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離開五堰派。
不僅僅是離開這個地方,更是決心要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再受困于王求諳的束縛,不再是那一成不變的洧王宮殿。
自由。
她要真正的自由。
前些日瞞過王求諳兩日,這次她要躲更遠些。遠到下次見面,她可以自己做出選擇,也有能力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晏聽霽沉靜地看著她,透過窗欞的陽光灑在少女側臉上,照出了細小的絨毛,白里透粉的皮膚,那烏沉沉的眼珠在此刻卻極為清亮。
他的心情跟著好了起來。
謝只南側過身,直勾勾盯著那雙琥珀色的眼,微昂著首,神情倨傲:
“你,要不要和我走?”
帶上他,離開五堰派的幾率會大上許多,況且,晏聽霽并不像魚伶那樣,他起碼現在不會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也不會有著主子還去為別人做事。
晏聽霽淺彎著眸:“求之不得。”
離開這個地方容易,畢竟這里已經不像是在洧王宮的時候,五堰派起碼沒有王求諳在這給她設下虞宮和羽宮范圍之間的陣術。
就是去哪讓她犯了難。
對于外面的世界,謝只南并不熟悉。而且上一次也是跟著贏魂燈的指引去的,可這次贏魂燈沒有亮。
“嗯......”謝只南往前邁了一小步,戳了戳晏聽霽:“我不知道去哪,你應該出去過吧?我只出去過這么一次,就碰見了你,還是很有緣分的。”
晏聽霽微垂下眼,細細盯著那手好一會兒,道:“漠酆犀穹封存一劍,名喚越翎,你想要么?”
“取了就是我的?”
“當然。”
劍。
屬于自己的劍。
謝只南點頭。
*
學宮之事已經鬧到了魚伶的面前。
她是五堰派中除王求諳以外最有權威的長老。
崔九兆原想將事情扯到王求諳跟前去,可又想這種事情,他多半不會去管,不如去尋有些聲望的長老來主持公道。
他想到了魚伶。
那個昨日站在王求諳身邊的人。
紀酉哪里怕?他巴不得鬧去,喊聲越來越大,幾乎是被路過的弟子們都給聽了去。
“我說的有什么不對?就是去告狀,我也不會有事!”
“你就是太單純,也被她那模樣給騙了。掌門只是暫時被蒙蔽了,到時候發現這贗品就是贗品的時候,那謝只南還不是被趕出去?聽我勸吧,離她遠些。”
“你是聾了嗎?我跟你說話呢!”
去尋人的路上,耳邊一直有著他的叨叨聲,崔九兆實在是沒忍住,提起那握緊了一路的拳頭驀地往那不斷翕張的嘴上砸去,這一拳下去,凸起的骨指都紅了不少,人也險些跟著崔九兆一起倒下。
“吵死了吵死了。非要我打你?老子拳頭硬不硬?”
邊上有的弟子都跟見鬼了一樣看著這一幕,反應過來后還想著要上前去拉架,可崔九兆已經站直了身體,沒有要繼續打紀酉的意思。他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可又像是在撣什么晦氣東西般,眉頭沒松下。
紀酉疼得嗷嗷直叫,捂著自己迅速紅腫的嘴,口中不是“嘶”就是“哈”,約莫著過了小半刻,他還沒能站起來,像是被打得狠了,已經不會說話了。
崔九兆嫌棄地揪起他的衣領子,嚇得紀酉開口大叫:“你要做什么!同門斗毆要去禁思崖閉過的!”
他沒了往日的神氣,現在展現給眾人的只有自己的害怕。
崔九兆修為竟高上他許多,這是他一開始就發現了的。
其他弟子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沒有一個人上來幫他的。
崔九兆皮笑肉不笑地瞇起眼:“你走不走?不走我還打你啊!”
那半舉起的拳頭佯裝要落下時,紀酉渾身打顫,用著比方才還要快上兩倍的速度走向魚伶所在的水門宮。
還沒踏入水門宮檻,紀酉鬼哭狼嚎的叫聲先一步響了起來。
“長老救命!這新入門的弟子以下犯上,不顧門規,不知弟子錯在何處,無故挑釁弟子,求長老做主!”
崔九兆翻了個白眼。
他走在后頭,紀酉幾乎是迫不及待滾爬進去,不過那雜亂的腳步聲倏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大不小的跪地聲。
崔九兆樂了。
因為不止那跪地聲,他還發現紀酉那聒噪的聲音沒了。
踏入水門宮,瞧著紀酉畏首畏尾地跪著,像只弓著脊背的蝦,還是那種因缺水快死的蝦,時不時抽搐幾下,抖個不停。
崔九兆忽然發現了不對。
單是魚伶不至于讓紀酉這樣畏懼,他朝紀酉跪著的方向望去,看見了正跪坐在軟榻上的王求諳。若隱若現的垂簾隔著人,從這去看,只能看見朦朧的身形。
王求諳的修為在二人之上,他此刻心情欠佳,不只是紀酉能感受到,崔九兆也能感受得到。那股寒戾的氣息毫不掩飾地鋪卷在水門宮上下。
半晌,簾內傳來一道瑯瑯的聲音。
“你要說什么?”
紀酉的背弓得更深了些,差不多已經與地面貼行著了。
“是,是這人故意挑事,打傷了弟子。”
簾內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簾內多了一人,瞧那身形,崔九兆一下就看出那是魚伶。
魚伶離王求諳的距離不近也不遠,似乎看見她搖了搖頭,催壓在身上的力重了幾分,只是一瞬間,簾外二人仿佛置身冰窟,崔九兆還能忍受,可紀酉不行。
他已經不能抖了。
俄頃,那道威壓消失了。
王求諳站了起來,語調偏冷,“造謠同門,心術不正,拖下去。”
紀酉陡然活了起來,被打腫的嘴赫然露了出來,“掌門!不是你......”
話未說完,他的嘴便閉了上,發出嗚嗚的低咽聲,魚伶從簾內走出,瞥了眼崔九兆,便吩咐人將紀酉給帶出了水門宮。
崔九兆從頭到尾都沒說話,面對于此情形不免有些遲疑,他還想說些什么,卻被魚伶提前駁回。
“出去。”
隨即新入門弟子謝只南和新入門弟子晏聽霽悄聲離開五堰派的事情在眾弟子間轟然傳開,消息如流水一般暴漲,不止是整個門派,就連外界都有所耳聞,都在傳那新入門的兩名弟子瀟灑離去的事。
掀起一時轟動。
*
漠酆。
萬崖冰封,雪虐風饕。
茫茫素雪中行跡著一紅一黑,寒風如刮刀一般片片襲來,像萬水奔涌,撞在那與風雪交織的衣袂上,時卷時平,發出獵獵呼聲。
謝只南從未見過雪。
在洧王宮生活的十年里,她以為只有晴天和雨日兩個天氣。
最初晏聽霽帶她踏入犀穹時,身上微燥之意瞬時涌散,涼意絲絲沁脾。那雙黝黑的眼眸里倒映著無垠素雪,蒙著一層淡淡的白光,清澈透亮。
“這是什么?”
謝只南伸出手,試圖接捧住隨風而飄的雪粒子。
晏聽霽疑惑:“你不知道?”
她的表現看起來確實像頭一次見到雪的模樣。他先前探查過,洧王宮雖處南地,卻并非酷暑之地,冬日也會落雪,謝只南在此生活十年,理應不該未曾見過雪。
她卻說:“我沒見過。這是什么罕物?”
謝只南回答得很干脆,掌心被飄落的雪粒浸濕,卻怎么也接不起來,她忽然有些煩躁。
“這是雪。”晏聽霽告訴她。
雪水融進手心,冷意蔓延,謝只南打了個寒顫。才學了火術,她已經能靈活貫通用于任何事上,譬如現在她終于發現自己穿得有些少了。
暖意逐漸遍及全身各處,她褪去幾分煩躁,跳著將腳踏入那能被踩得一深一淺的雪地之中自顧自地玩了起來。
只是這歡喜沒堅持多久,到處扒雪時將手凍得通紅,直至凍僵了才發現自己的火術突然不管用了。她的牙齒不由自主地上下磨動,唇色略顯蒼白起來。
“嘶——”謝只南失力坐在地上,將底下鋪起的厚雪坐出了一個小坑,“這是什么感覺?我不會快死了吧......”
見她玩得開心,晏聽霽也沒去打擾,獨自坐靠在一雪石下,可看到后面她身體慢慢蜷縮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事實。
謝只南的修為不足以支撐她在如此極寒之地久留。
他快步上前攬住她的雙臂,觸到那如冰一般的手時,心中一驚。
少女手里還握著些散雪,微卷的長睫因沒有熱意支撐已被覆上一層薄薄的霜雪,眼神有些迷離,晏聽霽神色懊惱,暗罵自己的疏忽,連忙渡了些靈力給她。
如春般的暖意重新席卷全身,融去身上披落的雪,謝只南眼神漸漸清明,就看見晏聽霽那帶有歉意的臉。
“是我疏忽了,等你取得劍,我們去別的地方。”
謝只南手指微蜷,身上暖了許多,不過握著的雪還沒融化,她安靜地盯著晏聽霽好久,以為是生氣了,他又道了一句“對不起”。
旋即她抬起手,朝他臉上扔去手中握著的雪,只是他反應快,砸偏了,但也都掉進了脖子里,見此,謝只南驀地笑出了聲。
晏聽霽像是一只火爐,那被自己握了許久的雪到他身上居然很快就融化了。
現在已經兩手空空了,謝只南朝他伸手,他也意會,起身后將人從雪坑中抱起,站在另一片仍完好的雪地上。
“別的地方也有雪嗎?”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