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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wǎng) > 其他小說 > 月宮有兔 > 150-156
    第151章

    世間萬般皆已成空,唯余眼前晚霞如紅塵織錦,浸染整個蒼穹,天地之間一片溫柔緋紅。

    “哈,哈哈……”

    懷曦喘息間,低笑陣陣,逐漸歸于沉寂。

    混沌亂流之中,不該有夕陽美景。此刻之所以能看到晚霞,大概是因此處越過忘川,已是神屬的三不管之地。

    血從懷曦體內(nèi)汩汩流出,亦從唇角緩緩滴落。

    他就要死了,大概最后的一絲慰藉,就是對面的一對野鴛鴦亦難再返人間。

    就讓他們?nèi)说氖牵煌肋h漂泊三界之外,不得善終。

    懷曦閉上了眼睛。

    卻聽月華城主聲音興奮:“燕止,你看你看!”

    ……

    為何世間諸事,永遠只對他們有柳暗花明?

    他心有不甘,再度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晶瑩剔透、宛若仙境的冰晶宮墻,邪神之氣消散殆盡后,九天之上、廣寒凈土,每一塊凝聚月之精華的墻壁都在緩緩其原有風(fēng)華。

    白玉為基,琉璃為頂,千萬星辰匯聚,銀河如帶,橫跨浩瀚天際。瑤池池水清澈見底有如明鏡,倒映著皎潔月光。

    一陣風(fēng)吹過,月色花朵搖曳,桂樹花瓣簌簌而落,如同月色細雨鋪滿一地。腳下菟草叢生、繁盛無比,一只只雪團子在腳邊跑來跑去。

    慕廣寒:“……兔子。”

    嘰!

    毛茸茸的小兔子乖乖被他捧了起來,兩只小腦袋歪來歪去,與書錦錦庭院里養(yǎng)的那些兔子一模一樣。

    月宮小兔很快歡快地跑開了。

    夕陽余暉落盡,清冷而神秘的月下廣寒宮矗立眼前。

    兩人行至那琉璃剔透的大門前。慕廣寒的手放在門扉之上,燕王溫暖的掌心亦覆上去,大門緩緩打開。

    那一瞬,時光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小小的月華城主第一次打開月華宮明黃色的大門,小小世子亦初次推開南越王宮朱紅色的宮門。慕廣寒在江南,第一次推開洛州侯府大門,燕王在西涼,第一次推開獅虎城的宮門。

    前塵舊夢,無數(shù)次的輪回輾轉(zhuǎn)。

    榮辱與艱辛,幻夢與波瀾。慕廣寒想起年少迷茫,想起踏入紅塵,想起無數(shù)好的或不好的人與事,想起無數(shù)次期待、落空,籌算、堅持。

    他回首望向燕止。

    在燕王溫和、波瀾浮動的眼里,他又看到了彼此的命運,和歸宿。

    那一場烏恒的大火,卯辰戟的冰冷金光。宛城城外的林間流螢,水畔烏城的花燈,西涼簌城雪中的溫泉,北幽月恒的紅色蓋頭。

    懷曦說他們本不該相遇。

    誠然,小月華城主和南越世子顧菟或許確實不該相遇。

    可阿寒和燕止卻不同。

    命運織錦,長路蜿蜒。云霧繚繞,山巒如黛,既是都一身傲骨、歷經(jīng)風(fēng)雨在各自路上翻山越嶺,決然孤傲向頂峰攀爬。

    那總有一天,他們必會在那雪山之巔相遇。

    目光交匯、心生歡喜,然后暫停的命運之輪再度緩緩轉(zhuǎn)動。就如那年烈火城下的驚鴻一瞥,就如后來無數(shù)次,久仰彼此赫赫威名,摩拳擦掌期待著有朝一日躲不開的相遇。

    ……

    廣寒宮幽深,一道清冷柔光灑落。

    夜色溫柔筆觸之中,有人白衣勝雪,提流螢風(fēng)燈緩緩而來。

    那人周身有月色輕紗,眉目清秀溫柔。近了站定,風(fēng)燈輕搖,慕廣寒認得那張容顏。

    他在懷曦的夢里見過。

    “楚郁……”

    楚郁一襲素雅白衣,衣袂飄飄,仿佛隨時都要乘風(fēng)而去。肌膚在月下如同玉石剔透,透出一股不似凡塵的氣息。

    “月神已逝。”

    “自那以后,便由歷任獻祭城主化為半神,各自值守月宮五百年,直至下一任城主升臨。”

    慕廣寒聞言震撼,難以置信:“月神死了?”

    雖說他也早先就曾在樹上讀過,天命有時,世上萬物皆有盡頭。即便是億萬年的先天神明,亦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隕落、凋亡。

    “可同月神一體雙生的邪神,不是還……”

    “邪神也近凋亡,”楚郁嘆道,“如今所存,不過是最后一絲怨念殘余,徘徊不得解脫。”

    慕廣寒聽得有些恍惚,又想起適才楚郁后面半句:“那楚前輩如今已是半神之身,這五百年間,都被困于月宮之中?”

    楚郁垂眸頷首。

    “月神消散之前,對半神月侍有諸多限制,而我又力量薄弱,難以掙脫……”

    因而五百年間,他只能孤身一人在月宮之中,看盡世間事種種悲歡。唯有少量仙緣之人,如洛南梔,才能夠偶爾聽見他模糊不清的聲音。

    “你方才說……月神侍者五百年一輪。”

    燕止雙手手摟住慕廣寒,對眼前這位前城主明顯防備。

    “前輩已值守五百年,如今要換成阿寒繼任?”

    楚郁垂眸:“其實……因為五百年前寰宇仙法徹底凋零,月神最后一絲神識也已不在。而今月宮亦即將湮滅,或許,此處已不再需要新的月侍值守。”

    “……”

    “但其實,成為月侍也非全然不好。”

    “五百年期滿,便可以升為神明,成為三千世界某方寰宇新神主宰。”

    燕止摟緊懷中人:“哦,如此好事,前輩還不快去?”

    “我……尚有最后一個人要見。”

    楚郁黑沉的眸驟然深邃復(fù)雜,扇子般的睫羽下目光晦暗不明。他輕聲道:“懷曦。”

    “……”

    廣寒宮外,腥濕的血水在菟草之上拖了一地蜿蜒污臟。

    月宮邊緣是一片無明深淵,時隔五百年,月色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還涼的多。

    懷曦低聲苦笑,怪不得,怪不得那么漫長的時光,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復(fù)活楚郁,甚至找不到他的轉(zhuǎn)世。原來他的靈魂,一直被拘在這孤冷月宮。天上地下,永不得見。

    如今,終于解脫。

    一切卻都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至今猶記,當(dāng)年世外月華城中,楚郁教他善良悲憫、教他心系蒼生。可這五百年間,楚郁卻親眼目睹了他如何沉淪于尸山孽海,造就累累白骨,看著他騙人、改換身體、繼續(xù)殺人……

    他殘破的手指緊緊抓著身下菟草。

    此刻他下身已經(jīng)完全腐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斷地涌出膿血和黑水。是這世上最殘破,最丑陋,最可恥的模樣。

    再度重逢,楚郁卻一如既往潔白無瑕。

    “懷曦。”

    身后,月華之光靠近,楚郁聲音一如當(dāng)年。

    一如當(dāng)年漫天大雨之中,把骯臟丑陋的他撿回去的溫柔。溫柔替他療傷,撫平一切痛楚。

    “……”

    懷曦緩緩回過頭去。

    本該躲閃自嘲的眼神,此刻卻直刺楚郁,毫不掩飾其中欲念、痛苦、悲傷、貪婪。

    痛苦燃燒烈烈恨意,他眼神驟惡。就好像這五百年間,他從不曾期待與他重逢,不曾期待再有擁抱親昵。仿佛眼前人已不是楚郁,而是他的夙世仇人,此刻他恨不得撲上去將他撕咬成渣。

    ……他已無法承受。

    無法承受五百年后,是這樣丑陋的重逢。他已是碎成千片萬片,無法自處。只有瘋了一樣關(guān)上心,關(guān)上眼睛耳朵,把眼前人也當(dāng)做他最為憎恨的這塵世的一只螻蟻,口里瘋狂叫囂著言不由衷的話語:

    “月華城主楚郁,呵……世上絕無僅有的大善人!”

    “心懷慈悲,普渡眾生。”

    “就連丑陋妖孽都好心撿回家養(yǎng),還想教他向善。即便看他淪為惡鬼,亦悲天憫人、不舍責(zé)怪!”

    “哈,哈哈哈……”

    他的聲音,已是五百年隔世的蒼老風(fēng)霜。

    “即便歲月流轉(zhuǎn),即便深陷泥沼,你仍舊纖塵不染。”

    “皎皎如月、不染塵埃的月華城主,如今,又要成為清絕明凈、纖塵不染的神明了!哈哈,哈哈哈……真好啊,恭喜你啊!”

    “……”

    “五百年了。我一個人活著,五百年了。”

    第一個百年,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見到他。第二個百年,他很委屈,要他給他很多很多安慰。

    但第三個百年,他麻木了。第四個百年,他已很少想起他。第五個呢?第五個都去死吧,一切都太遲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烈火燃燒,邪神消亡。

    在這一刻,他腐爛、流血,已然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癲狂大叫一聲,挖向自己的臉,自毀容顏、道道血痕。

    “楚郁,昔日你給我的,今朝……奉還。”

    “……”

    “可我,還是不明白。”

    “你一生幾乎不曾出過月華之城。天下蒼生,你曾親眼見過他們么?如何知其善惡,辯其庸碌?你可知你獻祭之后,世人并不知你,還有閑人笑你短命、辱你罵你。”

    “為何你卻仍舊寧可舍棄我,去救那些庸人、螻蟻。”

    “天下蒼生,誰都比我重要。”

    “……”

    血淚流下面頰,壓抑已久之情突如沸水蒸騰,再難遏制。懷曦神色扭曲,激憤瘋狂:“哈哈……哈哈哈,你舍我而去,還欲登仙途,成為神祇?”

    “你憑什么,你再高潔無瑕、獻祭蒼生,可誰讓你當(dāng)初救了我——”

    “你救了我,所有的功德就全沒了,全沒了!”

    “你看看我手下亡魂幾何啊?如此深重罪孽,全是你的業(yè)報!你獻祭天下你有功德?哈,可蒼生苦難都是因你而起,你若也能成神,豈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懷曦怨念滔天,口中瘋笑不絕。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污血滴落,每一滴都成了萬丈深淵。兩人近在咫尺,那些血水卻仿佛勾勒出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永分陰陽。

    清冷月色,楚郁垂眸:“是,我有罪孽。”

    他望著懷曦滿面血痕,看他身上每一寸肌膚血肉模糊。他像是一具腐爛殘尸,渾身上下都是蟲咬血污,絲毫看不出當(dāng)年月華宮時的少年模樣。

    那幾乎不是懷曦,而是一具千刀萬剮的行尸怨魂。

    站在他面前,雙瞳滿是血淚。

    五百年太過漫長。

    漫長得所有都面目全非,唯有楚郁一如從前。

    懷曦恍惚想起,其實當(dāng)年在月華城他也會發(fā)瘋,會說自己恨、說自己無可救藥。那時楚郁便會嘆氣,會溫柔擁抱他:“不是,我們懷曦才不可恨,我們懷曦最好了。”

    楚郁是凡間最慈悲的神祗,直到此刻。

    他仍是一如往昔,緩緩跪懷曦面前。不介意血污,不介意他殘破不堪軀體,向他伸出手來。

    懷曦愣住,瞳仁微微顫動。腳下血泊猩紅,而他怔忡的眼里則映著楚郁多年以前溫柔的眸子。慢慢,他的眼神也變得一會兒猙獰可怖,一會兒又無助惶然。

    他終于再次落入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月神力量散開,修復(fù)世間傷痕。

    懷曦眼睛睜得好大,隨后緩緩閉上。

    一切,結(jié)束了。

    這么多年的瘋狂、委屈、怨懟、迷茫,所有復(fù)雜的情緒都如潮水般退去。

    他緊緊地抱住楚郁,幾乎想要揉爛碾碎。

    那是五百年前欠他的擁抱。

    仿佛要將這五百年的虧欠,都融入這片刻的擁抱中。然后一起就此化作塵埃,用他的污濁,去混他的潔白如初,最后變成一團泥濘的灰色。

    是不是,那樣的話。

    來生,或許還有可能……

    后心一涼。

    楚郁長劍直透他身軀。

    懷曦不敢置信,呆呆看著楚郁平靜的目光,腦中一片山河破碎,所有思緒混亂不堪。一切好像回到五百年前,楚郁決絕地放開的手,走向古祭塔。只余他一個人發(fā)瘋、嘶吼,卻再也沒有回頭。

    “你……”

    那一劍不是殺人,只為誅心。

    懷曦本來就已經(jīng)瀕死,并不需要特意再殺一回。只是走上成神之路最終要無牽無掛,這一劍楚郁斬斷的不是懷曦性命,是只是二人往后余生所有塵緣因果。

    月華城主楚郁生前獻祭蒼生,生后五百年虔誠侍神。

    干凈人生唯一的污點,確實就是養(yǎng)了他這么個畜生、孽障。

    那冰冷沁入骨髓,冷得人發(fā)顫。懷曦就這樣看著楚郁抽出長劍,丟下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天階神道。

    “不……”

    他聲音嘶啞,不成調(diào)子。

    “哥哥,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崩潰絕望大哭,渾身劇顫,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他跪下來,咳出好多血。五臟六腑被劇烈的痛苦揉得粉碎,他不死心地抬起眼,從血污往外看。楚郁無聲,目光平靜,曾經(jīng)這世上最溫柔慈悲的神明,不再看他一眼。

    多可笑啊。

    結(jié)果,一切原來還停留在五百年前。

    而他這么久以來,又在奢望什么?那時楚郁已是決然,五百年后又能有什么變化?

    “五百年,五百年啊……”

    “對你來說,我就只是個累贅,是個罪孽,是個笑話,是嗎?”

    “……”

    神道之上,楚郁微微皺眉。

    無數(shù)怨魂突然潮水一般裹挾來,喧囂、扯著,他停下腳步。

    他身為半神,手中劍本可輕易劈開這些冤魂。但那樣就會讓這些魂魄直接灰飛煙滅,永遠無法再入輪回。

    可他不愿殘忍,剝奪那些怨魂的最后機會。冤魂卻不放過他,簇擁在眾鬼中間的,分明是懷曦四分五裂、扭曲變形的魂魄。

    他慘然,就在楚郁咫尺,冤魂索命一般抓住他手中的劍。

    陰魂不散的血淚,落在半神的劍上,竟燙出一個洞。

    “楚郁,我本不想擋你的仙緣路……”

    “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斬斷你我緣分。讓我這百年千年……活像一場笑話。你想要從此人神殊途,永生永世再不相見?做夢!楚郁,我懷曦發(fā)誓,從此生生世世不入輪回,再也不要重頭來過!”

    “我要纏著你生生世世,與你永遠不死不休!你若不想,就在此刻,用你手中之劍徹底令我灰飛煙滅!否則,我就在此臟了你的神道,永遠做你夙世的污穢孽債!”

    “以后千年萬年,總有一日爬上神界。同你不死不休。”

    “除非你此刻殺了我。楚郁,神明無畏,大道無情。你莫不是還怕最后臟了自己的手,壞了自己的慈悲名聲?”

    “……”

    天雷響徹,神道顫抖。

    楚郁提劍,眸中無波無瀾:“那便如你所愿。”

    ……

    夙世執(zhí)著,也可能是錯的嗎?

    可究竟誰能真正告知世人對錯。

    誰能看透實際因果。

    誰能……

    懷曦墜下神道,最后一抹目光,落在月華城主身上。

    這五百年,他看過很多故事,過程再難,總有好結(jié)局。總有人至死不渝。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認為,不可能的。

    可是。

    總有幸運的人,世上總有幸運的人。

    只是那個人不是他。

    虛空之中,他最后一次伸出手……自己這一生,曾經(jīng)接近過幸福嗎。但其實,好像也早就不重要了。很久以前,他就發(fā)現(xiàn)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得不到。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第152章

    楚郁收劍之后,眼前的神道仙橋只比之前更加光明璀璨。月華如練,幽幽灑落,仙樂渺渺,不絕于耳。圓滿之境眼見觸手可得。

    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明明距離成神只有一步之遙,他卻只是長久默然駐足,直到神橋光華漸隱,萬籟重回寂然。

    慕廣寒:“楚前輩……”

    為什么。

    楚郁明明親手斬斷了此生唯一的罪惡,卻為何停下?

    整整五百年,他應(yīng)該清楚明了,懷曦種種的罪孽執(zhí)念其實早已與他無關(guān)。

    而他,作為一介蒼生凡人,既有救世之功,又已度過了月宮五百年的清冷歷練。如今既再無牽掛,亦了解塵緣罪孽,還有什么能牽絆住他,讓他最后關(guān)頭竟不愿選擇成神?

    “大概因為,成不成神,其實都沒有什么意思。”

    “……”

    楚郁淺笑,望向眼前那懷曦縱身投入的,無盡幽暗的深淵。

    “神明的一切,其實和凡人也沒有太多不同。”

    “只是一切比起凡人,更加淡泊,卻也更加漫長很多。”

    “……”

    成了神明,就再也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寂寞,但從此會永遠孤身無盡。再不會有錐心蝕骨的痛苦折磨,但也再沒有欣喜若狂的喜悅快樂。

    一樣有朝一日會死,只是要等很久以后。

    而歸于塵土以后再很久,一樣會被世間忘記。

    甚至所謂的無欲無求,也只不過是想見之人,從此會比凡人的一生一世更加漫長、更加無窮無盡地永遠無法相見。只是最后思念會變得淺淡,卻也永生永世無法忘懷。

    這其實,多殘忍啊。

    “……”

    楚郁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月華如銀輕輕籠罩,他的眼神也在這一刻分明變化。

    慕廣寒與燕止互看一眼。明明上一刻,眼前人還是楚郁,這一刻,卻好像已是五百年后清冷淡泊的半神般目下無塵。

    整整五百年,楚郁不成新神,也早不再是一般凡人。他此刻是誰呢?是半神月侍,又或者是月神的最后一絲魂識?

    不知道。

    兩人只知,此地廣寒宮闕,無比高遠,他們只有倚靠神明的力量,方能踏上歸途。

    燕止拱手施禮:“還煩請月神閣下,最后送我二人一程。”

    那神明輕輕點頭應(yīng)允了,一雙淺淺水眸卻又看向慕廣寒:“你,可要隨他一同離去?”

    “當(dāng)然……”慕廣寒未及說完,卻被燕止打斷。

    燕王一雙深邃明澈的眼睛安靜看著他:“阿寒,你若選了我,以后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什么?

    燕王移開目光,微垂他有些凌亂的兔子頭。

    因為他確實“死了”,在原本的寰宇肉身被黑害之霧焚燒殆盡,化為虛無。

    只是他的靈魂確實成功漂泊到了另一個寰宇,被那里的魔神重塑肉身。新的身體是紀散宜精心打造,是比以前更好、更強大耐用,只有一個問題——

    這個身體因是陰夏寰宇的魔界精華所凝,因而今后也只能長久地在陰夏寰宇中生活。

    阿寒若是選了他,便只能陪他一起去往另一個寰宇。

    從此再也回不了故土,再也回不去南越。

    再也品嘗不到洛水里鮮甜的小黃魚,再也回不去月華城。再也看不到火紅的楓藤、夏夜的蘆葦螢火,再也見不到那些有趣的、珍貴的、最重要的……親朋好友們。

    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在一個陌生的寰宇重新來過。

    而那個陌生的新寰宇,人間界仙法昌盛、暴戾紛擾、弱肉強食,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凡人”想要在那里擁有一份安穩(wěn)的人生,難如登天。

    不似陽夏,一切陰霾散去,正在萬物復(fù)蘇、平穩(wěn)走向安定繁榮。而居功至偉的月華城主,受萬人景仰。

    “阿寒,其實……”

    “當(dāng)然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胳膊一沉,手臂被死死抱住。慕廣寒就這么保持著掛在他身上的姿勢,眼神無比堅定對月神道:“他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就算他要趕我去別的地方,我都絕對不會去。總之,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一輩子纏著他了。絕對不會后悔,所以您聽我的就好,把我們往一個地方送就好。可千萬別聽他胡說……”

    ……

    在被神明的銀色月華包裹,去往陰夏寰宇的路上,慕廣寒兩只手捧起燕止的臉。

    他先是輕輕把兔毛撥弄撥弄,露出燕止那雙狹長而深邃的眼睛。

    然而……

    慕廣寒又想了想,介于他過去一向?qū)χ菑執(zhí)^好看的臉發(fā)揮不好,于是撥弄撥弄,又把一頭白毛亂草給撥弄回去了。

    嗯,還是對著沒眼睛的大兔子說話更容易!

    “燕止,我是特別喜歡南越水土,留在南越的伙伴們也對我很是重要。若是真的以后都見不到了,我也會時常很想念他們,也會很難過。”

    “但對我來說,你最重要。”

    “你比誰都重要。”

    他的手撫過柔暖的兔毛:“我不會后悔。”

    “我只想陪著你。”

    “我們已經(jīng)分開很久了,一輩子本來也沒有太長。”

    “余下的歲月,此生此世,我只想常伴你左右,以后只對你一個人好。”

    以前,那么久的時光,沒有人對顧小菟好,也沒有人對燕止好。

    有人拼盡全力,卻幾乎從來不曾被堅定選擇。慕廣寒很慶幸,他是第一個堅定地選擇過他的人,后來的每一次,也都能再次堅定地選擇他。

    可那不夠,還是根本不夠。

    這個世界還是欠燕止太多太多的好了,而他,也一直一直,欠燕止一大堆一大堆的偏愛。

    他想給他。

    想好好地給他那些偏愛。

    在將來的歲月里,一直給他世間無上的、獨一無二的、滿溢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偏愛。

    燕止的新身體,碰觸起來灼人滾燙如初,其實和之前沒有太多的不一樣。

    非要說的話,只是可能沒有了許多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的陳年傷痕。慕廣寒摟著他的腰埋頭其中,細細蹭過那炙熱的胸膛,失去了很多傷疤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他新奇又迷茫。

    “……但,你又添了好多傷。”

    新傷多是之前被神獸嚶如抓出來的,慕廣寒下意識就想要給他治療,無奈撫上去時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沒有了治愈月華。

    燕王見狀垂眸,笑了笑:“沒事,我不要緊。”

    “……”

    “真的,不痛。”

    “還在流血呢,哪里可能不痛了?騙子!”

    一直一直,都是個騙子。他的手指在傷口細細劃動,心里泛起陣陣酸疼。那些傷口確實比起燕王以前的很多大傷確實不算深,可不深就不痛么?他真的每次都這樣。

    慕廣寒又想起之前,燕止整個身體被黑害之霧燒盡,那個時候他也沒有喊過一句疼。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疼,他該多疼啊。

    為什么不說。

    “還有,你剛才……”

    慕廣寒喉頭微動。

    他如今發(fā)現(xiàn)了,燕止擅長死撐這一點,還真的一個頑固的壞習(xí)慣。剛才也是,看燕止的意思,是倘若他舍不得故土,他還真打算送他回南越呢?

    瘋了吧。

    他咬咬牙,暗暗將懷里人抱得更緊。

    他知道人的壞習(xí)慣,都需要好多時間才能改,所以他忍住了沒有在這一刻就跟燕止講道理——沒有跟他講那些老生常談,諸如人人都有感受,你當(dāng)然也一樣。受了傷叫痛并不可恥,有情緒其實也可以鬧脾氣。

    不用死撐,不用裝大度,不用隱忍壓抑。

    但此刻說了肯定沒用。

    燕止高傲,當(dāng)然不會承認的。

    好在他們還有漫長歲月,以后的日子,他會全心全意好好護著他、好好研究他,總有一天徹底弄清他努力藏著的每一絲每一毫情緒。

    他要把他好好養(yǎng)起來。

    當(dāng)做最嬌貴的花養(yǎng)起來,總有一天養(yǎng)得像是陽光下的菟草一樣,茁壯搖曳。

    ……

    去陰夏寰宇按說路途不近,但有月華庇佑,兩人統(tǒng)共大概不到一個時辰便穿越萬水千山。

    一個時辰夠說很多話。

    足夠慕廣寒跟燕止解釋很多難以啟齒的前塵誤會,說得他口干舌燥、心跳耳熱。

    一個時辰,也夠月華城主反應(yīng)過來一些事。

    比如,他是不是……又上當(dāng)了?

    就,雖然他適才急著表了一堆忠心特別怕燕王不帶他走。但,仔細想想,倘若他真就不肯跟燕王走,難道燕止又會是那種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人,在都已經(jīng)成婚訂契吃干抹凈以后,客客氣氣放他走?

    燕止是那種人嗎?

    慕廣寒不確定,暗戳戳抬眼偷看。明明剛才還覺得懷里人是全世界最逞強、最需要他全心全意呵護的小可憐,此刻卻又暗戳戳回憶起燕王的種種陰險狡詐來。

    而很快,他就沒有再懷疑了。

    “……”

    一如既往,雖然月華城主戰(zhàn)場打燕王如砍瓜切菜,情場上卻始終被殺得一敗涂地。

    他果然又上當(dāng)了!

    慕廣寒只道他們要去另一個寰宇重新安家。一切來得突然,以至于其他許多事他都還沒來得及細想——直到突然看見陰夏寰宇之外一片亂流,黑壓壓盤踞著千軍萬馬的烏鴉魔兵。

    他才突然想起來,他以為事情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其實一切的紛亂并沒有全部了結(jié)!

    但。

    他抬眼,瞥了一眼燕止,見某人氣定神閑。

    “你想干嘛……”

    而此刻燕王也終于不裝了,隨手一揮手散去月華,召出毀天滅世的黑光磷火。火光照亮他的眼眸,他抱著慕廣寒于烈烈風(fēng)中騰于天際毫無畏懼對著千軍萬馬,眼中透出勢在必得。

    而慕廣寒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還不了解他?

    某人不僅早已有了辦法,而且終于又等到他個人表演的時候了。

    一路努力憋著,挺不容易的吧?

    第153章

    多年以前,大司祭顧冕旒于天雍神殿秘密開啟了“天幕計劃”。

    此計劃意在構(gòu)筑一道名為“天幕”的巨大陣法籠罩住陰夏寰宇天地,以庇護在寂滅之月崩潰之下的萬千生靈免受滅頂之災(zāi)。

    然而,這其實僅僅只是當(dāng)年大司祭顧冕旒的全盤謀劃中的一部分。

    此刻,慕廣寒被燕王緊緊摟在懷中,隔著衣衫都能清晰感覺到澎湃洶涌的靈流肆意馳騁。有人身上滾燙,俯身于在他耳畔道:“阿寒,你看。”

    話音未落,對面烏鴉魔兵陣營中,一股龐大的黑火法霧集結(jié)而起,如同鋪天蓋地垠的暗夜狂潮,剎那洶涌而至。轟隆一聲巨響,黑色巨浪猛烈撞擊在金色巨網(wǎng)之上,熱浪滔天,卻是被那巨網(wǎng)緊緊籠絡(luò),就連一絲火星都未能潑濺過來。

    而燕王懷抱慕廣寒,身姿挺拔意氣飛揚。猶如九天神祇萬法不侵,分毫無損。

    旋即,他掌心光芒大放,璀璨奪目。

    那黑光磷火之中,有金色枝蔓破土而出,交織纏繞,層層疊疊,轉(zhuǎn)瞬之間便化作漫天烈焰熊熊法相,勢如破竹向著寰宇界門之處奔騰而去,所過之處虛空蕩平,對面軍馬陣勢支離破碎,潰不成軍。僅僅須臾,一切歸于虛無。

    領(lǐng)頭的封恒身形踉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衣襟。

    燕王則再度展顏,笑容一如既往優(yōu)雅而惡劣。

    “談?wù)劊俊彼麊柗夂恪?br />
    問話間,黑光磷火金光替他織就了一身華麗金袍,原先襤褸祭祀服被換掉。他就這么煥然一新立于虛空亂流之中,廣袖隨風(fēng)翻飛,凌亂的前額發(fā)絲也被玉帶束起,更顯俊美無雙、英姿颯爽,畫中仙人一樣。

    人靠衣裝。

    慕廣寒在他懷里一邊心動,一邊也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喜歡他這個金玉其外、得意狡黠的優(yōu)雅惡霸樣兒。

    試問天下誰想和這種人為敵?

    幸好是自己家的,他暗暗想,不然他也也頭疼。燕王的敵人太慘了,根本沒有翻身余地。

    方才那場對轟,完全不能算是戰(zhàn)斗。

    寰宇門外,一度紅塵。陰夏一次又一次敗給他們眼中螻蟻,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其實已經(jīng)知道大勢已去。而剛才那奔騰咆哮、試圖撕裂向他們的最后黑火,不過是高高在上的寰宇的執(zhí)掌者最后一次無能狂怒地發(fā)泄他們的不滿。

    但發(fā)泄完后,塵埃落定。

    他們最終也只能底下高昂的頭,乖乖卸甲投降。

    燕王高傲睥睨,而陰夏魔兵半跪行禮,臣服腳下。

    ……

    數(shù)日后,紅塵亂流之中。

    陰夏眾高貴羽民來往如梭、忙忙碌碌,一起為建造巨大的白色陣法添磚加瓦。燕王則拉著慕廣寒的手,悠閑在旁監(jiān)工,眼中滿是得意之色。

    他當(dāng)然得意。

    十年前大司祭的天幕計劃,本來目的就不僅僅只是單單保護陽夏寰宇。

    顧冕旒的野心很大。他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查到了有人正在試圖將兩個寰宇偷偷拉近,并暗中找到了與陰夏共鳴的古穆神樞。

    大司祭并沒有聲張。

    更未急于摧毀古穆神樞,因為他心中早已有了一個將計就計的絕妙構(gòu)想——

    雖然建造神樞之人拉近兩個寰宇的目的,只是為在寂滅之月崩潰之時,能一舉摧毀兩個世界。然而有顧冕旒的天幕計劃在,等到兩個寰宇真的重合,被毀天滅地其實就只會有始作俑者陰夏寰宇。

    如此,顧冕旒便可以利用這一切條件,直接以天幕為籌碼徹底要挾陰夏。

    陰夏羽民還欲求生路,就必須正視他們祖先千萬年來的罪惡行徑,然后就在他們這一代把千萬年前祖先丟的垃圾給乖乖撿回去。

    祖宗作孽,后代收拾。

    這很公平。

    不僅如此,顧冕旒還要逼迫整個陰夏紅塵自廢仙法,并以仙法殘余凈化惡月月核,徹底消弭祖先留下禍端。從此陰夏千秋萬代,也只能如凡人一般生活,再也無法濫用法術(shù),再也無法滋生新的惡月戕害其他寰宇。

    千年萬年,他們做的惡終將在這一代終結(jié)。

    ……

    而今,天幕計劃終于走到最后一步。

    得益于大司祭最初的深謀遠慮,天幕計劃在他死后多年仍在一些默默無聞的神殿后輩手中繼續(xù)著。顧辛芷與顧蘇枋亦先后暗中為此計劃傾注心血無數(shù)。

    顧辛芷生前,殫精竭慮寫好了完善天幕、重修神樞的一切步驟。

    而顧蘇枋用了五年,暗中籌謀,將步驟一一落實。

    兩人堅信有朝一日,必有后人破萬難除千阻,最終直面陰夏寰宇。無論天地命數(shù),人魔仙鬼,站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明”面前,以昭昭天幕將其惡行之法還施彼身。

    最終逼他們低頭,逼他們臣服。逼著他們舍棄仙法,還兩方寰宇清寧。

    只是他們沒想到。

    天幕終成,站在“神明”面前發(fā)號施令的人,會仍是當(dāng)初那個人。

    白色法陣是寰宇凋零的禁咒大陣,陰夏礙于燕王手中黑光磷火的威懾,不得不全力建造此法陣。而燕王自然親自督工,黑心無比。

    “四個月,”他略作思量,“不,三月又十五日足矣。”

    “……”

    “不如三個月又十日吧。百日時光,足以成事。反正你們寰宇不是人人都會法術(shù)?都干快點,也無需愛惜法力了,反正再過幾日也無甚用處。”

    封恒:“……”

    區(qū)區(qū)百日,這個陽夏螻蟻竟要他們百日之內(nèi)筑成那般大陣!是要累死他們?

    他氣得面目猙獰,又敢怒不敢言。聽聞陰夏人間界眾多帝君王侯、權(quán)貴大能,也都在罵罵咧咧,可又只能迫于威懾,不得不屈服。

    畢竟陰夏素來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

    讓他們最終屈服的,是燕王僅僅動了動手指,就讓整個陰夏寰宇連續(xù)十日陷入永夜,不見曦光。

    永夜之后,一切天翻地覆。陰夏的王侯將相、高官重臣紛紛臉上堆笑,馮虛御風(fēng)獻媚來訪,禮物送了一堆。

    燕王不忘趁人之危、強人所難。

    人家都把他列的禮物清單孝敬到虛空之中了,他還不滿足,還暗示那些人在寰宇大門之外,給他們修建專門監(jiān)工用的臨時行宮。

    行宮很快落成,瓊樓玉宇美不勝收。而燕止也入鄉(xiāng)隨俗,換下了金絲所化的司祭之服,換上陰夏寰宇帝王月白色流光溢彩的拖地長裙,他本就適合隆重禮服,穿起來舉手投足都仙氣飄飄。

    “好看?”

    確是極美,慕廣寒心中暗嘆,但美雖美矣,燕王能不能不要總這般一天到晚穿得那么美,然后公然躺他腿上?

    已經(jīng)連著好幾天了。人家權(quán)貴大能那邊吭哧吭哧造陣法出苦力、為仙法凋零之事哀鴻遍野。燕王則大肆在旁擺開華蓋,一會兒懶洋洋地躺著,一會兒又時不時從心上人手中叼走兩顆葡萄,就這么公然上演昏君與妖妃的戲碼。

    沒事還親上一兩口。甜甜蜜蜜,作威作福。

    陰夏權(quán)貴大能們氣得幾欲吐血。

    不過人這種東西,在恨亦恨極卻無可奈何之時,倒是也一貫的皆會自我慰藉,尋求合理。大陣構(gòu)建絕非易事,隨著數(shù)月過去,陣法愈發(fā)精細漸近尾聲,慕廣寒已聽到許多權(quán)貴自我安慰:

    “無論虔誠,我等建成此陣,也算是……見證大事。”

    “本就是修正錯誤。有錯能改善莫大焉,也算是能記上一筆的功績?”

    “陰夏陽夏本為同源,先祖之過,吾輩勇于承擔(dān),以求百世和平修好,怎么不是功在千秋呢?”

    略微可笑,但世間事向來如此。

    既有前人享受作孽,后人承擔(dān)惡果。亦有前人栽樹種果,后人悠閑乘涼。有人恰好是那個幸的后人,有人恰好是不幸的后人,他們?nèi)舨环纯梗椭荒芙o自己拼命找理由。而天道依舊沉默,巡巡向前。

    天道無情,終究難有動搖。

    但慕廣寒覺得,他與燕止作為凡人,能以星星之火的微茫光明為三千寰宇做出那片這么一些微小改變,此生也已足夠。

    ……

    陰夏權(quán)貴大能們送來的禮品里,有許多珍饈特產(chǎn)、瓜果小食。

    每日監(jiān)工,慕廣寒眼前總能琳瑯滿目、奢靡氣派地擺上一堆。他反正也沒什么別的事,就吃吃吃。

    他以前就聽小狐貍說過,陰夏雖仙法昌盛,但土地精華卻十分枯竭,種出來的果菜大多中看不中吃。事實確如小狐貍所說。進貢瓜果按說已是全陰夏挑來最好的,比起陽夏仍舊不夠清脆鮮甜。

    好在,慕廣寒試了很多日,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試到一種聽聞是人間界從仙界引進飼養(yǎng)的靈魚,果然不凡。

    “其味之醇,幾乎可以媲美洛水奶湯小黃魚了!”

    燕止抬眸:“滋味尚可?”

    “嗯!”慕廣寒點頭將一碗奶湯靈魚飲盡,又隨手拈起一枚青棗咀嚼,“其實在這魚外,這幾日倒也試出那么三五樣水果,吃著還行。”

    “嗯。”

    燕王眉宇之間淡淡舒展:“如此就好。”

    慕廣寒才反應(yīng)過來,燕王一天到晚給他擺得琳瑯滿目、作威作福,其實只是好讓他多試、多挑,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東西。他帶他來了新的天地,自然生怕他一切不適應(yīng)、不喜歡,終有一日會后悔。

    慕廣寒欲言又止。

    “燕止,我……”

    正要好好拉著他說些什么,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

    陰夏皇帝身邊的帝師老頭兒應(yīng)該是接了主子的囑托,一天到晚時不時就飛來上面給慕廣寒送各種新奇玩意兒,日常滿臉堆笑、拍馬討好,今兒又來了。

    按照慕廣寒多年識人,老頭子對他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恩怨,看面相也不是壞人。只是因為姜郁時的緣故,慕廣寒還是免不了對“國師”“帝師”這種人心懷芥蒂。

    “月華城主大人啊,老朽聽聞您那日說,常在此監(jiān)工白日難免枯燥無聊,特意為您搜羅了幾本皇室典藏寶書,并一些時興話本,排憂解趣!嘿……”

    “……”

    帝師走后,燕王陷入沉思。

    “阿寒才來數(shù)日,就已覺得枯燥無聊了?”

    慕廣寒:“???”

    “不是不是,他亂說的,我不無聊!我沒說過那種話!!!”

    天可憐見,帝師這究竟是逢迎拍馬還是特意來挑撥離間?要知燕止這幾日費盡心思沒事就折騰變換新裝,搜羅珍奇,白天各種新奇美味喂飽他,夜里也,咳……

    總之,燕止都這么努力了。

    他也真的很滿足很感恩也已經(jīng)吃不下了也已經(jīng)被折騰得快沒半條命了總之他沒覺得枯燥無聊啊他哪里說過枯燥無聊了,老匹夫你回來你說清楚!

    帝師并沒能回來說清楚,燕王則繼續(xù)沉默。

    慕廣寒趕緊花式試著哄。雖說他之前確實很多次把燕王氣得不輕,但這次實屬冤枉。他真沒說過那種話。

    “真不無聊,每日都有新的吃食,新的玩意,我那是應(yīng)接不暇!”

    “哦。”

    “而且聽聞陰夏之地山川壯麗,江河浩瀚,以后咱們可以一起玩的地方也那么多。”

    “哦。”

    “再不濟,你不是說魔界不錯?咱們讓紀散宜接咱們?nèi)ネ妗!?br />
    “哦。”

    “……”

    慕廣寒恨。

    他發(fā)現(xiàn)他居然還是不會哄。

    只能嘆氣坐在床尾,手指團著床頭人銀白色的小兔尾巴,暗戳戳編各種各樣的花。

    明明他應(yīng)該會哄,那本《策論》早已爛熟于心。更何況燕王從頭到腳每一處都可以夸。他完全可以說喜歡他眼睛的異色、想咬那優(yōu)美的唇,愛摸修長的手指,更離不開銀絲毛絨的小兔尾。

    實在言語不行,直接動手動腳也是可以的。親一親,咬一咬,情到濃時就不氣了。

    但……

    但無奈,他對著燕止那張臉,真的至今發(fā)揮不好!

    慕廣寒欲哭無淚,他也想問,哪有人都成了親那么久了,一旦獨處或稍久對視,還是會臉紅心跳手足無措、話都不會說的道理?

    真作孽啊。

    更不要說床笫之間……他真的至今,每一次都強烈要求黑燈瞎火。否則他真的覺得,他要因為羞赧而爆亡。

    以往燕止總縱著他。

    結(jié)果到了他被帝師陷害“無聊”這一日,呵呵,燕王還哪敢讓他繼續(xù)“無聊”?

    燭火搖曳,映照出鴛鴦交頸。

    牙齒細碎咬噬著頸側(cè)的肌膚,發(fā)絲的輕拂帶來發(fā)麻的酥癢讓人幾乎無法承受。偶爾迷離抬眼,對上那雙深邃眼眸,一切觀感更是瞬間被無限放大。

    慕廣寒終是忍不住低聲哀求:“燕止,熄了燈吧……”

    “嗯?”耳邊傳來低沉磁性的聲音,“不愿看我?不好看?”

    不是,嗚。

    就是因為太好看,才真的不能看。他快三十了,心臟早沒年輕時那么能受刺激,真的不想就此當(dāng)場爆亡。慕廣寒其實也很鄙夷自己,怎么多看幾眼就那么敏感?

    但事實就是敏感。

    廝磨耳鬢,周身燥熱。渾渾噩噩想要反抗,手腕又被捉住。燕止聲音沙啞,像是被風(fēng)沙磨礪:“阿寒,前塵過往,許多舊時,我并非故意不記得。”

    他伏在他身上輕聲道:“但常常總是……偶有片段暫時記起,過幾日就忘了。”

    慕廣寒心里一疼。

    小小的抗拒被心疼淹沒,他攀住溫暖的肩,抱緊。

    他不介意,真的。燕止畢竟死過一次,他又怎么可能苛責(zé)他記得前塵所有?何況很多事,其實記不起反而更好。他更愿意當(dāng)如今燕止眼中這個聰明厲害、無法戰(zhàn)勝的月華城主。而不是當(dāng)年那個卑怯的自厭怪。

    盡管他知道,顧冕旒從來沒有厭棄過他的卑微。

    “乖乖。”

    就在他想到顧冕旒的一瞬間,燕止?jié)瓎〉牡驼Z敲打耳畔。慕廣寒身子一僵,動彈不得。

    他其實并不討厭燕止偶爾還叫他乖乖。可唯獨在床上,這種稱呼實在太讓人面紅耳赤。尤其此刻燭火搖曳,映照著的明明是燕王輪廓分明的的臉,可眼中那清雅明亮的光,卻又分明是七年前……

    他很懷疑,燕止此刻是不是故意的。

    尤其他那張臉,亦比平日里還要完美端正——他明顯故意收斂了氣質(zhì),不見一絲燕王的頑劣,有的只剩顧冕旒那流光溢彩的優(yōu)雅、華貴、端方。

    燕王有時候,是真的壞。

    太壞了。有那么一瞬,慕廣寒瘋狂想逃。

    然而燕王單手一把摁住他的腰。任他掙扎扭動,多動一下就多加一分力。隨即他彎下腰,萬千銀絲落在枕邊。

    “阿寒一直……更喜歡‘燕止’。”

    “別否認,我知道。”

    “但是,我的阿寒又很貪心,喜歡的類型那么多,又易無聊。”

    “實在是,難以滿足。得想點辦法。”

    “……”

    他的聲音也是顧冕旒的清冽溫潤,溫?zé)岬臍庀⒁还晒纱等攵溃瑺C得慕廣寒幾乎要發(fā)瘋。

    但他還是動不了。

    慕廣寒真的欲哭無淚。

    他多希望此刻能抬起手,遮住燕王那雙好看的眼睛。把他變回以前的大兔子,他起碼能跟他好好解釋,就他以前那些風(fēng)流爛賬吧……

    那些爛賬,其實他從很早以前,就一直等著燕止有朝一日跟他清算了。已知燕止的大度從來是假,顧菟就更是小氣至極。不過是看起來不羈而已,其實計較得很,他早就看穿了。

    丈夫死了就去滿天下找續(xù)弦,還有《月華城主風(fēng)流史》里記的那些事,足夠某人翻舊賬翻到天荒地老。

    呵呵。

    到底是誰說他的日子無聊了。他的日子天天都如臨大敵,到底哪一點點無聊?

    “……”

    半夜過去,慕廣寒幻海沉浮、半死不活。

    明明,其實他也想了很多狡辯之詞,但適才過程真的太……此時夜半,他仍舊周身發(fā)抖、眼睛發(fā)紅,適才的溫柔細致和燕止一向的強勢完全不同,他腦子完全一團漿糊。

    好可怕。

    好可怕,他寧可要熟悉的那個“燕止”。他寧可要粗暴,像以前一樣瘋狂折騰,弄得他腰酸背痛。

    也不想要這一夜刻意的緩慢溫柔,好可怕。他快不認識自己了。

    而燕止溫柔地欺負了人半夜,見到了很多以前沒見過的名場面,默默滿意了。

    “果然。”

    “阿寒除了本王,果然……最喜歡大司祭。”

    “既是如此,以后再覺無聊不妨直言相告。”他貼近他,溫柔中帶著邪惡,“下次還換顧冕旒出來陪你玩。”

    “……”

    “……”

    慕廣寒沒有做聲。

    他想罵人,又舍不得罵。挺好的,他默默想著,活著也行,死了也好。

    太羞恥了。

    第154章

    經(jīng)年累月籌謀,終于開花結(jié)果。

    陣法竣工并啟動之日,恰逢陰夏寰宇的冬至。

    浮云悠悠散去,雪花隨風(fēng)輕揚,陣法釋放出的白光猶如道道流星涌入寰宇大門,隨后化作片片晶瑩剔透,紛紛揚揚灑落人間。

    這場花瓣雪,會在之后的百年時光之中持續(xù)不斷飄落。

    伴隨著陰夏寰宇的清氣凋零,直到完全消弭,一同在絢爛之后寂滅。

    凋零花雪一朵朵飄落世人肩頭,陰夏無數(shù)人放聲哭泣。有人趁最后時光施展小法術(shù)留下回憶,有人不滿現(xiàn)狀四處奔走呼號。不擅法術(shù)者期待將來世間平靜,擅法術(shù)者抓緊最后機會為非作歹。

    人間動蕩,種種悲歡。

    而那懸于天際的大陣,仍舊安靜籠罩整個寰宇。

    ……

    如此,兩方寰宇從此再無惡月困擾。但在如此變革之下,一些小的毒瘤膿血必將趁勢爆開、瘋狂反噬。

    數(shù)日之后,陰夏寰宇烽火驟起,爆發(fā)內(nèi)戰(zhàn)。

    如同千萬年前驅(qū)逐月華族的那場浩劫,陰夏寰宇之中不知有多少仙法強盛的門閥世家,寧可最后一搏,也決不肯接受仙法凋零、從此無法高人一等的宿命。

    因而哪怕如今大陣開啟,一切已然塵埃落定。但總有人不信、不服、不甘,還是要用最后的力量垂死掙扎。

    寰宇大門多日屢遭突襲。

    盡管凋零大陣一旦筑成便不可能再被破壞,那些襲擊者仍執(zhí)意報復(fù),只為宣泄心頭之恨。

    慕廣寒和燕王也得以有幸觀瞻陰夏人間界罕見的高手法陣對轟,場面之壯觀令人嘆為觀止。然而不幸的是寰宇大門在激戰(zhàn)之中也轟然破碎,亂流肆虐,在虛空中形成了一大片黑色的深淵。

    二人則不慎被卷入其中,掉進了黑暗混亂之中。

    ……

    深淵之中黑暗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彼此的心跳與呼吸聲在耳邊回蕩。

    燕止:“阿寒,怕么?”

    慕廣寒搖頭:“不怕。”

    多虧他這幾日認真研讀帝師死老頭送來的古籍,知曉這類由法術(shù)對撞形成的扭曲時空深淵通常會在幾日后或者十幾日后自行消退。

    “書上還說,掉入之人可自行尋路,倘若運氣好,自己就能脫困而出。”

    “哪怕運氣不好,你我如今在陰夏也算萬眾矚目。突然不見,陰夏皇帝和封恒那些人定會來尋。就算他們不來,紀散宜也一定會設(shè)法來救我們。”

    “所以,無需擔(dān)心。”

    說罷,他抱住燕王的腰,黏黏糊糊:“既是二人一處,就當(dāng)是補了當(dāng)年新婚后的出游吧……”

    南越之地有故俗,新婚夫婦剛成婚后應(yīng)有一段相攜出游、僅屬二人的甜蜜時光。少則半月,多則一月,然而當(dāng)時他二人成婚才五日,就因戰(zhàn)事匆匆分離,始終未能長相廝守。

    如今倒好。

    在這深淵之中,倒是真真正正二人一處、再無打擾。

    慕廣寒在燕王懷里蹭了一會兒,只覺燕王衣服上的綠松石總是硌了他的臉。

    這個人啊……

    自從他以大司祭的身份溫柔折騰了他一夜之后,之后連著五六天,就又換回了一身特別正式的西涼皮衣。白色長發(fā)隨意以羽飾結(jié)起,身上衣飾則處處墜滿毛布、紅寶石、綠松石和狼牙。

    就像被顧冕旒搶了一夜很是不甘一樣,每天都在重新刻意著重強調(diào)西涼王的存在感。

    “……”但,不都是你嗎?

    怎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吃自己的醋玩,還吃上頭了?

    ……

    燕止其實倒還真不是同自己吃味兒。

    他只是在演了一夜顧冕旒以后,覺得果然還是當(dāng)燕王更有意思。

    一起監(jiān)工這些日子里,慕廣寒細細跟他解釋了許多過往前塵。他認真聽著,其實也早就猜到阿寒當(dāng)初并非是因為置氣才去祭塔。慕廣寒的心胸一向比看起來更加寬廣,他也一直懂愛,卻并不真的懂得怎么恨。

    但,在那段過往糾葛里,好像還是有人賭氣了。

    燕止總覺得,倘若顧冕旒真的想,定有辦法讓后來的他清楚記起所有前塵往事。

    但沒有。

    至今那些記憶在他這里仍如晨霧,朦朧得很。

    燕止總覺得,顧冕旒就是故意的。

    有人昔日裝得溫文爾雅、不羈豁達,實則內(nèi)心幽暗半點不寬容。他應(yīng)該就是無法釋懷,很多事情揭不過去。于是干脆忘了了事。

    但,又或許。

    顧菟只是太過迫切想要脫去那層去殼——那層傷痕累累、無法修復(fù),連模樣和性子都不再完全屬于自己的殘破軀殼。

    顧菟本來不該是那樣。

    如若他能生在一個沒有枷鎖的人生,他自知定能綻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或許那樣,阿寒會更喜歡他。

    或許那樣,他們本來可以幸福的。

    所以,很多前塵蠢事,就該忘了。忘了以后,他終于能夠只憑本能行動,可以無比坦誠地對著心上人直言“我不懂愛”,又能毫不猶豫跟著他一起跳下萬丈深淵。

    瘋么?古怪么?難測么?

    但那樣才是真正的他。

    他想要的,本就是能夠脫下一切束縛,肆意無拘,僅憑心意馳騁天地之間。既是心無掛礙,又是堅定地心有所屬。

    終是如愿以償。

    深淵之中不見日月,亦感受不到時光流逝。好在慕廣寒隨身帶了不少糖果充饑:“這是數(shù)日嘗試,口味最像南越杏子糖的。”

    他特意給燕王留下最像杏子糖的糖果,卻沒想到在此派上用場。

    燕王拈起一顆放入口中。

    濃郁的甜蜜化開,別有一番風(fēng)味。確實像杏子糖,又沒那么像。在將來漫長的時光里,他應(yīng)當(dāng)會越發(fā)喜歡這口中甜蜜。

    事實證明,即便周遭一片黑暗,出路難尋,二人只要在一起就確實不會孤寂無聊。

    兩人談天說地,十分快樂地一起背地里蛐蛐這些日子見過的陰夏寰宇王公貴族、祭司大拿們,說完了他們的壞話又開始大不敬地議論神明。

    慕廣寒曾在南越看過很多神話話本,其中常常編排當(dāng)年月神與邪神斷義割席,種種愛恨情仇。

    在那些話本里,有寫二神因為爭奪凡間一女子而反目的,也有寫他們?yōu)闋帄Z天道垂青而明爭暗奪。但種種書寫,都不過是人間愛恨情仇的映射。

    “可神明畢竟不是凡塵中人,一體雙生的兩位月神最初混沌未分,也并無正邪之辨。”

    “只是月望恰是秩序所化,寓意穩(wěn)固與現(xiàn)狀維系。而懷朔則是混沌化征,所代顛覆與毀滅。”

    “世人常以主觀之念,篤定穩(wěn)固與維持乃是善,而毀滅與顛覆則為惡,遂以此為依據(jù)給了神明正邪之名。”

    “但你看……這些年來陰夏寰宇之安穩(wěn),實則構(gòu)筑于作惡多端與轉(zhuǎn)嫁惡念。而歷代許多已然腐朽爛透的朝代,亦是先由徹底的毀滅推翻秩序,才能新生,再度重?zé)ㄉ鷻C。”

    “或許只是天道兩面,安穩(wěn)未必一定好,毀滅未必一定壞。”

    “至于世人經(jīng)常責(zé)備月神身為善神,卻不顧天下蒼生。”

    “或許,也是因為一切本無善惡,月望也從未許諾會給世人庇佑。他為神所要堅守的,始終只是循環(huán)之中的安穩(wěn)——然而即便王朝更迭,善惡交替,天下大亂、血流漂杵,天道歷經(jīng)黑暗,也終有一日會自行回歸安穩(wěn)秩序。”

    “所以他干脆懶得插手。”

    “神明或許從來不曾眷戀紅塵,亦不會普照世人。”

    “就像你我不會無緣無故照拂門前樹下一窩螻蟻。這樣說法或許不敬,但誰知道?或許神明就真只在乎天道循環(huán),而眾生如何他們根本不在意。”

    慕廣寒說到這兒,突然有點耳熱。總覺得背后說了那么多也不好。

    “罷了罷了,畢竟世上還有那么多人虔誠信奉,我還是不要胡言亂語罷。何況萬一真被哪位神明聽見了,說不定也因這不敬之言要罰我的。”

    “咳,總之,楚郁前輩應(yīng)當(dāng)也是看開了。”

    “不成神祗,或許亦是幸事。你看紀散宜與青尾,不問天道公理,僅在世間做一對逍遙快活的神仙道侶,卻是開心。”

    “……”

    慕廣寒絮絮說了許多,燕王一直仔細聆聽,溫暖的手緊握交扣。

    “嗯,”他輕聲道,“神明或許,就是不會普澤眾生。”

    “我在天雍神殿時,亦有此感。”

    “阿寒,我總以為——世間懂得愛人者,或許從來只有世人自己。”

    “……”

    是世人自己彼此構(gòu)筑了親情、友情、信任與無盡愛意流轉(zhuǎn)。

    只是人與人命運不同。有人幸運,路過世間便遇見值得托付傾注之人,無論是親人、摯友抑或摯愛,總歸在人世間有幸尋到了可以供奉的凡俗“神明”。

    可總有人尋尋覓覓,一腔真心愛意始終無處安放,最后只能投向心中神明。

    “但其實,能將心意投向心之所向,亦是極好歸宿。”

    畢竟世間生靈,愛意綿延,總要有地方可以安放,讓它枝繁葉茂。

    “我只慶幸……我能在世間,早早遇見我的神明。”

    慕廣寒的心劇烈跳動起來。

    他有一瞬的茫然恍惚,繼而渾身戰(zhàn)栗。很多年以前,他視大司祭為神明。卻從未想過平凡如的他……也能成為別人心中神明。

    他好像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當(dāng)年烏城放燈、簌城大雪、北幽山中、西涼月下,燕王一次一次態(tài)度曖昧地“捕獲”他,又一次次放他離去。

    沒有人會甘心放走費盡心機捕到的獵物。

    除非他從來不是獵物。

    他是燕王的神明。

    因而燕王一直以來,一次次點亮燭火,等待神明降臨。卻從不強留,因為無人能夠妄自尊大奢求獨占至高無上神祇。他的一切所為,不過是一次又一次虔誠而悄然地接近、再接近。

    直到渡到遙不可及的彼岸,直到神明有朝一日垂青。

    直到神明徹底接納,主動向他敞開那片無瑕凈土。然后他欣然入住,再以細膩之心一點一點重新探索每一寸角落,一點一滴地擁抱、占有、褻瀆。

    凡人在這世上最大的野心能是什么?

    不過就是瀆神。一旦神明入懷,起初想要的坐擁天下也變得索然無味了。雖然以燕王的性子,好像本來也并不怎么在意高處不勝寒,也并不覺得高坐冰冷寶座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愛任何人的日子有什么孤獨。

    他雖并不介意做一個孤冷孑然的帝王。

    只是那一切又怎么比得上真正擁抱依偎著真實溫暖的神明。從此一生有信、一生有靠。從此有了歸宿與停歇之處,有了虔誠信仰,再也不會彷徨。

    ……

    深淵無盡,終于在他們的糖快要吃完時,虛空之中無憑無依竟飄來一盞青色小燈。

    小燈若有靈性,輕盈蹦跳,似乎要給他們帶路。

    他們便跟著小燈走了一會兒,幽藍色的小火苗一直亮著。

    慕廣寒:“……”

    慕廣寒:“燕止,我總覺得這燈似曾相識。”

    他這一輩子最熟悉兩種燈。一個是洛南梔常持的那淡淡月色風(fēng)燈。還有一種則是燕王用樹葉、草條結(jié)的小小的流螢燈。

    那年宛城旁的螢火山林之中,他與尚不太熟的燕王月下相會,決定攜手狼狽為奸時,燕王隨手給他做了一只流螢燈。

    一年后,燕王從簌城送他回南越,中途繞道去水祭塔。同樣的螢火小燈被系在戰(zhàn)馬之耳,隨著星光明亮閃爍。

    而在更久之前的往昔,月華城流螢中,小未婚夫也曾制做過一盞流螢小燈。

    那是顧菟年幼還在東澤之時,隔壁婆婆教他的手藝。

    而后來,他又將這簡單卻又充滿暖意的小手藝,教給過一個人。

    小燈安安靜靜,將他們帶出了深淵。

    虛空之中,藍色火苗越來越暗淡。

    “……”

    慕廣寒終是沒忍住:“顧蘇枋,你都快滅了,還不現(xiàn)身出來跟你哥好好說句話嗎?”

    第155章

    小青燈終于幻化作人形,雖然形象依舊朦朧模糊。

    顧蘇枋要的就是模模糊糊——他心中有愧,沒臉見人,也懶得弄出個清晰模樣。

    往昔種種,如今想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小時,他什么都比不過兄長。

    其實人外有人天外有人,比不過別人很正常,可他那時被寵得毫無分寸,并不明白這個道理。哥哥給他好吃的,教他編流螢燈,送他黑光磷火,他都不為所動。

    就只知道暗戳戳的恨,弄得自己天天氣鼓鼓的得好像一只皮球。

    后來,兄長替他去了天雍神殿。

    母親在他走后,常常發(fā)呆嘆氣。那段日子他常常滿心憤懣地質(zhì)問她是不是后悔,是不是更舍不得那個優(yōu)秀的兒子。

    他開始叛逆不羈,在月華城主來到南越以后,他的叛逆更是達到頂點。

    到處闖禍、上躥下跳,一時意氣差點害死城主。又在種種指責(zé)、羞憤與懼怕之下選擇了離宮中逃跑。

    然后又在宮外受了騙。

    那次回來,他的愚蠢終于害慘所有人。

    直到親眼看見兄長四分五裂的遺體,恍恍惚惚看到滿地的碎石鮮血,顧蘇枋才明白自己錯得如何離譜。

    但是已經(jīng)遲了,他罪孽深重,一切都再也無法挽回。

    兄長死后,月華城主也瘋了。

    母親則一心撲在報復(fù)烈火之中,完善天幕計劃、毀滅古穆神樞,最終耗盡心血,隔年亦油盡燈枯。

    顧蘇枋繼任了南越王。

    孤零零坐上冰冷的王座,一夜成長。

    長長的流蘇手飾遮去沒無傷痕的無名指,他開始模仿兄長的樣子不茍言笑,越發(fā)地清冷穩(wěn)重。袖中藏著耗盡破碎的月淚,幾案上放著母親的親筆遺書,他開始動用禁忌邪法,在深紅地宮之中布下大陣。

    母親臨終前,要他照顧已經(jīng)瘋癲的月華城主。

    顧蘇枋明白的。他自知害死兄長,亦毀了城主一生的幸福,原本當(dāng)然是想要將城主留在南越王宮好生照料,也曾努力模仿兄長的樣子去哄他、陪他說話。

    有時,慕廣寒也會把他當(dāng)做顧冕旒依偎。

    但更多時候,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月華城主越是發(fā)瘋,越本能地清楚他不是顧冕旒。反而是清醒時,才會自欺欺人覺得他是。

    后來城主還是離開了南越。

    數(shù)年之間,顧蘇枋暗中派人一路跟隨保護四處漂泊的城主。同時也在一步一步推進母親的計劃。

    顧蘇枋覺得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自幼備受寵愛、養(yǎng)尊處優(yōu)、為所欲為、不懂人間疾苦。可反而是那些人人艷羨的逍遙歲月,他從來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別看他總不知天高地厚,也總做錯事梗著脖子不承認,其實心里慌得要命,也迷茫得要命。

    反而在人生最后幾年暗無天日的壓抑里,他學(xué)著兄長的模樣盡力彌補過錯。在那荊棘叢生中,卻反而看見了自己真實的模樣。

    奇怪吧,明明他活成了別人。

    可又總覺得,鏡中的南越王才是他真正該有的模樣。

    再后來,古祭塔中天璽粉碎,神樞湮滅。他看著姜郁時絕望、不甘、憤怒又醍醐灌頂?shù)哪橗嫛?br />
    沒用的南越小世子顧蘇枋,其實才是天雍神殿算出來的真正的救世天命之人。

    神殿神諭自古流傳,從未有過絲毫差錯。

    他做到了。

    他最終以血肉之軀,踐行了天命。

    或許是因為救世之功,顧蘇枋死后靈魂不滅,亦沒有輪回。

    他是自愿進入黑光磷火成了玉靈的,或許只是難以割舍執(zhí)念,想要親眼見證是誰接替他的命運。只是他的魂魄受傷需要將養(yǎng),雖棲身在那片黑光磷火里,卻一度無人能看見他、聽見他。

    他卻看得到周遭的一切。

    南越王顧蘇枋生前為尋水璽,曾去西涼拜訪過一回,燕王出于禮節(jié),還虛與委蛇地招待了他一番。只可惜對面不相識,西涼王覺得他裝,他也暗暗心里嘲諷燕王人沒人樣、坐沒坐相——

    如今想想,真氣得要死。

    他和顧菟好歹一起長大。但凡燕王那天能把臉上的油彩擦一擦,他絕不可能認不出自己親哥的臉!

    深淵邊緣,顧蘇枋生硬道:“前方就是出口。”

    “我此生雖虧欠你們良多,但該還的,也都盡力還了。”

    “此生兩清,再見。”

    “……”

    燕止:“多謝你。”

    “不必,再見。”

    燕王掌心溫暖,輕輕籠起小火苗。小火苗瞬間暴跳、驚恐萬分。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放手!我要走了!放手,我要回家。”

    “……”

    “蘇枋,你可記得小時候初見之時?”

    那年冬日,鵝毛紛飛,六歲的顧菟在紅梅掩映的朱色宮墻下,第一次見到弟弟。

    顧蘇枋年僅四歲,粉妝玉琢很小一只,一身姜黃大襖,團子糕一樣在雪地里東奔西跑。他穿的很厚,鼓囔囔的仿佛張開翅膀的小胖麻雀,袖子下面的流蘇一蕩一蕩。

    “十分的……可愛至極。”

    他其實一直都覺得弟弟可愛。總覺得他平日里別扭的樣子很像小貓咪,壞脾氣和口是心非時亦像小貓撓人。所以顧菟將珍貴的黑光磷火分了一片給他,只為看到他可愛的笑容。

    虛空邊緣,顧蘇枋模糊的影子終于漸漸清晰。

    那是后來南越王的姿容,端莊典雅,清冷疏離。在他身后浮蕩著南越宮中的雕梁畫棟、玉宇瓊樓,亦有古祭塔的崩裂轟塌、焦煙滾滾。

    浮華盡去,往事成煙。

    那些年南越王孤身蟄伏,宮中長燭淚盡。

    后來北疆大雪,淹沒一切。他彌留之際將黑光磷火遞給洛南梔,將一切責(zé)任使命交付、交還。

    猶記昔日南越女王常常聽戲,臺上人咿咿呀呀唱到:“常棣之華,鄂不韡韡……”

    燕止伸出手去。

    過去無數(shù)次,小小的蘇枋討厭他,躲開不讓他碰。

    而今渺渺戲樂聲中,曲終人散,金玉帷幕緩緩落下。顧蘇枋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緊緊抱住了兄長,說出了當(dāng)年沒能說出的遺憾。

    “兄長,恭賀新婚,愿你與心上人兩情相印、百年好合。”

    他當(dāng)年離宮出走,甚至沒能參加他們的喜宴。后來在南越的熱熱鬧鬧的婚禮之上歡聲笑語之中,也沒人看得見他、聽得見他。

    他終于變回了當(dāng)年的少年。

    從燕王肩上抬起眼,看向慕廣寒。

    “阿寒,當(dāng)年我年少不懂事,也有很多事對不住你。如今,我將兄長托付與你,請你務(wù)必,請你務(wù)必……”

    “嗯。”

    “我定會一生善待他、照顧他,必不負所托。你和女王皆可安心。”

    顧蘇枋:“你最好是,不然我和娘親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嗯,放心。”

    那一年,兄長不在了,而娘親亦埋首復(fù)仇不再理他。他才終于醒悟,以前的日子有多么珍貴。

    人世循環(huán)。以前是兄長替他締結(jié)婚約,替他成為大司祭,替他成親做南越王。后來,輪到他替兄長完成天幕計劃,照顧月華城主,走他未能走完的路。

    顧菟做了半輩子的他。

    后來,亦是他一步步變成顧菟。

    那條路很難,他雙手沾滿鮮血,將洛州邵氏放上棋盤獻祭,又親手殺害了堂姐顧紫述、屠戮東澤半族,那些血債他將來總有一世要還。

    但他守住了南越,沒有辜負兄長,沒有辜負娘親,沒有辜負蒼生。

    青燈消散。

    唯余浩蕩亂流,以及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陰夏寰宇。

    燕止默然。

    慕廣寒則從背后換抱住他,慢慢把他略微僵硬的身姿轉(zhuǎn)過來。

    燕王依舊是尋常那樣,臉上看不出什么必然的難過。慕廣寒伸出手,撫了撫他狹長的眼角。

    “燕止。”

    “過來,我抱抱你。”

    “……”

    燕王難得像是溫馴的動物,乖乖靠了過來。如今他們在世上的親人,都只剩下彼此。他抱著他,緊緊相擁,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燕止,難過的時候,其實不用憋著,你可以表現(xiàn)出來。”

    燕王窩在他肩頭,半晌搖了搖頭。

    慕廣寒眼里閃過一絲溫暖的心酸無奈,他兀自暗嘆,也罷,這個人一直連痛都不會叫,自然更不會輕易承認別的心緒。但沒關(guān)系,他愿意繼續(xù)等,亦愿意每次都在他這樣克制壓抑之時,伸手去好好抱抱他。

    如此總有一日,晴柔化暖,水滴石穿。

    他素來最有耐心。

    想著,他指尖動了動,終是忍不住傾身而下,憐惜地在懷中人的額角落下一吻。繼而順著發(fā)絲,細細密密親了親,一直到最喜歡的發(fā)尾。

    整個過程中,燕王都異常的僵硬沉默,直到最后,他忽然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嗯”。

    這一聲回答,像是一顆春天的種子生根發(fā)芽開出絢爛的花。慕廣寒心里瞬間柔軟無比,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你其實什么都可以跟我說。”

    他趕緊乘勝追擊,捧起燕止的臉龐努力循循善誘,眼神包容又溫和。

    “喜歡的,不喜歡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可以告訴我。我答應(yīng)了他們會永遠喜歡你,你可以放心把我當(dāng)成你的依靠。你喜歡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不會覺得你不好。”

    “燕止,很早以前,我就答應(yīng)給你一個家。”

    “成個承諾,從來沒有變過。”

    燕王喉結(jié)微動。

    像是努力克制著什么,最終傾身而上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當(dāng)年月下螢火,是他讓他第一次知道這世間因果尋常,也有人會愛他。后來南越戰(zhàn)場、皇都城下,亦他讓他第一次知道他也會被一次次堅定選擇。

    如今,他還告訴他他其實可以索求所有隱匿克制、難以啟齒的一切,不必壓抑,不用裝作無事發(fā)生。這個世上永遠有人滿足他,守他護他,接住他。

    第156章

    亂流之外,有人來接。

    卻不是紀散宜。來人面容清峻,眼角一顆小痣,言辭略有些口吃,一臉靦腆笑意漾開,仍恍若少年純真未改:“小、小阿寒,你你你真長那么大了。”

    “你小時候,我我我……還抱過你呢!”

    月華城人口不多,孩童降生乃是城中大事。因而每一個新生兒老城主當(dāng)然都親手抱過,姬晟當(dāng)年自是也抱過小阿寒。

    當(dāng)然這些事慕廣寒那時還太小,自然是不可能記得了。

    這么多年,姬晟明明已有八十多歲高齡,卻仍容顏未改。大抵因為陰夏寰宇凡人壽命綿長,八十多歲在此就是尋常青年爾爾。

    當(dāng)年拓跋玦死后,姬晟的人生也是多舛。先是在東澤獨攬大權(quán),與陽夏配合修筑四方祭塔拉近兩個寰宇,后又被皇帝與反叛軍聯(lián)手顛覆俘虜,被關(guān)押在高塔數(shù)年。

    如今內(nèi)戰(zhàn)再起,他又被擁躉救出重獲自由,目前正在與皇室王族和談。

    姬晟背井離鄉(xiāng)三十年,在這陌生的寰宇孤獨支撐,如今終于得了結(jié)果。

    甚至原本只能透過萬方神鏡看著的本以為一生一世不會謀面的志同道合的后輩,如今也終在這異世明月之下相遇。

    拓跋玦長眠于東澤。

    姬晟在這片與他故鄉(xiāng)同名的地方為他修筑了宏偉的墓園。燕止來陰夏最初幾年并未踏足那里,直到聽聞那里離奇生出了紅色的楓藤,還綻放了菟草一樣的小白花,才終于去看了一眼。

    “我早已不記得他的樣子。”

    只記得他很兇,經(jīng)常表情猙獰。小顧菟那時最怕他沉重的步伐,以及耳邊搖曳的鐵飾耳環(huán)。可誰知后來那個耳環(huán)卻成了法寶回到他手里,還曾庇佑過他。

    這世上的因緣,誰說得清。

    陰夏內(nèi)戰(zhàn)過后,到處疲敝,百廢待興。姬晟本想著從此云游天下、行醫(yī)治病,卻是暫時不能了。

    那么多百姓信賴仰仗他,他還有責(zé)任守護一方安寧。

    而慕廣寒和燕止最終也決定先暫緩出游行程,留下來幫助一下焦頭爛額的姬晟。

    陰夏寰宇的月亮很高、很遠,夜里沒有流螢。

    好在燕王從紀散宜那里拿到的小法術(shù)依舊施展自如,有時候夜色濃了,他會用法術(shù)給慕廣寒做出來一些金色的小小火光,仿佛月華城的流螢一樣。

    一年后。

    萬方神鏡里,慕廣寒和燕止看到另一個寰宇邵霄凌黃袍加身,掙扎哀嚎:“使不得,你們別這樣。使不得!”

    “我干不了這個,我真干不了這個,救命,救命啊!”

    怪不得到哪都能隨便開門,他還真是下一任人皇。

    邵霄凌作為曾經(jīng)洛州侯邵子堅唯一的兒子,在南越王、月華城主、燕王、洛南梔都不在了的境況下,自然就成了整個南越地位最高、眾望所歸的天命之人。

    ……

    昔日南越如何重建家園,在新的東澤之地就亦如是。

    慕廣寒沒事幫姬晟處理政務(wù),燕王則用當(dāng)年在西涼大漠種菘的經(jīng)驗改良這邊寰宇貧瘠的土地,漸漸,這片土地終于也能種出稍微有味道的蔬菜瓜果。

    幾年下來,東澤民間安穩(wěn)、處處平和。

    唯獨拓跋玦的墓園,被人偷偷砸了好幾次。

    當(dāng)年所有的征戰(zhàn)殺伐的罪孽污名,都已由死去的他一己背負。因而在姬晟如今再度擁有權(quán)力后,每一次墓園被毀他就會再叫人加強守備,并將墓園修得更為豪華。

    他認識的拓跋玦,和別人口中的不一樣。

    他也知道無數(shù)人恨他,亦無力評價拓跋玦的是非對錯,但作為繼任者,他眼前的始終是那位好友一手締造,卻不曾看到的和平世間。

    敗寇成王。

    大概等到明年春天,墓園又會開滿鮮花。等到很多年后,他給他多寫幾本書,拓跋玦總會有一日被人們理解。

    姬晟伸出手,桃花落入掌心。

    又是一年春,他看著燕止,總有種看著故友的錯覺。但他們又是那么的不一樣。這個孩子走的是和拓跋玦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很幸運,有摯愛之人一直陪著他。

    “真讓人羨慕……”

    姬晟想,自己應(yīng)該還會留在東澤很多年,繼續(xù)當(dāng)東澤的王。

    這樣,有他東澤勢力在背后撐腰,即使兩個孩子是凋零大陣的發(fā)起者也無人敢輕易動他們。以后總有一日,他們可以自由地去看名山大川、賞山河風(fēng)月。

    當(dāng)然。

    除了他,兩人頭頂上還有大魔頭護著呢。

    雖說魔尊不能插手人間事,但有他在,人間界也不敢太放肆,他相信兩人可以從此逍遙自在。

    ……

    又過數(shù)年。

    兩方寰宇重合之后又再度分開,漸漸的時空流速也不一樣起來。

    于是五六年后,桃花灼灼、春意正濃。當(dāng)慕廣寒和燕止得以重返洛州之時,這邊已是二十年后的繁華光景。

    洛州州府安沐,成了新朝京城。

    慕廣寒看著曾經(jīng)的西市長街,恍若隔世。這里重鋪了青石板路,燈火璀璨。昔日微末的櫻氏商號看起來又再度發(fā)展得十分顯赫。家徽印記遍布街巷樓閣,看來櫻懿的族妹真的一力擔(dān)起了復(fù)興家族的重任。

    他們此次前來,只能在這方寰宇待上短短數(shù)日。

    街中書肆之前,人潮涌動,排了長龍。

    有人道:“今日可是西涼宣草仙子新作《明月宮闈二三事》首版。記得去年《黑兔將軍東征記》問世,也是洛州紙貴、風(fēng)靡一時啊!”

    書肆高懸新書插畫,這次主角黑兔將軍燕撲朔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猶記二十年前他們離開洛州時,那時燕撲朔十幾歲,如今正好三十多。但……

    慕廣寒歪歪頭,心生疑惑。

    但,小黑兔應(yīng)該不長畫里這樣吧。

    小黑兔雖是出了名的哪哪都好,唯獨沒有眼睛。而畫里的大將軍一雙眼睛雖算不很大,倒也是俊朗飛揚。

    “呀。”

    稚童之聲清脆悅耳。隊里一小女娃伏在父親肩上,手持糖葫蘆目光閃亮:

    “爹爹爹爹,你瞧那位大哥哥好生俊朗,還是雙目異色,好像話本里的西涼燕王呢!”

    “……”

    “……”

    斗轉(zhuǎn)星移,二十年過去。洛州話本里燕王的形象,也早從當(dāng)年小兒止啼,變成了如今文人墨客筆下華麗辭藻的“絕色姿容”。

    女孩的爹聞言瞧過去,先是先是看到一只戴滿翠玉、螢石、瑪瑙戒指修長的手,繼而目光再上移,對上一副絕色面容。

    那雙眸果然如女兒所說是異色,一只碧波蕩漾,一只金色流光。

    男人想起前幾年看過的《洛州大婚實錄》。

    書上說,燕王雙眸之色常變幻莫測,燕王本人倒也不覺得有什么。可偏生大婚當(dāng)日,一只紅,一只綠。

    燕王對此后來數(shù)年都懊悔不休。

    不過么……

    “噓,囡囡你瞧,他發(fā)絲如墨,并不是銀發(fā)燕王。”

    “爹爹讀書不精。書上明明說了,燕王有時候也是黑發(fā)的!”

    父女倆爭辯著,其樂融融,隊伍至前。

    爹爹忙著挑書,小女兒則頻頻回首。燕止無聲同她揮了揮手,直到這時她才覺察,“燕王”身邊還有一身暗衣華服男子,十分俊朗。

    “……”

    哇,是真正的燕王和月華城主!

    她看到了,她看到真的了。

    街道熙攘,遠遠還能依稀聽到父女爭辯之聲,她爹死活不信:“囡囡啊,燕王算下來也得有四五十歲了。哪能那么年輕?”

    皇宮深處,氣象萬千。

    曾經(jīng)邵霄凌和侯府洛南梔的安沐都督府,如今已被打通成了皇宮御花園。兩處一徑之隔,慕廣寒當(dāng)年走過無初次的小路已成宮道。柿子林還在,紅果掛枝,小燈籠一樣。

    可惜再不見遠處麥浪,唯見瓊樓玉宇。

    御花園里雕花竹窗、曲折游廊,依舊養(yǎng)了孔雀翩躚,還有很多兔兒嬉戲。

    除了書錦錦愛養(yǎng)的尋常白兔,還有慕廣寒當(dāng)年從外域胡商買過來的長毛的垂耳兔,厚重的白毛壓著臉,正滿地蹦跶。

    時辰正是黃昏暮色,天邊云霞如織。校場空曠寧靜,唯余一個黑衣的男子劍光如龍,舞動生風(fēng)。

    他的背影像極了當(dāng)年燕王。

    甚至在他的身側(cè),還同樣飛著一只白色的海東青。

    “咕咕——!”

    海東青一聲脆啼,飛了過來。同時燕撲朔疾風(fēng)飛奔而至,笑容滿面:“哇,你們兩個怎么絲毫都沒變!”

    他們是沒怎么變,而小黑兔卻已經(jīng)長成一只大黑兔。

    這些年他征戰(zhàn)四方,按說應(yīng)當(dāng)沉穩(wěn)一些,但整個人還是當(dāng)年的純真恣意樣子。且讓慕廣寒十分吃驚的是,他的眼睛居然真的長大了一點,和畫上差不多,勉強可稱英俊。

    而他的那只海東青,據(jù)說是饞饞的“孫子”。

    不多時,剛下了晚朝的新帝邵明月也匆匆來了。

    當(dāng)年在邵霄凌黃袍加身后,二十年來勵精圖治。之后功成退位,如今皇位給了侄兒邵明月。當(dāng)年的小明月今年也三十了,僅登基一年,面容也依舊顯得年輕,而且他長大后和和邵霄凌長得可是真像啊!

    邵明月拿來了月桂酒和松子糖。

    落座后,他取出貼身佩劍給慕廣寒看,竟是他當(dāng)年的望舒劍。劍穗上墜了一只金繩編的小月亮,上面還有一個大大的笑臉。

    其他人也都安好。

    邵霄凌登基后,阿鈴任戶部尚書,并與沈策如約成婚。如今兒女三個都已經(jīng)成人成材,成了朝中新的棟梁。書錦錦一直做她的副手,兩人像當(dāng)年管洛州侯府內(nèi)事一樣,管理者整個大夏的財政。

    趙紅藥一開始是繼續(xù)做她的將軍征討邊族叛亂,之后漸漸天下太平、無仗可打,便干脆辭官策馬云游天下去了。她走之后,云臨也緊隨其后,只是不知默默陪伴多年,有沒有混到個名分。

    何常祺做了幾年兵部的一把手,眼下是在西涼大漠馳騁、執(zhí)掌一方的封疆大吏。拓跋星雨、錢奎等人也都在各地擔(dān)任州侯、州牧,掌管一方民生。

    楚丹樨傷愈以后,忘卻前塵往事。他們說他回了北方,成了有名的江湖游俠。

    師遠廖本來在兵部當(dāng)何常祺的副手當(dāng)?shù)煤煤玫模髞韰s離奇地因為替告病的禮部侍郎出使落云國,莫名被那邊女皇一眼相中。據(jù)說至今深得女王寵愛,為兩國帶來了不少貿(mào)易繁榮。

    宣蘿蕤未入朝堂,而是另辟蹊徑投身商海。常年奔波各地,不僅積累萬貫家財,且依舊不改初心廣搜素材,并邀諸多文人墨客給她潤色,宣草仙子每年都還在出新的話本。

    托她的福,無論是古早經(jīng)典《月華城主風(fēng)流史》《西涼王與月華城主婚后二三事》《洛州風(fēng)云:西涼王嫁到》,還是種種編排新帝新朝的新書,至今暢銷不衰。

    慕廣寒和燕止沒有一一拜見故友。

    紅塵滾滾、輕狂已過。當(dāng)年故友,有人的孩子都快長到了當(dāng)初的年紀。好在咫尺天涯,大家各有安寧的歸宿。

    縱然天各一方,但相信彼此都必不會忘記,他們一同歡笑喧鬧、并肩作戰(zhàn)、同生共死。

    一起見過天地。

    一同殺過神明。

    臨行之前,邵明月道:“城主哥哥,這幅畫你帶回去吧。”

    那是最后一次出征前,邵霄凌的生日。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設(shè)下了家宴,他特邀妙手丹青,將滿堂歡顏笑語定格于尺幅之間。

    二十年間,這些畫早就被書局匠人精心篆刻,諸多話本里都有這張畫影。因畫中人很全,頗受百姓青睞,或可流傳千古綿延不絕。

    邵明月道:“城主哥哥,我給你的這份,是那張真本。”

    真本之上,是二十年前干了的墨跡。上面他與燕王、邵霄凌、洛南梔、趙紅藥、李鉤鈴……眾青年才俊風(fēng)華正茂、朝氣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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