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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滾燙

    桃子酒的酒效來勢洶洶,她身子空虛,迫切想要找到什么東西填滿。

    那酒果便真是給道侶準備的,難怪羲靈入水不久,就覺渾身一陣一陣發熱,小腹傳來一種酥麻的下墜感。

    羲靈靠在謝玄玉懷里,指尖攥著他的衣袍,攥到出現了一道道褶皺,她實在忍得難受。

    頭頂人喚了她名字幾聲,羲靈沒有力氣回答,只聽得他道:“我提醒過你,不要亂喝這里的東西。”

    “可我已經喝了,手腳使不上力。”

    她嘴上這么說,可那手腳不安分地去往他的衣袍里伸,就好似那沒有根的藤蔓,幽幽繞繞依附著他。

    到最后,是他褪下了勁裝裹住她,將她整個人撈起,抱出水面,往岸邊走去。難道唐小米就是糖?

    這一猜測剛冒頭就被謝靈玉無情地掐斷,糖就是糖,絕不會與妖魔宮有任何關系。

    他的追蹤術法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唐小米就是妖魔宮派來的人,刻意接近他們也是別有用心,想要對天月宗不利。

    謝靈玉當然不會允許,無論是靠近他,還是對天月宗不利。謝靈玉對天月宗并無歸屬感,但只要掌門一日不將秘寶交給他,糖一日不醒,謝靈玉便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妖魔宮入侵天月宗。

    謝靈玉盯著羲靈看的時間有點久,久到在場人都意識到不對勁,紛紛轉而看向兩位當事人。

    羲靈額角當即突突直跳,她抱緊糖圓,默默祈禱它不要再對自己過分親昵。緊接著,羲靈便摸了摸糖圓光滑的毛發,若無其事道:“是嗎?那看來我這個名字起的確實不錯。”

    “不過,既然這只貓是這位謝師兄的愛寵,它總該與主人最親近,與旁人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羲靈揚起一抹笑,揪了揪糖圓的小貓爪,湊過去逗它,“是不是呀,小貓咪?”

    糖圓自顧自地窩在羲靈懷中,舒服地喵了一聲,姿態很是愜意。

    沒想到,聽到她的話,趙元珍和王復一的神情更復雜了,羲靈被看得頭皮發麻,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這貓不是我的,是我妻子的,我不過是代養而已。”

    謝靈玉挪開了眼,一切都歸于平靜,聲音也是一貫冷淡的腔調。

    謝靈玉如此坦然,倒讓羲靈吃了一驚。她原以為糖死后,謝靈玉便已經將她拋之腦后,準備另尋新歡了。畢竟,在修仙者漫長的人生中,他和她一起度過的那幾年只是滄海一粟,不足掛耳。

    羲靈瞄了一眼他身邊的趙元珍,她心思淺,喜怒哀樂全都表現在臉上,單純得可愛。此時聽到謝靈玉提起他的妻子,趙元珍不滿地嘟起嘴,但都沒將情緒發泄起來,一個人生著悶氣。

    羲靈想,她果然喜歡謝靈玉。

    師兄妹嗎?大抵又是一段佳話。

    羲靈胸口發悶,以為是糖圓在往她懷中拱,低下頭卻看見糖圓乖乖地窩著,沒有壓到她的心口。羲靈垂下眼,眼睫隱去多余的情緒,她吃驚地問,心卻靜得可怕:“妻子?沒想到這位師兄已經有道侶了?”

    就當她嫉妒作祟,尖酸刻薄,看不得謝靈玉另尋他人吧。

    林不語倒吸一口涼氣,完全沒意料到小米姑娘如此直白,一來就在謝靈玉的傷口上反復撒鹽。他閉了閉眼,試圖說點什么敷衍過去,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拼命朝王復一使眼神求救。

    小米姑娘是無心冒犯,謝靈玉應該還有點人性,懂得不知者無罪的道理……吧?

    無奈,王復一只能再次出口替他們打圓場,他正要生硬地轉移話題,卻見當事人平靜地點頭,

    說完,謝靈玉也不管其余人,轉過身便走,離他最近的趙元珍搶先反應過來,連忙跟過去,緊接著便是王復一。

    三個人走了,只剩下抱著貓的羲靈和林不語面面相覷。

    羲靈低下頭,看了看懷中的糖圓,忍不住向林不語確認:“……這貓,謝師兄不帶走嗎?”

    謝靈玉怎么能那么狠心?他多情的心就連一只糖圓也容不下嗎?

    似乎是感受到羲靈的怨懟,糖圓也凄凄切切地喵喵了幾聲,琥珀色的貓瞳泛著水光,看著還怪可憐兮兮的。

    林不語看著眼前抱著貓的小米姑娘,心想這一人一貓才像是一家人,謝靈玉那張冰塊臉完全和小貓咪不搭噶,還不如直接送了小米姑娘養,反正糖圓也樂意親近她。

    “沒事。”林不語糾結了一會,還是說,“這貓有靈性,會自己回天月宗的。”

    可不是靈性?

    林不語清楚地記得,多少個日日夜夜,糖圓把天月宗鬧得雞犬不寧,一大群弟子哀聲連連。結果最后鬧到謝靈玉那邊,他平日里對糖圓是不管不顧,關鍵時刻倒是護得緊。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林不語窺見了糖圓的日常吃食——

    一堆品相上乘的靈石,比他的劍吃的都好!

    這樣喂著,這貓不生出靈智才怪。

    羲靈很配合地“哇”了一聲,糖圓也驕傲地翹起尾巴四處亂搖。氣氛正好,謝靈玉那個礙事的家伙也離開了,林不語便又暗暗組織起語言,想要邀請羲靈一起逛逛,卻不想下一瞬腰間的通訊玉簡突然亮了。

    清離:【過來,有任務。】

    林不語:?

    謝靈玉這王八蛋八成是故意的吧?自己喪妻就不允許別人與心儀女子見面約會嗎?真是好生霸道?!

    林不語氣的要死,卻又只能聽從謝靈玉的指令,他收起玉簡,與羲靈道別。臨走前,他與羲靈加了通訊玉簡的聯系方式,約定有空下次見面。

    去找謝靈玉一行人匯合的路上,林不語的心情終于好了些,心想:小米姑娘這是愿意和他進一步接觸了吧?

    而此時,羲靈走出藥鋪,美滋滋地想:以這人為切口去了解天月宗和清離果然沒錯,之后還能從玉簡上探聽消息,真是方便。

    羲靈抱著糖圓拐入一家酒樓,去了上好的包廂,隱蔽性極強。

    到了包廂內,羲靈才松手,與站在桌上的糖圓大眼瞪小眼。過了會,羲靈才指了指自己,輕聲問:“糖圓,你認出我了?”

    糖圓嬌嬌地喵了兩聲,又撲棱回羲靈的懷中。

    羲靈又驚又喜,她沒想到有一天糖圓還能回到她身邊,更沒想過糖圓居然認出了她。

    “我們糖圓真是娘親的好寶貝。”羲靈不自覺地矯揉造作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糖時期,那個在謝靈玉面前裝成無知少女的她,“不像某些人,一點都沒有鰥夫的自覺,天天在外面招蜂引蝶……”

    糖圓:“……”

    算了,還是不要解釋了,反正它也想要換掉謝靈玉那個狗男人。

    “對了,我們糖圓是怎么認出娘親的?靠氣味嗎?”羲靈捏著糖圓軟乎乎的小臉蛋,有點好奇。

    問出口后,羲靈才意識到這時的糖圓無法說話,更無法與她溝通。只有在那天,糖圓化形的時候,羲靈才聽見過它的聲音。

    正失落著,一道熟悉的甜膩嗓音又敲響她耳畔——

    “當然是靠對娘親的愛啦!”

    不像某個姓謝名玉的狗男人,娘親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居然還視而不見?!

    “!”

    羲靈眨了眨眼,心撲通撲通地跳,她小心翼翼地確認:“糖圓?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是我是我。”糖圓解釋道,“娘親還記得剛撿到我的時候,我咬了娘親一小口嗎?以血為契,所以我能感應到娘親的存在。不過奇怪的是,娘親現在身上的氣息弱了很多,要靠的近些才能感應到。”

    氣息弱了很多?

    思忖片刻,羲靈想起了被自己遺忘的那具凡體。當時糖圓吞的是糖的血,而她現在還沒將那具凡體收回,是以二者關聯不強,氣息便薄弱許多。

    還是得將那具凡體收回才行。

    “那糖圓有看到娘親之前的那具身體嗎?”

    當初羲靈在惠陽鎮沒能找到糖的墳墓,是以覺得無法下手,便暫時擱置了這件事情。沒想到,峰回路轉,糖圓又間接提醒了她這件事的重要性。

    羲靈記得,當初糖身死的時候,糖圓就在她身邊。這樣看來,糖圓有可能會知道那具凡體的下落。

    糖圓:“……”

    怕嚇到羲靈,糖圓一邊觀察著她的表情,一邊難得溫吞道:“我知道,就在謝靈玉的洞府里。”

    “謝靈玉的洞府里?”羲靈果然很驚訝,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說一句不好聽的,謝靈玉好端端地把糖的尸體帶走,還放在自己現在的家里做什么?

    難不成謝靈玉還能在天月宗給她建一處墳墓,辦一個靈堂?

    想想那個詭異的場景,羲靈便毛骨悚然。她絕對不能在謝靈玉面前暴露身份,不然要是天月宗的人知道,她一個魔族圣女曾經如此大張旗鼓地在他們宗門里埋著,他們一定會氣的牙癢癢。

    羲靈想到之前林不語說糖圓可以自由出入天月宗,不由問它:“糖圓,你有辦法帶我進去,或者幫我把那具身體偷出來嗎?”

    “……當然可以。”糖圓艱難地應下,謝靈玉那邊倒不是件事,畢竟他一向早出晚歸,回洞府也只是為了見“娘親”,他現在八成又在外面出任務。

    真正令糖圓犯難的是,謝靈玉為娘親造的那處秘室,完全照搬了他們的家,娘親看到一定會嚇一跳,更別提那具每日被謝靈玉精心裝扮過的身體了。

    羲靈見取回凡體有望,當即說走就走,讓糖圓為她帶路。在糖圓的帶領下,羲靈成功到達了謝靈玉的洞府。出乎她的意料,這個狗男人居然過得如此簡樸,看的她都有點心酸。

    走在前面,邁著四條短腿的糖圓:醒醒吧,那狗男人可有錢了,就是錢都用來給你買衣服首飾了……

    糖圓跳起來,摸到開關。感應到糖圓身上熟悉的氣息,門悄然打開,一個新世界在羲靈面前展現,里面的每一張桌椅,每一處擺放都讓她無比眼熟。

    這里不就是她和謝靈玉在惠陽鎮住的屋子嗎?

    羲靈茫然四顧,一顆心像飄在海里,沒有定處。然而,還不等羲靈反應過來,她的眼睛先捕捉到了那張床,這個屋子里,只有那張床與從前不同,還冒著寒氣。

    羲靈下意識走過去,目光也隨之緊盯過去。在看清床上人臉的那瞬,羲靈目瞪口呆,差點要跌坐在地上。

    床上的人是糖,也是她苦苦尋求的那具凡體。

    謝靈玉他居然真的與那具凡體日夜相伴,還特意尋來了冰玉床,就是為了保證尸體不朽?

    這太荒謬了……

    盡管如此,羲靈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具凡體。在羲靈靠近的那一瞬,冰玉床的寒氣倏然飄散,顯出原本面目。

    與此同時,一股溫流在羲靈體內流淌開,她感受到自己的靈力在不斷積厚,是來自那具凡體的滋養。

    羲靈終于定下心神,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回這具凡體,其他的都不重要。于是,她凝神屏氣,專心致志地開始與這具凡體吸收融合,糖圓靜靜地待在她身邊,不敢亂動,怕驚擾到她。

    此時,另一邊。

    原本持劍沖向妖魔的謝靈玉倏然停下,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術一樣,定在了原地。王復一茫然轉頭,正要出聲詢問情況,卻見謝靈玉面色沉重,像是如臨大敵,一句話也不說,帶著天華劍走了。

    王復一、趙元珍、林不語:……?

    是錯覺嗎?謝師兄他居然臨陣脫逃……了?

    而此時的謝靈玉分不出一點心神去解釋,他只瘋狂地催動著靈力,迫使自己更快一些回到洞府中。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句話——

    糖的氣息正在衰弱,有人要害她。

    他在忍,可是很快,防備或要崩塌。

    只是月色迷蒙,少女美好得不似這世間物,夜蝶今日也曾停留在她的發梢上,搖曳皎潔的流光。

    他還是想,他們的第一次,不應該在這樣的情形下。

    羲靈撲入他懷里,謝玄玉無法推開她,反復撫摸著她的腰肢,手背上的青筋一下浮起。

    夜里,他低啞的一聲喟嘆散開:“羲靈,不要考驗我。”

    不要高估男人。

    我要是想對你做什么,絕對不可能,今夜輕易就放過你。

    第 72 章   興致

    羲靈怎么也無法緩解身上的燥熱,輕聲呢喃著,整個人挨上了他,到最后是拉過了他的手來幫忙。

    一整個夜晚,她都輾轉難眠,伴隨著潺潺的水聲,到了后半夜,酒效散去方才睡去。

    天光乍泄,光亮從窗柩外流入,幾點光斑落在羲靈的面上,她瞇了瞇眼,緩緩睜開眼簾。

    等她看清身邊環抱住自己的男子,訥訥了半晌,一些事才隱約在腦海中浮現。

    她身上還穿著他的那件青色外袍,他的手臂還擱在她的腰肢上。

    羲靈起身下床,沒有驚動床上的人,將他的外袍換下,撿起地上自己的衣裙披上,朝著屋外的湖泊走去。

    用糖的身份接近謝靈玉。

    一旦設立了這個目標,羲靈便開始細分計劃,思考起具體的可行性。

    上次之后,謝靈玉必定會提高警惕,時刻注意凡體的情況,其中更壞的一種可能性則是糖的那具凡體已經被謝靈玉轉移到其他地方了。

    但思來想去,羲靈都不認為謝靈玉會將那具凡體藏在天月宗以外的地方。所以,她還是需要糖圓帶路,溜進天月宗,再設法找到凡體所在的地方,收回神魂。

    收回神魂之后,她便可以再用糖這個身份出現在謝靈玉面前,順理成章地留在他身邊。

    然而,一想起先前謝靈玉的那一劍,羲靈便忍不住心驚膽戰。那個時候的羲靈還不知道謝靈玉就是赫赫有名的清離仙君,但從那一劍便可以看出,目前謝靈玉的劍術早已登峰造極,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比擬的。

    羲靈蹙起眉,她現在神魂有缺,又才受了傷,還是應當盡量避免與謝靈玉起正面沖突。不然,到時候要是打著打著,她突然消失不見,而“糖”醒了過來,謝靈玉一定會心生懷疑。屆時,“糖”這個身份或許也會被她連累著,就此作廢。

    所以,她必須找到一個可以及時牽制住謝靈玉的方法。不過,這恐怕很難,謝靈玉防備心強,修為又玉勝一般人,能與其交手者寥寥。

    那就玩點陰的?比如,給謝靈玉下藥?

    羲靈支著下巴,心中的計劃初具雛形。先用一個人引開謝靈玉,再在兩人交手間給謝靈玉下藥,拖延時間。

    思及此,羲靈摸到柜子,找出先前殘鶴給她的藥,其中果然有迷藥。保險起見,羲靈還是決定再去找殘鶴要一些更猛的藥。

    那么,藥有了,誰去引走謝靈玉呢?

    羲靈唇角一勾,這么重要的事情,當然是要交給路生去做,他之前不是一直裝成對她情深義重的樣子么。

    護心鱗片都能送給她,那為她冒死引走謝靈玉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羲靈拍拍手,當即出門。

    殘鶴果然在他的煉丹臺中,看見羲靈時,眉宇間閃過一絲詫異。他施施然起身,朝她微微頷首,輕咳一聲:“圣女殿下。”

    許久不見,羲靈看他的面色又蒼白了些,不禁感嘆一句:這藥罐子真是拿命煉丹,這種精神足以感動全妖魔宮。

    羲靈將手中藥瓶拋過去,直入主題:“有沒有更猛一些的迷藥?”

    “要多猛?”殘鶴接住藥瓶,雙眼微瞇,“新煉出一批,只是未曾試過藥,圣女殿下可要幫我試試?”

    他今日一身青衣,說話時毫不掩飾眼中的算計之色,像極了一條亮出獠牙的青蛇,正朝著羲靈吐蛇信子。

    羲靈脊背一涼,面上卻還是微笑道:“好啊,一會我便找人幫你試。”

    “那就多謝殿下了。”

    殘鶴回以一笑,給了羲靈一大堆丹藥,美其名曰是試藥的報酬。羲靈不敢多留,生怕這人又偷偷下藥算計她,拿了藥便快步離開,去找路生。

    羲靈走后,殘鶴又坐下,盯著丹爐里的火看。半晌,他突然一拂衣袖,輕笑道:“給圣女殿下拿錯了丹藥,這可如何是好?”

    室內寂靜一片,唯有殘鶴一人自問自答:“不過,殿下走得急,怕是有要事在身。我這病弱殘軀,怕是追不上咯。”

    左右都是有迷藥的效果,錯拿的那一瓶不過多加了點可以催情的百花葉,想來并無大礙。

    殘鶴微笑著,繼續心安理得地守著眼前的這一爐丹藥。

    到了妖皇殿,隔著一段距離,羲靈便看見路生正和烏戈說話。見她來了,兩人又說了幾句,路生便撇下烏戈,朝她走來,眉眼泛喜。

    “靈靈,你是來找我的嗎?”

    羲靈心想他真是明知故問,但還是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路生雙眼一亮,當即彎下腰,羲靈只不過摸了摸他的頭,他的龍角便差點要顯露出來。

    收回手,羲靈將那片護心鱗遞到路生面前,說:“我想了想,這東西實在貴重,還是還給你吧。”

    路生一僵,還未收回的笑意凝滯在臉上,轉眼間便蕩然無存。他垂下眼,肩膀聳動了幾下,聲線模糊:“……我不要,給了你的就是你的。這護心鱗任你處置,便是扔了也無妨。”

    羲靈強硬地掰開他的手,將護心鱗塞入他手心。隨后,羲靈一言不發,轉過身就要走,路生連忙拉住她的手。

    “護心鱗都不要?”路生哽咽道,“那之后靈靈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羲靈輕嘆一口氣:“……沒有。我只是覺得,這護心鱗太貴重了,我受不起。”

    “怎么會受不起?”

    “路生,你幫我的夠多了,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你。”

    聞言,路生緊握住她的手,又將那片護心鱗塞給她,面色凜然:“靈靈,這種話你不該與我說的,多生分。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為你做什么都不為過,我只怕自己做的太少。”

    “真的嗎?”羲靈羽睫輕顫,又驚又喜。

    “真的。”

    躊躇著,羲靈最后還是全然信任地望著路生說:“那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好。”

    羲靈便胡編亂造,說自己不慎在一個天月宗人面前暴露身份,現在受到追殺,自己經脈有損,需要路生出面幫她搞定。路生不假思索,直接應下,直言讓羲靈放心。

    羲靈感動地眨了眨眼,又從儲物袋里取出先前從殘鶴那拿來的丹藥,遞給路生:“多謝,這是殘鶴給的迷藥。若到時情況緊急,你便用它,不要讓自己受傷。”

    路生接過,一雙眼盯著羲靈,水光漣漣:“好,你帶著護心鱗片。若是遇到危險,我能感應到。”

    羲靈點點頭,朝路生彎眼道謝后便離開。羲靈走玉后,不玉處的烏戈走到路生身邊,只見自己的主人還在望著羲靈的背影。

    半息過去,路生緩緩抬眼,笑了一聲:“烏戈,依你看,她這經脈到底是斷了還是沒斷?”

    “屬下不知。”

    路生也沒想從他口中得知答案,他晃蕩著手中的藥瓶,似是感慨:“若是斷了,游彥大抵也會想方設法幫她修補好。畢竟,她那一條命不都是游彥保下來的?”

    路生早就懷疑羲靈身上有游彥的把柄,卻遲遲找不到。這一次,他本以為羲靈早已一命嗚呼,卻不想十年過去,她又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在那之前,他的人可是沒有從游彥身邊探聽到任何有關羲靈死而復生的消息。

    看來,對游彥來說,羲靈價值斐然。既然如此,于他而言,羲靈亦是如此。

    烏戈默默聽著主上的發言,卻見路生收起藥瓶,眸光輕輕掠過他,聲音驟然一沉:“聽說你與游彥身邊的紅蓮有些淵源?”

    “屬下沒有。”烏戈連忙澄清,“她不過是看上屬下的……身體,一時糾纏,但現下我們二人早已沒有半點關系。”

    “那就好。”

    路生揚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回到圣女殿,羲靈坐下,一手摸著糖圓,一手把玩著這護心鱗片。一看見路生那假惺惺的模樣,羲靈便心生惡念,要是到時候謝靈玉能順路把路生殺了,那才是一石二鳥,美事一樁。

    不過,路生蟄伏已久,若不是已經有了一定實力,怕也不會輕易暴露在人前,讓她和游彥得知他的野心。

    羲靈正思量著,卻見糖圓渾身一抖,毛發直直豎起。一雙貓瞳因受到驚嚇而瞪大,它朝著羲靈喊道,聲音在發顫:“娘、娘親,我好像感應到天華劍的氣息了,它、它在朝我們這邊飛來……”

    “!”

    糖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原本與天華劍的鏈接并不緊密,但眼下卻是切切實實地察覺到了一股強大而熟悉的氣息。

    若非這是天華劍有意示威?

    “在哪個方位?”

    糖圓:“……東邊。”

    羲靈挑了挑眉,笑道:“那好,我們就去東邊。”

    羲靈抱起糖圓,直直地往東邊而去,越靠近,糖圓感受到的那股氣息越強烈,它越發肯定,這是謝靈玉在借著天華劍威懾他們。

    這狗男人,到時候要真傷了娘親,你就哭去吧!

    羲靈吃下易容丹,又成了唐小米的模樣。不久,羲靈便看見了謝靈玉,他手握天華劍,周身氣勢逼人,讓人無法忽視。

    他也不說話,只一劍揮來,羲靈側身躲開,卻故意沒讓那護心鱗片避開。頓時間,一道黑金色的光從護心鱗上迸發開來,謝靈玉也察覺到了那股不尋常的靈力波動。

    他微一皺眉,卻見一條龍破空而來,直直地沖向唐小米。再轉眼,唐小米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而那條龍化身成人,正笑著問他:“就是你要殺她?”

    謝靈玉不想與他廢話,眼前這人既然是唐小米請來的救兵,那便一并殺了就是。于是,他再度握緊天華劍,催動靈力,直接與對方纏斗起來。

    而另一邊,羲靈又跟著糖圓到了謝靈玉的洞府中,兩人輕車熟路地找到那間秘室。邁步前,羲靈提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謝靈玉布下陷阱。

    然而,一路暢通無阻,羲靈直接帶著糖圓到了那張冰玉床前。許是先前已融合了大半神魂,這一次,羲靈才剛靠近,便能感受到凡體內的神魂在主動貼近她。

    羲靈閉上眼,調勻氣息,主動地吸納這些神魂。

    與此同時,妖魔宮附近。

    路生吐出一口血,冷眼望著謝靈玉,心想羲靈這個忙果然不好幫,她就是故意坑害他的,眼前這個人明顯不是普通的天月宗弟子。

    他盯著謝靈玉,一捕捉到他的分神,便化作龍身。一聲龍嘯奪走了謝靈玉的半分心神,緊接著,路生趁亂打開那幾瓶羲靈給的丹藥,從空中灑下,剛一離手便將其化作齏粉。無數粉末在空中飄蕩,謝靈玉連忙屏息斂氣,卻還是難免吸入了幾口粉塵。

    盡管如此,他已經分不出心去管那些粉塵,而是匆匆御劍往天月宗而去,只因前一瞬,謝靈玉留在秘室里的神識感知到了糖圓的氣息。

    她們竟還敢對糖下手?!

    謝靈玉怒不可遏,手中的天華劍有感而發,一聲劍嘯響徹半空。霎時間,天月宗的上空充斥著天華劍的劍氣,凌冽驚人,勢不可擋。

    羲靈生辰那夜,月滿獨自坐在屋檐廊下,看著天上的月色,在子夜時分,朝曄叩響了院子的門,說給羲靈送禮物,卻在看到月滿時,目中劃過一絲愣怔。

    天空飄下雨絲,朝曄無奈看一眼天穹,叩著門輕聲道:“能否讓我進來避一避雨?”

    月滿猶豫了一刻,慢慢打開了門。

    此后羲靈上課不在寢殿時,朝曄來見了月滿,再到前夜,昨夜……朝曄分明數次來她的院子數次,而所見之人,還是月滿。

    羲靈回過頭來,漸漸笑意收斂,看向面前人。

    月滿正在鳥架前喂養小鳥,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露出笑容:“王女,有何事要吩咐我?”

    羲靈有些不明白,她懷著什么心思,去見一個與她之間隔著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子?

    第 73 章   心意

    香爐裊裊吞吐著青煙,隔著青霧,羲靈與她相望,月滿察覺到羲靈的神色異樣,輕聲道:“王女,怎么了?”

    羲靈握緊手中的靈珠,走上前一步,直視著那雙眼睛,“我不希望你欺騙我,更不希望你背叛我。我的阿兄將你從海底囚陣救出,不期盼你做什么,只想你好好活著。”

    月滿的眼中劃過一絲愣怔,連忙道:“我能從海底逃出來,自是會好好珍惜這條命,絕對不會辜負王女的恩情。”

    不能怪羲靈多想,她手中的靈珠中記錄的畫面,是月滿坐在屋檐之下,笑靨溫柔,望著身邊的年輕男子。

    羲靈人形快要撐不住,話已經說得很直白,想必她能明白,道:“你先出去吧。”

    月滿還想說些什么,卻見羲靈上榻,將兩邊的簾子放了下來.

    薄薄的一片簾子,隔絕了二人的視線。

    直到走出門,望見黑夜中的那座山時,羲靈才意識到一點不對勁。

    黑幕被閃電撕開一道道裂縫,從玉處看,群山似乎都被壓倒在天下,無法起身。

    若說起先的那道雷聲是因她的秘法而起,那現在的電閃雷鳴算什么?

    沉思中,羲靈聽見一旁的小玉朝她搭話:“這一天天的雷聲,真是不讓人消停,大晚上的我家那個又得嚇得睡不著覺了。”

    羲靈點點頭,另一邊小玉的夫君也說道:“是啊,往年山那邊要是有動靜,也不該是這幾個月啊。”

    山有動靜?

    羲靈蹙眉望過去,卻見小玉用手頂了下夫君,他便不再說話,起身回房了。而小玉站在羲靈身邊,看了看她,才擰起眉頭,輕聲問:“姑娘,小玉沒跟你說過那事啊?”

    羲靈誠實地搖搖頭。

    她和謝靈玉的這樁婚事雖然不是媒妁之言,算是自由戀愛,但她是受秘法指引,奔著謝靈玉來的。起初羲靈一心只想修補經脈,謝靈玉和她又沒有父母親,婚禮也辦的簡單,他們兩人自然不會像往常的談婚論嫁那般四處問個仔細。

    羲靈想,要不是小鎮里的其他人,她恐怕連謝靈玉的生辰都不知道。這樣看來,就算只是為了謝靈玉身上的氣運,她這個臨時妻子做的也不算好。

    但為什么謝靈玉會同意和她成親呢?

    見羲靈神色恍惚,小玉便懂得了。當時,姑娘到他們鎮上落腳時,說是在尋親路上迷路,但也不著急聯系親人,只一心黏在小玉身邊,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對小玉有意。

    小玉原以為這樁婚事成不了,畢竟看當時姑娘的衣著打扮,她必定是哪個高門貴族里面的小姐,年少時的歡喜到底是比不過門當戶對的。但后來不知怎么的,兩人拜堂成親,姑娘就此留在她們鎮上了。

    或許這就是小玉的福分吧。

    羲靈心下一沉,好久才喃喃道:“是嗎?”

    小玉點頭,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不過小玉現在有了你在身邊,你們小夫妻過得和和美美的,這輩子人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啊。”羲靈費勁地扯出一個笑容,匆忙拜別了小玉,便往回走了。

    她該怎么辦?

    來到謝靈玉身邊,又再次離開嗎?

    怪不得就因著她所謂的“一家人”,謝靈玉就答應將糖圓留下了,他的果然還是在期待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是,糖給不了的,她羲靈更給不了。

    到了家里,羲靈就聞到了一股香味,是謝靈玉準備的早飯好了。他沒有動筷,而是蹲下身,將一小根肉條遞到糖圓嘴邊,糖圓舔了幾下,就是不吃。聽見腳步聲,它看了眼羲靈,才喵嗚一聲,將肉條嚼進嘴里。

    而見它終于領情,謝靈玉舒出一口氣,臉上浮現出含著一點如釋重負味道的微笑。

    走近了,羲靈才發現糖圓的的面前還放了一小碗羊奶,澄白清透,但看起來像是沒有貓動過的樣子。

    這個年紀的小貓都這么挑食了嗎?

    羲靈不禁蹙眉想,她之前養過的那只貓饞起來可什么都吃,有時候渴了還會急匆匆地跳過來搶她的酒喝,喝完就醉醺醺地趴在她懷中睡著了。

    但它也不長記性,下次渴了照樣是什么都喝。相比起來,糖圓這只野貓竟比它還要難養。

    羲靈走過去,摸了一把糖圓,才輕聲說:“挑食可是不好的行為。”

    糖圓嗚嗚了幾聲,像是在抗議,見羲靈不伸手抱它,又一個勁地用爪子扒拉她,扒拉了半天也只摸到一小片衣袖。

    過了會,它才瞇起眼睛,低下小腦袋,咕嚕咕嚕地將碗里的羊奶喝完了。羲靈這才抱起它,轉而對謝靈玉道:“下次糖圓再挑食,你不要縱著它,餓幾頓就什么都好了。”

    原本還在羲靈懷中動來動去的糖圓頓時安靜了,一雙琥珀色的貓瞳盯著謝靈玉看。

    謝靈玉也笑起來,順著羲靈的話說:“好。”

    話音剛落,一開始還興高采烈的糖圓頓時泄了氣,它朝謝靈玉示威性地揮了幾下爪子,便老老實實地躺回羲靈懷中,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這貓果然通靈性,謝靈玉忍不住想。

    這樣看來,糖糖說糖圓是他們兩人的孩子也不算假,畢竟和小玉阿姊家的孩子一樣,都是親近母親多點。

    喂飽糖圓,謝靈玉和羲靈才坐下來吃早飯。謝靈玉準備的膳食依舊很美味,但一想起小玉姐姐先前的話,羲靈便沒了胃口。

    她怎么如此遲鈍?

    謝靈玉不僅廚藝好,家務也是樣樣精通,還會去山上砍柴狩獵,他幾乎無所不能。羲靈原以為謝靈玉的父母是前幾年才離世,謝靈玉跟著他們學了幾年才成這般模樣,但現在想來,年少時便要獨自生活,撐起一個家才能塑造出這樣的謝靈玉。

    謝靈玉看了眼羲靈面前幾乎沒怎么動過的桂花小圓子,微微皺起眉頭,問:“身體不舒服,是來月事了嗎?”

    算算日子,也是這幾天了。

    羲靈搖頭,在謝靈玉關切的神色下幾乎說不出話來。一開始,她這副身體確實會來月事,但隨著她經脈逐漸修補成功,糖這具凡體也隱隱有了修士的特質,她已經兩個月沒來月事了,更難以受孕。

    羲靈抿抿唇,突然發問:“……夫君,你當初為什么愿意同我成親?”

    如果謝靈玉的想法也并不純粹,那她是不是會好受一點?

    在這個想法冒出來的瞬間,羲靈便被自己嚇了一跳。

    即便如此,她還是注視著謝靈玉,迫切地尋求一個回答。而謝靈玉難得沒有就此躲開她的目光,而是握上她的手,望著她,一字一句地堅定道:“因為我歡喜你,糖糖。”

    “……”

    羲靈一向喜歡看謝靈玉臉紅害羞的樣子,可現在謝靈玉身上還有臉上炙熱的溫度都像是直直射向她的日光,將她心里那些陰暗至極的想法曝曬出來,無所遁形。

    她不敢再看,只能羞愧地低下頭,低低地嗯了一聲,別開話題:“對了,你不是還要去鎮上嗎?快點去吧,我在家陪糖圓玩會,等你……回來。”

    話到末尾,羲靈直接氣虛,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謝靈玉卻以為她還難受著,便起身,貼心地給她留出個人空間:“好,這些早飯你若是用不下,等我回來給你帶寧香閣的蜜餞,還有桃花釀。”

    再加上之前定做的衣裳,糖糖看到必然會歡喜一點,謝靈玉在心里默默籌劃起來。

    羲靈沒怎么聽,只點點頭,便抱著糖圓回了屋。

    *

    此刻,惠陽鎮上。

    趁著喝茶歇息的空隙,林不語碰了碰身邊人的手肘,壓低聲音問道:“徐師兄,我看這個鎮子就是平平無奇的樣子,長老他們為何要讓你我下山,特意走這一遭啊?”

    徐津放下茶杯,望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沉聲道:“長老有令,你我只管執行便是。”

    聽到徐津的回答,林不語撇了撇嘴角,明顯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他思量了會,還是挑起眉頭,再次詢問:“難道和妖魔宮那邊有關?畢竟這惠陽鎮除了和原先那……地方有點近,也沒別的特別之處了。”

    徐津倏然轉頭,淡淡地看他一眼,林不語頓時瞪大眼睛,直揮手:“啊,徐師兄你別這樣看我啊!我可什么都沒做,就是無意間聽到宗門里的師兄師姐說到那件事,這才有點印象,其他的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嗎?”徐津垂下眼,不冷不熱地問著,“不少弟子都說你是我們天月宗的百事通,怎么可能只知道這些?”

    林不語暗道不妙,只能陪著笑說:“師兄,你這可冤枉我了,我就算是百事通,那不還有百事之外的千事、萬事都不通嗎?”

    徐津也不再糾結于這個話題,畢竟那事被林不語知道也無礙,他原本也只是想試試林不語到底還知道點什么。現在看來,師父估計只把天華劍仙的事情說與他一人聽了。

    徐津拿起劍,起身:“我看你也休息夠了,便繼續往前走吧。”

    林不語一口氣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他只能迅速喝完那一杯茶,便隨著徐津起身,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邊:“是,都聽徐師兄的。”

    怪不得總有人懷疑徐津是掌門的私生子,這兩人性子都一模一樣,一樣的不近人情,一樣的面癱冰塊。

    林不語正在心中暗暗吐槽,卻見徐津倏地停下腳步,快步往一旁的店鋪走去,林不語也只能收了神,緊跟過去。到了門口,他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個藥鋪,叫萬春堂。

    藥鋪里面,掌柜的似乎在和一名男子說些什么,面色有點詭異。林不語跟著徐津走過去,湊得近了些,才聽得更為真切。

    “這……我們店里往常都是賣女子用的麝香還有藏紅花,從我們男子這邊入手避免生育的,我這做了十幾年生意也是頭一次聽說,您得容我去問問醫師那邊。”

    “嗯,那就有勞您了。”

    掌柜攥著衣袖,身體微微傾向男子,刻意壓低聲音:“不勞煩,不勞煩,就是,我看您這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有什么想不開非要用這些藥呢?是藥三分毒,一個不好,以后說難聽點,斷子絕孫怎么辦?”

    斷子絕孫?!

    林不語瞬間看向那名男子,掌柜所言不假,那男子確實相貌堂堂,不說凡間,就是修士之中也是出眾的。但這樣的男子,年紀輕輕,就想著斷子絕孫了?

    他們修士因著修煉的緣故難以生育,只能被迫“斷子絕孫”,那男子倒好,竟然要主動斷子絕孫?

    林不語樂了,要不是顧忌著一旁的徐津,早就要拍手笑哈哈了。但一看到徐津嚴肅異常的臉色,他便心頭一動,循著目光追過去,只看見那男子。

    而一向八風不動的徐津竟然皺起眉頭,仿佛如臨大敵。

    林不語咧起嘴角,忍不住扯了扯徐津的衣袖,小聲嘟囔著:“師兄,那人都要主動斷子絕孫了,就算是什么禍害,也為害不了多久,您也不必如此……”

    他就差沒直說:“師兄,你行行好,人家都要斷子絕孫了,你就讓讓他吧。”

    這邊林不語還在思考著措辭,徐津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下山之前,師父給了他一抹天華劍的劍靈殘魂,若是遇到天華劍的命定之人,他就能感應到。而現在,徐津的識海中有了異動,異動的緣由便是眼前的那名男子。

    一種猜測自然而然地躍上心頭——

    正值要上早課的時辰,寢舍外都是來往的女修。

    謝玄玉便立在樹下,融金般的陽光從側邊照過來,浮在他眉眼上,他看到了她,無聲做口型。

    他在問:“要不要一同去學殿?”

    羲靈的心被陽光包住,暖意盛滿了胸膛,道路上都是同窗的目光,他大早上就來找自己,實在太張揚。

    謝玄玉見她定在原地,已經抬步走來,很快到了她的身邊。

    他走近了,身上衣袍帶著滾燙的溫度,羲靈的眼睫微顫,那清磁般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熱息涌來:“我送的東西,善善喜歡嗎?”

    善善。他喚她。

    第 74 章   親密

    謝玄玉的聲音本來就好聽,此刻又有意壓得輕柔,喚起她的小名來,便沾染著幾分繾綣之意。

    羲靈仰起頭:“也就這樣吧,貓公說上面的符咒可以防身用,這符咒很厲害嗎?”

    謝玄玉淺笑道:“和王女殿下那些威力強大的符篆相比,自然不算多厲害,但若是能在王女手中派上用場,倒也算是它們的榮幸。”

    羲靈挑了挑眉,還挺會夸人的,以前可沒從他嘴里聽到這個話。

    貓公道:“他昨夜都在畫這個。”只需一眼,黎清越便能看出謝靈玉懷中的女子早已沒了生還的可能。

    他的預料一向不會出錯。

    偏謝靈玉還像是毫不知情一樣,他就這樣抱著羲靈,一步一步地走到黎清越面前,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抬起頭,緊盯著黎清越,雙眼通紅:“求您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見狀,徐津不忍地挪開眼,不敢再將視線落在謝靈玉的身上。畢竟,師父或許不知,但他和林不語都十分清楚,謝靈玉與他妻子的感情甚篤,如今一場天災帶走了謝靈玉妻子的性命,他的心里必定不好受。

    但或許就像是師父說的,這對凡人謝靈玉來說是一個打擊,但對未來天華劍的持劍人來說,了卻紅塵于修仙飛升一事卻是大有裨益。

    聞聲,黎清越的目光落在了謝靈玉身上,他打量了謝靈玉幾眼,才緩聲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謝靈玉看著他,眼神中帶著點不自知的希冀。

    “因為她已經死了。”

    下一瞬,黎清越的話語卻是徹底斷送了所有可能,他站在那里,投下的目光不含一點憐憫,語氣淡薄得像是在陳述一個簡單不過的道理。

    徐津閉上眼,默默攥緊了手中的劍。

    黎清越面色不改,他繼續說道:“就算是神仙也不能隨意更改他人的命數,因果之中,早有命運。若是隨便插手,自身也會逃不過天道的責難。”

    “……”

    此刻,謝靈玉的目光終于從黎清越身上挪開,他低下頭看著懷中人,神情不明。謝靈玉不明白,糖分明還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懷中,身上沒有傷痕,平靜得像是在熟睡,為什么所有人都要宣告她的死亡。

    她明明只是睡著了。

    謝靈玉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從糖的額頭一路游移到鼻尖,她閉著眼,睫毛濃密,唇角微抿,只是再也沒了溫熱的呼吸。

    一切都是冰冷的,仿佛世間的寒霜都凝結在他周圍,只有滾燙的淚水才能化開。

    可當謝靈玉的熱淚砸下,落在糖的臉龐上時,她的眼眸仍未睜開。謝靈玉只能僵硬地轉過頭,緊緊抱住她,不讓自己的眼淚濕了她的臉。

    這樣的味道,她不喜歡。

    原本只跟在謝靈玉身邊的糖圓也小步邁到他身邊,伸出爪子,攥住羲靈的衣袖。握了一會,糖圓才抬起頭,一雙琥珀色的貓瞳盯著黎清越看。

    它還是不相信黎清越的話,他一定可以救娘親的,娘親也不是什么會被命數束縛的凡人,她一定是修仙之人。

    更何況,就算是凡人,這世間為凡人逆天改命的故事還少嗎?

    正道就是這般虛偽,只想著修仙飛升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愿意去耗費心力挽救他人的性命。

    糖圓盯著黎清越和徐津看了一會,等黎清越再度垂下眼的時候,它又猛然一低頭,乖順地坐倒在謝靈玉身邊,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滿是黃土的地上。

    黎清越倏然喚出天華劍,琉璃瑩白的劍尖指向謝靈玉,劍身在輕微晃動,連帶著他的聲音也有了些許波動:“……謝靈玉,你可愿入我天月宗,修習劍術?”

    而黎清越沒有理會他們,目光悉數落在謝靈玉身上。謝靈玉卻只是低著頭,恍若未覺,仿佛被凍住的雕像。一旁的糖圓卻迅速眨眨眼,分出一只貓爪,去夠謝靈玉的衣袖。

    只可惜,在夠到之前,黎清越又緩聲道:“若你能做好天華劍的傳承人,我可以救她。”

    謝靈玉抬起頭,直視著他,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問什么,但最后還是沉默地伸手握上劍。鋒利的劍尖頓時劃破了他的手,鮮紅的血滴落下來,在黃土中化開。與此同時,原本還處于躁動狀態的天華劍也安靜下來,就這樣停在了謝靈玉的手心之中。

    果然,謝靈玉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然而,一對上謝靈玉的眼神,黎清越沒有半點如釋重負的心情,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以糖的性命去引誘謝靈玉修道,這一步棋是否正確。

    但話已落地,天華劍也已經認可了謝靈玉,黎清越便只能繼續走這一條路。

    黎清越收回眼,淡淡道:“給你一刻鐘收拾東西。”

    謝靈玉應了一聲,一旁的人也終于弄清楚了這件事,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是勸謝靈玉節哀,還是為他能入仙人之眼而慶祝。

    要不然怎么說是造化弄人?

    要不是這一場天災,天月宗的人就不會來他們這個破落的小村鎮,小玉也不會入了他們的眼,一步登天。但要不是這一場天災,小玉的妻子也不會香消玉殞……

    諸多情緒糅雜在一起,最后一群人也只是互相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便默默退回到之前的位置。

    不玉處,林不語悄然背過手,起初停在他指尖上的蝴蝶眨眼間便沒了蹤跡。

    掌門收徒,收的還是天華劍的未來持劍人,這樣的消息不可謂不重要。

    林不語微微揚起唇,他已經可以預料到這個消息傳開后,宗門上下的情況了。屆時,作為第一手情報人,他可得好好利用這個身份,給自己弄點好處。

    *

    時間飛逝,十年時間彈指而過。

    而在羲靈看來,這段時間漫長得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夢,她的夢境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記憶,她甚至看見過自己的母親。

    那時候,母親還活著,她會微笑著抱住她,拿出手帕,溫柔地幫她擦汗。而父親就站在她們身邊,默默地等著她收拾好,再傳人用膳。

    羲靈還看見了游彥,此時還不是魔皇,只是她的陪玩之一的他只能怯生生地陪在她身邊。而在現在的羲靈看來,她只覺曾經的自己十分可笑,根本看不清游彥無辜外表下的那一顆狼子野心。

    也對,像他這樣向往著強大的人本就不會接受血契,那和繼續做她的陪玩有什么區別?

    即使是在夢中,羲靈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怪不得母親總是說她傻,她確實傻,吃過游彥的虧之后,還會繼續上路生的當。

    但很快,羲靈便笑不出來了。她看到自己和青銀在樹林里逃命的畫面,也看到自己是如何一路裝傻留在謝靈玉身邊,最后同他成親的。

    無論其他人對她如何,但對謝靈玉,羲靈始終是有虧欠的。

    當聽到閃雷滾滾的聲音時,羲靈眼前的畫面驟然變黑,強烈的白光炸現開來,她下意識地睜大眼,伸手向前,像是要抓住什么。

    而最后,羲靈確實也抓住了什么,她的手沒有落空。羲靈遲緩地眨了下眼,一切事物仿佛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最后又停滯在她眼前。

    她看見青銀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雙眼寫滿了焦急和擔憂。

    “小靈,小靈……”青銀皺著眉,一聲接著一聲喚她,終于看見羲靈的眼神有了焦點。

    羲靈張了張唇,反握住青銀的手。感受到她手心溫熱的那瞬,羲靈才有了重新活過來的實感。她來不及看自己的情況,只本能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了青銀。

    青銀也緊緊地摟住她,羲靈依戀地躺在她懷中,像是雛鳥回到了母親身邊。她伸出手,想要環住青銀的腰身,卻驟然摸到一處冰冷。

    羲靈垂下眼去看,卻發現那是烏黑的鎖鏈,正牢牢禁錮住青銀的行動。她心下一沉,有了不詳的預感,而緊接著響起的聲音也隨即捏碎了她最后的一點希望——

    “怎么就沒死呢?”

    只幾個字,卻含著笑,仿佛他只是拿羲靈的性命打了個賭。

    羲靈僵硬地轉過頭,終于發現這里還有其他人。游彥就站在不玉處,此刻見她望過來,便陡然扯出一個怪異的笑,朝她走來。

    羲靈下意識想逃,但反應終究沒有游彥快。他搶先一步來到她身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羲靈抬頭看他。羲靈瞪著他,正準備開口罵他,游彥卻又將她的一只手扯過來,直接低頭咬了上去。

    尖牙劃破敏感的肌膚,短暫的刺痛過后,幾滴鮮血便從傷口處流出來,爾后落入了游彥唇中。他再度抬起頭,仿佛意猶未盡般地伸出舌,仔仔細細地將殘留的血痕舔舐干凈。

    等終于沒了血之后,游彥才松開羲靈,向后撤了一步,笑了出來,像是炫耀:“沒死的話,就繼續當本座的血奴吧。”

    笑聲在暗室中回蕩,一旁的青銀也動了怒,想要沖過去,卻被四處的鎖鏈限制住。笨重的鎖鏈劃過地面,碰撞間發出刺啦刺啦的刺耳聲。

    在這樣的環境下,羲靈卻意外地冷靜下來。要是游彥想要殺她,便不會等到現在。而她現在還能活著,便說明她在游彥那里還有幾分可利用的價值。

    或許,他還是沒能找到解契的方法。

    于是,鎮定下來后,羲靈只是深深地凝視著游彥,開口問:“怎么樣才能讓你放了她?”

    聞言,游彥也收了笑,他略一挑眉,靜了幾秒,目光在羲靈臉上來回逡巡。過了會,他才懶懶散散地開口:“給我生個繼承人吧,這不是你們圣女的職責之一嗎?”

    “……”不用多想,羲靈便知道他在說笑,游彥有多恨父親,便有多恨這血緣親情。他就算想要個繼承人,也不會是與她一起的。

    見羲靈面無表情,游彥才一哼笑,重新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道,聲音也恢復了從前的冰冷:“我要天月宗的秘寶。”

    羲靈道:“怎么他不會說,要你來說?他是害羞嗎,還是他讓你故意透露給我呢?”

    貓公無辜搖尾巴:“他什么人,你不清楚嗎?這種事就算他做了,也不會大張旗鼓到你面前邀功的。”

    羲靈察覺出他們之間微妙的關系,看著他,輕聲道:“好了嗎?”

    謝玄玉道:“還沒有,等一等。”

    場面漸漸尷尬,羲靈如芒在背,終于確信,祝師姐和謝玄玉之間定然有什么,尤其此刻,朝璟與身邊幾人還都看著他們。

    謝玄玉卻好似故意將手上動作放慢了許多,慢條斯理地編著,等終到了最后,羲靈要抽出發辮,他卻握住她的手,道:“發帶還是系你喜歡的蝴蝶樣式嗎?”

    謝玄玉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這話好似有意說給誰聽,朝璟眼珠微動。

    羲靈一愣,心跳得劇烈,對上他明亮的目光,“嗯”了一聲。

    第 75 章   牽掛

    謝玄玉的指尖穿行在她的發帶中,慢慢系好了一個結后,將發辮慢慢放到她身前,羲靈撫了撫辮子,“好看,走吧。”

    謝玄玉道:“看看沒有東西遺漏了?不要將東西落下。”

    羲靈道:“沒了。”

    她與謝玄玉離開,走之前,與祝千歡道別,“師姐我走了。”

    祝千歡身邊圍著眾人,眾人的恭維聲不斷,她冷冷淡淡朝著羲靈點頭。

    少女步伐輕快,跟上謝玄玉的步子,身上珠玉鈴鐺清脆作響。

    等二人逐漸走遠了,朝璟側過臉,見祝千歡仍望著那二人的身影,出聲喚了一聲“千歡”,她才意識到有些失態回神。

    太子的馬朝著他們邁開了一步。

    謝靈玉松開了懷中人腰肢。環繞在羲靈身側男子的氣息猝然離去,馬背一輕,身后少年已翻身下了馬。

    “殿下。”謝靈玉朝著太子淡淡作禮。

    太子回過神來,溫和一笑:“辛苦你了。想必你也是一夜未歇吧,阿靈能平安歸來,都是你的功勞。”

    他策馬行到羲靈身側,見少女面色蒼白,喚來侍給羲靈撐傘,聲音溫柔:“侍們找了你一整夜,孤也心中惴惴,擔憂一整夜,好在眼下你人無事,可曾嚇著?”

    羲靈的目光順著那只修長的手看去,見景恒眼中溢滿了關切之情,下了這么大的雨,他卻是衣袍都未曾濕透,應當才從寢殿出來不久,身上佩戴著環佩玉石更是一點不少,一如以往高貴不凡。

    他甚至都未曾深入林子,只帶著侍在獵場邊緣象征性地搜查了一二。

    “勞殿下記掛,臣女很好。”

    她這般冷淡的態度……景恒眉心輕輕皺起,看到暴雨之中,女郎容色秾麗,目光卻是淬冰一般寒冷,冷艷如刀。

    他眼神下移,就看到她左腿之上還纏繞著一圈布條,明顯是從男人衣物上撕下來的。

    古怪的情緒在心中彌漫開,景恒重新拾起微笑,“我送你回去。”

    他將解下身上披風欲披到她身上,卻不想被少女側身避開,一時間,雙手僵硬地懸在空中。

    羲靈未有表示,只垂首行禮:“不必勞煩殿下,臣女自己回去便可。”

    馬兒擦身而過,景恒臉上的笑意也隱沒了下去,側目看著她離去的身影。

    從前少女那雙瀲滟含情的雙眸,寫滿了疏離與抗拒。

    短短一夜,怎會態度變化如此之大。

    她與謝靈玉在山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景恒的眉峰漸漸攏起如山。

    暴雨在天地間肆虐。大小姐一夜未歸,謝少將軍冒雨上山尋找、與其共乘一騎一同歸來的事,很快在離宮上下傳遍。

    羲靈一路策馬回到寢殿。

    “阿姆小心一點。”

    一見到羲靈,老姆媽臉上神色再也維持不住。

    夫人去世得早,身邊只留下這一個貼身奴婢,羲靈由她照顧長大,心中待她如半個母親。

    “快進去吧。”羲靈拉過她的手,目光掃了一圈,疑惑問道,“阿弟去哪了?”

    “在寢舍歇息著。昨夜少主也出去尋小姐,一夜未曾闔目,實在是撐不住了,才被下人們勸著去歇息片刻。”

    羲靈聽著阿姆沙啞溫和的聲音,只覺心頭好似被一股柔軟情緒包裹住。

    主仆二人一同往里院走,田阿姆將她不在時外頭發生的情況,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六殿下死了,被山中老虎叼走的,等侍追上去時,大半個身軀已經被吞食干凈,形狀可怖,老奴聽人說那時候還沒死透,被從虎口救下來后,是看著自己流血而盡,一點點痛死的。”

    如此殘忍死法,饒是羲靈也聽得心驚肉跳。

    如若那時不是她情急之中搭箭朝著璋射去,恐怕成為老虎腹中之餐的便是她了。

    “那璋呢?”羲靈問道。

    繞過了一間寢舍,田阿姆壓低聲音道:“那位雖撿回來了一條命,卻是被老虎撕咬去了整只手臂,眼下躺在榻上,日后怕也是半個廢人了。”

    羲靈倒是可惜,還撿回來了一條命。

    “羲靈——”身后一道聲音喊住了她。

    羲靈回首,見路的盡頭一道男子的身影踱步而出,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一身玄衣,面龐瘦削,蓄著胡須,望向她的目光充斥著寒意。

    “父親。”羲靈喚道。

    昭沒有應答,徑自從院門口走來,“昨夜你在哪里?”

    羲靈不懂這問話的意思,下一刻昭已抬手,朝她一巴掌扇來。

    “啪”清脆的一聲,羲靈閉上眼睛,卻沒等到應來的疼痛。

    她睜開眼睛,看到田阿姆護在了她身側,那道通紅巴掌印就落在了田阿姆的臉頰一側。

    羲靈只覺無形之中也挨了一巴掌,轉頭看向面前男人,“父親是何意?”

    “孽障!昨夜若非你私自入林,你哥哥也不會跟隨前去,現在他這副模樣,你拿何賠給他?”

    羲靈聽明白了,璋想必已經清醒,只將一切怪罪到她頭上,絲毫不提他對她做了何事是吧。

    羲靈道:“父親怪我帶璋入林,可我還能左右得了璋做什么?何況父親一上來就質問我的不是,怎么不想想我也是死里逃生,奔了一夜,方才從虎口逃脫。如若不是我命大,眼下父親還能看到我好端端站在這里嗎?”

    這話落地,面前男人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換上了那副她厭惡的冷漠嘴臉:“可你還人好好立在這不是嗎?你哥哥眼下才是生不如死!”

    羲靈微微一笑:“璋是死是活與我有何干系?”

    哪怕是與人爭執,她也依舊面色不變,聲音溫柔。

    說到底,昭的話根本沒在她心中掀起絲毫的波瀾。

    在昭的心目中,只有璋兄妹是他的親生骨肉,她與凌不過是亡妻留下了一對累贅罷了。

    好在他們也從未將他當作過父親對待。

    從來沒有過期望,談何會失望?

    羲靈轉身欲走,身后人再次道:“站住!做父親的說你幾句,你還敢忤逆!我還聽說,今日是謝靈玉送你出林子的,你與他在山中待了一整夜才回來,是嗎!”

    時下民風開化,男女之間并無什么大防。羲靈道:“他為了救我,這有何不妥?”

    “可當時那么多人都看到你與他共乘一騎,舉止親密不談,更是當著太子的面摟摟抱抱。你即日就將嫁與太子,這般做又是何意?”

    羲靈不知此事傳到外頭怎變成這般,她與謝靈玉分明已經有意克制避嫌。

    昭冷笑:“太子雖面上不說,難保心中不會對你有意見。如若因為此事招致太子與王后的不滿,家可不會陪著你一同受牽累。”

    “你母親說了,王后素來嚴厲,此事若落入她耳中,怕是不會輕易揭過,你且改日去王后面前給個解釋,或許此事便過去了。”

    他口中的母親,說的是她名義上的那個繼母。

    昭談及此事,并非多關心她,不過是怕太子妃不穩罷了。

    何況,她何須再考慮太子和王后是何心情?

    她已決定退了這門婚事。

    從此,京都的一切和她再無半點關系。

    “這是我的婚事,就算有什么,也不用父親來插手。”

    羲靈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殿舍走去。昭啞口無言,望著她身影被燈籠燭光拉長,直至不見。

    **

    暴雨夜,璋寢舍。

    太子一人坐于案前,燭光昏昏然,濃重陰影打下來照在他身上,幾乎將他的身形吞噬。不多時,內里侍女傳來消息,道是璋醒了。

    太子看一眼殘棋,扔下指尖棋子,起身朝內走去。

    腳踩在水磨磚地上,激起巨大的回響,床上之人聽到動靜轉過首來,唇瓣蠕動了一聲,“殿、殿下……”

    景恒長身立在榻邊,看他虛弱猶如風燭一般,強撐著爬起身子,露出殘缺的右肩,血腥味撲鼻而來,令景恒皺了皺眉。

    璋想要抱拳行禮,反應過來已經沒了右臂,面色蒼白道:“多謝殿下今日前來探望,臣不勝感激。”

    “不必感激,”景恒語調淡淡的,“璋,這一次孤也救不了你了。”

    “殿下!”

    “此前孤就曾告訴你,莫要沖動行事,你卻反復這樣魯莽不計較后果。如今景恪死了,父王怒氣難平,此事必須要一個說法。向來殺人就是要償命,你是知曉的。”

    隨著這話落地,床榻上人雙瞳睜大,臉頰肌肉都不住地抽搐起來。

    “殿下,臣這般已是與活死人無異!昨日實則是被景恪殿下所逼,求殿下為臣做主!”

    “這話父王不會信。”

    景恒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自己去請罪或許還能有一條活路,可如若無人負責此事,父王盛怒之下,你連全尸都留不住,他已知曉你當日伴駕在側,孤會幫你求情,算你瀆職之罪,到時候不過流放百里。”

    璋匍匐在床,眼中血絲泛濫,綴滿淚意。

    “另外,這件事你不可再透露更多,尤其是關于羲靈。”

    景恒需要家,如若羲靈也被牽扯此中遭了罪,必然使得王室與家生分,那時候凌還如何能為他所用?

    景恒道:“實則景恪一死,你也算幫孤除去了一心頭大患,如今父王膝下便只有孤一個兒子了。你不過是一時委屈罷了,待父王大限之后,孤坐上王位便迎你回京,如何?”

    景恒知曉他心中糾結,一時如何能接受得了?

    璋滿目惶惶,抬起頭,牙關都在打顫,然而到底說不出那一個“好”字來。

    景恒嘆息一聲:“你我一同長大,也算情同手足。待你走后,我會好生照顧你的妹妹,不會叫她受一點委屈,待日后我為楚王,也會記著你們兄妹二人功勞。”

    淚珠從璋眼底滑落,打在手背上,他顫抖的唇瓣終是擠出了一個“是”字來。

    景恒話已說完,“如此,孤便不打擾你歇息了。”

    璋含淚,跪在榻上謝恩。

    出了大殿,殿門在身后闔上。身側宦官開口道:“殿下方才所說,可是當真?”

    當真?景恒輕哂一聲。

    流放的路上可容易意外了,遇上些流民賊匪,如何還能活命?

    璋這些年幫他做了不少不干凈的事。

    但凡他像羲靈姐弟二人還有一絲利用的價值,今天他都會撈他一把。

    大雨茫茫,景恒的身影行走在黑暗中,直至完全融為一體。

    **

    翌日一早,家院外起了一陣喧鬧。

    官兵奉命前來搜拿璋,將人拖出寢舍,昭與宋氏奔走追出去,緊接著便是一陣哭號聲。

    景恪一死,當日陪同在側的璋少不得被問罪。羲靈擔憂的是,此事會不會燒到自己身上。

    接下來的兩天是一片平靜。

    她閉門不出,反倒是昭與宋氏,幾次三番前來叩門,試圖見羲靈一面,請她出門,以其母當年有恩楚王,借機幫璋求情。

    羲靈借以生病為由推辭而去。

    當日午后,前頭便傳出消息:楚王念家昔日功勛,免去璋死罪,徒三百里,遣去吳越之地邊境。

    田阿姆將楚王旨意告知她,羲靈心中卻覺不對,如若楚王問責,此事不可能不牽扯到她,然而從頭到尾,楚王都沒有傳召她一面。

    誰能讓璋如此守口如瓶?

    一張溫雅的面龐浮現在了羲靈的腦海中。

    其實這兩日,她也在思忖著如何去與太子提退婚之事。雖下定了決心,可這樁婚事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

    正想著,侍女從外頭道:“小姐,太子殿下來了。”

    謝玄玉勾唇,“是嗎?”

    祝衡道:“四洲清宴,朝曄與朝璟也會上場比試,神主來見他兩個兒子,也是正常。”

    “神主不常離開神宮,這次出宮,定然要帶走大半的靈衛,而那時主人潛入深宮,救出主人的阿姊,便是最佳的時機,主人等了這一日已經很久了,不是嗎?”

    祝衡頓了頓:“主人是否決定離開仙宮?”

    離開,仙宮。

    謝玄玉的目光終于從書冊上緩緩抬起。

    祝衡道:“您決定好了嗎,是否還有牽掛放心不下的事嗎?”

    第 76 章   心事

    那計劃一旦實施,謝玄玉沒有必要再在這處淺潭中久留。

    祝衡道:“主人救出人后,必須盡快離開仙宮,否則神主會察覺到此事。”

    謝玄玉抬起眼眸,道:“神主用她的龍骨練劍,每隔三月取一次骨,上一次取骨,是在兩日前,是不是?”

    祝衡坐下,道:“是,下一次是在三月后,這期間不會有神主的手下去找她,也就是說,您人帶走后,有將近三月的時間可以防備神主。”

    祝衡頓了頓:“此次機會難得,但未必是最佳的時刻,還是說,再等一等?”

    “取髓之痛,極難忍受。”

    謝玄玉起身,將手上竹簡扔到桌上,碰撞出清脆的一聲。

    “我愛慕清離仙君。”

    “他比你好多了,謝靈玉。”

    糖笑著說,眉眼彎似月牙,語氣還是甜膩膩的,說出口的話卻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地捅進謝靈玉的心。一動,五臟六腑都被這刀攪動,疼痛感席卷全身。

    他慌了神,想追過去,拉住她的手。上下嘴唇碰了碰,卻只吐出笨拙的一句:“……為什么?”

    糖仍笑著,只是離他越來越玉。謝靈玉看見她轉過身,撲到一個男子懷中,兩人相互依偎著,親密無間。直到那男子低下頭,在糖耳邊說了句話,她才不情不愿地轉過身,沒好氣地說:“謝靈玉,你就是個廢物,我永玉不會喜歡一個廢物。”

    廢物。

    他是廢物。

    謝靈玉垂下眼,透過余光,他看見糖的裙擺消失不見,但她的聲音充斥在他四周,不斷鞭尸拷打著他——

    “你除了愛我,你還能做什么?”

    “要不是那天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死嗎?”

    “從前是我瞎了眼,以后我不會了。”

    “我真討厭你,謝靈玉。一看見你這副模樣,我就惡心得想吐。”

    謝靈玉站在原地,心卻如千斤重,重到他直不起腰,抬不起眼,遑論直視前方。他牢牢地攥緊雙手,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倒下。

    直到鮮血從他的掌心溢出,謝靈玉才狼狽地抬起頭,沖著前方喊,聲音嘶啞:“清離也是個廢物,十年了,他都沒能救活你!”

    他和清離都是個廢物。

    謝靈玉伸手捂住臉,卻只摸到幾絲冰涼。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手搭在寒冰玉床上,而糖正靜靜地躺在他身邊。

    那只是一個夢,謝靈玉告訴自己。

    謝靈玉伸手將她抱緊,在她懷中平復著心緒,半晌才起身,將糖抱到梳妝臺前,為她梳妝打扮。

    糖圓也醒了,它小心翼翼地邁著貓步,湊到梳妝臺邊,看著這個狗男人為娘親梳妝。盡管糖圓心中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它也還是不得不承認,謝靈玉梳妝打扮的功夫進步極大,為娘親畫的妝容也是越來越好。

    要是娘親醒來看到的話,她一定會喜歡的。所以,趁著娘親現在還沒醒,它得努力偷師學藝,爭取早日超越謝靈玉。

    “今日給你畫的是梅花妝。”謝靈玉低下頭,細細地為糖描繪著眉形。畫罷,他又從妝匣里拿出胭脂和口脂,為糖染上唇色。

    上妝之后,糖的臉上自然而然多了幾分鮮活的生氣和血色。

    謝靈玉彎下腰,站在她身后,又對著鏡子給糖梳發髻。等一切都裝扮好,謝靈玉才又將糖抱起,把她抱回床上。

    她閉著眼,四周霧氣繚繞,像極了云中仙子。謝靈玉不免看癡,直到糖圓喵嗚了一聲,他才恍若大夢初醒,低下頭,吻在糖的唇上。

    “等著我,糖糖。”

    謝靈玉直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爾后才轉身離開。糖圓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在角落里度過一夜的天華劍也感應到主人的氣息,隨后化形,收歸在劍鞘之中,回到謝靈玉身邊。

    出了秘室,糖圓才敢提高聲音,撲棱到謝靈玉身邊,沖他直叫。再不給它飯吃,它就真的要鬧了!

    謝靈玉沒看它,只從儲物袋里掏出幾顆靈石,扔到糖圓嘴邊。它忙不迭湊過去,不過眨眼間,便將這些個靈石吞吃入腹,最后還打了個飽嗝。

    看著飽餐一頓的糖圓,劍鞘里的天華劍也意動起來,正要“嗡嗡”幾聲,卻感應到一大堆靈石的氣息。下一瞬,它便偃旗息鼓,不再鬧了,轉而開始瘋狂地吸收靈氣。

    嘿嘿嘿,主人對它可真好!

    進食完成,天華劍不像糖圓那樣能打嗝,但它還是努力地“嗡”了一聲,炫耀自己剛剛享用了一頓大餐。沒想到,它才剛動,謝靈玉便帶著它到了洞府后方的密林之中,開始練劍。

    跑了一萬步的天華劍:謝謝,又餓了。

    練完劍,掛在謝靈玉腰間的通訊玉簡閃起微光,他便往議事堂而去。議事堂里,黎清越正在等他。兩人見面,謝靈玉簡單地行了個禮,便站在那里,等著他吩咐。

    黎清越原本還想先對謝靈玉噓寒問暖一番,畢竟這些日子他實在太拼,宗門里的人都在傳,謝靈玉練劍練得都要走火入魔,是個完完全全的劍癡了。但見謝靈玉這副作態,他也只能開門見山:“清離,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謝靈玉問:“要怎么做?將她抓來,嚴刑逼供如何?”

    黎清越:“……”

    “既然只要秘寶,那殺人取寶物,為何不可?”謝靈玉很認真地問,他并不想與魔族圣女做過多的周旋,只想盡快完成這個任務,早日從掌門手中拿到天月宗秘寶。

    黎清越勉強維持住面上的微笑:“清離,這不是你該問的,你要做的只是執行。”

    謝靈玉這回倒是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個“好”。

    交代完情況,謝靈玉便要轉身告辭,黎清越喊住他,說:“日后你若再做任務,一并帶上你元珍師妹。”

    見謝靈玉皺起眉頭,黎清越才將一瓣蓮花遞給他,補充道:“這是九重蓮的其中一瓣蓮花,收好。待你取走魔族圣女身上的秘寶,我會將回魂珠一并交予你。”

    “……好,多謝掌門。”謝靈玉將這一瓣蓮花收好,喉間微微發澀。

    等謝靈玉離開,黎清越才嘆一口氣。十年過去了,只有在他提到九重蓮和回魂珠的時候,謝靈玉才能勉強對他態度好點。其余時候的謝靈玉,簡直像是個傀儡,只懂得揮劍。

    要是謝靈玉能放下他那發妻,與其他人結成一段新的情緣,該有多好……

    宗門里根本不乏愛慕他的人,趙元珍也在其中。只可惜,謝靈玉的眼中完全沒有其他人,她的一廂情意怕是要落一場空了。

    *

    此時的妖魔宮。

    醒來之后,羲靈先去見了青姨,見她安然無恙,羲靈才放下心。出來后,羲靈看見紅蓮懶洋洋地倚靠在墻邊,見她過來,才欣欣然抬眼,嬌嗔道:“殿下,怎么醒了也不來見我?怕不是身邊有了新人,都聽不見我這個舊人哭了……”

    羲靈扯了扯嘴角,走過去,勾起她的下巴:“哪有?我是太忙,誰讓你主子又給我沒事找事?他若安分些,我不就有大把時間陪你了嗎?”

    “沒關系,只要殿下心里還掛念著我就好。”紅蓮朝羲靈拋了個媚眼,才慢悠悠拿出兩三瓶藥,遞給她,“這是殘鶴托我帶給你的,他說你需要。”

    羲靈接過去,也沒細看:“幫我謝謝他。”

    “殿下也不謝謝我嗎?我可是浪費了大把春光,專程來給你送藥。”

    羲靈也輕笑一聲,朝她道謝。送完藥,紅蓮便扭著腰肢要離開。羲靈知道,她八成又是要去“春宵苦短日高起”,與她的夫侍在床上大戰三百個來回了。

    羲靈想了想,喊住她,故作羞澀地說:“對了,紅蓮姐姐,你可有什么方法,能讓一個男人愛你愛的欲罷不能,恨不得將最珍貴的東西都送給你?”

    紅蓮驚愣地眨了眨眼,見羲靈當真是求學心切,她便一哼聲,得意道:“那還不簡單?你問我,可算是問對人了。一會兒,我便將我的獨門秘籍通通送到你那邊,保準你看了之后,隨便勾勾手指,想要的男人便為你神魂顛倒。”

    “那便多謝紅蓮姐姐了。”羲靈驚喜萬分,差點便要感激涕零,淚灑當場。

    送走紅蓮,羲靈才拿起那幾個藥瓶細看,其中果然有易容丹,殘鶴果然足夠了解她。羲靈拿出一顆易容丹服下,又化形成“唐小米”的模樣,便出了妖魔宮,準備先去打聽有關清離的消息。

    十年過去,羲靈得先把這段時間內的信息缺漏給補上。

    羲靈到了天月宗附近,正要隨便找個酒樓,卻見迎面走來一位身著天月宗弟子服的男子。他走路大搖大擺,一看性格便外放,但周身的靈力氣息還算濃厚,八成是個嘴里把不住關的內門普通弟子。

    羲靈心中暗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低下頭,周身卻默默運轉起靈力,最后齊齊地往一處沖去,落在那男子身旁。靈力蓬勃,又來的突然,等林不語反應過來,靈力形成的氣流已經直沖他面門。

    林不語正要凝聚靈氣,抵御這場突襲,卻見一把劍凌空越起,擋在他面前,替他隔絕掉這場風波。

    收起劍,羲靈連忙蹙起眉頭,湊過去關切對方:“……不好意思,這位道友你沒事吧?”

    林不語抬起頭,正要道謝,卻在看見眼前女子面容的一瞬失了聲,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得的羞澀。

    瓊姿花貌,皎若秋月,說話的聲音也如同銀鈴般羲轉悠揚。

    聽見胸腔里急促的心跳聲,林不語舔了舔唇,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命定之人,這或許就是對“一見鐘情”這個詞語作出的最好闡釋。

    只是,林不語眨了眨眼,心想他的這位心上人有點臉熟,他們似乎在哪里見過……

    羲靈看著他離開,冷冷夜風吹起他的衣袍,那張俊美的面龐沾著晶瑩的水珠,整個人融入夜幕中,好似要被無邊的孤寂吞沒。

    羲靈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安。

    謝玄玉在四更天離開仙宮,江面風大,腳下是翻騰的海水,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晦暗天空。

    他握著符篆,將指尖送到鼻下,那里沾染著一抹若有若無香氣,是方才在樹下被她握住手腕,不小心沾染上的。

    這一趟前路兇險,他無法確保順利回來。

    所以思慮良久,還是覺得臨行前去找她一趟。

    只是分別前,他突然想到,他還沒給小鳥找到藍金海石。

    在暗夜的雨里,謝玄玉輕輕吻了吻那枚她送給他的符篆。

    第 77 章   張揚

    謝玄玉輕裝行動,只帶了一兩手下。

    一夜風雨不停趕路,天蒙蒙亮時,到達了靈宮外的叢林。

    清晨時分,神主的圣駕出了靈宮,靈衛隊伍浩蕩,圣鳥開道,光芒灑滿了天際,一路疾馳離去。

    蟄伏在繁密叢林中的一行人,終于開始行動。

    明澤仙宮舉辦四周清宴的請帖,早在幾日前就發往四大洲各族,從昨日起,就有族長陸陸續續地到達仙宮。

    貓公混在人群中,身邊來往人潮不絕,早晨宮中舉辦了儀式,喧囂的氛圍,稍微沖散了一點貓公心中的擔憂。

    貓公和謝玄玉約定好,如若事成,第一時間給貓公報平安,半天已過,第一場煉器科的比試也已決出勝者,謝玄玉仍舊沒有傳音保平安。

    段止走后,謝靈玉重新坐下來,繼續調整著氣息。靈力在體內運轉幾周后,謝靈玉緩緩吐出一口氣。吃過段止給的丹藥,謝靈玉便準備照例給糖沐浴更衣。

    只不過,才站起身,謝靈玉體內的靈力倏然一亂,他渾身一僵。

    他留在唐小米身上的追蹤術法被人解開了。

    謝靈玉皺起眉頭,第一次生出事情脫離自己掌控后的無力感,而追根溯源后,這些似乎都離不開唐小米這個人。自從在惠陽鎮遇見她,一切都開始偏移,游離在謝靈玉的計劃之外。

    今日糖更是險些沒了命,徹底失去復生的機會。

    痛恨自己的同時,謝靈玉下定決心,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糖。任何想要傷害她的人,謝靈玉都會盡快除去,這其中自然包括唐小米。

    追蹤術法沒了,但謝靈玉不信自己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個唐小米,更何況她的身邊還帶著糖圓,糖圓的氣息早就留在這間秘室的每一處。

    天華劍主動地蹭了蹭他的手背,表現出躍躍欲試的模樣。

    謝靈玉垂下眼眸,輕輕地拍了拍它,天華劍便乖巧地溜去角落。與此同時,謝靈玉朝寒冰玉床走去,小心翼翼地抱起糖,爾后走向浴堂。

    在這次沐浴的過程中,謝靈玉又檢查了一下糖的身體,見并無任何傷口和異樣,才又放下心來。

    回到床上,謝靈玉默默地在糖身邊躺下,拉住她冰冷的手,心卻充溢著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嘗到命懸一刻后失而復得的滋味后,謝靈玉便對回魂珠抱有勢在必得的態度。

    他一定會救活糖。

    謝靈玉閉上眼,卻沒有墜入夢鄉。他牽著糖的手,用自己的靈力滋養著她。與此同時,室內陷入了一息的昏暗,隨后又亮堂起來。

    謝靈玉睜開眼,將自己的一絲神識留在了這里,時時刻刻照管著糖,守護著她。

    *

    妖魔宮,圣女殿。

    “娘親,你為什么要去勾引那個狗男人啊?”

    羲靈抱著糖圓,揉了一把它的毛絨腦袋,才問道:“糖圓,你見過他?為什么說他是狗男人?”

    短暫的吃驚和困惑之后,羲靈轉念一想,要是清離真如糖圓所說,是個狗男人就好了。畢竟,接近一個有脾氣的普通人總比接近一個沒有脾氣的圣人來得要容易一點。

    糖圓心想,我何止見過他,還天天待在他身邊,吃他的靈石,看他給娘親的那具身體沐浴更衣,白日添妝呢。

    糖圓看得出來,謝靈玉雖然是個狗男人,但對娘親卻是真心實意的愛護。

    只不過……

    糖圓琥珀色的貓瞳轉了一圈,悄然將室內的場景收入眼底。自從進入這里,糖圓便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如果它沒猜錯的話,這里就是妖魔宮,而妖魔宮一向與天月宗勢同水火,是正道的眼中釘、肉中刺。

    若是讓謝靈玉窺探到娘親的真實身份,他還會繼續站在娘親這一邊嗎?

    沉默了一會,糖圓懨懨道,尾巴都耷拉下來:“……娘親,他不是什么好人,還是離他玉點吧。”

    看出糖圓的有意隱瞞,羲靈眉宇一凜,扒拉住糖圓的貓爪子,不讓它輕易溜走,低下頭認真地問它:“糖圓,你到底是誰?”

    糖圓:“……我是娘親的小貓咪。”

    羲靈嘆一口氣,松開糖圓,冷冷道:“如果你不愿意對我說實話,那還是離開吧。不管是回到謝靈玉身邊,還是去哪里,都與我無關了。”

    “!”

    糖圓貓瞳一豎,回身死死地賴在羲靈身上,一股子無賴勁,羲靈愣是無法把它扯下來。

    于是,一人一貓開始了漫長的大眼瞪小眼生活,最后還是糖圓甘拜下風,伏在羲靈膝上,說:“……其實,我從前生活在妖魔之脈附近,那次大戰后我僥幸逃了出來,卻受了重傷,只能化身成貓。”

    關于那次大戰,羲靈有所耳聞。天華劍仙怒斬當時的妖皇和魔皇,妖魔之脈也被其一劍封印,至此妖魔兩族日漸衰微,而天華劍仙飛升成仙。

    原來糖圓原先是妖魔之脈附近的生靈,怪不得當時會出現在那座山上……

    羲靈繼續追問:“既然如此,你當時帶我去的那扇門也是與妖魔之脈有關?”

    “是。”糖圓點點頭,“我以為打開那扇門就可以重獲力量,卻沒想到……”

    糖圓嗚嗚一聲,像是做錯事的孩子,忐忑不安地蜷縮起來。羲靈說沒事,安撫了它幾句,糖圓才安下心,又親昵地往她懷里拱。

    羲靈最后問:“你知道什么有關清離的消息?都告訴我。”

    糖圓躊躇一會,還是選擇老實坦白:“娘親,其實清離就是謝靈玉……”

    什么?清離就是謝靈玉,謝靈玉就是清離?

    于羲靈而言,糖圓的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她瞪大雙眼,遲遲回不過神,仿佛靈魂出竅了一般。

    直到糖圓一聲一聲地喊她,羲靈才猛然吸一口氣,一顆心落回實地。

    千算萬算,羲靈卻從未設想過謝靈玉就是清離。

    那先前,謝靈玉便都是在故意戲弄她?

    聽到她說自己愛慕清離仙君的時候,謝靈玉一定覺得很可笑吧。

    羲靈面色發白,緊緊地咬住唇。羲靈早已決定盡量避開謝靈玉,上天卻像是故意與她開了個玩笑,逼著羲靈再次接近他。

    可即便如此,羲靈也不能放棄,她必須迎難而上,去接近謝靈玉,奪取天月宗秘寶。

    游彥這人向來陰晴不定,她必須盡可能做到最好,才能確保在他手中的青銀安然無恙。

    見羲靈氣色不佳,糖圓一骨碌地從她膝上跳下,給她留下一個人喘息的空間。

    羲靈想了很久,才厘清一點思緒。

    紅蓮送來的東西被侍女放在桌上,羲靈略過那本書冊,轉而去找匣子里的其余東西,卻未曾想,摸了半天,只從里面摸出幾瓶春情散和幾大本同樣畫面裸露的書冊。

    匣子的最下層有一張紅蓮附贈的信箋,她對這些作了說明,可謂是簡單粗暴——

    羲靈:“……”

    當時的她一定是睡迷糊了,才會去尋求紅蓮的幫助吧?

    羲靈看的耳熱,默默將這些東西收好,塞入柜子里。

    關上柜門的一瞬,羲靈忍不住想,謝靈玉第一次的時候確實有些過分兇猛,她險些真的下不來床,走路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一想到從前,那些火熱的姿勢便充斥在羲靈的腦海中,揮散不去,她越想越煩躁,最后狠狠地跺了跺腳,驚得一旁的糖圓連忙小跑過來,蹲在她身邊。

    羲靈正要走過去,卻聽一敲門聲,她轉而打開門,看見霄月那張冷冰冰的臉,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哆嗦。

    霄月遞來幾瓶丹藥,一絲不茍道:“這是補足氣血的丹藥,之后若有需要可以去找殘鶴,他會給你。”

    羲靈接過來,見霄月沒有轉身就走,意識到他還有話要說,便又站在原地等著他。

    下一息,只見霄月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說的尷尬和羞赧,他難得磕磕絆絆道:“……陛下還讓我轉告你,只靠身體和房中術去勾引男人是最低級的做法。沒死之前,你還是魔族圣女,要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

    羲靈:“……”

    就知道游彥這張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聽完羲靈這番回懟,霄月憋了好大一口氣,才忍住沒笑出聲,面色通紅地走了。

    關上門,羲靈將丹藥放在桌上,伸手招來糖圓。

    今日,羲靈在謝靈玉洞府的秘室中看見了那具凡體,當時情況緊急,她沒來得及問清楚,現在該是好好了解一番。

    此時此刻,羲靈也狠狠吃了一驚,謝靈玉竟然想要復活她,她原以為謝靈玉早就忘了糖。

    與此同時,一個想法悄然躍上心頭——

    既然謝靈玉想要復活糖,那她不如順勢而為,繼續用糖這個身份接近他,再伺機而動,奪取天月宗秘寶。

    祝千歡經過羲靈身邊的時候,看向她,“看你臉色蒼白,若是身子不舒服,那就不要逞強,就算輸了也無妨。”

    羲靈望著面前人,想要從這張的臉上看出端倪來。

    她知道,她母親的謀劃嗎?

    祝千歡神色冷傲,一身紅衣如同傲雪的紅梅,道:“師妹看我做什么?短短幾日,你比前日在練武地中的表現差好幾籌,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羲靈微微一笑。

    祝千歡道:“下半場我可不會再放水。”

    羲靈笑道:“既然師姐說放水,便下半場便拿出全部的本事來,來試一試,能不能從我手里奪得第一。”

    也試一試,我能不能,將蒼瓊從那高高在上的神尊之位上拉下來。

    第 78 章   乖戾

    如此自大狂妄的語氣,的確很讓人不爽。

    祝千歡多看她一眼,淺淺一笑:“師妹,有些話,等你真能做到再說吧。”

    話音落,那道紅裙的身影已然入場。

    高臺上,各族的首領心照不宣沒有多嘴,這在場的,一個是鳳鳥王,一個是蒼瓊上神,他們說多了實在得罪人,便就靜靜觀戰。

    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化,到了下半場,便都是高手之間的對決,陣法威勢猛悍,劍陣、謎陣、困陣、五行八卦陣……層出不窮。

    而羲靈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在人群里,她從進來后,就一直避開對手,躲進了一處僻靜的林地中,像是避人鋒芒,暫時作壁上觀。

    然而久而久之,場外弟子不免有些議論。

    等黎清越到的時候,那處異動已然消失不見,但他還是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真是奇怪。

    持劍而來的時候,他分明察覺到這里的異動比山頭更強烈,可現在這里毫無異樣,只是平靜得過分。

    再要邁開腳的時候,身上的通訊玉簡突然有了異動,是徐津傳來的簡訊,一向沉穩有力的聲音有了明顯的偏離:“師父,弟子和林師弟有些抵擋不住這山頭洪流,我們就在山腳,那人也在……”

    黎清越垂下眼,收回腳步,直直地御劍朝山腳而去。與此同時,一股磅礴渾厚的靈力逐漸覆蓋了整座山。

    過了好久,重新變成小貓樣子的糖圓才從草叢里探出頭來,它左看右看,見四處沒人,才鬼鬼祟祟地慢慢踱步到另一旁。

    羲靈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雙眼緊閉,仿佛沒了生息。

    糖圓湊過去,一邊扯著嗓子喵嗚著,一邊用爪子拍拍她的肩膀。它叫喊得賣力,羲靈卻全無半點反應。一種大膽而可怕的想法漫上心頭,糖圓的爪子顫顫巍巍地往羲靈的口鼻處探去,還沒碰到,它便猛然一哆嗦,往后跳了好幾步。

    不行,娘親不會死的,它必須找人救活娘親!

    它現在只是一只單純又無辜的小貓咪,天月宗的那些人肯定不能把它怎么樣的,實在不行,就先去找那個姓謝的傻子好了……

    下定決心后,糖圓轉過身,撲棱著四條腿,尋著記憶中的那座院落去了。

    *

    山腳處。

    林不語嘆了口氣,扭頭朝著徐津看,忍不住吐槽一句:“師兄,這些人怎么看著比我們還冷靜?”

    徐津沒心思應他的話,只望向從屋內走出來的謝靈玉,建議道:“謝兄,雖說現在山洪已經被控制住了,但保險起見,你還是先去別處安置一會。”

    就算只有極小的概率,徐津還是愿意相信謝靈玉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即使謝靈玉不是天華劍的命定之人,作為天月宗的弟子,徐津也有責任和義務保護好這里的居民。

    而此時此刻,謝靈玉完全沒有聽清徐津的話,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不斷地重復和回響。

    原本還在床上睡覺的糖,不見了。

    一旁,帶著夫君和孩子準備往外走的小玉也忍不住走過來勸他:“對啊,小玉,這里多危險啊,你還是先跟著我們去外面吧。”

    這一次,謝靈玉倒是聽清楚了小玉的話。

    他猛然轉過身,雙眼緊盯著她,嘴唇一顫,開口問:“……小玉姐,你有看到她嗎?”

    謝靈玉雖沒直說,但在場的人都知道他在問誰。聞言,小玉也皺起眉頭,反問他:“姑娘沒和你在一起嗎?”

    話音落下,小玉才反應過來,若是姑娘和謝靈玉在一塊,謝靈玉便不必問她了。雖是夫妻,但也不是總要黏在一起,這放在往日本是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偏偏是在山上有異動的今天……

    小玉不敢再往深處去想,她匆匆收回神,正準備安慰謝靈玉幾句,耳邊卻響起一道童稚之聲。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到姐姐抱著那只貓去那邊了!”

    眾人的目光隨之全落在他身上,阿亮還渾然不知,只興高采烈地伸手一指,指向山腳的方向,爾后又抬起頭看看自己的父母,希望能得到一些獎賞。

    只是,期待中的夸獎沒有如約而至,阿亮只窺見到了一絲詭異的沉默。

    他困惑極了,眨眨眼,又動動手,努力回想自己今天的所見所聞,還疑心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見狀,阿亮只能撓撓腦袋,回頭請求父母的幫助,卻被小玉順勢拉走,捂住了嘴。

    最后,打破這陣沉默的是謝靈玉的腳步聲。仿佛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在阿亮指出方向的那瞬,他已經做好了朝著那里全力沖刺的準備。

    一直關注著謝靈玉的徐津迅速拉住他,開口勸道:“山上危險,謝兄不如還是先離開這里,我和師弟去尋找令夫人,幫助你們是我們天月宗的職責。”

    見謝靈玉沒有反應,徐津又朝一旁的林不語使了個眼神,林不語便先帶著小玉一家人撤退到另一邊去。于是,這里只剩下謝靈玉和徐津兩個人,他們僵持著,誰都沒有再說話。謝靈玉想走,但他終究是凡人,徐津又用了點靈力,遏制住他的行動。

    直到山上又傳來一聲轟鳴,謝靈玉才怒然甩開徐津的手,大步往前跑去。望著謝靈玉的背影,徐津的臉上寫滿了愕然,凡人和修士之間的差距并不小,謝靈玉居然能掙脫開他的束縛,或許先前天華劍殘魂的異動并不是意外……

    謝靈玉就是天華劍的命定之人。

    徐津來不及多想,便要跟上去,守著謝靈玉的安危,卻見不玉處,一道熟悉的身影飄然而來,擋在了他們面前。一番掃視之后,黎清越才淡然出聲:“山上已無事,山下情況如何?”

    聽到黎清越的話,徐津微不可見地松了口氣,連忙匯報:“弟子和林師弟已經讓周邊百姓轉移到其余地方,目前暫無人員傷亡。”

    除了……

    謝靈玉的妻子,尚未不知去向,恐怕兇多吉少。

    想到這里,徐津只能問道:“只是,弟子不知山上可有百姓受困?”

    一瞬間,徐津和謝靈玉都齊齊望向黎清越,饒是不知事情原委的他也察覺出些許異樣。黎清越沉思了會,才放出靈力,將旁邊的糖圓抓了過來,放在地上。

    糖圓正一頭霧水,但瞥見熟悉的謝靈玉,便不再顧忌徐津和黎清越的視線,只一心朝著謝靈玉喵喵叫了起來。

    它叫的這么賣力,也不知道這個姓謝的傻子能不能聽懂……

    算了,要不還是辛苦一下,將他帶去娘親身邊吧。

    于是,糖圓便搖了搖尾巴,一邊叫著,一邊抬起爪子,朝著山腳附近的位置揮來揮去。

    而一對上糖圓琥珀色的瞳孔,謝靈玉的心便徹底沉了下去。他急匆匆地追隨著糖圓而去,卻在路過黎清越身邊時聽他冷不丁出聲:

    “山上已經沒有人了。”

    謝靈玉猛地站定,回身望向他,只看見黎清越雙唇一張一合,如此之間便吐出令人頭腦發麻的話語:“山上已經沒有活人的氣息了。”

    徐津下意識去看謝靈玉的反應,卻見他又回身,腳步不停,仍要跟著那只貓朝著山上走。徐津忍不住出聲喊住他,再次勸道:“謝兄……”

    謝靈玉卻只是看了他一眼,極為平靜道:“我要去找她。”

    徐津看向自己的師父,見黎清越沒有出言阻攔,便只能一嘆氣,看著謝靈玉朝那座山走去。

    過了會,黎清越才又出聲,問他:“那人就是先前引發殘魂異動的人?”

    “是。”徐津收斂神色,恭敬道,“不僅如此,先前他還掙脫了弟子的靈力束縛。弟子認為,此人不會是普通凡人,只是……”

    “只是如何?”

    徐津垂下眼,一字一句道:“只是,師父有所不知,此人早已成婚,并與妻子感情甚深,怕是難以完全得到天華劍的認可。”

    畢竟要想完全掌控天華劍,需得心中毫無雜念,自然也得撇去七情六欲。

    “早已成婚?”黎清越抬眼,朝著謝靈玉離去的方向望著,“那也無礙,畢竟若是他的妻子在山上,此刻也已香消玉殞了。”

    沒有人比黎清越更知道凡人生命的脆弱所在,在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和人為傷害之外,生老病死,命定地逝去也算是最為完美的結局了。

    黎清越拂了拂衣袖,忽而輕聲道:“走吧,先去看看周邊百姓的情況。”

    “是。”

    徐津和黎清越到的時候,林不語正在安撫百姓,他向來會說些花言巧語,將原本憂心忡忡的老人哄得心花怒放,拉著他不放。

    見到徐津身邊的黎清越,林不語才連忙說了幾句,快步走過來,拱手行禮:“弟子林不語見過掌門。”

    “不必多禮。”黎清越的目光掃過這里的每一處,百姓雖面有愁容,但都聚在一處,不見其余吵鬧和爭執之景,他點頭稱贊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林不語飛快地瞄了一眼徐津,才低下頭說:“都是徐師兄安排得當,反應迅捷,才免去百姓之苦。”

    徐津沒有接話,爾后又到人群中探查了一番,安撫了幾句。等他要走回到黎清越身邊時,倏然有人弱弱出聲:“這、這位仙人,您可知小玉去哪了?”

    見狀,其余認識謝靈玉的人紛紛扭頭一看,陸續附和起來:“是啊,這孩子人呢?”

    “莫不是出……”

    “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有仙人在,小玉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徐津無法正面回答這些問題,只能對著小玉說:“放心吧,他不會出事的。”

    小玉怯怯地點了點頭,不由得握緊身邊丈夫的手,希望從中獲取些許力量,支撐著她站穩。她不敢想,要是謝靈玉還有姑娘都在這場山洪中出了事,她到底該如何去解釋這些事情。

    難道真的是命運中的詛咒嗎?

    徐津走回到黎清越身邊,思忖了一會,正要出聲問問謝靈玉的事情,卻見黎清越倏然抬頭,抬眼朝不玉處望去。于是,似有所感,徐津便循著黎清越的視線找過去,只看見謝靈玉一步一步地朝他們走來。

    離得更近些,徐津才看見謝靈玉的懷中還抱著一名女子,她閉著眼,仿佛正在熟睡。

    悄無聲息。

    貓公也是不解:“不知道,不過比就比吧,再多比一會好啊,可以給老大拖延點時間。”

    貓公又低頭去戳玉簡。

    羲華看向羲靈,低聲道:“善善?”

    羲靈抬手反握了下他的掌心,示意羲華安心,抬步朝著蒼瓊走去,笑道:“不過是簡單切磋一場。”

    眾人不解,簡單切磋嗎?這師徒二人又不是私下沒練過,對彼此實力難道不熟悉,非得要挑這個場合?

    這二人看著不像是關系破裂了啊。

    蒼瓊緩緩站起身來,風鼓入她的袖擺,衣袂飛揚,她睨著前方少女道:“你要與本座比?”

    第 79 章   關切

    羲靈道:“是,今日各族族長賞光來仙宮做客,四洲修士也都在,那師尊不如指點徒兒一番,叫大家一觀師尊的道法,也看看徒兒能到您的修為幾成?”

    她垂下手,眼簾半低,恭敬行了個禮,蒼瓊卻在那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恭敬之色。

    自不量力,目無尊長的小輩。

    羲靈怎么會突然要比試一場?只怕發覺了那水有問題,要來給自己討一個說法。

    在比試前,執事長官為了討好蒼瓊,說會做些手段,蒼瓊知道,便也默許了。

    這場比試,本就是給千歡準備的,理應是她奪得第一。回家的路上,羲靈一行人又碰上了小玉。

    不過幾瞬間,小玉的目光便從兩人相牽的手轉移到了羲靈懷中的貓上,她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朝他們微笑了下,道一聲好便走了。

    回到家,謝靈玉照例去準備晚飯,羲靈則先給這只貓簡單包扎了下。只是,人間的包扎藥物似乎對其不起作用,流血的地方并沒有任何愈合的跡象。

    羲靈心下一沉,深覺自己的猜想十分正確,卻又猛然后怕起來,或許這只貓身上的傷并不簡單,是有人刻意為之,那人還不是個凡人。

    而她將這只貓帶了回來……

    深思之際,羲靈懷中的貓咪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猶疑,喵喵了幾聲,便親昵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羲靈低下頭,盯著它看了一會,目光逐漸柔了下來。

    糖圓很像很久很久之前她偶然遇到的那只貓咪。

    可惜,那只貓已經死了,是被游彥那個瘋子親手虐待而死的。盡管有父親管著,但他再不濟也是未來魔皇的人選,對付不了她,自然有許多種方法去對付她身邊的人,還有事物。

    羲靈想著,不由越來越出神,直到指尖傳來一陣痛感,她才猛然一回神。

    殷紅的血從細小的傷口處冒出來,轉眼間,又悉數被懷中的貓舔舐干凈,至此不再流血。

    與此同時,肉眼可見的,糖圓身上的傷口迅速好轉起來,不一會兒便恢復如初。羲靈抱著它,身子也忽然熱起來,仿佛有什么在她的內心深處燒紅、沸騰起來。

    果然,糖圓不是尋常的貓。

    羲靈胡亂地摸了一把它,就將糖圓放下,自己則往外走,去廚房找謝靈玉。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羲靈只覺謝靈玉對她的吸引力勝過世間萬物。

    才進廚房,一股清甜的香氣撲面而來,羲靈雙眼發亮,頓時跑到謝靈玉身邊,低頭去看,果然是她日思夜想的桂花糕。

    “小心熱氣,燙。”一聽見腳步聲,謝靈玉就猜到是她,“怎么來了?”

    羲靈往前靠,將臉輕輕地貼到他的后頸旁,笑吟吟道:“想你了,不行嗎?”

    熱氣直往上跑,模糊了兩人的面容。

    羲靈低頭看了看新鮮出爐的桂花糕,又看看神色淡淡的謝靈玉,想了想還是挪到他身邊,小聲說:“好香,之后你教我,我再做給你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羲靈就是個真好吃懶做的性子,反正有謝靈玉在身邊,她學了也沒用……

    不對。

    羲靈搖搖頭,眼前的熱氣似乎突然換了個方向,齊齊地涌向她的眼眶,都快把她熏出熱淚來了。羲靈眨眨眼,費勁地將那股熱意憋回去,又扯出一個笑容,抱緊了謝靈玉。

    謝靈玉沒說話,只伸手回抱她。兩人就這樣靜靜地抱了一會,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羲靈才如夢初醒般睜開眼,跑去開門。

    敲門的是小玉,還有被她拎著的糖圓。

    小玉將糖圓抱給羲靈:“姑娘,這只貓是你在山上撿來的?”

    羲靈點點頭,正要說點什么,又見小玉提醒道:“怪不得,你不在身邊,這只貓又要往山上撲,跟發了狂一樣,我和夫君兩個人一起才捉到它。你若是想要養,先得看顧幾天,消消它的野性。”

    原來如此。

    羲靈低下頭,捏了捏這只小野貓,連忙向小玉道謝。謝靈玉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過來,將一碟桂花糕遞給小玉,溫聲道:“多謝,剛做好的桂花糕,若是不嫌棄,帶回去給阿慶當零嘴正好。”

    小玉接過去,笑了笑:“舉手之勞,哪有什么謝不謝的?不過阿慶確實對你這桂花糕喜歡的打緊,改日有空我也得向你們學幾招才行。”

    羲靈陪著笑了幾下,有點羞赧。等小玉走了,羲靈就牢牢抱著糖圓,吃完了這頓飯。

    幸好,在她身邊,糖圓還算乖順。慢慢地,羲靈也不怎么拘著它,就關上門,讓它一只貓在房中四處溜達。再回去看的時候,糖圓已經窩在了床邊,瞇著眼睡熟了。

    羲靈這才放下心來,沐浴更衣后又重新戴上那條白玉吊墜,等著謝靈玉過來。等待的間隙,羲靈又放出點靈識,白玉石便開始放光發熱。

    已經差不多了,再來兩三次便夠了。

    不愧是母親留下的秘法,比之起死回生也毫不遜色,就是要離開的話這具凡體該怎么處理呢?

    思忖間,羲靈聽見了腳步聲,便隨手拿起身旁的話本,看了起來。謝靈玉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羲靈披著長發,懶懶地靠在床榻間,懷里抱著本話本在看。床腳邊,灰色的貓盤起尾巴,窩成一團,已經睡著了。

    一家人。

    這本該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話,謝靈玉卻在此時險些當了真。

    謝靈玉慢慢走過去,坐到羲靈身邊,她還在看話本,謝靈玉便靜靜地看著她。被謝靈玉這么盯著,羲靈也不想再繼續裝,她將話本放到一旁,稍稍往謝靈玉的身邊靠了靠,問:“你今天怎么去山上這么久?”

    “無事。”謝靈玉垂下眼,“迷路了一會而已。”

    迷路?

    謝靈玉自小在這邊長大,怎么還會在這座山里迷路?

    羲靈不置可否,卻又著急做正事,便將這個話題略過,去拉謝靈玉的手。一碰到她溫熱的手心,謝靈玉的手指便往回縮了縮,他提醒道:“糖糖,今早已經……”

    才一次誒。

    羲靈氣哼哼著,也不放手,直接順勢去撓謝靈玉的手心,又將腿伸過去,頂著他的腰腹。

    謝靈玉似是無奈,輕輕地嘆了一聲:“太過頻繁,你會有喜的。等找到合適的法子,我們再繼續,好嗎?”

    “……”羲靈沒想到自己有天也會嘗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何種滋味,那話不過是她隨口編的,卻被謝靈玉當了真,拿出來當作不同她做的借口。

    她不會懷孕的,就算糖的身體只是凡體,但她畢竟還可以調用靈識和靈力,避個孕根本不是什么難題。

    見狀,羲靈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繼續去勾著謝靈玉,她就不信謝靈玉會沒有半點反應。不一會兒,謝靈玉確實有了反應,但還是啞著聲,將羲靈作亂的手撥開:“……睡吧。”

    羲靈氣得要死,又拿謝靈玉沒辦法,他都這樣了還不愿意同她做,羲靈也不能真的玩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戲碼。于是,羲靈收回了手,轉過身,背對著謝靈玉,閉上了眼。

    她等了一會,見謝靈玉也沒有服軟,更沒有湊過來抱住她,不由得更氣了。

    氣著氣著,羲靈原先心中的那點離愁和郁結也消散了。她閉著眼,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不久便進入了夢鄉。

    此后許久,謝靈玉才試探性地輕聲喊她名字,見羲靈沒有反應,才伸出手,又將她摟進懷中,緊緊抱著。許是聞到熟悉的氣息,睡夢中的羲靈全無半點情緒,下意識地又將手和腿纏到謝靈玉身上,與他緊緊相貼。

    謝靈玉悶哼了幾聲,手臂的肌肉緊緊繃著。他忍了一會,還是輕手輕腳地將羲靈的手腳挪玉,一個人起身下了床,走向浴堂。

    燈火微亮,謝靈玉仰著臉,呼吸粗重,手在水面以下動著,帶起陣陣聲響。

    深夜,謝靈玉才重新帶著沐浴后的冷氣回了房。他在窗邊靜靜地站了會,等身上又溫熱起來,才又躺回到羲靈身邊,將她摟住。對于謝靈玉的所作所為,羲靈渾然不知,只是又習慣性地窩進他的懷中,睡得更香了。

    翌日清晨,一夜無夢的羲靈難得先睜開了眼,得以觀察謝靈玉的睡顏。看了會,羲靈才意識到不對,昨晚她明明是背過身,刻意與謝靈玉隔了點距離才睡的,怎么一眨眼,她又回到了謝靈玉的懷中?

    絕對不可能是她主動的,一定是謝靈玉。

    羲靈冷笑一聲,又要轉過身,向外挪,卻被謝靈玉緊緊摟著,難以動彈。她只能重新轉回身,去扯謝靈玉的手,扯著扯著,謝靈玉便動了。再一抬頭,羲靈便對上了謝靈玉的眼。

    看什么看,不讓睡還過來摟她?

    羲靈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就要起身下床,卻又聽謝靈玉終于服軟:“……糖糖,是我的錯,別生氣,好嗎?”

    “不好。”羲靈的回答很是干脆利落,她低垂著眼,一副很受委屈的樣子,“每次都要我主動,你才肯。現在我主動,你又不肯起來,你到底要做什么?”

    說著說著,羲靈是真有點委屈起來。雖然是為了謝靈玉的氣運,羲靈才想盡辦法同他親密,但現在都做了夫妻,謝靈玉還是那副不冷不熱,要等她主動才肯的樣子。無數個瞬間,羲靈都懷疑過他不是貨真價實的男人。

    “我錯了。”謝靈玉抱著她,解釋道,語氣中盡是慌亂,“我怕你受累,也怕自己會傷著你。”

    做這種事,總得要她先愿意才行,不能只為了滿足他的一己私欲才做。

    羲靈不說話,故意讓謝靈玉去猜她的想法。好一會兒,謝靈玉才慢慢靠過來,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嘴唇,羲靈便順勢探出舌尖,與他勾纏起來。

    深吻之間,兩人又先后躺倒在床上,呼吸貼的極近。

    羲靈又感受到了他的反應,但她心里還有點氣沒出,就轉過臉,躲開謝靈玉的吻,看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他反應得很快,臉還紅著,卻先又解釋起來:“抱歉,等找著……”

    羲靈直接打斷他,略一挑眉,笑容明媚:“誰說要和你行房了?你愿意忍著就忍著,我可不想忍著,你得幫我解決。”

    “解決?”謝靈玉皺起眉,似乎不解,“如何解決?”

    羲靈眨眨眼,索性直接撩起裙擺,為他指點迷津:“用手,用嘴都可以。”

    祝千歡需要這場比試,然而中間卻跑出了一個攪局人。

    只是羲靈不服,又能如何?

    “您受了重傷,不若先回去,之后還有劍道的比試。”

    “再等等。”

    謝玄玉半蹲下身,看著海面。

    小鳥需要藍金海石,被操控折磨著,必定極其難受。

    又一陣海潮來,謝玄玉眼睫輕顫。

    洶涌雪浪撞擊礁石,聲音如雷鳴。

    在潮水聲中,他潛入了海底。

    海底,一切格外寂靜。

    第 80 章   獠牙

    沒有聲音,沒有光亮,分不清白晝與黑夜,海底只有無邊的孤寂。

    在這里,時間似被拉得無限長,對修士的精神無疑是巨大的考驗與折磨。

    深淵猶如一頭張開口的巨獸等待著吞噬獵物入口,這樣的場景,謝玄玉每一次尋找藍金海石,都要經歷一遍。

    自少時已習慣了獨自一人,黑暗與孤寂并不能影響他一分一毫。

    心口隱隱傳來,傷勢又撕裂開來。那里原本放著羲靈送他的護身符,在今日他在仙宮面對護宮麒麟時,已經用掉。

    謝玄玉手捂著心口,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漂浮游走。

    深入到地下深處,連玉簡的傳音也收不到,一切光亮都泯滅。

    只有,一下一下,那顆琉璃心臟,仍在輕微地跳躍。

    明澤仙宮,尚且在深淵之外,數千里外之遠。

    少男少女的身影映落在屏風上,殿外重兵以待,大雨滂沱。

    羲靈背靠于屏風之上,血在她淡青色衣裙綻開,猶如赤色的蓮花開,暈染開猩紅的一片。

    “殺人?少將莫要說笑,我一介女子,斷無那般武藝身手,談何能殺人?”

    氣氛凝滯的大殿里,響起她清婉的聲線。

    她面色平和,分毫不見慌亂。

    “身上的血從何而來?”謝靈玉問道。

    適才掙扎間,她烏發吹散開來,滿頭青絲如流瀑般傾瀉至腰際,他手從她的肩膀上拿開,穿過她發間,輕拈一抹沾在發上的血跡,送到她的眼前。

    “莫要告訴我,是那刺客砍傷他人時飛濺到你身上的。”

    羲靈的眼睫輕顫了下,這的確是她準備的說辭。

    她看到謝靈玉唇角輕勾,就仿若是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在等著她的回答。

    只是氣氛遠不如他面色這般輕松,四下暗潮涌動。

    她開口道:“今日玉席之上我吃多了酒,先行離席,不想回去路上遇到賊寇,僥幸方從其手上逃脫。這身血是那刺客殺人時所濺。”

    “既遇上了刺客,為何不出來解釋,偏偏躲在屋內不肯露面,大小姐是在害怕什么?”

    他手中那把鋒利的長劍,白刃折射出凜凜華光,映亮他清冽的下巴眉眼,亦將她雙目灼得生疼。

    常年行走戰場的少年將軍,治兵御下用的是雷霆手段,自是見多了人心叵測、心懷異胎之事,并非簡單幾句可以輕易糊弄過去的。

    羲靈眼簾半垂,看到那只搭在劍上修長如玉的手,輕敲了敲劍柄,力道輕輕的,卻猶如催命符一般敲打在她心尖上。

    她朱唇輕啟:“那賊寇于宮道之上撞見我,欲劫持我逼迫我為質,我本不從,對方以刀劍扣于我脖頸之上,將我拽至一處偏殿,后……”聲音漸止,仿佛極難啟齒。

    謝靈玉漆黑的眸子帶著審視,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后他見我反抗,粗魯待我,更甚欲……”話音仿佛從口中擠出來,“欺我……辱我……”

    殿內一時間,針落可聞。

    重熠燭火籠在身上,映亮她一張美艷不可方物的面容。

    她生得極美,臉若秋月,眸若秋水,未施粉黛便已經是美艷至極,光下看更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此刻青絲貼于面頰,唇抿成一線,像是在忍著莫大的恥辱。

    羲靈能感受到自上投來那一道目光,輕輕的,然而良久面前人都沒說一句。

    四周只余下了雨從屋檐落下沙沙聲。

    羲靈知曉他不會輕信,下一刻,抬手伸向腰間。

    裙帶被抽離、衣裙從肩頭滑下一瞬間,面前少年皺起眉心,下意識側開臉去。

    只是那旖旎的一幕,還是不偏不倚撞入了他的眼中。

    血衣包裹著少女玉白的肩頸,襯出頸前大片細膩的肌膚,上面斑駁的紅痕清晰可見。

    她揚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掛在耳側的耳珰,散發著泠泠幽光,映亮了一雙秋水般瀲滟的長眸。

    縱使“被刺客劫持”的話乃羲靈信口胡說,可今日遭遇卻半分不假。

    “將軍何以逼我自證?這頸上的痕跡,男人的指痕,莫非是我一人掐出來的?”

    本是清亮的聲線,此刻好似浸滿了恥辱。

    謝靈玉偏過臉來,眸光落在她的面頰上。

    身前是墻壁,身后是落地屏風,逼仄的空間里,二人衣料幾乎相挨,近到彼此身上的氣息在咫尺之間交換,嫵媚的與清冽的,勾纏在一起。

    雨勢不休,空氣黏悶。

    羲靈面容沉靜,縱眼角泛紅,依舊坦然迎著他打量。

    她滿身是血,已難辯解,如若無法立即為自己洗清嫌疑,殘害王嗣的罪名落下來,不可能還能活命。

    這一招劍走偏鋒,近乎極端,也是在賭他能否暫時放下疑心。

    漫長的沉默,久到羲靈露在外的肌膚浮起了一層栗粟,也未曾聽到那人開口。

    她纖長的眼睫不由自主地輕顫,只覺面前人目光分明平靜,卻如同一把利刃在輕輕剜著她的肌膚。

    燭光襯得他眉目鋒利,似清耀利刃,隨時出鞘。

    短短的一刻,漫長如年。

    他湊得近了些,過于凌冽的氣息令羲靈倍感不適,一下打破了二人之間僵持。

    下一刻,他溫暖的呼吸噴拂在她面上,略顯僵硬的動作拉起她的衣裙,柔聲道:“大小姐,先將衣物穿好。”

    這話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羲靈身子微微一頓,好似溺水之人,終于獲得了喘息的機會。

    她轉身去系衣裙,纖長的手指在裙帶穿梭間,盡量不讓他看出異樣,柔聲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出此下策,欲證清白,還請少將軍恕我無禮。只是還有一不情之請,今夜之事我并不愿外人知曉,可否請少將軍為我保密?”

    謝靈玉并未看她,目光落在一側屏風上。

    這時,外頭傳來的一道聲音,打破了二人的交談。

    “少將軍,刺殺君上的刺客已經找到。”

    羲靈系裙帶的手微頓。

    謝靈玉問:“何處搜到的?”

    “池苑旁的宮殿,那刺客二人刺殺君上未遂,從殿后院逃跑,一路潛進池苑。我等搜查到他們時,那刺客還捉了勛爵子弟,意欲以此要挾。下屬已經將人捉來。”

    殿外一陣喧嘩,隱約伴隨著誰人的叫喊之聲,朦朦朧朧從窗紗外透進來。

    羲靈察覺不對,刺殺君上……今夜外頭這些人搜拿的究竟是誰?思緒電轉之間,她反應過來,不曾想到今日玉席上還出了這樣大的亂子。

    她看向身邊人:“少將軍?”

    聲音柔婉,目光澄澈,似是提醒他,刺客既已經捉到,此事與她根本無關。

    謝靈玉將長劍送回劍鞘,低沉的聲線傳入她耳畔:“今夜冒犯大小姐,改日定上門親自道歉。”

    縈繞在她身側的水沉香猝然遠去,羲靈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雨水從門外打入,然就在他要跨出門檻之際,殿外又有人來報。

    少年的腳步停了下來,羊角宮燈搖晃,照得他半邊身子。

    離得有些遠,羲靈模模糊糊只聽得“六殿下”“遇刺”一類的字眼。須臾之后,他偏過臉向羲靈投來一眼。

    那一眼眸光深暗,睫影濃重,帶著些看不透的情緒。

    殿外催促得急切:“事關六殿下,少將軍,您且趕緊過去。”

    少年薄唇緊抿成一線,轉首按劍,大步流星跨過門檻。

    圍在殿舍外的侍退了出去,腳步聲伴隨著甲胄碰撞聲逐漸遠離,直至不聞。

    他離去時的眼神,仍在她眼前浮現,羲靈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回頭看來,必定是懷疑到了什么。

    羲靈長舒一口氣,吩咐護找一件干凈的衣裙來。

    血衣被丟進了火盆之中,火光簇簇燃起,將衣料一點點吞噬殆盡。

    羲靈眼中倒映著火光,不多時殿外有人道:“小姐,前頭傳來一道旨意,要傳喚玉上所有賓客,逐一進行盤查詢問。”

    “現在過去?”

    “是,不過雨下得大,您若是借口推辭不去,前頭大概也不會有人多說什么。夜色已深,小姐去嗎?”

    羲靈才殺了人,這種場合自然應當避著才行。

    只是思量之間,羲靈還是起身道:“等我換件衣裳。”

    她要出席,不止要去,還要表現得從容一點,叫所有人看不出一絲異樣。

    如此,好撇清身上的嫌疑。

    長廊曲折,羲靈換上了一件新的衣裙,輕紗籠在身,裙擺曳落垂地,在侍女的引路下前往玉客的宮殿,身后亦步亦趨跟著兩個護。

    傍晚時分她未讓人跟著,以至于出了那樣的意外,此刻不敢再落單。

    “小姐,您派我們去打聽的事情,已經打探到了。”護道。

    羲靈腳放緩了一步,柔聲問道:“那刺客是怎么闖入君上寢殿的?”

    她想弄清時玉席上發生了何事,聽護稟告道:

    “今夜酒過三巡之后,君上先行回殿歇息,屏退下人安心靜休,不想有賊人喬裝扮作宮人,借送藥的名義混入寢殿。好在君上及時驚醒,高呼救駕,那一男一女失了手,當即跳窗而逃,后來被謝靈玉少將軍手下捉拿,已經服毒自盡了。”

    “死了?”

    “是,都死了,七竅流血暴斃而亡,不肯招出背后的主使是誰。”

    羲靈眼皮輕輕一跳:“是嗎……”

    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若等會謝靈玉把她供出來,她便聲稱自己為刺客劫持,其余一概不知,只將景恪的事情全都推到那賊人身上。

    大概旁人也會如此以為——

    必定是那刺殺君上的刺客,逃跑的路上闖入暖殿,誤傷景恪殿下。

    若是刺客不承認,怕少不了一番糾扯,可如今都已服毒自盡,便是死無對證。

    于羲靈而言,有利無害。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玉客廳,尚未入內便聽得里頭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殿內燈火輝煌,人影攢動。

    羲靈從一側屏風后進入大殿,行到了最前頭,看到當中一氣度斐然的身影。

    十五六歲的少年,身著華袍錦衣,身量高挑,英俊不凡。此人便是羲靈的弟弟,鉅陽侯凌。

    “阿姊去哪了,怎這么久才來?”凌見到她來,側首詢問。

    “回去換了一身衣物,加上身子突然有些不適,便在寢舍多歇息了一會。”

    羲靈淺淺一笑,凌對此不疑有假,交談之中,將大致發生的情況說給她聽。

    今夜宮玉由太子負責,卻先后出現賊人行刺君王、王子一事,太子自是責無旁貸,楚王盛怒之下怒斥其失職,令盡快搜明真相,找出刺客背后主使。

    而此地又是太后的章華離宮,太后素來信任謝家,令謝靈玉輔佐在側,幫助一同調查原委。

    羲靈問道:“太子與少將軍在何處?”

    凌眼神指了指簾幕:“在里頭。君上被扶去了寢殿歇息,其余人正在暖殿搜查有關刺客的線索。”

    周邊人的交談聲,隱隱傳入了羲靈的耳畔。

    “何人如此膽大包天,敢刺殺六殿下?”

    “必定是之前那兩刺客,行刺君上不成,便傷了景恪殿下。只可惜沒從口中套出什么話,那兩人已畏罪自裁。”

    “等六殿下醒來,此事自有定奪,只可惜眼下六殿下失血過多,怕是兇多吉少了。”

    兇多吉少、等六殿下醒來。羲靈聽著不對,拉著凌到一側簾幕后詢問。

    “阿姊說什么?”凌皺眉,“景恪未死,只是性命垂危,尚未脫險,但情況確實不容樂觀,能否從鬼門關救回來不好說……”

    羲靈喃喃道:“是嗎。”

    她記得自己在走前,曾經探過景恪的鼻息,分明是沒了氣息,又如何還活著?

    除非是……

    她想起那尊擺放在殿中的青銅鼎爐,是因為當時香料被換成了迷藥,所以景恪只是昏死了過去,以至于氣息微弱不聞?

    晚風颯颯,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涌上了羲靈的心頭。

    思忖之時,一側簾幕搖晃,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后繞了出來。

    四周響起眾人行禮聲,羲靈亦跟著行禮。

    太子玉冠博帶,緩步而出,神色沉凝,跟在他身后之人——少將軍謝靈玉褪去了冷硬的盔甲,換上了一件云紋錦袍,端是灼然玉舉,豐神俊朗之姿。

    太子示意眾人平身,簡單慰問了幾句,令侍繼續盤問,不多時注意到羲靈,朝這邊走來。

    “今夜出了這般大的亂子,你可曾嚇著?”

    羲靈欠身行禮,言語溫柔:“多謝殿下記掛,有侍護在側,臣女未曾受驚。”

    面前容止端雅的男子點頭:“如此便好。”

    二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太子忽問:“倒是傍晚玉席上未見你人,是去哪里了?”

    羲靈早在來前便想好了說辭:“回殿下,臣女不勝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氣,順便去阿弟寢舍幫他取一件東西來,恰好遇上了前來搜查刺客的少將軍,便因此耽擱了許久。”

    羲靈抬起清淺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后之人。

    太子頓了頓,問道:“阿玉,是嗎?”

    本在叮囑手下事宜的少年,聞言轉過首來。

    羲靈擺出謝靈玉,是想借他之口,給自己一個不在場的證明。但她也不敢肯定,謝靈玉在查明真相前,是否會替她壓下那事,不將她供出來。

    羲靈與他目光清水般相接,面上不顯,衣袖之下的指尖卻緊繃如弦。

    良久,聽得一聲“嗯”從他口中說了出來。

    羲靈攥緊袖擺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太子也不過隨口一提,并未追問,只讓下人遞來披風:“夜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姐弟二人回寢殿。”

    羲靈搖頭:“不必勞煩殿下,我與阿弟一同回去便可。”

    太子溫文爾雅,有君子之風,向來對誰都春風般和煦,只是對羲靈和對其他人也并無多少區別。

    這一樁婚事由上一輩敲定,二人尚未成親,也并無有多少親近的感情,眼下也不過是未婚夫妻間心照不宣地相待如賓罷了。

    羲靈不敢讓自己過多打擾到他,只讓送到殿門口便好。

    雨水朦朧,檐角雨滴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不停地落在地上。

    一路上羲靈心神不寧,待回到寢舍,凌道:“阿姊怎么了?”

    他在她身側坐下,“近來你總是精神不佳,可還是因為夢魘纏身?明日我給你找一個驅靈的方士來看看?”

    羲靈忙道:“這里是離宮,太后生辰將至,這個時候找方士,實在不妥。”

    說起夢魘,近來羲靈確實總做一些詭譎怪異之夢。

    夢中場面破碎,一幕幕走馬觀花從眼前閃過,卻終究如隔著一層迷霧般,看不太真切。

    她此前從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她曾在夢中,見過景恪渾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的場景,變成現實了。

    為何夢境的一幕會變成現實?像是預兆著什么。此事怪力亂神,羲靈只能將之歸結于巧合,亦或是她醒來后記憶出現了混亂。

    更要緊的是,如今景恪未死,好比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中,令她坐立難安。

    傍晚時分她在雨中狂奔了一路,兼之精神疲累,眼下只覺一陣一陣的浮熱往上涌,羲靈身子發虛,意識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

    凌離去前,幫她喚來了姆媽。

    她額頭靠在床柱之上,輕輕地咳嗽,下意識抬手去摸發熱的耳畔,手卻一下定在了那里,接著整個人慢慢地僵住。

    她今日佩戴的是三穗流蘇珍珠耳墜,可剛從右耳解下來的這個,上面的流蘇珍珠只有兩穗,有一穗不見了。

    是在哪里不見的?她記得在宮玉前一直好好戴著。

    這點毫末細節本也無足輕重,可今夜不同,發生了這樣大的事,若那耳墜的配飾是落在了不該遺落的地方……

    思及此,羲靈脖頸之上浮起一層薄薄的冷汗。

    她轉首看向窗外,遠處玉客殿的輪廓森森,猶如一只沉睡的野獸,俯趴在黑暗之中,透著無盡的陰寒。

    **

    夜已經過了子時,章華離宮的一處宮殿,燈燭尚未曾熄滅,侍們正在搜查著現場,

    地上的血跡已被沖刷干凈,血腥氣卻依舊濃重到難以忽視。

    當中一個侍,低頭搜查著床榻,一抹細微的光亮闖入了他的眼角。

    他蹲下身子,在床下邊緣摸到一物。

    “少將軍。”

    謝靈玉在香爐邊,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侍雙手將東西呈上。一穗綴著珍珠的流蘇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散發瑩光幽幽。

    那珍珠形狀之圓潤,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么尋常之物。

    “小人在那邊的床榻下此物,像是女子身上的配飾,上頭染了血,怕是……與景恪殿下有關。”

    謝靈玉抬手將那其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里見過。”

    “少將軍見過?”

    謝靈玉指尖輕敲珍珠,沉默不語。

    傍晚搜宮時的畫面不斷從眼前閃過,最后停留在寢宮之中那一幕,女郎側過面容望向自己,耳畔珠寶光輝明滅,那掛在她耳上仿佛便是這種流蘇珍珠。

    他輕聲道:“是她。”

    侍正欲詢問,謝靈玉已將掌心闔上,抬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邊走去,“再搜搜,不可能只有這一處,必定還有其他的線索。”

    侍抱拳道:“是!”

    春雷陣陣,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一夜風雨晦暗,窗下那叢海棠花枝吸水彎了腰肢,折出了裊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羲靈鬢發汗濕,從夢中驚醒。

    疏落的陽光從紗幔透進來,漫過床上人冶麗的眉目。

    她面頰和脖頸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著水霧,潮濕的長發糾纏著雪白脖頸,唇瓣顯出病態的靡麗,哀艷得猶如一朵快要凋謝的山茶花。

    她渙散的視線聚攏,看到了一張熟悉和藹的面龐,是她自小陪在身邊長大的姆媽。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滿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輕拭去她額角的細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風寒,發了一晚上的熱。可是又做噩夢了?”

    羲靈輕喘著。她夢見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撲來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幾度驚醒,視線所及都是昏暗燭光,那暗色如同鮮血,浸滿了整個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動,闔上雙目,在心中告訴自己莫要多想,不過是一場夢,夢中一切都是虛妄。

    田阿姆低聲道:“外頭有人在等著小姐,小姐要去見一面嗎?”

    “是誰?”羲靈腦子如同生銹了一般,轉不動,反應都慢上了半拍。

    “是謝靈玉少將軍,半個時辰前就在前廳候著了,奴婢本想以小姐染了風寒不便見客為由推辭去,可他卻道無妨,執意要見您一面。”

    羲靈混沌的神志,就如燒紅的鐵塊扔進沸水里,一下清醒過來。

    就在她昨夜的夢中:她傷了景恪的第二日,負責調查此事的謝靈玉,便會親自來一趟說要見她,涉及證據一事,更似是要稟告君上。

    夢里發生的一切,在這一刻,和現實重合了。

    “小姐,要去見見他嗎?”田阿姆問道。

    是了,羲靈在將斬薇弓給羲照前,特地下了咒,蒼瓊只要起了心思盜取斬薇弓,撫摸過那寶弓,便會被反噬。

    若說此前羲靈無端提起蒼瓊盜取她的寶物,眾人還不明所以,這會看到這一幕,一下反應過來。

    羲靈道:“您為了讓千歡師姐奪得試煉第一,叫人給我下藥,麻痹我的手腳,現在你也體會到了這份痛苦,是嗎?”

    蒼瓊抬起頭,耳畔邊傳來嘈嘈雜雜的議論聲,在這時,卻是下意識,看向了女兒。

    祝千歡臉色蒼白,目中清波隱隱波動,無法置信地看著她,要上臺去,被人攔了下來。

    羲靈手中飛出一只羅盤,開口,清亮的嗓音回蕩在天地間。

    “無須多言,我今日所遭屈辱,請天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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