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樓前摘來的棘麻草,馥梨都做成了泥膏,分成兩半,塞入裝過潤膚膏的空罐子里。
一罐給桂枝,一罐自己留著。
桂枝知曉小罐子里頭裝的是何物后,緊張得差點把罐子摔了,“真的能把人弄成那樣?”她聽見過韓長棟的丫鬟議論,霎時覺得里頭的東西仿佛比砒霜還厲害,心頭怦怦跳起來。
馥梨溫聲安慰她:“算不得什么歹毒的藥,起效快消得也快,他不缺請醫問藥的銀子,郎中給些清涼鎮痛的藥膏一抹,休養個兩三日就好了……”
好了以后,還是個面目可憎的老色鬼。
桂枝這么一想,就把小罐子貼身收好,要在前院走動時摸一摸,生出幾分心安來。沒成想,三日后,小僮照壁來后罩房傳話,韓長棟把馥梨工錢扣下了。
照壁把屬于洗衣房丫鬟們的月錢一放:“姐姐們的月錢都在這兒了。韓管事說,馥梨姐姐入府不足一月,工錢按日單獨算,自個兒去管事賬房那頭取。”
陳大娘一聽就知道有貓膩:“能代領嗎?”
“管事說得親自去,代領再轉交掰扯不清。”
照壁還小,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傳完話就顛顛兒跑了。今日旬休,恰逢老太太大壽擺宴,想出府的雜役都是一早就出,趕在晌午時分回來。
要遇上缺人了被喊去幫忙,能討份豐厚賞錢。
陳大娘有心和馥梨說道說道,無奈身邊圍攏一群眼巴巴等著她分月錢的丫鬟,只得先緊著發下去。
等忙完了定睛一看,“馥梨呢?”
桂枝一直留意著:“四喜最先領的工錢,領完拉著馥梨就走了,說是要到街上去買冰糖葫蘆。”
陳大娘皺眉,別是傻乎乎獨自去韓長棟那里領工錢就好,什么管事賬房,分明是虎穴龍潭!
馥梨也沒打算去韓長棟的賬房。
她同四喜說回來時再拿,四喜便高高興興挽著她的手,從西北小角門出府,“我跟你說,那家糖葫蘆的果子可好吃了,不是山楂,而是脆脆的紅果……”
她正說得眉飛色舞。
門房的小平哥一攔,“哪個房的?名字?”小平哥跟四喜早混了臉熟,詢問目光看向的是馥梨。
四喜沒當回事,依舊笑吟吟的道:“她叫馥梨,同我一樣是洗衣房的,輪休出府半日。”
“哦。”小平哥看了馥梨兩眼,側身讓開半步,待四喜先跨過去角門的門檻,轉而把馥梨攔下了。
四喜傻了:“小平哥,怎么回事?”
“你可以出府,她不能。”
“為啥啊?”
“我哪知道啊,聽吩咐辦事!”小平哥兩手一揣,朝管事院子的方向努努下巴,“這位馥梨姐姐的事情沒辦完,今日是不能出府了。”
馥梨看了看愣怔在門外的四喜,視線再越過她,看向鎮國公府外頭。小角門外是條對街口的巷子,打掃得很干凈,今日陽光燦爛,照得兩面灰石墻顯出點亮白色來。挑貨郎的叫賣聲、街上游人的笑鬧聲織成一片與她不相干的熱鬧,在巷道口若隱若現。
四喜茫然無措地立著。
馥梨沖四喜揮揮手,唇邊笑出一顆梨渦:“你自個兒去吧,記得給我帶一串冰糖葫蘆回來。”丫鬟們旬日出府的機會就一次,跨出門檻就算是用了。
馥梨往回走,先是回了一趟后罩房。
等她磨磨蹭蹭再去到管事賬房,已是老夫人壽宴開場的時段,韓長棟忙完迎客那陣子的諸多雜事,正抽空回來喝口熱茶,烤烤火爐。
他手上紅腫已全消,見馥梨獨自前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把另一位在打下手的賬房先生打發走。
他就說這丫鬟是個知趣的,來得時機剛剛好。
韓長棟起身,輕輕帶上了門栓,黏膩的眼神自她臉蛋掃到腰間,伸手一指書案:“馥梨是吧?你的工錢可不好算,來,我同你說說清楚。”
“勞煩管事了。”
馥梨依言走過去,見書案西側是一堵鏤空隔斷,一張簡易長榻擺在后頭,枕被隨意散著,還放著一件挺括新凈的緞子褂,領口綴一圈油亮的絨毛。
顯然是韓長棟回屋后嫌熱脫下來的。
*
壽宴已開場多時了。
宴會廳里高朋滿座,老夫人難得盛裝打扮一回,樂呵呵地坐在主位,看府里各位小輩輪著給她祝壽。
她最疼愛的孫兒陸執方行二,很快就到他。
眉目俊朗,身姿如鶴的青年一撩衣擺,朝她鄭重行了晚輩的跪禮:“孫兒祝祖母百歲平安,人共梅花老歲寒,歲歲不改冰霜顏。”
老夫人笑瞇瞇:“好好,快些起來。”
跟在陸執方身后的木樨亦起身,徐徐展開了已經裝裱好的百壽圖,乍看是個筆墨飛揚的大“壽”字,里頭全是筆法不一的小壽,個個神形骨俱全。
他家世子爺是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
入仕后又過了博學鴻詞科的選拔,文采斐然,于書法一道同樣出類拔萃,就連少時在國子監留的墨寶都有人設法弄到去倒賣。
賓客里有擅書法的老先生大贊:“好字啊。”
老夫人眼角笑紋更深了些:“拿來我看看。”
木樨捧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接過,一個個小字看過去,忽而留意到紙張裱的兩行隔界,細綾上頭是密密織成的熟悉花紋,她忍不住喚了陸執方的小名。
“陵哥兒……這是,這是?”
“是祖母家的家徽。孫兒不知祖母喜歡怎么樣的花樣繡紋,料想這個,祖母是會喜歡的。”
陸執方神色難得柔和了一些,祖母家在南方,到這個歲數已少有頻頻來往的娘家人,偶爾同他說起在閨閣時家族繁盛的日子,面上都隱隱有悵惘之色。
老夫人同身側跟了幾十年的嬤嬤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感慨萬千:“你打哪兒找來的?就是我自個兒院里,能找到有家徽的物件都不多了。”
現世女子嫁人,嫁入他家,就是落地生根,很多痕跡都會慢慢被時間磨掉。
“少時頑劣,看了喜歡的東西,就想收入囊中,曾經問祖母討要過一枚玉佩,上頭就有您的家徽。”
陸執方想到那個從暢和堂里頭特地找出來的楠木匣子,里頭稀奇古怪的,全是少時愛不釋手的珍寶,還珍而重之把鑰匙偷藏在樹洞里。
老夫人早記不起何時被他討去什么玉佩,只攥著陸執方的手拍拍:“陵哥兒有心,我很喜歡。”
人一高興,就忘了郎中清淡節制的飲食叮囑,何況今日還是大喜,她沒忍住吃了點酒,撐到壽宴下場已醉了七八分,搖搖晃晃點名要陸執方扶她回去。
主家離席,不少賓客看著時辰,也將離去。
陸執方扶著祖母,出了宴客廳,踏在鋪得平整的游廊木板上,步子刻意放得很緩慢。
“陵哥兒,祖母六十歲咯。”
“按百歲算,還很年輕。”
“陵哥兒幾歲了?”
陸執方以為她老人家當真忘了,“二十有三。”
老夫人溫吞吞地話鋒一轉:“二十三在談婚論嫁的郎君之中,可不算年輕,你說是也不是?”
陸執方無奈牽了牽嘴角,并不答話。
老夫人頓步看他,人老了眼皮輕微耷拉,但雙眸仍有清而不濁的神采,“陵哥兒,別太挑剔了,人的左右手就是從掌紋瞧,都沒有完完全全對稱的,世間哪里找個從頭到腳都叫你稱心如意的完人?”
她這個孫兒,天資聰穎,少年成名,自打入大理寺后識人斷案,更是往見微知著的路子鉆。
有時難免讓人覺得是不是走了極端。
給她一個老太太預備壽禮,連隔界花紋這樣的細枝末節都考慮得一清二楚,何況是打算相看的姑娘。
今日覺得這個姑娘自稱醉心詩詞,卻說不出晏喆先生的詞與李斐然先生的詩孰優孰劣,話不投機。
明日偏說那個姑娘嗜甜嗜辣,同他吃不到一桌。
這是相看姑娘嗎?
這是還沒開竅!不知道情字幾筆幾劃怎么寫。
老太太嘆了口氣,收到壽禮的感動淡去,變成了幾分嫌棄:“就送到這兒吧,你替我去前頭送賓客,尤其是那些年紀大的,老胳膊老腿來一趟不容易。”
陸執方立在原地,看嬤嬤扶著祖母入了垂花門。
天邊烏金西墜,霞色稀薄,廳里應是有賓客適時離去了。祖母嘴里的高齡賓客,只要是獨自赴宴或者行動不便的,府中管事都會安排車馬或轎輦相送。
因此他并不著急,同木樨慢慢走著。
直到快挨近了正門影壁,隱隱聽見騷亂驚呼聲,夾雜著賓客的議論聲:
“哎喲!”
“怎么回事?”
“怪嚇人的……”
陸執方轉頭,只一眼,木樨便大步跑去查看了。
不消片刻,人再匆匆跑回,臉色一言難盡。
“韓管事許是吃錯東西,或被蜜蜂蟄咬,”木樨沒見過前幾日韓長棟的胳膊長什么樣,在有限經驗里給出推斷,“頸脖和下半張臉紅一塊紫一塊,嚇著了少部分賓客而不自知。我已經叫他先回避了,副管事很快便會趕來頂替。”
木樨話剛落,陸執方就見韓長棟像個姑娘似的,以袖遮面,匆匆貼著墻沿往回走,還被地面小石絆了個踉踉蹌蹌,露出一張滑稽浮腫、本就不英俊的臉。
門庭賓客眾多,不知多少人見了他這怪模怪樣。
陸執方蹙眉,同木樨上前安撫賓客,等到副管事來接手,腦海里浮現是還是一張無辜至極的芙蓉面。
清凌凌的眼眸如濯甘泉,顧盼間有種寧靜。
她一個丫鬟,能和韓長棟有什么過節?
以至于要兩次三番給他使絆子。
又或者,從韓長棟身上推,粗使丫鬟都歸年資長的仆婦看管,他怎么總愛往她跟前湊?
陸執方心念飛轉,腳下步子也快。
不自覺停在了上次他遇見韓長棟和馥梨的地方。
木樨百思不得其解,世子爺為何停在這里?轉頭就見在小重樓外采野草的那個丫鬟路過。小丫鬟還是穿一身素色棉襖,領口盤扣崩開了,翻出個領角兒。
木樨還只是覺得奇怪。
世子爺已邁出一步堵住了那丫鬟去路,語調蘊著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聽得出的急,“誰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