第157章
邵霄凌退位以后,就在天雍神殿內(nèi)潛心修道。
去見他的路上,車夫話多。他告訴二人新朝輕徭薄賦,皇帝對于賦稅之事慎之又慎唯恐?jǐn)_民,因而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休養(yǎng)生息。
他還說,新舊二帝皆以德治國,廣納諫言,忠臣良將得以重用,冤屈得以昭雪,百姓心聲得以傾聽。
如今,萬民安樂,五谷豐登,朝堂之上賢臣輩出,海清河晏,此乃新朝之盛世氣象。
慕廣寒不禁想起昔日,邵霄凌就曾說過,他能坐穩(wěn)洛州侯,是因為身邊好心人很多,大家都會幫他、照顧他、給他依靠。
沒想到在他當(dāng)了皇帝之后亦是如此,身邊都是能人名臣,替他維護(hù)江山。
這也真是他的本事。
天雍神殿已至,一如往昔莊嚴(yán)巍峨。
“呀,你們來了。”
慕廣寒愣了愣。
他本以為修道之人,該是青燈之下、十分樸素。
然而邵霄凌看著卻幾乎還是老樣子,就連身上的衣服也并非道袍,仍舊有著華麗暗紋。歲月似乎對他格外寬容。他四十多歲了,雖兩鬢有些白霜,笑起來卻還有當(dāng)年青年的樣子。
當(dāng)年吟詩作對、賞花品酒的洛州侯,卻是當(dāng)了天子,如今又來修道。全然令人想不到的人生。
邵霄凌自己也想不到。
年少時,他總覺得自己哪怕四五十歲時,也必是個老不正經(jīng),會在花船上飲葡萄美酒,賞兩岸燈火。映著湖心明月?lián)u曳而眠。
可后來那么多變故,那么多身不由己,誰又知道呢?
邵霄凌的丹爐里,居然煉的也不是藥,而是煨著一道鮮美的山菇燴肥鴨。他獻(xiàn)寶一樣端出來:“修道也要滿足口腹之欲,來來來,這可是我最拿手的。”
是他最拿手的,也是他唯一會的。
年少時他與洛南梔一起游歷野外,沒事就撿蕈煨鴨為樂。
美美一餐之后,他又施展這些年所學(xué)。
“朕……咳咳,我如今修道小有所成,都可以窺見一些命燈命線了。”
他說著,點(diǎn)起命盤,上面星光跳動。
“看看,瞧見沒有!這般修下去,勾動命線指日可待!你瞧這兩條,這必然是我爹我娘的命線,這兩條應(yīng)該是我大哥二哥,南梔的還沒有找到。總之,等我能偷偷動它了,我定要給他們栓個好命,讓他們一世逍遙爽快。”
“反正終有一日,我定還要與父母兄弟、南梔再度共聚,于富貴之家,一起相親相愛……你以為我修道是為什么?就為這個,我可貪心啦。”
他這么囫圇撥弄,突然,命盤之上似乎動了一下。
他臉色大變:“等等,我剛才,是不是撥動了一根?”
“啊啊啊,但我這才修了幾年……難道不是百年天命修者才能做到?莫非朕,不僅是天潢貴胄,還是修仙圣體?”
隔日,慕廣寒與燕止辭別神殿。
“你們有空再來看我。”邵霄凌揮了揮衣袖,“二十年后再來亦無妨,別嫌棄我變成老頭子就好。不過到時候,我說不定已經(jīng)得道成仙,返老還童!”
有一件事,慕廣寒最終都沒有忍心與邵霄凌坦言。
他與父母兄弟,或許尚有重逢之日。
但洛南梔,卻是再也等不到。
燕止搖首淺笑:“世事難料,未必全然如此。”
“說是魂飛魄散,但或許這世間機(jī)緣,還有我們看不到的一層。也許三千世界之外,還有萬方輪轉(zhuǎn)。他們指不定能在什么別的地方,重新相聚。”
“……”
風(fēng)吹過銀色發(fā)絲。慕廣寒看著他。
“也許,天命大司祭的話,亦是神諭的一種。”
“或許你出口的那刻,就靈驗了呢?”
燕止聞言,目光柔和牽住他的手。
這些年,陰夏山河逐漸穩(wěn)定。兩人終于能攜手并肩逛遍美景,逍遙自在。待到歸期,他們還要去紀(jì)散宜那邊游玩。
……
世間機(jī)緣,確實(shí)難測。
神明消散于天地之間后,楚郁一直在月宮默然思考,想了很久很久。
這幾年,神路又幾度向他開啟,但他仍舊沒有走上去。
雖然他也有點(diǎn)想知道那條路后面,是不是什么樣嶄新的世界。但又總是想,月神到底為什么選擇長眠?是不是也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不如閉上眼睛,長睡不醒。
是不是也有一些無奈,也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有很多事,不愿看,不愿聽,不愿做,不愿回想。
終有一日,他下定了決心。
明明世上很多人修仙,以圖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但或許,是他沒有這個福分,他如今反而只渴望重入紅塵,再度沉浮于三千煩惱之河,重新輪回。
重頭來過,他并不是希望在輪回之中再見故人。
那是一段孽緣。
懷曦恨他入骨,必然永生永世也不再見到他。他明白,也坦然接受。
他這樣選擇,只是為了自己。
他想要知道,一切抹除、消散、遺忘以后,天地又會將自己帶去哪里,看看后來的輪回,自己會不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哪怕又要經(jīng)歷痛苦、經(jīng)歷迷茫。
經(jīng)歷為人在世的一切艱難。
他想要更深地理解那種痛苦、那種艱難。他想要真真正正地再活一次。
他入輪回,璀璨光華散逸。
因他是差點(diǎn)成為神明的人。他的消散足以釋放足夠大的力量,在天道之上又一次輕輕撕開一個小小的口子,留下一絲小小奇跡。
他想,不如把希望留給需要那個奇跡的人。
那日,天雍神殿的郊野,一株小小的梔子萌了芽。
然后在它冒出花苞的時候,被多事的修道者給挖了回去,種在了花盆里。
每日那人認(rèn)真修仙,梔子花因被仙音澆灌,竟然孕育出了小小的花靈。有一天它能看見了,就對上修道人認(rèn)認(rèn)真真的臉:“哎,這朵花的顏色,和別的梔子花都不一樣。”
這顆梔子的花瓣,是淡淡的月光色。
邵霄凌很是喜歡,日常精心培育,每天在陽光下搬來搬去。
一年后,慕廣寒收到了邵霄凌通過萬方神鏡給他寄過來的一封信。
“阿寒,燕王,見字如面。”
“朕(涂抹墨跡)我,邵霄凌,沉迷于養(yǎng)花之道,頗有心得,竟培育出了新品種。”
書信附贈了一片壓花花片,玉石般的月光色經(jīng)過亂流時空,好不容易穿越寰宇、彌足珍貴。
“是不是很有熟悉的感覺?我決定就給它起名叫‘南梔’!”
梔子花靈在那一天,有名字了。楚郁以重入輪回為代價,將本該消失天地之間的魂魄重新慢慢聚集,給了需要的人另一次機(jī)會。
“對了對了,我近來在想啊,一直找不到南梔,或許是他已經(jīng)羽化登仙了?不過沒關(guān)系,感覺我有生之年也定能白日飛升,到時候就好找他了。”
“不過到時候,萬一南梔又轉(zhuǎn)世了……沒關(guān)系!到時我就當(dāng)他師父,再把他引入仙途。哈哈哈。”
洛州人但凡學(xué)過些文墨的,都會在書信結(jié)尾賦詩一首。邵霄凌撓撓頭,提筆寫下:
“月落西窗夢已深,古道悠悠影漸沉。花前月下曾共醉,柳岸風(fēng)邊憶舊音。”
“青絲霜染情猶在,滄海桑田心未泯。浮生若夢匆匆過,愿君長憶舊時人。”
“嗯……”
“一紙書信情難盡,萬水千山寄初心。”
“好,寫完了!”
哪里寫完了呢,花靈不明白。
這不少了一句嗎?它好像依稀記得,有誰不學(xué)無術(shù),寫信也總是少一句。卻有想不起。
或許冥冥之中,時候等一個,或許真的需要很多年。
又或許,其實(shí)轉(zhuǎn)身便能得見。
又是一個艷陽天。
嚶如又醒了,這次化成一只貓懶洋洋在天雍神殿門口曬太陽。
神殿再度香火鼎盛。
五百年前,仙法徹底凋零,神明隕落。世間萬物走上自己的道路,然而近來似乎干涸的大地又有一絲仙氣復(fù)蘇。
也罷,寰宇本就是混沌與秩序、凡俗與仙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環(huán)。
神獸見慣了每一個輪回的終結(jié)。
也見證了漫長歲月中,人們又總用一些治愈人心的善意、愛意、心愿與期望,將殘破的世道恢復(fù)到美好模樣。
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
大漠有胡琴,江南有絲竹,神殿有箜篌,邊關(guān)有笛聲。樂聲穿過漫漫時空。千里嬋娟照亮在天際,都是一般皎潔朦朧。
另一個寰宇之上,則是日頭正好。狐貍泡了一杯茶,紀(jì)散宜則專注看著一個命盤。
魔界其余眾人忙忙碌碌,緊鑼密鼓籌備著人間界頗負(fù)盛名的月華城主和燕王前來游玩。
荀青尾靠過去:“看出來什么沒,阿寒他有沒有回歸本來的命數(shù)?”
紀(jì)散宜輕咳一聲。
他其實(shí)不是在看慕廣寒,而是在看懷曦。
雖然那人跟他毫無瓜葛。
但其實(shí)吧,千萬年前的他,實(shí)在跟那懷曦有點(diǎn)像。雖然那段過去被他埋沒了,但想想就能明白,誰會沒點(diǎn)不堪回首的故事就成了魔呢?
只是他比懷曦幸運(yùn),后來遇到了一只小狐貍。
狐貍又饞又懶,整天給他丟人惹麻煩,上界都說他一世英名全栽在狐貍身上。但就是這只小狐貍,給了他一直渴望的,最純粹、最赤誠,不加任何掩飾的愛意。
“其實(shí),按我看,就算沒有那個懷曦,城主和燕王應(yīng)該也會相遇吧。”
“不信你看,屢世紅線綁的那么緊,完全纏在一起解都解不開。呵……這倒算是山川異域同風(fēng)月,紅塵輾轉(zhuǎn)心不移了吧?”
“還真是。”
荀青尾晃了晃尾巴。
難以想象,不看這個,他還以為燕王瀟灑不羈。但看這紅線,這比鬼的執(zhí)念都深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與此同時,剛到魔界大門口,慕廣寒就看到了大大的“驚喜”場面。
“你怎么沒告訴我,魔界還有這么大的食人花?”
燕止:“嗯,此花涼調(diào)有竹筍味,之后可以曬干了帶走,以后做給你吃。”
食人花本來張牙舞爪,驚聞此言瞬間蔫了。
“還有魔魚,清蒸是鱸魚味。只是賣相有些……”
水下的魔魚驚聞此言,紛紛游走。
這些年,兩人逛遍寰宇名山大川。路上,燕王不知何時竟學(xué)會了做飯,還學(xué)會了做糕點(diǎn)。手藝絕佳。
慕廣寒有時也想,還有什么是燕止不會的呢?
暖陽之下,燕王伸出手。
慕廣寒緊緊握住,一起前走去。
他們?nèi)缃裨谄仗熘掠泻芏喙视眩袢赵L了紀(jì)散宜這里,或許幾年后再回故地,有朝一日他還想帶燕止再去月華城,回到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看十歲那一年的螢火,飲最烈的月桂烈酒。
但無論去往哪里,只要執(zhí)子之手,萬千紅塵皆是歸宿。
2024.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