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試問浮生幾度 “我出門了,你安心等我……
傍晚時分, 黃昏已至。
華瑤和謝云瀟走過四十多?里山路,終于在山林中找到一座破廟。
此地荒廢多?年,雜草叢生, 青苔遍地, 磚石砌成的墻壁又有幾條裂縫, 神像上落滿了蛛網灰塵。夕陽映照著?破敗的木門, 光影也分成了兩段。
華瑤四處轉了一圈, 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謝云瀟放下竹筐,拿出一只木桶。他提著?木桶, 去廟外的一條清溪里取水, 又返回寺廟之中, 準備把屋子打掃干凈。
華瑤忽然走到他面前:“天快黑了,我去鎮上買點東西, 你留在這里,等我回來。”
謝云瀟道:“你何?時回來?”
華瑤道:“不知道,我盡量快去快回!
謝云瀟欲言又止。
華瑤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想說什么,但?說無妨!
謝云瀟略微偏過頭,低聲道:“你獨自出門, 若是遇到危險, 無人?助你一臂之力。我不知道你的處境有多?危險,只知道守在這里, 等你回來, 豈不是太不稱職?”
確實,謝云瀟不僅是華瑤的駙馬, 也是華瑤的近臣,他應該和華瑤形影不離,盡心盡力地保護她。
華瑤明知故問:“你想陪我一起去嗎?”
謝云瀟牽住她的手腕。她稍微使?上一點力氣, 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來。但?她并未掙脫他,他又朝著?她走近半步,與她的距離近在咫尺。
華瑤解釋道:“你身姿頎長?,舉止端方,很容易引人?注目,就算你戴著?斗笠,旁人?也能看出端倪,只要和你說上一句話?,就能猜到你絕非等閑之輩。你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江湖痞氣,也不像是闖蕩江湖的泥腿子!
謝云瀟沉默片刻,卻道:“你也不像!
華瑤一口咬定:“我可?以裝出來!
謝云瀟與她對視,她語速極快地問道:“假如你去了鎮上,看到一個包子鋪,你想買兩個包子,你會對店主說什么?”
她催促道:“立刻回答!
謝云瀟不假思索:“請給?我兩個包子!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她這么一笑,謝云瀟又把目光移開了,她不禁暗暗心想,謝云瀟的臉皮未免太薄了。如果她和他都是平民百姓,那也應該內外分明,她主外,他主內,否則她真怕他吃虧。
謝云瀟在軍營里威望甚高,只因軍營紀律嚴明,規則肅正?,又有令行禁止之勢,謝云瀟以身作則,士兵對他十分畏懼也十分信服。
謝云瀟要是碰上了市井無賴,又能怎么辦呢?大概是立刻拔劍出鞘。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偶遇登徒子,他也是用武力解決的麻煩。
而且,華瑤已經猜到了,謝云瀟根本不會說永州方言。她為他做了一個示范,又用到了她今日學來的鄉音:“喂,店家,快給?咱拿兩個包子!
華瑤模仿得不差分毫,謝云瀟一時也無話?可?說。
華瑤給?了謝云瀟一支信號煙,她自己?也留了一支。這種信號煙點燃之后,亮閃閃的似是煙花一般,方圓二十里的夜空中清晰可?見?。
華瑤認真道:“我仔細考慮過了,我會在兩個時辰內回來……”
謝云瀟依舊是一言不發。
華瑤踮起腳尖,雙臂環繞他的脖頸,又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極輕聲道:“我出門了,你安心等我!
謝云瀟終歸答應道:“快去快回。”
華瑤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她把碎銀子藏在袖袋里,又蹲到地上,抓來一把泥漿,抹到自己?的手上和臉上,遮蓋了她的本來面目。她重新?戴好?了斗笠,背起了竹筐,也沒回頭看一眼謝云瀟,她身影一閃,消失在茫
茫暮色之中。
華瑤從寺廟出發,向著?東南方,行進了十幾里路,附近的地勢逐漸開闊,推車挑擔的鄉民也有二十多?個。這些鄉民彼此熟識,他們一邊趕路,一邊閑聊,說的都是永州本地的方言俗語。華瑤跟在他們的身后,順利地學到了他們的口音。
又過了一會兒,眾人?已到了垂塘鎮,鎮上的集市十分熱鬧,燈火燦爛,人?煙稠密,車馬絡繹不絕。通往集市的街道擁擠非常,吆喝聲、馬蹄聲、喧嘩聲隨處可?聞,來往的行人?多?半不是是垂塘鎮本地人?,只是從外地逃到了垂塘鎮。
方圓百里之內,僅有少數幾個地方,尚未遭受水災或是兵禍之苦,垂塘鎮便是這少數的安樂之地。
茶坊、酒肆、客棧、飯館的生意甚好?,散漫著?濃重的煙火氣。不多?時,淅淅瀝瀝的小雨飄蕩過來,夜色與霧色交織,眾多?行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華瑤混跡于眾人?之間,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蹤跡。
熟食店前人?聲喧嚷,已是擁擠得水泄不通。華瑤擠在人?堆里,只聽得周圍民眾議論紛紛,有人?抱怨,有人?咒罵,有人?唉聲嘆氣,還有人?盤算著?怎樣率領全家逃往秦州。
華瑤豎起耳朵,偷聽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
有一位中年婦人?開口道:“姨母寄信來說,秦州局勢安定了,叛軍沒了,盜匪沒了,偷竊的小毛賊不剩幾個。姨母還說,咱們逃到秦州去,才能尋到一個安身處。她老人?家一片好?心,說的都是實話?,她的話?也值得聽。”
那婦人?的丈夫接話?道:“秦州太遠了,咱們還不能直走,要從南邊繞路去秦州,兩千多?里的長?途,緊趕慢趕也要一個多?月,那舟車勞頓之苦,你家小孩受不受得?”
婦人道:“你這話說的,陰陽怪氣的調調兒,跟個偷油的耗子似的,畏畏縮縮。我家孩子不就是你家孩子?你是孩子爹,我是孩子娘,咱倆為人?父母,心里最要緊的只是孩子的安危……”
丈夫道:“你聽了你姨母一面之詞,就要往秦州逃難,你怎么就不會自己?拿點主意?咱倆帶著孩子,躲去永州深山里,也好?過長?途跋涉……”
婦人?打斷了他的話?:“咱家孩子最大的才九歲,最小的才剛會走路,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根骨不好?,缺不了大人?時時照看,吃的穿的都得是精細的。深山老林,人?跡罕至,要什么沒什么,咱家孩子怎么養得成人??虧你還是孩子他爹,你怎么不能動動腦子?”
這一對夫婦的言辭太過剛直,隱約透露出他們的家境不差。他們二人?都有武功,婦人?的武功略勝一籌,行事還有幾分謹慎,她和丈夫說話的聲音極小,不過華瑤聽力敏銳,她把他們的爭吵聽得清清楚楚。
丈夫的語氣里隱含怒火:“我跟你說不通了!這世道真是亂上加亂,從北到南,戰亂頻發,秦州鄰接滄州,滄州邊境早就失守了,邊境十三城尸橫遍野,滄州軍營十萬兵馬全沒了。秦州全省淪陷,就是個早晚的事!
婦人?道:“啟明軍能征善戰,前日也到永州來了……”
丈夫道:“真要是能征善戰,就不會困守臨德鎮。”
聽到“臨德鎮”三個字,華瑤豁然開朗,原來如此,華瑤和啟明軍原本約定在槐花村會合,只因槐花村的官道被洪水沖垮了,啟明軍無法?到達槐花村,便駐守在槐花村東北側的臨德鎮。此地的陸路四通八達,地勢易守難攻,真是一個駐軍的好?地方。
此時此刻,華瑤真想修煉出一種仙術,呼風喚雨,騰云駕霧,只要在空中翻一個筋斗,就能翻過一百多?里,瞬間落到臨德鎮的地盤上。
華瑤從人?堆里鉆出去,四處探聽了一番,探來的消息大同小異。
根據華瑤的所見?所聞,秦三率領的一萬精兵,確實駐守在臨德鎮,當地百姓甚至送給?秦三一把萬民傘,乞求她留守臨德鎮,只因啟明軍從不擾民,當地百姓備受庇護,賊兵也不敢在臨德鎮附近鬧事。
華瑤正?當思慮之時,隱約聞到了燒雞的香味。
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已經整整一天沒進食了,今日又走過了上百里山路,她決定犒勞犒勞自己?,便又沖進人?堆里,混到了熟食店的隊伍中,老老實實地排隊一刻鐘,終于買到了一只荷葉包裹的燒雞。
華瑤又跑到別處店鋪,買來八個肉包子和菜包子、兩斤火腿、三斤燒餅、四斤黃梨和青橘、兩支竹筒裝的蜂蜜水,全部放入了她的竹筐里,再拿幾件破衣服遮擋起來。
雨霧未散,集市未歇,華瑤看了一眼天色,走上了返程的道路。
這一回,與來時不同,華瑤抄了一條近道,路過了垂塘鎮南部的一片空地。此處搭建了一些草棚,安置著?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之中的不少人?患有傷病,嚎哭之聲,此起彼伏,真是一種凄涼的慘狀。
華瑤的腳步加快了。她在心中默念,再等兩個月,等她控制了永州北境,她一定會收容流民,收治病患,減輕他們遭受的痛苦。
華瑤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緊跟著?一大群鄉民的腳步。
這些鄉民住在垂塘鎮的鄉下,只在垂塘鎮做些小本生意,入夜了就回家去了。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還說垂塘鎮最近的生意很有起色,不少地方的富戶都跑過來了,那些富戶攜家帶口來到垂塘鎮,花錢如流水,鎮上的雞鴨魚肉賣得比平時快多?了。
確實如此,富人?不僅有香車寶馬,還有侍從護衛,他們從別處逃到此處,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至于草棚里的流民,卻是無人?在意的。
華瑤的思緒十分混亂;蛟S是因為,此時此刻,她也是一身貧民裝扮,她買不起車馬,養不起侍衛,更懂得貧民的處境艱難。
正?當此時,草棚里跑出來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年僅七八歲,面容稚嫩,面色蠟黃。她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雙手雙腳長?滿了凍瘡。她跑到了鄉民的隊伍里,哽哽咽咽地乞討:“求求,給?口吃的……”
她哭著?說:“大娘大爺,大嬸大叔,大媽大爹,大姐大哥,求求了,求你們行個好?,給?口吃的……”
她哭得顫抖:“我和我娘都要要……要要餓死了,我爹拋棄了我們……”
鄉民紛紛擺手,干脆利落地拒絕了。
五六百個鄉民,男女?老少都有,竟無一人?施以援手。
“咱也沒錢!
“你和你娘吃飽了,俺家人?就要餓肚子了!
“都是命啊,忍著?吧!
還有一個鄉民說:“真不能幫,咱也不是不想幫,是真不能幫啊,前天就在這兒,給?了一小塊燒餅,那棚里頭的人?,烏泱烏泱的,來搶咱們的衣食飯碗……”
他們說說笑笑,越走越遠。
那小姑娘慢慢跟在眾人?背后。她的腳底長?滿了血泡,連串的腳印滲出血痕,她邊走邊哭:“救我娘親,救命……娘親,娘親……”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頭頂落滿了樹蔭,忽然有人?捂住她的嘴巴,又摟住了她的肚腹。她雙腳離地極遠,那人?把她拐進一座幽深的山洞里,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她眼珠子瞪得溜圓,根本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山洞之中,僅有華瑤和小姑娘兩個人?。
華瑤半蹲下來,遞給?她兩個包子,親眼看著?她吃完了,又低聲囑咐她幾句話?,她竟然全部記住了。
華瑤早已察覺了,這小姑娘眼神聰慧、毅力頑強,若是能度過這一劫,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華瑤滿口永州方言,臨走之前,她還給?小姑娘留了一些食物和銅錢,順便問過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面朝華瑤,跪地磕頭。她一邊磕頭,一邊回答,頭還沒磕完,她被一陣涼風吹回了地上,她舉目四望,望不見?華瑤的蹤影。她心跳極快,依照華瑤的囑咐,把食物和銅錢用茅草包好?,藏進一棵樹的樹洞,做好?標記。她跑回草棚之中,找到娘親哭訴一番,又要和娘親一同去樹林里挖野菜,那草棚里的流民也都信以為真,野菜正?是他們僅有的口糧,娘親也相信了。娘親拖著?疲憊的身軀,隨她走入樹林,她卻拿出了肉包子和蜂蜜水,娘親詫異地問她:“誰給?你的?”
她認定道:“是……是是神仙顯靈了!
*
不知為何?,華瑤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華瑤在山林中腳步如飛。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飛快地趕回了那一座破廟,推開木門的一瞬間,她和謝云瀟目光交接。
華瑤歡快地跑向他:“我回來了!
謝云瀟道:“辛苦了!
謝云瀟拿走了她背后的竹筐。她覺得肩膀輕松了許多?,她的心情也很愉悅:“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謝云瀟卻道:“竹筐上沾了血跡。”
第182章 誰望斷 “我想和你長相廝守!
華瑤低頭一看, 竹筐的側邊沾著一滴血。她細思片刻,記起來了,她遇見的那個小姑娘手背上?生出了凍瘡, 瘡口流血了, 彼時她抱著小姑娘飛奔, 竹筐也就沾染了一絲血跡。
此事也并非大事, 華瑤對謝云瀟講明了前因后果。她只講了個大概, 謝云瀟也沒有?追問?。
謝云瀟心中暗想,華瑤極力救濟流民, 無疑是一件善事, 她深知民間?疾苦, 待到她登基之后,她也會廣施仁政。
謝云瀟端來一盆熱水, 放到了一張石桌上?。他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手上?臉上?沾滿了泥漿,不妨先?來洗手洗臉,洗完了再去吃飯!
華瑤道:“你真?是溫柔又?賢惠!
謝云瀟道:“過獎了,舉手之勞。水溫合適嗎?木桶里還有?熱水!
華瑤試了一下?水溫, 不燙不冷。謝云瀟不知道她何時回來, 只能時時刻刻注意水溫,等她回來之后, 他立刻把木盆端出來了, 她贊嘆他溫柔賢惠,他確實是當之無愧。
華瑤自己洗手凈面, 泥漿都被清水洗去了。她頓時感到神清氣爽,謝云瀟又?遞給她一塊絲帕,潔白如霜雪, 清香似曇花,像是宮廷御用的珍品。
華瑤怔了一怔。她畢竟是個公主?,自幼享盡人間?富貴,吃穿用度都是極好的。近幾日來,她風餐露宿,跋山涉水,還要躲避賊兵追殺,她無意間?記起從?前的錦衣玉食,自然是十分懷念。在她的記憶中,她食盡珍饈、眠臥錦繡,竟似恍然一夢。
謝云瀟并不知道華瑤為什么呆住了。他不由得一笑,這一瞬間?,清風明月黯然失色,華瑤不禁看呆了,更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謝云瀟左手抬起她的下?巴,右手攥著手帕,擦拭她面頰上?的水珠。她與?他對視片刻,他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她暗暗地出神,只聽他問?:“你在想什么?”
華瑤順口說:“想你!
謝云瀟道:“是嗎?”
華瑤道:“千真?萬確!”
華瑤還沒說出甜言蜜語,她的肚子又?餓得咕咕叫。她連忙把食物從?竹筐中拿出來,面餅、燒雞、包子、火腿仍有?幾分余溫。
華瑤高高興興道:“你快坐下?來吧,開?飯了!
謝云瀟坐到華瑤的身側。華瑤打開?荷葉包裹的燒雞,香噴噴的熱氣撲面而來。她撕下?一只雞腿,很大方地放進謝云瀟的碗里。
謝云瀟知道華瑤喜歡吃雞腿。他用筷子把雞腿夾給她:“你吃雞腿,我吃……雞爪!
華瑤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苦澀,早知如此,她應該多買一只燒鵝。她輕聲道:“你跟我客氣什么,這只雞有?兩條腿,正好我們一人一條。”
華瑤把燒雞撕成兩半,其?中一半分給謝云瀟,另一半被她啃了一口,雞肉香酥滑嫩,雖不及宮廷御膳,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華瑤擰開?竹筒的竹蓋,倒出兩杯蜂蜜水,她和謝云瀟一人一杯。
謝云瀟把蜂蜜水一飲而盡,華瑤還念念有?詞:“你等我恢復身份,我給你泡一壺玉山雪蕊。”
“玉山雪蕊”是一種名貴的花茶,也是謝云瀟平日里偏愛飲用的。玉山雪蕊的茶味清香淡雅,芳韻無窮,似是仙界甘泉一般,絕非人間?凡品所能比擬,價格也是千金難買,普通富貴人家消受不起,唯獨皇族可以時常取用。
自從?華瑤與?謝云瀟相識以來,她至少送給他十盒玉山雪蕊,彼時他接受了她的贈禮,此時他卻說:“不必費心,蜂蜜水也很好喝!
華瑤忍不住問?道:“你過得慣窮苦日子嗎?”
謝云瀟道:“我此生心愿之一,是和你歸隱山林。”
華瑤道:“你的心愿,注定要落空了!
謝云瀟反倒笑了笑,華瑤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有?些驚訝,只聽他說:“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你也能少些煩惱。你心志堅定,遠勝常人,但你要走的那條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天?下?紛爭何時才能停止,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并非沒有?退路!
華瑤點了一下?頭:“嗯嗯!庇?問?:“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謝云瀟道:“當然,我想和你長?相廝守!
他語氣中流露出的情意誠摯而纏綿,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轉向她的時候,她立刻偏過了頭,不再看他。
華瑤一向伶牙俐齒,此時她很想說幾句話,可是她的思緒過于混亂,今日的所見所聞也像是柳絮一般,散漫紛飛,漸漸地填滿了她的心頭。
又?過了半晌,華瑤才開口道:“其實,我也想過歸隱山林,遠離紛爭,那時淑妃還在世,后來淑妃走了,我在皇宮過得很艱難。父皇厭棄我,皇兄刁難我,我心想,如果我能活下?來,那就是幸運之極。憑借這一份幸運,我能做成更多事,也能幫助更多人脫離苦海!
謝云瀟聽她吐露心聲,想到她年幼時遭受的種種磨難,他竟然說不出一句貼切的話。言語太輕,詞句太淺,而她所承受的,卻是沉重的負擔。
此時的氣氛有?些沉悶,華瑤不太習慣。她話鋒一轉:“現在我知道了,我確實是天?命所歸!
謝云瀟的語氣更溫和幾分:“你固然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終有?一天?,你會實現自己的心愿!
華瑤噗嗤一笑:“萬一,我是說萬一,我的心愿還沒實現,我就死?了,你怎么辦呢?你一個人去隱居吧……”
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我會去黃泉路上?找你!
華瑤還想調侃幾句,謝云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說:“你以前答應過我,不會再開?這種玩笑!
華瑤含糊道:“嗯嗯,我記得,我不說了。”
謝云瀟又?給華瑤夾了一只肉包子。那包子的面皮十分厚實,肉餡僅有?一小口,華瑤把雞肉撕成塊,塞進包子的面皮里,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晚飯過后,謝云瀟去洗碗了,華瑤在地上?鋪床。
謝云瀟先?前已?經把寺廟里的灰塵清理過了,華瑤找到一塊干凈地方,鋪上?毛毯和棉被。她鉆進棉被里,又?把愁緒拋之腦后,等她一覺睡醒了,她便會趕往臨德鎮,盡快與?啟明軍會合。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唐通和馮保率領一眾高手,正在搜查垂塘鎮的大街小巷。
唐通原本是鎮撫司副指揮使,也是東無安插在鎮撫司的奸細。唐通被卷進了孟道年死?諫一案,太后下?令,將他關押在詔獄,東無又?把他放了出來,他對東無更加死?心塌地。
馮保是大內高手,也是一個年紀不小的太監。他一身平民裝扮,待人接物也很和藹可親。他笑瞇瞇地尋人問?路,當地百姓見他慈眉善目,也愿意回答他的問?題。
早在兩天?前,唐通和馮保便抵達了垂塘縣。他們奉了東無的命令,仔細搜尋華瑤的蹤跡,這自然也是大海撈針。
垂塘縣占地上?萬畝,此地遍布山林秘洞,華瑤又?是天?下?第?一流的輕功高手,東無也不確定華瑤是否藏身于垂塘縣,只讓唐通和馮保盡力搜尋。迄今為止,他們已?經忙碌了兩天?兩夜,仍未查獲任何蛛絲馬跡。
唐通站在垂塘縣的路口,默默地觀望來來往往的人群。
馮保站在他身旁,嘆聲道:“哎呀,前兩日陰雨連綿,水霧彌漫,今早風雨才剛停歇,公主?去了哪里,也真?沒個準信。”
唐通道:“派人再去搜一遍
客!
馮保道:“客棧搜過不止十遍,大小店鋪全部探查明白了,找不見一個會說官話的年輕女子,依我看吶,公主?不在垂塘鎮上?!
馮保的年紀比唐通大了十歲,官階也比唐通更高一些。馮保這一番言論,唐通當然是信服的,先?前他們派去山林里探路的輕功高手,竟有?不少迷路了。山林位于垂塘鎮的東南側,樹木茂盛,山勢連綿,那一眼望過去,入目盡是一片綠油油的草木,縱然是輕功高手也不能時刻辨明方向。
唐通和馮保又?商量了一番。他們一致決定,再把垂塘鎮分為十個區域,派遣十隊人馬重新搜查一遍,如果還是查不到華瑤的蹤跡,他們只能就此放棄了。
十隊人馬出發之后,唐通和馮保便在垂塘鎮四處尋訪。
臨近午時,馮保路過垂塘鎮的一塊流民聚集地,前日里,他也曾經來過此處。他清楚地記得,這里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衣衫襤褸,身形瘦弱,卻是個懂事的孩子,眼珠子轉得很快,手腳應該也不蠢笨。她有?幾分習武的資質,雖不突出,卻也難得。
如果馮保找到這個小姑娘,把她帶回京城,仔細教養幾年,待她成年之后,再給她洗髓煉骨,她也能練出一身上?乘武功。
想到此處,馮保打定了主?意。他已?有?一天?一夜沒合眼,仍未找到華瑤的一根頭發。如果他空手返回京城,東無可以判他一個瀆職之罪,少不了責罰他一頓,但他若是帶回一位根骨尚佳的小姑娘,看在那樣一個好苗子的份上?,東無或許會酌情定罪。
馮保一甩袖袍,走向了流民聚集的草棚。
那些流民磕頭跪拜,乞求馮保行行好,發發慈悲,賞給他們一口吃的。
其?中一位年過五旬的流民最是恭敬,談吐也最是文雅。他跪在馮保的腳邊,戰戰兢兢道:“這位爺爺,請您留步。小人饑寒交迫,連續多日,只吃過野菜,只喝過雨水,肚皮里絞痛得緊,真?就是活不成了……”
他擋在馮保的面前,馮保一腳把他踹開?。他頓時倒在地上?,滾了幾圈,又?嘔出一大口血,腦袋一歪,竟然當場斷氣了。
血腥味彌漫開?來,又?有?幾個流民驚恐地喊道:“殺人……殺人了!”
馮保向前走了兩步,他的鞋尖上?沾了不少鮮血。他略帶歉意地笑了一聲,鞋尖慢慢地磨蹭著泥土,把血跡都遮蓋住了。
馮保緩緩地發問?道:“這兒不是有?個小丫頭片子嗎?那丫頭去哪兒了?知道的人,來報個信,爺爺我重重有?賞,保管你們啊,吃喝不愁!
此話一出,流民也顧不得地上?的尸體。逝者已?矣,生者還要艱難求生。幾個流民又?連連磕頭,爭先?恐后地報信。
“她跑了!和她娘一塊兒跑了!”
“幾天?沒吃飯了,也不曉得她們娘倆哪兒來的力氣!
“她們往西邊跑的,西邊有?個集市!”
“求求爺爺,賞給小人一口吃的吧……”
馮保一聽此言,還真?是納悶,他想找華瑤,華瑤跑了,他想找個小姑娘,那小姑娘也跑了。
諸事不順,他的脾氣也不順。他擺了擺手,很無奈地吩咐道:“全部料理干凈了!
馮保話音未落,他背后的眾多高手劍光齊斬,只在這一剎那之間?,草棚里的上?百個流民紛紛人頭落地。
血水如河水一般流淌著,馮保的神色沒有?一絲改變。他還和自己的親信說笑:“永州也遭過不止一次兵禍了,這兒的大人小人吶,早該習慣了!
馮保率領三?十名高手,趕往垂塘鎮的集市。他傳令下?去,讓那些高手追捕小姑娘。他耐心等候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有?一個親信回來復命,那姑娘及其?母親都被他們抓住了。
垂塘縣西區的飯館里,馮保坐在一間?寬敞的包廂內。桌上?擺著一碗燕窩粥、一盞花膠羹,正是熱氣騰騰的時候。馮保嘗了一勺燕窩粥,又?從?口袋里拿出金絲纏邊的緞帕,微微地擦了一下?嘴,這才發話道:“帶進來吧!
馮保儼然有?一副大官做派,要把這一座飯館當成府衙了。
馮保的侍衛身強體壯。他們一手拎起小姑娘,另一手拎起小姑娘的母親,將她二人拖進包廂,扣押在地。那小姑娘已?是泣不成聲,她的母親被點了穴道,此時一點也動?彈不得,她們二人都穿著一套厚實的棉衣,雖是舊衣裳,卻也足夠防寒過冬了。
馮保起了疑心。他朝著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跪著爬過來。他做出一副慈祥和藹的樣子,臉上?浮現淡淡微笑:“你身上?的衣裳哪兒弄來的?”
小姑娘囁喏著不肯回答,馮保對著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拔劍出鞘,鋒利的劍刃閃著明光。小姑娘唯恐自己的母親受害,哭著回答道:“集市上?買的舊衣裳……”
馮保又?道:“你從?哪里討來錢了?”
小姑娘渾身顫抖,馮保露出無奈的神色:“你要么實話實說,要么,你就是個沒娘的苦孩子嘍,你爺爺我啊,什么都能看出來,你可千萬別撒謊啊!
包廂里冷風陣陣,刀劍散發著寒氣,小姑娘哭著坦白道:“是……是是是神仙顯靈,都是神仙給的錢……”
她哭得哽咽,心里委屈之極,像是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倒霉,為什么她和娘親的病情才剛剛好轉一些,她們又?被壞人盯上?了?那些壞人能不能放過她們?他們一手遮天?、一手錘地,他們一言既出、百人追隨。他們顛倒黑白、搬弄是非,把好的說成壞的,把壞的說成好的。他們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而她面對他們強大的聲威,竟然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地。
馮保見她哭得凄慘,似乎也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哎呀,可憐見的,你啊,怕被人取笑,就別出門嘛!
馮保又?問?:“小丫頭,說仔細些,你在哪里遇到了神仙,神仙怎么把錢送給你的?”
小姑娘口齒不清地回答:“在天?上?給的,地上?忽然刮來一陣風,把我吹到天?上?去了……”
小姑娘自認為掩藏得很好,但她的心思卻沒逃過馮保的慧眼。
馮保一聽她的描述,心中已?然分明了,她不是遇到了神仙,而是遇到了世間?罕有?的輕功高手。
馮保原本垂落的眼皮一下?子睜開?了,世間?罕有?的輕功高手?!還是個喜歡做善事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萬啊,想到這里,馮保感嘆道:“哎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而且,經過一番尋思,馮保也忽然反應過來,如果華瑤當真?藏在垂塘縣,那她的當務之急,不就是趕往臨德鎮,盡早與?啟明軍接洽?
馮保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瓜。他吩咐親信,取來永州北境的地圖,他又?拿出一支朱筆,畫了一條紅線,連接臨德鎮與?垂塘鎮。
馮保立刻下?令,調集四百名輕功高手,分成一百個隊伍,每隊四人,備齊信號煙,駐守在垂塘鎮通往臨德鎮的每一條山路上?,務必從?速,把華瑤抓捕歸案。
馮保的命令下?達之后,那小姑娘的哭聲還沒停止。
馮保仿佛見不得她落淚似的,他站起身來,又?彎下?腰,拿自己的袖擺去擦拭她的眼淚。
她顫抖得厲害,腸胃
里涌出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他還像她的親爺爺一般,慢慢地拭去她的淚水,喃喃道:“好啦,小丫頭,莫哭莫哭,爺爺把你認識的神仙抓回來,讓她來陪著你,你倆一塊兒回京城,好不好啊?”
她沒敢應聲,而他呵呵地笑了。
*
申時已?過,晴光漫天?。
連下?了幾日的大雨小雨,今天?的天?氣徹底放晴了,山林薄霧也消散了,華瑤能望見十里之外的景象。
今天?一早,天?還未亮,華瑤和謝云瀟從?寺廟啟程,繞路走向臨德鎮。華瑤從?來不敢走官道,據她所知,官道上?的伏兵是最多的。她特意繞開?了官道,另選了一條隱秘的路線。
華瑤已?經走過了一百多里路程。這一路上?,風平浪靜,鳥語花香,她的心情一片明朗。
她仰頭望天?,天?空碧藍如洗,白云一朵一朵的,像是棉花一般輕軟。她小聲道:“天?氣真?好。”
她向前望去,斷定道:“我們距離臨德鎮,只剩十幾里路程了。”
謝云瀟道:“今日傍晚之前,便能與?秦三?會合。”
華瑤道:“確實!
秦三?是華瑤麾下?第?一大將。秦三?武功卓絕、反應敏捷,自從?她歸順華瑤之后,她為華瑤打過的勝仗已?有?上?百場。啟明軍尊稱她為“常勝將軍”,她仍是不驕不躁的,練武練兵都很勤快,如今她率兵駐守臨德鎮,華瑤也是很放心的。
謝云瀟還牽著華瑤的手腕,她側目看他,他道:“你和秦三?的君臣之義……”
謝云瀟還沒說完,華瑤接話道:“重如山,深似海!
謝云瀟笑而不語。
華瑤的指尖摸到了謝云瀟的手背,輕輕地撓了他一下?,他忽然停在了原地。此時他們距離臨德鎮僅有?十里,華瑤極目遠眺,依稀望見臨德鎮的巍峨城樓,樓上?高掛著啟明軍的軍旗,旗幟迎風飄揚,守城士兵身穿明盔亮甲,氣勢分外威武。
華瑤輕聲道:“我們快到了!
謝云瀟也輕聲回答:“前方有?伏兵!
華瑤聽見“伏兵”二字,雖是意料之中,卻也難免慌亂一瞬。扶風堡之戰,華瑤戰勝了伏兵,啟明軍也損失慘重,東無和方謹的伏兵包圍了扶風堡,四面八方都是必死?之局。華瑤使盡全力,方才突破重圍,難道今日,敵軍又?要故技重施嗎?
不,今時不同往日,啟明軍已?然進駐臨德鎮,城樓上?的弓兵、弩兵、炮兵全部準備就緒。倘若伏兵包圍臨德鎮,那伏兵反倒是落入險境了。
因此,伏兵應該是埋伏在通往臨德鎮的必經之路上?。
華瑤想通了前因后果,又?問?謝云瀟:“伏兵有?多少人?”
謝云瀟的武功已?經恢復了七成,他的目力聽力遠勝常人。他的父親也教過他探聽軍情的方法。他側耳細聽,片刻之后,他回答道:“近處約有?四人,遠處聽不清。”
華瑤暗暗心想,還好,只有?四個人。但她轉念一想,不對,敵軍不會只讓四人埋伏,那四人恐怕只是眾多伏兵中的一組,如果他們察覺了華瑤和謝云瀟的蹤跡,他們一定會點燃信號煙,正如邊境的烽火狼煙,他們的同伙會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華瑤和謝云瀟的處境就是十分危急了。
華瑤極小聲地說:“既然伏兵只有?四個人,我們繞路而行,盡量避開?他們所在的位置!
謝云瀟卻道:“我不確定他們的位置!
這也是華瑤意料之中的事情。
伏兵一定掌握了皇族秘術,他們的呼吸吐納之法,不同于尋常高手?v然謝云瀟聽力敏銳,他也不可能在數里之外,找到他們的藏身之地。
華瑤左思右想,只能奮力一搏。
她把自己的信號煙放進了袖袋里,既然啟明軍守在臨德鎮的城樓上?,只要啟明軍看見了她的信號煙,肯定會派出援兵。
敵軍有?援兵,華瑤也有?援兵,只看哪一方的援兵更迅捷、更機警,哪一方便能大獲全勝。
華瑤打定主?意,又?休整了兩刻鐘,只為一場大戰做好準備。她和謝云瀟躲進了一座山洞,他們在此養精蓄銳。元氣修復之后,她和謝云瀟一前一后走出山洞,又?沿著一條僻靜的山路,飛速沖向了臨德鎮。
華瑤和謝云瀟使出了十成輕功。倘若伏兵的輕功比他們略遜一籌,他們可以在瞬間?斬殺伏兵,伏兵甚至來不及放出信號煙,他們也能順利抵達臨德鎮。
樹林里風聲颯颯、落葉飄飄,華瑤和謝云瀟距離臨德鎮僅有?六里之遙,正當此時,他們雙雙聽見了伏兵的氣息,東南西北各有?一人。按照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方位,謝云瀟直奔東南,華瑤直奔西北,他們二人的劍光一霎閃過,三?個伏兵的人頭落地了,還剩一個人毫發無損。
此人竟然毫發無損?!
華瑤側頭一看,此人正在華瑤的北側。華瑤也認識他,他是鎮撫司的副指揮使唐通。
唐通竟然也是東無的人?!
華瑤來不及驚訝,疾速避開?唐通的殺招,謝云瀟轉攻唐通的后背。
山林中狂風大盛,落葉如潮水般涌動?,唐通原地一個縱躍,躍到了樹梢之上?。他的衣袍被謝云瀟刺破了,但他的皮肉并未受傷,顯然,他如今的武功勝過了謝云瀟。
倘若頂尖高手是十級,謝云瀟原本是十一級,但他至今尚未復元,勉強算是個八級高手,唐通卻是位列九級。雖然唐通只比謝云瀟略高一級,但這一級之差,如同天?塹一般,橫亙千里,淵深萬丈,謝云瀟越不過去。
這也難怪,謝云瀟錯判了伏兵所在的方位。
眼看著唐通放出了信號煙,華瑤也連忙跳到了天?上?。她連放兩個信號煙,金光閃閃的煙霧炸開?驚雷,方圓十里之內,只聽得一聲轟然巨響,臨德鎮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戰鼓聲。
那是啟明軍的戰鼓聲,一拍四響,一節八拍,其?意為“迅速護駕”,華瑤不由得激動?起來,太好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城樓之上?,必定有?華瑤的親信,他們十分熟悉華瑤的信號煙,也會及時趕來助陣。
華瑤轉頭看向樹林,謝云瀟與?唐通正在交戰。唐通極力拖住謝云瀟,他們二人的劍光閃亮,如同大雪紛飛的盛景,把周圍照得白茫茫一片。
華瑤屏息斂氣,潛入濃密樹蔭之中。她靜觀唐通的招數,只看了兩個瞬息,她依稀看出他的破綻。
其?實謝云瀟應該也看出來了,不過,每當謝云瀟的劍刃臨近那一處破綻,唐通便會巧妙地翻身或是俯身躲避。華瑤心中暗罵他“縮頭烏龜”,手中長?劍疾速一劈,劍風直指唐通的左側,唐通正要向右躲避,華瑤飛快地喊了一聲:“胡麻子!”
華瑤和謝云瀟合力攻殺胡麻子,正是一左一右、兵分兩路。今日此時,他們二人故技重施,圍攻唐通的雙側,唐通躲閃不及,脖頸被切出一條血痕,只差一步,華瑤就能親手殺了他。
只可惜,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唐通僅僅被華瑤砍成了輕傷,華瑤不敢與?他纏斗,又?轉頭對謝云瀟說:“跑!”
謝云瀟心領神會。他們二人的輕功都比唐通更強,也不等唐通反應過來,他們的身影飛出了十丈有?余。
唐通見狀,怒吼道:“人在哪?快來!華瑤和謝云瀟都跑了!”
先?前唐通已?經放出了信號煙。唐通的弟兄們拼命趕往唐通所在之處,卻沒及時追趕華瑤和謝云瀟。等他們集齊了四十人,華瑤和謝云瀟早已?跑出一里多遠。
第183章 瓊樓宮闕 正如此前他們生死相依的每一……
華瑤聽見了眾多高手的氣息, 他們?與她的距離僅有一里之遙。如果他們?追上她了,又?把她抓住了,那她的下場一定很慘。
華瑤使盡全力, 疾速奔逃, 背后瞬間泛起一股寒意。她連忙閃避, 躲開了敵軍發出的毒針暗器。
那毒針“咻”的一聲, 從她眼前飛過,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雙腳在樹杈上重重一蹬。粗壯的樹杈劈裂開來?, 而她借力向前, 迅疾之至, 如同風馳電掣,飛快地奔向臨德鎮。
唐通大?喊道:“放暗器!快放暗器!別讓他們?跑了!”
華瑤的心中難免有些慌亂。她并不知道, 敵軍準備了多少毒針,又?會?放出多少獨門暗器?
華瑤還沒想出一條門路,敵軍竟然擺開軍陣,毒針如雨點般傾灑,數量至少在一萬以上。針頭鋒利而尖銳, 沾著一層銀白色的毒藥, 必是一種猛烈無比的劇毒。
敵軍只有四十多個?人,他們?的暗器卻是厲害之極。
這當?然也是出自東無的授意。
東無的軍隊在扶風堡慘敗, 究其?原因, 便是東無低估了華瑤。東無并未料到華瑤的輕功已是絕頂之境,彼時他預備的暗器只有“流星彈”, 那流星彈僅僅燒傷了華瑤的一縷長發。
這一次,東無運用?了奇才巧思,選定了“五毒萬花針”, 此乃五毒門派的獨門暗器,縱橫江湖數十載,許多高手因此而喪命。
東無早已考慮過了,華瑤的輕功固然高超,他既要
活捉華瑤,萬萬不能?眼看著華瑤逃脫,任憑華瑤跑得再快,她也躲不過密集的毒針。
此時此刻,華瑤回頭一看,頓時被嚇得寒毛直豎。這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死定了,援兵仍未趕到,毒針倒是追上來?了。
四面八方,無處可逃,那毒針又?是細微之極,似是千萬條細絲,織成了一張又?一張毒網,一層又?一層地撲過來?,仿佛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倘若華瑤揮劍抵擋,稍有不慎,看漏了一根毒針,那針尖刺破肌膚,她一定會?受傷中毒,落入敵軍的手里。
華瑤正想問?謝云瀟怎么辦,卻見謝云瀟擋在她的背后,竟是要以他的身體來?做她的盾牌。她怔了一怔,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倘若謝云瀟的武功恢復如初,他可以把劍風化?為?屏障,那一道屏障堅固無比,厚重無比,必能?消解一切毒針。
然而,現如今,謝云瀟僅剩七成功力,仍未達到登峰造極之境,“化?風為?屏”的絕招也使不出來?,他和華瑤雙雙陷入絕境。
華瑤緊握劍柄,轉念一想,謝云瀟僅剩七成功力,又?有何?妨?她自己的傷勢已經痊愈了,當?初她在宛城殺敵時,也曾趨近登峰造極之境。
華瑤記起當?日的戰況,戰意高昂,她不怕生也不怕死,她無所顧忌、無所畏懼。她為?家國?而戰,為?人間正道而戰,誰又?能?攔得住她?誰又?能?傷得了她?!她的雙手凝聚十成勁力,武功暴漲了數倍,氣勢遠遠勝過了敵軍。
山林里狂風大?作,樹枝亂顫,華瑤揮劍一斬又?一斬,招式精妙之極,身法迅捷之極?耧L如浪濤般洶涌,又?如瀑布般傾瀉,從天上垂掛下來?,擋在華瑤和謝云瀟的身前,近旁的樹木也被壓倒了,合抱粗的古樹接連斷裂,激起一陣“咔嚓咔嚓”的巨響。
方圓百里之內,鳥雀驚飛,虎狼退散,天光為?之一暗,千千萬萬的毒針,消融于狂風落葉之中,華瑤和謝云瀟依舊是毫發無損。
華瑤越戰越勇,越戰越猛。她的劍風威力極強,翻作驚濤駭浪,似有扭轉乾坤之勢,敵軍與她的距離未及十丈,她已經砍死了兩個?人。
唐通不由得驚詫萬分。他只知道華瑤輕功卓絕,卻不知道華瑤的性情十分剛烈,遇強更強,遇狠更狠,她的招式看似神通廣大?,實則是精力透支,極易走火入魔,最終精疲力竭而死,她寧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東無命令唐通活捉華瑤,既是“活捉”,便要捉住一個?活生生的人。
唐通思索片刻,只想出一條計策,他指揮眾人把毒針全部放出,消耗華瑤的氣力,待到毒針放完,華瑤氣衰力竭,跑也跑不動了,他們?自然能?把華瑤擒獲。
少頃,數萬支毒針耗盡了,華瑤確實是疲憊不堪。她站在一根樹枝上,身姿挺拔,氣勢凌厲,握劍的雙手卻是微微發顫。
謝云瀟又?擋在了華瑤的身前,他的殺氣之強,遠超敵軍的預料。敵軍這一方尚有三十七人,以唐通為?首,個?個?都能?施展上乘武功。
謝云瀟竟然以一己之力,單挑他們?三十七人,他們?這才察覺,謝云瀟也是不死不休的瘋子。
唐通與謝云瀟僵持了片刻,謝云瀟的劍刃上凝結一層寒霜。樹林中寒氣流溢,嚴風冷冽,落葉又?在風中飄飛,似是隆冬時節的大雪。
唐通的額頭落下一滴冷汗。他并不知道,謝云瀟又?使出了什么招數。他也顧不得許多,率領眾人直沖謝云瀟。
謝云瀟的身影極快地閃過。近旁遠處的落葉凝聚寒氣,化?作劍尖一般鋒利的冰棱,筆直地刺向敵軍,猶如千軍萬馬刀殺劍刺,極盡兇狂,極盡暴虐。
敵軍這一方又?有八人當?場斃命。
唐通萬萬沒料到,謝云瀟也不怕走火入魔。謝云瀟竭盡全力,自創了一門奇招,化?劍氣為?寒氣,化?落葉為?冷箭,實有雷霆萬鈞之勢,唐通一時也難以抵擋。
謝云瀟初創新招,尚不能?運用?自如。他的肩膀也被一片落葉劃傷,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傷口漸漸結痂了。他一邊攻殺敵軍,一邊保護華瑤,劍法由快轉慢、由疾轉緩,他的攻勢不如從前,敵軍占盡了上風。
華瑤的心臟跳得砰砰響。她正要拼死一搏,忽然聽見一陣疾風刮過,她察覺到秦三的氣息,大?喊道:“秦三,護駕!”
話?音未落,兩百多名武功高手循聲而至,他們?都是華瑤的親信,為?首者正是秦三。他們?愿為?華瑤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秦三瞧見華瑤,大?喜過望,又?見敵軍追殺華瑤,她驚怒交加,狂吼道:“賊兵,拿命來?!”
秦三拎著一桿重達百斤的長纓槍,槍頭直指敵軍的首領唐通。她的武功境界實在唐通之上,唐通與她較量幾招,他盡顯頹勢,被她的槍尖刺穿了臂膀。
唐通的鮮血噴涌而出,又?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側頭一看,他的弟兄們?也都是死的死、傷的傷,僅剩幾人還在四處竄逃。
此時此刻,燕雨也混跡在高手隊伍之中。燕雨正在追捕賊兵,他看到秦三活捉了唐通,對秦三真是十分敬佩。
燕雨也想耍耍威風,就指著賊兵罵道:“大?膽賊人!”
“賊”這個?字,還不夠尖酸刻薄,燕雨略一思索,又?罵了一句:“大?膽賤人!又?賊又?賤!竟敢對公主不敬!速速受死!”
華瑤目光復雜地看著燕雨,只見他東奔西跑、左劈右砍,竟也捉到了一個?賊兵。他一腳踹在賊兵的腦袋上,把賊兵踹暈了。他又?把賊兵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般的形狀,殷勤地送到了華瑤的面前。
華瑤和燕雨四目相對,燕雨怔怔地看著她。他的眼睛里似有淚光,他呢喃道:“殿下,您沒……”
他差點說出一句“您沒死真是太好了”,萬幸他及時回過神,急忙改口道:“您沒事吧?”
華瑤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淡淡地回答:“我毫發無損!
話?雖這么說,其?實華瑤早已筋疲力盡。她坐在樹杈上,休息了足足一刻鐘,這才緩過氣來?。此地不宜久留,她吩咐眾人立刻動身,隨她一同返回臨德鎮。
回程的路上,華瑤又?遇到了另一支隊伍,領頭人是她的侍衛紫蘇。相比于齊風和燕雨,紫蘇更加細心周到。她還帶來?了四輛戰車。
正好華瑤走不動了,戰車來?得十分及時。
華瑤和謝云瀟步入戰車,落座于錦緞軟墊之上。駿馬正在前方飛馳,車輪飛快地滾動著,華瑤揪住一小塊錦緞,緩緩地搓了搓。此時她還穿著一身布衣,過去幾日的風餐露宿,竟像是一場大?夢,夢醒了,她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落日西沉,晚霞斜照,余光烘染巍峨城墻,城樓似有萬丈之高。
守城士兵跪地磕頭,齊聲高喊:“恭迎公主殿下大?駕降臨!恭請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從城外駛入城內,臨德鎮的官民聽見風聲,紛紛趕來?迎接公主大?駕,卻無一人見到華瑤的真容。
華瑤十分疲憊,急需休整一番,暫不接見任何?訪客。她的侍衛把她送進了臨德鎮的公館,此地的陳設富麗堂皇,紫檀床、雪紗帳、白玉屏、沉犀香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座兩丈見方的溫泉池。
臨德鎮的溫泉聞名天下,且有解毒祛痛之效,只要在泉水中泡上一個?時辰,傷寒、虛癥、痹癥、筋肉酸痛之類的頑疾都能?緩解不少。
華瑤正想去泡溫泉,又?覺得一陣困意襲來?。她脫掉了沾滿污泥的布衣,爬上高床軟枕,倒頭睡了一覺。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夢中也是今日的戰況。她雖然使出了絕招,但她并未融會?貫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使出來?的。她的絕招殺傷力極強,傷敵一千,自損一百,把她累得精疲力竭,往往是三四天之后才能?體力復元。
她心里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她想把武林宗師全部抓來?,嚴密審問?,讓他們?交出武功秘籍,她一本一本地翻查,查到哪一本最合適,她便能?知道如何?修煉自己的絕招。
她迷迷糊糊地說了幾句夢話?。
天色漆黑,月色明亮,謝云瀟沐浴完畢,又?換了一件軟綢白衣。他走到床邊,只聽華瑤極小聲道:“綁起來?……審問?……”
謝云瀟道:“你想把誰綁起來??”
華瑤道:“所有人!
謝云瀟道:“所有人?”
華瑤似有所感。她睜開雙眼,未見一絲亮光。她從床上坐起身,又?聞到了淺淺淡淡的冷香,隨風送至,令她心曠神怡。她道:“你為?什么不點燈?”
謝云瀟取出火折子,點亮了一盞燭燈,燈光明明滅滅,而他坐在燈影之中,極有瀟灑出塵之致,恍如天仙降臨凡世。
華瑤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洗過澡了嗎?”
謝云瀟道:“剛洗完!
華瑤道:“好,你在床上等我……”
謝云瀟竟然反問?道:“等你做什么?”
華瑤振振有詞:“當?然是和我一起睡覺,安安靜靜地休養,不然還能?做什么?我這么老實巴交的人,通身一派正氣,從來?沒動過一點邪念。”
華瑤才剛說出“老實巴交”四個?字,謝云瀟淡淡地笑了一聲。她把一句話?說完,謝云瀟又?低聲道:“從未動過邪念嗎?”
華瑤道:“嗯嗯!
謝云瀟道:“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正派、更老實巴交的人。”
華瑤怔了一怔。不過片刻之后,她坦然承認:“很好,你很有眼光,不瞞你說,我就是正道之魁首。”
話?音未落,她跳下床,披上一件衣袍,飛也似的奔向溫泉池。不知為?何?,她的腦海里又?冒出謝云瀟的那一句“從未動過邪念嗎?”
華瑤沉入溫泉水池,溫暖的泉水從四方涌來?。她雙手捧起一掬水,依稀窺見自己的倒影,她記起了方才的夢境。她當?然也很想成為?絕世高手,東無和方謹的武功都比她強,她的內功始終未能?修煉到絕頂之境。習武之道,欲速則不達,她深知此中道理,可又?難免生起了一點邪心。
這幾日的逃亡途中,華瑤時時刻刻不敢松懈,只怕自己落入敵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現如今,華瑤逃到了臨德鎮,順利與啟明軍會?合。她還活捉了東無的屬下,包括唐通在內的十位高手,已是她的階下囚。倘若她對他們?嚴刑逼供,或許能?問?出“洗髓煉骨”的秘密,她能?否掌握這一種秘術,施用?于自己人的身上?
倘若她也能?改動普通人的根骨,顛倒乾坤,翻轉造化?,把普通人變為?高手,那她的勢力必將大?大?增強。縱然她的武功不如東無和方謹,她身邊的高手數量卻能?超過他們?。只因她的聲望極好,愿意為?她赴死的人極多,她何?不利用?他們?,集結成千上萬的死士,專為?她一人盡忠效力?
想到此處,華瑤屏住呼吸,不行,此事一旦敗露,她的聲望也會?受損。她不能?草率決策,還是應該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華瑤也等不了太久,滄州邊境的軍情萬分危急,邊境十三城已經淪陷,朝廷派遣武將出征,京城仍是人心惶惶。東無和方謹的斗爭日趨激烈,西南省份又?有叛軍作亂,藩國?與叛軍聯合,滋擾百姓,劫掠城鄉,各省各州的官府,又?能?支撐到幾時?皇城的瓊樓宮闕,又?能?屹立到何?日?
華瑤思緒紛亂,久久不能?平靜。大?概兩刻鐘之后,她才離開浴室。她身穿一件綢緞長袍,腳踩一雙紫檀木屐,慢慢地走回了臥房。
華瑤仍在思考各地戰況,其?時已是熄燈時分,她的侍女特來?請安,她這才記起來?,每天晚上就寢之前,寢具都要更換一遍。她招來?幾位侍女,她們?為?她添置了一盆炭火,又?把床單、被套和枕套換成了一塵不染的綢布。
侍女告退之后,華瑤立刻撲到了床上。她鉆進被褥里,雙手攥著柔軟的被角,舒服得嘆了一口氣,高床軟枕,果然還是最適合她的地方。
謝云瀟熄滅燭燈,躺在了華瑤的身側。
華瑤順手摟住他,也不管他正在想什么,她抬頭輕吻他的唇角。他撫上她的后頸,指尖已是深入她的長發。她情不自禁地與他深吻,唇舌交接之時,又?嘗到了她一貫喜歡的清淡香氣。
她摸索著解開他的衣帶,他立刻捉住她的手腕:“不行,你今晚不能?……”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確實,我今天很累,早已是精疲力竭。我隨便拽一下你的衣帶,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她鉆進被窩里:“我睡覺了!
謝云瀟沉默片刻,暗暗地運氣調息,終歸是靜下心來?。他狀似平靜地回答道:“早點休息,卿卿,明日還要早起!
華瑤并未應聲,大?概是睡著了。謝云瀟給?她掖了掖被子,她忽然轉過身來?,又?在他臉上偷親一口。他忍不住將她攬入懷中,與她相擁而眠,正如此前他們?生死相依的每一夜。
第184章 又只是 絕不能貪戀溫柔鄉
清晨時分, 天色大亮。
窗外竹影晃動,冷風呼嘯,華瑤隱約聽見了風聲。她睜開雙眼, 漸漸清醒過來。床榻上?溫暖又舒適, 昨夜她睡得很安穩, 現在她的心情十分愉悅。
謝云瀟正躺在她的身邊, 他依然?緊摟著?她的腰肢:“卿卿, 睡醒了嗎?”
華瑤道:“天亮了,該起床了!
謝云瀟道:“辰時未至, 不妨再睡一個回籠覺。”
謝云瀟說話的聲音十分溫柔, 華瑤不自覺地落入溫柔鄉里。
她雙手纏住他的脖頸, 他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她也?在他臉上?親了又親。他們二人肌膚相貼, 氣息相融,彼此情投意?合,似是共做了一場春夢,更有無限的濃情蜜意?。
此時正是春光盎然?的時候,外界的風聲、雨聲、竹林擺蕩之聲已然?渺遠。謝云瀟的衣領也?被華瑤扯開了, 她正要?撫摸他的胸膛, 卻見他的左肩上?赫然?一道傷疤,約有四寸長, 血痂尚未脫落, 看起來觸目驚心。
華瑤認真道:“你等我一下!
昨天下午,在他們的逃亡途中?, 謝云瀟自創了一種精深奇絕的招式。樹林里千千萬萬的落葉,瞬間化為冰刀寒劍,極快地射殺了敵軍。彼時謝云瀟不慎割傷了自己的左肩, 直到此時,華瑤才察覺他的傷勢不輕,至少應該靜養兩三天。養傷期間,不宜使力?,不宜動武。
華瑤跳下床去,找來一瓶金瘡藥。她坐到床上?,又用棉簽沾了一點藥膏,細細密密地涂抹在謝云瀟的傷處。她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左肩,不知為何,他左手攥住了她的衣袖,臂膀上?的堅硬肌肉緊繃著?,似是張滿待發的弓弦。
華瑤暗暗地心想,謝云瀟是不是太害怕了?怕她上?藥之時,下手太重,再把他弄疼了。可她最?懂得憐香惜玉,又怎么會?弄疼他呢?
華瑤輕聲道:“好了,你別怕,藥上?完了,你還疼嗎?”
謝云瀟坐起身來。他衣衫半褪,衣領半敞,舉止倒是依舊從容。他把自己的衣袍緩緩地提上?去,低聲回答道:“傷口早已結痂,不疼不癢,無知無覺……”
謝云瀟還沒說完,華瑤又問:“真的不疼嗎?”
謝云瀟沉默不語,只看著?她的雙眼。她對他的關切之情,全?然?出自真心實意?,他由衷地笑了一下:“卿卿!
華瑤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喊她,她只知道他并無大礙,她也?要?去做正事了;杈y過美?人關,而她立志成為一代明君,絕不能貪戀溫柔鄉。
華瑤飛快地穿好衣裳,簡單地洗漱一番,誠邀謝云瀟共進早膳。從始至終,她沒再接近謝云瀟,也?沒多看他一眼,她囑咐他安心靜養,隨后?,她率領一隊侍衛直奔衙門。
華瑤趕到衙門的時候,秦三正站在刑堂外的院子里。
地上?鋪著?一層石磚,磚縫凹凸不平。秦三把她的紅纓槍插入磚縫,槍尖上?寒光凜凜,而她神色自若,俯視著?跪地叩頭的俘虜。
這十個俘虜都是昨天抓來的,秦三從他們身上?搜出了“五毒萬花針”的機關裝置,以及兵器、藥瓶、令牌、信號煙若干。
昨天傍晚,秦三給俘虜戴上?刑具,俘虜一聲不吭,秦三并未發落他們。
今早,秦三又把俘虜五花大綁,讓他們一個個雙手負后?、雙腿彎曲,頭顱向下跪趴著?,做出一種引頸受戮的姿勢。
秦三道:“你們從實招來,我饒你們一命。”
俘虜都是一副死人模樣?。他們如同?耳聾一般,聽不見秦三的問話。
秦三的心里生出一股怒火。秦三正要?發怒,華瑤漸行漸近,秦三立即躬身行禮:“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道:“免禮!
天冷了,日光也?涼了,正值辰時一刻,天色暗淡昏沉,冷風把落葉吹到了華瑤的腳邊。眾多俘虜不敢抬頭,只能窺見華瑤的鞋面。
華瑤也?在打量他們。
少頃,華瑤命令道:“他們有十個人,那就分成十組,一人一組,嚴刑審訊,愿意?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人,重重有賞,死活不愿意?開口的人,全?部做成人皮燈籠!
此令一出,眾人皆驚。
其實華瑤也?不知道“人皮燈籠”怎么做,但?她一向擅長胡編亂造。她深知東無的毒辣手段,已是她不能企及的,而她憑空捏造的本?領,也?是東無遠遠比不上?的。
頃刻之間,華瑤杜撰出來一種酷刑,名為“紅腸血肺人皮燈籠”。她簡略地描述著?行刑過程,便有一名俘虜驚出了一身冷汗。
包括唐通在內的所有俘虜,都對華瑤的一派胡言深信不疑。他們想當然?地認為,華瑤既是皇族,又是東無的妹妹,她與東無必定一脈相承。她在民間的聲望極高,只因她慣會?鉆營,巧妙地掩蓋了她的本?性。
秦三也?是第?一次聽說“紅腸血肺人皮燈籠”。她明知華瑤正在胡說八道,卻與華瑤配合默契,她甚至提出一個建議:“殿下,依臣之見,不如先把俘虜的衣裳脫去,后?背開上?一刀,如果他們愿意?從實招來,就給他們妥善醫治。他們不愿意?,那就活剝人皮,也?能剝個新鮮的。”
華瑤的心中?萬分震驚,但?她并未流露出一絲慌亂。像是很有趣味似的,她沉沉地笑了笑。這一笑之間,她與東無的神態,竟有七分相似,又被俘虜看在眼里。
這些俘虜一時失魂落魄。他們對東無的恐懼深入骨髓,乍一見到華瑤的舉動酷似東無,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竟有兩人當場招供。秦三問他們還有什么心愿?他們只求痛快了斷,秦三雖然?驚訝,卻也?信守諾言,紅纓槍猛地一揮,那兩人毫無痛苦地死去了。
地磚上?鮮血迸濺,散發著一股血腥氣。
俘虜只剩八個活人,華瑤傳令侍衛,把這八人分開關押,嚴加拷問。
華瑤決定親自審問唐通。她原本?以為,唐通是個硬骨頭,很不好對付。然?而,唐通為人堅忍剛毅,腦筋卻沒她轉得快。
華瑤運用了幾條詐計,巧設了幾個騙局,把唐通耍得團團轉。她從他口中?挖出了不少消息,終歸是明白了“洗髓煉骨”的訣竅。
“洗髓煉骨”確實是逆天之術。普通人若要?洗煉一身根骨,必須經受極大的痛苦,每日早晚浸泡藥浴兩個時辰,輔以一種特殊的內功心法,渾身的骨肉皮毛都會?重新長出來,原先的身體發膚已被內功吞噬,新生的軀體更為健壯魁梧。根據唐通所言,感覺就像是自己吃光了自己,自己生出了自己。
唐通的描述十分直白,也?讓華瑤十分震驚。
華瑤萬萬沒想到,“洗髓煉骨”竟是這樣?的邪門歪道。
經過洗煉的普通人,雖然?成為了一流高手,但?他們必須按時服藥,壓制自身的內力?真氣,否則便會?遭受反噬之苦,化為一灘血水肉泥。
“洗髓煉骨”所需的藥材,仍是一個未解之謎。東無以此控制他的下屬,眾人的生死榮辱,只在東無的一念之間。膽敢背叛東無的人,全?是不得善終的。
華瑤的心跳加快了,驚訝之余,竟然?還有幾分羨慕。她專注于社稷之福,奔走于朝野之間,她肩負著?萬斤重擔,不敢松懈一分一毫,但?她還是會?遭到背叛。
當日的扶風堡之戰,聶春軒出爾反爾,遲遲不肯打開城門,致使啟明軍折損了四千多人;蛟S,啟明軍內部也?有叛徒,啟明軍的行軍路線,總是瞞不過東無和方謹的法眼,東無的部署也?比華瑤更迅捷。
華瑤回過神來。她冷聲道:“今日倒也?多虧了你,我已經明白了洗髓煉骨之術。東無的弱點,盡在我掌控之中?。你是我的階下囚,東無是我的刀下鬼!
唐通一聽此言,這才知道自己中?計了。他已有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神智也?是混混沌沌的,遠遠比不上?華瑤才思敏捷。他不愿背叛東無,卻還是泄露了機密。他被華瑤誆騙了,惱怒與憤恨交加,他真想一死了之。他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華瑤劍鞘一揮,打在他的面頰上?。他張嘴的那一瞬,華瑤扔出一枚藥丸,準確地投入他口中?。他猝不及防,把藥丸吞咽下去,未到片刻,他像是被抽取了筋骨似的,渾身綿軟無力?,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
華瑤命令守衛嚴加看管,隨后?,她又去審問了其余幾個俘虜。臨近正午時分,她的侍衛趕來報信,她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消息是從秦州傳來的,根據秦州暗探回報,鎮守滄州邊境的一位名將,被敵國俘虜之后?,率領全?城官民投降了,只求敵軍不要?屠城。敵軍不僅答應了他的請求,還任命他為“經略大將軍”,披掛金甲,執掌金印,而他竟然?承情領命,反過來攻打滄州軍營。
華瑤不禁握緊了拳頭。她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滄州的軍情十萬火急,若是不把戰火平息,江山社稷傾覆滅亡,必致生靈涂炭。
華瑤再三斟酌,打定一個主意?。她寫了四封密信,第?一封傳給太后?,第?二封傳給若緣,第?三封寄回秦州宛城,第?四封直達涼州鎮國將軍。
每一封密信的內容,都經過她的深思熟慮。她在書房忙碌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把四封密信寫完了,也?全?部寄出去了,其時已是日影西斜。
華瑤望著?窗外的天空,只見一群鴻雁由北向南飛過。她許下一個心愿,待到來年,鴻雁飛回北方故土,邊境的戰事也?能平定下來。
*
朝陽破曉,天色將明。
京城的街道上?人煙寂靜,往昔的不夜城,如今只剩一片冷清。
太后?早已頒布了宵禁的命令,鎮撫司騎兵徹夜巡邏,嚴防任何人興兵作亂,京城官民也?能睡個安穩覺。
今日卻與往日不同?,通往皇城的寬闊大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車輪聲響,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紛紛關門閉戶、垂簾熄燈,萬萬不敢惹事生端。
此時此刻,方謹與顧川柏正坐在馬車之內,疾速趕往皇城。
昨夜太后?傳下一道懿旨,宣召方謹和東無入宮覲見,共同?商討滄州、涼州的戰局。
太后?特意?囑咐,大梁朝的政局,既是國事,也?是家事,方謹和東無各攜一位家眷入宮,太后?確保他們安然?無恙,他們也?應該以江山社稷為重,此次商談期間,諸事聽從太后?的詔令。
太后?的勢力?盤根錯節,遍布朝野內外。她的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成常人之不能成,如果她選定方謹為新帝,方謹必能戰勝東無。
因此,方謹正想趁機拉攏太后?。
為表誠意?,方謹帶來了她的正室,顧川柏。
顧川柏儀容俊美?,身體強壯,也?曾練過拳腳功夫,但?他沒有一絲內功。宮廷侍衛若要?暗殺他,十招之內,必能取走他的性命。
想到此處,方謹譏誚地笑了一聲。
顧川柏并不知道她為何而笑,他道:“殿下,您出來得匆忙,還沒用過早膳,車上?食盒已備好了……”
方謹打斷了他的話:“你伺候我用膳。”
距離皇城仍有一段路程,顧川柏也?做好了伺候方謹的準備。他把食盒端出來,擺在一尺見方的木桌上?,又把一雙銀筷遞給了她。
方謹并未接住銀筷。她握住了他的指尖,他急欲掙脫,但?她的勁力?極強,銀筷從他手中?滑落,他低聲喚道:“殿下!
第185章 落日歸山 “我不允許,你又能如何?”……
方謹握著顧川柏的手指, 往她自己的懷里一拽。顧川柏抬起另一只?手,緊緊地扶住了木桌。他并未接近她,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遠了。
方謹放開了顧川柏。正當他整理衣袍之時, 她忽然抽出他的衣帶, 只?用?那一條衣帶反綁他的雙手, 又把他的衣襟扯開了。她的動作粗暴又迅速, 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顧川柏的雙手都被綁在背后, 外袍和內衫的領口?大敞,露出挺拔結實的胸膛。他的神色漸漸凝重, 胸口?微微地起伏著, 心里的怨怒無?處宣泄, 只?好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態,這也正是方謹的趣味所在。
方謹慢條斯理地用?膳, 仿佛身邊沒有顧川柏這個人。等她終于?吃完了,顧川柏開口?道:“請您允許我上前收拾碗筷!
方謹道:“我不允許,你又能如何?”
顧川柏道:“殿下!”
顧川柏的語調升高了,呼吸沉重而急促,濕潤的眼角略微泛紅。自從先帝去世之后, 顧川柏在公主府的處境比從前更艱難。他已有數日不曾見過?方謹, 侍寢的機會怎么也輪不到?他。今日方謹帶他入宮覲見太后,他猜不準方謹的用?意, 但他孑然一身, 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了。
顧川柏的語聲?恢復一貫的平穩:“快到?皇城了,宮里的奴才前來接駕, 也會看見我衣衫不整。這般名聲?傳出去,未免有損您的體面,還請殿下開恩, 恕我冒失之罪。”
方謹懶散地倚靠著軟枕:“我已經對你開過?恩了。”
顧川柏這才反應過?來。他雙手用?力一扯,緊纏著手腕的衣帶竟然散開了。原來方謹只?系了一個活結,并未真正地束縛他,倒是他自己不曾掙扎,深陷于?嗔癡愛欲而不自知,沉溺于?虛妄幻影而不自覺。
顧川柏重新把衣裳穿好,又低頭?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他把食盒的蓋子蓋嚴了,再用?絹布擦干凈,放回車上的箱柜里。他做活做得十分仔細,可?謂是無?微不至。他早已做慣了這些事,不覺累也不嫌繁瑣,但他的心境不比從前。燕爾新婚之時,他滿懷欣喜,而今,他的情意也化為寒冰了,終此一生,再難消解。
愛恨交纏,恩怨交織,是否還有解脫之日?
顧川柏看了一眼方謹,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馬車駛入巍峨皇城,宮道上青紗燈籠分列兩側;食堑臒艋饛匾共幌,此時朝陽初升,天光照亮了九重宮闕,燈籠閃閃爍爍,恰似銀河中繁星煜耀。
方謹忽然吩咐道:“本宮和東無?交戰已久,如今正在緊要關頭?,禍福兇吉,難以預料。你是本宮的駙馬,必須全心全意為本宮辦事,你娘家的位次,也得排在本宮的身后!
她盯著他:“本宮看不慣腳踩兩條船的人,這種人只?會站在兩條船的中間,上不去,下不來,無?路可?走,最終落入水里淹死了,尸骨也被魚蝦吃光了。”
顧川柏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道:“我必當全心全意侍奉殿下!
馬車穿過?一條寬闊大道,漸漸地停下來了。蒼翠的樹影隨風浮動,太監王迎祥走到?馬車的側邊,恭恭敬敬道:“奴婢恭迎二位殿下大駕,恭請二位殿下萬福金安!
王迎祥正是太后宮里的太監。他在此等候多時,只?為迎接公主和駙馬。
顧川柏心中暗想,方謹剛才那一番言語,不止是說給他聽的,或許也是在敲打王迎祥。
先前王迎祥托人給方謹送禮,格外地殷勤,格外地諂媚。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王迎祥巴結方謹,必定有求于?方謹,但他的主子還是太后。他討好方謹,惹怒了太后,他又該如何自處?
涼風吹進馬車之內,車門?大開,方謹緩緩地下車了。顧川柏緊跟著方謹的腳步,走向?太后所在的仁壽宮。
方謹和顧川柏先后步入宮門?,宮里的奴婢跪地行?禮,態度倒是十分恭敬。在王迎祥的指引下,方謹跨過?門?檻,邁進花廳,竟然與東無?打了個照面。
東無?的身側站著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名為“姜亦柔”,年芳二十四歲,正當妙齡,也是東無?的側妃。她垂首斂眉,規規矩矩地躬身,向?著方謹行?禮,舉止端莊嫻雅,聲?調溫婉柔順:“妾身參見二位殿下!
姜亦柔原名“姜鴻志”,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父母為她命名“鴻志”,盼她一展鴻鵠之志。她自幼讀書勤奮刻苦,才學?也是超群出眾,十一歲投拜名師門?下,十四歲考取秀才功名,十六歲所作的勸學?文章也被天下讀書人推崇。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東無?,從此世間再無?“姜鴻志”,她是東無?的側妃姜亦柔,亦嬌亦柔。
姜亦柔久居深宮內院,許多年來,足不出戶。姜亦柔的表姐正是東無?的正室,東無?娶了她們這一對表姐妹,坐享齊人之福,卻也不準她們拋頭?露面,坊間盛傳她們重病臥床,早已被東無?磋磨致死,今日姜亦柔竟然現身了,倒是出乎方謹的意料。
不過?,姜亦柔畢竟只是側室,她這等名分,上不得臺面。東無?前來拜見太后,不攜正室,反留側室,倒也真是一概不顧宮里的規矩。
方謹的目光從東無?的臉上掃過?,她一字一頓地念道:“參見皇兄。”
東無?道:“皇妹近日可?還安好?”
方謹道:“托皇兄的福,一切安好,有勞皇兄惦念,不知皇嫂近況如何?”
東無?微微地笑了笑:“入秋了,這天氣也是冷得厲害,皇妹千萬要保重身體。你皇嫂染上了傷寒病,臥床多年,也不見好。我尋遍天下名醫,用?盡千方百計,始終未能治愈她的頑疾。”
方謹直視東無?的雙眼,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東無?雖然在談論?他的妻子,但他言辭間無?喜無?悲,他的枕邊人也像是陌生人。
方謹往前走了兩步,與東無?的距離僅剩一尺。她的目光銳利如箭,嗓音卻是十分輕緩:“皇兄不必隱瞞,你我兄妹之間,還有什么話不能直說?皇嫂已經死了幾年,她的尸體還在你府上嗎?”
東無?略微垂首,把方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他在心中默念“皇妹”二字,似乎也很?有些趣味。他道:“皇妹怎能妄加揣測?皇妹胡言亂語的本事,倒是和華瑤不相上下!
方謹道:“為何又提起華瑤?”
東無?道:“皇妹與華瑤姐妹情深,我對皇妹提起華瑤,原是想討皇妹歡心,與皇妹說笑取樂……”
“取樂”二字,用?在皇妹身上,似有輕浮佻蕩之意,方謹打斷了他的話:“你想討本宮歡心,你應該立即暴斃。本宮見了你的尸體,自然會與旁人說笑!
東無?對她格外寬容似的:“皇妹今日的火氣太重。”
話音未落,東無?拔出一把鋒利的袖劍,劍尖斜刺方謹的喉嚨。
方謹早知他一定會偷襲,那劍尖還未觸及她,她已跳到?了半空,鞋底暗藏的毒針如飛箭般射出來,直沖他的面門?。
東無?輕易地避開毒針,那毒針“咻”地飛過?去,砸碎了香案上的花瓶,鬧出極大的響動。霎時間,上百名大內高手閃身而至。他們并未流露一絲殺氣,花廳里的寒氣卻是冷入骨髓。
鎮撫司指揮使劉濟萬雙手抱拳,
站到?了方謹和東無?的正中間。
劉濟萬號稱“大內第一高手”,他的內功精湛深厚,外功高妙卓絕,哪怕他與東無?動起手來,他也不會處于?劣勢。
劉濟萬躬身彎腰,畢恭畢敬道:“二位殿下,請慎重,卑職不敢冒犯二位殿下,宮里的規矩不能不遵守。此處是仁壽宮,太后娘娘的圣居,深清靜潔,雅和安泰……”
劉濟萬一句話沒說完,太后竟然姍姍來遲。
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理天下,太后的地位遠高于?東無?和方謹。眾人見到?太后的圣駕,紛紛跪地行?禮,東無?和方謹跪在正中央,他們二人也謹守禮節,不敢在此時造次。
太后道:“免禮,都起來吧。”
眾人齊聲?道:“跪謝娘娘恩典。”
太后抬起一根手指,大內高手紛紛告退,劉濟萬依然站在原地。他并未上前保護太后,只?因太后的左右兩側站滿了侍衛,那些侍衛的武功極高,其中八人須眉皆白,年紀至少在六十以上。他們也是太后身邊的老人,修煉內功數十載,武學?造詣之深,實非常人所能想象。
東無?第一次見到?太后的侍衛。此前他只?知道太后身邊藏龍臥虎,卻不知道太后的兵力能有幾何?
如今他親眼目睹,那幾個侍衛的面容似曾相識,他暗自思忖,便又想到?了十幾年前,父皇賜給他若干畫卷,命令他去鏟除江南武林門?派,那些畫卷上的畫像,正是各大門?派的掌門?與魁首。
天下門?派,多如牛毛,東無?殺人如麻,卻也殺不盡天下人。
各門?各派的武功高手,或是身亡命殞,或是銷聲?匿跡,在這其中,竟然還有一部分人暗中投靠了太后。他們漂泊于?朝野,沉浮于?宦海,又得到?太后的庇護,便也殺開了一條血路。
直至今日,太后的謀略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太后已經年過?七旬,她比東無?年長四十歲。
東無?還未出生之時,太后的勢力已是深入江湖。太后從未以此威脅東無?,即使東無?搜刮江南民脂民膏,太后也只?是聽之任之,不理不睬。
太后對東無?也算得仁至義盡。她望著東無?,滿面慈祥和藹:“哀家已說過?了,今日所談,既是國事,也是家事,你和方謹都是哀家的骨肉至親,哀家也分不出個上下高低。滄州邊境的戰事,應該說與你們二人聽,你們一同?商量,方為上策!
東無?道:“兒臣聽命!
方謹道:“兒臣謹遵您的圣諭。”
太后微微頷首。她的語氣更加緩和:“滄州名將洪程秀已經投敵了。他是滄州第一大將,朝廷親封的威武大將軍,三品官階,官拜上卿之位,朝廷待他屬實不薄,他倒是恩將仇報,反過?來攻打滄州城池,七日之內,連破三城,滄州邊境都要改姓羌羯了。”
方謹輕嘆一口?氣:“兒臣也為此事寢食難安。大梁朝的江山社稷,也是高陽家的江山社稷,列祖列宗開基創業,何等艱難,兒臣只?怕……”
方謹又看向?東無?,他并未流露任何情緒。
其實東無?的性?格與太后也有幾分相似。太后神閑氣定,并無?一絲煩悶。不過?太后畢竟端坐天下至高之位,總要懷揣一顆慈心,做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太后說話也能說得情詞懇切,東無?倒像是脫離于?世事人情之外。
方謹心中暗道,既然如此,東無?真是天生殘缺。他感知不到?七情六欲,并非所謂的“精通理性?”,而是他先天不足,后天不補,偏執己見,剛愎自用?,久而久之就到?了這般地步。
方謹繼續道:“兒臣與皇兄爭執不休,朝廷的根基動搖不定,兒臣與皇兄都是千古罪人,有何顏面再見列祖列宗?”
太后語重心長道:“哀家也頗覺擔憂,戰事頻繁,國庫日漸空虛,各地官府尚在艱難維持。當今第一要務,莫過?于?止戰平亂,高陽家的江山社稷,千萬不能失于?他人之手。”
說到?此處,太后搭住了扶手。她的護甲上綴滿珠寶。明光璀璨的珠寶,掩映著每個人的神情,她泰然自若道:“今日哀家做主,替你二人做個決斷,你們立誓結盟,暫且休戰,以高陽家的江山社稷為重,仔細斟酌朝廷政務的輕重緩急。如今最要緊的兩件事,一是滄州戰局,二是永州亂兵,事關重大,刻不容緩。”
東無?道:“永州亂兵,也因華瑤而起!
太后早知東無?勢必牽扯華瑤,太后順著他的意思說:“哀家派你去永州討平亂賊,剿滅啟明軍,你可?有異議?”
東無?細觀太后的神色,太后也不知他看出了什么,只?聽他沉沉地笑了笑,仿佛剛剛聽說了一個笑話。
東無?興致盎然:“兒臣領命,還請皇祖母頒布詔書,昭告全國各州各省,華瑤已經犯下謀逆大罪,已是十惡不赦的歹徒。華瑤終究是皇族,也是兒臣的皇妹,若無?詔書公示,兒臣與皇妹骨肉相殘,誰能赦免兒臣的罪孽?”
“罪孽”二字,從東無?口?中說出來,真像是一種諷刺。顧川柏正這樣想著,東無?斜過?眼來,目光瞥向?顧川柏,滲出冰冷的寒意,顧川柏不自覺地皺眉。
正在此時,太后答應了東無?的請求。
隨后,太后又把滄州戰局交給了方謹,這原本也是方謹的分內之事,方謹的兵力聚集于?北方四省,兵部尚書早已是她的黨羽,她致力于?平定北方戰亂。
太后把兩件事分派完畢,便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東無?和方謹先后告退,東無?的馬車駛出了皇城。方謹的馬車位列其后,與東無?約有十丈遠。
不過?,方謹的馬車上,卻只?坐著兩名侍衛,方謹和顧川柏不在車內。他們已被太后留在了仁壽宮。
時值晌午,日光正盛。
仁壽宮的密室內,門?窗緊閉,珠簾垂落,照不進一絲日光,尋不見一寸樹影。琉璃宮燈的燈芯也點燃了,方謹和顧川柏坐在明光之中,太后坐在他們的正對面。
太后身邊最得寵的女官紀長蘅也現身了。紀長蘅為方謹斟茶倒水,恭恭敬敬地侍奉方謹。
方謹也說出幾句謙遜之詞:“兒臣多謝皇祖母恩典。若有什么差事,兒臣辦得不周到?,萬望皇祖母指教!
太后坦然道:“朝廷政務不能再拖下去了,北方邊境的戰事,東南沿海的亂局,哪一件不是十萬火急的?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朝廷也要收攬民心。今天哀家和你說句心里話,哀家最中意你,若不是東無?從中阻攔,哀家早已傳下圣旨,將你立為新君……”
入秋之后,太后生了一場病,此事只?是仁壽宮的秘事,太后禁止任何人外傳,違令者,斬立決。
方謹也不知道太后狀況如何,紀長蘅卻是一清二楚。近日太后思慮過?重,數年不曾犯過?的頭?疼又復發了。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微抬起,這是太后的暗示,她的頭?疼發作得十分厲害。
紀長蘅又往太后的瓷杯里添了兩粒丹藥。太后接過?瓷杯,慢慢地把藥水飲盡,這才稍微緩過?一口?氣。
方謹忽然開口?道:“承蒙皇祖母隆恩,兒臣無?以為報,兒臣只?愿在登基之后,向?您進獻孝心,為大梁朝安定民心。兒臣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后道:“講吧!
方謹道:“皇祖母,您派遣東無?剿滅啟明軍,兒臣料想東無?不會聽命行?事!
太后把瓷杯放在了木桌上。她耐心地教導著自己的孫女:“凡事不能急于?求成,你和東無?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這一瞬間,太后忽然頭?疼萬分。她的頭?骨似是裂開了一般,疼得鉆心透骨,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個人,正用?錐子鑿開她的顱縫。她隱隱約約聽見嘉元的聲?音:“娘親,您還記得我嗎?”
嘉元長公主,也曾是太后寵愛的孩子。
嘉元長公主的女兒,御賜封號康寧郡主,她是太后的孫女,她也把太后喚作“皇祖母”。她遭受凌遲之刑的當日,還在刑場上痛哭嚎啕:“皇祖母!皇祖母救我!”
太后的腦海中人聲?沸騰,往昔數十年的所見所聞,激昂于?一時之間。太后依舊是面不改色,她說話的語調一成不變。
方謹和顧川柏并未看出一絲異樣,他們只?聽太后吩咐道:“哀家今日召見你們,只?想勸你們休戰,京城的局勢穩定,滄州也不至于?軍心變亂!
方謹這才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太后并不指望東無?剿滅啟明軍,不過?是找了一個由頭?,借機敲打東無?。江南武林門?派早已投誠太后,東無?今日得見太后勢力之深,便也不敢草率地起事。東無?必會傳召他的下屬,把江南各省的門?派分布調查清楚。
太后還說:“你們和華瑤剛剛打過?一戰,是在永州扶風堡,華瑤以少勝多,把你們的軍隊斬盡殺絕……”
太后停頓了一瞬,才接著說:“你一定要多想多思,多算多謀,反復盤問殘兵敗將,把華瑤的戰略戰術都看得清清楚楚,切忌年輕氣盛,剛打了一場敗仗,又派出一隊精兵強將,只?求快,不求穩,非得在一兩個月之內,就把啟明軍殺得片甲不留。”
方謹記下了太后的囑咐。她又側過?頭?,略瞥了一眼顧川柏。
顧川柏頓時明白了方謹的意思。他垂首俯視,欲言又止,這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直到?此時,顧川柏才察覺出蛛絲馬跡,據他所見,太后的言語不似平常那般連貫。
太后直說道:“你是方謹的正室,世家名門?出身的公子,將來你貴為皇后,統率六宮,威儀天下……”
太后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停頓了。她不記得自己下一句要說什么,也不能在方謹和顧川柏的面前失態。她淡定自若地端起瓷杯,又喝了一口?水,這才緩聲?道:“罷了,等你上位之后,哀家再來親自教導你!
顧川柏道:“兒臣多謝您的照拂!
太后心知自己不能在密室里繼續待下去。太后也知道,顧川柏和方謹還想把話題轉回華瑤身上。在東無?和方謹這二人之間,太后確實更偏向?方謹,但是,太后并不確定,她最終應該選擇方謹,還是華瑤?方謹比華瑤更沉穩,華瑤比方謹更聰慧,她們這一對姐妹,各有千秋,難分勝負,倘若太后自己無?法決斷,便也只?能交給天命來裁定了。
太后緩緩地站起身:“哀家要去午休了,你們若有什么要事,派人傳信到?仁壽宮來!
紀長蘅扶著太后走出密室,太后的背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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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漸高,涼風漸起。
若緣剛從寺廟上香回來。今日她的心臟跳得極快,撲通撲通,快從她的胸腔里躍出來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差點就在馬車上發癲了。
今日早晨,若緣收到?了華瑤寄來的密信。
若緣和華瑤通過?京城郊外的寺廟傳遞消息,這是她們之間的秘密,至今還沒被東無?察覺。每一次,若緣去寺廟里取信,無?異于?出生入死。但她并不怕死,她只?想殺了東無?。
若緣原本以為,終有一天,她會發現東無?的弱點。她把他的弱點告訴華瑤,華瑤就能殺了他。
而今,華瑤傳給若緣的這封信上,竟然透露了東無?極力掩蓋的真相。原來東無?的下屬大多練成了一種邪功,名為“洗髓煉骨”之術。他們的根骨不同?于?常人,也不同?于?真正的武功高手,他們必須常年服藥,因此而受制于?東無?。
若緣的腦海里雜緒紛亂。過?去的這些天里,她成日與宋嬋娟廝混,她想從宋嬋娟的口?中問出東無?的秘密,可?惜宋嬋娟什么也不知道。宋嬋娟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何滑胎,據她所言,她一覺醒來,肚子癟了,孩子沒了,她實在難以忍受,才會在自己的房間里又哭又喊。
若緣忍不住心想,東無?為何無?子無?女?難道他真是斷根絕種之人?他的后院里,奴婢成群,侍妾如云。他經常寵幸他的侍妾,懷孕的侍妾極少,至今也并無?一人誕下一個健全的嬰兒,又或者是,曾經有人誕下了嬰兒,卻是根本見不得光的。
想到?此處,若緣的呼吸忽然停滯了。她自己的侍衛都被東無?殺光了,從那之后,東無?又送給她二十個侍衛,皆是容貌俊美、體格健壯的年輕男人。而且他們的根骨都是天生天養,而非什么“洗髓煉骨”之術洗煉而成,東無?是當真為她著想,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緣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困擾多日的疑慮,終于?在此時消解了。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東無?到?底要如何利用?她?她又有什么利用?價值,東無?才會把她留到?現在,遲遲沒有殺死她?
東無?需要一個流淌著高陽家血脈的女兒或者兒子,但他自己生不出來。他竭盡心力,日夜憂愁,卻還是生不出來。晉明比他年輕三歲,早已有了兩個孩子,雖然那兩個孩子資質平庸、根骨粗劣,卻也比他略勝一籌。
東無?膝下無?子無?女。他看重高陽家的血脈,便要搶奪自己妹妹的孩子,最好是出生不久的嬰兒,能讓他親自撫養成人。
第186章 流水繞臺榭 禍福無常,風云難測……
若緣回?到了公?主府。她的怒氣仍未消散。她走進自己的房間, 盡情地發瘋發癲。
臥室里懸吊著一只沙包,重達百斤,包裹著二十層牛皮。若緣并?未動用一絲內力, 只是憑借一雙拳頭, 狠狠地捶打著沙包。
若緣秘密修習佛門心?法, 迄今已有將近三個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 自創的拳法也甚是精妙。
她滿臉猙獰, 張著嘴巴,呲著牙齒, 拳頭如同雨點般散落, 把沙包打得東搖西擺。
她打得興奮之極, 連聲低吼:“咔嚓!咔嚓!哇哈哈哈!”
從小到大,她受盡欺辱, 皆因?她無權無勢、無親無故。她已是孑然?一身,東無竟然?還覬覦她的骨肉。
她心?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渾身的力氣更甚從前。沙包被她打得凹進去一塊,她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若緣笑得前仰后?合,又暗暗心?想, 難道東無當真以為?, 她只會逆來順受嗎?
若緣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坐到案桌之前,提筆寫出一封密信, 收信人正是她的姐姐華瑤。她把自己的推斷全部記錄下來, 她對華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相信華瑤一定能手刃東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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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薄暮,夕陽向晚。
永州臨德鎮的校場之上, 華瑤與謝云瀟正在練武。
先前華瑤曾經自創了一套劍法,威力極強,勢道極猛, 能把千千萬萬的毒針化?作灰燼,故此命名?為?“萬化?劍法”。
雖然?華瑤創立了萬化?劍法,但?她掌握得并?不扎實。這一套劍法的訣竅和技巧,她也不太清楚。每當她陷入絕境,她才能把劍法的威力全部施展出來。平日里無論她如何用功,她也使不出萬化?劍法的精妙之處。
華瑤思索良久,又想出一個辦法。她站在樹枝上,嚴肅道:“我?和你交手一百多個回?合,點到即止,處處留有余地,劍氣也是削弱了三分,我?們這樣練下去,難道不是浪費時間嗎?戰場上的敵人可不會對我?們手下留情!
謝云瀟道:“你想讓我?扮演你的敵人,對你毫不留情?”
華瑤道:“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你告訴我?,你們涼州人比武過招,輕則見血,重則喪命,現在就按你們涼州的規矩來,你扮演賊兵,我?扮演官兵,我?來追捕你……”
華瑤與謝云瀟的距離僅有一尺。華瑤目不轉睛地看著謝云瀟,當她說?出“追捕”二字,謝云瀟身影一閃,瞬間消失在她眼前。
謝云瀟的功力已經恢復九成?,位列頂尖高手之上。華瑤與他過招,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華瑤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恰好一陣微風吹過,她察覺到謝云瀟的蹤跡。她連忙施展輕功,還對他喊了一聲:“站住,你往哪里跑?”
謝云瀟的劍鋒上劍光大盛,校場上沙塵飛起,落葉猶如蝴蝶一般,在風中忽高忽低地回?旋。殺氣騰空,寒氣彌漫,落葉又仿佛飛劍般沖射而出,直直地刺向華瑤。
方圓五里之內,只有華瑤和謝云瀟兩?個人。
華瑤來不及召喚侍衛,她只能自行解圍。生死存亡之際,什么情緣愛欲、遐思綺念,全被她拋之腦后?,她的安危只在一瞬間。
華瑤用盡平生之力,揮劍橫劈豎斬,劍氣縱橫交錯,像是大江大河之上的怒濤巨浪。樹枝倒地,沙石飛空,天光逐漸暗淡下來,夕陽的余暉也被她的劍風吞沒。
落葉迎上劍風,就像雪花照見陽光,即刻消融。華瑤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用力過猛,恐怕會傷到謝云瀟。
華瑤及時收勢,飛奔到謝云瀟的身側,悄悄問他:“你還好嗎?”
謝云瀟收劍回?鞘。他的左手被劍風割傷,鮮血流淌出來,染紅了半寸衣袖。他還穿著一件雪白衣袍,紅白對比格外鮮明,也讓華瑤格外驚訝。
謝云瀟從容道:“小傷而已,不值一提。你的武功日益精進,兩?年之內,修為?一定能達到化?境。”
華瑤從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瓶金瘡藥。她默默
地牽住他的手,仔仔細細地把藥膏涂在他的傷口上。從始至終,她沒說?一個字。
謝云瀟收攏五指,虛握著她的手腕。
她與他對視片刻。這一次,反倒是她側過臉,避開了他的目光。她輕聲道:“你的傷口還疼嗎?”
謝云瀟道:“已經止血了,不疼不癢!
華瑤道:“你真的挺能忍的,這都不覺得疼。”
華瑤忽然?記起來,她和謝云瀟在岱州剿匪的那一天,謝云瀟的左臂也被砍傷了。那時候,他默默地給自己上藥,像是毫無知覺一般,她還以為謝家有什么祖傳的規矩,從不讓人喊疼。
華瑤輕嘆一口氣。她牽著謝云瀟的右手,與他一同坐在石椅上。
正是黃昏時候,紅日西沉,晚霞掩映崇山峻嶺,華瑤眺望遠景,自言自語:“怎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提高自己的武功境界?我?聽說?,境界突破的契機,與絕境有關,如果我?在絕境中歷練幾次,我?的修為會不會突飛猛進?”
謝云瀟沉默片刻,回?憶年幼時諸般經歷。每一次境界突破,確實與絕境相關,經由華瑤提醒,他察覺這一切并?非巧合。
謝云瀟如實回?答:“練武也是修道,道法三千,各有不同,境界突破的契機,也不能一概而論。身處于絕境之中,自會遭遇禍福吉兇,有人一飛沖天,修成?一代宗師,有人一落千丈,只剩一副殘軀!
華瑤心?中暗道,謝云瀟還真像是一位老師。她忍不住問:“我?不明白,你再說?清楚點,怎樣才能一飛沖天?”
謝云瀟道:“只看那個人的造化?高低,運氣好壞,如果他造化?高,運氣好,就能找到一條生路!
華瑤道:“嗯,我?覺得我?的運氣挺好的,我?想在半年之內,把武功修煉到化?境。”
謝云瀟目光深沉地看著她:“修煉武功的方法可以變通,只有一個規矩永久不變,習武練功,最忌諱急躁冒進。不管你的天分資質有多好,你也必須循序漸進!
華瑤故意調侃道:“我?隨口一說?,你倒是當真了,你好嚴厲啊,謝老師!
老師學生之類的游戲,華瑤和謝云瀟玩過很多次了。
華瑤這一聲“謝老師”才剛念出口,謝云瀟原本?抵在她掌心?處的手指也挪開了,似是有意與她避嫌。
華瑤又起了玩心?。她扯過謝云瀟的衣帶,纏繞在自己的指間:“你怎么不說?話了?”
謝云瀟制止道:“別這樣,畢竟是在室外!
華瑤答應道:“好吧,回?房之后?,我?再繼續和你玩!
校場也是一片空曠之地,華瑤和謝云瀟身處此地,眺望遠景,只見夕陽落山,暮色蒼茫。
華瑤竟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仿佛曾在夢中見過這般景象。她一時恍惚,喃喃道:“太陽下山了,天快黑了。”
謝云瀟握住她的手腕:“你在想什么?”
華瑤坦誠道:“古往今來,全天下的賢士奇才,共有多少人?要我?說?呢,至少也有上百萬,名?垂青史的,卻是寥寥無幾!
謝云瀟聽出她話中的悵然?之意。他低聲道:“一個人的成?敗得失,不只取決于自身。禍福無常,風云難測,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并?非人力所能及!
華瑤點了點頭:“我?知道啊,京城有句俗語,‘不要與人爭,只去與命爭’,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話音未落,她又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撓了一下。
謝云瀟捉住她的指尖,她小聲告訴他:“其實,世間萬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小時候,娘親教過我?一句話,我?一直記到現在!
謝云瀟道:“什么話?”
華瑤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謝云瀟與她十指相扣,又補了一句:“志同道合,齊心?協力。”
華瑤極輕地笑了一聲。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要對他說?悄悄話。他低下頭,她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他提醒道:“萬一被別人看見……”
“才不會呢,”她在他耳邊說?,“天都黑了!
夜色漸深,涼風漸濃,謝云瀟的喉結似乎滾動了一下,華瑤反倒放開了他,其實她也不敢在此時胡鬧。
華瑤故作正經道:“走吧,該回?去了,今晚早點休息,明天還要巡視各地。”
華瑤站起身來,謝云瀟緊隨她的腳步。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校場,眾多侍衛跪地相迎,燈籠的光影照在地上,明明暗暗,飄飄浮浮。華瑤又想起永州的局勢,各方勢力交錯之時,正如光影一般,或明或暗,勾纏不清。
華瑤回?到了臨德鎮的公?館。她才剛坐下,還沒喝上一口水,她的信使又傳來京城的密信。那密信裝在竹筒之中,她略看一眼,便知道寄信人正是若緣。
華瑤飛快地拆開竹筒,取出若緣的親筆密信,對光一照,只見信中寫盡了東無家里的私事。
華瑤時而驚嘆,時而尷尬,時而惋惜。她驚嘆于東無的絕嗣之癥,又為?東無的百般遮掩感到尷尬。東無府上侍妾如云,那些侍妾遭受東無的磋磨,真是十分的可悲可憐。
華瑤感慨道:“出乎意料。”
謝云瀟道:“信上寫了什么?”
華瑤道:“東無身患隱疾,他努力了很多年,也沒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
謝云瀟并?不了解“隱疾”。他道:“東無內力深厚,為?何會有隱疾?”
按理說?,內力深厚之人,應該是身強體壯的,也不會有任何隱疾。華瑤略一思索,認真地解釋道:“他修煉了一身邪門功夫,我?們不能用常理去推斷他的狀況!
謝云瀟道:“或許他也經歷過洗髓煉骨!
華瑤道:“很有可能,他無懼無畏,無喜無怒,他要是想做什么事,誰也攔不住他!
在此之前,華瑤曾經以為?,東無此人,毫無弱點。如今,她在若緣的幫助下,窺破東無的秘密,較之以往也算是進步了。
凡事不可急于求成?,華瑤要鏟除東無的勢力,必須四?處打探消息,從長計議,制定一個妥當的計劃,方能行之有效。
經過扶風堡一戰,東無和方謹雙雙慘敗,至少半個月之內,他們不會大舉進攻啟明軍。在此期間,啟明軍也可以休養生息。
不過華瑤的面?前還有一道難題。啟明軍的軍費開支雖大,目前還可以正常維持,只是糧草儲備不足,僅能供應半個月的用度。偏偏永州才剛鬧過饑荒,各地缺人又缺糧,華瑤有錢也買不到充足的糧食,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御林軍的頭上。
第187章 長夜漏聲初遠 正好一箭雙雕
御林軍爆發內亂之后, 約有四萬士兵逃到永州境內。他們分散于永州各地,做慣了燒殺搶掠的勾當,民間稱其為“賊兵”。這?些賊兵不受官府的管束, 已在永州犯下無數罪行。
華瑤很想把?賊兵收拾干凈。賊兵一日不死, 永州一日難安, 百姓飽受戰亂之苦, 如何顧全身?家?性命?昔日的城鄉市鎮, 從此淪為尸山血海,人?跡杳然, 渺無音訊, 官府也是形同?虛設了。
華瑤和謝云瀟逃亡的那幾天?, 華瑤親眼目睹黃田村的慘狀,又?遇到了以胡麻子為首的幾個賊兵。胡麻子見到謝云瀟, 竟然感嘆道?,如果把?謝云瀟賣去青樓,至少價值黃金萬兩。
胡麻子這?等小兵,沒念過書,沒做過生?意?, 怎會知道?青樓的行價?
華瑤細思片刻, 心里已有了答案,賊兵就像三虎寨的強盜一般, 打家?劫舍, 買賣人?口,積攢了不少錢糧。他們的首領也是個渾人?, 分明已經背叛了朝廷,還敢自封為“御林軍”。華瑤甚至收到消息,賊兵首領招兵買馬, 積草屯糧,妄圖奪取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酉時已過,夜色深濃。
華瑤點亮了書房的燭燈,傳令召見秦三和齊風。
少頃,秦三趕到了書房。她跨過書房的門檻,往前一看,木桌上放著一張地圖,華瑤和謝云瀟站在桌邊,正?商量著永州各地的戰局。
秦三躬身?致敬,雙手抱拳:“末將參見二位殿下!
華瑤道?:“免禮,快過來吧。”
秦三立刻走到華瑤的身?側,還未開?口,隱約聽見輕微的聲
息。她抬頭一瞧,來人?正?是齊風。
齊風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朝他招了招手,他快步走近,停在距離華瑤半步之遠的位置。他先看了一眼華瑤,又?看了一眼謝云瀟,謝云瀟依舊漠然不動,并未與他多說一句話。
謝云瀟的毒傷已經痊愈。他的武功重歸登峰造極之境,又?是啟明軍數一數二的將領。華瑤與他商議軍務,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不知為何,齊風的心神竟有幾分恍惚。
前些日子,民間流傳著一種謠言,據說謝云瀟因?病逝世,華瑤正?準備挑選一位新駙馬。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萬萬不該多想,齊風默念“新駙馬”三個字,便覺得自己大逆不道?。他低下頭去,只?看著桌上的地圖。
書房內一片寂靜,華瑤往地圖上蒙了一層宣紙,極輕極薄的紙頁,顯出永州北境的地形地貌。
華瑤又?拿出一支炭筆,先在臨德鎮畫了一個圈:“啟明軍在臨德鎮駐軍,共有一萬一千人?!
隨后,華瑤又?把?臨德鎮附近的南安縣、靈桃鎮、金蓮府、淺山鎮標注出來。根據暗探的密報,以及她自己的見聞,她斷定道?:“賊兵主要分布于這?四個地方,靈桃鎮兩千七百人?,金蓮府七千三百人?,淺山鎮四千六百人?,南安縣六千人?,總計兩萬余人?。靈桃鎮與臨德鎮距離最近,賊兵人?數最少,我想盡快攻占靈桃鎮,兵貴神速,速戰速決,最好能在兩天?之內,打完這?場仗!
秦三也拿起一支炭筆。她在紙上圈出了扶風堡的位置:“永州啟明軍共有三萬六千人?,除了臨德鎮的一萬一千人?,咱們還有兩萬四千人?留守扶風堡。倘若臨德鎮戰況緊急,您可以從扶風堡調兵!
華瑤嚴肅道?:“扶風堡主將聶春軒被我軟禁了。至少一萬兵力留守扶風堡,方能震懾聶春軒的親兵,以免他們鬧事作亂!
提及聶春軒此人?,秦三就憋了一肚子火。扶風堡之戰當日,聶春軒出爾反爾,遲遲不肯打開?城門,害得啟明軍折損精兵三千人?,華瑤也在民間流浪多日。
秦三泄憤道?:“哎,要不干脆這?樣,您傳令給白其姝,讓她殺了聶春軒,再把?聶春軒的親兵全部毒死。白其姝擅長做這?事,每次我問她怎么辦,她都說,有幾個殺幾個,敵人?死光了,后顧之憂也就沒了!
這?確實是白其姝會說的話。
華瑤拍了拍秦三的肩膀。
秦三回過神來,她道?:“我一時失言,請殿下恕罪!
華瑤的聲調依舊平靜:“我在永州根基不穩,你們也是知道?的,永州的文臣武將,多半還想著報效朝廷。我要攻占永州全境,必須施行仁政,籠絡人?心,以招安為主,以剿滅為輔。”
秦三拱手抱拳:“殿下英明!
燭火閃爍的這?一剎那,華瑤看向了謝云瀟。他提醒道:“敵軍或許會假意?歸順,暗中算計啟明軍!
華瑤隨口說:“那也無妨,我早已做好了萬全準備。他們敢在我的地盤上耍花招,我就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謝云瀟極淡地笑了一下,華瑤不知道?他為什么笑了,只?在此時,燭光映照著昏黃燈影,更添幾分朦朧意?境。他們的距離僅有半尺,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指尖,她反而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謝云瀟道:“殿下。”
華瑤道:“但說無妨。”
謝云瀟道?:“請殿下明示,何日何時,進攻靈桃鎮?殿下決定出兵的日期,啟明軍也好早作準備。”
華瑤道?:“暫定三天?之后,寅時出發。”
華瑤計劃在三天?之后出兵。到了那時,謝云瀟的武功恢復全盛之勢,華瑤自己又?把?萬化劍法練成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此令一出,秦三搶先答應道?:“末將領命!
秦三追隨華瑤已久,對華瑤也是十分敬重。華瑤親封她為“啟明軍第?一武將”,賜予她極大的榮光。她為華瑤效命,往往是迫不及待的。
華瑤認真地吩咐道?:“秦將軍,你率領四千精兵,留守臨德鎮。我和駙馬率領六千精兵,趁夜突襲靈桃鎮。齊風帶隊一千人?,埋伏在山林里,謹防賊兵乘機反攻!
秦三萬萬沒料到,此次作戰,她竟然不是前鋒。她輕聲道?:“我在臨德鎮休息多日了,您和駙馬才剛回來不久,駙馬原先的毒傷……”
秦三正?在猶豫之間,謝云瀟接話道?:“毒傷早已痊愈,多謝秦將軍關心。”
秦三客氣地附和道?:“承蒙殿下抬舉!
言罷,秦三又?看向華瑤。
華瑤雙手負后,從容道?:“正?因?為你在臨德鎮駐守多日,你對臨德鎮了解更多,你留守此地,我更放心。你要知道?,守衛臨德鎮,也是一個極重要的差事,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秦三已經明白了華瑤的意?思。她抱拳行禮:“末將一定盡力守城!
華瑤點了點頭,又?問:“你還記得唐通嗎?
唐通此人?,正?是東無的走狗,他被秦三活捉了,又?被華瑤囚禁在地牢里。
秦三猜測道?:“唐通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氣了。您是不是擔心唐通的同?伙會來劫獄?”
華瑤手握一支炭筆,又?圈住了地圖上的“垂塘鎮”三個字。
華瑤道?:“唐通還有同?伙兩千人?,全是輕功卓絕的高手,他們的首領名叫馮保,是個太監!
齊風喃喃道?:“馮保?”
齊風在皇宮當差多年,也曾見識過宦官的滔天?權勢。他依稀記得,馮保原本任職于東廠,后來皇帝從東廠抽調高手,安插到各宮各殿,馮保正?是其中之一。馮保為何投靠東無?這?也是一個未解之謎。
華瑤比齊風更了解馮保的底細。她直言不諱:“馮保為人?狡詐,最不容易對付,不過他立功心切,倒是可以利用。此次我出兵靈桃鎮,正?好一箭雙雕,倘若諸事進展順利,不僅能籌集糧草,還能活捉馮保!
其余三人?都對華瑤十分信服。這?一次,齊風竟然搶先開?口:“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事事順利。”
華瑤自信滿滿地承認道?:“確實!
華瑤對自己的戰術極有把?握。她打過的勝仗已有上百場,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績也不在少數。此次出征,她的兵力比敵軍更多,戰力也比敵軍更強,敵軍怎能與她抗衡?敵軍的車馬糧草,必是她的掌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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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寅時剛過,此時也是五更天?,黎明未至,夜色尚濃,深秋的寒風吹遍山河,曠野上的雜草布滿白霜。
華瑤率領六千精兵,走出臨德鎮的城門,直奔四十里之外的靈桃鎮。她騎著自己的坐騎,左手握著韁繩,右手搭著劍柄,馳騁于開?闊平原。放眼望去,天?高地廣,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的雌鷹,翱翔天?地,聲振寰宇,這?人?世間的萬里江山,似乎盡皆展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情緒很是高昂,只?想盡快趕到靈桃鎮,把?賊兵殺光,把?糧食搶光。
第188章 行車策馬去 最難消受美人恩
靈桃鎮土壤肥沃, 物產豐饒,常年?風調雨順,原本是一處熱鬧之地。全鎮共有四千多戶人家, 人煙稠密, 商鋪繁多
, 街道也修建得格外寬闊, 方圓二?十?里之內的鄉民常去此地趕集。
而今, 全鎮盡遭洗劫,僅有十?分之四的百姓存活。賊兵嚴守城門?, 嚴禁任何人擅自進出。
天色未明, 哨兵正在城門?外巡邏, 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冷得鉆心刺骨。他們尚未反應過?來, 疾電般的亮光一閃,他們的頭顱已被謝云瀟斬落。
這一瞬間,數十?具尸體倒地不起?,血腥氣彌漫開來,城墻上的守兵仍未察覺啟明軍的蹤跡。
謝云瀟率領兩百名輕功高手, 疾速躍上城門?。靈桃鎮并非軍事重鎮, 城門?僅有三丈高,謝云瀟瞬間登頂。他的劍光如同雷電一般迅猛, 劈在堅硬的石磚上, 石磚驟然爆裂,炸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碎石飛滾, 劍風激蕩,守城的賊兵無處可逃,甚至來不及痛呼一聲, 頭顱已是簌簌滾落,鮮血噴濺,把磚墻染得一片血紅。
短短幾個瞬息之間,賊兵的傷亡人數超過?五百。尸體從城墻上滾落,重重地摔進了城內。未及片刻,戰鼓聲從城內傳出來,賊兵首領也被吵醒了。
這位賊兵首領,名叫盧大強。他的姓氏原本不是“盧”,但他崇敬衛國公的英名,又因為衛國公姓盧,他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盧。
盧大強貪淫好色。急報傳來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懷里摟著兩個侍妾。
親兵闖進他的臥房,匆忙報信:“大人,十?萬火急!啟明軍來攻城了!啟明軍派出了武功高手,內功外功都是極厲害的。小人眼珠子瞪直了,看不清他們的身影……”
盧大強一聽此言,連忙從床上爬起?來。他近日縱欲無度,已有四天四夜沒下?過?床。從前他也是御林軍的一個小頭目,承蒙圣上隆恩眷顧,御林軍的軍營設有一座妓館。他去妓館眠花宿柳,倒也快活。不過?軍營的軍規森嚴,他區區一介八品武官,每月只能去妓館四次,細想起?來,每月四次的份例,可是真?不夠用的。
自從他集結了一群弟兄,攻占了靈桃鎮,他和弟兄們的好日子就來了。他們把靈桃鎮變成了淫窟,奸擄淫掠之事也做盡了。朝野的新舊兩黨之爭,與他們毫無關系,他們在永州樂得風光。
昔日的御林軍,如今散落于各大城鎮,相互之間也會通風報信,各城各鎮的首領平起?平坐,稱呼彼此為“兄弟”。他們秘密結盟,立定盟約,若有一位兄弟的地盤遭受官兵襲擊,鄰近的兄弟必須派兵支援。
正因如此,他們的地盤相距不遠,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靈桃鎮與臨德鎮的距離僅有四十?里。精銳騎兵從臨德鎮出發,經?過?半個多時辰,便能趕到靈桃鎮的城門?之下?。
盧大強早就知道了,啟明軍已經?入駐臨德鎮。
啟明軍剛剛在扶風堡打過?一場大仗,元氣大傷,這還?不到半個月,啟明軍竟然轉攻靈桃鎮?
盧大強原本打算與啟明軍劃清界限,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管轄各自的領地。然而,啟明軍夜襲靈桃鎮,守城士兵都被啟明軍殺光了。
盧大強道:“咱們還?剩幾個弟兄?”
親兵道:“還?!坏桨税倭恕_@天還?沒亮,弟兄們都在睡夢里,啟明軍不守規矩,領著輕功高手翻上城墻,那么快的腳程,弟兄們想跑也沒處跑,全被啟明軍斬首了!
盧大強閉目皺眉:“你趕快找一隊人馬,兵分三路,趕去金蓮府、南安縣、淺山鎮報信,求他們速派援兵,趕緊的!遲了一步,弟兄們都要被那個毒婦害死!”
親兵領命告退,盧大強還?在咒罵:“毒婦!!”
盧大強口中的“毒婦”,正是華瑤。
盧大強拔刀在手,恨恨地罵道:“天殺的啟明軍!狗屁公主,狗屁駙馬,滿嘴吹噓仁心仁術,殺起?人來可是一毫不手軟!皇族里頭有幾個好東西?!咱爺兒們幾個,今兒就去把男的殺了,女的奸了,全是皇族活該的!”
盧大強匆忙換上一套素衣,又招來自己的軍師和親兵,共計一千七百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向城門?,正想把啟明軍殺個措手不及,卻見?天光大亮,城門?大開,啟明軍的精銳騎兵早已進城了。
精銳騎兵約有六千人,個個穿著鋼甲、騎著駿馬,眉眼之間隱隱現出英武之氣,面?貌也都是平平正正的。這般平正與美丑無關,只不過?是相由心生,他們堅信自己守住了正道,又追隨了仁君圣主,自有一種非同尋常的堅毅。
啟明軍的軍規十?分森嚴,軍容十?分肅正,相較于往日的御林軍,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盧大強尚未走近,啟明軍的弓兵和弩兵全部做好了準備,弓箭和弩箭的箭頭直指盧大強,至少一千名武功高手站在兩側。他們的武功境界,多半比盧大強更強。
華瑤手握長劍,劍刃上鮮血淋漓。她殺了許多人,殺氣仍未消散。她目光如刀,冷冷地看向盧大強。
這一瞬間,華瑤看出來了,盧大強的武功不如她。想來也是,靈桃鎮到底還?只是一處鄉鎮,高屋廣廈、山珍海味不夠用度。賊兵之中的武功高手在京城也是過?慣了富貴日子的,他們若是貪圖享樂,就不會久居靈桃鎮,只會轉去“金蓮府”,那是一處繁華富麗的風水寶地。
華瑤打定主意,要把盧大強一劍斬首。
華瑤抬高劍柄,盧大強突然吶喊一聲:“卑職參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盧大強率領他的一眾親兵,齊齊整整地跪在地上。他一連磕了幾個響頭,伏地膝行,似有一種極強的奴性。
盧大強道:“卑職名為盧大強,原是御林軍第?十?三軍營的仁勇副尉。咱們軍營的領頭兒,不知著了誰的道,像是突然中了瘋魔,就對著自己人喊打喊殺,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小的們惶惶不可終日。過?了沒幾天,各大軍營打起?來了,軍規沒人守,朝廷沒人救,小的們大都是貧苦出身,從此失了依靠,只顧著逃命去了。”
他仰起?頭,仰視著華瑤,顫聲道:“卑職效忠御林軍十?年?。卑職寧可去死,也不敢對公主不敬。卑職特率全鎮官民,向殿下?投降,向啟明軍投降,只求殿下?赦免卑職的死罪!”
華瑤沉聲道:“你和你的下?屬,扔開手里的刀劍。你爬到本宮跟前,本宮賞你一個面?子。”
華瑤的兵力遠勝盧大強,縱然她言辭間頗有侮辱之意,盧大強也不敢不聽。他轉頭對下?屬說:“殿下?開恩,赦免了咱們的死罪!刀劍再重,重不過?咱們的性命,弟兄們就把刀劍都扔開吧!”
弟兄們紛紛奉命行事。他們把刀劍放到了距離自己三丈遠的位置。
不過?也還?有四五百個人,并未遵從盧大強的命令。他們緊握著刀劍,隨時準備在此一戰。
華瑤高聲道:“各位,既然你們出身于御林軍,原本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兵,京城百姓夾道歡迎。如今,外界盛傳,你們一個個都是賊兵。你們的主子盧大強,已經?歸順本宮,你們又該何去何從?”
眾多士兵抬起?頭來,盧大強的呼吸也不順暢了。
盧大強早已聽聞,華瑤極能煽動人心,她妖言惑眾的本領極強。特別是家境貧寒、出身低賤的小兵小卒,最?容易被她的言語蠱惑。
華瑤動用了自己的內功。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如同鐵劍一般鋒利又沉重,刺入每一個人的腦海里。
華瑤問道:“佳肴美食,香車寶馬,富貴功名,高官厚祿,你們想不想得到?”
膽大的士兵回話道:“想!”
華瑤氣勢洶洶:“想也沒用!盧大強不會賞給你們!知道為什么嗎?建功立業的第?一步,是選一個好主子!盧大強這等小人,根本不配做你們的主子。你們跟隨盧大強,今天殺光了農民,明天燒光了農田,后天從哪里搶來糧食?盧大強不知道,害得你們也不知道!
她掃視眾多士兵:“本宮治下?的秦州、岱州,人人豐衣足食,人人安居樂業。秦州、岱州的富庶,更勝永州百倍。本宮一向賞罰分明,只要你是忠勇雙全的人,你跟隨本宮,必定能掙到功名利祿。你往日所作的罪孽,全部消滅了!本宮是真?龍天女,本宮對你開恩,上天也會對你開恩。你認本宮做主子,你就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官兵,百姓崇敬你,官員尊敬你,神佛保佑你,子孫后代都會贊頌你!
她聲若洪鐘,氣吞山河:“本宮正想招攬你們,你們是否愿意投靠啟明軍?識時務者為俊杰!本宮今日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是賊兵,還?是識時務的俊杰?!”
眾多士兵已被華瑤蠱惑。他們熱血沸騰,拋開自己的刀劍,異口同聲道:“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歸根結底,御林軍畢竟是官兵。
御林軍的士兵,來自于各州各省,經?由官府選調入京。進京之后,他們在武館至少歷練七年?以?上,通過?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最?終才能加入御林軍。
御林軍的兵權直屬皇帝。御林軍以?侍奉皇帝為榮,因此深受皇帝的恩寵。御林軍依附于皇權,絕大多數士兵十?
分尊崇皇帝,也十?分尊敬皇族。
皇帝病重、皇權旁落之后,御林軍的日子不復從前。朝廷又逮捕了幾位將領,御林軍的士兵也被牽連了。他們逃到了各大鄉鎮,官府無法管束他們,他們也徹底放縱了。
華瑤并不知道他們心性如何。在她看來,做慣了殺人放火的惡徒,罪該萬死,天理難容。她方才的那一番話,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
與此同時,盧大強也爬向了華瑤。
華瑤往地上扔了一支藥瓶。她輕聲道:“把瓶子里的藥丸吃了。”
華瑤注視著盧大強,倘若他不吃藥,她就立刻把他殺了。反正他的軍隊已是手無寸鐵,她率兵剿滅他們,易如反掌。
當然,她絕非出爾反爾之人,從始至終,她并未答應他們的投降。她說自己有意招攬他們,又沒說一定會招攬他們。他們自作主張,她也不過?順勢而為,如此算來,她高陽華瑤真?是行得端、坐得正。
盧大強起?初還?想盡力拖延,等到金蓮府的援兵趕來此地,華瑤也只能跪地求饒。怎料華瑤竟然甩給他一瓶毒藥,吃還?是不吃?他猶豫未決,忽然一股殺氣襲來,他嚎叫道:“我吃,我吃,殿下?息怒!”
盧大強擰開藥瓶,倒出一粒黑色藥丸。那藥丸似是鵪鶉蛋一般大小,圓滾滾的,散發著一股霉味。他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把雙眼閉緊,再把藥丸往自己嘴里一塞,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華瑤的聲音極輕:“這是本宮特意煉制的蠱蟲。每月十?五,本宮會派人給你送去解藥,你吃了解藥,蠱蟲便不會發作,身體與常人無異。”
盧大強道:“如果您、您的解藥來遲了……”
華瑤道:“你會七竅流血而死,蠱蟲會從你的臉皮里鉆出來!
盧大強只覺得腹部疼痛難忍,似是一把鈍刀慢慢地挫傷了他的腸胃。他雙手捧腹,痛得蜷縮起?來,渾身不住地顫抖。他的面?容扭曲變形,嘴里吐出惡臭的濁氣,鼻腔里溢出一股血腥氣,真?像是從地獄里走了一遭。
他哀求道:“殿下?,饒命!”
華瑤效仿東無的神態,沉沉地笑了笑:“你對本宮忠心耿耿,本宮保佑你長命百歲。你若是犯下?叛主之罪,本宮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盧大強也知道東無的惡名。據他所見?,華瑤的歹毒手段,比起?她的皇兄東無,那也是絲毫不遜色的。
戰鼓聲由遠及近,華瑤回頭一望,又低聲道:“本宮也在拖延時間,聽懂了嗎,蠢貨?”
盧大強還?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在此時,謝云瀟率領一百名侍衛,回到了啟明軍的陣營。
謝云瀟殺光了盧大強派出去的信使,他的侍衛還?拎著血淋淋的人頭。
謝云瀟站在侍衛之中,真?是神仙般的俊美之極,但他的殺氣也是沉重之極。他漠然地看著盧大強,盧大強不敢再看他。
短短兩刻鐘之前,盧大強的親兵還?是活人。此時此刻,親兵的頭顱掉在地上,打了個滾,滾到了盧大強的面?前。
盧大強的疼痛似乎消退了幾分。他連忙爬起?來,跪地磕頭:“卑職可以?活命,全仗殿下?抬舉。卑職肝腦涂地,也難報答殿下?隆恩!”
華瑤冷冷淡淡道:“倒也不用你肝腦涂地,你貪污了多少銀錢,原原本本地吐出來,本宮饒你不死!
盧大強道:“卑職沒、沒……”
華瑤道:“沒貪過??”
華瑤的語聲隱含怒意,盧大強不敢隱瞞。或許是蠱蟲作怪,腹部仍有一股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盧大強一時編不出謊話。他講出了肺腑之言:“您別見?怪,永州可不止一個盧大強。大梁官場上,還?有千千萬萬個盧大強。官場上都是貪官,清官就是異類,難不成殿下?還?想著,清官就能辦好事?沒有油水可撈,誰聽他的?誰受他鳥氣?誰不要養家糊口?初入官場時,咱也想做一個好官,白米二?十?文一斤,咱多貪十?兩銀子,父母就能吃上一頓飽飯!父母養兒子不容易,咱略盡孝意,為什么不貪?!”
盧大強語氣急促,話未說完,他一口氣提不上來,昏死過?去了。
華瑤心想,盧大強這樣的奴才,往往也是貪官污吏,正如蛀蟲一般,啃食著大梁朝的根基。他們只顧著各自的利益,貪一時是一時,害一人是一人,卻不會做長遠打算,正是所謂的“利令智昏”。
只從盧大強身上,華瑤便能看出端倪。盧大強能屈能伸,溜須拍馬的本領極高超。他為自己辯解,初聽之時,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他虐殺了無數平民,又怎會有一顆善心?他發起?狠來,真?是殺人不眨眼,此等奸邪諂媚之人,確實也能做出一番事業,不過?他止步于此了,華瑤一定會殺了他。
先前華瑤所說的“蠱蟲”,也是她胡編亂造的。她根據東無的洗髓煉骨之術,瞎編出來一種蠱蟲。她強迫盧大強服用的,并非蠱蟲,而是一種發作緩慢的毒藥,盧大強的壽命僅剩七天。
時不待人,華瑤喊來她的侍衛:“紫蘇,你率領一千人去糧倉運糧。青黛,你率領兩千人駐守此地!
華瑤又派出四名侍衛,分別率領五百精兵,鎮守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門?。其余精兵分作十?隊,巡邏各處地方,若有任何異狀,立即發放信號煙。
眾人領命告退。
華瑤和謝云瀟也離開了此地。他們一同趕去了糧倉。啟明軍的糧草快要耗盡,糧食實屬重中之重。
華瑤正為糧食擔憂,軍糧已是小有缺失,百姓的口糧更是虧空巨大。
永州今年?風調雨順,今秋原是豐收之季,但因賊兵肆虐橫行,數萬畝農田早已荒廢。等到隆冬時節,萬物凋零,江河冰封,霜雪遍地,平民百姓缺衣少食,永州饑荒必定釀成一場大災。
滄州戰局、永州饑荒、東南?、西南亂兵,以?及京城的明爭暗斗,皆是短期內無法解決的難題。
對了,杜蘭澤還?在京城,她還?好嗎?她再堅持二?十?天,華瑤就能去京城解救她。
華瑤的腦海里漂浮著亂七八糟的雜緒。但她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她走向糧倉,啟明軍正在搬運一袋又一袋的糧食。
華瑤和杜蘭澤共同創立了一種抽檢糧食的辦法,適用于快速檢驗糧食的品質。啟明軍應用此法,確認袋裝的粟米可以?食用,粗略一算,糧食總重約有四千石,這個數字,遠低于華瑤此前的預計。
華瑤略微皺了一下?眉頭。她吩咐道:“燕雨,你帶隊兩百人,前去搜查盧大強的府邸。你把他的私庫砸開,無論他藏了多少東西,全給我搬運過?來!
燕雨終于等到了華瑤的命令。他連連答應:“好,好,屬下?遵命!請您放心,屬下?一定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這個詞語,正是燕雨跟著杜蘭澤學來的。
燕雨也記起?了杜蘭澤。他的心臟一瞬抽痛。此般狀況,并非初次發作,他還?在宛城的時候,每當他默念杜蘭澤的名字,他的心口自有一陣絞痛。
燕雨求助于湯沃雪,湯沃雪只勸他放寬心,莫思?莫想,少憂少慮,疼痛也會隨之消散。他聽信了湯沃雪的勸告,又覺得自己像個懦夫。
燕雨不敢再往深處細想。他帶隊直奔盧府,把私庫的石門?砸了個稀巴爛,又搜查了盧府的每一處角落。
果不其然,他們搜出來五千石白米、四十?兩黃金、三千兩紋銀,以?及一百多位容貌秀麗的姑娘。她們苦苦哀求燕雨,放她們回家。
燕雨忍不住說:“不是,你們求我干什么,別求了,我真?不想把你們關在這里。我也管不到你們頭上,你們想回家,直接回家就是了,盧府的大門?敞開著,隨便你們去哪里。鎮上的街道大變樣了,木屋磚房都被燒毀了,恐怕你們認不出來了……”
燕雨的本意是想提醒她們,靈桃鎮今非昔比,街道上遍布斷壁殘垣,隨處可見?無人收斂的尸體。只因他自己也是思?緒紛亂,他不知從何說起?,難免有些語無倫次,語氣也比平日里更急促。
眾多姑娘之中,竟有一人不言不語。她面?朝著燕雨,默默地流淚,淚水流盡了,她像是萬念俱灰了,唇角似彎非彎地笑了笑。
燕雨看見?她的神色。他怔了一怔,緩聲道:“我剛才有些不耐煩。我也不是不耐煩各位姑娘,還?請各位姑娘寬恕,我正要說,啟明軍從不擾民,啟明軍的首領是公主。我會把你們的情況稟報公主。你們若是無家可歸,公主一定會安置你們,給你們找到一個好去處!
眾多姑娘連聲道謝。比起?燕雨,她們顯然更信任華瑤。
時值晌午,天光明亮。
燕雨把盧府的糧食和財寶裝進馬車。他率領一眾侍衛,駕車駛上街道,滿地一片樹影搖曳,合抱粗的古樹枝杈橫生,樹枝上似乎掛著死人。
燕雨聞到一股尸臭味。他目不斜視,只顧著駕車疾行。
路過?城門?之時,他親眼目睹十?分詭異的情景,以?青黛為首的啟明軍,正在教?導賊兵唱歌。
他們齊聲唱道:“啟明啟明,消災去病,百戰百勝,千求千應!公
主在上,皇天有靈,賜我衣食,免我流離!啟明啟明,濟世?救民,大仁大義,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靈,神助我軍,深慰我心!”
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嘶吼。
燕雨趕緊逃到了華瑤所在的地方。
此時正是午時一刻,華瑤清點了一批糧食,約有三千石。她命令一隊騎兵押運糧食,盡快把糧食運回臨德鎮。
這一隊騎兵不走官道。他們繞路而行,途經?山林小道,那是外地人不知道的隱秘路線,臨德鎮本地的騎兵負責引路帶隊。
華瑤熟讀歷朝歷代的史?書。據她所見?,兩軍交戰之時,將領屢犯不止的一個錯誤,便是丟失糧草。因此,她想出一個萬全之策。運送糧食的糧道,必須是十?分隱秘的。她還?會派人提前勘察,確保糧道的安全。
華瑤挑選的糧道甚是穩妥,美中不足的是,糧隊運送的糧食重量有限,至多不超過?三千石。山路崎嶇,車馬行速緩慢,隨行的騎兵人數不能太多,否則也會被敵軍察覺蹤跡。
糧隊才剛離開不久,燕雨又來稟報道:“啟稟殿下?,屬下?搜查盧府內外,查獲五千石白米、四十?兩黃金、三千兩紋銀,還?有一百二?十?七位姑娘,最?小的十?六歲,最?大的三十?九歲……”
燕雨還?沒說完,華瑤打斷了他的話:“讓她們暫住盧府,稍等兩天,等我忙完了軍務,再來安置她們。我會派遣侍衛,駐守盧府,保護她們的周全!
如今的靈桃鎮,已是華瑤的地盤。不過?,華瑤對靈桃鎮并不了解。她還?不知道,哪一座大宅可以?收容民女?為了謹慎起?見?,還?是先讓她們留在盧府,等到華瑤把靈桃鎮的狀況調查清楚,再做決定也不遲。
燕雨卻問:“殿下?,您的軍務很忙嗎?”
華瑤正在翻查賬本。靈桃鎮的惡賊,遠不止盧大強一人。
盧大強的幾個親信也搜刮了不少油水。他們這些吸血蟲,吸光了全鎮百姓的膏血,殘忍地殺害了數千人。華瑤真?想把他們抓起?來,全部吊死在大樹上。
華瑤聽見?燕雨的聲音,匆忙回答道:“你沒事就退下?吧!
燕雨壯著膽子,追問道:“殿下?,請您恕我多嘴,靈桃鎮的這場仗,不是已經?打完了嗎?”
華瑤嘆了一口氣:“你太傻了!
燕雨的舌頭仿佛打了一個結。他斷斷續續道:“我、我……”
燕雨真?的好委屈。他沒想到,華瑤竟然會直說“你太傻了”,他覺得自己不及杜蘭澤聰明,卻也不算很笨的人。
燕雨喃喃道:“請問殿下?,您還?有什么吩咐嗎?若是沒有,屬下?告退了!
華瑤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又給他委派了一個任務:“你去看守盧大強!
燕雨抱拳行禮:“屬下?領命!鳖D了一下?,又說:“他那樣的人……”
華瑤合上了賬本。她怒火中燒,低聲道:“有一種人,不知憐憫,不顧情義,沒有絲毫人性,只有豺狼之性。你越是厚待他,他對你越是兇狠,非得給他抽一鞭子,抽得他皮開肉綻,他害怕了,才能裝出一點人樣,這就叫天生賤命!
燕雨聽出了華瑤的憤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讓他去看守盧大強,他就要把盧大強盯緊了,連一點好臉都不能露出來。
燕雨向華瑤行禮,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
午時未過?,風停了,云止了,天空湛藍,日光明燦,啟明軍的軍旗掛在城墻上,全鎮并無一絲風吹草動。恰在此時,城南的守軍放出一道信號煙。
華瑤見?狀,心中暗道,這么快就來了嗎?竟然比她預計得更早一些。
在此之前,華瑤已經?給白其姝傳信,命令她做好準備,等候華瑤的調遣。如果賊兵合力圍剿臨德鎮,華瑤也不得不從扶風堡搬救兵。
華瑤清點了一隊侍衛,準備趕往城南迎戰。
謝云瀟正要隨行,華瑤命令道:“你率兵趕往城北,賊兵一定會兵分兩路。”
謝云瀟道:“他們有多少人?”
華瑤道:“至少七千!
謝云瀟又道:“城南城北的敵軍,哪一方兵力更強?”
華瑤猜到了謝云瀟的心思?。他不愿讓她涉險,他自愿率兵迎戰強敵。其實她也不知道,哪里的戰局更危急?她只知道,馮保率兵來攻城了。
馮保不愧是東無的走狗,也不愧是東廠出身的太監。他防備得十?分周密。自從華瑤和謝云瀟入駐臨德鎮,馮保派出暗探,守在臨德鎮的附近,來去無蹤,形影難測。
今日寅時,天還?未亮,華瑤出征靈桃鎮,馮保也收到了消息。
馮保并未輕舉妄動。他耐心地等待,等到啟明軍與賊兵交戰之后,華瑤忙著處理軍務,他突然發動了攻勢。
盧大強無法傳信求援,馮保卻能代替盧大強傳信。
馮保招來了金蓮府的賊兵。他們雙方的兵力匯合,總人數至少在七千以?上。他們兵分兩路,先后攻打城南和城北。
想到這里,華瑤撒謊道:“我覺得,應該是城北的敵軍更強。你立刻趕過?去,事不宜遲,爭取速戰速決!
謝云瀟隱約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他雖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殿下?,萬事小心!
華瑤道:“你也是。”
她剛走出一步,謝云瀟又道:“殿下?。”
華瑤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緩聲道:“只愿您百戰百勝。”
華瑤默念一句“最?難消受美人恩”。她隨口回應他:“啟明軍確實百戰百勝!
而后,華瑤收回目光,奔赴城南戰場。
南面?城墻之下?,聚集了三千賊兵。在這其中,又有兩千人效忠于東無,他們都是東無派來的輕功高手,輕易地登上了三丈高的城墻。
華瑤早已設下?了埋伏。
啟明軍的弓兵和弩兵等候已久。敵軍的輕功高手才剛現身,萬千弓箭和努箭一齊發射,密密麻麻的箭羽飛馳,恰似飛蝗遮天蔽日,死傷的敵軍人數超過?了四百。
華瑤又率領眾多士兵投射流彈,每一枚流彈的長寬僅有半寸,炸開的火花一霎爆燃,威力極強。這種流彈也是華瑤精心設計的,專門?用來對付輕功高手。
這一番交戰之后,敵軍傷亡人數又多了三百,太監馮保的聲音格外尖銳:“沖啊,殺!你們還?等什么?!誰能殺了華瑤,主子重重有賞!”
華瑤忽然大喊道:“馮保!你中了洗髓煉骨的劇毒,你快死了!我知道解毒辦法!我能讓你撿回一條命,終身不再服藥!”
確實,華瑤正在胡說八道,那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華瑤當眾胡言亂語,那些輕功高手聽見?了,恐怕也不會相信她的鬼話。但他們的弱點已被她當眾揭露,他們的武功并非修煉而成,她也能看穿他們的招式破綻。
馮保站在城墻之下?。他聽見?華瑤的喊話,確實有些遲疑不決。
華瑤又胡扯道:“唐通已經?歸順我了!”
第189章 險關難越 正是走火入魔的跡象
馮保聽?見華瑤的一番話, 到底還是生出了疑心。
難道唐通真的歸順了華瑤?如果?華瑤可以化解洗髓煉骨之毒,唐通歸順華瑤,在道理上也能說得通了。
馮保猶豫不決之時,
華瑤率眾反攻。她親自沖鋒陷陣, 攻殺之勢極強, 追隨她的士兵都是不怕死的, 真像天兵天將一般勇猛。
轉瞬之間, 又有數十人死在了啟明軍的手里。
馮保心頭一震,這才回過?神來。
正所謂“兵不厭詐”, 華瑤精通詭詐之道, 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 恐怕都是她胡編亂造的。
華瑤早已?料到,馮保會率領一眾輕功高手前來攻城。因此她提前設下了埋伏, 城墻上弓箭和弩箭一齊發射,密密麻麻地鋪展開來,遮住了半邊天空,輕功高手也不易躲避,馮保這一方自然落入下風。
馮保高喊道:“朝廷欽犯!休要妖言惑眾!”
華瑤的聲音比他更洪亮:“太監當政, 天理何存!”
華瑤話音未落, 馮保咆哮道:“放暗器!!”
隨著馮保一聲令下,眾多輕功高手排開陣型, 放出了名?為“暴雨萬花針”的暗器。千千萬萬的毒針急如驟雨、快如奔雷, 猛地刺向啟明軍。
這種暗器的厲害之處,華瑤早已?領教過?了。她也猜到了, 敵軍一定?會借助暗器重?創啟明軍。
在此之前,啟明軍反應迅捷,華瑤當眾胡言亂語, 馮保被他們震懾,猶豫了一小會兒。華瑤趁此時機,殲滅敵軍七百余人,卻還是不能把敵軍斬盡殺絕。果?不其然,剩余的敵軍使出了暗器,射殺啟明軍的前鋒部隊。
華瑤急忙運力,施展她自創的絕招。
城墻上狂風四?起,沙石飛落,剎那間天昏地暗,華瑤高喊道:“本宮是真龍天女,自能呼風喚雨!”
華瑤反手一劍狂斬,劍風凌厲之極,迅速地破開虛空,結成一堵風墻,終是擋住了毒針的侵襲。
敵軍的軍旗也被狂風斬落,軍旗倒地,軍心浮動,竟有上百人做了逃兵,逃向了遠離城墻的開闊之地。
華瑤傳令追殺敵軍。她的劍刃上鮮血淋漓,城墻外已?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她的雙眼漸漸泛紅,她殺得暢快,如同殺神附體,渾身布滿了殺氣。
她命令道:“殺敵!殺敵!”
馮保察覺到華瑤的異狀。
華瑤的內功尚未達到登峰造極之境,但她不顧自身的狀況,拼命使出了類似于“化風為屏”的絕招,甚至比“化風為屏”更厲害,竟然能把毒針盡數消融,本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她還不知休息。她拼盡全力,繼續追殺殘兵敗將,真像是走?火入魔了。
華瑤排布軍陣的本領,遠在馮保之上。她駐守靈桃鎮還不到半天,已?經深諳此處的地形。她根據地形,變換軍陣,打得馮保節節敗退,啟明軍的士氣步步高升,敵我?雙方的強弱勝負已?然分明。
馮保原本打算立刻撤退。此時撤退,他還能保住一千名?輕功高手的性命,但他轉念一想,他在永州打了敗仗,回到京城之后,東無會如何懲罰他?他還能撿回一條命嗎?他的下場,恐怕比岑清望好?不了多少。
再看?如今,華瑤接近于走?火入魔,再過?一刻鐘,她必定?支撐不住,啟明軍必定?軍心潰散,豈不是立功的大好?時機?
馮保立功心切。他點燃了信號煙,又召喚了三千賊兵。
這些賊兵駐扎在距離靈桃鎮不遠的山坡上。他們與?馮保立定?盟約,馮保率兵作為前部先鋒,等到馮保消耗了啟明軍一半以上的兵力,他們便?會趕來助陣。他們說是“助陣”,其實也是想坐收漁翁之利,馮保和啟明軍兩敗俱傷,他們便?能從中獲利。
天色仍是暗沉沉的,戰場上的血腥氣已?是十分濃重?。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馮保叫囂道:“御林軍的援兵來了!”
華瑤轉頭一看?,只見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將近三千人,排開了一個名?為“鶴翼”的軍陣。所謂的鶴翼陣,適用于多面?進攻,速戰速決。
這三千賊兵都是弓騎兵,身手極好?,行速極快。他們吼叫道:“搶錢搶糧搶女人!搶錢搶糧搶女人!”
他們的口號,與?秦州叛軍相同。
他們的首領咆哮道:“搶到公主,分給兄弟們享用!”
這一瞬間,華瑤的腦海里浮現雜念。她想把他們全殺了,她的殺心如此之重?,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恐懼。她還想起了“紅腸血肺人皮燈籠”,正好?可以用到他們身上。他們原是御林軍,當然知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她會把他們開膛破肚、剝皮抽筋。
華瑤明明已?經疲憊至極,但她的情緒異常興奮,極度地渴望殺戮,只有殺戮才能平息她的憤怒。
不過?片刻之后,華瑤也放出了信號煙,臨近的山林之中,忽然鉆出一千名?精兵,領頭者正是齊風。他們一齊放箭,射殺那三千賊兵,擾亂了賊兵的陣型。
華瑤又命令士兵在城墻上架起火炮,炮口對準了賊兵的隊伍,弓弩與?炮火齊發,戰場上遍布硝煙彈雨,賊兵雖有傷亡,卻還是不愿退兵。
華瑤的兵力略遜于敵軍,馮保又派出了幾隊精兵強將,勢必要與?華瑤決一死戰。
華瑤飛快地跳到城樓之上。她站在高處,俯瞰戰局,又用戰鼓傳遞軍令,啟明軍的軍陣變幻莫測,敵軍一時也無力突圍。
正在此時,侍衛趕來報信:“啟稟殿下,盧大強一心投誠,他請求您準許他領兵作戰……”
侍衛還沒說完,華瑤吩咐道:“傳令下去,青黛率領一千五百精兵,速來支援。盧大強站到城墻上,擔任監軍一職,此戰獲勝之后,本宮重?重?有賞!
侍衛領命告退。
不多時,青黛與?盧大強趕到了城墻之下。
青黛確實帶來了一千五百精兵,不過?,這一千五百精兵之中,竟有一千人出身于御林軍。他們宣稱自己歸順啟明軍,也學會了啟明軍的軍歌。然而,短短半個時辰之前,他們還是啟明軍的俘虜,如今他們與?啟明軍一同作戰,萬一他們叛變了,啟明軍的處境必定?十分危急。
華瑤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似乎看?穿了他們每個人的心思。
華瑤沉聲道:“從今往后,你們就是啟明軍。本宮聽?說,你們曾經被賊兵趕出了金蓮府,現在金蓮府的賊兵來攻城了。賊兵在金蓮府享盡富貴,還要攻占啟明軍的地盤,本宮給你們一個報仇的機會,你們必須讓賊兵知道,啟明軍無人敢欺!
眾多士兵齊聲道:“謹遵殿下口諭!”
永州賊兵分屬于七大陣營,各個陣營雖然簽署了盟約,分贓不均的狀況仍是時有發生。大多數賊兵都想駐守金蓮府,只因金蓮府乃是永州北境第一繁華富麗之地,隨處可見高門豪宅、香車寶馬,賊兵做慣了燒殺搶掠之事,又見到金蓮府的富貴之象,自然會心生覬覦。
兵力最強的賊兵陣營攻占了金蓮府,又把其余陣營的賊兵全部趕出去了,這也算是他們內部的紛爭。
華瑤故意挑撥離間,只為激發他們的斗志。
華瑤淡淡地笑了笑。她轉過?頭,看?著盧大強,低聲吩咐道:“你大喊幾聲,啟明軍百戰百勝。你若是抗命不遵,本宮立刻把你凌遲處死。”
盧大強的面?色真像煙灰似的,又灰又白,他不敢忤逆華瑤,只敢在心里罵她歹毒。
他打了一個寒顫,高聲呼喊:“啟明軍百戰百勝!啟明軍百戰百勝。
華瑤的劍風掃到了盧大強的膝蓋。他雙腿一陣劇痛,頓時跪倒了,華瑤又威脅他:“你應該竭盡全力,聲情并茂地呼喊,別?偷懶,別?;ㄕ小D阍俜稿e一次,本宮剁了你的四?肢!
華瑤的劍刃直指盧大強的雙腿,寒意刺骨,殺氣彌漫,盧大強怎敢違背華瑤的命令?
他使出十成勁力,放聲贊頌:“啟明軍百戰百勝。
賊兵也認得盧大強的聲音。他們聽?見盧大強為啟明軍助威,便?知道盧大強已?經投靠了華瑤,靈桃鎮的兵將也是華瑤的走?狗。
賊兵首領怒吼道:“盧大強,你坑我??!”
在華瑤的逼迫之下,盧大強回話道:“投靠啟明軍,才是人間正道!”
依照華瑤所見,賊兵之間,可沒什么兄弟情。事實也如同華瑤預料的一般,她派出去的一千五百精兵,正對上金蓮府的賊兵,雙方的大
戰一觸即發,血肉橫飛,斷肢滾落,方圓一里之內,草木皆是血紅色。
華瑤觀望著戰局,把一切狀況盡收眼底。她審察形勢,變換軍陣,啟明軍始終立于不敗之地。戰場上硝煙漸漸散去,她又親自率領一隊侍衛,活捉了馮保,斬殺了賊兵首領,俘虜了一千多名?殘兵敗將。
華瑤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她還來不及高興,忽覺自己腳步酸軟,心跳也比平日里更快。她略微抬起頭,神色沒有一絲變化。她命令齊風收拾戰場,又派遣青黛關押俘虜,再把守城的兵將安排妥當,做完這一切之后,她立刻登上戰車,趕往靈桃鎮的醫館。
此次行軍,湯沃雪并未隨行。靈桃鎮的戰局太過?混亂,湯沃雪畢竟不會武功,華瑤不愿讓湯沃雪冒險,因而湯沃雪留守臨德鎮,湯沃雪的兩名?女學生隨軍出征。她們都練過?武功,足有自保之力。
華瑤抵達醫館,立刻召見她們。
她們先后為華瑤診脈,異口同聲道:“殿下似有……走?火入魔之跡象。”
華瑤聞言一驚,怎會如此?她修煉武功又勤快又扎實,從來不曾投機取巧,她的心念也是正正經經的,這世?間極少有人比她更正派了。她又怎么會走?火入魔?
東無都沒走?火入魔,憑什么華瑤會有走?火入魔的跡象?華瑤也沒做過?人皮燈籠,她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嗎?這又是誰定?下的規矩?
華瑤不禁問道:“我?為什么會走?火入魔?”
醫師道:“請殿下恕臣直言,近日以來,您是不是經常練武練到氣衰力竭時才會停止?您的內息浮蕩于奇經八脈,氣脈瘀阻,虛火擾心,正是走?火入魔的跡象!
另一位醫師也說:“殿下切莫憂慮,僅僅是一個跡象,并非真正的走?火入魔。您靜心休養兩日,癥狀便?會消失,若要痊愈,還請您循序漸進,慢慢地修煉內功……”
這其中的道理,華瑤從小到大都聽?慣了,謝云瀟也對她說過?不止一次了。她當然明白醫師的意思,這一次的病癥,與?之前相似,起因在于她勞累過?度,她的意志比身體更剛強。她已?是精疲力竭,戰場的調度又不能停止,她消耗了極大的腦力和體力,難免會有些筋骨酸軟的狀況。
既然她并非走?火入魔,那也沒什么好?怕的。她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又離開了醫館,忙著處理各項雜務。
當天夜里,靈桃鎮的局勢基本安定?。
從靈桃鎮運往臨德鎮的糧食,也都順利地抵達了臨德鎮糧倉。臨德鎮的駐軍飽餐一頓,眾人十分感?激華瑤的恩典。
華瑤的侍衛又從臨德鎮接來一位文臣,此人名?為俞廣容,原是秦州彭臺縣的知縣。華瑤離開秦州的前一夜,俞廣容伺候得穩妥又周到,她審訊俘虜的手段,也讓華瑤大開眼界。
正因如此,早在四?天前,華瑤傳下一道密令,把俞廣容從秦州調到永州。如今的永州時局艱危,華瑤急需人才輔佐,在她看?來,俞廣容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90章 莫嘆離別 “你真是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夜色漆黑, 月色蒼茫。
俞廣容提著一盞燈籠,腳步匆匆地趕往議事廳。
時值深秋,夜晚的空氣挾著寒意, 鉆入肺腑之中, 冷得刺骨。俞廣容的心里卻有?一腔熱血涌上來, 公主把她調到了永州, 她已?是公主的近臣。只要她勤勤懇懇地做事, 必能受到公主的器重。
俞廣容走進了議事廳的正門。她滿面春風,奔著自己的前程而去?。
見到華瑤的那一刻, 俞廣容雙膝跪地, 叩首行禮:“微臣參見殿下, 恭請殿下圣安!
華瑤道:“免禮,請起?。”
俞廣容緩慢起?身, 恭恭敬敬地站在華瑤面前。
偌大一間廳堂里,僅有?華瑤和俞廣容兩個人。
華瑤仔細打?量俞廣容,只見她臉上稍有?欣喜之色。盡管她極力掩飾,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還是瞞不?過?華瑤的雙眼。
華瑤沉聲問道:“你從秦州趕到永州, 走過?一千多里路程, 這一路上,可有?什么見聞?”
俞廣容道:“回稟殿下, 秦州境內, 萬事太平,今秋糧食大豐收, 秦州百姓感恩頌德……”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秦州傳來的喜訊,我早已?聽?說了,你也不?必多說。”
俞廣容聽?出了華瑤的言外之意。
俞廣容連忙改口:“永州戰火紛飛, 百姓受盡饑寒之苦。微臣走在鄉野之間,看見不?少腐爛的尸骨,肢體殘缺不?全,肋骨上的筋肉都被?剔得干干凈凈,還沒到寒冬時節,永州的饑荒已?經鬧大了!
俞廣容頓了一頓,才繼續說:“方圓百里之內,各個村落鄉鎮,婦女和孩童全部消失了,微臣找不?到一個人影……”
華瑤道:“他?們都被?殺了嗎?”
俞廣容道:“殺了,拐了,吃了,埋了,也是說不?準的!
華瑤道:“你有?何見解?”
俞廣容道:“再過?三五年,永州才能恢復原狀。”
華瑤深知永州的災禍并非三言兩語所能概述。她之所以詢問俞廣容,只是為了試探俞廣容的心性。
依照華瑤的所見所聞,俞廣容的憐憫之心微乎其微。
俞廣容這一路走來,目睹了尸橫遍野的慘狀,卻沒有?一絲動?容。但她慣會揣摩上意。她態度恭敬、言辭婉轉,陳述事實并無任何隱瞞,倒也算是一位合格的文臣。
華瑤試探道:“我活捉了一個太監。他?出身于?東廠,見慣了各式各樣的酷刑。我把他?交給你,你能否從他?口中挖出消息?”
俞廣容立即答應:“殿下放心,微臣必不?辜負您的厚望!
華瑤淡淡地笑了一笑。她命令侍衛,把俞廣容送去?地牢。
華瑤在俞廣容面前裝出一副沉穩老練的模樣。俞廣容走后,華瑤舉高雙手,悄悄地伸了一個懶腰。
議事廳內一片寂靜,正當?此時,侍衛又來稟報:“啟稟殿下,齊風有?要緊事求見!
齊風能有?什么要緊事?
華瑤道:“傳他?過?來!
齊風腳步無聲地跨過?門檻。他?半低著頭,似有?百般恭敬。
雕花木門緊密地關上了,夜風透過?縫隙吹進室內,寒霜秋雨般的濕冷漸漸地散漫開來,華瑤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天氣越來越冷了,野菜越來越少了,那些逃荒的饑民如何求生?
齊風并不?知道華瑤的心思。
齊風與華瑤仍有?一丈之遙。他?聽?見華瑤的嘆氣聲,還以為是他?打?擾了華瑤,隨著心跳的加快,他?失神一瞬,又連忙躬身行禮:“參見殿下!
華瑤道:“免禮,你怎么了?”
齊風道:“屬下……”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這里沒有?外人!
齊風改口道:“我……”
華瑤注意到他?的左臂上有?一條血痕。今日他?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受了一點?輕傷。她隨口問道:“你怎么還沒給自己上藥?”
齊風道:“我去?醫館拿藥,遇到兩位醫師。她們托我向您轉交香囊。”
齊風從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茉莉花、白芍、桂枝、檀香、玫瑰、白芷、合歡花……”
他?已?經檢查了香囊里的藥材。他?本想把藥材的名字都念出來,但他?說話的時候,華瑤認真地看著他?,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議事廳內燈火通明,他?不?敢與她對視,只能把頭低下去?,凝望著青磚上的倒影。
她忽然往前走了幾步,他?們的影子相互重疊,他?連影子都不?敢看了。近旁的燭光閃爍不?定?,他?側過?頭,視線落在燭芯上,燃燒的火苗正在他?眼里跳動?,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處?
華瑤明知故問:“這就是你的要緊事?”
齊風向來少言寡語,此時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他?討饒般地念了一聲:“殿下!
華瑤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喉結,又立刻把目光轉向了別處。她一本正經地命令道:“把香囊給我。”
齊風斷斷續續道:“醫師說……香囊有?靜心安
神之效,在您就寢之前,請您把香囊放在枕邊。”
華瑤從他?手里接過?香囊,隱約聞到了桂枝的香味。她不太喜歡,立刻拒絕道:“你把香囊帶走吧,晚上就放在你的枕邊。”
齊風道:“我……”
華瑤道:“你還想說什么,但說無妨!
齊風想說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室內僅有?他?們二人。這般相處的機會極為難得,他?站在此處,胸腔中跳動?的心臟也化?作了燭火,火光映照著她的神色,他?陷入幻夢一般的妄境。正當?恍惚之時,他?記起?觀逸禪師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觀逸禪師說,四大皆空,六根清凈,方能脫離苦海,世人窮盡畢生之力,也難破除貪嗔癡愛的魔障。
轉瞬之間,齊風清醒過?來。
他?低聲道:“屬下告退。”
華瑤并未挽留他?:“去?吧,好?好?養傷!
齊風躬身行禮,轉身離去?。他?推開木門,緩步穿過?庭院,天上飄灑霏霏細雨,沾濕了他?的衣袖。他?腳步一頓,偶然瞥見謝云瀟的身影。
屋檐之下,燈火璀璨,謝云瀟站在明暗交接之處。隔著一層朦朧雨霧,他?的身影不?甚明晰,似是獨立于?塵世之外。
齊風把香囊收入袖中:“參見殿下。”
謝云瀟客氣而疏離地回答道:“免禮!
謝云瀟步入院門。他?招來一陣疾風,庭院的木門被?風一吹,宛如閘口一般嚴密地合攏。
齊風站在門外,靜立片刻,只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
這場雨越下越大,又密又急,他?左臂上的傷口被?雨水浸泡,異常疼痛,他?不?得不?快步離開此地。
齊風轉過?一條回廊,隱約感知到了燕雨的蹤跡。他?遲疑一瞬,竟然施展輕功,逃往相反的方向。
燕雨緊跟著齊風,小聲呼喚道:“喂,你不?認識我了?你往哪兒跑?”
公館之內,禁止喧嘩,燕雨可不?敢犯規。他?不?能喊叫,更不?能拋下齊風,他?不?知道齊風為什么躲著自己?他?找不?到原因,絕不?可能罷休。
齊風跑入公館北側的廂房,燕雨緊隨其后。齊風走進自己的房間,燕雨抬手去?抓,只抓到一團涼透指尖的寒氣。
齊風“啪”地一聲,關上了他?的房門。
燕雨拿起?劍柄,撬開一扇窗戶,從窗戶爬了進去?。他?雙腳才剛落地,寒光照亮了他?的雙眼。他?側過?頭,只見齊風拔劍出鞘,鋒利的劍刃正對著他?。
燕雨大驚失色:“你敢對我動?手?”
齊風道:“不?是!
燕雨道:“你拔劍干嘛?”
齊風道:“故意嚇你,最好?能把你嚇出去?。”
燕雨昂首挺胸地走過?來:“你想嚇我?做夢吧,我可不?怕你!
齊風不?愿與燕雨爭執。燕雨比麻雀更聒噪,又能感應到齊風所在之地,縱然齊風有?意躲開他?,他?還是能追上來。
齊風悄然落座,燕雨跳到他?的跟前:“你手臂有?傷,我給你上藥。”
齊風道:“不?用上藥了,傷口不?痛。”
燕雨道:“你放屁,明明痛死了!我還奇怪呢,今天我左臂怎么那么疼?原來是因為你負傷了,我被?你拖累的,本來一個時辰就能忙完的活,我做了足足兩個時辰!
齊風心不?在焉地聽?著燕雨的抱怨。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把燕雨的怒火點?燃了。他?說:“你太偷懶了!
燕雨從京城回到秦州,臥床養傷半個月,從那以后,他?真沒休過?一天假,也沒偷過?一點?懶。
齊風這一番污蔑,讓燕雨怒氣沖天。
燕雨狂吼道:“放屁!放屁!”
齊風冷冷地回答道:“我沒放屁,你不?要亂喊。外人聽?見了,只會以為你在放屁,邊放邊喊!
燕雨氣得頭暈目眩。他?蒙受不?白之冤,無處傾訴,便也不?再傾訴了。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金瘡藥,交到齊風的手里。
齊風一語不?發,燕雨又問:“你為什么心神不?寧?”
齊風道:“我沒有?心神不?寧。”
齊風說話時,袖中掉出一只香囊,燕雨眼疾手快,先把香囊撿起?來了。
燕雨聞到極淡的玫瑰香氣,頓時驚慌失色:“你偷了公主的東西??”
齊風道:“這不?是公主的東西?。”
燕雨道:“不?是吧,你還沒死心?”
齊風嚴肅道:“兄長不?要亂說!
燕雨看出來了,齊風是真動?怒了。他?不?知道如何勸解自己的弟弟,只因他?自己也很難割舍情緣。他?坐在窗邊,背對著齊風,正看著窗外的雨景,隱約記起?杜蘭澤對他?說過?的話。
杜蘭澤道:“對于?我們而言,這樣寧靜的日子,也沒有?幾天了。勝敗興亡,自有?天命來定?。”
*
次日一早,黎明未至,天邊烏云滾滾,下起?了瓢潑大雨。
華瑤睡得正熟。她緊摟著謝云瀟,早已?沉入溫暖的夢鄉,窗外忽然閃過?一道雷光,隨著一聲雷霆巨響,她從夢中驚醒,迷迷糊糊道:“好?大的雨……”
謝云瀟也被?吵醒了。他?道:“天還沒亮,繼續睡吧。”
華瑤道:“嗯嗯!
謝云瀟輕撫她的長發,她的氣息漸漸平緩。
十丈之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謝云瀟聽?出來了,來人正是華瑤的侍衛。
果不?其然,侍衛跪在臥房的門外,畢恭畢敬道:“啟稟殿下。”
華瑤道:“所為何事?”
侍衛道:“俞大人求見。”
華瑤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裳,正要走出房門,謝云瀟跟在她的背后:“殿下!
華瑤抬手攔住他?:“你不?必跟著我,你留在房間里等我。昨日你率兵作戰,立下汗馬功勞,也算是費盡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華瑤不?等謝云瀟回答,匆匆忙忙地轉身而去?。她趕到議事廳,只見俞廣容一臉笑容,袖袍上的污血還沒擦干凈。
華瑤不?禁問道:“馮保還活著嗎?”
俞廣容道:“奄奄一息!
華瑤又問:“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俞廣容撩起?衣袍,端正地跪坐在地板上。她仰視著華瑤,如實稟報她的見聞。
她對馮保施用了傷天害理的酷刑,馮保只求速死,不?求饒命。她平靜地闡述著自己的刑訊方法,華瑤十分震驚,卻也并未流露一分一毫。
根據馮保的供述,東無確實經歷過?洗髓煉骨。
東無是天生的練武奇才,他?的根骨資質,并不?遜色于?華瑤。按理說,洗髓煉骨之術,對他?而言,可謂是畫蛇添足,他?為何親身試驗洗髓煉骨?馮保也不?知道確切的答案。
或許是為了迅速練成巔峰之境,又或許是為了掌握這一秘法的訣竅,總之,十多年前,東無成年后不?久,便把自己的根骨洗煉了一番,修成至高至圣的境界,堪比一代武學宗師。
馮保投靠東無之前,原是東廠的領班太監。東廠奉命調查東無的底細,真把東無的秘密查出來了。洗髓煉骨無疑是一種邪術,東無備受邪術的牽制,他?的壽命不?會超過?四十歲。他?身上還有?一處死穴,那死穴的位置并不?隱秘,因此皇
帝雖然忌憚東無,卻也不?是非把他?鏟除不?可。
華瑤聽?完俞廣容的轉述,她的心中既驚訝,又暢快,無論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她都忍不?住暢想一番。
東無今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他?的壽命豈不?是只剩九年?而且,他?竟然有?死穴!雖然馮保不?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但是,華瑤還是為之一振。
天色未明,華瑤走出議事廳,高高興興地返回臥房。想到謝云瀟正在房中等她,她的心情更是十分愉悅。
華瑤就像土匪一般粗魯地撞開房門,飛奔到臥房的屏風之后,只見謝云瀟衣衫整齊。他?正在燈下翻看一本厚重的醫書。
華瑤道:“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謝云瀟道:“誰的秘密?”
華瑤坐到他?的身側:“東無通過?洗髓煉骨,修成絕世武功,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
謝云瀟意有?所指:“原來如此,東無也是急于?求成。”
華瑤質問道:“你為什么要說‘也’這個字?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謝云瀟道:“殿下多慮了。”
華瑤道:“真的嗎?”
謝云瀟合上那一本醫書,華瑤瞥見書名為“太醫真經”。她真沒想到,謝云瀟竟然在研讀太醫的經驗之談。
謝云瀟低聲道:“昨夜你熟睡時,我為你診脈,只覺得你脈息紊亂,時快時慢。自從你來到永州,終日忙于?迎戰備戰,從未休息過?一天……”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多說了,我心里有?數。古往今來,開基創業,哪有?不?辛苦的?”
謝云瀟道:“說的也是!
華瑤道:“嗯嗯!
謝云瀟又問:“等你開基創業之后,你想做什么?”
華瑤隨口胡說:“我要帶你回涼州,探望你的親朋好?友。”
謝云瀟自幼喜歡清靜。他?一貫獨來獨往,極少主動?與人打?交道。他?雖是土生土長的涼州人,卻沒幾個親朋好?友!肮枢l”二字,對他?而言,似乎是一種具體的景象,比如一望無際的山川平原,或是一覽無遺的大漠孤煙。
謝云瀟淡淡地笑了一下:“等你回到涼州,我會為你準備……”
華瑤十分期待:“準備什么?”
謝云瀟知道華瑤最喜歡吃魚。他?自然而然道:“松江鱸魚,胭脂鱖魚,雅木湖的銀魚和鱒魚!
華瑤心花怒放:“好?好?好?,就這么說定?了!
她緊攥著他?的一截袖擺:“你真是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謝云瀟猛然摟住她的腰肢,抱著她躺倒在床上。她正要推開他?,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掌心貼著他?的衣襟。她隱約摸到了他?的心跳,仿佛被?開水燙了一下似的,她飛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謝云瀟道:“你的心境仍未平定?!
華瑤道:“嗯。”
謝云瀟又問:“你為什么而憂慮?不?妨說出來,我可以替你分憂!
華瑤小聲承認道:“我確實急于?求成,真是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
華瑤向來很有?信心,也很會審時度勢,但她畢竟不?是神通廣大的神人,不?可能在短期內解決一切事務。她深知其中道理,又難免感到焦急。
她喃喃自語:“全國各地軍情告急,北方入冬之后,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百姓能吃的食物?只有?人肉。秦州收獲的糧食,至多供應兩個省份,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該如何過?冬?‘錢糧’二字,已?是一個難題,‘戰事’二字,又是另一個難題。叛軍亂殺,賊兵亂殺,敵國也亂殺,滄州、永州、康州邊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殺了,到處都是尸山血!
謝云瀟一邊運力為她調息,一邊輕聲安撫她:“倒也不?必太過?憂慮。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耐心等待幾日,或許時局大有?轉機。”
華瑤直言不?諱:“如果我等不?到轉機,難道我還要一直等下去?嗎?凡是我想要的東西?,無論功名利祿,還是權勢地位,我一定?會自己爭取!
謝云瀟答非所問:“自古以來的新政變法,大多以失敗告終。朝臣的心血付諸東流,民間也是怨聲載道,人人都盼著國富民強,又有?幾人愿意改變舊制?今時今日的政局,相較于?你往后的改革,倒也算不?了什么。你既要變革科舉,又要開創學堂,冒天下之大不?韙,你每走一步,立足于?刀鋒之上,只憑你一人爭取,并非事事都能爭得到!
華瑤十分驚訝。她明知故問:“所以呢,依你之意,我如何扭轉時局,又如何改變舊制?”
謝云瀟道:“正如習武練功一般,循序漸進,切忌操之過?急。”
華瑤道:“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句話。”
謝云瀟從容道:“殿下固然聰慧,我的心思,怎能瞞得過?殿下?無非是老生常談,忠言逆耳……”
謝云瀟還沒說完,華瑤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她本來也不?是非親他?不?可,但他?正躺在她的床上,還說什么“殿下”,“忠言逆耳”,她又起?了一點?玩心,像是在和他?扮演明君與忠臣的游戲。
謝云瀟改口道:“你一定?能開基創業,功在萬古千秋。”
華瑤將信將疑:“真的嗎?”
謝云瀟道:“當?然。”
華瑤道:“好?,我相信你!
謝云瀟輕吻她的唇角。她小聲道:“再親一口!
床榻上情潮旖旎,窗外雨聲漸濃,霧氣猶重。雨霧仍未消散,黎明的微光卻是隱約可見。
*
秋末冬初,冰寒霜凍。
京城的街市上,賣炭的小販正在沿街吆喝,路邊的流民已?被?凍死了好?幾個,尸體都是赤條條的,再單薄、再破爛的衣裳,也會被?人當?街扒走。
徐信修的馬車路過?這條街。徐信修閉目養神,不?看窗外的景象。
徐信修身為內閣首輔,自有?肅清朝政之責。
然而,大梁的朝政已?是一塌糊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告急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官兵敗仗多、勝仗少,國庫的錢糧日漸空虛,此時又不?能加征賦稅,朝廷的黨爭也不?能停止,大梁朝正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吃不?飽飯,邁不?開步,每一寸肌骨都在被?人蠶食。
徐信修睜開雙眼。他?吐出一口濁氣,又把暖手的紫金爐放入袖中。
紫金爐僅有?半個巴掌大,爐膛里燃燒著銀骨炭。
銀骨炭無煙無塵,難燃難滅,名為“銀骨”,貴比黃金,狀若白霜一般細膩通透,自古以來,銀骨炭便是宮廷御用的珍品。
馬車停在公主府的門外,徐信修緩緩走下馬車。公主府的侍衛前來迎接,徐信修看了一眼侍衛,顫顫巍巍地扶住了拐杖。
京城正值嚴寒天氣,徐信修年事已?高,腿腳也不?太靈便。他?走在玉石鋪成的道路上,步履蹣跚。去?年此時,他?的腿力還很矯健。他?曾以為,衰老是一種果實,一日一日地沉重起?來,直到命數將近的那一刻,果實落地,埋入泥土之中,滋養著子孫后代。
而今,徐信修漸漸察覺,衰老只在一瞬間,前日還能行動?自如,今日只能借助于?拐杖。
徐信修艱難地走入書房,房中鋪設地暖,又擺放著幾盆牡丹花,溫暖如春,芬芳如夏。
徐信修道:“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方謹站起?身來:“免禮,賜座!
徐信修緩慢落座,只聽?方謹開口道:“天氣越來越冷,寒氣也越來越重!
徐信修道:“熬過?了嚴冬臘月,待到明年開春之時,天氣便會漸漸回暖!
方謹道:“可惜本宮等不?及了。”
徐信修早已?猜到了方謹的心思。
方謹沉聲道:“華瑤在永州屢戰屢勝、屢勝屢戰。十日之內,她殺退賊兵,攻占扶風堡、臨德鎮、垂塘縣、靈桃鎮、臨山鎮,共計五處要塞,已?成合縱連橫之勢!
徐信修端起?一杯熱茶,不?緊不?慢道:“她只想速戰速決!
方謹道:“本宮只想殺了她。”
徐信修道:“殿下莫要憂慮……”
方謹打?斷了他?的話:“邊境戰事頻頻告急,本宮必須盡快登基,才能統籌調度西?南和東
南三省的軍營!
徐信修故意試探道:“倘若東無的勢力逐漸衰敗,殿下便能順利登基!
方謹道:“東無向來不?得人心,普天之下的有?志之士,寧死不?肯向他?屈服。相較之下,華瑤的危害更甚。華瑤妖言惑眾,瞞過?天下人的耳目,天下人對她著實敬愛,只在這半年之內,她的勢力加倍擴張,毒瘤也沒她長得快!
說到此處,方謹已?是微有?怒意:“華瑤一日不?死,本宮一日難安。”
經過?太后的一番調解,方謹和東無的戰火停息,雖然只是表面功夫,京城的局勢還是改善了不?少。武功高手不?在街巷中打?打?殺殺,平民百姓就要燒高香了。
方謹剛從軍營回來;馗穆飞,她遭遇了伏兵突擊。派遣伏兵的人,正是東無。即便如此,方謹還是覺得華瑤比東無更危險。
徐信修沉思一會兒,附和道:“華瑤確實有?幾分運氣。”
啟明軍擴張到今日到這個地步,不?只是因為華瑤運氣好?,更是因為,徐信修和方謹都犯下了輕敵的大忌。
這些年來,方謹操縱著北方戰場的局勢,借由戰事的勝敗,調任自己的親信。兵部尚書莊妙慧、內閣首輔徐信修都是方謹的心腹,他?們共謀大業,共圖大位,篡奪了北方三省的兵權。
秦州叛亂之初,方謹故技重施,也想通過?華瑤占領秦州?v然方謹后來察覺了華瑤的野心,華瑤在秦州已?是勢不?可擋,無論官民,盡皆歸順。
徐信修眼看著華瑤聲勢壯大,他?也沒料到,他?在秦州的布局,全被?華瑤猜透了。無論文臣還是武將,全都死在華瑤的手上。
如今,啟明軍的盛況又將在永州重現?,方謹已?是忍無可忍,永州與京城緊密相連,倘若華瑤在永州穩占上風,京城官民也會倒向華瑤那一方。
方謹感嘆道:“本宮顧念舊情,對華瑤下手太遲!
徐信修道:“說遲也不?算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華瑤使出渾身解數,您看清她的招數,方能洞悉前因后果。這時您再要她的性命,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方謹道:“太后也對本宮說過?類似的話!
徐信修道:“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您與東無相比,太后更倚重您,您與華瑤相比,太后更倚重華瑤。”
方謹不?怒反笑:“太后狡詐多變,并無定?性,她此時看重華瑤,只因華瑤在永州連戰連勝。太后心中沒有?一個倚重之人,嘉元長公主也是她的墊腳石!
徐信修聽?出了方謹的言外之意。方謹深知皇族之中,毫無一絲血脈親情。如今黨爭正是最激烈的關頭,任何一黨的實力增強或削弱,必將導致翻天覆地的變化?。倘若太后私下里支持華瑤,方謹也會想辦法刺殺太后。
雖然方謹是徐信修的孫女,徐信修也愿意為方謹而死,但是,方謹不?會把她的一切部署都告訴徐信修,徐信修也不?會把自己的謀略盡數展露出來。他?之所以對她隱瞞,并非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向她效勞,又不?至于?引發她的猜忌。
短短幾個瞬息之后,徐信修想出了破敵之計。他?放下茶杯,拐彎抹角地勸說方謹:“殿下的兵力集中于?北方戰場,暫時不?能調回京城,更不?能轉向永州。強攻不?成,便要智取。”
方謹聽?見“智取”二字,便以為徐信修又要編造邸報,或是派發揭貼,四處散播謠言,給華瑤冠以“亂世妖女”的罪名。
這一條計策放在半年之前,或許還能見效,今時今日,百姓不?會相信華瑤是妖女,只會認為邪魔當?道,邪魔又在污蔑華瑤。
方謹道:“啟明軍在民間被?稱作天兵天將,華瑤天生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能把死人說成活人。她俘虜的士兵,十之七八,也會被?她說服,歸入她的麾下,立志為她出生入死。”
徐信修道:“老臣也有?所耳聞。前不?久,馮保率兵強攻靈桃鎮,全軍覆沒,馮保也被?華瑤活捉。粗略算來,東無的兩萬兵力,盡皆折損在華瑤的手里!
方謹猜到了他?的意思:“你要把東無調到永州去?鎮壓華瑤?東無不?是司度,他?不?會自投羅網!
徐信修道:“東無也會順應陽謀!
方謹道:“你盡快安排。”
徐信修抱拳行禮。
*
近日以來,東無似乎不?在京城,極少有?人知道東無的行蹤。
不?知為何,太后也宣布罷朝了。
太后當?政還不?到半年,朝政再度荒廢,民間又傳出許多流言,據說太后的姓氏并非“高陽”,壓不?住高陽家的真龍,皇宮里怪事頻發,太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梁朝的平民百姓,多半篤信鬼神之事,又聽?信了各種謠言,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京城也有?不?少百姓逃往秦州。
今秋秦州豐收的喜訊,早已?傳遍了京城內外。
自古以來,糧食豐收都是神佛保佑的實證。眾人皆知,秦州已?是華瑤的屬地,今年秦州風調雨順,得益于?真龍興云布雨,如此說來,華瑤正是真龍天女。如果華瑤回歸京城,皇宮里的怪事或許也會停止,朝政又會恢復清明……各種各樣的猜測,都從民間流傳出來,逃往秦州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全都歸順了華瑤。
華瑤的聲望如日中天,若緣也跟著高興起?來。
華瑤是若緣的盟友,若緣對華瑤仍有?嫉妒之情,更何況東無呢?依照若緣的猜測,東無正在準備圍剿華瑤,以免華瑤降伏御林軍,又在永州建立深厚根基。
若緣的好?日子還沒過?幾天,東無又派人給若緣送來幾個年輕力壯的侍衛。
彼時正是京城初雪時節,公主府上飛雪漫天,若緣推開自己的房門,只見一眾侍衛站在門口。
若緣語氣寡淡地問道:“你們要干什么?”
其中一位侍衛回答:“伺候殿下的飲食起?居。”
在此之前,若緣還覺得,她的行動?舉止,常常被?侍衛監視,卻沒料到,他?們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緣的唇邊浮出幾分笑意,既然東無想要搶奪她的孩子,那她就給東無偽造一個假象,讓他?錯認為自己計謀得逞。
若緣挑選了四個侍衛,命令他?們隨她一同走向浴室。她腳步一頓,停在了浴室門口,又命令四個侍衛站在門外,寸步不?離。
隨后,若緣自顧自地走進浴室。她在浴室中靜坐片刻,思緒稍定?。
浴池中熱水浮蕩,霧氣蒸騰,她沉聲呼喚一個侍衛的名字,又吩咐道:“你一個人走到我面前來!
那人年僅二十歲,只比若緣年長一歲。他?原本任職于?鎮撫司,武功雖然不?弱,卻也并非出類拔萃。
今年四月,他?被?調到了若緣的公主府。他?在公主府將近半年,若緣對他?格外關照。他?相貌俊秀,言辭溫恭,每當?若緣看見他?,她確實會記起?自己的駙馬。斯人已?逝,她悵然若失。
他?推開浴室的石門,緩步走到浴池的邊沿。他?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殿下!
若緣扔給他?一條緞帶,命令他?遮擋自己的視線。他?不?能違逆,只能聽?命照做。
緞帶蒙住了他?的雙眼,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了。他?聽?見她的心跳聲,她局促地笑了一笑,正當?他?猶疑之時,她扯斷了他?的衣帶,又把他?推進了浴池。
水花四濺,他?嗆了一口水,慌忙喊道:“殿下!”
若緣惡狠狠地瞪著他?。她真想把他?溺死。他?歸順于?東無,效忠于?東無,他?是東無培育的一條螞蝗,唯一目標就是吸食她的血肉。
她已?分辨不?出美丑善惡。在她看來,對她有?利的人,就是好?人,對她有?害的人,就是壞人。好?人可以存活,壞人由她親自裁決。
若緣跳進了浴池,池水來來回回地擺蕩。水霧繚繞之時,她掐住了他?的脖頸。她喃喃道:“我平日里待你不?薄。”
他?回答道:“是,殿下待我不?薄!
若緣反問道:“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事?”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是未來的駙馬,怎料若緣掐住了他?的脖頸。他?到底是出身于?鎮撫司的武者,求生本能喚醒了他?的意志。
他?左手抓住若緣的手腕,右手握拳,狠狠地捶打?若緣的鼻梁,這一拳下去?,若緣的鼻血噴濺而出。她頓時發狂,和他?在浴池里撕打?起?來。
若緣秘密修習佛門心法,迄今已?有?將近三個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點?穴的手段也甚是精妙。她本想點?住他?的死穴,但她找不?到死穴的位置,錯點?成了啞穴,而他?以為公主還要謀害他?,讓他?不?明不?白地,像個啞巴一樣死在浴室里。
因此他?竭盡全力,拳腳并施,對準若緣又打?又踹。
若緣忽然反應過?來,平日里無人陪她練武,此時此刻,正是絕佳的練武時機。
若緣和侍衛放開了一切束縛,雙方瘋狂地對打?,若緣發出尖利的吼叫,如同一頭癲狂的野
狼。她一拳錘碎了侍衛的頭骨,那侍衛還不?知道她使出了什么招數。他?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失去?了意識。
他?沉沒在池水中,若緣及時扶住他?,但他?已?經溺斃了。他?的尸體飄浮在水面上,散開淡淡的血腥味,若緣終于?回過?神來。
若緣握住他?的臂膀,使勁把他?拖出了浴池。她把他?抬到木榻上,又給他?蓋了一張薄被?,隨后她也離開了浴室。
若緣剛剛跨過?門檻,門外的侍衛竟然追問道:“殿下,您剛才……”
若緣道:“他?累了,他?要睡一會兒。”
侍衛大驚失色。
若緣嘆了一口氣:“你們替我照看他?,他?什么時候醒過?來了,立即差人給我報信!
話雖這么說,若緣的心里不?可能不?慌張。她殺了東無派來的侍衛,相當?于?扇了東無一耳光,她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東無返回京城之后,必然會扒掉若緣一層皮。
東無親手扒過?的人皮,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若緣的心臟跳得極快,她該怎么辦?她能怎么辦?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會不?會被?東無做成人皮燈籠?
她不?要做人皮燈籠!她不?要被?掛在房梁上!
若緣的腦海中響起?了尖叫聲。又過?了片刻,她勉強鎮定?下來。她吩咐侍衛準備馬車,直奔皇妹的公主府。
若緣的皇妹,姓高陽,名瓊英,正是當?朝七公主。
高陽瓊英的母妃深受父皇寵信。相比于?若緣和華瑤,瓊英的公主府更有?皇家氣派,修造得十分富麗,雕梁畫棟,宮闕樓臺,連綿十里有?余。雖是位于?京城郊外,占地卻在百畝以上,彰顯著天潢貴胄的盛大氣象。
瓊英今年也才剛滿十九歲。她的府上美人如云,男女齊全,她不?止一次地邀請若緣,讓若緣來她府上歡聚一夜。
若緣拒絕她許多次,只因她喜怒無常、行蹤不?定?,真是個不?好?惹的人。若緣也不?想沾上她這個麻煩。
今時不?同于?往日,若緣得罪了東無,無處可逃,只能暫住在瓊英的府上。她并不?指望瓊英會幫她。她知道,瓊英早已?投靠了東無,說是“投靠”,也不?盡然,瓊英從來不?會妨礙東無行事,也極少聽?從東無的命令。
從小到大,瓊英只會任性妄為,只有?皇帝和太后管得住她。
如今皇帝駕崩了,太后久居深宮,瓊英在宮外無法無天,暫時還沒有?鬧出大禍。瓊英很少離開公主府,也很少當?眾露面,京城的官民甚至不?太清楚她的相貌。
時值晌午,天色漸亮,風雪漸大。
若緣的馬車行駛在一條開闊的道路上。拉車的四匹駿馬一路飛馳,路旁的流民見狀,也都知道馬車里坐著的貴人出身于?大富大貴人家。
放在平時,平民百姓見到這樣的陣仗,肯定?是要匆忙躲避的,然而京城的狀況也和往日不?同,流言四起?,大雪封路,百姓買賣糧食都不?如平常方便。
流落街頭的流民見到那般奢麗的馬車,便也幻想馬車里的貴人是個好?心人。他?們朝著馬車喊道:“貴人!貴人!求您停下來!賞賜一口吃的!小人們餓著肚子、光著身子,真要活活的餓死凍死!!”
還有?人喊道:“救命!餓死了!餓死了!”
若緣聽?見他?們的喊叫聲。她本來也不?想理會他?們,但她才剛剛殺過?人,她還記得鮮血流過?指間的溫熱感。
若緣一時也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她對車夫喊了一聲:“停車!
車夫連忙勸說道:“殿下,請您三思啊。咱們的馬車要是停下來,那流民一股腦兒地涌過?來,會把您的四匹駿馬都宰了吃了!
若緣尚未決斷,車夫又說:“殿下,您心善,又不?經常出門,您是沒見過?餓瘋了的人,什么都能吃的啊……什么都能吃……”
車夫親眼目睹過?饑荒年月的慘狀,但他?不?敢把自己的見聞詳細地描述出來。他?只能隱晦地提醒若緣:“父母親族,妻子兒女,那都顧不?上了,真到了生死關頭,人的心里只念著自己。”
若緣聽?完車夫的一番話,反倒笑出了聲。她打?開車窗,把自己準備的燒餅扔出去?了。
果然如同車夫描述的一般,眾多流民發瘋般地爭搶著燒餅,猶如野狗撲食一般,只過?了片刻,那三個燒餅都被?他?們搶光了。
遠處走來一位強壯的流民,他?沒吃到一口燒餅,竟然抓住了另一個瘦弱的流民。他?狠狠地捶打?幾拳,猛擊那人的腹部,那人就把燒餅吐出來了。他?立刻趴到地上,用手撈起?那人嘔出的穢物?。
若緣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她關緊了窗戶,再也不?看流民一眼。
車夫還說:“殿下,您可是看清楚了?”
若緣微微地笑道:“你說的沒錯,這些流民什么都能吃,還好?我沒在路邊停車,不?然我也會被?他?們吃了。話說回來,人活在世上,總是要受苦的,我哪兒來那么多善心,發給那么多小老百姓?”
若緣在心中暗想,與其可憐別人,還不?如可憐她自己。她此生的命數,恐怕比不?上別人的一半。她還能再活幾天?東無回京之日,便是她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