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猶記四方離亂 難不成你奉命來殺我?……
謝云瀟道:“你?和燕雨爭執得不可開交, 所為何?事?”
趙惟成道:“燕大人行蹤詭秘,前言不搭后語,卑職擔心其中有什么緣故, 您和公主都不知情。”
趙惟成還跪在地上, 謝云瀟沒讓他起來, 他只?能一直跪著, 膝蓋壓著斷枝枯葉, 嶄新的黑衣也臟了。他垂眸斂眉,收盡了兇煞之氣?, 胸膛和雙臂緊繃, 賁起的肌肉隱約可見, 像是一條敢怒不敢言的野狗。
片刻之前,趙惟成對燕雨的殺意來得突兀而猛烈。謝云瀟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趙惟成和燕雨應是第?一回碰面, 即便燕雨口不擇言,他對趙惟成也并未冒犯過甚。趙惟成怎就動了殺心?那趙惟成心里怨恨的,究竟是燕雨,還是華瑤,亦或者整個皇族?
謝云瀟試探道:“依你?之意, 你?無憑無據, 就要捉拿燕雨,押送他去見官。他是公主的侍衛, 尚且遭你?這般污蔑, 更何?況山海縣的平民百姓。”
“請殿下?明鑒,卑職絕不敢濫用私權, ”趙惟成始終低垂著頭,目光絲毫沒往上抬,“三虎寨賊寇一案非同小可, 刑部官員尚在恭候圣裁,殿下?您也不必牽涉其中,虞州提刑按察使司有令……”
謝云瀟沒等他說完,就道:“方才你?險些殺了燕雨。你?不敢濫用私權,卻敢草菅人命,我若坐視不管,便等于是你?的同犯。”
趙惟成久聞謝云瀟的美名,早知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卻不料他還如此能說會?道。
趙惟成啞口無言,燕雨如夢初醒:“趙大人,難不成你?奉命來殺我?”
燕雨實在是忍不住,就蹲到?趙惟成的面前,與趙惟成四目相對:“咱倆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我聽人講過你?在京城的遭遇,對你?還存了幾分?同情。你?不妨仔細說說,究竟我哪里
得罪過你??”
燕雨拍了拍趙惟成的肩膀。
趙惟成的面色難看的像是沾到?了狗屎。
燕雨臉上掛不住,心里越發窩火,痛罵道:“你?這狗……”
他本想說“你?這狗眼看人低的小癟犢子”,礙于謝云瀟還在場,燕雨連個臟字都不敢說,只?能改口道:“夠狠啊!真夠狠的!!你?這個人!!”
趙惟成置若罔聞。他略微抬起頭,迎著樹葉篩下?的斑駁日光,仰視著高高在上的謝云瀟。
林間山風簌簌有聲?,謝云瀟的腳步卻是悄然?寂靜。他順著蜿蜒的山路走向密林更深處,還命令趙惟成等人一路隨行。
趙惟成根本猜不到?謝云瀟的用意,只?能遵命行事,沿著那一條山路繞過了妙高峰,抵達了寶頂峰。這寶頂峰上有一座寺廟,名為“萬燈寺”,其名源于《法華經》的名句——“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萬燈寺的禪師年老體衰,將近八十歲的高齡,還在寺廟內開了道場,焚香誦經,做法超度亡魂。那道場的門口擺著一只?功德箱,“功德”二?字以朱筆寫成,色澤油亮鮮艷,很是醒目。
謝云瀟掃眼一看,功德箱中裝滿了銅錢和碎銀。再往寺廟之內看去,掃灑的沙彌體態清癯,神態湛定,大約是齋戒多年的潛心修道之人。
謝云瀟一言不發,戴著面具立在門外?,只?見一個小沙彌快步走出來。這小沙彌顯然?認識趙惟成。他對趙惟成笑了笑,也沒問謝云瀟是誰,就把他們帶進了萬燈寺。
趙惟成這才發覺謝云瀟利用了他。
萬燈寺是香火殷盛的古剎,寺內僧侶一心向佛,極少接待外?客。不過趙惟成是土生土長的虞州人,又?在山海縣做了幾年官,萬燈寺的僧侶多少會?賣他一個面子。他不能直說謝云瀟的身份,就亦步亦趨地跟著謝云瀟,隨他走遍了萬燈寺的每一處角落,聽完了禪師講經說法,看慣了百姓跪香拜佛,直到?辰時將至、晨禮結束,謝云瀟不露痕跡地混進了人群里,也沒和趙惟成多講一句話,便在茫茫人海中徹底地消失了。
近來虞州百姓為了防范瘟疫,常有戴著面巾、面具出行之人。
趙惟成回頭一望,尋不見謝云瀟的身影,但見山高路長,煙升霧繞,蕓蕓眾生分?路而去,恰似滾滾紅塵分?流而淌。
趙惟成細想謝云瀟的言行舉止,只?覺謝云瀟心機深沉、心懷叵測,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世家的公子。
他懷疑謝云瀟另有所圖。
傳聞一百多年前,本朝開國,前朝覆滅,前朝太子趁亂離京,逃到了虞州的山海縣,削發為僧,就在萬燈寺中修行。
當今圣上推崇佛法,卻又?避諱“萬燈寺”之名,而謝云瀟帶著趙惟成一同造訪萬燈寺,謝云瀟倒是戴上了面具,徒留趙惟成一個人在這里拋頭露面。
趙惟成皺緊眉頭,獨自飛躍下?山。
時值深冬,冷風蕭瑟,森寒的山石密林之間,凌泉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著趙惟成。他剛剛接到?了謝云瀟的命令——他要追查趙惟成,及時回稟消息。
凌泉原本就是暗衛出身,又?在月門關做了四年的偵察兵,輕功登峰造極,能把自身的呼吸吐納化作無形,融入一招一式之中。
即便是久經沙場、時時戒備的羯人,也很難察覺凌泉的行蹤,趙惟成更是一點也沒留意。
趙惟成在妙高峰、寶頂峰附近巡邏了大半日。天近黃昏時,暮色四合,他領兵回到?了縣衙,把白天的見聞都告訴了葛巾。
葛巾沒穿官服,僅著一件寬松便服,五官雖然?平凡,姿態卻很突出,笑容中帶著點風流意味。
她和趙惟成耳語一陣,這二?人便同去了寢房。
至于寢房中又?有何?事?凌泉也不便聽得太細致。
天更黑了,深宅大院點起幾盞燈籠,兩個丫鬟結伴從?一堵圍墻之下?走過,其中一個丫鬟說:“那男子的皮肉,你?瞧見了沒?半張臉燒焦了,可真嚇人。”
另一個丫鬟道:“噓,奴婢不得私下?議論主子!你?皮癢了,想挨打嗎?!”
提起“燒焦”二?字,凌泉的心頭便是一緊。風雨樓一案的始作俑者是華瑤,此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泄露,否則謝云瀟和鎮國將軍都會?惹禍上身。
凌泉忖度了一下?,暗自潛伏到?深更半夜,屏息在縣衙內四處搜尋,終是發現了燒焦半張臉的男子——那人躺在縣衙的一間廂房里,年約三十歲上下?,樣貌年輕文雅,兩鬢卻有些白發。他的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都生了厚繭,想必是勤奮刻苦的讀書人,而且他身無武功,呼吸不穩健,經脈不暢通……他極有可能是晉明的謀士!
思及此,凌泉心下?大驚。
他拔劍出鞘,想殺了這名謀士。
就在這時,趙惟成忽然?帶著幾個官兵過來巡察。他們一行人走進廂房,趙惟成還道:“葛知縣命我來此守夜,你?們也幫忙看顧點。”
官兵們齊口應聲?,圍坐在謀士的四周。
凌泉無法下?手,只?好收劍入鞘,繼續藏匿于暗處。
他窺探著那一群官兵,等了許久,官兵也沒偷懶打瞌睡,每個人都是兢兢業業的。
凌泉不禁想起了自家的侍衛燕雨,更是恨鐵不成鋼!
燕雨和趙惟成的武功不相上下?,燕雨只?會?偷懶打盹耍滑,而趙惟成只?要一犯困,就抬手猛扇自己一耳光,“啪”的一下?,惡狠狠的,聲?音尤其響亮。
即便凌泉看不慣趙惟成,也不得不佩服趙惟成的狠勁。
*
次日凌晨,凌泉回到?公館,以急報通傳,很快就見到?了謝云瀟和華瑤。
此時已有三更天,華瑤似乎還沒睡。她高居上位,并未顯露一絲疲態,還端著一盞熱茶,在幽幽燭火中發問:“消息打探得如何??”
凌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華瑤波瀾不驚道:“原來如此。”
凌泉道:“卑職唯恐葛大人、趙大人趁機發難……”
“發什么難?”華瑤一手支著頭,似笑非笑道,“就算晉明的謀士沒死?,他不會?武功,那天他一定跟著風雨樓的掌柜去了地窖。這謀士能看見兇手嗎?他知道兇手是誰嗎?他又?有何?憑證呢?風雨樓的掌柜尚在人世,他一口咬定了風雨樓一案乃是三虎寨所為。”
凌泉一語不發,華瑤放下?茶杯,緩步向他走來:“當下?無事發生,千萬別自亂陣腳,你?稍作休息,再探再報,切忌輕舉妄動。萬一他們給你?設了局,你?也能及時逃脫。”
凌泉領命告退。
夜色濃重,華瑤抱起小鸚鵡枕,走回了臥房。
上床之后,她道:“此地不宜久留,等我解決了那個謀士,我們立刻動身前往秦州。從?今往后,晉明的封地,就是我的封地……”
謝云瀟只?說:“你?切勿輕敵。”
“我哪敢輕敵?”華瑤道,“煩死?了,總是四面楚歌。”
謝云瀟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輕緩地摩挲她的手背,但她才不需要他的憐惜,當即反抓他的腰間玉帶,狠狠一拽,循著月光,由上到?下?地仔細欣賞他。
她傲慢地命令道:“以后你?私下?跟我相處時,不準再穿衣裳了。”
謝云瀟攥著她的食指輕輕一捏:“無論在哪里,只?要你?我二?人獨處,我就不能穿衣服?”
“嗯,對,就是這樣!”華瑤歡快道,“我看了高興。”
謝云瀟道:“昏君。”
華瑤道:“你?明明很喜歡我為你?發昏的樣子。”
謝云瀟一點情面也沒留給她:“你?何?曾為我發過昏。”
“還是有的,”華瑤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在床上的時候。”
第72章 赴丹墀 相思長夜夜,好夢伴卿卿……
華瑤經常在?入睡之前輕浮佻蕩地戲弄謝云瀟, 攪亂他的心?境,撩撥他的心?弦,從中獲得了無限的樂趣。她知道自己的性情是有一點惡劣、有一點下流的, 但, 普天之下, 哪個公?主沒有小毛病呢?她高陽華瑤已經算是品行絕佳的好公?主了。
她悄悄扯過被子, 蓋住謝云瀟的肩膀, 手還沒碰到他,他就?淡聲道:“你一連打?了幾個哈欠, 該睡覺了。”
他端持穩重, 凜然不可?侵犯:“時候不早了, 快睡吧。”
華瑤道:“我真睡了?”
謝云瀟道:“也可?以閉眼假寐。”
華瑤翻身側躺,背對著?謝云瀟, 故作姿態一般,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他立即伸手一攬,將她摟進懷里,還親了親
她的頭發,低聲哄道:“相思長夜夜, 好夢伴卿卿。”
華瑤不由得一怔, 身處于融融暖意中,隱約明白了何為脈脈溫情。
他還在?喃喃自語:“卿卿, 卿卿。”
華瑤沒有回應他。她太困了, 就?像往常一樣?安穩入睡,翌日?又被清晨的陽光喚醒。
昨夜睡得遲, 今早華瑤略感困乏,索性賴在?溫柔鄉里犯了一會兒懶,方才慢悠悠地起床, 拽著?謝云瀟洗了個鴛鴦浴,更是快活極了。難怪君王之側少不了美人伴駕,有了美人作陪,她沐浴也沐得盡興。
彼時天光大亮,華瑤的發絲還沾著?水霧。她渾不在?意,獨自一人去了侍衛的房間,探訪昨日?負傷的燕雨。她已從凌泉和謝云瀟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卻不能盡信,還要親自盤問燕雨——這便是燕雨為數不多的好處之一。單憑他的城府,他永遠騙不了她。他雙眼所見、雙耳所聞,等同于她的所見所聞。
燕雨和齊風同住一屋。
辰時剛過,齊風早已收拾妥當,穿戴得一絲不茍,而燕雨仍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偏要齊風這個做弟弟的順從他:“今天是你休沐吧,好弟弟,瞧瞧你哥哥我,又掛彩了,閑得無聊,你陪我賭兩把錢,隨便玩玩?”
齊風道:“公?主嚴禁嫖賭。”
“放屁!你別血口噴人!”燕雨一下就?急了,差點跳到齊風跟前,“別說嫖了!我沒碰過姑娘一根手指!!”
齊風坐在?窗前磨劍,漠然地拆臺道:“你在?岱州豐湯縣受過重傷,公?主幫你上過藥。”
燕雨仔細回想,確實有那?么一回事。
他不自在?地扭過頭,撓了撓下巴,咕噥道:“這沒什么好說的,她是主子,她不一樣?。”頓了一下,又道:“你就?那?么喜歡她嗎?昨夜你講了兩句夢話?,嘖,每一句都有她的名字。”
齊風抬頭看他:“我說了什么夢話??”
燕雨狡黠地一笑:“你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夢啊?”
齊風道:“兄長在?故弄玄虛。”
“呸!”燕雨道,“你真可?憐!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齊風拔劍出鞘三寸。
燕雨登時閉緊了嘴巴,抓了一只?枕頭,蓋住自己的臉面,隱約聽見華瑤的腳步聲。他心?下一驚,唯恐華瑤聽到了他和齊風的談話?,連忙大喊一聲:“殿下?”
華瑤推門而入:“早上好啊,燕雨,你的精神很不錯嘛,可?不像是負傷臥床的病人。”
她直接坐到了燕雨的床前,甚至沒分神瞧一眼齊風。
燕雨一瞬間漲紅了臉。此時他僅僅穿著?薄衫輕衣,屋內還在?燒炭火,他貪涼,敞露著?大半胸膛,全被華瑤毫無保留地收入眼底。
燕雨拽起被角,沒來得及遮擋,華瑤便傾身靠近道:“你出了不少冷汗,內息調理不暢嗎?”
燕雨破罐破摔,干脆不躲藏了。他橫展雙臂,任憑華瑤的目光從他身上劃過。她拔出發間一根金釵,尖銳的釵頭輕輕抵著?他的下頜,強迫他抬起頭,伸長脖頸,顯露細碎的傷痕。
華瑤狀似關心?道:“怎么傷成這樣??”
“我從山上摔下來了,”燕雨如實說,“樹枝,很鋒利,就?像您的簪子。”
華瑤笑了笑:“怎么,你怕我用簪子刺你嗎?”
燕雨罕見地沉默了。他和齊風是雙生兄弟,從小到大都沒有分開?過,雖說他們二人的性格大相徑庭,但他們到底是打?從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軀殼,偶爾會有些微妙的通感——譬如此時,他的心?境沉悶寂寥,這絕非他的憂思,而是齊風的愁緒。
冷寂蕭瑟的冬日清晨,天地間滿是料峭寒意,燕雨抬袖遮面,華瑤也沒管他,只?問:“萬燈寺的功德箱里大約裝了多少銀子?”
燕雨掐指一算,坦白道:“至少一百多兩。”
“寺內共有幾個和尚?”
“四十多個,方丈是七旬老頭,還有幾個武僧。”
華瑤若有所思,隨即又問:“趙惟成的武功與你相比,孰優孰劣?”
“差不多吧,我比他好一點,”燕雨瞥向弟弟,“他遠不如齊風。”
華瑤點了點頭,朝著?齊風招了一下手,齊風立即走過來,單膝跪在?地上,極盡恭順。他未出聲,也未抬頭,只?看著?華瑤的裙擺,依稀窺見紗裙下的一截雪白腳踝,他的耳根就?微不可?察地泛紅了。
華瑤嗓音低低地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侍衛。你的兄長心?性單純,嘴巴還算牢靠,知道在?外人面前,什么可?以說,什么不可?以說……”
燕雨插話?道:“我也不是傻子。”
華瑤冷冷地掃他一眼,他的額頭又淌下一滴汗。
自從華瑤兇狠地把晉明大卸八塊之后,燕雨看她的眼神就?多了畏懼,彼此的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他們二人對此都心?知肚明,華瑤更懷疑他打?算盡快逃跑。他若是跑了,她只?能親手殺了他,總好過他被她的仇敵抓去,折磨至死。
燕雨察覺她的殺意,心?跳手顫,幾近窒息。
華瑤十分溫柔體貼地幫他提了提被子,親切和藹道:“在?我眼里,你確實是傻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主子了。”
她嘆了口氣?:“先前我還想放你走,可?現在?呢?事到如今,我該把實話?告訴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和燕雨自小一同長大。但她說話?時,全然沒念一絲舊情。
燕雨睜大一雙眼,駭然不敢置信:“我就?非得伺候你一輩子嗎?我也想過普通人的日?子,您能不能替我考慮考慮?”
華瑤饒有興致:“普通人的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
“人不能貪心?,”燕雨悶聲道,“有老婆就?行,孩子無所謂。”
華瑤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寧愿放齊風走,也不會放你走。”
齊風和燕雨雙雙震驚,異口同聲地問道:“為何?”
屋子里的炭爐燒得劈啪作響,華瑤看著?燕雨,異常平靜地回答:“待我來日?登基,你成了平民,沒人能管住你這張嘴,你肯定會在?民間隨意地編排我。君王的名聲何其重要?我在?京城伏低做小這么多年,若是被你一個人毀了……”
她的金釵略微陷進他的皮膚。
他打?了個寒顫,又聽她喃喃自語:“你說,我能饒得了你嗎?”
燕雨的神思一片空白:“我不懂,你究竟想要我怎么辦啊?”
他殘存的一絲理性迫使他開?口道:“行行好,別殺我,就?算你要我給你侍寢……”
華瑤詫異地歪了一下頭。
燕雨長舒一口氣?:“那?是不可?能的。”
華瑤的笑聲極為悅耳動聽:“放心?吧,我對你絕無一絲半點的非分之想。只?是呢,你也知道,打?從我們離開?京城,皇帝就?派了暗衛一路跟蹤。所幸謝云瀟聽力絕佳,暗衛不敢追得太近。我另派一隊人馬喬裝改扮,勉強算是蒙混過關了,但也混不了太久。虞州官府一旦查清了風雨樓之案,對于我們來說,便是滅頂之災。”
燕雨皺緊眉頭,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要你誓死效忠,”華瑤直視他的雙目,“若你足夠盡心?盡力,待我大業告成,我會給你一筆錢,放你遠走高飛。”
燕雨被她說動了,忍不住問:“您的大業,何時告成?”
“快了,”華瑤隨口道,“再?過幾年,就?憑你這個英俊長相,也不愁沒姑娘要你。”
燕雨抿唇不語。
華瑤毫不避諱地說:“如今我羽翼未豐,而你是千里挑一的高手,齊風是萬中無一的劍客,你若走了,齊風心?境不穩,我一下損失兩個人,豈不是虧大了?”
燕雨抬起雙手搓了搓臉,華瑤又拍了拍他的被子:“你應該知道,我的畢生所愿,便是廢除賤籍、改革舊制、惠安民生、振興大梁朝的基業……順我者昌,攔我者死。”
齊風更深地彎腰,執意道:“屬下愿為您赴湯蹈火。”
這句話?,他曾經說過無數次,每一次都發自肺腑,此生最體面的歸宿便是為她戰死,即便她心?里計較的唯有利益得失和社稷興衰。
*
清晨鳥雀啼鳴,嘰嘰喳喳,
喧鬧亂耳。
紛繁的雜音一股一股地灌進岳扶疏的腦中,他的四肢百骸都被巨痛吞噬了,每一次吐息都伴隨著?刀劈劍刺般的疼楚。他身在?劫中,大劫難逃,猶記得晉明喚他:“岳扶疏,你過來吧,替我瞧瞧這本折子……”
晉明,晉明,高陽晉明,他是岳扶疏的主公?,但他早就?死了,死了好幾天了。
岳扶疏自認是無能無才的庸臣,幾次三番地獻錯了計策。
那?日?他和晉明在?風雨樓用膳,他萬萬不該懈怠,忘記查探四周的情況,忽略了埋伏在?那?里的一幫武功高手。
他心?頭充滿怨恨,喉嚨涌溢著?血腥氣?,左眼一霎睜開?,對上了趙惟成瞪直的右眼,他慌忙道:“你是誰?”
趙惟成自報家門,岳扶疏道:“趙大人,久仰。”
趙惟成驚訝道:“你認得我?”
岳扶疏道:“是,我曾在?京城……”
趙惟成靜候下文,只?聽岳扶疏道:“做過生意。”
岳扶疏的半張臉被火燒得漆黑焦爛,恰如趙惟成一般,岳扶疏也僅是一介半盲人了。
晉明遇襲那?日?,岳扶疏跟著?掌柜逃到了地窖里。此后,風雨樓起火,濃煙嗆滿了地窖,那?風雨樓的掌柜、跑堂急忙逃了出來,還有一群江湖草莽混在?其中,眾人推搡、扭打?、撕扯謾罵,丑態畢現,岳扶疏被落在?了最后面,他也是唯一一位活下來的晉明的近臣。
岳扶疏在?心?底發誓,即便粉身碎骨也要為晉明報仇雪恨!他一定要手刃華瑤,手刃謝云瀟!還有華瑤的那?些近臣,包括燕雨、齊風、杜蘭澤、金玉遐在?內的人,統統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第73章 禁廷空嘆 至死方休
岳扶疏的原名是岳兒?。他是他父親唯一的兒?子, 父親不識字,只認本姓“岳”,就管他叫“岳兒?”。
打從岳兒?記事起, 父親便在秦州砂縣的砂礦做石工。砂礦的礦洞深達數十丈, 洞內的坑道縱橫交錯, 乳白色的石旗密如?魚鱗, 父親常說, 魚鱗有多少片,礦坑就死過多少人。
砂縣的砂礦共有四百多座, 每年都要塌陷幾十次, 采礦石工的薪水卻很微薄。石工的孩子經常被?人看不起, 岳兒?的境況尤其糟糕,他的父親說, 他的母親是暗娼。他出生后不久,母親去世?,父親撿到他了,就把他抱回家了。
父親喜好喝酒。酒醉后,他就拎起兒?子, 拿木棍往死里抽打, 邊打邊罵:“討債鬼!討你爹!撿來的兒?子!你想不想死?想不想死?”
他被?打得渾身鮮血淋漓,他只想反問父親, 他的母親究竟是不是暗娼?他的父親從哪里找來了他?他的身世?, 全憑父親一口斷定。父親對他非打即罵,把他當畜生養, 他經常幻想,如?果母親還在世?,他能不能活得像個人?
但他不敢問, 他說得越多,父親打得越狠。
罵到最后,父親會一直重復“想不想死”,這?話是在問兒?子,也?是在問他自己。
石工不是賤民,勝似賤民。終此一生,離不開礦坑,走不出砂縣,若要卸職,必須找人來替,礦洞里多的是孩子替老子。“孝道”二字壓在身上?,極沉重,生不如?死,岳兒?不愿認命。
岳兒?是石工之子,生就一副骯臟粗鄙之軀,但也?有一股“光腳不怕穿鞋”的倔勁。
他幼時聰慧,記性極好。某一年冬天?的寒食節,他跟著父親去趕廟會,就站在賣字書?生的攤位前,無師自通地認了不少字。書?生見他稚弱懵懂,送了他一本《千家詩》,教他念一遍,他倒背如?流,書?生立即對他父親說:“令郎不但聰慧伶俐,還有貴人之相!我敢擔保,令郎將來大有出息!”
父親道:“我兒?子能不能……考個秀才?”
書?生道:“哎,何止!方圓百里的秀才,沒一人的悟性比得上?令郎!您啊,往遠了看,誰料皇榜中狀元,封侯拜相未可知!”
父親又驚又喜,掌心滲出涔涔汗意,黏黏膩膩的,沾到兒?子的手背上?。
“我供你讀書?!”父親下定了天?大的決心,“給爹搞出點?名堂來,要不明天?你就下礦,爹白白養你九年,你不報恩,死去吧。”
他“啪啪”扇了兒?子兩個耳光:“小?賤人,爭口氣!長?大了賣字賣畫去!”
“爹送我上?學,”岳兒?連忙巴結父親,“我考狀元,做官老爺……你是老爺的爹,出門八抬大轎,進?門十幾房姨娘,好吃的吃不完,好穿的穿不完,我掙的錢都給爹花。”
父親笑罵道:“好岳兒?!這?就出息了!”
沒過幾日,父親賣光了家當,求爺爺告奶奶,東拼西湊的,湊夠了四枚銀元,真把兒?子送進?了私塾。
岳兒?不分晝夜地勤學苦讀,未及十二歲,兩鬢就生出了白發,俗稱“少年白頭”。同窗諸友從未嘲笑過他,只稱贊他是高才之輩,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他倍受鼓舞,給自己改名叫“岳扶疏”,取自漢代?禰衡《鸚鵡賦》的名句,“想昆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此句意為“懷想昆侖的高山,思念密林的樹影”,意境十分深遠。
岳扶疏自認是籠中鳥、池中魚,他要往高處飛,往深處游,做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大展抱負!
童試前的一個月,岳扶疏還在私塾里讀書?寫字,忽而聽見同窗的竊竊私語:“哎,你們聽說了沒?砂礦又塌了,砸死一百多號人,尸首砸得稀巴爛!前天?出的事,今兒?個縣衙派了高手,清理斷肢殘骸……”
岳扶疏這?才想起來,父親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回家了。
岳扶疏拔腿跑向父親做工的那一座砂礦,他跑跑停停,走走歇歇,傍晚才抵達礦洞。他又想看,又不敢看,眼皮直跳直跳,心也?發慌。
縣衙派來了一群身手了得的武者,全都穿著棉綢面料的好衣裳,腳尖輕輕點?地,便能飛檐走壁。他們潛進?礦坑,拖出一些?殘碎的肢體,岳扶疏伸脖一望,瞧見了父親的右胳膊。父親經常用右手打他,他最熟悉那只手,連掌紋都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本來是不上?夜工的,為了供兒?子上?學,才會鋌而走險,死成?一攤爛肉。岳扶疏并不敬愛自己的父親,但他也不憎恨父親,若不是父親,岳扶疏讀不了書?,換不了名,改不了賤命。
父親死了,岳扶疏的悲傷持續了半個時辰。等到他再去討說法?時,看守砂礦的監工偏說他父親沒死,輪不到他收一分一毫的恤銀。
岳扶疏據理力爭,監工重重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他的右臉上:“暗娼養的小?倌,擱我這?兒?來耍潑?!”
岳扶疏吐出一口鮮血,捂著臉,要挾道:“我娘不是暗娼,你們污蔑她!我要告你們!我不是一介白身,我馬上就要考秀才!你們私吞恤銀,我會去縣衙遞上?一紙狀書?!”
縣衙的官老爺私吞了恤銀的大頭,監工哪里分得到一點?油水?他們一聽岳扶疏的話,怒意更盛,惱他滿身沾著一股迂腐文人的酸臭之氣,抬腿“啪”地一腳踹斷了他的膝蓋,把他踩到地上?,扯碎了外衣,狠命下死手痛打。
治不了官老爺,還治不了他嗎?!
監工把他的骨頭一根一根打斷,斷得嘎吱嘎吱響:“打死你!打死你個賤人!!”
岳扶疏雙臂抱頭,忍著巨痛,尖叫道:“啊——啊!別打我的手!別打我的手!我還要寫字!寫字啊!諸位爺爺,爺爺……你們行行好,行行好啊!!我要死了,我要被?活活打死了!!”
監工們七言八語地罵道:“寫你爹的字!臭不要臉的,你爹死哪兒?了?!還不滾過來下礦!你老子不下,你自個兒?下!”
“認識兩個破字,還把自個兒?當人物了!”
“咱們幾個一瞧你這?賤樣?就犯惡心!”
岳扶疏滿嘴血腥,執意道:“我是寫字的……”
他忽然想起同窗的身份:“我同窗的好友,他父親就是這?座砂礦的監理大人!”
岳扶疏一句話沒講完,監工幸災樂禍道:“嘿,上?個月礦洞豁開了幾條縫,你同窗好友的父親,特意調了你父親過來,人家就
沒把石工的命當命,還指望人家給你撐腰啊?!撒泡尿照照自個兒?!賤人賤命賤畜牲,死了都是一攤爛泥!!”
彼時岳扶疏才豁然開朗。他的同窗好友,表面敬佩他的學識,實則早就恨上?他了,不僅想殺了他,還想殺了他的父親。
岳扶疏張開嘴,含著一口血,嘆聲道:“妒忌之禍大也?!”
監工一腳踩碎了岳扶疏的右肩。
鮮血流了滿地,岳扶疏疼昏過去,神智都模糊了。
這?是十八年前的舊事,岳扶疏歷歷在目。他記得巨大的疼痛,切入肌骨,恰如?這?一刻,他的半張臉焦爛,恨意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他這?條命,算是晉明給的。
十年前,年僅十六歲的晉明初到秦州。岳扶疏寫下一封長?信,講清了砂縣的底細,闡明了肅清吏治的方法?,并把信寄給了晉明。
晉明讀完那封信,立刻派人來接岳扶疏。
那是昭寧十五年的春天?,萬物復蘇,冰雪消融,正是春光爛漫的好時節。
岳扶疏走進?了晉明的宅邸,聽見了泠泠的水流聲。他的面前是一片連綿不絕的亭臺樓閣,參差的倒影落入了一條清河,河水引自東江,清澈如?鏡,澄碧如?玉,岸邊載種著奇花異草,散發著一股清冽的芳香。
岳扶疏連口大氣都不敢喘。他忐忑不安,亦步亦趨,跟緊了帶路的人。
晉明的宅邸富麗堂皇,盡顯豪奢氣象。宮殿前的臺階皆是玉石雕成?,岳扶疏穿著一雙破洞的草鞋,鞋底還沾著爛泥巴。他所過之處,盡是一串骯臟鞋印。
岳扶疏一言不發,恭敬地跪在晉明的面前。垂頭時,他瞥見晉明黑緞繡金的衣擺。而他身上?僅有一件粗麻織成?的破衣裳。他深刻地認識到,他是低賤的匹夫,晉明是金裝玉裹的皇族。
侍衛屢次暗示晉明,岳扶疏的出身極不清白,晉明滿不在乎道:“豪杰莫問出處。”
晉明還笑著說:“岳扶疏,你的父親是石工吧?那石工債臺高筑,只為送兒?子讀書?,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岳扶疏眼含熱淚,又行了叩拜之禮。
晉明與岳扶疏談論家事國事天?下事,岳扶疏言之有物,深得晉明歡心。
從這?一天?起,岳扶疏就成?了晉明的近臣,為晉明出謀劃策。他們一步一步地侵占了整個秦州,就連秦州的監察御史都被?他們換成?了自己人。
晉明調派了醫術卓絕的太醫,專門為岳扶疏治理舊傷,還為岳扶疏的父親修建了一座石墓,甚至把欺辱岳扶疏的監工抓進?了地牢。
晉明給了岳扶疏天?大的恩典。但他就像岳扶疏的父親一般,死得不明不白。他堂堂一位高貴的皇族,生前是天?上?明月,死后是地下爛泥,沒有任何喪葬的儀節,只剩一副七零八碎的殘軀。
思及此,岳扶疏閉上?眼睛,長?嘆一聲道:“趙大人,我是寒門小?戶出身的卑賤之人,見識得少,不敢亂說話,唯有一事,我不得不稟告清楚…… ”
趙惟成?道:“什么事?”
岳扶疏道:“風雨樓一案的兇手,絕不是三虎寨的賊寇。”
趙惟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是賊寇,那是誰?”
岳扶疏道:“恐怕是……”
他的眼淚一霎流出,混著血水,沾濕了枕巾:“我不敢說啊,趙大人。您是山海縣的父母官,清廉正直,還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拖累您。”
趙惟成?急忙道:“你別賣關子,快說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保你平安。”
岳扶疏這?才開了口。他略講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經過,隱去了自己的身份,懇求趙惟成?派人幫他送信回京城。
*
天?色向晚,華瑤在縣衙附近的酒樓包下了一間廂房。她召來店小?二,打聽了一些?事,也?點?了幾道虞州名菜。
豐盛的菜品擺在桌上?,華瑤才剛嘗了一筷子,就說:“或許是因為時節不對,虞州的魚肉,竟然沒有涼州的好吃。”
謝云瀟問:“你想回涼州嗎?”
“想啊,明年就回涼州吧,”華瑤隨口道,“明年我一定帶你回家。”
謝云瀟側目,看向窗外。他還在等凌泉的消息。凌泉的輕功與齊風不相上?下,放眼整個山海縣,除了華瑤之外,無人能勝過凌泉。
山海縣的縣衙并非龍潭虎穴,趙惟成?的武功比燕雨還差一點?,凌泉的行蹤不可能被?趙惟成?發現。既然如?此,凌泉為何遲遲不歸?
第74章 勢豪兵火 好狠啊!好狠!
華瑤順著謝云瀟的目光望向遠方?, 輕易地窺破了他的心?事。她說:“凌泉還沒回來,或許是遇到了什么岔子。我已經派了另一批暗衛去一探究竟……”
“殿下,”白其姝忽然開口說, “我想起一件事。”
華瑤轉頭看她:“何事?”
白其姝坐在?圓桌的一側。她把?玩著茶杯, 輕聲道:“殿下還記得錦茵嗎?她是羅綺的妹妹。她曾經提到過晉明的一位近臣, 名叫岳扶疏。”
“我記得, ”華瑤親手拎起茶壺, 往白其姝的杯子里?倒茶,“怎么了, 這個?岳扶疏, 很了不起嗎?我只知道岳扶疏深得晉明的歡心?, 晉明府上的管事對岳扶疏也挺佩服。”
華瑤把?茶壺擱在?桌沿,話里?話外不無嘲諷:“倘若岳扶疏真有那么厲害, 晉明也不至于死無葬身之?地。晉明犯過的錯誤,比嘉元長公?主?更多,他在?秦州一手遮天、不知收斂,到了涼州也目無法紀,幾乎什么事都敢做, 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恨死他了, 更何況皇帝和太后呢。”
杜蘭澤插了一句:“晉明是主?,岳扶疏是臣, 主?以?臣為使, 臣以?主?為尊……”
杜蘭澤還沒說完,白其姝故意搶話道:“對呀, 即便岳扶疏再聰慧,他也是晉明的臣子,必須聽從晉明的吩咐。晉明非要奪占涼州, 岳扶疏除了順從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杜蘭澤與白其姝對視片刻,白其姝雙眼微微含笑,手也慢慢搭上了杜蘭澤的肩膀:“你是這個?意思嗎,杜小姐?”
杜蘭澤微抬起頭,默不作?聲。不知為何,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華瑤拉開白其姝的手腕,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她們二人之?間。
近三個?月以?來,杜蘭澤和白其姝共同致力于經營盛安票號的買賣。盛安票號依托于白其姝先前創立的商號,現已在?京城、滄州、虞州等地頗具規模。白其姝很想讓盛安票號通行?全國,杜蘭澤卻一再勸誡華瑤小心?謹慎。杜、白二人因此?分歧,總在?暗中較勁。
杜蘭澤和白其姝相當于華瑤的左膀右臂。華瑤面對她們二人時,得把?一碗水端平。她先和白其姝耳語幾句,又和杜蘭澤竊竊私語。
就在?此?時,金玉遐猛然推門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金玉遐的身上。金玉遐面無血色,一句一頓地通報道:“殿下!暗衛傳來消息!他們發現了……”
華瑤好奇地問:“發現了什么?”
金玉遐垂首下跪,如實稟報道:“凌泉的尸體?,頭首分離,死狀可怖。”
華瑤心?下大駭,金玉遐仍在?說:“他死在?一兩個?時辰之?前,殺他之?人……武功勝過齊風燕雨。兇手拋尸之?地,位于縣衙東側十里?開外的密林。”
“誰找到的尸體??”華瑤冷靜地問,“是我的暗衛嗎?”
金玉遐道:“是駙馬的暗衛辛夷,他放飛獵鷹,找見了凌泉。”
辛夷與凌泉均是戚歸禾的心?腹。他們對戚歸禾忠心?耿耿,也愿意為了謝云瀟拋頭顱、灑熱血。凌泉還曾在?戰場上救過辛夷的命——凌泉征戰沙場十余年,沒在?塞外殞命,卻在?山海縣喪生?,又是身首異處的死法,何其可悲!
金玉遐滿心?哀嘆,只見謝云瀟身形一閃,從金
玉遐的眼前轉瞬即過。
金玉遐反應極快,立刻大聲道:“殿下,殿下!請勿急怒,請勿傷懷,還望您三思而后行?!”
“事已至此?,三思無用,”華瑤捏緊了拳頭,話卻說得鎮定,“無論誰是兇手,我都會把?他揪出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金玉遐依然跪地不起。他仰頭望著華瑤,問她:“山海縣的葛知縣是個?難纏的人,倘若她把?凌泉之?死,歸咎于三虎寨,我們該當如何?”
夕陽色澤如血,寒鴉正在?遠處啼叫。
華瑤稍一走神,杜蘭澤就開口說:“倘若葛知縣和趙大人要用這一招……”
久候一旁的燕雨忍不住插話道:“嘖,我聽不明白,這怎么就算是一招了?萬一他們真以?為三虎寨的賊寇跑進了山海縣,悄悄地暗殺了凌泉,咱們也不能因此?就去禍害他們吧,那豈不是和強盜一樣。再說了,他們一直待在?山海縣,誰也不知道風雨樓究竟發生?了什么。”
杜蘭澤耐心?為他答疑解惑:“截至目前,風雨樓一案并未牽涉王公?貴族。三虎寨的賊寇殘殺平民,在?涼州、滄州已是司空見慣的事,雖在?虞州罕見,卻也未及震動朝廷的地步。但凌泉是皇族的侍衛,他的武功勝過大多數的宮廷高手,又因為鎮撫司的副指揮使大人前不久也慘遭斬首,這兩大高手意外身亡的懸案,若與風雨樓一案聯系在?一起……”
燕雨終于回過神來:“老天,這幫龜孫子,好狠啊!好狠!按照他們的意思,風雨樓的人,還有那個?鎮撫司的副指揮使……全是咱們殺的,凌泉也是咱們自己處理掉的,是嗎?那皇帝會賜死咱們嗎?”
“賜死?”杜蘭澤笑道,“應是凌遲才對,欺壓百姓,蒙騙官員,謀害皇帝的近臣,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杜蘭澤從燕雨的面前徑直走過,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落到他的身上。她總是穿著青色、黛色或者淺竹色的綢緞衣裳,襯得她形銷骨立,像是一株屹立在懸崖峭壁上的蘭竹。
燕雨的心跳沒來由地慢了一拍。
他忽然把?雙手背到身后,輕輕地捏住了自己的袖擺,心?里?的雜緒猶如亂飛的柳絮,一會兒飄到了這頭,一會兒飄到了那頭,亂七八糟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他一時想著凌泉的慘死,念及自己的武功遠不及凌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何年何月;一時又想著羌羯之?亂的那一個?月里?,杜蘭澤以?一己之?力獻出了炸壩之?計,算無遺漏,反敗為勝,比大皇子、二皇子的幕僚要強得多了,只要有杜蘭澤在?,敵軍的詭詐之?處,總會被她勘破吧。
天色漆黑如墨,華瑤安排好了幾隊人馬,方?才帶著一批親兵,奔赴縣衙東側十里?開外的密林。
這一路上,燕雨還在?胡思亂想,齊風的瞳仁忽地一縮,似是受了大驚一般,冷冷地盯著燕雨。
燕雨心?里?還奇怪,他這常年嚴肅端正的弟弟,怎的越發冰冷無情了?面色就像被凍住了似的。
齊風低聲提醒道:“兄長,你切勿逾越。”
燕雨勾唇一笑,滿不在?乎道:“我逾越什么?你給我說清楚,別跟我打?啞謎。”
齊風隱晦地提醒他:“我是你的雙生?兄弟,約莫能猜到你心?里?的感受。”
說完這句話,齊風就一語不發,燕雨也不再細問。
偶爾有這么幾回,燕雨會厭煩雙生?兄弟之?間的通感,更厭煩齊風猜到了其中關竅,卻不肯坦白地說出來。
*
距離縣衙十里?遠的一座密林里?,數十位官兵高舉火把?,在?一片赤色的火光中,滿地都是倒垂的樹影。那些影子黑壓壓地、靜靜地蓋在?一具冰冷的尸體?上。
湯沃雪單膝跪地,眼淚剎不住地涌出眼眶。她和凌泉相識十余年,經常為凌泉療傷治病,在?她看來,凌泉就是戚歸禾的親人,也是她的親人。
現如今,凌泉也走了……他的脖頸被一把?長劍割斷,那劍鋒銳利,斬落了他的頭顱。他胸膛向天,面容向地,不知他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涼州遠在?虞州的北方?,葉落歸根的路上,他會不會迷失方?向?
華瑤給湯沃雪遞了一張手帕。略微低頭時,華瑤瞥見凌泉的左手死死地攥著一縷黑發。
燕雨站得離華瑤最近,當然也瞧見了這一幕,燕雨立馬指認道:“喂,你們快看!兇手的頭發被凌泉扯下來了!”
“不是,”湯沃雪平靜地說,“那是他妻子的遺物。他的妻子死于非命,下葬之?前,他剪下她的頭發,隨身佩戴多年,聊作?慰藉罷了。”
燕雨怔然片刻,脫口而出道:“真慘啊,他全家都好慘……他自己也好慘。”
謝云瀟瞥了他一眼:“你不會講話,可以?閉嘴。”
燕雨趕忙說:“請、請您息怒,屬下罪該萬死。”
謝云瀟看著凌泉的頭顱,卻道:“我并未動怒,但你應當管好自己的嘴。”
話音未落,謝云瀟手中的劍鞘已然翻轉,嚇得燕雨連退三步,慌張地躲到了華瑤的背后,還怕華瑤也生?他的氣。
他雙手抱劍,探出一個?頭,偷瞄華瑤和謝云瀟的神色。
謝云瀟的劍鞘所對準之?人,并非燕雨,而是漸行?漸近的趙惟成及其一眾屬下。
四周殺氣騰騰,火光與人影重疊,爭戰似乎一觸即發,唯獨華瑤出聲道:“趙大人,聽說你昨天還想宰了我的侍衛燕雨,怎么,難道你今天就動手殺害了凌泉嗎?”
她氣勢磅礴,怒罵道:“這山海縣也不是你只手遮天的地方?,你應該被凌遲處死!”
第75章 連燒平野 殺多殺少,又有什么區別呢……
趙惟成雙膝跪地, 高聲道:“殿下息怒,風雨樓之案,至今仍是一樁懸案, 兇手逍遙法外, 卑職找不到?一點線索!凌泉大人突然遭遇暗算, 只怕是……是三虎寨的賊寇下了毒手, 還?請殿下明察!”
他?轉過頭, 看著燕雨:“昨天清晨,卑職偶然遇見了燕雨大人, 卑職是真的不知道, 燕雨大人身份尊貴!卑職冒犯了大人, 惹怒了公主殿下,還?請殿下饒恕卑職的過失!”
華瑤冷聲道:“你曾經是御前帶刀侍衛, 也明白?皇宮里的規矩。燕雨的名字就刻在他?的劍柄上,你怎么可?能看不見?”
趙惟成一口咬定:“卑職瞎了一只眼,什么也看不清,卑職有眼不識泰山,請殿下息怒!”
華瑤的心里沒有一絲怒火。她只是覺得, 趙惟成這個人很奇怪,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語,說話也是顛三倒四, 他?是不是想隱瞞真相?
華瑤環顧四周, 樹林里靜悄悄的,霜冷風寒, 月黑風高,真是一副凄涼的景象。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她說話的聲調十分平穩:“說來也巧,本?宮才?剛來這里不久,趙惟成突然出現了,難道趙惟成也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嗎?”
趙惟成道:“今夜亥時過后,卑職在縣衙巡邏,捕快慌慌張張地跑來報案,卑職才?知道凌泉大人遇難了……”
華瑤追問道:“那個捕快叫什么名字?他?什么時候發現了凌泉的遺體?”
趙惟成道:“那個捕快叫張強,亥時三刻,捕快路過了樹林,聞到?了血腥氣,張強走?過來一看,就看見了凌泉的遺體!他?嚇得屁滾尿流,跑回了縣衙……”
華瑤道:“你再說一遍,那個捕快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發現了凌泉的遺體?”
趙惟成道:“那個捕快叫張強,今夜亥時三刻,張強發現了凌泉的遺體。”
華瑤已經猜出來了,趙惟成一定撒謊了。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謊言,因此他?不斷地重復華瑤的問題,想用這種方式說服華瑤。
華瑤道:“凌泉慘遭殺害,兇手斬斷了他?的脖頸,他?正面朝下,背面朝上,張強怎么能看出來他?的身份?你剛才?說,張強嚇得屁滾尿流,沒有勘察現場,直接跑回了縣衙,那張強怎么知道凌泉遇害了?”
趙惟成啞口無言。
華瑤沉聲道:“趙惟成,你堂堂一個八品官員,認不出燕雨的身份,張強的官職比你更低,見識比你更少,為什么張強可?以認出凌泉?今夜月黑風高,張強也看不清凌泉的面目,究竟是你撒謊了,還?是張強撒謊了?!”
趙惟成急忙道:“是,是張強!他?撒謊了!”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她原本?以為,趙惟成稍微有些骨氣,沒想到?趙惟成誣陷了別人,把他?自己摘了個干干凈凈。
華瑤怒聲道:“不管是你,還?是張強,你們敢在本?宮的面前胡言亂語,本?宮就不會饒了你們。”
趙惟成道:“您還?沒有審案,怎能認定我胡言亂語?”
華瑤道:“不敬皇族是死罪,來人,把趙惟成拿下,聽候發落!”
此話一出,燕雨立刻跳了出來。他?跳到?了趙惟成的身旁,又拿出一條繩索,綁住了趙惟成的雙手雙腳。
趙惟成不由得怒火攻心,額頭暴起青筋,他?惡狠狠地盯著燕雨,燕雨感慨道:“哎呀,你啊,我說你什么好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趙惟成一聲不吭。
燕雨低聲問:“不是我說,你這個人,真的沒什么本?事,小胳膊擰不過大腿,你為什么非要和我們公主過不去?”
趙惟成道:“卑職不敢。”
燕雨悄悄地說:“你敢和公主叫板,不就是因為公主脾氣好嗎?如果東無站在你的面前,你還?敢胡言亂語嗎?東無會扒了你的皮,把你千刀萬剮……”
趙惟成道:“你是東無的人?”
燕雨道:“你放屁,你才?是東無的人,你全家?都?是東無的人!”
趙惟成道:“卑鄙無恥。”
燕雨道:“你才?是卑鄙無恥,你殺了凌泉!凌泉不僅是公主的侍衛,還?是保家?衛國的功臣,羯人沒殺他?,你殺了他?!你究竟是不是人?!你比太監還?歹毒,我真看不起你!”
趙惟成的雙眼泛起殺氣,拳頭被捏得嘎吱作響。
燕雨嘲笑道:“哇,哇,哇,不會吧,我才?說了幾句話,就把你氣成這個樣子?你也知道自己不如太監?”
趙惟成道:“我對天發誓,我沒殺凌泉!如果我殺了凌泉,就讓我……”
燕雨道:“死無葬身之地!”
趙惟成道:“如果我沒殺凌泉,你說的這句話,就是你自己的下場!”
燕雨道:“關我屁事,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還?債,血債血償,聽過沒?”
燕雨使勁一扯,繩索收得更緊,纏住了趙惟成的手腕。
趙惟成悶哼一聲,心里的恨意更濃烈了,恨不得立刻殺了燕雨,殺了華瑤,殺了謝云瀟,殺了湯沃雪,把他們全部殺光。
華瑤也察覺到?了,趙惟成的殺氣更重了。她舉起一支火把,向前走?了幾步,距離趙惟成更近了。
趙惟成忽然抬起頭,面對著火光,大喊道:“我沒殺凌泉!我沒殺凌泉!你們屈打成招,沒王法了,沒天理了!我要把你們告到?京城,你草菅人命,陛下會嚴懲你!”
華瑤根本?沒有打過他?,他?在喊什么?
華瑤冷聲道:“把他?押送到?縣衙,上報給朝廷,本?宮懷疑他?勾結歹徒,顛倒是非,絲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燕雨立刻撕開?了趙惟成的衣袖,揉成一塊布團,塞進了趙惟成的嘴里。趙惟成說不出話來,樹林里安靜了不少,血腥氣還?沒消散,華瑤握住了自己腰間佩劍的劍柄,隨時可?以拔劍出鞘。
方圓十里之內,沒有一絲人聲,華瑤沉默不語,她的心里充滿了疑慮。
凌泉武功高強,經驗豐富,可?以隱藏在樹林之中,趁著敵人不注意?,使出致命一擊。哪怕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頂尖高手,刺殺凌泉的時候,也會鬧出響動,如此一來,附近的暗探也會察覺到?危險,及時給華瑤報信,或許凌泉就不會死了。
華瑤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凌泉會死得安安靜靜?方圓十里的暗探都?沒有察覺到?一點蹤跡?難道兇手的武功境界,已經超過了華瑤的認知嗎?
山海縣果然是臥虎藏龍。
誰能殺了凌泉?誰想殺了凌泉?這兩個問題,就像兩個咒語,盤旋在華瑤的腦海里,她忽然有了一種猜想。
難道是她的父皇?
自從華瑤離開?京城,父皇派遣的追兵一直在跟蹤華瑤。追兵都?是武功高強的高手,華瑤的兵力?不如他?們,她從未與他?們交戰過,他?們已經出手了。
華瑤心頭一驚。她忽然明白?了敵人的計策,她立刻下令:“傳我的命令,從縣衙抽調兩百名捕快,勘察此地的地形,調查方圓二十里之內的人事往來,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每隔三個時辰,向我報告調查結果。”
華瑤的侍衛回話道:“卑職遵命!”
華瑤又命令幾個侍衛帶走?了凌泉的遺體,寒風呼嘯,她的心情也冷得像冰。父皇已經殺了凌泉,接下來,父皇又會殺誰?
謝云瀟跟上華瑤的腳步:“殿下,現在就要回去了嗎?”
華瑤道:“是的,此地不宜久留。”
謝云瀟道:“我想留在樹林里,勘察現場的蛛絲馬跡。”
華瑤道:“不行。”
華瑤的聲音極低:“你留在這里,必定會遇到?危險,你明白?嗎?這是一個陷阱。”
謝云瀟道:“你已經猜到?了兇手的身份?”
華瑤道:“現在,我們的身邊還?有四百多?個侍衛,你的武功境界已入化境,兇手對你出招,必定會鬧出響動,暴露自己的行蹤。如果你留在這里,等到?侍衛分散到?各個地方,兇手就會找準時機,從背后偷襲你……”
謝云瀟道:“我殺了他?們,就能給凌泉報仇雪恨。”
華瑤喃喃自語:“你殺不了他?們。”
謝云瀟道:“為什么?”
華瑤道:“第一,他?們的武功十分高強;第二,他?們在暗,你在明;第三,你在京城的時候,曾經遭遇過伏擊,他?們已經看清了你的武功招數;第四,開?創宗門?的武林宗師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更何況是你呢?武林宗師的年紀都?在四十以上,你今年才?剛滿十八歲。”
謝云瀟低聲道:“殿下,你也只有十八歲,我更擔心你的安危,難道你我只能做縮頭烏龜,放任歹徒燒殺搶掠?”
華瑤嚴肅道:“當然不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會讓你等十年,只要你等三天,你能答應我嗎?”
謝云瀟沉默片刻,終歸答應道:“好。”
華瑤道:“走?吧,大敵當前,千萬不能急躁。”
天色漆黑,月光暗淡,華瑤的心情也很沉重。她和謝云瀟返回了住處,她反復推敲著細節,又與眾人商量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中,午夜已過,她回到?自己的臥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次日上午,湯沃雪找到?華瑤,說出了驗尸的結果:“凌泉他?……他?的傷勢很嚴重,他?的胸膛、手臂、腰腹、后背、大腿內側都?有許多?刀傷,他?和兇手至少纏斗了一個時辰……”
華瑤斷定道:“不對,兇手一定是速戰速決,快攻快退。”
湯沃雪道:“依照您的意?思,兇手不只有一個人?可?是,我親眼看見了,凌泉的傷口至少有上千條,傷口的形狀、深淺都?是相同?的。”
華瑤嘆了一口氣,如同?華瑤猜測的那樣,殺害凌泉的兇手,就是鎮撫司的武功高手,鎮撫司聽命于父皇,父皇已經殺了凌泉,還?想殺了華瑤和謝云瀟。
華瑤輕聲道:“你聽說過鎮撫司嗎?鎮撫司的高手,以八人為一組,合力?練成一套刀法,他?們的招式都?是相同?的,在死者身上留下的傷口,幾乎是完全一樣的……”
湯沃雪驚訝道:“他?們什么時候來到?了山海縣?”
華瑤坦誠道:“他?們是父皇派來的人,跟著我們離開?京城,跑來了山海縣。我在京城的根基太淺了,離京的時間又太長?了,父皇懷疑我,猜忌我,憎恨我……我必須想辦法調用虞州精兵,否則,我和謝云瀟的性命都?會斷送在父皇的手里。”
湯沃雪也感到?焦急,她連忙說:“殿下,你別回京城了,你回涼州吧,涼州和京城相距三千里,這么遠的距離,皇帝拿你也沒辦法,鎮國將軍會保護你和謝云瀟。”
華瑤道:“我不想給涼州惹麻煩。”
湯沃雪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華瑤應該怎么辦。
當天傍晚,華瑤親自操辦了凌泉的后事。她打定主意?,她會為凌泉報仇,她會登基稱帝,父皇也無法阻止她的宏圖大志。
*
三天之后,華瑤收到?了暗探傳來的消息。
案發當夜,樹林附近出現了一位和尚。距離樹林東側二十里
處,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寺廟,廟里的和尚練過武功,都?是武僧。他?們在山上耕田種菜,經常把糧食送給貧苦百姓。
華瑤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親自探訪寺廟。她率領兩百名侍衛,趕到?了寺廟所在的那座山。
華瑤輕功高強,腳步飛快,不少侍衛追不上她,她偶爾也會停下來,等一等掉隊的人。
謝云瀟跟在她的背后,他?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只說出來一句:“殿下,萬事小心。”
華瑤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謝云瀟道:“前幾天,你對我說,大敵當前,千萬不能急躁。”
華瑤道:“嗯,是啊……”
華瑤轉過身,看著謝云瀟,忽然又說:“我正想告訴你,何近朱已經來到?了山海縣。你應該聽過他?的名字,他?是鎮撫司的副指揮使,精通‘八人刀法’的絕學,千萬不要小看他?。”
謝云瀟猜測道:“何近朱就是殺害凌泉的兇手?”
華瑤輕聲道:“皇帝派我暗殺晉明,原本?是一箭雙雕的計策,必須要留一個后手,何近朱就是皇帝的后手。你放心,我一定會為凌泉報仇。”
謝云瀟反握她的手腕:“報仇不是當務之急,你應該先保全你自己,你的處境很危險。”
華瑤明白?了謝云瀟的意?思。既然凌泉不是何近朱的對手,那華瑤遇上何近朱,恐怕也沒有一點勝算。
華瑤感嘆道:“我好歹是個公主,何近朱真敢殺了我嗎?難道他?不怕父皇動怒嗎?他?殺了我,父皇再殺了他?,他?比我死得更冤、更慘。”
謝云瀟道:“他?殺不了你,你不會死。”
華瑤道:“嗯,我會殺了他?,他?死定了。”
華瑤腳步輕快,身手敏捷。山路上怪石嶙峋,她踩著石頭,一躍向前,跳到?了山峰上。此處果然有一座寺廟,大門?緊閉,門?縫里飄出一股檀香的氣味。
華瑤沒有敲門?。她原地一跳,翻過了圍墻,闖進了寺廟。
寺廟里香火旺盛,年輕的僧人站在禪院里,拿著一把掃帚,默默地清掃落葉。
華瑤走?到?僧人的身旁,僧人只問:“施主,為什么不走?正門??”
華瑤毫不客氣地審視他?,他?容貌清俊,舉止端莊,大概是一個知禮守禮的人。
華瑤反問道:“你為什么不開?門??”
僧人道:“施主招呼一聲,小僧就會開?門?了。”
華瑤道:“真的嗎?”
僧人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華瑤道:“我不是出家?人,我不知道你們這里的規矩,還?請你多?擔待些……”
話音未落,華瑤身影一閃,消失在僧人的眼前。
華瑤闖進了寺廟的竹林,她聽見了粗重的呼吸聲。她握住自己的劍柄,走?向了一間廂房。
窗戶是紙糊的,薄薄一層,透光又透風,華瑤戳破窗紙,清楚地看見,房間里擺著一張竹床,床上躺著一個男人。
此人的半張臉都?被燒焦了,另一半臉也因為痛苦而抽搐著。他?閉著眼,皺著眉頭,黑色的發絲之中,摻雜著不少白?發,他?是晉明的近臣,岳扶疏!
華瑤踹開?了房門?,拔劍出鞘,這一瞬間,剛才?的僧人擋在了門?前。
僧人道:“我佛慈悲,渡化有緣人,有緣生緣,無緣生孽,施主,請不要再造殺孽。”
華瑤道:“你知不知道,竹床上的那個男人,害了多?少人,造了多?少殺孽?”
僧人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是真心悔改,上天也會放他?一條生路。這世間的凡人,不能戒除七情六欲,人生中的每一天只能受盡熬煎……”
華瑤打斷他?的話:“山下出了一樁命案,死者是我的親人,昨天我還?沒想明白?,好端端的,他?為什么會死在這片樹林里?現在我知道了,方圓二十里之內,只有你們這座寺廟有人煙,死者與你們脫不開?干系。”
此話一出,白?其姝也走?到?了華瑤的背后。
白?其姝道:“和尚不知道什么是人間疾苦,我們也不用和他?們廢話了。”
華瑤道:“確實。”
白?其姝笑了一聲:“今日,和尚擋住了這扇門?,我就血洗這間寺廟,反正,殺一個是殺,殺一群也是殺!殺多?殺少,又有什么區別?!”
第76章 萬民嗟怨 你這一招,耍得相當漂亮
風吹葉動, 白其?姝轉頭看去,碧綠的?竹林里鉆出一個七八歲的?小童,他朝著白其?姝喊道:“造孽!造孽!”
白其?姝微微一笑:“我?本來就是罪孽深重?之人, 小和尚, 要渡我?嗎?”她的?軟劍即刻出鞘。
電光石火之間, 眾人只聽“砰咚”一聲?巨響, 白其?姝揮袖斬斷一片翠竹, 竹子整齊地倒在地上,小和尚嚇了一跳, 襠部濕了一大?塊。
白其?姝慢慢地收劍回?鞘。她眉梢一挑, 低聲?罵道:“廢物, 廢物。”
在小和尚看來,白其?姝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索命的?女鬼。
小和尚“哇”地一下, 哭出了聲?,把華瑤吵得心煩。華瑤對燕雨使了個眼色,燕雨卻?有些猶豫,好像很不愿意在寺廟里動手。
華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劍鞘推開僧人, 再旋身?掃腿, 粗暴地踹開了廂房的?木門。
修行之人多半清貧,這間廂房也十分簡陋, 房中陳設僅有一張竹床、一把涼椅、一盞燭臺。
微弱的?燭光里, 岳扶疏的?眼皮半睜半闔,似夢似醒。他的?火灼傷不止在臉上, 肩頭還有一塊兩寸見方的?爛肉,瘡口往外流著膿水,黃色的?膿、紅色的?血, 混雜不清,觸目驚心。
活該!華瑤心想?。
常言道“事不宜遲,遲則生變”,華瑤立即拔劍,劍刃直劈岳扶疏的?脖頸,只差半寸就能切下去,但她還沒碰到岳扶疏的?一根汗毛,便有一把沉重?的?鐵禪杖挑起了她的?劍鋒,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她的?招式。
華瑤心下大?驚,連退兩步,轉頭一看,幽暗燈影中站著一個白眉白須的?老禪師。他穿著一件麻布僧衣,披著一件破爛袈裟,光著兩只腳,腳底不沾塵埃。他長?得慈眉善目,儼然有世外高人的?氣韻,能在一招之內制服華瑤,對她卻?沒有半分惡意。
華瑤的?心底冒出一股冷氣。
謝云瀟一直守在門外。這老頭子不聲?不響地繞過了謝云瀟,那他的?武功肯定比謝云瀟更厲害!當然這也不怪謝云瀟,畢竟謝云瀟才十八歲,風華正茂,而老頭子少說也有八十多歲。
華瑤頓時變了臉色,客客氣氣地說道:“山下出了一樁命案,死者是我?親屬,我?一時情急,來此查案追兇。佛門本是清凈之地,我?也無意殺生害命,只是,實?不相瞞,躺在榻上的?這個人,乃是十惡不赦的?歹徒。”
老禪師雙掌合十,閉口不言。
他的?徒弟代?為勸說道:“施主,佛法弘深,眾生可渡,縱使他是大?奸大?惡之人,他重?傷在身?,已受懲戒。冤冤相報何時了,往復循環無盡處,施主不如饒他一命,從?善行事,人生萬事皆空,唯有善言、善行、善念可助你超脫苦海,免墮輪回?……”
華瑤嫌他嘮叨,再次打斷他的?話:“敢問閣下的?法號?”
他雙眼灼灼有神,含笑道:“小僧法號觀逸,小僧的?師父,法號宏悟……”
原來老頭子名叫宏悟!
“宏悟”二字一出,華瑤就知?道她今晚無論如何也殺不了岳扶疏了。
宏悟禪師天生聾啞,卻?是古今罕見的?練武奇才。
早在五十年前,華瑤的?娘親還沒出生的?時候,宏悟禪師就號稱“中原第一高手”,成為天下武林中人一致推崇的?一代?宗師。
宏悟禪師的?行蹤縹緲不定。他慣用的?兵器
是一把重?達百斤的?鐵禪杖,杖身?刻有一行小字“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
真正的?武學?宗師,應當常懷憐憫之意、慈悲之心,達到至高至圣的?境界,俗稱“超凡入圣”。此間修為之高深,距離華瑤甚遠。
華瑤無話可說,只能隨便胡扯:“今日有幸,得見宏悟禪師、觀逸禪師二位智者,想?來也是佛祖慈悲,以善言善念度化我?心中的?凄苦……”
華瑤一句話還沒扯完,方才那個小和尚跑進屋里,抱緊宏悟禪師的?大?腿,告狀道:“她們要血洗寺廟!”
“哪有啊,姐姐和你說笑呢,”華瑤看著小和尚,隨口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心最軟了,很害怕見血的?。方才你師兄不是也說了嗎?冤冤相報何時了,你瞧,我?早就收劍回?鞘了。”
小和尚抬起頭來,望見華瑤光彩照人、笑容滿面,猶如天上仙女,絕非地獄惡鬼。小和尚就不再指認她,轉而躲到了另一位年輕僧人的?背后。
華瑤報以微笑。她雙掌合十,對宏悟禪師行了個禮,仿佛在這一剎那間放下了所有仇恨,再也不管岳扶疏的?死活。
華瑤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腳步依舊輕快。她路過佛堂之前的?一座功德箱,從?兜里摸出一把銀幣,足有二十兩之多。這些銀幣都被她塞進了功德箱,附近的?一群僧人聽見了銀幣擊撞的?清脆聲?響,便有一人對她說:“多謝施主慷慨解囊。”
此人正是觀逸禪師。
華瑤初見他時,他正在掃地,而今,她準備走了,他還在掃地。
她突發奇想?,跳到他的?身?旁,問他:“觀逸禪師,打擾了,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只能拜托你通融一二。”
觀逸道:“施主請說。”
華瑤道:“天色已晚,我?不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否在貴寺借住一夜?待到明日早晨,天亮之后,我再動身離開……”
約莫半個時辰之前,華瑤剛剛闖進寺廟之時,一言一行是何等的?驕狂粗魯?再看她現在,禮數周全,態度從?容,又隨手捐了二十兩銀子的?香火錢,觀逸也不好拒絕她。
觀逸與華瑤談話之時,不自覺地注意到華瑤身?側一位絕美的?公子,真有飄然出塵之氣度。那公子與他四目相對,他微微躬身?,以示謙遜:“請問公子貴姓?”
公子開口道:“免貴姓謝。”
“是我?夫君。”華瑤忽然插話道。
觀逸道:“謝公子,謝夫人,請隨我?來。”
華瑤很不喜歡別人叫她“謝夫人”。但她并?未多言,跟著觀逸去了廂房,借宿于一間破舊的?竹舍。
恰如岳扶疏的?住處一般,這間竹舍也相當簡陋。華瑤沒有一句抱怨,仰躺在竹床上,心緒紛亂如麻。宏悟禪師明知?華瑤來意不善,卻?沒有傷她一分一毫,也沒有趕她出門,反而準許她夜宿寺廟,距離岳扶疏僅有十丈之遠。她思來想?去,只覺宏悟的?武功太高,當世再無匹敵之人,他無懼無畏、無愁無恨,心境至上,堪比圣者,正如佛祖俯視螻蟻,自然不在乎螻蟻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華瑤從?床上坐起來,極輕地嘆了一口氣:“謝云瀟。”
謝云瀟正坐在床沿。
華瑤從?他背后摟住他的?腰身?,聽他問道:“你真要在此留宿一夜?”
華瑤在他耳邊說:“我?必須殺了岳扶疏。先前白其?姝提醒過我?,岳扶疏并?不簡單,他一日不死,我?心一日難安。既然他是晉明最寵信的?謀士,那你大?哥的?死,必定與他有關,我?之所以非殺他不可,當然也是為了給你大?哥報仇。”
謝云瀟道:“佛門清凈之地,最忌殺生,你我?并?非宏悟的?對手。”
華瑤道:“據說宏悟出生于興平十四年,照這么算,他今年九十八歲了,老人家武功再高,夜里不可能不睡覺吧。趁他熟睡,我?就……”
謝云瀟側目,華瑤唯恐窗外有人,改口道:“我?就立刻背誦佛經,度化自己。”
謝云瀟卻?道:“別怕,外面沒人,你直說無妨。”
華瑤再次躺倒。她拽起謝云瀟的?衣帶,邊搓邊玩:“我?什么話都敢說。”
謝云瀟躺在她身?側,攬過她的?肩膀,讓她枕在他的?懷里,還想?提醒她多注意措詞:“你……”
華瑤倚靠著他,懶洋洋道:“你什么你,我?說的?話,就是王法。”
謝云瀟從?她手里扯回?他的?衣帶。她順勢仰起頭,雙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他偏過臉,她又親了他一口。他被她親得無話可說,她才命令道:“今夜我?留在寺廟里,你下山去忙你的?事。明天一早,我?們在山腳下的?涼亭里接頭。”
謝云瀟握緊她的?手腕:“山海縣藏龍臥虎,我?實?在不放心你一人留宿。”
華瑤道:“我?還有侍衛。”
謝云瀟道:“他們的?武功不足以護你周全。”
華瑤抬起手,指了指屋子外面:“那還有宏悟禪師,他保護了岳扶疏,也會保護別人……”
話說一半,她忽然反應過來:“岳扶疏原本住在縣衙里,應該是山海縣的?人救了他,把他送到了縣衙。他傷勢嚴重?,若非他自己要求,沒人會把他搬進這間破廟。那他早就料到了我?不會放過他……縱觀整個山海縣,只有宏悟禪師能救他一命。”
謝云瀟無意中捏緊了華瑤的?指骨。
華瑤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好他個岳扶疏,滿肚子陰招。”
她跳下床榻,飛快地穿好一雙鞋,猶如一陣疾風般消失在深涼的?夜色里。
華瑤再次來到岳扶疏的?房門之外。
她環顧四周,未見一人放哨。
她推門而入,聞見一股藥香,正想?趁機殺了岳扶疏,卻?聽岳扶疏說:“宏悟禪師住在隔壁,你若對我?起了殺心,禪師有所察覺,便會趕來制止。”
華瑤笑道:“不愧是你,岳扶疏,算計得如此周密。”
岳扶疏道:“殿下謬贊了。”
岳扶疏房中的?燈燭早已熄滅。
凄冷的?月光之下,岳扶疏瞪大?一只眼,仍舊看不清華瑤的?面貌。他昏睡已久,才剛醒過來,飽受病痛的?折磨,神志還有些恍惚。此時他見到華瑤,心中警鈴大?作,兼有恨意滔天,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能抓來華瑤一刀處決。
“怎么了?”華瑤明知?故問,“你憎恨我?,厭惡我?,不想?見到我?嗎?”
岳扶疏閉目養神,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她卻?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她肆意侮辱高陽晉明:“你和你主子的?惡行如出一轍。你主子在秦州作威作福還不夠,要來涼州搜刮民脂民膏。為了爭奪雍城的?兵權,你主子不惜在水井里投毒,只為殘害雍城百姓,敗壞我?的?名聲?,何等下賤。”
岳扶疏與她針鋒相對:“你所謂的?治國之術,也不過是婦人之仁!”
華瑤輕輕一笑,放肆地辱罵道:“正因為我?有婦人之仁,你這賤人才能茍活至今。”
岳扶疏雙手發顫,膿水淋潰,沾濕了敷在瘡口的?草藥。他啞聲?道:“你心毒、手毒、口毒……”
華瑤不甚在意:“總比你滿身?爛瘡好多了吧,要不要我?拿一面鏡子,幫你照照,你從?頭到腳一片毒瘡,又臭又臟,你自己說,究竟是我?毒,還是你毒呢?”
岳扶疏不再作聲?。華瑤笑他又臭又臟,卻?不知?道他身?為暗娼之子,出身?微賤,自幼聽慣了侮辱謾罵,“臟臭”二字,時時刻刻與他相伴,他怎會在乎華瑤的?冷嘲熱諷?
三言兩語之間,華瑤瞧出端倪,便試探道:“晉明早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暗害我?在前,我?報復他在后。我?不妨告訴你,從?今往后,晉明這一輩子的?名聲?都會毀在我?的?手里。我?要把他寫進史書,讓他遺臭萬年,遭受萬民唾棄……”
“你登不上皇位,”岳扶疏嗓音嘶啞道,“皇帝已經知?道了,你殺了晉明。”
華瑤握手成拳。
她心跳加急,驀地失語。雖然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天,但她的?腦子還是空白了一瞬,屋
子里一霎安靜了許多。
月光冷冷地灑在床前,岳扶疏費力地轉過頭,面朝華瑤,欣賞她蒼白的?神色。
他越發坦然道:“我?報的?信。”
華瑤道:“你何時報的?信?”
岳扶疏道:“前日,我?委托趙惟成,八百里加急,傳信京城……二皇子死了,蕭貴妃還活著。”
“就算父皇知?道晉明死了,”華瑤壓低了語調道,“那又如何?晉明的?尸骨蕩然無存,任憑虞州官員掘地三尺,他們也注定一無所獲。”
岳扶疏卻?笑了:“你敗于婦人之仁,終究難成大?事!你沒殺風雨樓的?掌柜的?、跑堂的?、算賬的?……只要他們活著,就算有了人證,待到物證湊齊,你和謝云瀟插翅難飛!”
華瑤的?頭皮一陣發麻。
她伏低做小多年,皇帝卻?察覺了她的?狼子野心。
她親手把晉明大?卸八塊,此乃殘害手足的?重?罪,倘若她坐實?了這一樁罪孽,永無翻身?之日,包括方謹在內的?皇族都會誅殺她。
她佯裝鎮定,笑意不減:“未知?鹿死誰手,你還敢大?放厥詞?要我?說呢,晉明在世的?時候,你這位謀士,肯定經常為他出謀劃策,總是一副十拿九穩的?樣子。他相信你、器重?你、敬佩你,而你呢,一次又一次地獻計獻策,獻的?都是爛計爛策,害得他一步錯、步步錯,他就像一頭蠢豬,被我?一刀又一刀地狠狠宰了。”
她走近兩步,嗓音壓得極輕,猶如亂耳的?魔音,飄進岳扶疏的?心里:“對了,你知?道嗎?晉明死前,腿骨被我?砍斷了。他尚有知?覺,拖著兩條斷腿,趴在地上爬行,慢慢的?,血越流越多,好像一條紅色的?蛆。你見過蛆嗎,岳扶疏?”
岳扶疏明知?他不該聽華瑤講話。但他忍不住想?知?道晉明的?死狀,他才聽完兩句,心底便開始發慌發顫,接連咳嗽幾聲?,才道:“凌泉、凌泉死得比他更慘……”
話剛出口,岳扶疏自知?失言。
岳扶疏被疼痛與悔恨折磨,不自覺地講出了心底話,而華瑤已經猜到了他的?秘密——此乃岳扶疏的?計中計。
三日之前,岳扶疏借由趙惟成之手,傳信京城,把信件交給了蕭貴妃,蕭貴妃便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悲痛之余,定是恨死了華瑤。
蕭貴妃動用手頭一切差使,把晉明的?死訊告訴了皇帝。
皇帝一向多疑。他忌憚華瑤,更忌憚謝云瀟,乍一聽聞晉明的?死訊,卻?沒收到華瑤的?奏報,便能猜到華瑤居心叵測。他授意鎮撫司高手,讓他們殺害了凌泉,神不知?鬼不覺,既是一次隱晦的?警告,也是在暗暗地剪除華瑤的?羽翼。
華瑤幾乎可以斷定,皇帝真正要殺之人,并?非華瑤的?侍衛,而是謝云瀟本人。
謝云瀟和顧川柏不一樣,從?不會在皇帝面前虛與委蛇。既然謝云瀟的?主子不是皇帝,皇帝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殺他。哪怕謝云瀟是身?份顯貴之人,牽扯了鎮國將軍與世家貴族,皇帝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原來如此,”華瑤拍手稱贊道,“不錯嘛,岳大?人,你這一招,耍得相當漂亮。”
岳扶疏的?眼神淬了毒,牢牢地凝視著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華瑤笑道:“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她端起燭臺,點亮燭火:“我?還有一件事,正想?告訴你,你還記得錦茵嗎?”
岳扶疏給她扣了個大?帽子:“你殺了她!”
“胡說八道!”華瑤怒罵道,“何近朱殺了錦茵,關我?什么事!”
岳扶疏一點也不信她的?話。
她輕聲?道:“真的?,我?騙你干什么。雖然你在我?眼里,是個不折不扣的?賤人,但我?也佩服你的?才學?,對你尚有幾分尊重?。錦茵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教坊司出身?的?女孩子,和我?母親一樣,我?可憐她的?身?世,關照她還來不及,怎會對她痛下殺手?”
明明滅滅的?燭火照亮了華瑤的?整張臉,她靜靜地立在床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曾幾何時,他也這樣看過錦茵。
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岳扶疏理不清雜緒,腦海里亂糟糟的?,隱約聽見錦茵喊他:“岳大?人,您是端方君子,您對妾身?再好不過了,妾身?能有今日,仰仗您的?關懷……”
岳扶疏略微闔眼,流下一滴清淚。
華瑤滿懷惡意道:“錦茵和我?有緣,我?真想?把她帶走,像她這般純良的?少女,來伺候我?,不比伺候晉明強的?多?”
岳扶疏一語不發,華瑤自顧自地說:“可惜呢,那一天傍晚,何近朱的?馬車停在嘉元宮外,錦茵被何近朱強行擄走了。何近朱一劍把她捅穿,她該有多疼啊,或許還沒死透,何近朱就用一張被子把她卷起來,埋在了京城郊外。”
岳扶疏道:“你從?何得知??”
華瑤道:“何近朱的?馬車招搖過市,我?的?暗衛一直跟著他。他動手太快,無人攔得住他,就連凌泉也攔不住,你是知?道的?。”
她輕嘆一口氣,燭火隨之搖擺。
岳扶疏眉頭緊鎖:“相比于何近朱,我?對你的?仇恨更深。”
華瑤露出淺淺的?笑意:“我?明白,但我?必須告訴你,何近朱是皇后的?人。”
岳扶疏侍奉晉明多年,當然知?道何近朱就是皇后的?走狗。他張了張嘴,正要講話,華瑤傾斜燭臺,鮮紅的?燭淚滴在他的?床榻上。
他一恍神,又聽她說:“皇后與蕭貴妃向來水火不容。晉明已經死了,蕭貴妃在宮里的?處境何其?艱難?你猜,皇后會不會痛打落水狗,暗算蕭貴妃,讓皇帝厭棄她,將她打入冷宮?”
華瑤蹲下來,面朝著岳扶疏:“你不僅保不住你的?主子,也保不住你主子的?母親。”
岳扶疏道:“你盼著我?與你聯手陷害皇后?”
他干裂的?嘴唇一咧,笑得比哭還難看:“你做夢……做夢!我?只想?活活打殺你!”
華瑤依然平靜:“你知?道自己敗在哪里嗎?皇后也很討厭我?,但是呢,為了誣陷晉明,皇后可以和我?聯手。”
岳扶疏頭昏腦悶,費力地擠出一句:“你扳不倒皇后。”
華瑤笑了一聲?:“單憑我?一人之力,當然扳不倒皇后,只不過想?給她點顏色看看,誰叫她的?屬下殺了我?的?侍衛,我?咽不下這口氣!”
岳扶疏冷眼看著她,她還說:“更何況,現如今,皇帝和蕭貴妃正要處置我?,我?替蕭貴妃抹黑了皇后,對蕭貴妃而言,真是一樁天大?的?好事,難道你想?不明白嗎?”
華瑤真想?把岳扶疏氣死,只要能氣死他,她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岳扶疏不知?道華瑤的?意圖,但他早已洞悉她的?性?情,他揭露道:“你城府深厚,手段詭詐,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華瑤吹滅了燭火,在黑暗中同他對視:“那又如何?如果你看穿了我?,還能利用我?,那就是你的?本事。”
岳扶疏沒來由地冒出一句:“你殺不了何近朱。”
華瑤信心十足:“我?手下也有幾個厲害的?武將。”
岳扶疏搖了搖頭。
他的?身?子疲憊至極,瘡口巨痛不止,痛得他耳鳴目眩,聽不清華瑤的?話,看不見華瑤的?臉,只說:“你的?武將殺不了他,他得到了上一任鎮撫司指揮使的?真傳……”
“真的?嗎?”華瑤質疑道,“上一任鎮撫司指揮使,為什么會把何近朱收為衣缽后人?”
窗扇開著一條縫,華瑤的?嗓音又輕又柔,順著寒冷的?冬風,吹進岳扶疏的?耳孔。
岳扶疏半夢半醒之間,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實?說道:“何近朱在虞州搜羅美人,獻給京城官員……”
話沒說完,岳扶疏渾渾噩噩地昏迷過去,無論華瑤如何激將他,他也沒再睜開眼睛。
真想?殺了他,華瑤心里暗想?。
夜幕黑沉,萬籟俱寂,四周靜悄悄的?,華瑤聽不見一絲半點的?人聲?。她右手搭在腰間,極輕、極緩地拔出長?劍。但她無法克制自己的?殺氣。
宏悟禪師是當世第一的?武功高手。他住在岳扶疏的?隔壁,與岳扶疏距離極近,最輕微的?殺氣也難逃他的?法眼。
華瑤心中沒有絲毫把握,手上仍然暗暗運勁。恰在此時,門外傳來觀逸的?聲?音:“施主,請回?吧。”
華瑤被他嚇了一跳,立刻質問道:“你跟蹤我??”
觀逸道:“小僧奉師父之
命,在此守夜。”
華瑤道:“剛才我?為什么沒看見你?”
觀逸道:“小僧在屋頂打坐。”
華瑤后知?后覺:“你會閉氣?我?聽不見你的?呼吸聲?。”
觀逸舉起雙手,合十作禮:“師父自創一門龜息功,以便觀心打坐,打坐之時,呼吸無聲?,還請施主莫要見怪。”
華瑤沖出房門,跳到他的?面前:“所以呢,我?和別人講話的?時候,你故意坐在屋頂上偷聽。你觸犯了佛門的?清規戒律,又憑什么教訓我?? ”
觀逸面不改色道:“施主不要亂想?,小僧在屋頂打坐,心中默誦佛經,未曾聽聞施主談話。”
“我?不信,”華瑤一把拽住他的?衣帶,“你跟我?過來,我?要好好地審問你。”
觀逸靜立不動:“出家人不打誑語。”
華瑤卻?道:“你打不打誑語,跟我?有什么關系?反正我?從?不冤枉好人,倘若你躲著我?,便是你心中有鬼。”
觀逸年方二十歲,只比華瑤年長?兩歲,仍是少年人的?心性?,閱歷尚淺,此生從?未見過華瑤這般厚顏無恥又伶牙俐齒的?姑娘。無論他講了什么話,她都能輕易地反駁他。
他的?僧衣是麻布所制,粗糙無比,遠不及華瑤的?裙擺飄逸,但他的?衣帶正被她緊緊地扯在手里,與她的?錦紗衣袖交疊,他直說道:“施主,男女有別,請您放開小僧……”
華瑤道:“我?扯過許多衣帶,就你廢話最多。”
觀逸一時無語,更不知?怎樣才能勸誡華瑤。他想?制止華瑤的?惡行,嘴里只擠出兩個字:“萬惡、萬惡……”
華瑤替他補全:“萬惡淫為首?”
觀逸一張白皙的?面容漲得通紅。
他轉身?便走,華瑤卻?像是地痞流氓一般,劍鞘一揮,擋住了他的?去路。
她輕笑一聲?,繞到他的?眼前。
幽靜的?月色之下,他斂眉垂目,容貌更顯俊秀,頗有逸世離塵之姿容。
華瑤忍不住調侃道:“我?原以為您是一位救苦救難的?高僧,可是呢,您的?這顆心,好像十分涼薄。您明明知?道我?是深陷紅塵的?可憐人,不僅不愿意渡我?,話沒說兩句,轉身?就走,為什么呢?您倒是說清楚點,好讓我?斷絕不該有的?念頭。”
不該有的?念頭……是什么?
觀逸第一次碰上這等事,不知?如何應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頓時心亂如麻。
他原地打坐,捏著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反反復復地默念佛經,直到一把鐵禪杖輕敲他的?頭頂。
他睜開雙眼,見到自己的?師父,再往前看,華瑤站在一棵菩提樹下,雙手背后,要多老實?有多老實?。她的?侍衛共有十人,整整齊齊地環繞著她。
觀逸的?師父抬起禪杖,敲了敲地面。
華瑤輕咳一聲?,指天發誓道:“我?,華小瑤,在此鄭重?立誓,我?再也不敢在寺廟里暗殺別人了!”
觀逸這才反應過來——今夜,華瑤之所以纏著觀逸,是為了讓她的?侍衛找到下手的?機會。
千鈞一發之際,廂房內殺意陡現,觀逸的?師父適時現身?,又救了岳扶疏一命。師父從?不殺生,從?不動怒,只因華瑤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殺岳扶疏,師父才會要求華瑤立誓,華瑤也果然是欺軟怕硬的?人,沒臉沒皮地當眾發下誓言。
觀逸不禁勸告道:“華小瑤施主,您何苦這樣煩擾自己,煩擾他人。您若放下仇恨,寬恕他一次,饒他一條生路,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
“華小瑤是我?的?大?名,”華瑤胡扯道,“在我?老家,誰叫了我?的?大?名,就是要跟我?打架。”
觀逸道:“出家人不可爭斗。”
華瑤道:“我?明白,所以我?寬恕了你的?冒犯,可見我?是一個仁義的?人,但我?不能寬恕岳扶疏殺了我?的?親人,我?和他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話剛說完,她一溜煙就跑遠了,生怕觀逸又啰啰嗦嗦地,說些廢話來煩她。
*
華瑤回?到廂房,謝云瀟仍未就寢。
床前點了一盞明燈,謝云瀟坐在床沿,隨意地翻看一沓信件,灼灼跳動的?火光照耀著他的?眉眼。他解開了外衣,僅穿著一件輕透的?薄衫,衣領也是將敞未敞。這場景之美,猶如夢里春閨,縱是寒舍也蓬蓽生輝。
華瑤腳底生風,飛撲到他的?身?上,卻?被他輕輕地推開:“請殿下坐正。”
華瑤道:“不,我?偏要斜著坐。”
謝云瀟道:“你擋住了燭光。”
華瑤強詞奪理:“不是我?擋住了燭光,是你坐得離蠟燭太遠。”
她才不管謝云瀟還會找什么借口,她攥著他的?衣袖,細瞧他手中的?信紙:“誰給你寫信了?”
“這是岳扶疏的?信,”謝云瀟如實?道,“我?潛入他的?房間,搜查他的?包袱,拿走了他的?隨身?物品。”
華瑤十分驚訝:“什么時候的?事?我?一點也沒察覺你的?蹤跡。”
謝云瀟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華瑤大?感不妙,只聽他道:“我?不知?道你對觀逸做了什么,我?走到岳扶疏的?門前,只見觀逸面頰通紅,閉目垂首,盤膝打坐,而你站在不遠處……”
華瑤嚴肅道:“你誤會了,我?想?和他討論佛經,但他視我?如洪水猛獸,待我?十分冷淡。我?向來是知?趣之人,自然也不便多說,站得離他遠遠的?。”
“是嗎?”謝云瀟一語道破她的?秉性?,“以我?之見,你頗為欣賞之人,多半不食人間煙火,待你越冷淡越好。”
華瑤也不等他講完,咬定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嗎?”
第77章 珠沉玉殞 “但我舍不得你。”
謝云瀟道:“我何曾待你冷淡。”
華瑤點了點頭:“確實, 你待我熱情似火。”
她?就像膽大包天的登徒子,把謝云瀟推倒在床上。今夜的經歷太過離奇,她?的思緒還有些混亂, 她?趴在謝云瀟的懷里, 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 他忽然念了一聲:“卿卿?”
華瑤道:“怎么了?”
謝云瀟反壓住她?, 提醒道:“別?忘了你的正事。”
華瑤心念轉得極快:“我確實很忙, 明日寅時,你叫我起床。”
她?抓起那一沓信件, 一目十行地飛速瀏覽, 邊看邊說:“奇怪, 岳扶疏重傷臥床,講幾句話都費勁, 肯定看不了這么長的一封信。既然他猜到了我會追殺他,他為什么會隨身攜帶密信?難道是為了坑我?”
她?感慨道:“好?他個岳扶疏,一肚子壞水。”
謝云瀟道:“岳扶疏與?何近朱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欲置你于死地,也許何近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 正如你奉命暗殺晉明。”
“比起我自己, 我更擔心你,”華瑤的指尖探入他衣襟內畫圈, “你和我一起殺了晉明, 皇帝對你的恨意更深了一層。皇帝殺我之前,肯定要先殺了你, 你心里害怕嗎?”
謝云瀟道:“我并不怕死。”
華瑤道:“嗯。”
他極輕聲道:“但我舍不得你。”
華瑤歪頭想了想,認定道:“你偷學我的甜言蜜語。”
他笑了:“就當我是在學你吧。”
奇怪,華瑤從前也不是沒?見他笑過, 只這一次,她?心跳猛地加快,心底驀地涌現諸多?雜緒。
華瑤坐起身來,又被?謝云瀟按倒在床上,抱得更緊。她?甚覺愜意,仿佛被?一陣暖風環繞,四?肢百骸都運化開了。這一夜她?沒?有小鸚鵡枕,也在他的懷抱中睡得很舒服。
但她?的夢里全是岳扶疏、何近朱、皇帝、皇后這一群心狠手辣的人。她?在夢中大開殺戒,殺得滿目通紅,宮道上鮮血淋漓,堆滿了密密麻麻的尸體。她?從中窺見了凌泉、戚歸禾、左良沛的死狀,神思恍惚起來,忽聽一人喊她?:“卿卿,卿卿?”
華瑤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微弱的一抹燭光,把謝云瀟的身影投在了床榻上。
華瑤盯著他的影子,問?他:“剛才你叫我了嗎?”
“寅時了,”他道,“你要起床么?”
華
瑤一下子爬起來,只留了兩個暗衛看守岳扶疏,便帶領剩余一眾侍衛離開了寺廟。
天還沒?亮,日光朦朦朧朧,如煙似霧地籠罩著山頭。
山海縣連綿的屋舍農田,交織一片,從山谷間延長,向著青天之外鋪展。這群山環抱的景象,在朝日初升的時候,最為壯闊。
華瑤眺望多?時,還沒?等到天色破曉,便覺一股濃烈的殺氣漸漸逼近。她?瞬間拔劍,疾速后退,邊跑邊喊:“眾人聽令,隨我撤退!即刻返回寺廟!”
“出了什么事?”燕雨緊跟著華瑤,“三虎寨的劫匪來了嗎?”
燕雨舉目四?望,沒?見著劫匪,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穿著窄袖短襟的衣裳,以黑巾蒙面,手握一把鑲環銀刀,刀上血痕尚未干透。不知為何,燕雨直覺那把長刀沾過凌泉的血。
“何近朱?”燕雨驚訝道,“他來了?!”
“是他!”華瑤大聲咒罵道:“何近朱!你三番四?次偷襲我,下賤至極!”
何近朱毫不理?會華瑤的怒火。他大手一揮,長刀上的銀環叮叮當當地作響,另外七個黑衣人突然從亂石堆中跳出來,從四?面八方包抄華瑤的退路。
華瑤仗著自己輕功高強,就在半空中飄來飛去,匆忙地躲避何近朱的殺招。她?看清了何近朱一共帶來了四?十四?位鎮撫司高手,其?中七位的身手與?何近朱如出一轍,他們八人一同進攻華瑤,就好?像同一個人分?出了八道殘影,讓她?目不暇接,慌不擇路。這一幫人顯然比羌羯的高手更難對付。
華瑤在皇宮長大。她?自幼所學的武功,皆由朝廷的武官傳授,何近朱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招式,專攻她?的破綻之處。
華瑤不跟何近朱交手,只顧逃命。謝云瀟揮劍為她?斷后,須臾間斬殺了兩名?鎮撫司高手,何近朱那一行人就不再?追擊華瑤,轉而合力圍攻謝云瀟。
何近朱站在一塊山石之上。他看謝云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有句老話,怎么說的來著?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何近朱握刀在手,一躍而下。
刀光劍光縱橫交錯,何近朱震響刀背銀環,率領眾人夾攻謝云瀟,奈何謝云瀟的影子閃得太快,縱使何近朱有八雙眼睛,也追不上謝云瀟的真身。
何近朱大笑一聲,下令道:“好功夫!兄弟們,給他設陣!”
何近朱的聲音雄渾有力,華瑤遠遠聽見只言片語,跑得更急了。她?一路狂奔到一座山丘上,此處埋藏著許多炸藥。
依照華瑤原本?的計劃,她?與?謝云瀟應該一起把何近朱引過來,炸他個稀巴爛,但謝云瀟已經被?何近朱的陣法拖住。他們正在纏斗之中,謝云瀟以一敵八,無暇兼顧。
正當華瑤苦思冥想之際,她?瞧見謝云瀟的肩膀被?何近朱的刀鋒劃出一條血痕。
華瑤心神俱震。
這怎么可能?
她?定睛一看,更是眼花繚亂。
原來何近朱及其?屬下的“八人刀法”,融會貫通了太極之術,可謂“二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以二人為一組,刀法無窮無盡、險象環生,極難破解。此外,何近朱似乎很熟悉謝云瀟的招式,防備十分?嚴密。
倘若華瑤坐視不管,或許謝云瀟也撐不了太久。
“何近朱!”華瑤情急之下,大喊出聲,“我知道你和皇后的一切陰私!我把你們二人犯下的勾當,寫成了一道檄文,印制了四?萬多?張,馬上就會貼滿京城的大街小巷!”
這當然是華瑤的胡言亂語。她?哪里知道何近朱與?皇后干過什么事?她?只是想嚇一嚇何近朱,把他引到這座山丘上來,她?還怕他不中計,誰知她?歪打?正著,他猶如瘋狗一般直沖過來,氣勢兇猛無比,就像要活活咬死她?一樣。
剎那之間,華瑤心生惡意。她?暗暗地猜測,為何她?一提到皇后,何近朱就神情大變,難道皇后與?何近朱真的私通了嗎?這也難怪,何近朱對羅綺始亂終棄,可見何近朱原本?就是淫賊蕩夫,耐不住寂寞,守不住清白?,皇后對他勾一勾手指,他必定會急不可耐地侍寢。
萬惡淫為首,何近朱罪孽太深。華瑤愈發大膽道:“八皇子是不是你和皇后……”
何近朱一刀橫斬華瑤的脖頸,華瑤向后縱跳,又躲開了另一個高手的殺招,那位高手恰好?踩中了炸藥,火光霎時爆燃,燒著何近朱的麻布衣擺,露出他穿在里頭的紅底黑紋的鎮撫司官服。
何近朱反轉刀柄,以刀刃揮風,瞬間拍滅了火苗。
華瑤仍在挑釁他:“你好?厲害呀,何大人,活脫脫一個土皇帝,你與?皇后同床共枕,生下了八皇子……”
話沒?說完,何近朱形如鬼魅般閃現,距離華瑤近在咫尺之間。
華瑤避無可避,來不及引爆炸藥,反手倒轉劍鞘,跳到半空中,放出信號煙,高喊道:“救駕!來人救駕!”她?自覺這一番景象乃是晉明之死的重現。晉明臨死之前,也曾高呼“救駕”,他的侍衛從四?面八方涌來,擋住了兇手銳利的劍鋒。
而今,風水輪流轉,華瑤危在旦夕。她?側過頭,堪堪避過何近朱刺向要害的急攻,雙腿還是被?另一位高手的刀鋒掃過,留下兩條鮮血淋淋的傷口?。她?一點也不覺痛,反手倒刺,割傷了那人的小拇指,何近朱嘲笑道:“殿下的武功不過爾爾。”
華瑤輸人不輸陣:“我又不是你,天天練著陰損功夫。”
何近朱真想割了華瑤的頭。
華瑤輕功卓絕,遠非常人可比,必須用陣法牽制。
何近朱震響銀環,還沒?擺開陣型,便有一把沉重的鐵禪杖擋住了他的刀尖。
他雙眼發赤,抽刀狠劈,直到轉身的那一瞬,他才看清禪杖的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頭,這老頭的武功深不可測,其?功法之精湛,更勝于謝云瀟。
這老頭要保護華瑤,便是非死不可!何近朱拼盡全力,擺出了玄襄之陣,鎮撫司的眾多?高手們隨他一同沖向老頭,廝殺聲大響,天色也變得通亮。
猩紅的霞光照耀之下,刀鋒亂飛,血肉橫濺,華瑤以為宏悟禪師即將當場慘死,刀劍碰撞之聲卻逐漸停止了。
何近朱及其?屬下紛紛倒在地上,各自負傷,有輕有重,唯獨宏悟禪師雙手合十,筆直地立在煙云霞光之中,破爛袈裟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他唇形微動,仍在誦經。
宏悟禪師手下留情,沒?殺一個人,只把他們打?得倒地不起。他還派出了自己的徒弟,把傷者抬進寺廟,親自為傷者敷藥,毫不介意傷者的哀嚎怒罵。
華瑤旁觀宏悟禪師的所作所為,略有些茫然。其?實她?的本?性也不愛殺生。
她?遲疑了半天,仍未打?消心中怒意。今日她?不殺何近朱,來日何近朱必會殺她?!她?沒?有宏悟禪師的蓋世武功,也沒?有高陽東無的深厚勢力,若不趁早下手,便是害人害己!不止她?自己活不下去,杜蘭澤、白?其?姝、金玉遐、湯沃雪……都會被?何近朱一網打?盡。
*
時值傍晚,夕陽普照,寺廟門前來了一位淡妝素釵的女子。她?自稱是遠道而來的香客,還捐了不少香火錢,她?的妹妹在不久前去世了,她?拜托廟里的和尚為她?妹妹誦經超度。
觀逸對她?心生憐憫,便問?:“請問?閣下的妹妹貴姓?”
這女子跪在蒲團上,身形柔柔弱弱的,長久不愿起身,垂頭答道:“我名?叫羅綺,妹妹名?叫錦茵。妹妹年幼,死之前,才剛滿十八歲。她?很心善的,常做好?事,愿意把自己的饅頭分?給路邊的乞丐,實在是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
觀逸耐心勸說道:“施主的妹妹是心善之人,脫離塵世之煎熬,今已往生,去了極樂之境,還請施主莫要憂慮。”
羅綺心有所感,朝他跪拜作禮。
他受不起這般大禮,便與?羅綺對拜。
站在一旁的小沙彌卻問?:“師兄,你和施主姐姐……夫妻交拜?書里是這么說的。”
觀逸面如土色。
羅綺抬袖掩唇,笑不露齒。她?的一舉一動都很文雅,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的小姐,觀逸不敢多?看她?一眼,而她?施施然地走遠了。
她?去了后院的廂房。
在一棵菩提樹下,華瑤擋住羅綺的路,嗓音極輕道:“既然你要為妹妹報仇,我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別?再?讓我失望了。這些年來,我掏心掏肺地對你,總盼著你能報答我幾分?。”
羅綺笑意盎然:“您放心,殿
下,奴婢一定會報答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好?,”華瑤牽起她?的腰間緞帶,親親熱熱道,“你快去吧,淑妃也在等你。”
華瑤松開手,緞帶隨風飄揚。
羅綺屈膝,向華瑤行禮。在華瑤的目送中,羅綺走進了何近朱所在的廂房。
羅綺從未學過武功,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笑起來也是溫溫柔柔的樣子,即便是宏悟禪師也察覺不到羅綺的來意。
華瑤靜坐于菩提樹下,眼見宏悟禪師從廂房門口?路過。她?勾唇一笑,仰頭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寒鴉送盡落暉,古木斜映黃昏……只要過了今晚,何近朱必死無疑。
此時此刻,何近朱仍在屋內養傷。
宏悟禪師勘破了何近朱的刀法,打?斷了他握刀的右手,他必須休養一天一夜,才有把握殺了華瑤和謝云瀟。
何近朱借住于這間寺廟,還派人去請教了岳扶疏。岳扶疏告訴他們,宏悟禪師不準眾人殺生,只要他們留在寺廟里靜養,就能防止華瑤偷襲。
第78章 殘燈回照 我恨你恨得想死!
傍晚時分, 窗外吹進一陣冷風,吹淡了屋內的血味、藥味和檀香味。
桌上燭光閃爍,忽明忽滅, 這一支蠟燭長約半寸, 快要燒到盡頭了, 何近朱卻?沒注意 。他坐在燈下, 提筆寫?信, 才剛寫?了兩行字,便有一位白裳素裙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 柔聲喚他:“相公。”
何近朱把毛筆擱在桌上, 抬起頭, 看著羅綺。
他皺緊一雙劍眉,不言不語, 深黑色的眼眸就像幽暗石窟,黑洞洞的,直直地盯著她,仿佛要讓她墜落深淵。
羅綺閉目垂頭,只聽?見燭火嗶剝的響。
她唇角上微含笑意, 擺出一副綺態柔情:“我想給你添一盞燈。燭光太暗, 你別?熬壞了眼睛。從前你舍不得點?燈,舍不得用油, 如?今你當上了大官, 掙到了好前程,可不能再虧待自己了。”
她慢慢地關上窗, 扣緊閂鎖,溫柔地望著他,宛若一位賢妻:“入冬了, 天多冷啊,虞州的寒冬總是最難熬的。”
何近朱只問:“你主子派你過來,有何貴干?”
他拿出一把長刀:“若不是宏悟禪師在此,我見到你的第?一眼,便會殺了你。”
羅綺欲語還休,壓不下的愁緒從她的眼神里淌出來。
她幾欲垂淚,聲調都有些顫抖:“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實?實?在在告訴我,相別?十?載,我在你心里,當真一點?位置也沒了嗎?”
何近朱猜不透她的來意。
他仔細端詳她的面貌,只見她花容失色,淚水盈滿眼睫,哭也不哭一聲,恰如?昔日一般倔強不屈。
何近朱紋絲不動?,淡漠道:“人活一世,不蒸饅頭爭口氣。權勢、富貴、功業、錢財,哪樣都比男女私情的分量更重?。你服侍你的公主,我效忠我的皇帝,咱們兩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
羅綺無聲地抽泣,何近朱又說:“你找我敘舊,算是白費口舌,我早已看穿你的把戲。”
羅綺忽然伸出一只手,撫上何近朱的面頰。
何近朱負傷在身,雙腿才剛涂過藥,站都站不起來,自然躲不開羅綺的觸碰。
他立即警覺起來,右手緊握刀柄,只怕她突然襲擊,暗害他的性命,又想到她連一點?武功都沒學?過,他何必忌憚她?他的長刀出鞘兩寸,顯露威脅之意。
羅綺從袖中取出一張絲帕,緩慢擦拭自己的淚水:“我的主子是皇后,我的心上人是你,從來不曾改變過的。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罷……”
何近朱笑著說道:“可是公主派你來找我求情?”
羅綺的臉上露出難堪之色:“當年皇后娘娘賜給我一包毒藥,命我在淑妃的藥膳里投毒。我照做不誤,一天天地看著淑妃的身子衰敗下去,不到一年,淑妃就過世了。”
羅綺漸漸跪了下去,淚水像雨珠似的滾落:“我連淑妃的性命都能舍去,又豈會在乎公主的死活?我心里真正在乎的,從始至終,也就只有你一個人。我曉得公主的密事,你想聽?什?么,盡管問我……皇后當我是棄子,可我對你還是有用的。”
她側著頭,攥著何近朱的衣袍,喃喃自語:“公主叫我來求情,叫我來拉攏你,她以為你對我余情未了。可我曉得,你的心是冷的,比你的刀還冷。”
何近朱摩挲著他的刀鞘:“宮里出來的人,能有幾個熱心腸?”
羅綺把頭伏在他的膝蓋上,分外柔和溫順:“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我這一路走來,心里什?么也不想求,只求你再抱我一次,就像十?多年前那樣……”
何近朱彎下腰,伸出手,理?了理?她的發鬢:“你伺候華瑤好幾年,果然學?到了她睜眼說瞎話?的好本事。”
他掐住她的下巴,慢悠悠地往上抬:“我太了解你了,你眼里瞧著一塊地,心里想著一片天,這也叫‘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多年前,你不肯跟我過窮日子,現在你裝的是哪門?子的余情未了?!淚水就先忍著,別?急著流,等你主子被?我殺了,你去地底下給她吊喪!”
“吊喪”二字,被?他沉聲說出來,華瑤站在屋外,也聽?得清清楚楚。
華瑤抱劍而立,想笑卻?沒有笑。
好他個何近朱!明明是他拋妻棄子在先,事到如?今,他還能反咬羅綺一口。
夜色深沉如?濃墨,華瑤打了一個手勢,樹蔭下竄出一條修長的人影,正是齊風。
齊風身穿黑衣,手提油壺,縱起一躍,跳到了一棵菩提樹上。
樹葉擺蕩,遮掩了齊風的身形。他屏住呼吸,靜靜坐在一根枝椏上,慢慢地往下澆油。
齊風的內功十?分精湛,指尖又蘊含了十?成功力。他輕輕巧巧地操縱油壺,那桐油一點?一點?地滲透竹屋頂棚的茅草,好似春雨潤澤萬物,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竹屋之內,羅綺聲淚俱下,嗓音越發的悲切,也越發的情真意濃,何近朱與她對視良久,并未留意周圍的動靜。
何近朱一共帶來了四十?四位鎮撫司高手,其中十?四人死在華瑤的手里,另有二十?八人被?宏悟禪師打傷,暫時無法行走,只能臥床靜養。剩下的兩個人都被?何近朱派去監視謝云瀟,謹防謝云瀟暗做手腳,此乃岳扶疏獻出的計策。
岳扶疏再三警告何近朱,要想殺了華瑤,必須盯緊謝云瀟。雖然宏悟禪師不許眾人殺生,但謝云瀟出劍之快,堪稱天下奇絕。謝云瀟殺人之前,宏悟禪師不一定能及時出現。倘若謝云瀟潛伏在夜色里,謀害了何近朱的屬下,廢除了他的“八人刀法”,那何近朱必將淪為謝云瀟的劍下亡魂。
皇帝曾經派人試探過謝云瀟的武功,記下了謝云瀟的招數。鎮撫司日夜鉆研,終于琢磨出了幾條破解之道。
今日,何近朱與謝云瀟交手時,特意用到了巧技,果然大占上風。
謝云瀟的劍法神乎其神,千變萬化,其劍風凌厲如?雷火,迅疾如?電光,叫人防不勝防。而何近朱此時傷勢未愈,無法使用巧技,很是忌憚謝云瀟。岳扶疏的那一番勸告,恰好說進了何近朱的心坎里。
何近朱派人監視謝云瀟,他自己的住處卻?無一人守衛。在華瑤看來,這正是天賜良機。
華瑤偷偷盜取了寺廟貯存的桐油,又讓齊風把桐油澆在竹屋的房頂。
齊風不敢澆得太多,只怕何近朱察覺端倪。澆完桐油之后,他還把火藥灑
在了竹屋周圍。
齊風沒有顯露一絲一毫的殺氣。只因他做事的時候,心里所思所想,皆是華瑤。他想著她的笑容,她飄蕩在風中的發絲,她雙手捧臉、坐在樹下發呆的樣子,他的情緒平靜下來,動?作也更加慎重?。
待到大功告成,齊風拿出一塊小石頭,砸中一條細長樹枝,繁茂枝葉晃蕩不休,而石頭尚未落地,便被?華瑤一手接住,樹影抖顫,映在一面窗紙上,剛好落入羅綺的眼底。
羅綺唇角微翹。
她眼含熱淚,仰起頭,自下而上,凝望著何近朱,誠懇求問:“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呢?比起公主,我更想跟著你,一輩子都跟著你,相公,這些話?,我在外頭不能說,在這間寺廟里,當著觀世音菩薩的面,我終于能說出口了。菩薩的見證在這里,我的的確確不敢撒謊。”
她牽著他握刀的右手:“當年的皇后還不是皇后,她許給你高官厚祿,你也動?心了,我自然是明白的。男人都要建功立業,我這個做女人的,情愿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不是不能吃苦,只是不愿在宮里做奴才,不愿做伺候主子的奴才……”
“你伺候華瑤這么多年,”何近朱忽然打斷羅綺的話?,“知道她什?么秘密?”
羅綺站起身來,面朝著他:“華瑤在涼州招兵買馬,意圖造反。”
何近朱道:“圣上也有此猜測,所以華瑤必須死。”
羅綺皮笑肉不笑:“圣上英明。”
何近朱故意譏諷:“你知道的這些事,皇帝和皇后早已聽?說了,你對我沒有用了。”
“相公可是想殺了我?”羅綺微微彎腰,渾身香風撲他滿面,“我聽?皇后娘娘講過的,古時候有個將軍,名叫吳起,他要做魯國的將軍,可他的妻子是齊國人,齊國是魯國的敵國……”
何近朱拔刀出鞘,殺氣橫溢:“魯國人猜忌吳將軍,吳將軍是個人物,親手殺了他自己的妻子。”
羅綺忽然端起桌上的一盞燭臺:“人物?哈哈。”
這句話?尚未說完,她把燭臺往后一拋,火光沾到了浸滿火藥和桐油的竹木墻壁,霎時爆燃,濺開的熾熱火球猶如?驚雷暴雨,從四面八方摔落,發出轟隆巨響。
何近朱心頭劇震,短短一瞬之間,他的四肢都被?烈火灼傷,疼痛深深地侵入骨髓。但他乃是萬中無一的武功高手,死前必然會迸發極大的氣力,他拼著這一股勁,揮刀就要斬開竹屋,直到這時,他才察覺屋外必定有人!
他寧死也要拖幾個人陪葬!他強忍巨痛,發狂般地出招,羅綺卻?撲到他的面前,嗤嗤發笑:“我恨你,你這個畜生,你就應該被?活活燒死,死得越痛苦越好,哈哈。”
她在火光中的秀麗面孔極盡扭曲:“我恨你恨得想死!你早該死了!早該死了!!”
何近朱的刀尖刺入她的心口,她急忙抓著刀刃,他反而捅得更深。
羅綺痛極了:“你和當年一模一樣,我求你別?插這么深,你偏要插那么深……”
猛火四起,何近朱痛罵道:“賤人!!”
羅綺怒吼道:“我就是天生的下賤胚子!淑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偏要和你私奔,我不下賤誰下賤?!我要是一心跟著淑妃,怎會淪落到今日地步!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再把你的人皮活撕下來!!”
第79章 水深云淺 真有云泥之別
赤色烈火熊熊燃燒, 燒紅了?兩丈見方?的天?空,濃煙直沖云霄,整個竹屋陷入一片火海。
何近朱頭暈心悸, 幾近窒息。
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滿腔怨恨, 無處化解, 皮肉都被燒得焦爛。
自從?他記事以?來,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深切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但他極不甘心。這條命竟然斷在一個破廟里?! 他握著?長刀,用力狠提, 憤恨地捅穿了?羅綺的心窩。而她仿佛沒有知覺一般, 迎面抱住了?他。
他們?少年相識, 曾是?一對情濃意洽的眷侶。互許終身的那一日,雙方?都交出了?一顆真心, 直到今時今日,何近朱還記得當年的光景。他們?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戶。她紡紗織布,他在衙門謀了?一份差事,夫妻二人勤儉度日。
現如今,她雙臂緊扣他的腰身, 死不放手, 尖銳的指骨就像匕首,深深扎入他的筋肉。而他衣衫襤褸, 后背已被大?火灼傷, 焦黑的皮膚不堪一擊,就在她的指間一霎綻裂。
“死啊!死啊!!”羅綺大?仇得報, 徹底瘋了?,滿臉爆出青筋,高喊道, “你殺了?我妹妹!殺了?我孩子!你該死!該死!!賤人!!你去死!!我一定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阿啊阿!!!”
何近朱道:“賤人!”
羅綺怒聲大?罵:“你害我害得好慘,你別想活了?,我要你死!!你的財富地位,全是?狗屁!你死了?!!”
羅綺的內衣浸過一層芳香脂油。火苗竄到她的身上?,爆裂開來,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聰。
何近朱揮刀劈砍羅綺,但他們?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燒得粘黏在一起。他劈開她雙腿的一剎那,他自己的筋骨也應聲而斷。
羅綺大?張開嘴,撕咬他的脖頸,硬生生咬下一塊焦肉。
她不會武功又怎樣?世間萬物皆可為劍。她對他的恨就是?一把最鋒利的劍。這把劍早就刺穿了?她的心,多年來不曾間斷地折磨著?她,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徹底解脫。只要能弄死他,她可以?不擇手段。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說:“我要你死……死!!”
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轟然倒地,竹屋也跟著?傾塌下沉,攜著?爆燃的火焰,吞沒他的五臟六腑。他的軀殼已是?焦黑如炭,出氣?多,進氣?少,鼻息越來越微弱,腦海中白茫茫一片,想不起平生的諸多經歷,只隱約記得八皇子的影子。
八皇子自幼勤奮刻苦,經常在燈下埋頭苦讀,厚厚一本經書,他要翻來覆去地看?上?無數回。太傅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卻是?行不通的。
八皇子讀不懂文史詞翰,寫不出錦繡文章,皇帝痛罵他是?“最不爭氣?的孩子”。
八皇子不敢告訴皇后,便把自己的心里?話都講給何近朱聽。
八皇子說:“皇兄皇姐天?資聰慧,記憶超群,他們?都比我厲害、比我聰明許多。三姐三歲讀詩書,四姐四歲寫詩詞,我現年十歲,只會在后院刨土。”
“不要緊,”何近朱安撫他,“殿下是?人中龍鳳,大?器晚成。楊樹苗三年成材,紫檀樹百年成材,那紫檀比起楊樹,真有云泥之?別了?。”
八皇子聞言,心中一喜,抿唇笑起來:“對啊,皇兄皇姐年紀都比我大?,年紀最長的大?皇兄比我大?了?十九歲……我腦袋不笨,就是?成材慢了?點,不管怎么說,我都是?父皇的兒子,龍生龍、鳳生鳳,我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龍鳳。”
何近朱聽完八皇子的話,反倒有些不自在。他張了?張嘴,卻又頓住了?口,最終只說出一句:“您的母親是?六宮之?首,您的父親是?九五至尊,您的尊貴是?旁人這輩子都趕不上?的。陛下苛責您,太傅苛責您,原是?因為他們?太看?重您。愛之?深,責之?切,他們?對您的這一份器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
深密的樹蔭里?,涼風滿袖,八皇子的胸襟一陣暢快,便從?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賜予何近朱。
這些年來,何近朱走南闖北,總是?把玉佩隨身攜帶。
今時今日,何近朱緩緩地挪動指骨,觸及腰間玉佩,便又記起他殺凌泉的那一日,凌泉氣?絕身亡,手心緊攥著?亡妻的一縷斷發。原來人這一生,總有牽掛,至死方?知世間一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從?生到死一無所獲,他也不過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何近朱奄奄一息,滔天?的恨意卻是?洶涌不滅。
他惦念著?八皇子的安危,還記著?華瑤懷疑過八皇子的血統。他便把長刀橫立,反手使出最后一斬,拋擲一道迅猛刀光,沖破火勢,砸向竹屋之外的重疊人影。
寺廟里?起了?大?火,僧人們?紛紛趕來救火,燕雨也在一旁湊熱鬧。
燕雨聽說何近朱被活活燒死,大?呼痛快,只差拍手稱贊,又聽人說:“公主的侍女,也沒了?。”
燕雨道:“哪個侍女?”
旁人道:“羅綺。”
燕雨和羅綺相識多年。在他看?來,羅綺一向膽怯,一向惜命,他
沒料到羅綺竟然會慷慨赴死,死在一間烈火熊熊的竹屋里?。
燕雨怔了?片刻,冷不防一道白光從?他身旁劃過。
他“嗷”的大?叫一聲,原地起跳,在半空中翻了?個跟斗,腳尖倒掛一根樹枝,匆匆忙忙地躲過殺招,忽然發覺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
燕雨立即大?喊道:“何近朱還沒死!他傷到我了?!”
“你下來,”華瑤仰頭看?他,“別掛在樹上?。”
燕雨有些委屈:“我流了?好多血。”
華瑤打斷他的話:“我看?見了?,你受傷了?,快點下來,馬上?去找湯沃雪!片刻都別耽誤。”
燕雨飛身下落:“殿下,那個何近朱……”
“別說廢話,快走!”華瑤極不耐煩,“那個何近朱回光返照,使出了?最后一招,算你倒霉,被他誤傷了?。”
燕雨聽令離開,華瑤仍然站在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圓,明光遍地,華瑤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禪師,只見他手握禪杖,目色一片沉靜,仿佛是?一尊無悲無喜的石像。
幾丈開外之?處,僧人們?提桶送水,忙得跑來跑去。華瑤的侍衛們?也搭了?一把手,幫忙撲滅火勢。眾人圍作一團,站在坍塌的廢墟周圍,舉著?長棍,挑開灰燼,找出兩具燒得焦爛的尸身,這二位死者正是?羅綺與何近朱。
“好可憐啊,”華瑤嘆了?口氣?,感慨道,“秋冬季節,天?干物燥,這場大?火,說來就來了?。”
約莫一刻鐘之?前,宏悟禪師趕到此地,只見大?火沖天?,羅綺與何近朱緊密相連。任憑他武功如何高強,也無法從?烈焰中拖出兩個瀕死之?人,他便立在屋外,默誦經文。
自始至終,他未看?華瑤一眼。
他的徒弟觀逸開口道:“師父?”
華瑤轉過劍柄,上?前一步,距離觀逸更近:“別打擾你師父了?。你師父慈悲為懷,見了?這般慘狀,肯定要念誦經文,超度亡魂……”
觀逸沒等她說完,便道:“華小瑤施主,請恕小僧冒犯,今夜這場大?火,來得蹊蹺,而您一直站在這間院子里?,眼看?著?火勢越來越旺,您卻沒有及時呼救。”
“你不要血口噴人,”華瑤理直氣?壯道,“我也只是?恰好路過!”
觀逸一時語塞。
華瑤道:“你們?寺院里?也有不少和尚,他們?都沒看?見竹屋著?火了?,你又怎能責怪我這個外人?”
觀逸道:“華小瑤施主……”
華瑤振振有詞:“與其懷疑我,不如懷疑死者的險惡用心。他追殺我多日,恨不得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就連我的親人都被他虐殺了?。若不是?宏悟禪師仗義相助,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觀逸明知她滿嘴花言巧語,還是?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
華瑤的嗓音變得更輕,仿佛在和觀逸說悄悄話:“像他這種惡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壞事都敢做,死了?活該啊。如果他沒死,將來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受害。”
“螻蟻尚且貪生,好死不如賴活,”觀逸勸告道,“華小瑤施主,你若放下仇恨,便能遠離人世間一切是?是?非非,紛紛擾擾,歸于一片寧靜自在之?中。”
華瑤雙目定定地注視他片刻,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破綻。
觀逸雙掌合十,又念了?一聲:“華小瑤施主?”
華瑤極淡地笑了?一下:“看?來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也是?,你從?小在寺廟里?長大?,你的師父是?宏悟禪師,誰敢給你找罪受?誰敢肆意地欺辱你呢?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般好命。”
第80章 料千秋大業 水龍玉佩
觀逸低眉垂眼, 溫聲道?:“人?立身于天地?之間,若是擯棄了?財色、名利、貪念、私欲,時時返觀自省, 便也能少?受煎熬。”
華瑤才不想?聽他講經論道?。她一口咬定:“人?善被人?欺, 馬善被人?騎。”
她扭過頭?, 徑直往前?走, 聲音越飄越遠:“你久居寺廟, 不知人?世險惡。我只問你一句話,倘若旁人?要置你于死地?, 你會不會坐以待斃?有時候, 你飽受煎熬, 不是因為你貪心,而是因為旁人?太狠心。”
觀逸目送她的背影遠去。
她走向那?一片破敗不堪的廢墟, 掃眼看過兩具焦爛尸體,眼底沒什么情緒。
她的眾多?侍衛站在她背后,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人?墻。
她又偏過臉,遙遙望向何近朱的幾位屬下?——這幾人?聚在一處,頭?頂著樹蔭, 手提著燈籠, 在幽暗的燈影下?戒備地?盯著她。
“殿下?,”齊風低語道?, “他們士氣低落, 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華瑤卻說:“不,何近朱已?經死了?, 他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暫且饒他們一命,我自有計較。”
何近朱死后, 他的屬下?怒火郁結,對華瑤恨之入骨。但華瑤的身邊高手如云,何近朱這一方的人?也不敢貿然行事?。他們拜見了?宏悟禪師,又請來觀逸作見證。在觀逸的陪同下?,他們合力抬走何近朱的尸首,要把何近朱帶回京城復命。
深冬的寒風分?外凜冽。華瑤輕嘆一口氣,腳踩著一塊焦土,細瞧羅綺的骸骨。
自從華瑤知道?羅綺給淑妃下?過毒,她對羅綺的怨恨就壓過了?一切情緒。
但,此時此刻,華瑤心里竟有一絲悵惘之意,無論羅綺亦或者何近朱,都是皇后手里一枚棋子?。羅綺給淑妃下?毒,必是受到了?皇后的指使。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華瑤發誓一定要扳倒皇后。
夜風托起華瑤輕薄的衣裙,飄蕩的袖擺恰好拂過齊風的左手。
齊風把左手背到身后,華瑤便說:“好了?,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燕雨怎么樣了?。”
*
此時的燕雨處境堪憂。
他雙腿挺直,雙臂橫展,靜靜地?躺在一張竹床上。
湯沃雪二話不說就脫光了?燕雨的上衣,更令燕雨難堪的是,杜蘭澤、白其姝、辛夷、謝云瀟等人?也都站在這一間陰暗狹窄的破屋子?里。
辛夷是謝云瀟的侍衛。今天一早,辛夷被何近朱砍了?幾刀,血流如注,傷已?見骨,情況遠比燕雨嚴重的多?。但他實在是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湯沃雪給他上藥時,他一聲不吭,面色不改,堪比關羽刮骨療毒。
謝云瀟問湯沃雪:“辛夷應當休養幾日?”
湯沃雪還沒回話,辛夷竟然搶答道?:“兩日!”
燕雨盯著他血窟窿般的傷口,不由?愣住,辛夷還說:“公子?!請容我歇息兩日!后天一早!我定能照常當值!!”
華瑤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你們先把傷養好,磨刀不誤砍柴工。”
她推門而入,直言不諱:“何近朱已?經死了?,消息傳回京城,皇帝必定震怒。皇帝的心性,你們也都明白,多?疑善變,恨不得殺盡全天下?的叛徒。”
“事?到如今,”白其姝的唇邊浮起一抹笑容,“殿下?,您不得不造反了?。”
白其姝倚靠著一張木桌,手里把玩著一盞燭臺。
杜蘭澤從她面前?走過,順手端走了?燭臺,白其姝便追問道?:“杜小姐,你這是何意,怕我也突然失手,燒了?這間屋子?嗎?”
白其姝穿著一件寬大的棉袍,腰間系著一條細長的絲帶。她手指撥弄著自己的絲帶,雙眼格外的明亮,流轉的眼波似是一把鉤子?,隨著燭光泛動,盡數勾纏在杜蘭澤身上。
杜蘭澤視而不見,只說:“此時造反,便是死路一條。”
謝云瀟早有造反之意。他道?:“山海縣與涼州相距不過百里,明早啟程,快馬上路,三日即可抵達涼州。”
“萬萬不可!”杜蘭澤緊握燭臺,語調陡然沉了?下?
去,“倘若公主離開虞州、直奔涼州,等同于公然叛逃,大逆不道?,必將聲名掃地?。晉明乃是前?車之鑒,公主斷不能重蹈覆轍。”
微弱的燭光掩映著杜蘭澤的側影,她背對著燕雨,身形單薄如紙,腰肢纖不盈握,似她這般文弱的女子?,立在謝云瀟的面前?,竟敢與謝云瀟針鋒相對——燕雨都不敢頂撞謝云瀟一個字,生怕謝云瀟一劍砍了?他的脖子?。
燕雨不禁暗暗地?佩服杜蘭澤,連疼痛都忘記了?,只是盯著她出神。她被燭光照得朦朦朧朧,就像月宮仙子?一樣清雅秀麗。
“喂,”湯沃雪一針扎入燕雨的穴位,“你發什么呆?”
燕雨難忍巨痛,低嘆一聲:“你扎死我了?。”
湯沃雪道?:“滾你爹的,好賴分?不清,我不扎你,你才會死。”
燕雨道:“不是吧,我這傷也不嚴重,死不了?人?。”
“真有那?么痛嗎?”華瑤忽然插話道?,“你的臉色,怎么又紅又白的?”
燕雨抬手蓋住自己的臉:“我、我沒事?,有勞殿下?掛念。”
近半個月以來,華瑤經常瞧見燕雨發呆的模樣。她并未多?想?,只當燕雨又在做什么春秋大夢。
燕雨是齊風的兄長,齊風又是華瑤手底下?最耐用、最忠心的侍衛,看在齊風的面子?上,華瑤不會故意為難燕雨。
華瑤轉過頭?,面朝杜蘭澤,繼續商討大事?:“所以呢,蘭澤,你有何計策?”
杜蘭澤隱晦道?:“事?關您的千秋大業,我們不可不謹慎。”
華瑤環顧四周。她帶走了?杜蘭澤、白其姝、謝云瀟、齊風,與他們四人?一同步入另一間屋舍。這四人?皆是她的心腹,也被她視作親屬,在他們的面前?,她直說道?:“我現在沒有造反的理?由?,絕不能輕舉妄動,否則我師出無名,天下?人?都會罵我是亂臣賊子?。”
“您暫無兵權,”杜蘭澤把燭燈擱置在案前?,“若您去了?涼州,皇帝舉兵討伐,鎮國將軍為保百姓周全,也會將您送到京城,聽候發落。”
白其姝蹙眉,喃喃道?:“如此一來,恐怕會死得很慘。”
華瑤一點也沒動怒,頻頻點頭?:“確實,我一定會被凌遲處死。”
雖然謝云瀟是鎮國將軍的兒子?,但華瑤并不相信鎮國將軍會一心一意地?為兒子?考慮。
華瑤在涼州的時候,曾經和鎮國將軍打過交道?,只覺將軍的城府極深、耐性極佳,真不愧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大將。
去年冬天,鎮國將軍把華瑤、謝云瀟、戚歸禾都派到了?雍城,最終戚歸禾戰死,謝云瀟與華瑤雙雙重傷,那?鎮國將軍也沒有流露出一絲哀傷之狀。
華瑤聽說,即便是在戚歸禾的葬禮上,鎮國將軍的言談舉止也和平常一樣。
又因為華瑤從未親眼見過所謂的“父子?之情”,她想?當然地?認為,鎮國將軍和她父皇相差不遠,正如古往今來一切成?大事?者,他們可以為了?大局,痛快地?割舍自己的子?女。
因此,杜蘭澤和白其姝的那?一番話,正好講到了?華瑤的心坎里。
華瑤略一思索,將齊風的衣袖輕輕一扯:“現在,把你今天找到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屋內昏暗,門窗關得很緊,極安靜的環境里,華瑤收手回袖,指尖稍稍擦過齊風的衣袖,就像一片輕柔的羽毛,悄無聲息地?撥動他的心潮。
齊風知道?華瑤并不是故意的。自從華瑤進門以來,她的目光未曾落到他的身上。她總要為了?千秋大業做打算,而他克制不住的情思綺念無疑是褻瀆了?她,是大不敬的罪孽,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再也不敢多?想?,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擺在燈下?,方便眾人?審視。
“水龍玉佩,”謝云瀟掃眼一看,便道?,“應是八皇子?的貼身之物。”
華瑤輕輕為他鼓掌:“不錯,云瀟不愧是世家公子?,見多?識廣。”話中一頓,她才說:“八皇子?五行缺水。凡是八皇子?所用之物,全都刻著水龍的紋理?。”
謝云瀟又看了?一眼齊風,才問:“你們從哪里找到了?這枚玉佩?”
華瑤代替齊風回答:“這是何近朱的遺物。何近朱斷氣之后,手里仍然攥著玉佩,齊風趁著周圍無人?注意,偷偷把玉佩拿了?過來。”
她表揚道?:“不錯,齊風,你眼疾手快,做得很好。”
齊風不敢直視她。他雙目向著地?板望去,臉上絲毫不露異色:“多?謝……殿下?贊賞。”
他看到華瑤笑了?一下?,他的語氣也不自覺地?更溫和了?幾分?。
謝云瀟旁觀這一幕,未發一語。他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蓋在那?枚玉佩上,隔著一層手帕把玉佩撿起來,稍微打量了?一番,華瑤果然湊到他的跟前?。她半低著頭?,認真地?看著他的手,好像把全部的注意力傾注到他身上。
謝云瀟心念一動。
華瑤卻在想?,謝云瀟真的很愛干凈,八皇子?的貼身物品,他都嫌臟不愿意碰。不錯,侍奉公主的駙馬,就應該像謝云瀟一樣干凈整潔。
謝云瀟忽然開口道?:“以我之見,這枚玉佩應該是御賜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