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縱情一日歡 “我只想早點見到殿下。”……
距離北門最近的醫館, 位于六里之外的一處軍營中。
六里路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齊風絲毫不敢耽擱。他背起?燕雨, 朝著軍營狂奔, 輕功也施展到了極致。
齊風一步跨過兩?丈遠, 猶如風馳電掣, 或許是?他跑得太?快,燕雨還喃喃道:“風太?大, 我頭暈。”
齊風道:“馬上就?不暈了。”
燕雨道:“我死了……”
齊風焦急萬分, 心臟快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了。他用盡平生之力, 向前猛沖,終是?在短短瞬息之間, 躍過軍營的圍墻,飛到了醫館的門口?。
齊風一腳踹開?醫館的木門,湯沃雪正站在不遠處,與?他四目相對?。他一邊喘氣一邊說:“我的兄長……”
湯沃雪的臉色變了,變得有些蒼白。她的醫術十分高超, 有時候, 甚至不需要把脈,只是?聽見?病人的聲息, 便能判斷出?病情?是?否嚴重。
湯沃雪細聽片刻, 聽出?了燕雨的心脈受損,瘀血凝滯, 全身多處骨折。他的傷勢比她預想的更?嚴重,她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齊風把燕雨放到了病房的一張木床上。
這間病房干凈又整潔,透窗的陽光照耀進來, 空氣中似乎沒有塵埃,只有一股淡淡藥香。
齊風不由得放松了些,又忽然驚覺,自己累得氣衰力竭,站也站不穩,身形搖搖晃晃,最終摔倒在地上。
湯沃雪的學?生把齊風扶了起?來,湯沃雪也快步走到了床前。
湯沃雪褪去了燕雨的衣裳,只見?他渾身是?傷,大大小小的傷口?,遍布前胸后背,共有七十多處,十分之四結痂了,十分之六還在往外滲血。
湯沃雪立刻對?燕雨施用針灸,又親手為他擦身敷藥,他的頭腦尚未清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他痛得發抖,痛得打顫,痛得冷汗直流,神思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公主府。他的穴道被封住了,鐵鞭一道一道地揮下來,雨點似的密集,全落在他的后背上。
他哀求道:“別、別打我了,殿下……別打我,好痛,我不敢了,殿下……”
湯沃雪輕聲道:“沒人打你,你做了噩夢,醒過來就?好了,能聽得見?嗎?你并無大礙,我會把你救回來。”
湯沃雪又給他扎了幾針,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昏昏沉沉的,察覺不到一絲疼痛。他不省人事,再也聽不清湯沃雪的聲音。
經過一刻鐘的急救,湯沃雪保住了燕雨的心脈。她累得滿頭大汗,仍然不敢休息。她吩咐自己的學?生去煎藥,又把藥方詳細說了一遍。
學?生走后,屋內只剩下湯沃雪和齊風兩?人。
這時齊風已經緩過勁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著燕雨,像是?要把燕雨的臉龐盯出?一個窟窿。
燕雨和齊風分別了七個多月,燕雨似乎清減了許多。他的臉頰微微地向內凹陷,眼眶也有一圈烏青,胸膛上的淤血凝成斑塊,縱橫交錯,若隱若現。他不像是?公主的侍衛,倒像是?落難逃荒的流民。
齊風又等了半晌,還沒等
到湯沃雪發話。他心中的焦躁之情?,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忍不住問:“燕雨能活下來嗎?”
話音未落,這一間病房的木門又被推開?了,華瑤悄悄地溜了進來。
華瑤動?用了輕功,走起?路來,悄無聲息,似是?一陣微風刮過。湯沃雪的衣袖擺動?了一瞬,她側頭一看,華瑤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側。
華瑤也小聲問:“燕雨怎么樣了?”
湯沃雪輕嘆一口?氣:“燕雨大概碰到了武功高手。他僥幸逃脫,卻被對?方的劍氣所傷,五臟六腑淤血凝滯,左手肘部、右腿膝部、右腳踝部嚴重骨折,雙腿和背部的舊傷復發,內力阻塞不通,氣血運行不暢……”
湯沃雪還沒說完,齊風的臉色已是?一片慘白。他的嘴唇緊繃著,目光空空茫茫,全然無法?視物。他的神情?是?近似于麻木的悲哀,華瑤喊了他一聲,他竟是?渾然未覺,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間,跟著燕雨一同去了虛幻之境。
華瑤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他的聲調止不住地顫抖:“求您,求您救救燕雨……”
華瑤耐心地安慰他:“你別著急,別害怕,你聽我說,燕雨的武功還可以,他的內息仍在運轉,方才,湯大夫為他針灸,護住了他的心脈和丹田,他一定能活下去。”
齊風點了點頭。
華瑤側目,又見?湯沃雪排開?銀針,準備再次為燕雨針灸。
湯沃雪的神情?異常專注,似乎找到了癥結所在。華瑤也不敢打擾她,連忙拽住齊風的衣袖,把他從病房拖了出?去。
華瑤和齊風走出房門,靜靜地站在門外。
齊風沉默不語,華瑤也是一言不發。
窗外密布濃蔭樹影,好似一片綠云,正在風中緩緩搖曳。
夏日的暑氣已然消散了,不知不覺中,初秋將至,涼風拂面。華瑤忽然想起?來,許多年前的一個傍晚,當時也是?初秋天氣,她和齊風、燕雨一同在庭院里玩捉迷藏,輸了的人要扮鬼臉。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抓了出?來,還問他們:“你們見?過鬼嗎?知不知道哪一種鬼臉是?最真實的?”
齊風被她問住了,燕雨卻敢胡說:“死了就?能看見?鬼了,您等我先死一回,我托夢告訴您。”
該不會一語成讖吧。
燕雨的傷勢如此嚴重,倘若杜蘭澤與?他同行,必然兇多吉少。
想到這里,華瑤的心跳也加快了,杜蘭澤,杜蘭澤,她不斷地念著杜蘭澤的名?字,又將她今日的所見?所聞反復推敲。
華瑤注意到燕雨的腰帶上掛著一只荷包,正面繡著一株蘭花,反面繡著一朵芍藥。這荷包顯然是?杜蘭澤的私物,輕易不會送人。
倘若杜蘭澤遇險了,燕雨傷勢危急,燕雨也不可能搶到荷包。由此可知,杜蘭澤根本沒離開?京城。她沒和燕雨一起?逃出?來。她必定使出?了奇計,趁亂把燕雨送出?了京城。
荷包上的“蘭花”是?杜蘭澤本人,“芍藥”的別名?是?“分離”,杜蘭澤把荷包交給燕雨,不僅辭別了燕雨,也辭別了華瑤。
怎會如此?
華瑤心神俱震。
這時,湯沃雪的學?生也趕來送藥了,剛剛熬好的一碗藥,正冒著騰騰熱氣。
華瑤順手推開?房門,跟著學?生的腳步,走向那一張病床。她對?上湯沃雪的目光,仔細觀察了片刻,湯沃雪雖然疲憊,眼神卻是?明亮的。
湯沃雪用毛巾擦干了自己額角的汗珠,又轉過頭,看著華瑤,語氣輕松地說:“沒事了,我把他救過來了,他還要休養一段時日,至少一個月內,不能動?武,三個月內可以痊愈。”
華瑤感慨道:“你的醫術出?神入化,堪稱是?神醫國?手。”
湯沃雪雙手扶住燕雨,使他靠在她的懷里。她親自喂他喝藥,等他喝完了,她才回話道:“多謝殿下抬舉,我今天也是?碰巧了。”
華瑤十分好奇:“什么意思,怎么個巧法??”
湯沃雪又把燕雨放平了。她坐在床邊,輕聲描述道:“我本以為燕雨失血過多、回天乏術,又察覺他丹田中還有一股真氣,在他暈倒之前,他服用了至少四顆補血回魂丹,氣血雖有虧損,還是?能補救過來。”
華瑤已經猜到了,補血回魂丹,肯定也是?杜蘭澤預先準備的藥品。杜蘭澤什么都算到了,卻沒算到她自己的活路。
湯沃雪還在說:“燕雨的運氣真好,您也別擔心啦,我說他沒事,他絕對?沒事,您再等一陣子,最多半天吧,他應該就?能醒過來了……”
華瑤和湯沃雪的談話聲輕輕淺淺,隱約傳進了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的眼皮跳動?了一下。他似乎正在做夢,又夢到了華瑤和湯沃雪,淚水便從眼角滾落,沾濕了白緞包裹的軟枕。
燕雨睜開?雙眼,輕紗床帳遮擋了他的視線,穿透輕紗的日光也是?柔和的。他沒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一股積壓已久的苦悶和委屈。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無父無母,除了齊風再沒有一位親人,因而?他很想逃離華瑤,逃往廣闊的天地。
過去七個多月的經歷,讓他想通了一件事,他確實不愿意做奴才,可他早已把華瑤、湯沃雪,甚至是?謝云瀟當做了親人。
當他見?到她們,就?像回家了似的,他的情?緒不再壓抑,縱然病痛在身,也不用擔驚受怕,他的病痛也帶著一絲安然和坦然。
他毫不猶豫地喚道:“殿下……”
華瑤立刻出?現:“你醒了?”
燕雨一下就?哭出?來了:“我差點就?死了……我逃出?京城,路過虞州,撞見?了土匪,丟了一輛馬車。我逃到秦州,想著抄小路走得快,又趕上了賊兵的埋伏……”
華瑤坐到他的床邊:“我知道了,你別哭,你的傷勢正在好轉,再過兩?個月就?痊愈了。”
燕雨還沒回話,華瑤又問:“杜蘭澤怎么樣了?”
燕雨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以及杜蘭澤的囑托。他一字不漏地轉述道:“皇帝死了,昭寧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深夜,皇帝死在他的寢宮……永佑宮里。那天晚上,皇帝召見?杜蘭澤,杜蘭澤對?皇帝說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沒過多久,皇帝就?死了……太?后派人去了永佑宮,宮中上下幾百號人,全被太?后清理了,我親眼看見?的……太?后幾乎沒留活口?,皇帝的寢宮真是?鮮血淋漓。我以為我死定了,太?后又宣召杜蘭澤覲見?,杜蘭澤和太?后說了一會兒話,太?后就?把我放出?宮了。我出?宮后,每時每刻都在趕路,只想早點趕到秦州,早點見?到殿下……”
第162章 譴情千百般 有駙馬如此,公主復何求?……
華瑤萬萬沒想到, 真相如?此出?人意料。她的父皇駕崩了,父皇死前召見?了杜蘭澤,杜蘭澤又被太后留在宮中, 太后隱瞞了一切, 卻讓燕雨趕來秦州送信。
華瑤脫口而出?:“杜蘭澤的身體還好嗎?”
燕雨的眼?淚流得更?洶涌:“不……嗚嗚……”
華瑤又問:“她受傷了嗎?”
燕雨哽咽不止:“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紫黑色淤血。她的內傷很嚴重, 她走不了路, 我把她送到了仁壽宮的宮門前……”
話未說完, 燕雨又怔住了。
燕雨忽然想起來,他曾經和杜蘭澤擊掌為誓, 他不能把自己在京城的所見?所聞透露給
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然而, 這間病房里, 不僅有華瑤,還有齊風和湯沃雪。
他是不是食言了?
他還答應過華瑤, 他會?盡力照顧杜蘭澤。如?今杜蘭澤兇多吉少?,他自己倒是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燕雨一聲不吭,淚水簌簌地滾落。他暗恨自己辦砸了差事,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久積的哀怨又涌上心頭?, 他焦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無法自控地渾身顫抖起來。
湯沃雪發覺他情況不妙,又握住他的手腕, 往他的頭?頂、腳尖各扎了兩?針。四根銀針刺入他的皮膚, 靜靜地留存了一會?兒,他的情緒也逐漸平定。
他坦白道:“殿下, 我又做錯了。”
華瑤道:“你做錯了什?么?”
燕雨道:“我對杜蘭澤發過誓,我只能把消息傳給您,不能讓別人聽見?, 可是齊風和湯大夫也聽見?了。”
華瑤緩聲道:“你這一次失誤,我可以諒解。你身負重傷,齊風和湯沃雪守在一旁,才能及時救治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而且,齊風和湯沃雪都是我的心腹。既然你已經回?來了,你要記住,我們同?心協力、同?仇敵愾。”
燕雨淚眼?汪汪,目光專注地看著華瑤。
湯沃雪也搭了一腔:“那我也發誓,我絕對不會?泄露消息,你就不要擔心了。你才剛剛醒過來,情緒一定要平穩,好好地休養幾?天吧。你想吃什?么,也可以說出?來,咱們這里還有很多美食,銀耳、火腿、魚丸、素餃……”
過去的七個多月,燕雨很少?能聽見?旁人對他噓寒問暖。他卸下一切負擔,從頭?到腳都放松了,神智也不太清醒了。
燕雨又困又累,恍惚之間,忘掉了很多事,但他還記得杜蘭澤教給他的幾?句話。
他斷斷續續地稟報:“兵部尚書莊妙慧、鎮撫司指揮使?劉濟萬、戶部侍郎程士祥、戶部清吏司溫良平……他們都是方謹的人。方謹的兵力大多聚集在滄州、幽州、朔州、平州……”
話未說完,燕雨昏睡不醒。
湯沃雪嘆了一口氣:“燕雨必須睡覺了。他至少?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身上還有嚴重的內傷和外傷,他強撐到現在,才說了這么多話。”
華瑤的腦海中涌現萬千雜念。她與湯沃雪細談了燕雨的病情,確認燕雨沒有性命之憂,她才離開了這間病房。
華瑤準許齊風留在病房里,繼續陪護燕雨。據她所見?,齊風和燕雨的命運緊密相連,他們之中的一人遭受大難,另一人也會?失魂落魄,久久無法回?神。
*
時值晌午,日光高照。
謝云瀟正在軍營的校場上訓練新兵。
眾多士兵排成一字長蛇陣。他們手握長矛,腳踩雜草,向著前方沖刺,鋒利的矛尖直指一群稻草人,扎出?了無數孔洞。
謝云瀟站在高臺上,審查每一位士兵的身法與力道。
士兵的人數約有兩?千,謝云瀟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分晝夜地進?行演練,短短半個月之內,便能挑選出?精兵強將。
謝云瀟所在的軍營,名為“第四軍營”,營中兵將驍勇矯健,人人都有沖鋒陷陣的血性。
“第四軍營”在岱州殺敵平叛,立下了汗馬功勞。華瑤封賞了不少?兵將,然而謝云瀟并?未領取任何賞賜。
謝云瀟和華瑤早已達成一致。謝云瀟戰功赫赫,卻是秘而不宣。謝云瀟自幼修習兵法,也很擅長練兵用兵,但他的本性十分厭戰。他在戰場上拼殺過數千次,見?慣了血流成河、尸積如?山的慘狀。他以攻為守、以戰為勝,只盼天下戰事早日平定,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若要開創太平之世,華瑤也應當盡快登基。
這一瞬間,謝云瀟的思緒百轉千回。
眾多士兵已是疲憊不堪。他們繞著校場跑圈,跑得滿頭?大汗,衣服完全濕透了,連一聲累都不敢叫。
謝云瀟施展輕功,隨著隊伍從前到后繞行了一圈,無人能看清他的身影,只能依稀察覺一陣輕風拂過。
這一群新兵之中,約有七十人根骨較好,適合練武。雖然他們暫未修煉出?內功,但只要方法得當,也能在三個月之內,速成一套功法。
謝云瀟記下了這七十人的樣貌,還要觀察他們的心力與耐力。
此時,眾人的氣力衰竭,腳步漸漸放慢了許多。
謝云瀟竟然拔劍出?鞘,劍光在半空中一閃而過,狂風乍現,殺氣沖天,幾?乎要殺得血濺當場。
眾人嚇得一路狂奔,拿出?了拼命的架勢,又跑了足足一刻鐘,這一場演練終于結束了。
謝云瀟命令眾人午休,而后,他身影一閃,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謝云瀟的侍衛也換班了,校場上又來了幾?位監軍,士兵們坐在樹蔭下休息。廚娘們推著木車,姍姍來遲。她們給眾人發放餐食,無非是米粥、醬菜、薄餅、山蔬之類,士兵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校場上樹蔭濃密,清風徐來,秋蟬一聲聲地鳴叫著,士兵也只敢竊竊私語。軍營嚴禁士兵喧嘩,違令者鞭笞二十,至今無人膽敢犯規。
距離校場不遠處,華瑤正站在一棵樹下,觀望士兵的一言一行。
華瑤記得,戚歸禾在世時,與士兵同?吃同?住,親如?手足。
士兵吃醬菜,戚歸禾也吃醬菜。鹽漬的醬菜,又酸又咸,戚歸禾甘之如?飴,從來沒有半句怨言。他對待傷兵殘將,更?是關懷備至,還把自己的俸祿分給他們,幫他們照顧親屬。
戚歸禾不僅是謝云瀟的兄長,也是士兵心目中的兄長。
反觀謝云瀟,他訓兵練兵,全然不近人情,遠比戚歸禾嚴苛得多。他懲戒士兵,血濺數步之外,士兵對他敬而遠之,甚至不敢直視他。
華瑤對此感到滿意,倘若謝云瀟的練兵之道與戚歸禾相似,華瑤也會?有些?不放心。
華瑤一邊思索,一邊跑向營帳。她的輕功又精進?了不少?,樹葉晃動的那一瞬,她已經鉆入了謝云瀟的營帳。
營帳之中,僅有謝云瀟一人。
謝云瀟坐在一把木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張圓桌,約有兩?尺見?方。桌上擺了兩?份食盒,也是華瑤的侍衛剛剛送來的,白玉雕成的食盒,尚且留存幾?分溫熱。
謝云瀟的身邊還有一把空椅,與他距離極近,他似乎早已做好準備,只等著華瑤在此現身了。
華瑤毫不客氣地坐過去,謝云瀟捉住了她的手腕。
華瑤反手一擰,轉守為攻,握緊他的修長手指,略微摩挲了一會?兒,又很嚴肅地說:“我爹沒了。”
謝云瀟怔了一怔:“他駕崩了?”
華瑤點了一下頭?:“燕雨回?來了,傷得很重,幸好湯沃雪救治及時,他已無性命之憂。他為我傳來了京城的消息,我總算明?白了,近日以來,京城的異動為何如?此頻繁。”
華瑤忙碌了一上午,這時也有些?餓了。
她自顧自地打開食盒,先吃了一口她最喜歡的魚丸,才繼續說:“東無派兵攻打方謹的公主府。方謹全力反擊,又在東無回?府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東無和方謹鬧得不可開交,京城百姓紛紛外逃,御林軍幾?乎是名存實亡。京城的傳言沸沸揚揚,先前我收到了許多消息,今日聽完燕雨的話,我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食盒里不僅有魚丸,還有清炒蛤蜊、清燉螃蟹,散發著幽甜的香味。那螃蟹共有兩?只,每只都有一個巴掌大,新鮮而肥美,尚未去殼,香濃的蟹黃已流露出?來。
華瑤的筷子輕敲了一下蟹殼,謝云瀟竟然從她的碗里夾走了螃蟹。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又見?他拿出?毛巾,擦凈雙手,默默地為她剝蟹。
謝云瀟略微低頭?,指尖捏著蟹殼,稍一使?力,蟹殼裂開了,雪白而飽滿的蟹肉跳脫出?來,又被他用筷子撥回?她的碗里。
華瑤感嘆道:“天吶,你好會?剝螃蟹,你真是太賢惠了,有駙馬如?此,公主復何求?”
謝云瀟又將蟹黃和蟹腿肉剔了出?來,完完整整地送進?華瑤的飯碗。
華瑤左手捧碗,右手執筷。她把蟹黃、蟹肉和米飯拌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品嘗一碗蟹肉拌飯。
謝云
瀟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京城已現亂象,先帝之死,瞞不了太久。方謹和東無不得民?心,唯有你是眾望所歸,再過一段時日,你不再是公主,應是大梁朝的皇帝。”
華瑤的語氣又低緩了些?:“嗯,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在我登基之前,我必須把東無和方謹徹底鏟除,斬絕殺盡,以絕后患。你的祖父一家還在京城,你傳信給他們,問問他們近況如?何,若有必要,他們可以逃往永州祖宅,以免受到京城的戰火牽連。”
謝云瀟的祖父,既是謝家的家主,也是世家名門之首,朝野內外的聲望極高。
謝家的祖宅位于永州真定縣。謝家在真定縣還有一塊封地,傳承已過百年,根基極為深厚。
永州真定縣,正是謝家祖宗流傳下來的安身之處,若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謝家人可以在此避難。
華瑤的那一番話,恰好提醒了謝云瀟,京城的局勢瞬息萬變,謝家人不應該留守京城。謝云瀟也準備傳信回?家,詢問他的親人,是否需要他的助力。
這時,華瑤突然又說:“再過一個月,我打算率兵前往京城,順便把杜蘭澤救回?來。”
第163章 常嘆聚合離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謝云瀟靜默片刻, 低聲?道:“你出征京城,只為援救杜蘭澤?”
華瑤聽出了他的疑慮。
他并不知道杜蘭澤的處境如何,華瑤也沒把實?情全部告訴他, 只因她也不確定, 她的推斷是否正確。
方才燕雨也提到了, 杜蘭澤已受了內傷, 太后又召見了杜蘭澤。對太后而言, 杜蘭澤尚有用處,那太后應該會傳太醫為杜蘭澤診治。太后身邊的醫師都是療傷圣手, 杜蘭澤被太后扣留, 暫無性命之?憂。
不過, 大約一個月之?后,杜蘭澤的性命就難保了。太后利用完了杜蘭澤, 或許會擬訂罪名,判她秋后處斬。
華瑤輕嘆一口氣。她心緒紛亂,無從傾訴。
她又思索了一會兒,毅然決然道:“我最看重的,只是‘基業’二字, 我要守住朝廷的基業, 自當考慮全局。滄州戰況不利,四十萬敵軍圍攻虎牢關, 如果京城內亂, 滄州必然軍心渙散,涼州和虞州也有旦夕之?危。”
謝云瀟道:“你若去?了京城, 你也會歷盡艱險。”
華瑤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會在?一個月之?內解決司度。在?此期間,東無和方謹必定血戰數次,屆時, 他們元氣大傷,又失去?了民心,我正好去?京城收拾殘局。”
華瑤是仁義之?主,啟明軍是仁義之?師,京城又遭受了兵禍之?災,華瑤不可?能坐視不管。
謝云瀟明知這個道理,卻還是心亂如麻。他只怕華瑤自投陷阱,而他來不及救她。
她的思慮比他更深遠,常設連環計,以敵攻敵,以戰止戰,她在?秦州所?向披靡,在?京城又會如何?
京城遍布武功高手,各方勢力錯綜復雜。
華瑤受制于仁義道德,東無和方謹倒是無所?不用其極。
思及此,謝云瀟為華瑤倒了一杯水。水從杯口溢出來了,謝云瀟仍未停止。
華瑤連忙扶住他的手腕。她與他十指相扣,又輕聲?說?:“你不必擔心,如今我兵力強盛,東無和方謹也不敢小看我。”
謝云瀟反握她的手:“正因為你兵力強盛,他們恨不能把你除之?而后快。”
華瑤靜靜地凝視著他,當他低頭?時,她又親了一下他的唇角,極短暫的一個吻,只是一轉瞬間,她與他隔開?一段距離,認真?道:“自古以來,中興大計,都是很?不容易的,當初我征戰秦州,也是九死一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謝云瀟默不作聲?。他又記起華瑤身負重傷時,他坐在?病床前?,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昏迷一日,他消沉一日,她不省人事,他心如死灰。
華瑤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她笑著問:“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怎么辦?”
謝云瀟不假思索:“陪你一同上路。”
華瑤故作驚訝:“真?的嗎,你要給?我陪葬?”
謝云瀟略微側過臉。他不再看她,卻執意道:“不是陪葬,應是殉情。”
華瑤不禁暗暗心想,謝云瀟這幾句甜言蜜語,還真?是十分動聽。她只把他的答復當作一種?調笑,情侶之?間的嬉戲,無非解悶消遣而已。
華瑤聽完謝云瀟的賭咒,雖是全然不信,卻也動起了憐香惜玉的念頭?。她的唇邊還含著微笑:“你我是結發夫妻,自然情深義重,你的一片心意,我總是十分珍惜的。”
謝云瀟與她對視,她話鋒一轉:“千千萬萬的民眾,也有自己的親屬,待我平定亂世之?后,他們也能安穩度日。”
“天下安定”這四個字,也是謝云瀟的平生心愿,但他的顧慮仍未消減。
謝云瀟直言不諱:“京城向來臥虎藏龍,鎮撫司、拱衛司、御林軍的武功高手,至少應在?五萬人以上。啟明軍擁兵二十萬,武功高手約有一萬七千,十分之?四仍需駐防岱州、秦州各地。你率兵前?往京城,兵力不足以震服人心……”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京城確實?臥虎藏龍,先帝已故,群龍無首,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萬萬不可?錯失。更何況,御林軍名存實?亡,拱衛司聽命于太后,鎮撫司不敢輕舉妄動,我們也沒什么好怕的。”
華瑤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又把她的手腕捉住了:“率兵親征,豈不危險?”
華瑤頭?頭?是道:“我率兵親征,虞州必將?歸順。兩個月前?,朝廷命令虞州攻打秦州,虞州按兵不動,自然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啟明歌》在?虞州早已傳唱開?了,啟明軍士氣高漲,官兵士氣低落,真?可?謂天賜良機。”
華瑤說?完這一番話,又覺得?有點餓了。她喝了一口水,低頭?吃了兩勺飯。
謝云瀟不再與她爭執,還用筷子剝開?了蛤蜊殼,剔出了蛤蜊肉,再次送入她的碗里。
華瑤在?無意中一瞥,看到了餐盤中的素炒白菜,謝云瀟又夾起一片白菜葉子,悄無聲?息地遞給?她。
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倒是讓她心中十分詫異。
華瑤小聲招呼道:“你也吃飯,別給?我夾菜了,你不餓嗎?”
謝云瀟這才打開?他的食盒。他的舉止雖然從容,卻略顯遲緩,吃飯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
華瑤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她偷瞄他的喉結,他似有所?感?,他執著筷子的手指停頓了一瞬。
華瑤飛快地轉過頭?,就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落到他身上。她埋頭?扒飯,大口大口地咀嚼,他又低聲?道:“慢點吃,別急。”
華瑤含糊地回應道:“嗯嗯。”
謝云瀟端來杯子:“喝水嗎?”
華瑤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謝云瀟欲言又止。
華瑤一邊沉思,一邊細嚼慢咽。
又過了半晌,華瑤用完了午膳。
華瑤正要和謝云瀟告別,謝云瀟放下了碗筷:“京城局勢兇險異常,敵人的武功深不可?測,我隨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華瑤已經站起身來。她扶住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到時候再說?吧,還有一個多月,你現在?擔心,未免太早了。你先處理你手頭?的事務,我自會統籌全局。等到燕雨清醒過來,我會問他京城的情況,問清楚了,再做定奪。”
她直直地盯著他,他一時無言,極輕聲?地回答:“也好。”
華瑤又落座了。她悄悄對他說?:“你傳給?謝家的信,也要寫得?明明白白。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順風行船,還是逆風破船,由我這個掌舵人來決斷。”
直到這時,謝云瀟才領會了華瑤的深意。
不久之?前?,華瑤對謝云瀟說?,謝云瀟可?以傳信給?謝家,問問謝家的近況如何。
華瑤不僅是關心謝家,也是在?探究謝家的根底。先帝在?世時,華瑤從未指使謝家投誠,只是與謝家暗中聯系。而今先帝已故,謝家應當竭力扶持華瑤,順應天下大勢所?趨。
謝云瀟道:“齊心協力,同舟共濟,也是謝家的期望。”
華瑤聽出了謝云瀟的弦外
之?音。
謝云瀟并不確定,謝家是否會竭盡全力,輔佐華瑤上位。
謝氏一族謹守清流門?規,“謝黨”又被稱為“清流黨”。天下讀書人推崇謝家,盛贊謝家“堅守道德之?心,舍棄功利之?欲”。
無論謝家人是浪得?虛名,還是名副其實?,他們既已站上高臺,便不能再摔下來。
華瑤很?理解謝云瀟的難處。她還未回話,距離她數丈之?遠的地方,響起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華瑤抬頭?望去?。她耐心等候片刻,侍衛趕到了門?口,稟報道:“啟稟殿下,秦將?軍傳來急信。”
侍衛提及的“秦將?軍”,正是秦三,她是華瑤麾下第一大將?,也是華瑤最器重的武官。
華瑤吩咐道:“何事?詳細說?來。”
侍衛畢恭畢敬地回答:“秦將?軍說?,約莫半個時辰前?,秦將?軍率兵在?城外巡邏,聽見遠處有一人以內功傳音,大聲?呼救。秦將?軍疑心有詐,便沒有親身前?去?,只派出了幾個探子。探子沒瞧見賊兵的蹤跡,只找到了一個和尚,那和尚身受重傷,衣衫襤褸,懷里抱著一把鐵禪杖……”
聽到此處,華瑤已經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果不其然,侍衛又說?:“鐵禪杖破敗不堪,杖身上刻著一行小字,‘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秦將?軍說?,那禪杖乃是世外高人的兵器,那和尚的身份也不一般。秦將?軍自作主張,把和尚送到了醫館,還請殿下寬恕。”
華瑤只問了一句:“秦將?軍也在?醫館嗎?”
侍衛如實?回答:“剛到不久。”
華瑤二話不說?,立刻趕往醫館,謝云瀟也被她拽走了。他們的輕功都是當世第一流,飄然若御風而行。少頃,他們已步入醫館,正好撞見了秦三。
時值午后,陽光明燦,秋風也曬成了暖風,樹影仍在?晃動,窗紗上光影交錯,依稀照出了秦三的身形。
秦三正站在?窗邊。她轉過身,與華瑤打了個照面。
秦三連忙彎腰行禮,華瑤道:“免禮,我有事要問你。”
秦三還想向華瑤請罪。
秦三擅作主張,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和尚送入了醫館。秦三只覺得?和尚眼熟,卻又不能斷定他的身份,倘若華瑤因此而怪罪秦三,秦三會心甘情愿地受罰。
然而,華瑤卻說?:“這一次,你做得?不錯。”
秦三也不知前?因后果,便把自己的見聞說?了出來:“啟稟殿下,今日一早,我出城巡邏,總能聽見一陣怪聲?,哼哼唧唧,很?像是男人的呼痛聲?。我當時也沒多想,還以為是哪兒來的賊兵受傷了,我就問我的親信,他們竟然一無所?知,那聲?音只有我能聽見。”
華瑤一語道破:“那和尚并未呼救,他無力發聲?,只能用內功傳音,但他的內息也很?微弱,似你這般武功絕世,才能察覺出來。”
華瑤親口承認,秦三實?乃“武功絕世”,秦三真?是十分受用。
秦三不自覺地展露一絲笑意:“承蒙殿下抬舉,末將?愧不敢當。”
秦三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氣,快言快語道:“那和尚藏在?一片草叢里,他渾身臟兮兮的,蓬頭?垢面,從頭?到腳沒一塊好皮,爛掉了似的,看起來就像泥土一樣,還真?是不容易察覺。當時他臥倒在?地上,懷里揣著一把鐵禪杖,我認識的,禪杖的主人,真?是一位得?道高僧,法號‘宏悟’,江湖人稱‘宏悟禪師’,中原第一高手,縱橫江湖數十年?。”
提及“宏悟禪師”四個字,華瑤當然記得?很?清楚。
去?年?秋天,華瑤和謝云瀟暫住虞州山海縣的一座寺廟里,那寺廟的方丈,正是“宏悟禪師”,這老頭?年?紀一大把,武功蓋世,功法比謝云瀟厲害得?多,也讓華瑤大開?眼界。
秦三還說?:“宏悟禪師的鐵禪杖,向來不離身,我也不曉得?,那個年?輕和尚為什么抱著鐵禪杖,該不會是宏悟禪師的關門?弟子吧?師父把自己的兵器傳給?關門?弟子,倒也說?得?過去?。”
華瑤笑而不語。她只覺得?,鐵禪杖的來歷,或許有些蹊蹺。
華瑤聽完秦三的話,囑咐她不許外傳,她自當遵命。華瑤又命令她再去?城外巡邏,她連聲?答應,行步如飛地告退了。
醫館的廳堂之?中,僅有華瑤與謝云瀟二人。
華瑤伸了一個懶腰。她幼時養成了午睡的習慣,成年?之?后,偶爾也會在?午間睡上一刻鐘,奈何今日事務繁多,抽不出空,她還要把案情一件一件地審問明白。
其實?華瑤也覺得?奇怪,今日才過去?半天,她先撿到了燕雨,又撿到了宏悟禪師的徒弟,他們之?間,難道有什么因果聯系嗎?
這一剎那,她若有所?思。
難道是因為,她的父皇去?世了?
昭寧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夜晚,父皇駕崩了,當天夜里,燕雨從京城動身,驅車前?往秦州宛城。
倘若那個和尚也是同時出發,或是稍遲一天,那他確實?會在?近日抵達宛城。秦三在?草叢里發現了他,或許他早已現身了,只不過,今天一早,因為燕雨突然回來了,所?以華瑤加強了城門?戒嚴與城外巡邏,這才恰巧撿到了和尚。
華瑤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又找到了和尚所?在?的病房。
此時此刻,湯沃雪也在?這間病房里。她的學生拿起一條干凈的毛巾,緩緩地擦拭和尚的全身。不多時,此人的面容顯露出來,華瑤毫不意外:“原來是觀逸禪師。”
這一位“觀逸禪師”,正是宏悟禪師的徒弟。
湯沃雪驚訝道:“您認識他?”
華瑤點了一下頭?:“我和他打過交道,他真?有一顆善心,只不過,他為人太固執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說?到觀逸禪師,就不得?不提起岳扶疏。
想當初,岳扶疏為晉明效力,也為晉明做盡了惡事。
去?年?秋天,岳扶疏在?一場大火中受了重傷,落下殘疾,躲在?寺廟里休養。
華瑤真?想殺了岳扶疏,奈何宏悟禪師出面了。宏悟禪師不準她殺生,她思前?想后,另尋了一個好辦法。
岳扶疏疑心深重。他與武僧同吃同住,華瑤的侍衛也無法暗殺他。
華瑤便派出暗探,專門?在?岳扶疏的藥膳里投毒,那毒藥名為“白鈴鐺”,少量服用,不僅無毒,還能減輕患者的病痛,長期吞食,卻會讓患者逐漸上癮,渾身肌肉僵硬,病痛發作時,更有萬般痛苦。
華瑤估計,如果岳扶疏還活著,他的壽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去?年?冬天,岳扶疏還想重返京城,可?他的傷勢太嚴重了,倘若他貿然動身,受不了旅途勞累,他必定會死在?路上。
如今的岳扶疏,究竟是死是活呢?
華瑤的探子回報,今年?開?春之?時,宏悟與觀逸護送岳扶疏出了一趟遠門?。岳扶疏生死未知,觀逸淪落到今天的下場,還真?是可?悲可?嘆啊。
華瑤對觀逸略有幾分憐憫。
湯沃雪彎腰垂首,又為觀逸針灸,兩針下去?,觀逸喃喃自語道:“天元果一錢……天元果一錢……”
第164章 相見后 慈悲為本,寬宏為懷
天元果又名“極珍至寶”, 生長于滄州寒山之中。豌豆大的一顆天元果,至少能?賣出一百兩白銀的高價。
天元果具有補氣
養血、固本培元之效,藥效通神, 世所罕見。
華瑤與白其姝相識后不久, 白其姝送給華瑤一盒天元果, 華瑤珍藏至今, 從未拿出來用過。
觀逸突然提到“天元果”, 華瑤想當然地以為,觀逸必須服用天元果, 否則他就活不下去了。
華瑤悄悄地問:“觀逸傷得很重嗎, 需要天元果嗎?”
湯沃雪面?不改色:“他氣力衰竭, 經脈緩弱,神智模糊不清, 身上的瘡疤紅腫潰爛,犯了虛癆之癥,這也并非疑難雜癥,調理三四個?月就能?痊愈。天元果補氣養血,反而加劇他體內的虛熱……”
湯沃雪話?中一頓, 又補了一句:“別說天元果了, 他連人參都不能?沾。”
華瑤追問道?:“那他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湯沃雪對自己的醫術極有信心:“請您稍等,七天之內, 我保管他睜開眼。”
湯沃雪的兩名學生又端來一盆清水。她們各自拿起一條毛巾, 繼續擦拭觀逸身上的污垢,把他擦得干干凈凈, 每一處傷口都涂抹了藥膏。
湯沃雪再次施針,經過一番診治之后,觀逸的呼吸已調勻了, 原本蒼白的面?龐也浮現一絲血色。
華瑤在心中暗暗贊嘆,湯沃雪真是華佗再世、扁鵲回魂……不不不,華佗和扁鵲也救不了將死之人。湯沃雪的這雙手,堪稱是女媧造人,華瑤對她十分敬佩。
湯沃雪仍在忙碌,華瑤的目光又轉向了墻角。
華瑤看見一把鐵禪杖。杖身長約八尺、重約七十斤,杖頭已然斷裂了,露出一截鐵管,那鐵管似乎是空心的,管壁上雕刻著?細碎花紋。
華瑤身影一閃,迅速地抓住鐵禪杖,毫不費力地拎起來,對光一照,她驚訝地發現,鐵管里的花紋竟然是忍冬花紋。
眾所周知,前朝的亡國太子?偏愛忍冬花,他的住處遍布忍冬花藤,民?間稱之為“花藤太子?”。
既然如此,宏悟禪師的禪杖之內,為何會雕刻忍冬花紋?
宏悟禪師與前朝太子?又有什么?關聯?
華瑤若有所思。她扛起禪杖,又看了一眼謝云瀟,示意他跟著?她一同走出去。
華瑤和謝云瀟另尋了一間空房,華瑤把禪杖放在了一張木桌上,謝云瀟順手關門。他們二人對兵器略有研究,華瑤還記得,她與謝云瀟初次見面?時,謝云瀟就在讀一本《江湖兵器賞鑒》。
而今,華瑤對謝云瀟說:“我想把它拆開,看看它里面?藏了什么?。”
謝云瀟抬起手,正要以掌風劈砍禪杖,華瑤突然攔住了他:“等一下,這里面?好像有機關。”
華瑤略微審視片刻,已識破了其中機關。她左手握住禪杖的杖身,右手按在杖頭處一旋一折,只聽“咔嚓”一聲,禪杖從中間裂開,分為左右兩半。
謝云瀟道?:“你真是慧眼如炬。”
華瑤道?:“那當然了,我什么?都懂。”
果不其然,正如華瑤所料,那鐵管是空心的,管壁上鑲嵌著?金絲。
華瑤拉起謝云瀟的衣袖:“這是不是你們涼州的鑄鐵嵌金工藝?”
謝云瀟仔細看了看,確認道?:“不僅是涼州工藝,也是涼州材質。”
他的手指拂過禪杖的一條裂縫:“雍城特產一種鋼鐵,不腐不銹,經久耐用。”
這就更?奇怪了,華瑤心想,宏悟禪師的武器竟然出自涼州,還是數十年前的涼州,難道?宏悟禪師與涼州也有什么?淵源?
華瑤雖有幾分疑心,卻?未宣之于口。她戴上一雙手套,檢查鐵管的內部,又窺見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記載著?佛門武功的功法,開篇第?一句“慈悲為本,寬宏為懷,清凈地法,所有善根,悉以回向一切智地……”
修煉武功,也是修煉心境,佛門功法的首要之務,便?是六根清凈,這當然與華瑤無關。
華瑤也懶得細究下去,只把禪杖用一塊黑布包裹起來,扔進了庫房里,等到觀逸醒來以后,再讓他解釋解釋。
做完這一切,已是未時一刻,謝云瀟也要返回校場了。華瑤和他告別,他目送她先?一步離開,周圍空無一人,唯有黃葉在秋風中飄落。
*
又過了幾天,宛城風平浪靜,宛城文官似乎不敢再與華瑤對抗,城中造謠傳謠的人也少了許多,只是又有一種流言,據說是從京城傳來的,說皇帝已經駕崩了,“昭寧”這個?年號應該廢除了,先?帝一命嗚呼,新?帝仍未登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怕是難保。
滄州商人也傳來了消息,滄州邊境戰火連天,敵軍真像瘋了似的,死命地攻打虎牢關,滄州士兵傷亡人數至少在一萬以上。
內憂外?患,紛至沓來,懷有憂國憂民之心的仁人志士,便?也開始為了國事而奔走。京城、虞州、永州、滄州等地的讀書人聯名上書,請求朝廷開放言路,增派官兵,盡快終止各地的亂局。
相比之下,秦州的太平氣象,算是十分難得了。宛城百姓也不愿再次陷入戰亂,叛軍的暴行歷歷在目,誰也不想重溫那一場噩夢。
在這樣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司度的軍隊在距離宛城東門二十里之外?的樹林中安營扎寨了。
司度原本率領了一千兵馬、四萬流民,然而,華瑤幾次三番地使出了陰謀詭計,那四萬流民?倉促奔逃,爭相涌入秦州鄉鎮,只剩下一千多人依然跟隨司度。
司度不再走官道?。他故意放慢了行程,抵達宛城的日?期遠比他預計的更?遲。這一路上,他遠離城鄉村鎮,仍能?聽見民?眾高唱《啟明歌》,歌詞朗朗上口,歌聲悠悠不絕,頗有一種飄渺空靈之感,這首歌也動搖了他的軍心。
宛城文官冒死給他傳信,還說宛城有一位花魁,名叫花千樹,通曉音律之奧妙,《啟明歌》的曲譜,正是花千樹所作。她這等賤民?,因?受華瑤寵信,竟也有榮光加身,昔日?的殘花敗柳,卻?成今日?的瑤林玉樹,豈不可笑?!再說秦州的愚民?,有頭無腦,愚蠢至極。他們把華瑤尊為神女,容不得任何人詆毀她。
司度看著?文官傳來的信,心頭的疑慮更?沉重了。
華瑤不拘一格,選用人才,又施行嚴法仁政,輔以鬼神之論,秦州人堅信她是神女下凡、濟世救民?,她的真身是啟明星,她的魂魄來自天庭。
在傳聞之中,就連她的駙馬謝云瀟也是仙人下凡,專為輔佐她而來。謝云瀟美若天仙的外?表,便?是一個?例證。古往今來,姿容絕世的皇后也不在少數,謝云瀟此生注定要做皇后。
讀到此處,司度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也覺得,鄉野愚民?,愚不可及,如此可恥可笑的流言,仿佛出自瘋癲之人的口中,倒是蒙騙了一批信徒。
司度合上信封。他坐在一片樹蔭里,閉目養神,心里想的都是華瑤,他真想一刀砍下華瑤的頭顱,將華瑤取而代之。
華瑤被稱為“仁義之主”,但她的手段也見不得光。她入駐宛城之后,便?把宛城文官的家?眷全部抓了起來,關在南區的幾座大宅之中。凡是聽命于她的文官,都能?領回自己的家?眷,至于那些?抗命不遵的,或是對她陽奉陰違的,要么?全家?消失了,要么?還剩一條命,卻?不知家?人死活,遲遲等不到再見之日?。
正當司度猶豫之際,他又收到了太后的傳令。
太后突然召回了鎮撫司的一百名高手,這一百名高手,原本是父皇送給司度的助力,卻?被太后奪走了。司度的兵力一落千丈。
司度稍加思索,便?想通了關竅,他的父皇必然駕崩了。他失去了靠山。
司度當機立斷,率領軍隊躲入深山老林,只在附近鄉鎮留下了幾個?哨兵,與朝廷傳遞消息。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司度正在草叢中靜坐,他的哨兵送來了東無的密信。司度讀完那封信,緊鎖多日?的眉頭終于舒展了,甚至笑了一下,他本已走投無路,東無卻?要與他合作,他欣然答應,親自定好了接洽的日?期。
東無為司度送來一隊精兵,竟有兩百三十人,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也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武功。他們扮作商販、農夫、流民?、工匠,分批趕來秦州,神不知鬼不覺,便?與
司度匯合在一處。
俗語有云,“人憑志氣虎憑威”,司度新?得了一隊精兵,威勢比往日?更?盛。
司度率領兩千多人馬,駐扎在宛城郊外?。
待到八月七日?的傍晚,天色暗淡,霧色飄蕩,天邊還掛著?一輪明月,在秋蟬的哀鳴聲中,司度命令士兵夜襲宛城。
秋風漸起,司度未覺寒意。他穿著?一身鎧甲,騎著?一匹駿馬,扮作官兵,隨著?隊伍向前行進。
官兵已經排開了陣型,一千多名官兵位于中部,一千多名流民?分散于四面?八方,官兵的腳程原本是遠快于流民?,不過,有幾位官兵帶頭喊道?:“沖進宛城!每人賞銀二十兩、賞米三十斗、賞布四十尺!!”
流民?一鼓作氣,拼命地飛奔而去,螞蟻似的奔涌著?,眾人接近宛城之際,忽聽轟然一響,硝煙漫天,原是宛城的東門之外?,暗埋了無數地雷,流民?正好踩中了地雷,當場炸得血肉橫飛、尸骨全無。
第165章 作別難 今日定是謝云瀟的死期
城樓上亮起?火把, 火光連成一片,華瑤站在光影交接之處,看著?司度的軍隊漸行漸近。
天色已近黃昏, 城門緊閉, 秋風漸起?, 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
華瑤早已預料到了, 司度必定會在天黑之后攻城。
司度喬裝改扮, 混跡在流民與官兵之中,只為掩藏自身的行蹤。
司度的計策確實不錯, 華瑤只知道他一定現身了, 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眾多官兵身穿鐵甲, 頭戴鋼盔,騎著?戰馬一路奔馳, 幾乎融入了夜色。戰馬的鐵蹄踏過黃土,亂卷塵沙,待到塵沙落定,滿地殘骸已是血肉淋漓。
司度那一方人馬叫囂道:“叛黨逆賊!速速接旨……”
“旨”字還?未說完,城樓上戰鼓震動, 弓箭飛射, 火炮齊發,箭聲如潮, 炮聲如雷, 殺得官兵人仰馬翻,流民喪亡過半。
數百具尸體散落各地, 血腥氣越發濃稠,嚎哭聲越發響亮。
受傷的流民哭喊道:“我們是逃難的,快沒命了!開門啊, 開門救命!開門救命!!”
華瑤無法辨別?他們這番話?是真是假。
華瑤不止一次地派人暗殺過司度,雖然并未成功,卻也擾亂了官兵行軍,絕大多數流民趁機脫逃,華瑤妥善地安置了那些流民。
剩余的這些流民,約有一千多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們打定主意,要跟著?司度闖入宛城。
他們真的是流民嗎?亦或是一群改頭換面?的武功高手?
華瑤不能辨明他們的身份,更不能把他們放入宛城。
華瑤心中暗想?,此時此刻,她?的第一要務,正是守衛宛城,確保城中百姓安寧度日。
秋風颯颯,軍旗獵獵,今夜這一場血戰在所難免。
華瑤長吸一口氣,高聲道:“逃難的流民,不會在宵禁之后,與叛軍一同攻城!叛軍賊心不死,又扮作流民,亂人耳目!眾將聽令,殺叛軍,斬亂黨,斬盡殺絕!!”
守城士兵共有兩萬人,他們聽見華瑤的命令,士氣空前高漲,齊聲吶喊:“殺叛軍!斬亂黨!斬盡殺絕!!”
這聲音洪亮渾厚,直沖云霄,傳遍了茫茫四野,壓住了敵軍的一切響動。
司度先前準備的口號,竟是毫無用武之地。他原本訓練了一隊精兵,教他們痛罵華瑤不忠不孝,以此惑亂啟明軍的軍心。然而父皇已經病故了,京城的消息也傳入了各地官府,官兵不像從前那般勇猛,也不愿為“忠孝節義”而犧牲。
司度距離城門僅有三里路程。他回頭一看,竟然看見了十幾個逃兵。他下令道:“逃兵,殺無赦。”
司度勒緊韁繩,轉身回頭的這一瞬,華瑤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華瑤的目力?遠比常人更強,司度又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她?十分熟悉他的言行舉止,縱然他設下瞞天過海之計,也敵不過她?慧眼如炬。
華瑤做了個手勢,招來七百位武功高手,為首之人,正是秦三。
華瑤指著?司度所在之地,發號施令:“賊兵聚集于此,你帶隊去剿滅賊兵。”
秦三領命,恭敬道:“末將遵命。”
言罷,秦三率領七百多位武功高手,從城墻上俯沖而下,沖向?敵軍的隊伍。刀光劍影一霎蕩開,不過片刻之后,秦三和華瑤都察覺了此中蹊蹺。
司度帶來的武功高手,至少在六百人以上,這其中又有兩百多人武功極高、攻勢極猛,不像是大內侍衛,倒像是訓練多年的死士。
這一批死士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排列軍陣的本領遠超華瑤此前的預計。他們的身法詭譎無比,每一人都與其余人配合默契,招式變化多端,勢道凌厲絕倫,比起?鎮撫司的“八人刀法”,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色漸黑,夕陽余暉將盡。
死士越戰越勇,越戰越狂。
顯然,他們尤為擅長夜戰,只因他們早已做慣了暗殺行刺之事?,深濃的夜色、混濁的血腥味,助長了他們的氣焰。
秦三率兵抵抗他們的強攻,卻無法突破重圍,雙方交戰還?不到半刻鐘,已是各有傷亡,秦三這一方的傷亡人數甚至略多一些。
華瑤不得不增派援兵。她?尚未看穿敵軍的陣法,正當她?猶豫之時,謝云瀟走到了她?的背后:“殿下。”
敵軍攻城之前,華瑤命令謝云瀟駐守城樓,不準他踏出城樓一步。
謝云瀟并不明白華瑤的用意。華瑤特意解釋了幾句,她?懷疑司度的目標,正是刺殺謝云瀟,謝云瀟卻認為華瑤的處境遠比他危險得多。
誠然,華瑤是啟明軍的首領,也是百姓敬仰的神女,倘若華瑤死在戰場上,啟明軍的軍心大亂,宛城必定不戰而敗、不攻自破。
華瑤的優勢在于,她?比謝云瀟更了解皇族的窮兇極惡。據她?所見,謝云瀟偶爾也會沖動行事?,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既然如此,謝云瀟應當盡量避免與皇族交手。
華瑤原本還?想?把謝云瀟關?在軍營里,不過謝云瀟畢竟武功蓋世?,他的目力?、聽力?遠超常人,他留守城樓,一來可以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幫助華瑤判斷戰局;二來可以安定軍心,輔助啟明軍迎戰官兵;三來,華瑤也不確定司度會使出什么?手段,謝云瀟守在一旁,既是多了一份助力?,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謝云瀟卻不愿意在城樓上觀戰。他低聲道:“請殿下準許我出戰。”
華瑤斬釘截鐵:“不準。”
軍令如山,謝云瀟不可違抗。他欲言又止。
此時,華瑤隱約窺見了敵軍陣法的端倪。自從她?在山海縣見識過鎮撫司的“八人刀法”,每當她?閑來無事?,她?會在腦海中演練“八人刀法”的玄機,又因她?親眼目睹過宏悟禪師如何?破陣,她?隱約有些思路,只是從未實踐過。
現如今,機會正在眼前,華瑤略一忖度,果斷拔劍出鞘,親自率領三百近衛,毅然決然地跳下了城墻。
近日以來,華瑤勤于練武。她?天資聰穎,根骨絕佳,悟性本就極高,又得知了《武學?七道》的秘訣,內功外法日益精進,輕功也提升了不少。她?的身影飛快一閃,只在一瞬間,她?消失不見。
戰場上殺聲震天,華瑤充耳不聞。她?行速極快,劍風呼嘯一響,如同龍躍鳳鳴。四周沙石顫動、旗幟飄揚,她?忽然甩出一道劍光,斬殺了高舉旗幟的官兵,剎那之間,官兵鮮血噴濺,血水浸透了繡著?“大梁”二字的旗幟。
司度也窺見了華瑤的行跡。他毫不遲疑,直奔華瑤而來,他的長劍閃動寒芒,向?著?華瑤的頭頂斬落。
司度一定要殺了華瑤。
司度的封地遠在靈安。靈安與南方五省接壤,父皇去世?之后,東無在南方日益猖獗,司度的封地名存實亡。
司度兵力?薄弱,聲望低微,從沒立過任何?功績,又失去了父皇的支持,他的境遇一落千丈。各地官府雖然尊敬他,卻不肯聽從他的主張。他謀劃得越久,局勢的變數反而越多。
他正處于進退兩難之境,只能開設一場賭局,孤注一擲,賭的就是華瑤和謝云瀟氣數已盡。
他本可以趁夜偷襲宛城,但為了迫使華瑤出面?,他率領全軍,向?華瑤進攻。他的軍隊傷亡過半,華瑤也被他引出來了,乘此時機,他調集一眾侍衛,從四面?八方包圍華瑤。
華瑤輕嘆道:“蠢貨。”
司度不怒反笑。
華瑤一躍而起?,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直到此時,司度才發現她?的輕功已修煉到了化境。
華瑤身形飄渺,招式變幻極快,恰如鬼魅一般,司度只見其影,不見其人。
華瑤和司度正在激烈交戰,雙方勝負未分,她?劍刃一揮,又斬殺了他的一名侍衛,殷紅的鮮血飛濺開來,沾到了他的袖袍上。
司度不禁感?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華瑤暗暗心想?,看什么?看,他也配看她?一眼?她?遲早把他的眼睛挖出來。
司度與華瑤不愧是親姐弟,司度似乎也察覺了華瑤的惡意。
陡然間,司度雙臂雙腿一同運力?,劍下的殺氣如同洪水一般狂涌上來。他翻身一轉,猛地刺出一劍又一劍,舊招與新招之間,竟無絲毫停頓。這一套連環殺招,氣勢磅礴,堪比驚濤拍岸,要把華瑤拍死在戰場上。
華瑤急速后退,卻被他削斷了半寸衣袖。
他還?說:“皇姐,別?跑。”
華瑤縱跳如飛,已跑出十丈來遠,她?邊跑邊想?,司度是不是腦子有病,竟然還?叫她?別?跑?她?想?跑就跑,想?殺就殺,明天就給他辦喪事?,再?找幾個乞丐給他哭喪,保管他下輩子也做乞丐。
司度對華瑤窮追不舍,他的耳旁吹過一陣風聲,越吹越緊,越吹越急,他側頭一看,他已誤入一座殺陣,立陣之人,恰巧是東無派來的那一批精銳死士。
司度吩咐道:“華瑤正在殺陣之中,我與你們聯手殺了她?。”
這些死士當然也想?重傷華瑤,盡快把華瑤抓回去,奈何?華瑤的輕功登峰造極,城府又是深不可測。她?已看破了陣法的缺陷,還?故意把司度引入陣中,司度所在的位置,也成了她?破陣的關?鍵。
華瑤以內功傳音給秦三,秦三迅速飛到她?的身側,她?們二人率領一眾高手,合力?猛攻殺陣的一角,頓時突破了敵軍的防線。
敵軍的陣法繼續變化,華瑤大喝一聲:“司度!他們也想?殺了你!!”
其實華瑤并不知道敵軍的兵馬分為幾派,但她?敏銳地察覺出來,這兩百多位死士,并非司度的忠仆,他們的主子另有其人,或是方謹,或是東無,或是皇后,總之,他們與司度的關?系十分微妙。
果不其然,華瑤話?音落后,司度遲疑一步,多看了一眼死士,華瑤又挑撥道:“司度腹背受敵!”
話?音未落,死士的劍光如虹,橫劈華瑤的脖頸。
華瑤飛速一閃,竄起?四丈來高,她?躲得很快,未受一絲皮肉之傷,但她?的一縷長發又被截斷一寸。她?毫不在乎,揮動長劍一轉,又把兩個敵人捅死了。
華瑤與敵軍交戰數十個回合,難分勝負,如此拖延下去,實非華瑤所愿。再?過七天,華瑤還?要率兵前往京城,她?不能在今日的戰場上折損太多兵力?。
秦三仍然守在華瑤身側,華瑤與秦三對視一眼,秦三便明白了華瑤的計策。
天色昏沉,當空一輪明月高照,霧氣消散了幾分,城墻上掛著?一片燈籠,燃著?一叢火把,火光耀亮,照出人影幢憧,晃動著?的刀劍寒光燦燦。
秦三躲到了暗處。她?突然收斂一切聲息,宛如一位死士。千鈞一發之際,她?找準機會,從背后偷襲司度,劍刃劃傷了司度的肩骨。
那傷口僅有半寸來長,秦三出招收招也只在瞬息之間,司度扭頭回看,只見兩位死士離他最近,卻未見到秦三的身影。
那兩位死士原是在追殺秦三,卻不曾想?,他們剛好落入秦三設下的圈套。他們與司度對視片刻,雙方都起?了疑心,司度比他們更狠毒。
司度一劍斬落兩顆人頭,又抬腳踩碎頭骨,劍上鮮血淋漓,而他臉上毫無表情。
此處黯淡無光,司度也無所顧忌。他正要離開此處,華瑤又在遠方喊道:“你們的主子不是司度,司度也容不下你們!司度殺了你們兩個同伴!!”
眾多死士的腳步停頓了,倒不是因為華瑤所說的話?,而是因為,他們的主子東無早已預料到了,司度與他們定會相互猜忌,華瑤也會從中挑撥。
死士首領名為“丘桐”,他是東無麾下武功最高的死士,他的武功遠在司度之上,當然也勝過了華瑤。丘桐原本打算刺殺秦三、活捉華瑤、護送司度進城。
只因司度殺了丘桐的兩個屬下,丘桐的計劃也改變了,這也是東無事?先考慮過的狀況。
丘桐下令道:“變換!”
“變換”二字,正是暗號。
暗號一出,眾多死士臨陣倒戈,他們竟然殺向?了官兵,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真讓華瑤嘖嘖稱奇。
華瑤也不太明白,她?只是略微施展了離間計,為何?敵軍會自亂陣腳?起?初她?還?以為敵軍要用障眼法蒙蔽她?,又過了一會兒,官兵快被殺干凈了,司度的侍衛也不剩幾個會喘氣的了,死士的傷亡更是十分慘重。
華瑤不愿錯失良機。她?率領一眾高手,殺向?敵軍的殘部。
司度自知大勢已去。他想?笑卻沒有笑,此時他才領悟東無的深意。他本可以提醒華瑤,但他一個將死之人,又怎會大發善心?
司度的手臂已被死士割傷,傷口血流如注,他仍然面?不改色。他拼死一搏,殺出重圍,帶著?他僅剩的七名侍衛,奔向?二十里之外的山林。
華瑤乘勝追殺,司度還?沒跑出四里路程,華瑤的眾多侍衛團團包圍了司度,尚不等司度開口,華瑤一劍劈砍他的脖頸,他匆忙躲開,鎖骨卻被劍氣所傷,鮮血染紅了他的衣領。
華瑤的侍衛之中,也不乏武功卓絕的高手,司度甚至認識其中幾個人——他們原本是效忠于晉明的劍客,如今倒是對華瑤俯首帖耳。
司度與華瑤相識已久,原先他只知道,她?天性活潑開朗,待人接物親切和藹,全然不似皇族,自然也得不到皇族的地位。多年前,他看不慣她?,便在父皇面?前,旁敲側擊幾句,父皇罰她?禁足三日,且不準她?用膳,彼時她?才剛滿六歲,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如何?熬得住?偏偏她?就熬住了。
他早該殺了她?。
她?去涼州之前,無錢無權,無名無勢,他派人刺殺她?,真是輕而易舉。
這般大好時機,早已錯過了,司度心中悔恨,險些笑了出來。
四面?八方的退路都被華瑤的侍衛擋住了,司度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他仍不覺得自己窮途末路,他記起?了金連思的遺言。
風水輪流轉,哀告饒命的人,既是往日的金連思,也是今時今日的司度。
司度低聲道:“求你留我一命,我可以輔佐你。”
司度并無此意,他只是心血來潮,效仿金連思的所作所為,以此試探華瑤的心思。
華瑤比他狠毒得多,她?毫不猶豫,猛然一劍捅穿他的胸口,他唇角流出鮮血,還?隱約含著?笑:“皇……”
他原本想?說“皇姐心狠手辣,我自嘆弗如”,然而,“姐”字尚未出口,華瑤又把他的頭顱砍了下來。
侍衛從華瑤的手中接過頭顱,放到地上,劈成無數碎塊,任何?人都無法辨認出司度的容貌,無論他生?前何?等俊美,死后也只是一具碎尸。
華瑤又命令侍衛搜查司度的尸身。她?曾在晉明的身上找出了翡翠戒指,機緣巧合之下,打開了晉明的藏寶樓,她?認定司度也有價值連城的遺物,定要仔細地搜查一番。
華瑤還?派人回去傳信,說是“司度撤退了”,實為“司度被她?殺了”,這是華瑤先前擬定的暗號。雖說司度此人十惡不赦,但他畢竟與她?血脈相連,她?還?要顧及自己的清譽,以免落得一個“骨肉相殘”的惡名。
*
霧色漸濃,涼風漸止。
謝云瀟依然站在城樓上。他剛剛收到了華瑤傳來的消息,華瑤殺了司度,司度的兵馬幾乎死光了,逃兵也被華瑤斬盡殺絕。
戰事?平定,戰火平息,城墻之外,卻傳來幼童的哭聲,極微弱、極輕淺的聲息,似乎是兩歲以下的幼童,還?不會說話?,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哭泣。
大約半刻鐘之前,謝云瀟命令侍衛去搜尋幼童,侍衛四處搜尋,卻找不到一絲蹤跡。夜色太黑,霧氣又彌漫開來,地上一片尸山血海,要在此處尋人,更是難上加難。
侍衛如實稟報,謝云瀟并未責怪他們。
幼童的哭聲越發微弱,亦如煙塵一般,輕輕細細,逐漸消散在半空中。
今夜,司度率領流民與官兵一同攻城,眾多流民死在炮火之下,啟明軍并未解救他們,謝云瀟也只能隔岸觀火。
守城之責,關?系重大,換作謝云瀟守城,他也不會打開城門。
謝云瀟深知此中道理,但他也不愿傷及平民。
他記起?一樁舊事?。三年前的春天,他第一次上戰場,彼時羯人突襲涼州邊境,涼州牧民被羯人襲擊,村莊也被戰火焚毀。他跟隨父兄,砍殺羯兵羯將,救回一群年幼的孩童,牧民各家?團聚,喜極而泣,哭聲經久不息。
謝云瀟眺望遠方,華瑤尚未歸來,先前她?不準他出戰,而今,司度已死,戰火已滅,此時他去往城樓之外,倒也不算違抗她?的命令。
謝云瀟率領七十名近衛,倏然躍下了城墻。
謝云瀟的輕功已入化境,轉瞬之間,銷聲匿影。他的近衛都看不清他身在何?處,他直奔幼童所在之地,卻又聽見了一眾成年男子的聲息。
謝云瀟立刻下令:“迎戰。”
眾多近衛拔劍出鞘,謝云瀟的劍光大盛,無人看清他何?時出招
,他的劍勢極強極快,勁力?極猛極重,驚雷劈山也不過如此,他一劍劈下去,藏在尸堆里的死士又死了三個,甚至沒來得及痛呼出聲。
死士的首領丘桐不得不出面?了。
不久之前,丘桐以及一眾死士與司度交戰,死士大多負傷在身,雖不是致命傷,但他們卻會偽裝成“死尸”。他們擅長一種功法,類似于佛門的“龜息功”,閉氣禁口,閉目封心,脈搏也會逐漸停止,恰如一具死尸,憑借此法,他們瞞過了司度,也瞞過了華瑤和謝云瀟。
司度、華瑤、謝云瀟終究是太年輕了,與東無相比,他們見識太少、閱歷太淺,定會淪為東無的手下敗將。
司度全軍覆沒,丘桐這一方卻還?有一百四十人存活。
丘桐耐心等待,終于等到了謝云瀟。他不自覺地笑了笑,目光緊隨謝云瀟的身影,神智略有幾分癡迷。
殺了謝云瀟,殺了謝云瀟,他的腦海里響聲不斷。
片刻之前,他躲在一具尸體的背后,從懷中取出一瓶名為“絕殺”的毒藥。他把毒藥抹在了劍刃上,雪亮的劍刃泛起?了黑光,他便知道,今日定是謝云瀟的死期。
第166章 夜深深幾許 談情說愛,無非徒增煩擾……
丘桐原本?打算伏擊華瑤或謝云瀟, 但?在他?下手之前,華瑤跑到?了遠處,謝云瀟又察覺了丘桐的?動靜, 丘桐只能順勢而行。
丘桐的?兵力遠不及華瑤和謝云瀟。
丘桐及其屬下共有一百四十?人, 這一百四十?人之中, 僅有四十?人毫發?無損, 其余一百人都是負傷在身。
他?們既是死士, 也都明白自己今夜必死無疑,若能拉上謝云瀟陪葬,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先前謝云瀟遲遲沒有現身, 丘桐也無法毒害謝云瀟。
好在東無料事?如神, 東無派出的?這一批死士里?,有幾人擅長?口技, 能把幼童的?哭聲模仿得不差分毫。這幾人的?呼吸吐納之術,也是一門武功絕學,他?們的?脈搏、聲息、血氣、經絡都與幼童相似。
每一名死士的?年紀都在二十?歲以?上。他?們久經訓練,飽經世故,各自練就一身奇門邪功, 不僅能展開陣法, 還能因人制宜,暗設機關陷阱。
丘桐吹響一聲口哨, 眾多死士又結成了陣法。他?們自知死期將近, 勁力留著也沒用,全?都運起十?成功力, 真氣凝聚在劍鋒上,劍鋒罩著一層寒霜。
寒氣凜冽,殺氣騰空, 又一場血戰一觸即發?。
謝云瀟似乎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他?的?劍法出神入化?,劍氣無形更勝有形,那劍氣來回穿梭,取人性命,不費吹灰之力。
雖然謝云瀟不會破陣,但?他?殺人極快,如同砍瓜切菜,只在一呼一吸之間,他?已砍殺二十?多個死士,陣法頓時?破滅了。他?又躍向空中,從上往下,揮劍一斬,劍光環回曲折,劈開了七個死士的?頭顱。
謝云瀟的?近衛也跟著他?英勇殺敵,殺得死士毫無還手之力。雙方交戰還不到?半柱香時?間,死士這一方盡顯頹勢。
眾多死士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丘桐身上。
死士的?首領丘桐也是一位絕世高手。
丘桐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卻有一身極好的?根骨。他?年少時?,也曾淪落街頭,東無收留了他?,還派遣奴婢照顧他?。他?吃了不少靈丹妙藥,每日泡一次藥浴,用于洗髓煉骨。長?此以?往,他?的?根骨資質,便是強中之強、妙中之妙,堪稱天下第一等的?習武良材。
丘桐自幼修習上乘功法,他?的?年紀比謝云瀟還大七歲。謝云瀟內功未穩之時?,丘桐己臻化?境。他?以?為自己定能勝過謝云瀟,可他?竭盡全?力,始終無法接近謝云瀟一步,更不可能刺傷謝云瀟。
丘桐臨危不亂。他?記得,東無刺殺宏悟禪師當日,也無一人能邁入宏悟禪師周身三?尺的?范圍內。東無巧施連環計,宏悟禪師也難抵擋,終究還是一時?失察,中了“絕殺”之毒,宏悟禪師的?頭顱也被斬落。那頭顱的?血肉都剔除了,又放入沸水中燉煮片刻,刷上一層清漆,制成一件擺設,如今正擺放在東無書房的?珍寶柜上。
宏悟禪師的?武功比謝云瀟更勝一籌,宏悟禪師尚且死無全?尸,謝云瀟又能抵抗到?幾時??
丘桐殺氣大漲,劍尖又朝謝云瀟刺來。
謝云瀟并未躲避。他?化?風為劍,劍風與丘桐對撞,消解了雷霆萬鈞的?一擊。
丘桐還未回身,謝云瀟提劍疾斬,又用劍風擋住了丘桐的?去?路。
丘桐急忙低頭,頭頂已被削開一個豁口,血水如噴泉般涌出,流到?了他?的?眼前。他?連步后退,扭過頭,轉過身,欲要?逃跑,謝云瀟隨風而至,只為將他?一劍封喉。
正在此時?,前方五丈開外之處,傳來幼童的?微弱哭聲。
謝云瀟自有計較。他?打算先殺了丘桐,再去?尋找幼童。
正當謝云瀟出招之際,丘桐拼盡全?身氣力,向前疾飛,如同離弦之箭,步法迅捷之至。他?比謝云瀟更快一步,從尸堆中扒出兩個幼童。
那兩個幼童一息尚存,身上還披著破爛的?襁褓,血水把襁褓浸透了,月光又照出了丘桐腳下的?那一堆尸體。那是一群衣不蔽體的?流民,他?們被炮火炸死,有人脖頸斷裂,有人腰腹破碎,有人留存了一條全?尸,還有人化?作了肉塊血泥。
丘桐沉沉一笑。他?左手抱著兩個幼童,右手提著一把長?劍,狂奔了一小會兒,再一轉頭,謝云瀟已追上他?的?腳步。
丘桐突然舉劍,朝著懷中幼童砍去?。
謝云瀟的?攻勢越發?凌厲,劍尖直刺丘桐的?心口。
丘桐來不及躲閃,便故意扭轉肩膀,左肩受了謝云瀟一劍,沉重的?勁力碾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強忍疼痛,又把幼童往天上一拋,翻身后退兩步。
幼童哭得淚干氣短,謝云瀟抬手去?接,正在此時?,涼風吹開了襁褓。
謝云瀟忽然發?現,那兩個幼童的面容并不稚嫩,眼神滄桑,鬢發?斑白,眼角還有幾條皺紋,這兩人并非幼童,而是練過邪功的侏儒。
只因練過邪功,這兩個侏儒的氣息吐納,竟與幼童毫無差別,謝云瀟也沒分辨出來。
謝云瀟怔了一怔。
只在這一瞬,那兩個侏儒拳掌齊發?,掌風掃到?謝云瀟面前,丘桐又使上了全?部勁力,他?們三?人合攻謝云瀟一人,縱然謝云瀟身法迅捷,他?的?左手指尖還是被丘桐的?劍刃割出了一條細微傷口。
謝云瀟并未留意自己的?傷勢。他?反手斬殺兩個侏儒,又砍斷了丘桐的?脖頸,方才丘桐對謝云瀟所使的?那一招,耗盡了丘桐的?一切氣力,丘桐已是半步都移動不了,更躲不開謝云瀟的?殺招。
丘桐死在謝云瀟的?手里?,但?他?死而無憾。他?完成了東無交待的?任務,再過幾天,他?便能在地府見到?謝云瀟。
縱使神仙下凡,神仙也救不了謝云瀟。這樣一位風華絕代、武功絕世的?貴公子?,最終也只能落得個毒發?身亡的?下場。
丘桐的?人頭滾落在地上,他?的?嘴角還向上翹著,眼角也向上彎著,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仿佛在死前一償夙愿,死得痛快,死得壯烈,死得毫無怨言。
謝云瀟也覺得事?出蹊蹺。但?他?并不清楚丘桐的?意圖。
謝云瀟站在原地,夜風灌滿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左手,看見一條長?約半分、寬約半厘的?傷口,如此細微的?小傷,本?該在頃刻之間愈合,但?是,鮮血卻從傷口中流出,漸漸染紅了他?的?指尖。
謝云瀟知道自己中毒了。他?準備等到?華瑤回來,與華瑤一同趕去?醫館。
此時?,謝云瀟的?侍衛又來稟報:“殿下,賊兵已經清理干凈。”
謝云瀟正要?回話,華瑤又率兵從遠處跑過來,她施展輕功,不消片刻,她站定在他?身邊。
她一眼看見他?的?手指,立刻問他?:“你和誰過招了?”
謝云瀟簡略地敘述了事?情經過。他?還未說完,華瑤命令他?馬上趕往醫館,她會在半刻鐘之后,去?醫館與他?會合。
謝云瀟與華瑤對視片刻,華瑤的?神情越發?嚴肅,謝云瀟也不敢再辯解一句,華瑤還催促道:“你快去?找湯沃雪。”
謝云瀟離開之后,華瑤跑到?了丘桐的?尸體旁邊,親自了扒開丘桐的?衣裳,又命令侍衛對其搜身,搜出來一塊令牌、一把短劍、以?及一支瓷瓶。
華瑤戴上手套,又把瓷瓶輕輕握住,仔細觀察了一小會兒,便知大事?不妙。
這瓷瓶的?做工極為精細,瓶蓋與瓶身的?材質皆是冷玉,雕琢得嚴絲密合,對光一照,依稀可見,瓷瓶內部分為兩層,瓶口也嵌套了兩次。
華瑤畢竟是在皇宮里?長?大的?,從小到?大,她親眼見過、也親耳聽過無數陰謀詭計。依她看來,如此精致的?瓷瓶,必定用于貯存毒藥,還不是一般的?毒藥,應是一種毒性極強的?劇毒。
華瑤理順了前因后果,腦海里?“嗡”了一聲,真如五雷轟頂一般。她命令秦三?率領侍衛清理戰場,割斷每一位死士的?脖頸,再對每一位死士的?尸體搜身檢查,絕不放過一條漏網之魚。
做完這一切,華瑤疾速奔向醫館。她用盡全?力,輕功運轉得極快,甚至追上了謝云瀟的?腳步,她這才驚覺,謝云瀟的?輕功比平日里?差了不少。
距離醫館還有三?里?路程,華瑤對謝云瀟說:“你別動,我現在就把你扛起來,我送你去?醫館。”
謝云瀟正要?拒絕,華瑤一把摟住了他?的?腰。
四下無人,謝云瀟的?耳尖已然泛紅,華瑤渾然未覺。她生平第一次扛人,還不太明白這其中的?訣竅,又怕自己把謝云瀟弄疼了。
華瑤抱住謝云瀟的?腰身,臉頰貼著謝云瀟的?胸膛,雙手使勁往上一提,縱然她武功高強,她還是覺得謝云瀟有點重。
或許是因為她在戰場上拼殺了半個時?辰,剛剛又狂奔了八里?路程,此時?精力并不充沛,但?她還是一鼓作氣,就這么抱著謝云瀟,飛快地闖入醫館。
醫館的?木門虛掩著,華瑤用劍氣推開木門,閃身而至,她慢慢地把謝云瀟放下來。謝云瀟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她抬頭看他?,還說:“我真是力大無窮,武功蓋世。”
湯沃雪剛好從里?屋走出來,也剛好看見這樣一幅場景——謝云瀟被華瑤雙手環抱著腰身,華瑤努力地舉高謝云瀟,謝云瀟雙腳離地約有四寸距離。華瑤松手之后,謝云瀟的?耳尖紅透了,他?語聲低緩:“多謝你的?一番好意。”
華瑤不再與謝云瀟說話,她徑直跑向湯沃雪:“謝云瀟中了劇毒。”
湯沃雪趕忙道:“快把他?送到?病床上。”
華瑤故技重施,又把謝云瀟抱起來,送入一間干凈的?病房。那病房的?木門也被華瑤用劍氣撞開了,“砰”的?一聲重響,引來了隔壁的?觀逸禪師。
兩天前的?一個傍晚,觀逸終于醒來了,經由湯沃雪的?悉心調理,觀逸的?傷勢大有好轉。又因為觀逸的?內功深湛,自他?清醒之后,他?的?傷口愈合得極快,不過短短一天的?工夫,他?便能下地走動,神智也漸漸恢復。
按照華瑤原本?的?計劃,今天白天,她應該和觀逸聊一聊他?的?近況,不過因為司度率兵攻城,華瑤也要?調整宛城的?兵力部署,她忙了一整天,實在沒空與觀逸閑聊。
此時?,觀逸的?面容蒼白、步履遲緩,右手還拄著一根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門口,靜靜地看著華瑤和湯沃雪。
觀逸聽見華瑤說出“劇毒”二字,又看見謝云瀟的?指尖仍在滴血,這一剎那,回憶如潮水般涌來,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觀逸扔開拐杖,正要?沖進病房,卻忘了自己還有一條殘腿。他?在地上爬行一尺距離,邊爬邊說:“我有藥方,能救公子?。”
華瑤扭頭一看,只見觀逸仍在爬行。她一時?驚呆了,還以?為他?神志不清,正在胡言亂語。
觀逸抬起頭來,雙目通紅,直直地望著華瑤:“謝公子?武功絕世,尋常毒藥根本?傷不了他?……東無……東無……”
觀逸大病未愈,又動了肝火,氣血涌上心頭,喉嚨更是酸澀不已,幾乎無法開口講話,但?他?提到?了“東無”二字,華瑤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華瑤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她猜測道:“東無研制了一種毒藥,他?害死了宏悟禪師,又要?加害謝云瀟,是嗎?”
觀逸氣喘不定:“是,是……師父臨終前,留下了藥方,暫緩毒發?,若要?根治,必須去?永州南安縣,尋找一味藥材……”
華瑤急忙追問:“什么藥材?”
觀逸低下頭,淚水奪眶而出:“師父還沒說完,東無追兵來襲,割下了師父的?首級。”
華瑤心中大駭。她曾經見識過宏悟禪師的?武功,當然知道宏悟禪師的?修為何等高深,倘若宏悟禪師中毒之后,回天乏術,那謝云瀟的?處境更是十?分危險。
不久之前,華瑤還有心情與謝云瀟調笑。
華瑤原先以?為,湯沃雪的?醫術很高超,謝云瀟的?傷口又很輕淺,縱使毒藥再毒,謝云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
華瑤聽完觀逸的?敘述,這才明白過來,她自己也犯下了輕敵之忌。她忙說:“你快把解藥的?藥方告訴我。”
觀逸做了一個深呼吸,盡量一口氣說完:“菩提花一錢、連翹一錢、天元果一錢、靈芝四分、冰片二分、決明子?二分、黃岑二分、龍涎香一分、黨參一分,攪勻研碎,制成藥丸,早晚各服一次。”
觀逸只說了一遍,華瑤把藥方銘記于心。
菩提花、天元果、靈芝、龍涎香這四種藥材,極珍惜、極罕見,放在市面上,更是千金難買。
還好華瑤富可敵國,她的?私庫珍藏了各種名貴藥材。她立即喚來自己的?侍衛,命令他?們以?最快的?行速,從私庫運來那些藥材。
侍衛領命告退。
夜色已深,病房中燭光閃爍。
朦朧的?燭光之中,謝云瀟的?神情依舊平靜,他?甚至不愿意躺下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與湯沃雪相隔半尺距離。
湯沃雪一言不發?。她細聽謝云瀟的?呼吸,這才確認毒藥的?毒性極強,她的?心跳加快了,話卻說得鎮定:“我把銀針準備好了,我來為你施針。”
謝云瀟挽起衣袖,露出左手的?手腕。他?漸覺昏沉,低聲道:“有勞大夫。”
湯沃雪坐在靠床的?一把木椅上。她沒有給謝云瀟把脈。她捏著一枚銀針,針尖直接扎入謝云瀟的?手背,也能感應到?他?的?脈象,虛浮緩滯,氣血阻塞,他?的?內力運行并不通暢。
湯沃雪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幾針,盡力延遲毒發?,傷口的?血流止住了,毒性仍然無法排解。若不是觀逸說出了藥方,湯沃雪一時?也無法配制解藥。
湯沃雪自負于醫術高超,此時?她尋思一陣,卻驚出一身冷汗。她轉過頭,看著華瑤,想把毒藥的?兇險之處說清楚,又不想讓謝云瀟知道他?大限將至。
湯沃雪自幼結識鎮國將軍一家?人,她比謝云瀟年長?八歲,也算是看著謝云瀟長?大的?。她把謝云瀟當作親人,謝云瀟遭此大難,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華瑤看出了湯沃雪的?疑慮。她只問了一句:“方才,觀逸禪師說了一個解藥的?藥方,你也聽見了,那個藥方有效嗎?能用多久?”
湯沃雪道:“兩三?個月。”
湯沃雪措辭委婉,華瑤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觀逸所說的?解藥,只能延緩毒發?,延緩的?期限僅有兩三?個月,在此期間,若是無法根治毒性,謝云瀟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觀逸方才也提到?了,若要?治好謝云瀟,必須去?永州南安縣,尋找一種不知名的?藥材。
這一種藥材,大概是南安縣的?特產,比天元果更珍稀、更罕見,解毒的?效果也更好。
華瑤與湯沃雪商量了幾句,湯沃雪也不知道南安縣特產的?藥材叫什么名字。湯沃雪甚至從未聽說,南安縣出產過任何名貴藥材。
華瑤本
?就是疑心深重的?人。她懷疑這一切都是圈套,看向觀逸的?目光也十?分復雜。
觀逸心神恍惚。他?還在回憶,宏悟去?世時?的?慘狀。
他?再次轉述師父的?遺言:“師父說,此毒名為‘絕殺’,世間至毒至絕,六十?年不曾現世。”
華瑤面不改色,又說了一句客套話:“觀逸禪師不遠千里?,從京城趕來宛城,特意把藥方交給我,救了我的?駙馬,這一份救命之恩,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觀逸皈依佛門之后,從未動過紅塵之念,也聽不出華瑤的?弦外之音。
他?只當華瑤感激他?送來藥方,他?也如實回答:“我遵從師父的?囑咐。”
華瑤驚訝道:“你師父臨終前,命令你一定要?來宛城?”
觀逸靜坐不動:“是。”
華瑤又懷疑道:“真的?嗎?”
觀逸雙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誑語。”
華瑤不再追根問底。她隨口說了一句:“你師父神機妙算,我很佩服。”
話音未落,華瑤的?侍衛匆匆趕到?。
侍衛帶來了珍貴藥材,全?部交給湯沃雪。其余藥材也準備妥當,湯沃雪親自制藥,也拿出了看家?本?領,還不到?半炷香時?間,藥丸制成了,她先把一顆藥丸放進碗里?,讓侍衛把碗端走,又把剩余的?藥丸裝進了一支玉瓶,以?便謝云瀟來日服用。
侍衛雙手捧碗,飛速奔向病房門口,華瑤接過了藥碗,又坐到?謝云瀟所在的?床上。
病房里?沒有別人,只有華瑤和謝云瀟。
侍衛臨走之前,又關上了房門,這一間病房門窗緊閉,窗外的?秋蟬哀鳴之聲也淡薄了。蠟燭爆開一朵燭花,“嗶剝”地響,燭光漸漸昏暗了許多。
薄紗床帳垂落,遮擋了搖曳的?燭光,華瑤把藥丸遞到?了謝云瀟的?唇邊,他?吞服藥丸之后,她又細看他?的?神色。他?仍未躺下,依然靜坐著,較之以?往,他?的?唇色略顯蒼白,在這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只因他?一時?松懈,她也一時?失察,他?中了劇毒,命不久矣。
華瑤和謝云瀟年紀相仿,他?們相識于彼此十?五歲的?那一年,從那時?起,華瑤自覺她對他?很不一般。
她從未想過,他?會英年早逝。
當初他?們一同守衛雍城,他?身負重傷,亦能逐漸好轉,可這一次,他?落入了東無的?陷阱,前路渺茫。
華瑤靜靜地凝視他?,他?也專注地看著她,她向來能說會道,現在卻突然失聲了。
謝云瀟捉住她的?一只手:“卿卿,我去?世之后,你可以?……”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會去?世。”
謝云瀟低聲道:“無非是咎由自取,今夜行事?草率,請殿下原諒。”
謝云瀟原本?想說,他?并不怕死,只是很舍不得她,不過大錯已經鑄成,談情說愛也是徒增煩擾,倒不如公事?公辦,沉心靜氣,向她請罪。
華瑤輕聲道:“我經常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但?我并不會責怪他?人向善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是為了救人才會中計。錯的?不是你,而是這個世道,人心險惡,世事?無常,但?凡存了一點善心,動了一點善念,便會被惡人吃干抹凈。”
謝云瀟一時?無言。他?緊握著華瑤的?手腕,指尖抵在她的?手背上,她又伸長?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兩人的?掌心緊密地貼合,彼此的?脈搏仿佛也交融了。
華瑤有感而發?:“你在戰場上無往不利,叛軍視你為兇神,只因他?們并不了解你。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東無便是其中的?行家?。這天底下的?騙局千千萬,只要?了解你的?本?性,便能為你專設一個騙局。”
第167章 夢歸歸何處 玫瑰織成的幻境
謝云瀟畢竟負傷在?身, 經不起風吹雨打。縱然?他行事草率,惹來一場大禍,華瑤也不能嚴厲地訓斥他。她還要設法開解他, 以免他情緒煩悶, 傷勢加重。
華瑤的聲調十分溫柔:“世間萬事, 皆非定?數, 禍福相?依, 因果相?連,究竟是好是壞, 這一時也說不清楚。你這一次受傷, 倒也不一定?是壞事……”
華瑤漸漸靠近他, 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原本打算,七天后進軍京城。因為你傷勢緊急, 我會提前四天動身,順路經過?永州南安縣,為你尋找解藥。”
華瑤提前出征,主要有三個原因,謝云瀟只占其一, 另外兩個原因都與滄州和京城的局勢有關。
大概三天前, 滄州虎牢關被?攻破了,羌國、羯國、甘域國的大軍正在?行進之中, 滄州北境已是生靈涂炭。
與此同?時, 京城的戰火已成蔓延之勢,東無和方?謹在?城內開戰, 士兵死傷不下三萬人。軍心?浮動,民心?慌亂,邊境更?不太平。北方?三省告急, 南方?海寇又流毒內地,貧病與災禍交加的亂世里,平民百姓的日?子怎么過?得下去?
此時華瑤率兵出征,一來可?以震懾外敵,二?來可?以穩定?中原,三來趁機奪取虞州的兵權,四來也正好昭告天下,華瑤正是濟世救民的真?龍天女。
此外,《孫子兵法》有云,“兵者,詭道也,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華瑤既要率兵遠征,也要迷惑敵軍,讓敵軍猜不到她的意圖。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華瑤已然?下定?決心?。
桌上的蠟燭似乎燃盡了,燭光即將熄滅,華瑤又捧起謝云瀟的右手,對他耳語道:“無論如何,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解藥,治好你的毒傷。你這么年輕,又有一身好功夫,必定?是福壽無疆、前程無量。”
言罷,她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側臉。
謝云瀟原本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他聽完華瑤的一番話,對她的貪戀更?甚從前。他不由自主抱緊了她,悄然?低語道:“卿卿。”
華瑤還在?思考行軍策略。她并未回應謝云瀟。
燭火漸漸熄滅了,黑暗之中,謝云瀟也不清醒。呼吸之間,他只聞到一股玫瑰的淺香,幽幽淡淡的香氣,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引他落入玫瑰織成的幻境。
他雖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忍不住又念了一聲:“卿卿,卿卿。”
華瑤回過?神來。她小聲說:“你的傷勢,必須保密。這幾日?你住在?醫館,安安心?心?地休養,三天后,我率兵出征,你和我一同?趕往永州南安縣。”
華瑤心?中暗想,謝云瀟絕對不能
留在?宛城。
倘若華瑤找不到解藥,謝云瀟還在?宛城苦苦等待,那他的病情一旦惡化,必定?瞞不過?他的姐姐戚飲冰。偏偏戚飲冰又是個急性?子,戚飲冰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屆時秦州與涼州的關系難以維持,宛城的基業也將毀于一旦。
謝云瀟隨軍出行,方?是穩妥之計,只要華瑤尋見解藥,謝云瀟便能立刻服用?,半天都不會耽擱,她可?以及時救治他。
華瑤忽然?察覺,其實她也舍不得謝云瀟。她認真?考慮過?的駙馬人選,從始至終也只有謝云瀟一個。似他這般內外兼修、風神絕代的公子,塵世間或許也就僅此一位了。
華瑤拉開謝云瀟攬在?她腰間的手,與他一同?在?床上躺倒。她躺在?他的身側,又和他竊竊私語,沒過?一會兒,她已有困意,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他就像平常一樣哄她睡覺:“早點睡吧,卿卿。”
華瑤含糊地答應道:“嗯嗯。”
以往華瑤睡覺之前,要么抱著小鸚鵡枕,要么摟著謝云瀟的腰身,還要把自己的左腿或者右腿架在?他的身上,以一種非常懶散的姿態入睡。
今時不同?于往日?,華瑤特意與謝云瀟隔開一段距離。她耐心?地等候半晌,等到他睡著了,她悄悄起身,身影一閃,如同?一陣疾風掠過?,她消失在?房門之外。
*
夜色已深,湯沃雪仍未熄燈。
湯沃雪坐在?一盞油燈下,翻查一本厚重的醫書?。華瑤輕敲她的房門,她低聲道:“請進。”
華瑤推門而入,又把房門關嚴了。她迅速走向?湯沃雪:“觀逸禪師說,絕殺之毒,乃是世間至毒至絕,可?我從未聽說過?。”
湯沃雪喃喃道:“世間毒物,千奇百怪,殿下沒聽說過?,也是情理之中。”
華瑤坐到她的對面:“為什么絕殺之毒,可?以毒害武功高手?我給謝云瀟把脈了,他的內力并未受損。按理說,只要他的內力尚存,他應該是百毒不侵、百蟲不沾……”
華瑤越想越覺得奇怪。她對醫學稍有涉獵,卻?也不是專精于此,自然?要來請教湯沃雪。
湯沃雪深吸一口氣,才回答道:“謝云瀟的內力雖未受損,內力運轉卻?不順暢,毒性?膠結于五臟六腑,此衰彼盛,此消彼長,不管用?什么辦法解毒,只怕還是難以根除。”
起初華瑤茫然?不解,她細思片刻,又有了一點頭緒:“也就是說,如果謝云瀟的內力運轉自如,那毒性?便能根除了?”
湯沃雪猶豫不定?。她自幼研習《毒經》,解毒的本領堪稱當世一絕。她在涼州行醫多年,開設了數十家醫館,每一家醫館方?圓百里之內,再毒的毒蛇都咬不死人,涼州人敬稱她為“解毒圣手”,她也自負于醫術高超。如今,真?是萬萬沒想到,名?為“絕殺”的毒藥,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湯沃雪又急又怒,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回到了戰火紛飛的雍城,她眼睜睜看著眾多兵將慘死,卻?沒有能力把他們救活。
正當湯沃雪一籌莫展之際,華瑤拿出了一只瓷瓶。
湯沃雪與華瑤四目相?對,華瑤如實說:“刺殺謝云瀟的死士被?我扒光了,我從他身上搜到了一瓶毒藥。”
湯沃雪接過?瓷瓶:“這就是絕殺?”
華瑤道:“我不確定?。”
湯沃雪道:“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華瑤攔住她:“等等,你小心?些,絕殺的毒性?極強,千萬別傷到你了。”
湯沃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絕殺的毒性?雖然?強烈,卻?也要在?見血之后,才能生效。殿下不必擔心?,我會注意分寸。”
湯沃雪戴上一雙手套,又拿起了瓷瓶,竟無半分遲疑,便揭開了瓶蓋。她用?一根銀針挑出少許毒藥,那銀針上顯現青黑色,湯沃雪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湯沃雪打開藥箱,從中取出幾只藥瓶,依次用?于調試銀針上的毒藥。她沉思良久,盡力鉆研解毒之道,華瑤也不便打擾她。
華瑤正要離去,湯沃雪嘆了一口氣。
華瑤立即轉過?身,追問道:“怎么樣了?”
湯沃雪能推斷出“絕殺”配方?中的幾樣毒物,卻?還是沒有解毒之法。但她思前想后,也覺得應該有一種草藥,可?以暫時抑制“絕殺”的毒性?,催動武功高手的內力運轉周身,這種草藥的藥性?極強,或許已被?歸類為毒草,只因尋常人也無法承受它的藥性?。
湯沃雪把自己的主意告訴了華瑤。她還在?暗自惆悵,華瑤卻?說:“好,我原本只有一成把握,聽了你的這番話,我已是十拿九穩。”
湯沃雪震驚于華瑤的自信,連忙說:“您要去永州南安縣嗎?我跟您一塊兒去。我陪著您找藥,找得更?快些。”
華瑤輕聲道:“明天你收拾一下行囊,挑選幾個得力的助手,再過?幾天,我們從宛城出發,直奔永州。”
湯沃雪連聲應好。她與華瑤又說了幾句話,兩人確認了藥品清單,華瑤才離開這間臥室。
午夜已過?,萬籟俱寂。
華瑤穿行于走廊之間,又跑去了觀逸的病房。她謹守禮法,敲了敲他的房門,又很謹慎地問:“你睡了嗎?”
觀逸遲遲沒有回應,耗盡了華瑤的耐心?。華瑤就像土匪進村一般,“砰”地一聲,粗魯地踹開了房門,毫不客氣地闖進去了。
觀逸聽見木門開合的巨響,便從睡夢中驚醒,只見華瑤站在?他的床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觀逸大病未愈,哪里經得起這般驚嚇?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幾分,華瑤又彎下腰來,與他的距離更?近了。
觀逸道:“深更?半夜,華小瑤施主……您……”
觀逸已知華瑤貴為公主,本該尊稱她為“殿下”,但因他才剛剛轉醒,神智還不太清明,他看到華瑤的那一瞬,只記得她曾經說過?,她名?為“華小瑤”,他也就不自覺地念出聲來。
華瑤卻?以為他是故意為之。她低聲威脅道:“你再叫一聲華小瑤,我立刻拔了你的舌頭。”
觀逸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夢中。他閉上雙眼,反復地默念佛經。
華瑤坐在?他的床邊,劍鞘抵著他的床頭:“我問你,你跟著岳扶疏去了京城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我原先也說過?,岳扶疏十惡不赦,你偏要保他性?命,他和東無勾結已久,罪孽深重,你和你的師父都無法度化他。”
觀逸雙掌合十。他在?床上盤腿而坐,面朝著另一個方?向?。華瑤想把他的頭扭過?來,強迫他與她對視,此般行為太過?粗魯,她尋思片刻還是作罷了。
觀逸正要開口,忽覺門外有一道長影。他抬頭望去,不知何時,謝云瀟也走到了門外。他驚訝非常,卻?也以禮相?待:“施主,請進,殿下也在?此處。”
第168章 笑此身天涯客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謝云瀟關上?了房門。他并未動用輕功, 腳步依舊悄然無聲,風度依舊翩然出塵。華瑤不自覺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謝云瀟走到華瑤的身?側,華瑤就往旁邊挪了挪。這?時她忽然反應過來?, 她還坐在觀逸的床上?。
觀逸的臥房里沒有一把椅子?, 華瑤也不想站著說話?, 她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 那自然是理所應當。
然而謝云瀟現身?以后, 觀逸又看了一眼華瑤。
華瑤還沒說一個字,觀逸不禁滿面緋紅。他倉促地躲開華瑤的目光, 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 他的呼吸越來?越快了。
觀逸心下又驚又疑。他實在不知道, 深更半夜,華瑤為何突然來?訪?
他與華瑤的距離僅有半尺, 這?也算是擾亂了佛門清規。
他急欲辯駁,可是“戒急戒躁”又是佛法入門第一課。他的神思尚且混沌,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功底。
混亂的思潮起伏不定,觀逸的臉上?格外緋紅。
華瑤不由得想起來?,她曾經對觀逸隨口調侃了幾句。這?原本是無傷大雅的一件事, 如今觀逸這?一副模樣, 卻會招來?瓜田李下之?嫌,還會讓謝云瀟誤解她的意思。
華瑤立刻站起身?, 雙腳落地, 雙手背后,語氣特別嚴肅地說:“我?和觀逸禪師正在談論岳扶疏。事關重大, 稍有不慎,就會種下禍根。”
謝云瀟道:“原來?如此。”
華瑤道:“嗯,你?若是困乏, 先回?去睡吧。”
謝云瀟客氣而疏離地說:“多謝殿下關懷,我?并不困乏。”
話?雖這?么?說,謝云瀟的語聲卻比平日里更輕一些。
謝云瀟半夜醒來?,找不到華瑤的蹤影,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行至隔壁,隱約聽見華瑤和觀逸的談話?聲。
較之?以往,他的耳力減弱不少,體力也不如從前,他本該回?房休息,但他不愿離開華瑤所在的房間?,也不愿讓華瑤察覺他的心思。
華瑤早已看穿一切。
她鄭重地許諾:“你?安心靜養,再過一刻鐘,我?回?
房去找你?,如何?”
謝云瀟沉默片刻,終歸答應道:“也好,我?靜候殿下。”
言罷,謝云瀟又對觀逸說了一聲:“諸多打?擾,請見諒。”
謝云瀟禮數周全,觀逸也向謝云瀟鞠躬:“施主請便。”
謝云瀟緩步走出房門,每走一步,如墮煙霧,似是落入飄渺之?境,踩不到一塊平地,即便如此,謝云瀟的心境依然平穩。
謝云瀟返回?自己的臥房,不疾不徐地落座,隔壁的談話?聲雖然輕淺,但他凝神細聽,也依稀聽見,華瑤和觀逸談到了“岳扶疏”、“東無”、“蕭貴妃”、“若緣”,這?幾人?關系之?錯綜復雜,絕非三言兩語所能概述。
又過了大約半刻鐘,華瑤悄悄地回?來?了。
華瑤關緊房門,飛快地跑到床邊,謝云瀟與她一同躺下。她很認真?地說:“我?一定能找到解藥……”
華瑤勞累一整天,此時已是極度困乏。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腦海里的思緒漸漸散開,不知不覺中,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入秋后的夜晚寒意深重,謝云瀟把翻折的被角拉平,輕輕蓋住華瑤的肩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床上?透不過一絲冷風,溫暖的氣息包圍著她,她似有所感,呢喃道:“我?一定……”
謝云瀟低聲道:“你?一定心想事成。”
謝云瀟的聲音低沉悅耳,清晰地傳入華瑤的夢鄉。
華瑤夢見自己頒詔登基了,詔書傳遍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從。
她在皇城的英武殿上?登基,殿前的廣場寬闊至極。
正午太陽高照,廣場上?的金磚光輝奪目,文武百官俯伏跪地,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華瑤巍然高坐,坐在純金盤龍的龍椅上?,山河大地盡收眼底,五湖四海盡皆歸順。
她的平生抱負,至此終于施展出來?。
大梁朝重返太平盛世,戰亂與饑荒逐漸平息,賤民不再受虐枉死,平民不再挨餓受凍,苦難多端的人?世間?,終于也有了一方凈土。
華瑤的夢境顛來?倒去,如真?似幻。她既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又是滾滾洪流中的一粒微塵,無數人?的聲音從她耳旁掠過,嬰孩的哭聲、學士的讀書聲、行善者的嘆息聲、作惡者的咒罵聲、受刑者的尖叫聲、刀槍劍戟的碰撞聲……來?時轟轟烈烈,去時靜靜悄悄。
華瑤似乎又聽見了淑妃的叮囑。
淑妃一手摟著她,另一手為她拭淚,柔聲道:“好孩子?,你?要記住,眾生皆苦,你?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慈悲心腸,既要震懾人?心,也要收攏人心。人這一生,不及百年,榮辱由天定,禍福由人?取,你?若有天大的造化,任誰都無法阻攔你。你不要害怕,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華瑤連連點?頭,淑妃又與她告別:“人?生在世,終有一死,我?也要走了……我?在天上?定然保佑你?,保佑你?事事順遂,平平安安……我?沒給你?留下多少東西,從今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好孩子?,乖孩子?,別哭了,哭得我?這?個當娘的……心口抽疼……”
往后的情形,華瑤不愿再回?憶,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痛哭流涕的可憐蟲。
時至今日,兄弟姐妹對她趕盡殺絕,她也對他們?仁至義盡。
晉明和司度已被她親手砍死,不久的將來?,東無也會被她大卸八塊。她要把東無的尸體剁爛、剁碎、剁成肉泥。這一筆又一筆的冤債,她都會算得清清楚楚。
又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日光灑到了床帳上?,華瑤睜開雙眼,悄悄地爬了起來?,謝云瀟仍未察覺。
她細看謝云瀟的睡相,除了唇色略淡,與以往相比,并無任何不同。她稍微放心了一些,還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囑咐他安神靜養,不必擔憂任何人?、任何事。
*
華瑤決定提前四天出征,原先的計劃也要稍作調整。
秦三、白其姝、湯沃雪、齊風將會跟隨華瑤出征,華瑤的其余親信,比如沈希儀、金曼苓、祝懷寧、戚飲冰、許敬安等人?,將會留守秦州、岱州等地,繼續施行華瑤擬定的嚴法仁政,便可穩定軍心和民心。
大約十多天前,許敬安率兵攻占了秦州南境的城池,與南境相連的康州一時也不敢造次。
近兩年來?,康州鬧過旱災,也鬧過瘟疫,數以萬計的康州百姓流離失所,不少流民逃往秦州,尋求啟明軍的庇護,華瑤盡力收容了他們?。
不過康州叛軍也混跡于流民之?中,華瑤快刀斬亂麻,傳下一道嚴令,蓄意鬧事者,一概處以極刑。
那些不安分的文官武官,也被華瑤全部?解決了,或是暗殺,或是降服,她恩威并施,威迫利誘,施展了各種手段,秦州南境各大城鎮都被她控制住了。
秦州全境的大權,皆在華瑤的執掌之?中。
華瑤率兵出征之?后,秦州的各項事務,還要分門別類,呈報給各地府衙。倘若事關重大,沈希儀和金曼苓無法達成一致,她們?也會傳信給華瑤,等候華瑤的定奪。
早在兩個月之?前,華瑤便開始籌備遠征,凡是她能考慮到的狀況,她都定好了計策。她把一切事務部?署完畢,心中的牽掛便也少了幾分。秦州雖是她的大本營,她所要考量的,卻還有大梁朝的萬里江山。
過去的兩年來?,華瑤出生入死,逐漸適應了腥風血雨。
率兵出征的當日,華瑤的心情十分平靜。她在宛城的校場上?誓師祭旗,在百姓的擁戴聲中揚鞭策馬。她率領一眾精兵強將,離開了駐守多日的宛城,行軍路上?,總能聽見遠處的行人?高唱《啟明歌》。
*
軍隊一路行進,天氣越來?越涼爽。
初秋時節,花木凋零,蚊蟲蛇鼠也消失殆盡,隨軍糧草保存妥當,啟明軍的士氣高昂,人?人?都有萬夫不當之?勇。
橫渡東江的前一天,華瑤駐扎在彭臺縣。
傍晚宵禁之?后,彭臺縣的現任縣令親自出面,把華瑤迎進了城門,又為眾多將士擺設了宴席。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盤烤肉和一碗米粥,華瑤的膳食更是極其豐盛,山珍海味一應俱全,玉盤銀筷俱已備齊,伺候華瑤用膳的侍女都是縣令手把手教出來?的。
彭臺縣的現任縣令名為“俞廣容”,也是昭寧二十年的進士,秦州少有的女官之?一。
俞廣容的處境與沈希儀相似,她考中進士之?后,曾在翰林院任職編修,卻未順應京城官場的規矩,又被調往外地,她的官階越貶越低,幾經沉浮,才在秦州北境扎下根來?。
華瑤提拔俞廣容之?前,俞廣容只是秦州北境一座小?城的縣令。
俞廣容曾經與沈希儀打?過交道,沈希儀又向華瑤舉薦了俞廣容。華瑤召見俞廣容之?后,經過一番考察,認為她可以擔當大任,便把彭臺縣交給了她。
俞廣容也沒讓華瑤失望,過去的幾個月里,她把彭臺縣治理得安安穩穩,她的名聲甚至傳到了虞州。
虞州百姓也覺得,俞廣容治理有方,才學不輸沈希儀。
既然彭臺縣有俞廣容坐鎮,華瑤在此駐軍,倒也安心。
俞廣容特意籌備今夜的宴席,既是為華瑤踐行,也是想展現自己的能力。不過華瑤在席間?并未多言,俞廣容也不敢多說,只是屢次向華瑤敬酒,以示敬意。
華瑤滴酒不沾,俞廣容倒是把自己灌了個半醉,華瑤因此多看了她一眼,俞廣容抬袖掩面、低眉垂首,端的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態度。
華瑤仍然面無表情。此前她吩咐俞廣容備辦宴席,只因她明天便要率兵渡江,按照行軍的慣例,渡江之?前,要先犒勞將士、安定軍心。
俞廣容把宴席辦得很好,想得也很周到,不該說的話?一句沒說,不該問的事一件沒問。
但是,俞廣容的目光經常瞟向華瑤的身?側,按理說,謝云瀟應當坐在此處,此時華瑤的身?側空無一人?,俞廣容目光一轉,心中便有了各種猜測,華瑤也看出了端倪。
半個時辰之?后,宴席結束,華瑤緩步離席。
夜色濃重,涼風一陣一陣地吹來?,俞廣容跟在華瑤的背后,只見她的裙擺微微飄蕩,猶如水面上?的凌波荷葉。
俞廣容躬身?合掌,默默地向華瑤行禮。人?人?都說華瑤心懷仁義,堪比圣賢,但她若真?是一代圣賢,她不可能手握大權,牢牢地掌控秦州和岱州數千萬人?。日光照耀之?下,她是光輝燦爛的神女,夜色沉寂之?時,她必是殺氣沖天的惡鬼。
正當此時,華瑤的侍衛趕來?報信了。
華瑤也沒避開俞廣容。她命令侍衛有話?直說,侍衛便直說道:“啟稟殿下,楓葉甸港口闖進來?一伙人?,在上?風口放火燒船……”
明日一早,華瑤便要率兵渡江。今夜,數百艘戰船停靠在名為“楓葉甸”的港口,此處距離彭臺縣極近,倘若戰船有損,明日渡江就是難上?加難了。
華瑤略微抬頭,侍衛又接著說:“依照您的吩
咐,鎮守上?風口的兵力,正是別處的兩倍有余。賊兵出現后不久,火勢還沒燒起來?,我?軍已將賊兵一網打?盡……”
華瑤只問了一句:“全都審問過了?”
侍衛的腰桿彎得更低:“請殿下恕罪,賊兵共有四十人?,皆是死士,我?軍將其擒獲之?后,死士咬舌自盡,只留下兩個活口。”
華瑤毫不猶豫:“那兩個人?也不用細審,都殺了吧。”
侍衛領命告退。
俞廣容思慮再三,仍是忍不住問:“殿下料事如神,微臣欽佩不已,還請您恕臣多嘴……”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你?想問我?,為何殺了那兩個死士?”
俞廣容道:“正是。”
華瑤言簡意賅:“陷阱而已。”
俞廣容又道:“殿下何不將計就計?”
第169章 離人遠 華瑤與若緣約定結盟
華瑤明知故問?:“何出此言?”
今夜的宴席上, 俞廣容喝了不少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她?聽見華瑤的問?話,醉意全消, 頓時清醒了許多, 就在這一瞬間, 她?心中念頭一轉, 腰桿也彎得更低了。
俞廣容與沈希儀的才學各有千秋, 她?們二人的造化?卻是天差地別。沈希儀已是華瑤的左膀右臂,俞廣容還只是彭臺縣的一個小官。
回?想當年?的科舉名?次, 俞廣容在前, 沈希儀在后。如今她?們二人的境遇竟然顛倒過來, 變成了俞廣容在下,沈希儀在上。
俞廣容原本也不想與沈希儀一較高低, 可她?也有自己的抱負。她?身為彭臺縣的知縣,官卑職小,人微言輕,縱使?她?政績再好?,她?也無法上達天聽。久而久之, 她?的愁悶也化?作了嫉妒。她?嫉妒沈希儀深受隆恩, 而她?蹉跎至今,仍未得到華瑤的重用。
方才, 俞廣容聽聞華瑤與侍衛的對?話, 便想為華瑤獻計獻策。她?必須說出一條合情合理?的計策,還要考慮后果, 對?此做出擔保。
能否被華瑤提拔,全憑這一次表現。
俞廣容細思片刻,緩緩道:“死士夜襲港口, 究竟是何人指使??他們這一班人,在鬧事之前,又是藏在何處?他們是否還有余黨,是否會妨礙殿下行?軍?若不調查清楚,微臣實在寢食難安。”
她?還說:“死士效忠于叛黨亂賊,一損俱損,一亡俱亡。他們留下兩個活口,必是設下了陷阱,既是陷阱,也是線索。”
華瑤雙手?負后,沉聲問?:“你要如何應對??”
俞廣容道:“把死士帶回?衙門,嚴密審問?,問?出實情,再來回?稟殿下。”
華瑤又看了她?一眼,她?領會道:“此外,還要加派兵力,嚴查一切形跡可疑之人,嚴防賊兵行?兇作亂。”
華瑤就等她?這句話了。
彭臺縣戒嚴之后,各處街巷都要搜查一遍,此事必須交由本地官員去辦,才能辦得又好?又快。啟明軍暫不了解彭臺縣的狀況,華瑤也存了幾分疑心。
雖然華瑤猜到了敵軍會趁夜縱火,但她?并不知道敵軍從何而來,又藏在何處?這其中恐怕又有一個連環計。
此時俞廣容自告奮勇,要去審問?俘虜,華瑤就給她?一個機會,且看她?有多大能耐。
俞廣容身負重任,也不敢再耽擱下去。她?向華瑤行?禮,隨后就匆忙告退了。
華瑤派出兩個侍衛跟隨俞廣容,自己又去了軍營巡視一圈,做好?了明日?渡江的準備,這才返回?她?的住處。
華瑤走入臥室的房門,還在回?想俞廣容的言行?舉止。
依照華瑤所見,俞廣容爭強好?勝的心思極重,換言之,俞廣容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今晚的宴席上,俞廣容對?華瑤敬酒,華瑤滴酒不沾,俞廣容還是一杯接一杯地狂飲,飲至微醺,卻又能在片刻之間恢復清醒。
俞廣容極力抓住一切機會,把平生之力都施展出來,只為爭取更多的名?利或權勢。她?就像一頭野狼,只聽命于狼群的首領,若要完全掌控她?,最好?的辦法是剛柔并濟,而且,“剛”應該遠大于“柔”。
華瑤正當思慮之時,幾步開外之處,謝云瀟低聲念了一句:“卿卿。”
華瑤繞過一架屏風,飛快地跑到床前,謝云瀟正坐在燭光之下。他的儀容與平日?里一模一樣,只是唇色稍微淡了一些,反倒更添了幾分仙氣,極有一種風雅出塵之致。
他穿著一襲月白色綢緞長衣,衣領稍微敞開了些許,燭光映照得格外分明,也讓華瑤對?他驚為天人。
華瑤恍惚一瞬,又輕咳一聲:“我回?來了。”
謝云瀟的手?里還拿著一本書。華瑤話音落后,謝云瀟把書頁合上了,書名?為《永州南安縣志》。
“南安縣”正是解藥所在的地方,華瑤也讀過了《永州南安縣志》。至于書中內容,她?早已讀得滾瓜爛熟,南安縣的地形地貌,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華瑤坐到謝云瀟的身邊,很認真地說:“下次你不要等我了,也不要在深夜看書了,早點?熄燈睡覺吧。”
謝云瀟倒是聽話。他把書放進了床頭柜里。
華瑤的聲調更輕柔:“你尚在病中,每天盡量多睡一會兒?,我對?你也更放心些。”
謝云瀟道:“白天已睡了一個時辰。”
華瑤道:“那就很厲害了。”
謝云瀟熄滅了燭燈,滿室寂靜又黑暗,他依舊沉默不語,華瑤也猜不準他的心思。
她?牽住他的右手?,悄悄地為他把脈:“你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謝云瀟捉住她的手腕,她?順勢向他傾倒,他忽然抱住了她?,力氣還挺大的,勝過了尋常武夫,比她想象中強悍不少。
華瑤扯住謝云瀟的衣帶,和他一同躺倒在床上。她奔波了一整天,直到此時,才真正地放松下來。
她?脫掉外袍,換了一身寢衣,伸了一個懶腰,喃喃道:“你不困嗎?我好?困了……我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謝云瀟攬住她?的腰肢,極有耐心地安撫她?:“困了就早點?睡吧,卿卿,明日?事明日?畢,今夜不必憂慮。”
華瑤與謝云瀟同床共枕已有兩年?。在她?入睡之前,謝云瀟經常低聲哄她?,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沉浸于香氛暖意,又嘗盡了溫柔滋味,往往就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睡得很舒服,也很安穩。
不知為何,今夜此時,她?明明已經很困了,謝云瀟也哄過她?了,她?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將發生。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華瑤立刻坐了起來,二話不說就跳下床。如她?料想的那?般,侍衛趕來告急:“啟稟殿下,港口又遭遇了賊兵襲擊,賊兵突襲港口,燒毀了一艘戰船……”
華瑤心下一驚,卻也明白了敵軍的計謀。
敵軍埋伏在夜色中,分批攻向港口,第一批敵軍只是探路者,他們摸清了港口的軍陣排布,第二批、第三批敵軍就立刻登場了。即便華瑤做足了準備,港口也有精兵強將輪班守衛,戰況還是不太順利。
江邊風大浪大,夜晚霧色格外濃重,敵軍埋伏在暗處,因時制宜,順時而動?。第一批敵軍潰敗之后,守衛也存了懈怠之心,這便損失了一艘戰船,敵軍的縱火之計到底還是得逞了。
華瑤追問?道:“敵軍有多少人?”
侍衛道:“約
有四百人,均已戰死。”
相比之下,啟明軍的傷亡僅有二十余人,只因華瑤事先演練了多種軍陣,又在港口的必經之路上埋下了地雷,敵軍雖能縱火焚船,卻無法占據上風,最終全軍覆沒。
華瑤定了定神,吩咐道:“傳令下去,港口守軍全軍戒嚴,加派十支巡邏隊伍。你私下告訴守軍將領,如果再有一艘戰船受損,讓他提頭來請罪。”
港口守軍的將領正是陳二守。他跟隨華瑤已有一年?,華瑤也教導了他整整一年?。他在戰場上屢立戰功,曾經也承擔過守城之責,從未出過差錯。今夜他疏忽大意,致使?戰船毀壞、士兵傷亡,華瑤準許他戴罪立功,已是格外開恩了。
侍衛聽出了華瑤的怒意,也不敢再多言語,連忙領命告退了。
侍衛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華瑤點?亮了燭燈,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水。
時值中秋,窗外涼風瑟瑟,室內寒氣森森,華瑤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寢衣。謝云瀟走到她?的背后,給她?披上外袍。她?轉過身來,平靜地看著他:“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在桌邊坐一會兒?。”
謝云瀟倒是坦然:“殿下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說。”
華瑤委婉地拒絕了他:“你傷勢未愈,我不想讓你擔憂太多。”
謝云瀟與她?對?視片刻,又移開了目光,不再看她?。似是無意,也似是有意,他向她?表明心跡:“我終日?思念你,也終日?替你擔憂。”
華瑤突然詞窮了:“你……”
謝云瀟淡淡地笑了笑。
謝云瀟這么一笑,滿室燭光也黯然失色,華瑤立刻改口道:“我……”
正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華瑤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回?應他。倘若他無傷在身,她?一定會坐到他的腿上,和他說幾句悄悄話,但他此時畢竟有些虛弱,她?不敢與他過分親近。
華瑤端端正正地坐好?,以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說:“我方才在想,敵軍拼死也要焚毀戰船,一來是為了阻止啟明軍渡江,二來,他們會在軍中散播謠言,說我出師未捷,戰船已毀。”
謝云瀟還未回?話,華瑤捧住了他的右手?:“你不要擔心,我已有了應對?之策。說到底,不就是造謠嗎?這有什么難的。”
“胡說八道”向來是華瑤的看家本領。
華瑤振振有詞:“今夜,賊兵突襲港口,節節敗退,逃到了一艘戰船上,忽然天降一道雷火,劈死了上百個賊兵。老天保佑啟明軍,賊兵已被挫骨揚灰,死無全尸。凡是和我做對?的人,全都沒有好?下場。”
言罷,她?還問?他:“怎么樣?”
謝云瀟道:“你在軍中威望極高。你大展神威,大顯神通,兵將只會深信不疑。”
華瑤小聲道:“確實如此……”
話未說完,她?又打了一個哈欠。
她?語調懶散:“對?了,我還想告訴你,今天白天,我收到了若緣寄來的密信。”
若緣既是當朝五公主,也是華瑤同父異母的妹妹。
華瑤透露道: “若緣全家上百口人都被東無殺光了。若緣對?東無假意逢迎,東無也留了她?一條命。多虧了觀逸提醒,我才知道如何傳信給若緣。”
謝云瀟并不清楚華瑤與若緣的聯系。他不禁問?道:“你為何傳信給她??”
華瑤悄聲道:“若緣雖是東無身邊的人,卻對?東無恨之入骨。其實她?對?我也有敵意,我與她?結盟,只為套取她?的消息。”
還有一句心里話,華瑤沒說出來。
大戰在即,華瑤只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打探一切可以打探之事。她?從觀逸的口中得知了若緣的境況,便能猜到若緣的心思。
若緣看似柔弱,實則剛硬,她?遭受奇恥大辱,必定恨死了東無。
華瑤寫信給她?,與她?約定結盟,言辭間極盡客氣,她?果然答應了華瑤的要求。她?的回?信也寫得懇切,字里行?間,更是對?華瑤推崇之至。
曾幾何時,華瑤也是這般的極力恭維方謹。
華瑤自然明白這其中的隱情,但她?并未細說,她?只告訴謝云瀟:“我得到的消息越多,獲勝的把握越大。如今的局勢對?我有利,對?你也有利,你就不用勞神了,安心靜養吧。”
華瑤和謝云瀟說話時,順手?又倒了一杯水。她?吹滅了蠟燭,從袖中取出一小包安神藥,悄悄地拆開紙包,把藥粉撒入水杯,又把水杯遞給謝云瀟。
謝云瀟不假思索:“水里有毒。”
起初華瑤茫然不解,片刻后,她?氣不打一處來:“你胡說,我才沒有下毒,這是湯沃雪給我的安神藥,專門給你配的藥方,我只怕你晚上睡不著,你卻把我的好?心當做驢肝肺。”
安神藥的配方為柴胡、茉莉、白芍、甘草等等,皆是補氣養血、安神定心的草藥,藥性?十分平和。
不過謝云瀟不喜歡柴胡的苦味。他聞到了苦味,誤以為水里有毒,華瑤因此動?怒了。
華瑤直勾勾地盯著他,還等著他的回?答,他端起水杯,一飲而盡,倒是讓華瑤吃了一驚。
少頃,謝云瀟似有困意,華瑤還要把他扶到床上去,他拒絕道:“不必,我尚有余力。”
華瑤隨口道:“行?了,你別逞強了。”
話音未落,謝云瀟竟然把木桌的桌角捏得粉碎。他并未動?用內力,只是憑借掌力,就做到了這個地步,華瑤真是為之震驚。
華瑤對?謝云瀟的觀感十分復雜。她?把他當作病人,他的武功確實不如從前,但他的力氣還是不容小覷,或許他也不想拖累她?……她?不自覺地倒在床上,躺在謝云瀟的身側。
謝云瀟沉沉睡去,華瑤淺眠一個時辰,又從床上爬了起來。
華瑤走出臥房,招來了值夜的侍衛。正好?俞廣容那?邊的消息也傳過來了。俞廣容連夜審問?俘虜,費盡一番心思,也用盡了詭計和詐計,終于打探到了敵軍的下落。
敵軍的主使?正是東無。
早在半年?前,東無就開始布局了。他派遣精兵強將,陸續抵達秦州,這些兵將扮作流民?、農夫、商販、工匠,潛藏于各行?各業之中,總人數難以估量,至少在一千人以上。
事關重大,俞廣容親自前來報信。她?把俘虜的供詞交代得清清楚楚,也把審問?的過程敘述了一遍,并無任何疏漏之處。
華瑤對?她?贊賞有加,又問?:“那?兩個俘虜,最后是如何處置的?”
俞廣容拱手?抱拳:“回?稟殿下,俘虜已被凌遲處死。”
華瑤當政的這半年?來,從未對?任何人施用過凌遲之刑,俞廣容談及“凌遲處死”這四個字,卻是輕飄飄的。她?的種種手?段,還未施展完全,已讓華瑤大開眼界,她?比沈希儀更殘忍,比白其姝更陰險。
正好?,華瑤正需要一位酷吏。
華瑤笑了:“你沒讓我失望。”
俞廣容又向華瑤深深一拜:“微臣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報效殿下知遇之恩。”
隨后,華瑤和俞廣容商量了彭臺縣的守城之計,以及排查奸細的辦法,若是此法可行?,且在彭臺縣取得成效,將來也會推廣到秦州全境。
俞廣容領命告退,華瑤仍然站在原地。
俞廣容只考慮了秦州,華瑤的思慮更加深遠。
華瑤不禁暗暗心想,既然東無已經派兵潛入秦州,那?他也能潛入虞州和岱州。先前華
瑤在岱州征收糧食,又把糧食運往涼州和秦州,也是憑借停靠在港口的戰船,彼時東無為什么不阻攔她??
父皇病重、內閣掌權之時,華瑤提拔了幾個岱州官員,東無也沒有從中作梗。
或許東無并未察覺華瑤的動?向,又或許是,華瑤的所作所為,正中了東無的下懷。
何至于此?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她?思來想去,仍舊是茫無頭緒。
華瑤走回?臥房,房中寂靜無聲。她?坐到了床邊,謝云瀟睡得正沉。
恍惚之間,華瑤竟有一種錯覺,她?已經登基稱帝,謝云瀟正是她?的皇后。她?為國事而發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皇后卻已安然入夢了。
華瑤輕嘆一口氣,又脫掉了外袍,悄悄地鉆進被子?里,抱緊了自己的小鸚鵡枕。
她?背對?著謝云瀟,側躺在床上,蜷成一團,小鸚鵡枕也被她?緊緊地摟著。她?還在胡思亂想,卻聽謝云瀟念了一句:“卿卿?”
華瑤道:“你在說夢話?”
謝云瀟道:“剛醒不久。”
華瑤后知后覺:“我把你吵醒了?”
謝云瀟答非所問?:“我正在做夢,此時此境,如夢似真。”
華瑤才知道他確實是剛醒不久,他似乎還不是特別清醒。
華瑤小聲回?應道:“你繼續睡吧,我也要睡了。”
這三言兩語之間,華瑤忽然想到,謝云瀟曾經對?她?說過,東無有意拉攏鎮國將軍。只這一瞬,華瑤想通了前因后果,終于明白了東無的險惡用心。
北方敵國已經攻入滄州,滄州守軍節節敗退,必然會向涼州求援。倘若涼州調兵支援滄州,涼州的兵力也會大大折損。先前華瑤往涼州運糧,或許會促成涼州鐵騎遠征,那?遠征的結果,多半是以慘敗告終。
大梁朝的半壁江山,終究落入敵國之手?。
華瑤憤怒地咬住了被角,但因她?已勞累多時,她?也沒什么力氣了。她?咬著咬著就松口了,只在心中默念“東無烏龜王八蛋”,然后她?也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170章 送人去 “華小瑤又在強取豪奪。”……
次日一早, 天還未亮,啟明?軍整裝待發?。
數百艘戰船停在名為“楓葉甸”的港口,數萬名精兵整齊排列, 啟明?軍的軍旗在船頭飄揚, 戰鼓聲“咚咚”地響了起來。
華瑤在眾人面前高聲宣講, 念出啟明?軍的口號:“遠望天邊啟明?星, 人間正道?已分明?!掃蕩天下?不平事, 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側,平戰亂, 復社稷, 救國難!!”
在此之前, 華瑤算過了日出的時辰。
華瑤話音剛落,旭日初升, 朝霞漫天,燦爛的日光斜照下?來,啟明?軍的士氣空前高漲。
隨著華瑤一聲令下?,港口搭起浮橋,眾多?士兵跟隨各自的隊伍, 井然有?序地登船入艙。
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 船帆升上桅桿,戰船迎風出行, 順著湍急的江流, 向東駛去。
華瑤登上船樓,極目遠眺, 只見?江水悠悠、浮云飄飄,遠處的山川綿延數里,風光無盡。
大梁朝的錦繡江山, 不知惹得多?少人眼饞?
華瑤昨夜只睡了一個多?時辰,但她絲毫不覺得疲憊。她精神?抖擻、意氣風發?,就連她的近身侍衛都看不出一絲異狀。
此時此刻,齊風和燕雨都站在華瑤的身邊。
燕雨大病初愈,原本不該隨軍遠征,但他聽說華瑤會去京城解救杜蘭澤,他打定主意,要跟著華瑤出征。
燕雨從京城逃到了秦州,又從秦州奔向了京城,這一來一回之間,定有?千難萬險。不過他也死里逃生了幾回,俗話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對自己的運氣還是信得過的。
燕雨環顧四周,此處僅有?他和華瑤、齊風三人,眾多?侍衛都站在四丈開外,把守著四面八方的去路。
燕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悄聲說:“你有?沒?有?瞧見?那些侍衛?一個個的,還挺威風,臉上都布滿了殺氣,怪嚇人的。他們從哪兒?來的?我看他們都很面生。”
齊風也悄聲回答:“不要在別人背后說三道?四。”
燕雨好氣又好笑:“不是我說,你有?病吧?你根本就不懂‘說三道?四’是什么意思,你在跟我胡言亂語。”
齊風看他一眼,認定道?:“你氣急敗壞。”
燕雨真被他氣笑了,偏偏又沒?讀過幾本書,也不知道?多?少成語。過了好半天,燕雨才擠出一句:“你喪心病狂。”
齊風道?:“你小肚雞腸。”
燕雨道?:“你……你你你好,你很好,我服了,我心服口服,我在京城九死一生,你在秦州偷偷讀書。你從書里讀到幾句罵人的話,全拿來孝敬我了。”
齊風道?:“你才疏學?淺。”
燕雨憤怒道?:“你……你太過分了……”
燕雨還沒?說完,華瑤的劍鞘橫在他的面前,他躲到華瑤的背后:“殿下?,求您給我做主,齊風先罵我的,都是他欺人太甚。”
華瑤道?:“大敵當前,別吵了。”
燕雨半低著頭,目光落在華瑤身上。
華瑤雙手抱劍,自有?一股威嚴。
燕雨和華瑤自幼一同長大,燕雨很清楚華瑤待人處事的風格。過去的兩年里,華瑤經歷了無數艱難險阻,遲鈍如燕雨,也察覺到了華瑤的變化。
從前的華瑤就像一個家族的長輩,侍衛都是她的晚輩,她對待晚輩雖然嚴厲,卻也會偶爾縱容他們,準許他們多?喝幾口酒,或是多?請幾天病假。
在皇城當差的侍衛,多?半是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衣食住行只在皇城解決,除非主子有?命,否則一輩子不能離開皇城。他們經常把自己的月俸攢起來,拿去“通化街”上,買些吃的喝的,或是置辦幾件雜物。
“通化街”也是皇城的一條街,仿照民?間集市設立,街上開設了熟食店、估衣店、茶鋪、雜貨鋪。店鋪雖然不多?,卻也辦得井井有?條。
華瑤宮里的奴才也曾在通化街上買過酒。華瑤并未懲罰任何人,她對待奴才一向寬容,奴才也很感激她的仁慈。
除了燕雨之外的侍衛都很尊敬華瑤,他們都相信她將來一定大有?作?為。
現?如今,華瑤果然大有?作?為。她比從前嚴厲了許多?,也強悍了許多?。她身邊的侍衛也是人才輩出,那些侍衛的武功極高,與齊風不相上下?,燕雨甚至不敢直視他們。
燕雨正想得出神?,華瑤又問他:“你怎么了?”
燕雨故作從容:“沒怎么,多?謝殿下?掛心,我剛才在發?呆,腦袋里空空的,什么東西都沒?有?。”
華瑤竟然笑了一笑:“不想說就別說了。”
燕雨心里有?些委屈,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在京城公主府受盡了羞辱,方謹把他打得半死,他背上的疤痕至今沒有消退。相比之下?,華瑤對他真是關懷備至,他也應該坦誠相告。
燕雨鼓足勇氣:“我在想,您……您……”
燕雨還沒?說出個所以然,華瑤派出的暗探回來了。
那些暗探的輕功極高。他們從江面上踏浪而歸,踩水的功夫十分了得,燕雨看得目瞪口呆,華瑤依舊是面不改色。
暗探登上了戰船,紛紛跪倒在甲板上,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殿下?。”
華瑤說了一聲“免禮”,又吩咐燕雨退下?,只留了齊風在身邊。
燕雨走?后,暗探稟報道?:“啟稟殿下?,駝峰鎮慘遭屠殺,全鎮上下?,無一活口,尸首堆積如山,血水染紅河面,房屋已被焚燒一空,哨崗也被摧毀……”
“駝峰鎮”位于虞州南岸,與秦州僅有?一江之隔,與永州的距離也不遠。
駝峰鎮也有?一處港口,始建于昌武二十四年,重建于昭寧十九年,開放于昭寧二十四年,迄今還不足三年。
駝峰鎮的港口是一片平坦之地,駝峰鎮的官道?直達永州南安縣,駝峰鎮守軍僅有?兩百人,駝峰鎮還有?一座公主祠,鎮上百姓常去焚香禱告。
正因如此,華瑤原本打算率領船隊,駛入駝峰鎮港口,暫時駐扎在此地。
但她萬萬
沒?想到,駝峰鎮遭受了滅頂之災,全鎮兩千七百多?人,竟在一夜之間被殺光了。她派去駐守駝峰鎮的哨兵,也沒?一個活下?來,他們都被高手瞬間斬首了,根本無法通風報信。
華瑤心中一驚。
昨天清晨,華瑤也派遣了一批暗探,前去探訪駝峰鎮的狀況,彼時駝峰鎮一切如常,沒?有?一絲風吹草動。
昨天深夜,賊兵突襲啟明?軍,華瑤忙著調兵遣將,無暇顧及駝峰鎮。
更何況,深夜時分,江上風大霧濃,兼有?巨浪激流,縱然暗探的輕功再高,他們也不可能摸黑渡江。若是乘船來回一趟,至少也要六七個時辰,孤舟夜行風險極大,還不如等到天亮之后再動身。
怎料天亮之后,駝峰鎮就沒?一個活人了。
華瑤已經猜到了東無的謀劃。
昨夜,東無發?動了兩場戰爭,其中一場位于秦州楓葉甸,另一場位于虞州駝峰鎮,東無在秦州打了敗仗,卻在虞州打了勝仗。
華瑤尚未與東無正面交鋒,已領略了東無的手段。
東無心狠手辣,也有?深謀遠慮,他的制敵之計超乎尋常,往往是多?種策略同時施行。昨夜華瑤自認為打敗了他,卻不知他在虞州的兵力遠勝秦州。
這一剎那,華瑤又突然想到,自從謝云瀟中毒之后,華瑤從不讓他拋頭露面,只讓他在臥房靜養。在華瑤的悉心照料之下?,他的病情?并未惡化。
湯沃雪也說,謝云瀟的狀況比她預想得好多?了。
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因謝云瀟深居簡出,東無也能覺察出來。東無在秦州安插了不少耳目,他肯定猜到了謝云瀟傷勢未愈。他不會放過謝云瀟,也不會放過華瑤。他會設法使出毒計,將他們一網打盡。
華瑤正在沉思,江面上又顯現?幾條人影,先前華瑤派出的另一批暗探也回來了。他們帶來了另一個消息——虞州受難的村鎮,不止駝峰鎮一處。駝峰鎮方圓百里之內,杳無人跡,荒無人煙,村舍都燒成了一片灰燼。
華瑤聞言,雖是不動聲色,心里卻很擔憂。
華瑤原本打算兵分兩路。秦三率領兩萬人馬,去虞州招攬兵力,華瑤自己率領剩余的兩萬人馬,去永州拓展勢力。
而今,虞州的局勢變幻莫測。華瑤還不知道?,東無的權力究竟有?多?大?
謹慎起見?,華瑤決定更改計劃。戰船靠岸之后,她會率領全軍,直奔永州扶風堡。那是一處易守難攻的要塞,位于永州北境,也在謝家的勢力范圍之內。
扶風堡與南安縣相距僅有?四十里,只要在扶風堡駐扎下?來,便能從長計議,華瑤可以一邊觀望虞州的局勢,一邊尋找永州的解藥。
在此之前,華瑤也往扶風堡運送了不少糧食,足夠啟明?軍半個月的兵馬用度。
主意既定,華瑤立刻施行。
華瑤召見?秦三,告知了虞州戰況,秦三也贊成她的意見?。她們重新部署一番,及時調整行軍策略,只等戰船靠岸,再做決斷。
秦三擅長行軍布陣,也有?一身的高超武功。她還是土生土長的虞州人,卻沒?護住虞州的鄉親。
她心中惆悵非常,種種無奈,難以排遣。她不禁感慨道?:“何時才能平定戰亂?”
“快了,”華瑤認定道?,“等我掌權之后,就還天下?一個太平。”
秦三由衷道?:“只愿殿下?早登大位。”
秦三告退之后,江上忽然風浪大作?,驚濤拍船,船身震蕩,激起水花無數。長風奔流而來,鼓蕩而去,吹得軍旗呼嘯作?響。
華瑤跑回了船艙。她想去看看謝云瀟的狀態如何。
船艙之外風浪滔天,船艙之內倒是一派安寧祥和。
謝云瀟正站在窗邊,觀望窗外的江景。他所在的船樓高達三丈,他所見?的江流遠越萬里,似是無窮無盡。
華瑤輕輕地喊了他一聲:“瀟瀟?”
謝云瀟轉過身來,華瑤牽住他的手,把他帶到了一張木床上。她悄聲說:“情?況有?變,我們不會在虞州駝峰鎮靠岸。我們會直奔永州,在永州安營扎寨,正好我們現?在順風順水,船隊的行速比平日里更快。”
謝云瀟道?:“為何不去虞州?”
華瑤道?:“虞州突發?戰亂,死者?成千上萬,主使之人,正是東無。我尚不能奈何他,只好退守永州,等我摸清局勢之后,再把敵軍一網打盡。”
謝云瀟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有?些茫然。她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覺地略微歪了一下?頭。
謝云瀟抬手抱住了她,又低聲道?:“慎重行事,萬事小心。”
華瑤暗暗心想,原來謝云瀟還在牽掛她的安危。她點了點頭,又拽著他一起在床上躺倒。
華瑤鋪開一床錦被,蓋住了他們二人,床帳也垂落下?來,遮擋了混沌的天光。
床上昏暗不明?,她的嗓音也很輕:“我教你一個呼吸吐納的口訣,這是我曾祖母所創的秘法,只要你運用得當,便能隱藏自己的內功,別人也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淺。”
謝云瀟推辭道?:“既然是皇族功法,倒也不必傳授給我。”
華瑤隨機應變:“我與你相處,何曾有?一點私心呢?無論什么寶物,我都愿意送給你。”
謝云瀟淡淡地笑了。
華瑤又問:“你和我成親已有?一年,你是我的駙馬,你也是皇族,為什么不能學?習我們的皇族功法?”
謝云瀟沉默片刻,改口道?:“聽憑殿下?指教。”
華瑤滿意道?:“嗯嗯。”
她貼近他的耳邊,悄悄地念出口訣,玫瑰的香氣若有?似無,縈繞在他們之間。
謝云瀟巋然不動,華瑤已經傳授完畢,她還問他:“你聽清楚了嗎?”
謝云瀟一言不發?,華瑤在無意間低頭,她的唇瓣隱約觸碰他的耳尖,只是短短一瞬,她似有?察覺,連忙退開了。
謝云瀟又把她摟住。他先是重復了一遍口訣,而后,他的聲音里含著沙啞:“卿卿。”
華瑤認真又嚴肅:“你不要分心,你靜下?心來,跟著我練習一回。這種功法十分神?妙,與內功完全無關,普通人都能學?會,也不會影響你的傷勢。只要掌握了運氣訣竅,哪怕你無法運轉內功,敵軍也察覺不到你的行蹤。”
謝云瀟還是很聽話的。他客氣地回答道?:“請賜教。”
華瑤說明?了其中訣竅,又親自指導了一番。
謝云瀟不愧是練武奇才,華瑤才剛教完,謝云瀟已經融會貫通,甚至可以舉一反三。他與華瑤討論功法,細微之處,亦能察覺,就像是修習此道?多?年的一位行家。
或許是因為他們探討太久,華瑤有?些疲憊了。她打了個哈欠,小聲道?:“我這幾天都沒?睡過一次整覺,每天都熬到后半夜,確實是有?點累了。我在你這里休息一會兒?,然后我還要去巡視船隊……”
謝云瀟道?:“磨刀不誤砍柴工。你先睡吧,睡醒了再去辦事。”
華瑤道?:“你陪我一起睡。”
謝云瀟卻說:“我睡不著。”
其實華瑤也睡不著。她的心弦緊繃著,始終未能放松。為了安撫謝云瀟,也為了安撫她自己,她提議道?:“我給你說一個睡前故事吧。”
謝云瀟一如既往地配合道?:“洗耳恭聽。”
華瑤的神?智并不清醒。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故事,只是隱約有?一種猜測,如果她在永州敗北,如何才能東山再起?
她無法說出自己心中的擔憂。
她不管不顧,胡編亂造:“在一個村莊里,有?一位打鐵匠,她的名字,叫華小瑤。”
她的聲調漸漸變低:“華小瑤的鄰居是一個書生,他叫……”
叫什么呢?
她原本想說“謝云瀟”,可是“謝云瀟”這名字太真實了,而她只想胡說八道?。
她瞎編道?:“他叫謝瀟瀟。”
謝云瀟道?:“華小瑤和謝瀟瀟?”
華瑤道?:“嗯嗯。”
她繼續說:“華小瑤武功很強,力氣很大。她每天打鐵,能打好幾個時辰。她沒?日沒?夜,努力做工,終于攢了一筆錢,就去謝家提親……”
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我祝他們順利成婚,百年好合。”
華瑤嘆了一口氣:“很可惜,謝瀟瀟拒絕了華小瑤,華小瑤就把他拽到了柴房里。”
謝云瀟對此習以為常:“原來如此,華小瑤又在強取豪奪。”
華瑤聽見?那個“又”字,也記起她從前和謝云瀟玩過的游戲。她立刻解釋道?:“你誤會了,他們只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聊聊天,談談心……”
謝云瀟半信半疑:“然后呢?”
華瑤順口說:“然后我們聊著聊著,互訴衷情?,私定終身……”
謝云瀟低聲笑了笑。他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她心下?安寧,也漸漸睡過去了,睡得安安穩穩,足足兩個時辰之后才醒來。
船隊依舊向前行駛,并未遇到任何險情?。
傍晚又下?了一場雨,雨勢不大,風浪卻高。江水泛漲寸許,霧氣彌漫四方,站在船樓最高
層的哨兵幾乎什么也看不見?。
哨兵特來稟報華瑤,華瑤派出十艘小木舟,環繞在船隊的附近,探聽十丈之外的動靜。又因為船隊順風順流行駛,相較于逆風逆流,還是容易了許多?,木舟便于控制,也能及時傳回消息。
華瑤并未下?令全軍戒嚴,但她自己確實嚴陣以待。倘若東無派出了戰船,她也能在水上打一場勝仗。
或許是因為雨中作?戰太艱難了,又或許是因為,東無不愿與華瑤展開一場水戰,總之,又過了四天,雨停天晴,華瑤的船隊抵達了港口,東無的軍隊仍未出現?。
這一處港口名為“杏花港”,位于永州南岸,與秦州楓葉甸相距一千多?里。華瑤的船隊先從秦州楓葉甸出發?,沿著東江一路東行,又轉入東江的支流“沛河”,最終停靠在永州杏花港。
杏花港的地勢不如虞州平坦,船隊只能依次靠岸。依照華瑤事先的安排,船隊擺開了陣型,戰船火炮的炮膛里裝滿了鐵彈和火藥,炮筒也都伸出來了,對準港口的內外兩側。
華瑤在秦州時,動用了數千名能工巧匠,改良了秦州戰船,也改進了船載火炮。這火炮的威力非同尋常,射程超過了四里,能把敵軍的鎧甲炸得粉碎。
杏花港的胥役和工人哪里見?過這等架勢?他們嚇得心驚膽顫,不敢前進,也不敢后退,又見?戰船的旗幟上繡著“啟明?”二字,他們慌忙跪在地上。
戰船陸續靠岸,岸上的啟明?軍越來越多?,多?達數萬人,皆是精兵強將。只在一刻鐘之內,啟明?軍排好了軍陣,就從杏花港出發?,走?向了永州腹地。
啟明?軍行軍路上,齊聲高喊:“遠望天邊啟明?星,人間正道?已分明?!掃蕩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側,平戰亂,復社稷,救國難!!”
沿路的官民?俯伏跪聽,絲毫不敢違逆。
永州的戰亂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京城御林軍爆發?內亂之后,御林軍的軍規蕩然無存,叛黨亂兵分布于永州各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永州北境雖有?謝家坐鎮,謝家卻也不能顧全方方面面。永州城鄉各處,皆有?兵禍之苦,因此而喪命的死者?不在少數。
華瑤的心情?十分沉重。她坐在一輛戰車里,眺望窗外的景象。
前往扶風堡的路上,恰好經過一片農田,田地已然荒廢,無人收葬的尸骨橫躺豎臥,竟無一具全尸,皮肉都被剃光了。
不久之前,此地鬧過一場饑荒,后來官府與鄉紳一同開倉放糧,情?況才好轉過來,卻還是比華瑤預想得更差一些。
啟明?軍的士氣反倒高漲了。
士兵見?到永州的慘狀,更信任華瑤,也更尊敬華瑤,只當她是活神?仙,來到人世間救苦救難,今日的永州,正是昨日的秦州。
眾多?士兵又喊道?:“遠望天邊啟明?星,人間正道?已分明?!掃蕩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他們對華瑤的敬畏,其實也是源于恐懼。他們恐懼戰亂、災禍、病痛、饑荒。單憑一己之力,他們永遠無法從痛苦中解脫,哪怕他們暫未遇難,也難免擔驚受怕。
只要加入啟明?軍,便有?神?光照拂,還有?神?天庇護,公主的神?力保佑他們,生前死后都不用受苦。
正因如此,不少士兵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華瑤放下?了車簾。她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又擺出一副沉穩的模樣。她左手扶著軟枕,右手搭著腰間劍柄上,隨時都能拔劍出鞘。
華瑤悄悄道?:“杏花港的對岸是紹州,你應該知道?吧,紹州是姐夫的老家。你覺得,姐夫會派兵來追殺我嗎?”
華瑤的姐夫顧川柏,也是一位世家公子。他出身于紹州顧氏,卻做了皇帝的耳目,理?所當然的,顧氏在紹州根基穩固,據說也囤積了錢糧兵馬,或許顧氏也存了幾分謀反作?亂之心。
謝云瀟應聲道?:“方謹家法極嚴,顧川柏足不出戶,終日在家中操持家務,大抵是無暇顧及你……”
華瑤輕輕地笑出聲來。
她打斷了他的話:“你真有?趣。”又牽住了他的手:“沒?人比你更適合做皇后了。”
他們二人的十指相扣,如同連理?枝一般交纏著。她正想和他說幾句悄悄話,又聽見?了侍衛的馬蹄聲漸行漸近。
華瑤打開車窗,侍衛在車外稟報:“啟稟殿下?,前方五里處,駛來一隊人馬,為首者?自稱是‘岑清望’,岑家長公子。”
華瑤略微偏過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來做什么?”
侍衛畢恭畢敬道?:“岑公子說,他奉命前來迎接公主。御林軍的逃兵敗將已在山中落草為寇,約有?數千人之眾,他為公主引路,便能避開賊寇。”
華瑤道?:“他奉了誰的命?”
侍衛道?:“岑公子并未說明?。”
華瑤又道?:“他帶了多?少人馬?”
侍衛道?:“約有?四百人。”
華瑤不禁又起了疑心。
岑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原本號稱“虞州岑家”,后來又舉家搬遷,從虞州搬到了永州,距離京城更近了一步。
岑家的家主膝下?共有?兩子三女?,個個都是才貌雙全。長公子岑清望今年也才二十四歲,風華正茂,博學?多?才,早在三年前就中了舉人,迄今也沒?定下?婚約。太后曾經考慮過,將他許配給華瑤做正室,華瑤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岑清望的弟弟名為岑越,也是岑家的二公子,他比岑清望小兩歲,才學?卻在岑清望之上。未及弱冠之年,他拜入謝永玄的門下?,也是謝永玄的得意門生。
由于岑越與謝永玄的師生關系,坊間也有?傳聞說,岑家早已投靠謝家。岑家之所以從虞州搬到永州,正是為了向謝永玄投誠。
謝永玄是謝家的家主,也是謝云瀟的祖父。
去年秋天,謝云瀟在京城籌備婚事,也與岑家打過交道?。岑家二公子岑越暫住謝家,謝云瀟與岑越時常碰面,雖沒?說過幾句話,卻也認識了幾個岑家人,岑清望正是其中之一。
報信的侍衛離開之后,謝云瀟道?:“我在京城見?過岑清望。”
華瑤忍不住問:“岑家真的投靠了謝家嗎?”
謝云瀟低聲回答:“不知道?。”
華瑤心想,謝云瀟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謝家在永州北境的勢力極大,華瑤又率領了一眾精兵強將,浩浩蕩蕩地步入永州。岑家雖是聲名在外,卻無兵力與財力支持,料想岑家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思及此,華瑤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她故意忽略了岑清望,仍然按照既定的路線行軍。她甚至沒?有?召見?岑清望,就當世上沒?他這個人。
又過了一會兒?,岑清望遲遲等不到華瑤,竟然率領一眾侍衛高喊道?:“虞州岑氏,參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他們站成一排,擋在道?路的正中間,啟明?軍無法前進,行軍的腳步都停下?了。
時值傍晚,落日西沉。
晚霞燦爛,紅如火燒,岑清望一襲黑袍,端坐馬上。他容貌俊美,氣度沉靜,武功境界也非同尋常。
他求見?華瑤,華瑤卻沒?看他一眼。
他只能攔住軍隊的去路,與華瑤僵持一段時間。
他的侍衛極小聲道?:“公主殿下?沒?給咱們答復,咱們也猜不到公主殿下?藏在哪里。”
岑清望道?:“不急,耐心等候。”
侍衛又道?:“倘若她一直不出來,如何是好?”
岑清望道?:“不止我在等,她的軍隊也在等。”
啟明?軍的軍容十分肅正。他們停在原地,竟無一人竊竊私語,全軍四萬多?人,好似雕像一般寂靜無聲。
岑家侍衛見?狀,難免驚訝:“啟明?軍的軍紀……”
岑清望打斷了他的話:“如今這世道?,當兵的也未必是想盡忠報國,所圖不過暖衣飽食,眼見?公主獎賞頗豐,便跟著她走?南闖北,聽從她的吩咐,倒不至于為她賣命。”
正當此時,華瑤發?號施令:“阻攔行軍者?,斬立決,殺無赦!!”
這一剎那,天地間彌漫肅殺之氣。
岑清望立刻率眾退散
,絕不敢與啟明?軍正面交鋒。他躲閃及時,他的人馬并未受傷。
啟明?軍繼續行軍,戰車的車輪緩緩向前。
華瑤把車簾撩起一角,遠遠地看見?岑清望的真面目。她問謝云瀟:“那是岑清望本人嗎?”
謝云瀟道?:“正是。”
華瑤道?:“不過如此。”
謝云瀟道?:“何出此言?”
華瑤道?:“我聽說他才智過人,號稱虞州第一公子,今日一見?,倒也不過如此……”
話未說完,華瑤放下?車簾:“他這般行事,定有?旁人指使。他阻攔我行軍,卻不敢與我交戰,還真是奇怪的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謝云瀟也猜不到主使者?是誰。依他所見?,岑家與謝家聯系緊密,華瑤在永州駐軍,謝家明?面上不能奉陪,暗地里向來是極力支持。
近百年來,謝家固守清流之名,天下?人皆以謝黨為純臣,謝氏子孫也要把“忠孝節義”牢記在心,終身不得越出雷池一步。
華瑤進軍永州,雖是打著“清君側”的名號,卻也不能讓天下?人心服口服。既然謝家無法出面,無法當眾為華瑤助陣,謝家指使岑家迎接華瑤,或許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謝云瀟正要開口說明?,華瑤的侍衛又來報信了。
此時天色暗淡,黃昏向晚,漫漫長路一望無盡,侍衛卻說:“啟稟殿下?,前方三里處,不知怎的,煙塵飛揚,探路的輕騎兵睜不開雙眼,看不清周圍的景象。那煙塵……”
華瑤聽出了侍衛的猶豫,她道?:“但說無妨。”
侍衛直說道?:“煙塵可能有?毒。”
華瑤一聽此言,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她命令全軍停止前進,披好鎧甲、戴好頭盔,再用布巾遮住口鼻,把解毒香囊放入袖袋里。
毒煙一般傷不了武功高手,尋常武者?卻會頭暈眼花,處于任人宰割的地步。
華瑤早已料到了這般情?況。啟明?軍出發?之前,每一位士兵都領到了一個包裹,里面便有?一只香囊,其中裝滿了清肺解毒的草藥。
啟明?軍尚未做好準備,沖殺之聲從遠處傳來。
此地的官府已無余力修整官道?,官道?的兩側都是一片荒野,亂石遍地,雜草叢生。
那雜草高約六尺,數千名賊兵正是藏在草叢之中,尚不等啟明?軍排布軍陣,賊兵吶喊而出,突然放出亂箭無數,當場射死了十幾個人。
華瑤跳出了戰車,率眾應戰。那賊兵還未接近,華瑤朝他們扔出火把,大火點燃了荒野,火勢沖天而起,順風而漲。
永州的秋天最是干燥,此地又有?數日不曾下?雨,荒野上的火勢越來越大,燒毀了賊兵的精良弓弩。
風正往南邊吹,火也往南邊跑,恰好南邊荒無人煙,再往前走?個數里,便是河水豐沛的沛河,這場大火燒過了就沒?了。
華瑤一邊上陣殺敵,一邊指引啟明?軍向北撤退,名為“扶風堡”的要塞位于北邊,啟明?軍距離扶風堡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可以說是勝利在望。
華瑤還沒?松口氣,西北方吹來一陣淡青色煙霧,顯然是劇毒無比的毒霧!
此時的風向明?明?是正南,風又怎么會往西北方吹?!
片刻之后,賊兵露出了端倪。
這一群賊兵之中,竟有?上百個毒攻高手。他們面色青黑、眼神?詭譎,毒風從他們掌下?發?出,直直地吹向啟明?軍。他們發?動輕功,在半空中來回縱躍,帶起的掌風就是一陣又一陣的毒風。
如此邪門、如此歹毒的功夫,真是華瑤生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在此之前,岑清望向華瑤傳信,還特意提到了賊寇。所謂的“賊寇”,哪有?這么大的氣派?
賊兵的主使,必定是東無。
華瑤屏住呼吸,猛然跳到半空中,抬手與揮手的兩個瞬息,她接連砍死了兩位毒攻高手。她的輕功登峰造極,又因為天色漸黑,賊兵也瞧不見?她的身影,傷不到她一根毫毛。
眾多?賊兵之中,竟有?一人喊道?:“小公主,等死吧!”
華瑤多?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滿面胡須濃密,滿身肌肉虬結,她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白其姝趕來報信:“他是滄州第一高手。”
華瑤震驚至極:“你說什么?”
白其姝確定道?:“此人名叫遲光建,天生的下?流胚子。他是滄州人,在滄州軍營當過兵,燒殺搶掠都干過,軍營把他趕出來了……”
這樣一個混賬東西,又怎么會是賊兵的首領?
不過,既然他們的主子是東無,那也是說得通的,東無就是收破爛的,無論什么樣的破爛,他都愿意撿回家。
當前的這一刻,華瑤又忽然想到,司度進攻宛城的那一夜,東無派來的死士也死了好幾百個。華瑤親自解剖了幾具死士的尸體,當時她就發?現?了蹊蹺之處。
那些死士的根骨并非上等,但他們都練出了一身上乘武功。按理?說,這是絕無可能的,所謂“根骨”,正是天生天養天注定,若要練成好功夫,首先要有?好根骨。
東無的死士卻不是如此這般。
華瑤和湯沃雪共同研究了好半天,湯沃雪告訴華瑤,東無或許掌握了一種煉骨洗髓之術。他能使人改頭換面,他手底下?的尋常武者?,也能練出一身絕佳武藝。
現?如今,再看這位名叫遲光建的“滄州第一高手”,或許也是東無煉骨洗髓之后的一個造物。他的內功雖然深厚,卻處處透著古怪,與真正的絕世高手相比,他的氣息太過混濁,如同一個泥潭,積滿了厚重的污泥。
然而,真正的絕世高手,比如秦三和謝云瀟,他們的氣息像是一汪清泉,清澈又勻凈。他們運功之時,更有?四兩撥千斤的勁道?,這便是最上乘的功法,俗稱“化無為有?,舉重若輕”。
此時此刻,遲光建提著一把長刀,直奔華瑤而來。
他還說她:“您還挺會躲的。”
華瑤并不知道?,東無在虞州的駝峰鎮設下?了埋伏。七千多?名武功高手,埋伏在駝峰鎮的大街小巷,只等華瑤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此前東無還以為,華瑤一定會探究虞州百姓的真正死因。她應該會親身前往駝峰鎮,親自查驗鎮上百姓的死尸。但她竟然繞道?而行,如有?神?助一般,她避開了虞州的陷阱,轉向了永州的杏花港。
東無立刻從京城抽調一萬人馬,又在永州布下?了天羅地網。他不僅能與方謹一戰到底,還能分神?去對付華瑤。在他看來,華瑤迄今為止的手段并不高明?,她或許有?些小聰明?,但她并非他的對手。他會在一個月之內,殺光她的軍隊,砍斷她的手腳,將她本人捉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