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只南輕輕握住了晏聽霽的手,他側眸看來,很是平淡地放下手,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紀酉猛地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脖子,不斷大張的喉口拼了命地收納著大量的新鮮空氣,發出“嗬哧”“嗬哧”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咳嗽聲。
他指著晏聽霽,“你......你想殺人!”
旁的弟子們仍未停下議論。
有的上前攙扶紀酉,有的目光落在謝只南和晏聽霽二人身上,有的看了方才情形,不敢說什么,只能多往前走兩步,以免看不到后面會發生什么。
在眾多議聲之中,兀地出現一道與眾不同的聲音。
“你也住在無昇殿?你親眼看到她做什么手段了?證據拿出來,不然就去長老那說道說道!”
崔九兆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拳頭已然緊握,紀酉被人扶著站起來,露出脖子上那一圈青的發紫的勒痕,面上卻毫不心虛,他越說越大聲:“有何不敢?明明受傷的是我好不好!”
崔九兆:“最煩你這種沒事找事的人!受傷也是你活該!污蔑人家姑娘清白,她不揍你,你等著吃老子拳頭吧!”
紀酉不屑冷哼一聲,甩開那畫像,跟著人就走。
謝只南冷眼看著紀酉和崔九兆離去的背影,其余弟子也是好奇跟著一同前去,方才還熱鬧不已的學宮頓時冷清下來。
只剩下未隨人散去的晏聽霽和站在原地的謝只南。
他上前撿起那張畫像,眸底浮過一絲殺意,他小心翼翼地拍散去畫像上沾染的塵土,卷起后收了起來。
“莫要聽他胡說。”晏聽霽微抿唇道。
謝只南不怒反笑,唇角的笑意陰惻惻的,她轉過身,干脆利落地回到天璣殿。
翻箱倒柜,將里外都砸了個遍后,她翻找出了那張比紀酉手上還要陳舊的前師祖畫像。
畫像被封存在柜底的長木匣中。
上面落了鎖印,淡金色的引靈凝成一道泛著金光的細線,纏繞成八股之形蜿蜒在木匣之上不停流轉。
這是王求諳的印術。
謝只南伸出手,指尖觸在那潔凈得纖塵不染的木匣上,金色引靈驟然散落,聽得鎖扣一聲清響,一指抵開了匣蓋,露出那卷古舊得早已泛了黃的畫。
卷中束的綢絲上紋路并不是當下時興的樣式,就連這畫紙也很是質樸,它不華貴。
至少比現在的畫紙做工要粗糙些,摸上去有些粗糙的沙礫感,可這也要比一般畫紙的做工深。
謝只南是懷著怒意展開這卷畫的,可真的打開了,卷上的那張臉完完全全被自己收入眼底時,她卻出奇平靜。
“可以,和我一樣好看。”
王求諳什么都沒有告訴她。
把她當傻子一樣。
少女面色冷靜,漆黑的瞳孔倒映著那張與自己相像的人臉,幾乎是占據了她整個視線。紀酉的話在她耳邊不斷回蕩,像是被狂風打散過的樹掉落下的一顆顆果子砸在她身上,噼里啪啦。
被耍成這樣,換成誰都不會好受。
晏聽霽抽走那被她死死攥著的畫像,沉默地撫平了邊角處的褶皺。
“會火術么?”
微痛之感漸漸褪去,謝只南平靜地看著他說:“我不會。”
“無事,”他將軸柄遞回到謝只南手中,“我教你。”
晏聽霽右手微抬,淡藍色焰心的火苗驀地從他掌心冒出,散著幽幽光芒。少女的眼眸被這火色填滿,照得如同琉璃一般明凈澄澈。
“用心感受,你可以感應到的。”晏聽霽說道。
謝只南閉起眼,沉下心來感受著晏聽霽所說的,不消片刻,一股熱流倏地游走在自己的筋脈之間,散如漂萍的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逐漸凝聚而起。
此刻,她感受到體內的靈力前所未有的濃郁純粹。
她緩緩攤開自己的左手,那股熱流順著此條線脈猛沖向前。
“風——”
比明火還要亮眼的火苗騰地起自她手。
謝只南猛然睜眼,發現自己左手竟燃著一簇火焰。
手心處的熱感讓她實打實體會到了這簇火乃是她自己召喚而出的,興奮過后,她忽然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不知那是生氣、難過,還是失落。
“你很聰明,”晏聽霽的視線落在她召出的那簇火苗上,“勤加修煉定能學已有成。”
謝只南斂眸,提起那卷畫紙,浸在手心那正跳動的火尖處,看著底端的畫紙被火舌卷起一番熱浪,紅色的火光忽隱忽現地在她臉上來回浮動著,烏黑的眼中被不斷跳躍的火焰映滿,卻再也瞧不出半分情緒。
燒完這畫后,謝只南朝晏聽霽伸手。
“還有一張。”
晏聽霽復而變出那收好的畫,放在她的手上,安靜看完她燒掉另一幅畫后,謝只南握緊手,熄了那簇火。
她開始回想過去在洧王宮的時候。
把她從鬼山尸海中撿回去以后,王求諳待她極好,幾乎是將她當成掌心上的明珠,吃穿用度皆是用著最好的,凡是有半點不快,只要她撒撒嬌,王求諳就會處置那些讓她生出不快的人,自此宮里也無人敢置喙她這個受寵的外來公主。
也沒有機會。
一連十年,她只能在虞宮和羽宮之間擁有絕對的自由。
除此之外的地方,王求諳不讓她去。
魚伶表面上是自己的貼身侍女,實際仍是為王求諳做事。
謝只南不明白。
她只知道該是自己的人就不該生出二心來。
王求諳曾送過她一直鳥雀兒,翠綠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锃亮,仔細扒開還能發現幾根摻著灰的羽毛,成日在籠子里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鬧騰不已。不同于宮內的青鳥使,送的這只雀是凡物,會病會死,只有一點自帶的靈氣。
開始謝只南不是很喜歡這只雀,覺得它連最低等的青鳥使都比不上,可后來她實在孤獨,唯一解悶的便是這只雀,所以漸漸地,她不再排斥這只雀。
而且越看越喜歡。
可過不了十日,它不再叫了。
不論謝只南怎么逗弄,那只雀都無精打采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頭巴腦的。
魚伶提醒她這只雀活不得了。
她沒什么反應。
凡物確實比不得被靈力裹繞的青鳥使,謝只南喜歡聽她喳喳叫,躲著夜間就寢時,魚伶離開后,她偷偷拿出贏魂燈來,引用贏魂燈里的力量給這只雀渡靈力。
果然,被渡了靈力的雀恢復了生機,吵吵鬧鬧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光微亮,謝只南親手捏死了它。
王求諳得知此事后問及,她只說是病死了。要給她再帶一只,她也拒絕。見她如此,以為是傷了心,就沒再給她送活物來。
這十年間,她極少見過外人,除了之前來挑事的微生氏,再就是假裝誤入羽宮,并企圖爬上王求諳床榻的侍女。
那是個日麗風清的日子,名為阿烏的侍女用了些力氣和手段,隨著原是羽宮的侍女踏入了這座宮殿。
謝只南那時正好十歲,無聊的日子日復一日已經過了五年,見過的侍女永遠都是那幾張面孔,巧就巧在,在她去羽宮準備向王求諳討要新奇玩意兒的時候,碰見了那張生面孔。
阿烏跟著羽宮侍女一路行至庭園處,見無人發現,躡著腳就躲進了園中山石壁內。她打聽過,此處庭園一般無人敢入,除了謝只南。
她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個庭園。
莫名的。
謝只南去羽宮時,是不需要人隨侍的,魚伶也不例外。
所以羽宮內的侍女得見到這個公主時,紛紛找著最僻靜的角落做事,生怕擾到她。
翻遍了整座羽宮,也沒找到王求諳的蹤跡,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宮殿里,謝只南直奔去庭園那架懸在欒樹下的秋千,她一個人坐著,一個人晃著,一個人無聊地仰頭看天。
每當晃著秋千時,她總是在想。
這天空也是只有虞宮和羽宮兩個宮殿范圍大小么?
沒有人告訴她答案。
阿烏也是在這個時候聽到石壁外的樹下有動靜,以為是王求諳在這,她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召出水鏡來,她彎起一個甜甜的笑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發現有一綹發絲飄散,她忙往上捋,風吹來,又散下,好幾次,那笑容變作了惱意,可突然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怒意陡然從她臉上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眼底閃過的一抹喜色,她驚喜地發現,這額前飄散的碎發為她多添了幾分媚色。
她覺得自己是有幾分姿色的。
王上后宮至今空缺,忙于政事,為人又清明,她要是能被瞧上,不用再做那些低等的雜活,就是做個低等的妃子也未嘗不可。
胸腔下的起伏變得劇烈,衣裙也顧不得去看,就交著手,低頭走了出去。
聆聽風聲的謝只南猝然坐直了身子,聽著這腳步聲,并不是王求諳的。順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儀表不整的侍女正垂著首朝這靠近,她似乎很激動,腳步走的又快又碎,像是奔著自己來的。
謝只南在想這是哪個侍女,阿烏在離她五步以外的距離止了步。
“王上恕罪!阿烏在羽宮外迷了路,不知怎的就走了進來。”
阿烏的聲音并不夠驚恐,越說到后面,她的聲音愈發嬌弱起來,沒有聽見怒斥聲,心中大喜,緩緩抬起頭時,眼睛先看見的卻是那雙秀氣的足。
孩子的。
除了那久居虞宮的公主還能有誰?
阿烏遽然抬頭,正對上那雙意興盎然的赤眸,脆生生的嗓音自上而下落入耳畔。
“你是羽宮外的人?”
以前也是聽聞,如今遇見了,還是有些恍惚。
阿烏覺得她是小孩子,看她態度親和,就沒怎么放在心上,于是點點頭。
謝只南跳下秋千,用食指勾起阿烏的下巴,上下審視著,這樣的注視讓阿烏不禁打了個寒噤,一個孩子怎會讓她心生恐懼?
“長得不錯哦。”
聽到這句話,阿烏心中被澆滅不少的火苗騰然升起,她低著眉,幻想著此刻是王求諳在勾著她的下巴,面上浮起一團淡淡的紅暈。
這位公主在王求諳那極有分量,若是得了她的青睞,日后就是沒能入他眼,也可跟著這位公主進虞宮內做事。
盯著阿烏臉上的紅暈,謝只南笑道:“你在想我哥哥么?”
阿烏如搗蒜般瘋狂點頭,又低下眉:“公主憐我。”
她低著眉,絲毫沒有察覺到謝只南那雙微彎的烏潤眼眸看不見一絲笑意,那閃爍著的水光里蘊藏著她精明的算計。
“你帶我出去玩,我就帶你去哥哥那。”
阿烏一聽,急忙拒絕,誰人不知這謝只南被帶回洧王宮就從未出去過,要是這次她將人帶出去被發現,哪里還有她阿烏這個人?
“我喜歡你,我會保護你的。”
謝只南露出最純真的笑容,欺騙了這個心思不正的侍女。
也就是靠這一次,她終于跑出了洧王宮,雖然自由的時間不多,很快就被人給逮了回去,但她起碼知道了,在庭園里抬頭看到的天,是廣袤無垠的。
并不是只有兩座宮殿的范圍那么大。
至于阿烏么,魚伶告訴她,此女心術不正,以懸首示眾以示警醒。
聽到這個不好的消息,她有些難過,難過后,更是期待下一個侍女的到來。
等了五年,什么都沒有。
畫像燃燒殆盡,灰紅的余燼如羽毛一般半浮半沉,謝只南望向天璣殿外,唇角漾起一抹清淺的笑。
“我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