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沖破
這縷破土而出的靈力在巨大血絲球的映襯下顯得極其細微, 卻絲絲縷縷,源源不斷。
江煙很快察覺到了。
他曾為沈夕診斷過近百年的時間,因此這會兒一察覺到熟悉的靈力波動就立刻認了出來。
這方大陣是數(shù)位上古陣法大能聯(lián)手共創(chuàng), 耗盡無數(shù)心血。現(xiàn)如今這些大能早就飛升的飛升,羽化的羽化,當初設陣的人已經一個都不在這九州大陸上了, 只在成陣之初留下厚厚一份關于此陣的手稿,以備不時之需。
百花盛宴期間往來的修者如云, 其中不乏當世大能。因此現(xiàn)在在場也是諸位大能云集,其中有幾位對陣法方面的研究算得上頗有心得。
但是面對這五百年前精密繁雜的陣法,即使是得到了手稿眾人也不好隨意出手,畢竟這方陣法經過五百年的沉積,再經過這短短一日的劇變,這中間究竟產生了多少變化,誰也不知道。
更何況在場無人身處這陣中, 也不能從外界窺得其中一二, 因此他們現(xiàn)在對這陣法的情況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偏偏這一無所知的東西還拖不得。
因為沒人能預料到它之后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正在眾人焦頭爛額之際, 這縷靈力送來了破陣的光明。
逸散的靈力越來越多,自然注意到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是?”
“是內里的丹霄圣君放出來的靈力嗎?”
“不愧是丹霄圣君!這么快就能破解面前的陣法!”
“看來那個地方就是陣眼, 我們想辦法從這里著手!”
“……”
在場的其他人已經興致勃勃地比照著厚厚的手稿開始研究如何破陣, 湖岸邊的人面上都是一派興奮之色。江煙先開始也隨眾人笑了兩下,只是沒多久就轉過身走到了一旁暗夜的陰影里。
他是醫(yī)者, 又是聞名天下的愛好賞花, 從未聽過對陣法有興趣。聚在湖邊試圖破陣的人只當他對陣法才疏學淺, 不便參與討論,也沒有在意他的舉動。
唯有臨江仙醫(yī)面色凝重地走過來。
他輕聲道:“我剛剛看到那群人很高興,像是有破陣的法子了。你告訴我, 是不是圣君在里面破了陣?”
說到這里,臨江仙醫(yī)盯住面前的人:“他的情況很不好,是不是?”
江煙很不喜歡對方,畢竟臨江仙醫(yī)是沈夕拋開他之后新找的醫(yī)者。不過看樣對方也被拋開了,而且明顯沒有自己熟悉丹霄圣君,他的心里這才舒坦了點。
更何況,他現(xiàn)在心里也憋著擔憂,那些拐彎抹角的恩怨也就被他暫時拋棄到了一邊。
江煙道:“他不該多動用靈力的,但是現(xiàn)在他的靈力已經探出了這方陣法!
“我聽說,”江煙頓了頓,道,“這陣法吸靈氣!
臨江仙醫(yī)的臉色瞬間發(fā)白。
“他動用這么多靈力,他的身體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他會垮掉的!
*
沈夕閉著眼睛,一條胳膊搭在桌子上,昳麗的面孔正對著小窗。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偏偏額心的劍紋艷紅似火,薄薄的嘴唇也紅得像涂了胭脂,也就愈發(fā)顯出他如紙的面色。
一層薄汗附在沈夕的額上,他閉著的眼睫微微顫抖,雪白的里衣有些空蕩,整個人看起來仿佛隨時都要支撐不住。
卻一直支撐到現(xiàn)在。
火紅的小劍反身插入大水鬼原先所處的位置后,那先前還只是躲避小劍的大水鬼忽然似乎意識到什么,本就駭人的面孔更加猙獰起來。
這巨大的水鬼原先十分忌憚這火紅的小劍,這會兒卻直直地撲上前去,黑色的發(fā)絲也瘋狂暴漲,朝著小劍的方向直去。
然而發(fā)絲剛剛碰到小劍的劍柄就像燙著了一般迅速萎縮下去,變得焦黑卷曲,最終垂落了一地。
不過即便如此,那暴漲的發(fā)絲也沒有絲毫退卻,前赴后繼,在空中形成了一只黑色的手,以數(shù)量取勝,將小劍層層包裹起來,然后猛地一拉,似乎想要將這只小劍直接拔起。
但盡管這鐵針一般的黑色發(fā)絲拉直了如同鐵索橋,它們依然沒有拔起這柄小小的,不過成人巴掌大的一柄小劍,反而越來越多的發(fā)絲如同被火焰蔓延了一般依次變得焦黑,發(fā)脆,直至化為粉末碎在地面上。
水鬼這才意識到這柄小劍不是它能撼動的,它很快將所有的發(fā)絲都收回,甩掉上面的齏粉,然后迅速轉過身。
與此同時,這腐爛的,渾身散發(fā)著惡臭的水鬼身上巨量的黑色發(fā)絲統(tǒng)統(tǒng)飛速暴漲,朝著樓閣之上而去。它的身體腫脹,巨大,卻十分靈活,甚至一邊釋放黑色的發(fā)絲,一邊如同一只巨大的壁虎,順著墻面攀爬而上。
這一切轉變得太快,秦越剛反應過來,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影子就懸空凌于眾人的頭頂之上,引起了一陣驚呼。
秦越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持劍奔上前去,想要將那幾乎是他身體兩三倍大的怪物打下來。
師尊!
他的師尊還在上面!
那洶涌的黑色發(fā)絲或許奈何不了師尊,可誰知道這怪物上去會發(fā)生什么?
秦越不敢賭,盡管他自己也根本幫不了師尊什么。
在外的火紅小劍根本沒有回護,反倒是持續(xù)插在之前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秦越能夠感覺到空中大量熟悉的靈力正朝著小劍的方向移動,只留下一部分熟悉的靈力包裹著他。
然而他剛剛踏出天闌鏡所籠罩的范圍,那水鬼就仿佛背后長眼了一般猛地轉回頭,翻成全黑的眼睛如同獵手鎖定獵物一般鎖住了他。
無數(shù)黑色的發(fā)絲直奔樓閣之上的人而去,那趴伏在墻壁上的巨大水鬼卻腫脹的四肢在墻面上一蹬,就如同離弦的箭一般猛地撲向了秦越的方向。
風聲呼嘯,可怖的臉龐在瞬間放大,秦越幾乎是本能地往后一退,就退回到天闌鏡的庇護內。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水鬼,眼見無數(shù)黑色的發(fā)絲層層裹住了泡漲腐爛的慘白色身軀。
瞬間一股燒焦的氣味在四周彌散開來,黑色的發(fā)絲一接觸到屏障就變得枯萎。
秦越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感到整個地面忽然猛烈震動起來。
這巨大的水鬼居然開始大力撞擊天闌鏡所投下的屏障!
頭頂?shù)奶礻@鏡發(fā)出嗡鳴,鏡面上光芒閃爍。
秦越透過一角縫隙抬頭望去,就見師尊所處的位置已經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發(fā)絲從下至上一層層圍裹,卻沒有貼在沈夕的身上,而是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墻面一般纏繞而上。
而他的師尊,此刻正閉著眼睛,面向窗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任由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發(fā)絲將他封起來。
秦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就在這時,那身處樓閣之上,被重重黑色包圍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容貌昳麗的丹霄圣君閉著眼睛,輕輕地轉了一下臉龐,似乎是朝著這個方向。
下一刻,黑色的發(fā)絲就迅速而上,直接封頂,將里面的人徹底封閉其中,裹成了一只黑色的繭。
快得就像秦越看到的那輕輕一轉頭是一場夢。
他收回目光,在身后人群的驚聲尖叫中面色凝重地看著面前的龐然大物。
源源不斷的靈力自他的經脈進入,繼而又被天闌鏡索取,用以維持這被撞擊得搖晃的屏障。甚至不僅僅這張屏障,整座水上樓閣都在晃動,仿佛船只在海上遇到風暴,隨著海浪身不由己地波動,而船上的人也身不由己地站立不穩(wěn)。
秦越在沖天的尖叫聲和震撼的撞擊聲中努力站穩(wěn)腳跟,手上還提著那柄出鞘的劍。他抬起頭,盯著那只藏在密密麻麻發(fā)絲當中的水鬼,甚至能看到從縫隙中流出來的濕漉漉的水痕,順著無形的屏障流下,一路滑到最底下的地面上。
層層黑色的發(fā)絲包裹間,露出一張慘白浮腫的臉,臉上一雙翻成全黑的眼睛,一張幾乎占據(jù)了整張臉三分之二大的大嘴,從中露出森森獠牙,正咧開到兩邊的臉上,朝著秦越露出一個陰慘慘的笑容來。
“嘻嘻……嘻嘻……”
斷斷續(xù)續(xù)的桀桀怪笑自上方而來,縈繞在秦越的耳際。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什么蟲子入侵了一般,嗡鳴聲不斷,還擺脫不掉,叫他心煩意亂。
秦越看著面前這令人厭煩的丑陋怪物,心中不斷地涌起一股沖動,想要將對方撕得粉碎。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哪怕秦越明知自己現(xiàn)在絕對不能出去,而是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原地,他的心中這種沖動卻依然越來越強烈。
這不對,這不太對。
在逐漸上升,不斷充斥的,幾乎要完全占據(jù)他腦海的情緒潮水中,秦越努力地拉回了一點神智。
他的確討厭面前這令人作嘔的怪物,但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感覺?按理來說,師尊會更希望他現(xiàn)在待在原地……
師尊。
秦越一想到這里,就感到漫無邊際的,充斥著無數(shù)雜音的腦海為之一振。
他的神智清明起來。
秦越原本已經邁出去的腳步瞬間收回來,死死守住自己的位置,只攥緊了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烏黑短劍。
那藏在重重黑色發(fā)絲之中的可怖臉龐原本正猙獰地桀桀怪笑,這下翻成全黑的眼睛猛地睜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無法控制面前的人。
隨即,那張布滿獠牙的大嘴猛地張大,刺耳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嬰兒不受控制地張大嘴哭泣,聲音傳播極廣極遠。
秦越簡直不堪忍受,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從層層尖銳的干擾聲中聽見了身后人群的騷動:
“這是什么聲音?”
“好煩!怎么這么吵?!”
“是那個惡心的東西在笑!”
“我真想把它那張惡心的臉給捅爛!”
“走,我們一起去!”
“……”
秦越立刻意識到不對。
這怪物見影響他不成,就轉而去影響那些凡人。這怪物把自己拉出去可能是想破了這天闌鏡的屏障,將這群人叫出去……
秦越轉過身。
浩浩蕩蕩的人群竟然都開始慢慢朝著這邊移動。
這群先開始一見到這巨大水鬼就驚慌逃離的人,現(xiàn)在竟然如此有勇氣,眼睛都紅了,想要與這巨大水鬼進行搏斗。
他們的神智已經被影響了。
秦越揚起劍,背對著那只巨大的水鬼,勉強在搖晃的地面上站著,高聲道:“都不許動!”
“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
小孩盡管只有七八歲,個子卻已經開始抽條。他持劍立在前方,雖然聲音仍然稚嫩,一雙眼睛卻已帶著鋒芒,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
這被鼓動的人群才看過他擊殺新生水鬼的模樣,這會兒再見對方拔劍,眼神發(fā)狠地望著他們,原本混亂的頭腦也清醒了一瞬。
這小仙人雖然在保護他們,但也不是不能殺了他們。
可能到來的死亡讓這群昏了頭的人群清醒了一瞬。
然而桀桀怪笑仍然在耳邊嗡綿不絕,愈發(fā)使人心煩意亂。
秦越看著面前這群人暫時堪堪停下腳步,卻依然躁動不安的模樣,再聽著耳邊持續(xù)激烈的撞擊聲,桀桀的怪笑聲,額上幾乎要滲出層層汗珠。
他很清楚,再這樣下去,這群人的心智只會被煽動得越來越厲害,最終無視他沖破防線,而他根本不能同時管住這么多人不動。
說實話,秦越根本不在意這些人究竟是死是活。
從他娘死亡開始,但凡有一個人在意他的死活,他就不會成為乞丐,獨自流浪這么些年,進而受盡欺辱。
因此他當然對其他人的死活也不在意。
但是剛剛被襲擊的人的下場他也看見了,這群人死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很有可能會成為新的水鬼。如果這一切真的發(fā)生,那么不僅僅是他,師尊也很有可能會身處危險之中!
面前的人群躁動得越來越厲害,原先還只是小聲的竊竊私語抗議不滿,到現(xiàn)在聲音越來越大,所有人都蠢蠢欲動。
暴動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所有人現(xiàn)在都像夜間在懸崖邊上行走,隨時都有可能一同墜入深淵。
周圍沸反盈天的人聲,桀桀的怪笑聲,猛烈的撞擊聲,再加上搖晃的地面。
還有,還有被重重黑色發(fā)絲包裹住的師尊。
秦越腦海中的弦?guī)缀蹩嚦闪艘粭l直線。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一陣鳳鳴劃破整座水上樓閣,如醍醐灌頂一般,在所有人的腦海中一震,驅散了所有嘈雜的聲音。
秦越轉頭望去,趴伏在天闌鏡所投下的屏障上的水鬼似乎意識到什么,撞擊屏障的速度更快了。
頂上的天闌鏡鏡面反射著強烈的白光,嗡鳴陣陣,卻始終穩(wěn)如泰山。
倒是那遠遠的火紅小劍隨著鳳鳴一躍而起,從先前一動不動的位置中拔///出來,隨后如梭如電,迅速在四周的墻壁上刺了幾點,快得已成一道殘影。
整座水上樓閣晃動得更加劇烈。
這次的晃動不同尋常,巨大的橫梁砸下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和此起彼伏的驚呼。紛雜的碎屑瘋狂從天花板上掉落,腳下的地板也開裂開來,整個世界在眼前搖晃,所有人再無一人站立穩(wěn)妥。
就在此時,樓閣之上層層包裹的黑色的繭猛地破裂,一道白色的影子從中破出,當空與一面火紅的長劍相逢。
風聲呼嘯,勢如破竹。
白衣紅劍凌空而來,金紅的劍身直直刺入了試圖逃跑的巨大水鬼的體內。
腫脹腐爛的水鬼張開布滿獠牙的大嘴尖叫,卻阻擋不了自己逐漸變得焦黑,迅速萎縮下去的形勢。
慘白的巨大身體化為齏粉。
整座水上樓閣徹底塌陷。
無數(shù)人尖叫著掉了下去。
秦越也在墜落。
他一聲不吭,眼睛望著上方,風聲和尖叫聲在他的耳邊呼嘯。
水上樓閣中的燭火早就滅掉。
他看見無數(shù)的木屑粉末紛紛散開,露出外面晴朗的夜空,一輪散發(fā)著清輝的圓月。
還有一位從天而降的白衣人。
對方閉著眼,青絲如瀑,額心艷紅的劍紋在月色下微微閃著銀光,手中的長劍仍在鳳鳴陣陣。他臉上的神色十分鎮(zhèn)定,仿佛周遭的慌亂與他毫不相干。
是師尊。
秦越的眼睛望著對方。
多少湖邊的歡呼,水面上的尖叫和碎裂的雜音在他的耳畔縈繞,但秦越卻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安安靜靜的,只有上方那望過來的一人。
燙進了他的眼睛里。
丹霄圣君輕輕地一轉頭,閉目望過來,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正好和秦越對上了。
下一秒,他就感到師尊迎面撲來。
一雙微涼的胳膊輕輕地抱住了他。
“成功了!”
“陣法解開了!”
“快去接人!他們要掉下來了!”
“那是丹霄圣君!”
“……”
眾人陡然從高空墜下,即將墜入水中之時,忽然水面上迅速開出火紅的蓮花,花瓣綻放,一朵接一朵,一片連一片,熱熱烈烈,仿佛月色下的水面上燃起了一湖的火焰。
白衣的仙人從天空中飄落,輕輕地落在一水池的紅蓮上。
月色下他的容顏清冷,白衣勝雪,仿佛艷麗的紅蓮中開出的一朵雪蓮。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弟子不想離開師尊!
窗外夜深月明, 窗內燭火搖曳。
秦越明明站在房間里,卻感覺自己似乎和整個房間都脫鉤了。
昏黃的燭火將來往的人影拉長,投在墻壁上仿佛鬼魅在移動。房間門口時常有人進進出出, 帶進寒涼的夜風,如同一只偷襲的手,輕輕地握住秦越的小腿。
濃重的湯藥味在房間里四散開來, 比他初見師尊的那天,師尊在朱紅的車廂內為他熬藥時聞到的更重。
低低的竊竊私語聲從重重圍繞的床頭傳來, 兩三道人影皺著眉頭,面露焦慮,低聲地交談著,似乎怕驚動了床上的人。
秦越看過去,只能看到人影遮擋的縫隙中疏漏出來的一角被子。
不是紅色的。
師尊還是最適合紅色。
秦越悶悶地想。
他原本并不站在這里。
他原本站在師尊的床前。
從漆黑的夜晚中,銀色的月光下,秦越從落入師尊的懷抱后, 緊接著發(fā)生的一切對他而言就像一場夢境。
他看到明亮的月色, 聽到人群的歡呼, 看著師尊牽起自己的手,踏著滿池的紅蓮走向岸邊, 然后被等待良久的各路人馬團團圍住。
秦越記不清師尊牽著他走了多久, 只記得師尊的手極其冰冷,仿佛冬日里檐角結出的冰棱。
還緊緊地攥著他的手。
他們沒有回住宿的客棧, 而是進了百花園。
秦越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M百花園,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
因為在踏進安排好的小樓的一瞬間, 師尊忽然倒下了。
隨后就是一陣兵荒馬亂。
臉色蒼白,眼睫緊閉的師尊很快被抱上了床。
秦越站在床邊一言不發(fā)。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把他擠到了后面。那些人或端著湯藥, 或拿著醫(yī)書,或給床上躺著的人問診。
過來的時候還要專門繞開他,叫他別在這里擋道。
秦越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
師尊閉著眼睛,他再怎么守在一旁也不能讓對方醒來,甚至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總之,他在這里毫無用處。
秦越靜靜地走到了角落里。
他明知道自己沒什么用,但還是想站在這里,最起碼想看到師尊好起來再走。
前方燭火朦朧,圍在床邊的人在墻上投下綽綽的影子。遠遠地,有輕輕的嘆息和竊竊的私語傳來,但是秦越都沒有心思去聽,唯有一雙眼睛遠遠地盯著那朦朧影子間露出來的一角被角。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看著那一角被角在期待什么。
但他仍然一直盯著,甚至眼睛都有些酸痛。
忽而,那片被角動了一下。
秦越的眼睛眨了眨,正想再去看,一道朦朧的人影就直接擋住了那點空隙。
前方的人影晃動起來,發(fā)出小小的驚呼,關切的話語一擁而上,仿佛恨不得立刻就叫.床上的人回應。
師尊醒了!
秦越意識到這一點,往前走了一步又收回來。
他還是不上去了,本來他在這里就沒什么用,只能徒增往來人的行動不便。他留下來是為了看師尊身體如何,現(xiàn)在知道師尊身體好了,他也該走了。
秦越這么想著,身體卻依然沒有動。
他看著前面人影綽綽,晃來晃去,幾乎將床上的人都擋住了。他看見有人似乎伸出了胳膊,將床上的人扶著坐了起來。他還看見有人端著藥擠了進去,俯下.身似乎想要給對方喂藥。
他看一看。
秦越心想,腳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踮起來。
他就看一眼,親眼看到師尊身體好了他就走。
然而前面的人影晃來晃去,秦越也不過七八歲,身量不夠高,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人。
忽然,前面的人影晃動了一下,繼而人聲更大,更嘈雜了些。幾個黑影在燭火的映照下轉過身,將目光投向了他。
其中一人背對著燭火走過來,步履匆匆。
秦越以前看過很多人的步伐,看的久了,看的多了,甚至能從步伐中看出主人的情緒如何。
就比如現(xiàn)在,他總覺得這背對著燭火而來的人步伐中帶著些許怒氣沖沖。
他定睛一看,見來的人是百花園園主。
對方的神色在跳動的燭火下顯得有些莫測,但眉梢眼角猶帶著些許難言的不甘,沉聲道:“秦越是吧?你師尊找你。”
秦越耳朵聽著,眼睛卻沒看著他,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被重重人包圍的床邊。
先前被圍得幾乎密不透風的人群中缺了一小塊,從中露出一小段錦被,錦被上還放著一只細細的手,在昏黃燭火的照耀下,這只手的膚色顯得很溫暖。
但秦越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沒有答話,徑直朝著床邊的方向走過去,目不斜視,越走越快,直到在周圍人的目光中奔到他看了許久的床旁。
穿過重重圍著的人,就像穿過一小片森林。秦越的眼前先是無數(shù)的衣角,等到奔到床前一轉,倚靠在床上的師尊就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師尊。”
秦越站到床前,喉頭滾動了兩下,卻最終只說出了這短短一個詞。
他的目光盯著燭火映照下朦朧的人。
對方青絲如瀑,一雙通透如同琉璃的眼睛望過來。
秦越感到一只冰涼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完全忘記這幾個月來建立的師徒關系,完全忘記自己之前對距離的在意,直接握住了這只冰涼的手。
“師尊。”
秦越又喊了一聲,就見面前的人臉上露出點很淡很淡的笑意。
那雙波光流轉的眼睛將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才問道:“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這聲音很輕。
沈夕的音色本就溫柔,這樣輕輕地問話,朦朧得仿佛在夢境里,柔柔地將話送到了別人的耳邊。
秦越立刻搖了搖頭,道:“沒有!
他聽到這里,原本有些混沌的頭腦忽然清明了一點,一個念頭飛速在他的腦海中閃過,像是黑暗中陡然亮起一絲光亮。
師尊為什么會問他這個問題?
聽起來有點陌生。
他的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現(xiàn)起從前他下課訓練回去的時候,師尊一般不問他有沒有受傷,從來都是直接詢問他的課業(yè),或者直接抬手幫他理順經脈,點一點他傷口的位置,然后幫他處理。
而現(xiàn)在,師尊明明也用眼睛看過了他,為什么……
秦越還沒想通其中的關竅,就聽見坐在床邊的人道:“我的身體已無大礙,不過需要在這里暫時休養(yǎng)一段時間,有可能會在百花盛宴結束后才能回去。你想早點回昆侖山嗎?”
靠坐在床上的人身著雪白的里衣,在燭火的映照下,他通身帶著點朦朧的,昏黃的暖意。秦越有些看不清對面人的神情,但他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面對這個徒弟的反應,沈夕倒不是很驚訝。說到底,秦越才進門不到半年,對師門還沒有太多留戀是很正常的。
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應當把情況給這個小徒弟講清楚,道:“師尊現(xiàn)在,狀況不太好!
沈夕說到這里,輕輕地喘了一口氣,一旁的臨江仙醫(yī)連忙道:“你現(xiàn)在不宜勞累,還是……”
對方話還未完,便被丹霄圣君的手勢制止了。
沈夕繼續(xù)道:“如果你繼續(xù)留在這里,師尊恐怕不能幫你太多,頂多只能每天督促你練劍,這樣你也不想回昆侖嗎?”
他看著眼前趴在床邊的小徒弟,再看對方尚且稚嫩的臉,心里難得起了點柔情:“昆侖山上好歹還有學堂,有教授你課業(yè)的老師……”
沈夕忖度,按照那話本中所說,舒凌云不管后來如何與他這徒弟決裂,起碼前期作為大師兄,對秦越都算不錯。
他前段時間也觀察了一陣,似乎兩人之間也沒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要是秦越去請教舒凌云練劍的事宜,對方應當也不會拒絕。
“不想回!
秦越忽然道。
他一雙黑黢黢的眼睛里映著面前人的身影,道:“沒有師尊,我不想回昆侖!
“學堂的課業(yè)我自己也可以學,練劍場所教授的東西早就遠不及師尊教授我的。”
“弟子不想離開師尊。”
沈夕看著面前的小孩說完這么長一串話,之后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低下頭去給他看黑黑的圓腦袋,而是執(zhí)拗地抬起頭來望著他。
小孩進步挺大的,知道要抬起頭來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雖然沈夕現(xiàn)在身體十分疲憊,其實并沒有多少精力和這小倔崽子費口舌,但他心底卻十分受用秦越的態(tài)度。
對方是他的弟子,理所當然應該依賴他,信任他。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教導對方時所想要的效果。
想到這,沈夕笑了一下,道:“好!
他的笑容在燭火中十分溫柔:“師尊這段時間可能沒有精力教導你。但希望你不要因此松懈,要鞏固基礎,好好練習,別讓師尊失望!
說到這里,沈夕的聲音又如同一片羽毛,輕輕地,卻又撓著人的心,叫人心里有些癢癢的柔:“秦越,你明白了嗎?”
師尊這是答應了他。
秦越眼睛一亮,周圍綽綽的人影這才忽然有了形狀:“是,師尊!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給師尊擋擋風。
沈夕聽著秦越的回話, 看著自家徒弟亮晶晶的眼睛,心情不可謂不舒暢。
他正想摸摸對方的腦袋以示獎勵,突然一陣急火攻心, 喉頭一癢,沈夕原本已經抬起來的手迅速拐了個彎,轉而掩住自己的嘴唇, 開始咳嗽起來。
這咳嗽連綿不斷,聲音卻有氣無力。不過短短幾瞬, 床上的人已是咳得滿面紅暈,眼里都泛起了水汽。
四周原本安安靜靜,投在墻壁上的人影立刻亂成了一鍋粥,重新圍上前來。
身為主診的江煙當即勸道:“圣君,你剛剛才脫離危險,還不宜長時間說話。既然你徒弟已經答應你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他一邊說著, 一邊想給好不容易才平息咳嗽的人順順氣。誰知他剛伸出手去, 就見另外一只手迅速從旁掠過, 搶在他之前扶住了床上人的肩膀。
昆侖山掌門褚桐伸出另一只手將沈夕身上的被子提了提,低聲道:“師弟, 睡吧!
江煙眼見自己被半途截胡, 心里氣得要命,但看到床上人疲憊的神色, 他又將這口氣壓了下去, 沒有表現(xiàn)出來。
不論如何, 現(xiàn)在沈夕的身體最要緊。更何況這一次,這從前不做人的昆侖山掌門好歹還干了點人事。
之前為沈夕現(xiàn)場緊急調制藥方的時候,本來因為一兩味藥材庫存的數(shù)量不夠, 江煙是想放棄最佳方案的。就在他猶豫之際,平常死人臉一般的褚桐竟然主動慷慨解囊,獻出藥材,他們才能這么快將沈夕從危險的狀況中拉回來。
江煙懶得想對方作為一名劍修,又跟沈夕關系不好,究竟為什么會隨身攜帶這些東西。
他只是忍氣道:“對,圣君該睡了!
沈夕并未答話。
燭火下,站在床旁的人看不清丹霄圣君的神色,只能望見那鋪上一層朦朧光暈的頭發(fā)和一點臉龐的剪影。
沈夕看向趴在他床旁,一直望著他的秦越,道:“回去睡覺吧,明日早上過來找我!
秦越原先一動不動的身體這才晃了晃:“是,師尊!
他自始至終看著靠坐在床上的人。
對方青絲如瀑,里衣雪白,神色看著有些疲憊。不知道是不是這燭火的緣故,丹霄圣君的面容在昏黃的光影里顯得非常溫柔。
溫柔得甚至有點脆弱。
讓秦越恍惚想起先前師尊倒下的身影。
如同一片輕飄飄的柳葉,倒在百花園主的懷里。
這個畫面他明明親眼目睹,整個晚上卻直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
原來師尊也不是一直都很強大。
秦越轉身離開的時候心想。
他早就見過師尊生病的樣子,但對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給他這種別樣的感覺。
不過這樣的師尊,依然很好看。
在百花園園主的招呼下,有仆從前來引領丹霄圣君的弟子前往別的房間休息。
秦越在前方仆人的帶領下走進為自己準備的房間,臨入睡前,他的腦海里依然朦朧地浮現(xiàn)著那道燭火里的溫柔影子。
*
接下來的幾日里,秦越每日早早起床,去師尊的床前問候。
如師尊所言,對方的確一直臥床不起,根本無法教導他的修行。
但是秦越并不在意,今日又一次準時來到師尊的房門前。
他到的時間很早,走廊上靜悄悄的,房門前站著兩位低眉順眼的仆從。
秦越來了這么多次,門口的兩人早就認識他了,因此并沒有阻攔,只小聲地提醒道:“小道長,圣君昨日半夜醒了一回,喝了點藥,還做了些治療,很晚才重新躺下,現(xiàn)在應該還在睡覺。”
秦越點點頭,輕輕推門進去了。
一推門,熟悉的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與此同時,熱浪迎面包裹住剛進門的人。外面并不冷,屋子里卻很熱,仿佛整個房間都變成了一座火爐。
身體健康的人待在這樣的房間里著實難熬,但秦越已經熟悉了這間房的環(huán)境。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關上門,朝著床的方向望過去。
出乎他的意料,師尊并沒有睡著。靠坐在床柱上的人身著雪白的里衣,身上披著一件紅衣,正微微低著頭,靜靜地坐在床上等著他。
秦越小聲喊了一聲道:“師尊。”
沈夕抬起頭來。
他今日看起來比前幾日的精神頭要好得多,只是臉色依舊蒼白,眼睛望過來的時候,臉上帶著點很淺淡的笑意:“你來了!
或許是因為身體虛弱,對方這點笑意看起來溫溫柔柔的。
秦越不是沒見過師尊笑,但還從沒見過對方這樣笑。
沈夕也不在意對方有沒有回答。他扶著床柱站起身,滿頭青絲如瀑布般垂落,如同綢緞一般輕輕晃蕩。
他朝著秦越伸出手:
“來,扶我一下!
秦越本就站得離他不遠,這下看見師尊扶著床柱,朝他伸出手,當即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師尊的手。
這只手冰涼得厲害,在秦越的手心上用力按了一下,才緊緊握住他的手。沈夕借著這股勁兒往前走了幾步,就順勢倒在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松開了緊握著的手。
“你這幾日睡得如何?”
沈夕平息了一下喘息,才慢慢問道。
秦越微微垂下眼簾,道:“睡得還好!
“睡得好就好。”
沈夕道。
他躺在軟榻上舒了一口氣,感覺身體有些發(fā)冷。從他住進這里開始,這間房間就被布置上了保暖的陣法,房間里熱烘烘的,卻無法抑制他體內自心肺處擴散開的寒意。
沈夕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不自覺皺了下眉頭。
一張薄毯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沈夕轉過頭,就見秦越正伸手給自己掖毯子。
他這小徒弟一言不發(fā),又從納戒中一樣樣拿出靠枕,手爐和熱茶,將靠枕墊在他的背后,將手爐塞在他的手中,又將熱茶沏好,放在他的手邊。
秦越沉默而心細,忙忙碌碌的,就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圍著他這朵花在轉。
沈夕享受著對方的侍候,直到他感覺舒服了,秦越也停下手,他才道:
“前幾日我身體不好,沒有看著你練劍。今日我雖然起來了,但還不能隨意出去。你把窗子開開,在院子里練著,我就在這里看著你。”
秦越聞言卻沒有動,面上難得地露出一點遲疑。
換作以前,自家徒弟面對師尊的這點要求還有猶豫,沈夕的面色肯定要冷下來。但是他已經和秦越相處了這么長時間,尤其是對方剛剛才熟練地照顧過他,沈夕的心里就不免柔軟了些。
雖然他希望徒弟對自己言聽計從,但對方畢竟是個人,還是個這么小的孩子。
“怎么不動?”
師尊的聲音懶洋洋的,沒有多少責怪之意,像是隨口一問。
秦越頓了頓,才站直了身體,看向面前的人,道:“師尊的手很涼,開窗外面會有冷風進來!
他說完,就抿緊嘴唇,垂下了眼睛。
一聲輕笑在房間內響起。
秦越抬起眼來,就看見抱著手爐,嚴嚴實實裹在毯子里,靠坐在軟榻上的師尊。
對方青絲如瀑,原本面色蒼白,神色淡漠,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這一笑眉眼彎彎,給他染上了點煙火人氣。
“那你就到離窗戶近一點的地方練劍!
沈夕道。
“劍法不僅要會,更要會得精妙,劍氣需收放自如,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你離窗戶近一點,我也好監(jiān)督你。這小窗上垂下來的簾子上的流蘇,你一點都不能讓它們搖動。”
“此外,你在窗口邊還能給我擋擋風。”
這最后一句,語氣輕松,還帶著點玩笑的意味。
秦越抬起頭來,就見面前靠坐在軟榻上的人正對著自己笑。
對方容貌昳麗,這一笑更是如同春風:
“秦越,你愿意給師尊擋擋風嗎?”
這聲音如此溫柔,甚至聽上去像是一個請求,與平日里對他耳提面命的師尊極為不同。
他原本就很聽話,這一下更是難以拒絕。
秦越幾乎是立刻應下來。
臨出門之前,師尊囑咐他:“如果有不適,立刻停下來,過來找我,明白了嗎?”
秦越聽了這話,心里有些異樣,但仍是點點頭,走到了院中。
這棟小樓地基不低,其實以秦越現(xiàn)在的身高根本夠不到小窗的高度。但他依然認真觀察了窗戶的所在,然后選好位置,開始練習基本功和劍法。
榆澤城地處寧州,地勢特殊。此時正是盛夏,但榆澤城中天氣清爽,送過來的風也帶著絲絲舒爽的涼意。
秦越特意站在風口處,盡量將往來的風擋住。但即便如此,他練完基本功和一套劍法后依然出了不少汗。
他原本所練的那套劍招已經十分熟練,現(xiàn)在所練的這一套是師尊前不久剛剛教授給他的,因此他現(xiàn)在練習劍招還不夠熟練。更別說師尊還向他提出了要求,劍氣要把控得精妙,一點都不能驚動小窗上垂下的簾子。
秦越運轉經脈內的靈力,手上舞著劍,額上微微出了點汗。
他做事一向用心用意,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正面臨一點瓶頸。往常每到這時,師尊總會先他一步點出他練劍的不通之處來。
而現(xiàn)在……
他的目光在轉身的間隙瞥到窗口,就見師尊正望著他,毫無制止他的意思。秦越的神識掃到小窗前垂落的流蘇,上面細碎的下擺正隨著劍氣輕微地晃動。
他都注意到這點了,師尊不可能注意不到。
或者說,以前的師尊不可能注意不到,而現(xiàn)在的師尊無法注意到了。
秦越在沈夕的目光中停下練劍的動作,走回了小樓。
沈夕并沒有喊住他,而是望著他的背影,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扣著手爐。
秦越一路走回房間,關上身后的門,抬頭就望見靠坐在榻上的人正望著他,神色波瀾不驚,似乎早有準備。
秦越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道:“師尊,你的身體如何了?”
他望過來的眼睛黑沉沉的。
沈夕捧著手爐,輕聲道:“你真的想知道?”
秦越點了點頭。
坐在榻上的人笑了一下,道:“這幾日,師尊的修為……正在下降。”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墻頭上的美人蛇。
沈夕看著面前的小徒弟抬起頭來, 黝黑的眼睛微微睜大了望著他。
他手里捧著熱茶,茶水碧綠,微微蕩漾, 映出他的眼睛。
沈夕低頭喝了口茶,短暫避開秦越的視線,這才重新抬起頭玩笑道:“瞧瞧你這樣子, 怎么,害怕師尊沒用了?”
秦越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慌亂, 嘴唇顫抖了兩下。
他想說不是這樣的,但不等他出聲解釋,師尊就將茶杯放到旁邊的小桌案上,輕松笑道:“開玩笑的,不必在意,一點陳年舊傷。再休養(yǎng)一段時間,我就會好的!
就是修為不一定還能恢復到原來的地步。
沈夕想到這里, 心情卻很平靜。
因為他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修為緩慢地失去, 也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這一次不過是長久無法得到根治的問題終于暴露在人前。好在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少,而他也并非完全被動。
沈夕現(xiàn)在的修為只怕跟秦越也差不了多少。百花園園主囑咐他近段時間決不可再動用靈力, 因此他連神識都無法探出去。
現(xiàn)在的他, 正在從頭來過。
就是沒想到他這小徒弟還挺敏銳的,這么短的時間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師尊的傷, 是五百年前留下的嗎?”
沈夕稍微走了點神, 就聽見秦越這么問道。
他對對方愈發(fā)滿意, 也就沒有隱瞞,干脆道:“是。”
“五百年前,我斬殺那位魔君的時候, 遭到了反噬,”沈夕道,“魔物詭計多端,臨死之前也不忘趁虛而入,留了一道強烈的魔氣在我的體內!
“我已將這道魔氣封存起來,平常并不怎么礙事!
騙人。
那么冰冷的手,時不時的咳嗽,怎么可能不礙事。
秦越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卻沒什么起伏。除了可能被師尊誤解時流露出的那一絲短暫的慌張,他的神色一直十分冷靜。
沈夕也沒有察覺到他這小徒弟內心的波動,繼續(xù)道:“之前是因為動用了過多的靈力,才讓這魔氣跑出來了一會兒。現(xiàn)在它已經被重新封印回去了!
他說得輕松,秦越卻不這么想。
小徒弟望著他的師尊道:“沒有什么收服魔氣的辦法嗎?”
沈夕笑道:“沒有。”
秦越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
“所以,不要給魔物留一絲機會,”沈夕的眼睛望過來,秦越感覺自己被師尊的目光鎖住了,“魔物并不都如你先前看見的那般丑陋,有的甚至可以變換形態(tài)引誘你!
“你本是凡塵之人,入門的時日也短,有些事情可能學堂的老師還沒有跟你說過。”
“五百年前,我將魔君一劍斬殺之后,魔物力量大為削減。但魔物難以斬盡殺絕,如今仍然有很少的一部分龜縮在十萬大山之外的荒原上!
“如果有朝一日,它們……”沈夕的聲音突然變得又低又輕,像是怕被別人聽見似的,“昆侖山就是人間的第一道防線!
“當然,我希望永遠沒有這一日,”沈夕道,“現(xiàn)在的人間也受不起這個苦!
秦越耳朵聽著,心里卻不以為然。
從前也沒幾個人想過他受的苦,那其他人的苦跟他又有什么關系?
但是師尊還受著這樣的苦。
秦越想到這里,就見沈夕望過來,目光牢牢鎖住了他:“你身為我的弟子,自然要擔起這份責任。只有魔物永不進犯,你現(xiàn)在所看到的一切才不會化成灰燼,明白嗎?”
秦越望著面前的人,認真地點點頭。
沈夕心里十分滿意。
盡管已經知道他現(xiàn)在的處境,秦越卻仍然能這么聽話,沈夕的心里不高興是不可能的。
他看著對方,伸出手來,笑道:“好,很好!
秦越看著這伸過來的蒼白的手。
他曾經領教過這只手有多么冰冷,放到他的腦袋上都會叫他不由自主地顫一下。他也曾經領教過這只手有多么溫柔,輕輕摸他的腦袋時也會叫他舒服得忍不住身體微顫。
秦越已經分不清當沈夕的手落到他的腦袋上時,他身體的顫抖究竟是因為什么,也很難說這冰火兩重天的感受究竟如何。但他現(xiàn)在一見到這只手伸過來,就會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身體微微前傾,將自己的腦袋送到這只手下。
剛剛捂過手爐的手沒有那么冰涼,手指熟練地在小徒弟有些毛躁的發(fā)間穿梭。沈夕揉了會兒小徒弟的小腦袋,就松開手,看著對方頭發(fā)凌亂,神色平靜地直起身來,心情十分愉悅,這連日來因為修為暫時下降而堆積的郁結也消散一空。
他看著神色鎮(zhèn)定理了理頭發(fā)的秦越,心想小徒弟又長高了一點。
不僅人長高了,而且也很聽話,現(xiàn)在也識字明事理,擁有自己的判斷力了。
孩子長大了。
而他,也可以做好準備了。
沈夕想到這里,便對秦越道:“你練劍可有什么阻礙之處?雖然師尊現(xiàn)在不能一眼看出你的問題,但還是可以給你出些主意。”
秦越立刻將自己練劍時的不通之處說給了師尊聽。
師徒兩人在房間里細細分析了一場,秦越就繼續(xù)回到院中進行練劍。
*
如此又過了兩日,百花盛宴最高.潮的時期已經過去。
榆澤城中出了這樣的大事,任何一位當日親眼目睹,非魔道中人的大能都坐立難安。他們中有不少人曾參與過五百年前的紛亂,還有不少人光是憑借敏銳的直覺就覺察出不對,因此諸位大能在這兩日內依次離開榆澤城,回師門去商討大事了。
好在這些大能離開之際都十分低調,大多都是夜間離開,因此榆澤城中其他不知情的人倒也沒有慌亂,反倒依舊熱熱鬧鬧地趁著百花盛宴的期間在榆澤城中游玩。
昆侖山掌門和他的座下首徒一行也即將離開榆澤城。
臨行前,褚桐帶著舒凌云前來看他尚在病中的師弟。
前幾日因為沈夕一直在病中,褚桐除了一開始隨同眾人見到了自家昏倒的師弟外,其余時間都被對方臥床養(yǎng)病為由被攔了回去。
顯得自己好像就是個單純提供藥材的。
但是褚桐也沒辦法。
昆侖山掌門師徒二人來看望丹霄圣君這日,天高氣爽,他們一進院子,就看見秦越正在院中練劍。
身量正在抽條的孩子舞劍行云流水,劍氣劃過之處,樹影順勢搖動。若是在不通門道的外人看來,只覺這孩子勤勉刻苦,小小年紀就已經將劍法爛熟于心,舞得像模像樣。
而落在有些修為的人眼中,可就大不一樣了。
外界而來的靈氣隨著經脈煉化、游走,分成數(shù)股規(guī)律運行小周天和大周天,又隨著秦越的舞劍激蕩開去,劍氣凜冽,隱帶鋒芒,卻又有所收斂,離他不遠的一棵樹,樹葉絲毫不受他劍氣軌跡的影響,唯有離得更近些的小窗上垂下的流蘇微微顫動。
昆侖山上的孩子,現(xiàn)在才剛開始將靈力的運用同劍法結合起來。雖然也有跟秦越同齡,還能夠達成像如今秦越這般地步的人,但他們基本出身修真望族,可以說從小就耳濡目染。
現(xiàn)在看看,誰能想到眼前這個舞劍的孩子在幾個月前不過是個從小父母雙亡的乞丐,甚至差點就要死了呢?
丹霄圣君真是教導有方,擁有點石成金之手。
秦越早就知道有人在窺視自己。
這也是師尊教導他的。
師尊一方面要求他專心致志地練劍,一方面又要求他分出心神注意周遭的動靜。這樣苛刻的要求秦越卻甘之如飴,因為他相信,師尊是為了他好。
就像現(xiàn)在,即使他在練劍,也不耽誤他察覺到有人來了。
來者的氣息不止一人,沒有惡意,也并不刻意遮掩,應當是來找?guī)熥鸬氖烊恕?br />
秦越判斷時,手頭的劍法依然沒有停止,只是正好行進到劍法最新的一套招式上。
盡管師尊跟他說得仔細,但今時不同往日,師尊無法親自查探他的問題所在,也不能直接上手幫助他梳理經脈,單靠秦越自己的領悟還是要慢一些。
因此這兩日秦越每行進到這一步劍招時,他總要放慢速度,細細叫經脈內的靈力逐一分開,各往各的地方去,慢慢度過運用這一劍招時有些胸悶氣短的難受,然后再細細梳導靈力在經脈中的走向,直到最后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在沒有師尊直接出手的情況下,這是最佳的方案,也是師尊教導他的,要他自己也要細細領悟,這樣才會對修行有更深的認知。
只是正當秦越精細把控靈力的流動時,忽然一人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伸手就往他的肩上拍來。
秦越腳下一錯,經脈中的靈力迅速變換,手腕一抖,手中的劍立即掉了個頭,劍氣當即破空而去,直奔來者的面門。
舒凌云沒有料到他這小師弟反應如此迅速,而且來勢洶洶。這套昆侖山弟子初入門的劍法竟然逼得他不得不后退幾步,然而即便如此,隨之而來的劍氣依然削掉了他垂下的幾縷發(fā)絲,將他身上的外衣劃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對方轉過來時,舒凌云看到了秦越的眼睛。
冷靜,還有點兇狠,像個被人觸碰的小狼崽子。
不僅劍法修習的速度遠超同門同輩,連察覺到他過來的速度也這么快。
舒凌云先開始觀察秦越練劍時并沒有刻意收斂氣息,但他過來的時候是刻意收斂了的。因為他察覺到對方練劍的不順,本來只是想過來順手指點一下,不想中途驚擾這小師弟練劍,以免給對方的修行留下什么隱患。
畢竟小師叔還在窗口處看著。
卻沒想到……
舒凌云心中幾番變化,面上卻笑起來,以示自己沒有惡意:“小師弟不必緊張,師兄只是看你練劍似乎出了些問題,想過來給你點一下!
秦越收了劍,只是點點頭,并未答話。
倒是一道聲音輕輕地傳過來:“既然如此,掌門首徒便為我這小弟子看看吧!
秦越猛地抬起頭。
這棟小樓閣的地基有些高,因此小窗開得也有些高,坐在房內的師尊微微探出身來,幾縷青絲垂下來,蒼白的面上帶著點微微的笑意。
他透亮的眼珠越過自己,似乎在和自己身后的人說話,淡色的嘴唇一張一合的,十分扎眼。
秦越的腦內不合時宜地想起他曾經還是乞丐的時候,曾經聽過的美人蛇的傳言。
墻頭上冒出來的美人蛇,要是喊了你的名字,你可千萬不要答應,否則魂魄都要被它勾去了。
“秦越。”
墻頭上的美人蛇輕輕地喊了一聲,那微微帶著笑意的模樣迎著陽光,簡直叫人目不轉睛。
“誒!
秦越不自覺地應了一聲。
沈夕挑挑眉。
這個小徒弟,還是頭一次這么沒規(guī)矩。
秦越的神色現(xiàn)出幾分懊惱,連忙又補了句:“師尊找弟子有什么事?”
沈夕心里念著他這小徒弟辛苦,也沒有多說什么,只笑道:“你師兄要給你指點,還不快謝過你大師兄!
秦越心里不太愿意,但依然聽話地點頭道:“是,師尊!
往常都是師尊來給自己指點,即便沒有師尊,他也不想讓別人來觸碰自己。
但是既然師尊要求了,他也只能同意。
秦越朝著舒凌云拱手道:“有勞師兄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天邊月
沈夕正望著窗外, 看舒凌云給秦越指點,門上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他懶洋洋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昆侖山掌門踏進房內, 輕輕喊了聲:“小師弟!
沈夕看見是褚桐也不驚訝,只道:“你們今日要回昆侖山嗎?”
褚桐點點頭:“是!
他看起來像是有話要對丹霄圣君說,嘴巴動了兩下卻什么也沒吐露。這點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出現(xiàn)在昆侖山掌門的臉上顯得有些滑稽, 偏偏丹霄圣君也不看他,這點滑稽就又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委屈。
沈夕的目光都放在窗外兩人的身上。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褚桐開口, 干脆自己先問道:“你座下這首徒這次回去有什么要緊事嗎?”
他問得直白,毫不遮掩,褚桐自然也一聽就懂。小師弟可能是想要舒凌云留下來。
褚桐有點委屈。
小師弟都不問問他。
褚桐只停頓了短短一瞬,就迅速道:“沒什么要緊事!
其實舒凌云作為褚桐座下首徒,一直被他當作未來的昆侖山掌門來培養(yǎng)。按理來說,榆澤城中出了這樣的大事,舒凌云應該跟隨他回昆侖處理這次水上樓閣的后續(xù)相關事宜。更何況, 舒凌云還身兼昆侖山小輩們的劍法課。
但是褚桐毫不猶豫地賣了自己的大徒弟來討小師弟歡心。
水上樓閣的處理又不是非舒凌云不可, 這樣的大事最終商議和決策的還是門中大能及有經驗的長者。至于孩子們的劍法課, 這個本就是他為舒凌云在小輩中樹立威望的一種手段,也不是非對方不可。
況且, 褚桐心想, 他這大徒弟也未必不樂意在榆澤城中再多停留一段時日。
“多謝掌門,”沈夕道過謝后, 就開始毫不留情地趕人了, “掌門找我還有什么事嗎?”
這本來應該是在一開始就提出的問題, 卻直到現(xiàn)在才被丹霄圣君提起,問話的人甚至這時才把眼睛轉向來者。雖然沈夕的臉上帶著點笑意,語氣也稱得上平和友好, 但這問話的先后順序凡是懂點禮數(shù)的人都能明白他在敷衍。
昆侖山掌門卻一點也不生氣。
他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從納戒中拿出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在準備的東西,遞到丹霄圣君的面前:“小師弟,師兄也許久沒送過你什么禮物了。上次那個你不喜歡,這次我又專門改進了一下,請你收下吧。”
沈夕一瞧,就見是只小貓布偶。
這只小貓布偶身上充滿了矛盾,一邊是名貴的綠松石鑲嵌的眼睛,細密的柔軟絨毛鋪滿布偶表面,一切都是上好的選料。而另一邊則是歪歪扭扭的針腳,稀爛的做工,布偶小貓的臉呆滯地望著他,一點也不靈動。
簡直像是特意糟蹋的材料。
不過小貓布偶倒的確比之前那只真的小貓來的好一點,起碼不掉毛,就算不管它也不會死亡。
就是沒想到昆侖山掌門送個禮也這么執(zhí)著。
沈夕在心里隨便感嘆了幾句,就伸手接過來:“多謝掌門!
雖然他對這只小貓布偶不感興趣,但他剛才算是有求于人,這會兒也就收下了。
褚桐見他沒有多少猶豫就收下,心里十分高興。
沈夕眼見自己目的達成,昆侖山掌門似乎也得償所愿,便干脆道:“掌門可還有事?要是沒事兒的話,還是盡早回昆侖山的好,畢竟榆澤城中出了這樣的大事。”
這已經是明晃晃的趕人了。
褚桐卻不以為意。
自從認識到自己對小師弟的歉疚后,他就順從了自己的內心,怎么看小師弟都自帶濾鏡。小師弟雖然對他不耐煩,但也是因為心系榆澤城的事。
因此褚桐毫不生氣:“小師弟說的是。那舒凌云先在此留下幾日,我馬上就回昆侖!
說完,昆侖山掌門還眼巴巴地望向自家小師弟。
可惜沈夕已經將頭轉向了窗外,只敷衍地應了他一聲。
*
秦越聽到師尊的話后,很快就在舒凌云面前重新舞劍,重復之前的練習,讓對方為他指點不通之處。
在劍法行進到最后一招時,一根手指輕輕點到了他的肩膀處。
秦越的身體猛地繃緊,手上的劍下意識地就要往后刺去,但被他生生忍住了。
“小師弟放輕松!
察覺到秦越的緊繃,舒凌云也有些頭疼。
他一開始過來的確是想給秦越指點指點的,畢竟他也給門內的小弟子們教授了好一段時間的劍法課,習慣已成自然。
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小窗前坐著的丹霄圣君。
從前在昆侖山上,因為秦越要上下學堂,舒凌云再多費點心思,一天之內能見好幾次丹霄圣君。但到了榆澤城,丹霄圣君的行蹤就變得難以揣度,從前幾日淚湖邊的漫天紅蓮過后,舒凌云就再沒見過對方,也有些擔心丹霄圣君的病情。因此這次臨別,他才找著個由頭更近了一步,直接到了小窗下。
難得離得這么近,丹霄圣君的目光還有可能會放在他的身上。
舒凌云一想到這里,即便不用抬頭,手上的動作也更仔細了些。
秦越聽到對方的話,控制著肌肉盡量讓自己放輕松了些。他微微轉過頭,垂著目光道:“還請師兄指點。”
舒凌云隨意地一瞥,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原先縱橫交錯的傷疤似乎淡了一些。
看著沒那么難看了。
舒凌云伸手搭在秦越的右肩臂處,準備給對方梳理靈力流過經脈的正確走勢。雖然秦越修煉的路子看起來明顯與修真界一貫以來的有所不同,但靈力在經脈中的走勢應當還是差不多的。
他開了神識,內視對方的經脈,往里注入靈力。
“在進行這一步劍招的時候,你體內的靈力應當這樣走……”
舒凌云話還未完就睜大了眼睛。
他往秦越的經脈內注入靈力是想操縱自己的靈力在對方體內游走,帶領秦越好好感受一下靈力途徑這一部分經脈的走勢。至于他注入的這部分靈力最后可能被他收回,也可能留在秦越體內最終被對方的經脈煉化掉。
后者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為現(xiàn)在秦越的修為遠遠低于他。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是舒凌云現(xiàn)在看到的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的確,秦越現(xiàn)在不排斥他了。但是舒凌云的靈力剛一注入對方的經脈就迅速被吞噬,煉化,游走于秦越的全身,如同溪流匯入江海,再也尋不見。
這經脈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霸道。
舒凌云的神識一掃,就驚異地發(fā)現(xiàn)秦越的背部附著了不少靈力。這部分靈力已經聚結成團,擁有了一點初步的、模糊的、小小的人形。層層堆疊起來的小人內部,似乎還包裹著一點別的靈力沒有被煉化。
他還想再探,就見那小人像是有生命一般,似乎察覺到他的窺探,兩個小手兩個小腳竟然輕輕地抱起來,整個小人縮成一團,像是要將其中包裹著的靈力保護起來。
“舒師兄,你在看什么?”
舒凌云還沒來得及驚嘆,就被略帶稚嫩的聲音給打斷了。他抬頭望去,就見面前這位小師弟直直望著他,神色平靜,但是眼中有著難以掩飾的警惕。
“舒師兄,你不是要為我梳理靈力的動向嗎?怎么遲遲沒有動手?”
秦越往后退了半步,身體也就隨之遠離了舒凌云的手。他轉過臉來,直視身后的人。雖然因為身高,秦越整個頭部的姿態(tài)是仰視,但舒凌云絲毫沒有自己正在被仰視的感覺。
反倒有一點像丹霄圣君平日里看他的味道。
只是丹霄圣君不會對他流露出警惕罷了。
“如果秦越的問題讓舒師兄感到為難的話,秦越會向師尊秉明情況的。師尊通情達理,不會強人所難,秦越在這里先謝過師兄了。”
秦越嘴上說的客氣,面上的神色卻十分冷淡。他朝著舒凌云拱了拱手,往后退了一步,轉身就走。
經過這段時間的不懈努力,他背上的靈體雖然不能說完全與他同步,但靈體的情況他已經能掌握得七七八八。靈體遭到如此強烈的神識掃視,尤其是對方竟然有深入探視的念頭,這是秦越不能接受的。
對方觸犯了他的領地。
“等等!
舒凌云連忙喊住了對方。
他迅速整理好自己的神情姿態(tài),拱手道:“對不住小師弟,是師兄失禮了。師兄只是一時沒有見過這樣的功法,這才不由自主冒犯了師弟!
秦越一走,丹霄圣君的目光根本不會再分給他。舒凌云很清楚這一點,因此他當機立斷道:“師兄已經找到師弟練劍時右肩運行不暢的關竅所在,小師弟可愿聽聽?”
秦越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站在身后的人。
這人明明還是個孩子,此刻卻神色沉靜,不緊不慢,望過來的目光讓舒凌云有一剎那的錯覺。
仿佛他的命運就掌握在對方的手中。
雖然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如此,他能不能留在這里的確要看秦越。但以往能夠給舒凌云帶來這樣感覺的只有丹霄圣君。
不知過了多久,秦越才慢慢道:“有勞師兄了!
說完,他上前幾步,將運行不暢的那半邊肩臂側過來:“既然師兄已經看出問題所在,就請盡快為我指出來吧。師尊和師伯還在樓上看著,不要讓他們等著急了!
明明前不久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倔強的小孩,不過短短幾個月,就已經有了丹霄圣君的一點影子。
雖然完全比不上真正的丹霄圣君。
卻也聊勝于無。
這點影子就足以暫時慰藉他對那天邊月一樣的人的渴望。
舒凌云瞥了眼面前的小師弟,伸手點上對方這半側肩臂:“你的經脈和身體構造與常人略有不同,靈力經過這里的時候要拐個彎!
秦越道:“多謝師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照顧師尊一點也不辛苦。……
秦越再一次練習劍招的時候, 靈力在經脈中的流動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凝滯,而是越來越順暢。一套劍法下來,秦越感覺自己對劍氣的掌控似乎都更精準了些。
“多謝師兄。”
練劍完畢, 秦越歸劍入鞘,朝舒凌云拱手道謝。
他禮數(shù)周全,不卑不亢, 站在那里像一節(jié)正欣欣向上的翠竹。不論是容貌、氣質,還是行事, 秦越都同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相差得太多了。
都說近朱者赤,這個小師弟也更多地染上丹霄圣君的一點影子了。
舒凌云臉上的笑意加深:“小師弟不用道謝,這是我身為大師兄該做的。以后小師弟修行時有任何不通之處,都可以來找?guī)熜纸饣。?br />
秦越黝黑的眼睛望著對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道:“多謝師兄。”
他的神色淡淡的, 舒凌云有些拿不準對方的態(tài)度。他正想再說些什么, 昆侖山掌門就從小樓中出來了。
褚桐剛被自家小師弟下了逐客令, 這會兒一貫嚴肅的臉色更是板正。他望著朝他行禮的兩名后輩,點點頭, 沉聲道:“凌云, 你暫時不必同我一起回山。如今你小師弟正是打基礎的關鍵時刻,需要有人指點他修行, 你身為大師兄應當肩負起這個責任!
昆侖山掌門說著, 見秦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我和你小師叔的意思!
聽到丹霄圣君的肯定,舒凌云的眼睛亮了一瞬,他拱手掩飾自己面上的喜意:“是, 師尊!凌云定不負所托!”
*
送走昆侖山掌門后,秦越這日上午的練劍時間就到此為止。他與舒凌云客氣道別后就匆匆往小樓上趕去。
等到推開丹霄圣君的門,秦越就見他的師尊正倚靠在榻上,低頭看著手里抱著的丑丑的小貓布偶。直到聽到他進來的動靜,那昳麗的臉龐才抬起來望過來:
“你回來了!
剛剛沈夕在窗邊看過了,秦越練劍的動作比之前快了許多。
舒凌云的教導確實不錯。沈夕很滿意?磥碜寣Ψ搅粝聛硎莻不錯的決定。
至于舒凌云是否樂意,心里又怎么想,沈夕并不在意。
秦越盯著師尊掌心的那只丑陋貓布偶,想也知道是誰送的。但他仍然問道:“師尊,這只玩.偶是掌門送的嗎?”
其實他更想問師尊為什么要留下這只貓布偶,但是這樣就有些逾距了。
“是,”沈夕揉了揉懷里丑丑的貓布偶,同時輕輕吸了口氣,“這東西會發(fā)熱,用來暖手不錯。內里似乎塞的還有藥囊,有很淡的藥香味,對我的病情也有一些幫助!
不得不說,褚桐送這份禮物的確是很有心。只是沈夕懶得去在意對方的這份有心,現(xiàn)在也只把貓布偶當做有用之物使用。
秦越耳朵聽著解釋,眼睛盯著那丑丑的貓布偶躺在細白的掌心,嘴上已經有點心不在焉:“師尊,弟子想知道可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別人神識的窺探嗎?”
沈夕望過來:“舒凌云查探你背后的靈力團了?”
秦越道:“是的,師尊!
修者大多都不喜歡被別人窺探,秦越尤甚。尤其是舒凌云窺探他的時候那么輕松。
沈夕干脆道:“借助外力的方法,幾乎沒有!
一般情況下,修為高的人能夠查探修為低的人,反之則不行,這就是修真界強者為尊的準則。
秦越神色平靜,似乎這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弟子明白了!
倒是沈夕難得在清心寡欲的病中起了點好奇:“說說看,你明白什么了?”
榻上的人天生一雙含情目,從眼尾望過來的時候像帶了一把小鉤子,輕輕地勾著被看人的心。
秦越垂目道:“舒師兄的修為比我高,他不看我是他的修養(yǎng),他看我我也沒有辦法。”
“所以與其做無用的憤懣,不如繼續(xù)修煉。”
“現(xiàn)在舒師兄能夠探視我,將來我也可以探視他!
沈夕滿意地笑起來:“好,很好!
他這個徒弟,跟他的想法真是越來越像了。
*
有了舒凌云的教導,相比起前幾日的自己摸索,秦越練劍的進度也加快了不少。
如此又過了幾日,新的一套劍法秦越已經舞得行云流水,而沈夕的身體也好轉了些。
這日秦越上午練劍歸來,還在廊上,他就察覺到師尊的房門前有其他人。
秦越走近一看,就見除去兩個仆從,還有一個臉龐稚嫩的小童子正抱著一只小黑貓在門前探頭探腦。
是之前侍奉師尊的映雪。
秦越的神識又掃了一下,門內還有其他的人在。
正扒著門看的映雪察覺到秦越的到來,有些氣憤地瞪了他一眼。這些時日圣君病得厲害,連他想要照顧對方也被拒之門外,理由是不能打擾圣君養(yǎng)病。但是秦越卻因為要練劍得到圣君的特意囑咐,可以隨時出入。
秦越像是沒看見映雪撅起的嘴巴,問兩邊仆從:“誰來了?”
其中一名仆從恭敬道:“小道長,是園主和仙醫(yī)來了,在為圣君療傷!
秦越點點頭,就想推門進去。一旁的映雪連忙分出一只手來攔他,壓低的聲音氣急敗壞:“圣君正在里面療傷,你怎么能隨便進去!”
他還想再說什么,房間里面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進來!
秦越的心頭一動。
師尊知道他在外面。
映雪更生氣了,抱著小黑貓委屈得差點哭出來。而就在這時,那聲音又響了一次,只是這次微微帶了點急促的喘息:“映雪也進來。”
年畫娃娃一樣的小童子沒有聽出來對方聲音里的異樣,高興得淚珠也不掉了,嘴巴也不撅了,歡歡喜喜地抱著小黑貓跟在秦越身后進了門。
門內的溫度比往常更高,熱浪滾滾。窗邊的軟榻上正圍著兩個人,一人白色衣衫,腰間懸著把折扇。一人一身青衣,長發(fā)垂落。聽到推門聲,兩人都沒回頭,只有一道稍顯不耐煩的聲音傳過來:
“來個人幫忙,其他人站在原地別過來。”
這道聲音一出,秦越立刻上前,快得甚至旁邊的映雪剛反應過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截胡了,只能氣得暗暗跺腳。
秦越來到塌前,看到被百花園園主和臨江仙醫(yī)圍在里面的師尊。
榻上的人紅衣半褪,雪白的里衣也被扯開,露出半片略顯單薄的胸膛。聽到秦越的腳步聲,丹霄圣君抬起頭來。
他臉色極白,嘴唇卻極紅,額上冷汗涔涔,還粘著幾縷發(fā)絲,一雙含情目已經有些渙散了,聚焦了好一會兒才認出眼前的人來。
九州第一美人這等姿態(tài)本該是極其香.艷的一幕,然而在場無人有半分旖旎心思。
兩位醫(yī)者神情凝重,唯一的孩子眼睛都睜大了。
三根銀針為一排,統(tǒng)共十數(shù)排銀針從沈夕的心口處起步,向上一路排到他的肩頸處,往下又橫貫至腰腹。根根銀針深深扎入雪白的皮肉中,乍看之下仿佛人間的某種酷刑。
而在銀針圍成的陣中,有什么東西正潛藏在皮膚之下,時隱時現(xiàn),仿佛被圍剿的獵物,始終不得掙脫。
百花園園主手持銀針,額上汗如雨下,聚精會神地在丹霄圣君的背部施針。而臨江仙醫(yī)則一手托著丹霄圣君的半邊肩臂,一手往對方的背部注入靈力,以防不測。
望見秦越過來,汗水從臉頰滑落的臨江仙醫(yī)道:“給你師尊擦汗,別讓汗流進銀針所在的位置!
秦越從納戒中拿巾帕時抖了一下,又迅速恢復正常,然后為師尊用心用意地擦起來。
江煙將最后一根銀針刺入沈夕的皮膚,整排銀針形成了閉環(huán),牢牢護住了丹霄圣君整條心脈。連續(xù)一整個上午這樣施針,耗費了百花園園主巨量的靈力和精力,F(xiàn)在他幾乎累癱在一旁的椅子上,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秦越緊緊地盯著師尊的礻果露的皮膚,一看見有汗珠滲出就伸手去擦拭,一遍遍下來不知打濕了多少條巾帕。期間他還給師尊喂了些水,偶爾撥一下頭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沈夕的呼吸越來越平緩,額上出的汗越來越少,心口處的皮膚再沒有動靜。
魔氣被重新制服住了。
臨江仙醫(yī)內視丹霄圣君的經脈,面上還算沉穩(wěn),心中卻十分震撼。
他正目睹丹霄圣君枯竭的經脈重新吸納靈力,掉落的境界一層層往上漲。十幾天前對方幾乎已是凡人沈夕,而今日就快要攀升到他無法探查的修為了。
銀針被重新取下。
百花園園主每摘掉一根銀針,就有一股烏血流出,然后被在旁等候的秦越迅速擦去。當所有銀針拔完后,在場的人都松了口氣。
臨江仙醫(yī)笑道:“祝賀圣君度過最難關!
沈夕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話。
倒是一旁的江煙收好銀針,道:“我們出去吧,剩下的時間讓圣君自己好好休息!
說完,百花園園主就拽著臨江仙醫(yī)半是強迫地將人拉出去了。
房間的門徹底關上之前,江煙和沈夕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
他們都知道沈夕的情況并沒有真正好轉,只是這件事不能讓臨江仙醫(yī)知道。
秦越注意到了他們之間這轉瞬即逝的眼神交流,但他并沒有吭聲,只是像個勤勞的小蜜蜂一樣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圍著師尊轉,給對方倒上熱茶,在對方的身周圍上一堆柔軟的靠枕,還有師尊最近最愛捧著的丑丑小貓布偶……
“圣君!
一直站在門口映雪看到這幅場景,抱著氣得有些炸毛的小黑貓,有些委屈地喊了一聲。
這么多日來,他一直被攔在門外。
映雪很懂事,門口的仆人告訴他圣君需要休養(yǎng),他都理解。百花園園主和臨江仙醫(yī)他們要給圣君治病,所以可以出入,他能理解。秦越是圣君唯一的弟子,修行不能耽誤,所以也可以出入,他也能理解。剛剛秦越一直在照顧生病的圣君,他也提心吊膽的,所以自己沒有位置也不在意。
但是現(xiàn)在,映雪看到圣君身邊,原本應該是他侍立在旁的位置,現(xiàn)在卻站著秦越。而且對方還伺候圣君伺候得如此熟練,簡直是默不作聲就把他的活給搶了!
映雪委屈,但是映雪不說,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圣君。
他懷里的系統(tǒng)小黑貓更是毛都氣炸了。
宿主抱著的那是個什么丑東西!根本沒有它長得好看!
雖然皮毛看著還挺光滑,眼珠子看起來也很名貴,但是,但是一看就是個丑丑的死物,哪有它活潑機靈呢!
系統(tǒng)小黑貓氣著氣著又心虛起來。
宿主曾經還嫌棄它聒噪,說不定就喜歡這種安安靜靜的布偶貓咪。而且宿主一向很挑剔,能放在手邊摸的肯定手感確實不錯。它在宿主身邊的位置也要沒了!
“喵~”
隨著一聲稚嫩的呼喚和一聲嗲嗲的貓叫,成功把沈夕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眼巴巴望著他的一人一貓身上。
丹霄圣君神色如常地轉過臉來,看向了一人一貓的方向。
面對兩個眼巴巴望著他的目光,沈夕對身旁的秦越道:“你歇一會兒,換映雪過來!
門口的人眼睛瞬間亮了。
秦越捧著熱水的手指攥緊了一下,道:“師尊,映雪抱著小貓,恐怕不方便,還是弟子繼續(xù)侍奉師尊吧!
映雪立刻投來譴責的目光。
沈夕道:“不必。你剛剛辛苦了,歇一會吧,讓映雪抱著貓過來。”
沈夕心里對秦越是非常滿意的。
作為徒弟,想要侍奉師尊,這說明秦越將他當作師長尊敬、孝順,而對方剛剛也的確不厭其煩地盡己所能照顧他。不過身為他的徒弟,秦越在必要的時候愿意侍奉就行了,這樣的小事根本不必他來做。
更何況,沈夕也有些心疼他累了。
房間里這么熱,對方也不過才七八歲,就一動不動地照顧了自己這么久。
秦越的嘴唇抿了抿,道:“是,師尊!
他將手中的熱水放下,退到了一邊,看著映雪抱著小黑貓歡歡喜喜地跑上前來,接過原本屬于他的活計開始做起來。
其實照顧師尊一點也不辛苦,為什么他就不能做呢?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追尋。
經過上一次的治療后, 沈夕的修為與日俱增。不過他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到原先的水平,因此他還要留在榆澤城再休養(yǎng)幾日。
在沈夕養(yǎng)病期間,百花盛宴給榆澤城帶來的熱潮逐漸消退。就連對危機毫無警惕的凡人們都玩夠了, 開始陸續(xù)離開榆澤城。而因為水上樓閣引發(fā)的危機而留下的部分修者們,眼見自那天后淚湖再沒起波瀾,城中也沒有再出現(xiàn)其他異狀, 也紛紛決定在這段時間離開了。
沈亭昱就是其中一員,只是他臨走前來敲了丹霄圣君的門。
“圣君好!
沈亭昱進門后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丹霄圣君問好, 腰板挺直,背部下沉,行了個標準的拱手禮。
“不知圣君近來身體可好?”
沈夕已經見慣了他這正人君子的一套,懶得同他寒暄,直奔主題:“找我有什么事?”
丹霄圣君不回答,沈亭昱就直起身子,正大光明地打量了一番榻上人的面色。雖然仍然蒼白, 但是已經不復當初剛從淚湖上下來時那樣白得可怕。
圣君手里捧著一只很丑的貓布偶, 一只真正的貓反而蜷縮在軟榻的角落里睡覺。稚嫩可愛的小童子在房間里忙忙碌碌, 佩劍的小徒弟立在軟塌一旁聆聽教誨。
看起來恢復得不錯。
沈亭昱一邊在心里放松了些,一邊回道:“亭昱即將離開榆澤城, 臨別之際想來跟圣君說幾句話!
說完, 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丹霄圣君, 等著對方的回答。
正在收拾床鋪的映雪一聽到這里, 就識相地放下手頭的東西, 朝著圣君的方位行了個禮,道:“圣君,映雪下樓去看看照月有沒有來消息。”
淚湖事件后, 照月沒有走,而是跟著圣君留下來,繼續(xù)在榆澤城中打理沈夕名下的產業(yè)。在圣君在百花園中休養(yǎng)的這段時日,他時不時地就會派人送些東西過來,比如可能對療傷有效的藥材,或者圣君也許會喜歡的小玩意兒。
只是照月昨日剛派人來了一趟,今天不大可能會再來。映雪這么說就是為了找借口避開他們的談話。按照沈亭昱的意思,重點當然是跟圣君說話,而不是談話被他們這些跟話題無關的人聽到。
沈夕很滿意映雪的聰明懂事:“去吧。走之前把這只貓帶上,它該出去曬曬太陽了!
他說著,伸出一只腳輕輕地踹了一下縮在軟塌角落里的小黑貓。
系統(tǒng)小黑貓被這么一踹也無法裝睡了。它心里悲苦自己痛失軟塌,面上卻還是嗲嗲地“喵嗚”了一聲,朝著宿主撒了個嬌,這才跑下軟塌,一溜煙竄進映雪的懷抱。
沒辦法,現(xiàn)在就連那只丑丑的貓布偶都身兼多職,能給宿主暖手,還能給宿主治病,比它有用得多,它被內卷得地位岌岌可危!還好小童子的懷抱也很柔軟暖和!
侍立在軟塌旁的秦越看著這幅場景,抿了抿嘴唇,腳下剛一動,耳邊就傳來師尊懶洋洋的聲音:“好了,你想說什么現(xiàn)在就說。”
秦越腳下一頓,轉頭去看師尊,卻見對方并不看他,而是注視著前來道別的后輩。
沈亭昱雖然向來直來直往,但也并非真的榆木腦袋到聽不懂人話。他相信丹霄圣君肯定知道他想問什么,但即便如此,對方依然選擇讓秦越這個小孩子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來,由此可見丹霄圣君對對方的重視。
沈亭昱又朝著秦越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禮,這才站起身道:“這段時日我一直留在榆澤城中,想要探查當初淚湖一事的起因。當日圣君是唯一身處水上樓閣中,看的最清楚的人。因此我想問圣君幾個問題,以此來看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
沈夕道:“你說!
他也同沈亭昱打過很多次交道了,已經習慣了對方每次問問題前都要先一板一眼地陳述起因、經過,還要解釋目的這一套流程了。在這之后,對方就會變得很直接。
果然,沈亭昱下一句單刀直入:“圣君那日所見的怪物,究竟是不是魔物?”
沈夕也直接回答了他:“我認為是!
倘若有曾經歷過五百年前那場浩天大劫的人在場,聽到兩人的對話必然要面色大變。盡管已經過去了五百年,那曾經尸山尸海、血流漂櫓、民不聊生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
然而對話的兩人神色平靜,仿佛他們都是幾百年后才出生的黃毛小兒,自出生起世間就是一派祥和,這才初生牛犢不怕虎。
在場偏偏也確實只有秦越一人,因此無人為他們二人的鎮(zhèn)定而感到震驚。
沈亭昱的面上難得地現(xiàn)出了一絲遲疑:“圣君為何如此肯定?”
那怪物可能是經過淚湖湖底法陣異化的水鬼,也有可能是從前亡者的靈魂因怨氣而生的鬼修借了法陣的勢。當然,還有可能是魔物。
“身體靈活類人,見到鮮血興奮,能將活人轉換為同類,具有一定的智慧,混沌邪惡,還有,”沈夕端著熱茶輕輕地呷了一口,才慢慢道,“藏不住的那一絲魔氣!
即便過去了五百年,他也不會忘記魔氣是什么樣。
畢竟他的心口就正封著一道。
沈亭昱聞言,面色頓時復雜起來。
這怪物當初來得很蹊蹺,也很突然。實際上,除了丹霄圣君外,到目前為止沒有其他任何一人能夠清楚地說出這水上樓閣中的怪物究竟長什么樣子,又有什么關鍵的特性。
先前淚湖危機發(fā)生后,有不少人想問問丹霄圣君其中的細節(jié),但都被百花園園主和沈家合力明里暗里地擋了回去。只是丹霄圣君受傷養(yǎng)病的消息不可避免地不脛而走,傳遍了全城。而一旦風向沒有引導好,恐怕修真界就會迎來一波恐慌。
好在丹霄圣君意志頑強,陡然昏倒的場面除了極少數(shù)的幾位,并無其他人知曉。
況且這次淚湖底部埋藏的是數(shù)位現(xiàn)在或已飛升,或已身隕道消的陣法大能在聯(lián)手共創(chuàng)的封魔大陣,又經過了五百年的積淀變化,還事發(fā)突然,因此這位眾人心目中宛如神明的丹霄圣君因此受了點傷也不算不能接受。
再加上圣君向來性情孤僻,甚至常年不下昆侖山,那不愿見外人也不是件多稀奇的事。所以其他人都以為丹霄圣君只是破陣之時受了點傷,不喜人打擾,所以一直在清修養(yǎng)病罷了。
也的確沒有人為了淚湖之事去打擾圣君。
因此作為極少數(shù)幾位知曉真相的人之一,沈亭昱也是直到親耳聽見丹霄圣君的肯定,才徹底確定那怪物就是魔物的。之前他一直不能完全下定論,又或者,他一直不愿下定論。
沈亭昱坦然面對現(xiàn)實:“我相信圣君的判斷。也就是說,榆澤城在五百年后,再一次出現(xiàn)了魔物。”
這最后一句飽含的東西太多,他話音落下的時候,房間里都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沈夕將手中的熱茶放下,茶盞與桌面發(fā)出一聲碰撞聲,在此時尤為清晰。
他平靜地問站在對面的人:“你有查到什么嗎?”
沈亭昱道:“我在此之前走訪過很多當日在場的凡人,沒有一人察覺到這魔物是如何出現(xiàn)的。那日在場的還有少部分修者,都只察覺到堂間似乎有陰風,好像也看到過奇怪幼童的影子,但無論是誰都不能完全肯定,也沒有看得很清楚。不知圣君當日有看到什么?”
這也是最令沈亭昱頭疼的一點。
有些想要知道水中樓閣里具體情況的人不敢冒犯圣君,就只好去問當日在場的其他人。
凡人自不必多說。遇到淚湖危機這種情況,最先驚慌失措逃命的就是毫無修為的凡人,又能指望他們有多冷靜地停下來觀察要吃他們的怪物呢,更別說還要注意到其他的了。就算有膽大心細的凡人敢于注視可怕的怪物,受他們自身條件的限制,就不可能注意到諸如魔氣之類的細節(jié)。
而修者又大多講究清修,絕大多數(shù)修者在入道之前就已經斬斷紅塵。即便是像百花盛宴這樣的熱鬧,大部分修者也最多是隨俗世的百姓們逛逛街,賞賞花,猜猜燈謎之類的。
大能們更是將百花盛宴當作多年未見的朋友聚會,又或者是求人辦事的場合來對待。偶有愛湊熱鬧的當日也正趕上百花園園主的宣布百花園開放,沒有抽身前往樓閣。
只有特別貪戀俗世的修者才總喜歡湊水上樓閣的熱鬧,而往往這樣的修者修為都較為低微。
如此一來,當日的水上樓閣中,能看清那怪物身份的大能不在,在的修者都看不清那怪物的來路。
因此沈亭昱也就只有等著丹霄圣君的消息了。
沈夕道:“這魔物一開始的形態(tài)是個幼小的女童,全身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里爬出來。它在樓閣的大堂中行走,除了我沒有一個人能看見它的全貌!
沈亭昱道:“聽起來倒像是水鬼,又或者是水鬼演變過來的。圣君可還記得那女童的相貌特征嗎?”
他為了追蹤這怪物的痕跡,已經將近幾年榆澤城方圓百里內登記離奇死亡受害者信息的冊子借了過來,只等丹霄圣君一提供消息就立刻去追尋。
沈夕道:“記得!
沈亭昱即刻從納戒中翻出厚厚一本冊子來。
為了更方便查找,沈亭昱還重新做了個小手冊,按照受害者的性別,年齡大小,地域等分門別類做了筆記,只待圣君描述,他就可以直接按照小手冊翻找,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鎖定源頭的位置。
沈亭昱鎖定了女童這個關鍵點,迅速按照小冊子的記錄將那本厚厚的受害者冊子中有關女童的頁面展示給丹霄圣君看。
二人逐一排查,最終冊子上所有的女童都被沈夕否決了。
沈亭昱皺起眉:“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不等沈夕回答,一直在旁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的秦越道:“有可能,真正的受害者并不在這本冊子上。”
沈亭昱一下被對方點醒了。
魔物有時詭計多端,十分狡詐,想要殺人借尸不見得會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有時候行事還十分隱蔽。這本冊子記錄的受害者,通常死亡原因離奇或者不明。
但是如果受害者失蹤了呢?或者根本沒有找到受害者的尸身呢?這樣的根本就不會被記載在這本冊子上。
沈亭昱立刻就想去翻閱榆澤城的其他相關書冊,或者干脆找人來將丹霄圣君還有印象的女童畫出來,直接在榆澤城方圓百里之內挨家挨戶地詢問,總能得到點結果。
他想到這里,就拱手對沈夕告別,拔腿就想走。
倒是沈夕及時接了句:“慢著,我和你一起去。”
他說到這兒,不顧沈亭昱不贊同的神色,看了眼一旁的小徒弟,道:“秦越也跟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段宇軒總覺得秦越對他小師……
沈亭昱對秦越跟過來倒是沒有什么想法, 但他對沈夕跟過來還是很有想法的。
“圣君的身體究竟如何了?”
雖然從小樓放自己進來這一點來看,丹霄圣君的身體應該是暫時沒有大礙了。但沈亭昱是知曉部分沈夕病情的人,對待圣君身體相關的事更是嚴肅。
更何況, 他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丹霄圣君的臉色依然那么蒼白,襯得額心的劍紋都愈發(fā)艷紅,讓對方看起來像是傳說中食人精.氣的艷鬼。
這樣一只艷鬼還是更適合在房內好好養(yǎng)病, 而不是出來跟他東奔西跑。
沈夕聽了沈亭昱的話,輕挑了下眉頭:“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 幾步路還是可以走的!
他說這話時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青絲垂落,紅衣輕搖。一雙含情目斜斜地望過來,簡直叫人忽略了他蒼白的病容,只覺得他滿面光彩。
沈亭昱并沒有被這一句糊弄住,但他也沒有再追問,而是認真道:“城主府離這里不遠, 我可以在百花園內叫輛車駕一起去!
丹霄圣君真想走, 他是攔不住的。更何況, 不論是修為還是輩分,對方都遠在自己之上, 沈亭昱不具備阻攔丹霄圣君行動的資格。因此, 他只能從別的方面來照顧照顧對方了。
沈夕聞言也沒有拒絕,他點了點頭:“有勞了!
這么多日以來, 沈夕頭一次踏出小樓。多日未見的陽光直接照到他的臉上, 叫他忍不住微微瞇起了眼。
丹霄圣君還未發(fā)話, 他身旁跟著的秦越就立刻從納戒中取出一頂帷帽,捧到圣君的面前:“師尊,要戴帷帽嗎?”
秦越仰頭去看站在面前的人, 臉也正暴露在陽光下。
一旁的沈亭昱偶然掃過,還有些驚奇:“你這小徒弟臉上的疤痕淡了很多!
他說著,又仔細看了眼秦越的臉,誠實道:“不看這些疤,其實長得還不錯。”
聽到這兩句,還是孩子的秦越心底不可避免地雀躍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抬起眼睛偷偷去看師尊的面色。
師尊聽到這話,目光也跟著落在自己的臉上。
秦越的心里有些緊張。
對方的目光輕飄飄的,有些漫不經心,在他的臉上匆匆轉了一圈就又收了回去。
秦越心里很失望,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
他就像回到了從前剛開始乞討的時候,餓得實在厲害了他才鼓起勇氣求別人給點吃的,但是對方根本沒聽完他的要求就迅速關上了門,仿佛見了鬼。
一只手從自己的手中接過了帷帽,淡淡的聲音傳來:“確實還行,等疤痕沒了會更好看些!
秦越猛地抬起頭,卻見師尊正抬手戴帷帽,他只能望見搖蕩的輕紗下,還沒來得及遮住的一張淡色的嘴唇。
唇角是微微揚起的。
秦越的心情頓時如雨后天晴,整個心境都明朗起來。
師尊也覺得他長得不丑!
一旁的沈亭昱旁觀了整個過程,正直的心底隱隱感到有些不對。雖說秦越年紀尚小,弟子也的確應當以師長為尊,但丹霄圣君這小徒弟的情緒是不是也太容易被沈夕牽引?
況且還是容貌這樣的身外之物。
他正想出聲提醒一下,就見身旁已經戴好帷帽的人忽然抬起頭,掀開了面前的紗看向上空,喊了一聲道:“師兄!
這聲音不大,卻直達上空,鉆進那正在云層間行進的人的耳朵里,叫他猛地低下頭。
高空下,百花園里,青石板路上,一身紅衣的美人素手掀開輕紗,正迎著光仰頭望著他,額心艷紅的劍紋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是小師弟!
這還是小師弟難得一回主動喊住他。
段宇軒原本正追蹤著那一點點殘存的魔物曾經活動的痕跡,如今聽到他小師弟喊他,毫不猶豫地停住。魔物曾經活動的遺跡可以等會兒再繼續(xù)追,小師弟喊他,錯過了可就不知道該等到哪一年了。
沈夕眼見段宇軒停住,立刻對身旁的沈亭昱道:“冊子的事情等會兒再說,我們先跟他一起去看看!
要是能跟著段宇軒有所發(fā)現(xiàn),說不定連冊子都不用再翻了。
不等沈亭昱回答,沈夕又朝著空中朗聲道:“師兄,我們跟你一道!
他似乎篤定對方不會拒絕,連一句詢問也無。
高空之上的人也的確沒有拒絕,當即降下飛劍,逐漸停到兩人的面前。
段宇軒之前連著多日被小樓拒絕在外,因此自淚湖危機過后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過他小師弟了。這會兒再見到沈夕,聽到對方說的話,他的面上既喜且憂:“小師弟,你的身體怎么樣了?不再多休養(yǎng)一陣嗎?”
養(yǎng)了這么長時間的病,今天恐怕是這么長時日以來頭一次出小樓,這樣也要出來探查嗎?
沈夕已經放下帷帽前的紗,道:“跟你出去一趟還是沒問題的!
他隔著眼前的輕紗,看向他這二師兄腰間懸著的長劍。
段宇軒這柄劍名為封魔劍。封魔劍的劍柄曾在五百年前更換過,機緣巧合之下采用了特異的材質,封存少量魔氣,輔以精妙的陣法,最終打造出一把獨一無二對魔物殘穢極其敏銳的劍柄,能追蹤魔物隔了好一段時間留下的痕跡。
五百年前,這柄劍對他們追殺大魔,破解魔物的詭計做出過許多貢獻。
如今這長劍的劍柄上有一根極細的,似乎會動的紅線,劍身在劍鞘內輕輕地嗡鳴,顯然正在小幅度的震顫。
正是在追蹤魔物殘穢的表現(xiàn)。
沈夕心想,段宇軒果然已經發(fā)現(xiàn)了什么,恐怕正在追蹤魔物痕跡的途中,并且極有可能他追蹤的東西正跟淚湖危機有關。
段宇軒見沈夕望著自己的劍柄,就知道他這小師弟已經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作為對方的二師兄,雖然這五百年來跟沈夕接觸的機會已經很少,但從前在昆侖山上那么長時間的相處也不是假的。
他知道他攔不住他這小師弟的。
就算段宇軒不帶他去,總有別的人愿意帶他去。就算沒人愿意帶小師弟去,對方也可以自己去。
更何況,段宇軒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沈夕身旁的沈亭昱。
他這個小師弟想要做的事,永遠不缺人幫助他去完成。
如此一來,還不如就讓他小師弟跟著他。對方跟在他身邊總比跟在其他人身邊更安全一些,還能增進他們師兄弟二人的感情。
段宇軒這么想著,就答應道:“好,我們一起去。”
段宇軒為了追查魔物的蹤跡,專程向榆澤城城主申請了可以在榆澤城上空飛行的手令。但除了段宇軒外,在場的其他人都沒有這個手令,因此他們統(tǒng)一決定先坐馬車出城,再乘坐飛行法器繼續(xù)追蹤。
沈亭昱叫來的馬車十分寬敞,坐三個大人一個小孩綽綽有余。他挑選馬車的時候也十分注意,專門選了內部陳設看起來比較舒適的,想讓丹霄圣君坐得舒服些。
誰知沈夕上車后還沒說什么,他那個小徒弟倒是眉頭皺了一下。
于是其他兩個后進車廂的大人就看到,秦越圍著丹霄圣君,就像圍著鮮花的小蜜蜂,忙忙碌碌。他一會兒從納戒中拿出幾個柔軟的靠枕圍在沈夕的身邊,一會兒又捧出一個丑丑的貓布偶塞在沈夕的手上,最后還在多余的空間里支起一方小桌子,沏好熱茶,然后捧到丹霄圣君的手里。
簡直面面俱到,十分殷勤。
沈亭昱倒還好,他雖然也有些吃驚,但畢竟之前也算窺見過這對師徒相處時的冰山一角。更何況他知道秦越原本就是個乞丐,能被丹霄圣君收徒肯定感激不盡,這般殷勤倒也無可厚非。
段宇軒就迷惑了。
他知道他小師弟受傷很重,也想著要好好照顧對方,但他絕做不到像秦越這般細心體貼,這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一般師徒間該有的模樣。
要知道當初段宇軒上昆侖山,他的師尊就是個糟老頭子,除了指點他修行外,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別說照顧和伺候,看不見師尊的時候,段宇軒甚至都想不起來對方長什么樣!
不過看沈夕和秦越兩人都神情泰然,似乎這樣相處已經習慣成自然,他也就不好多說什么,只是越想越覺得別扭。
這小子對他小師弟這么好,總感覺有什么圖謀。
不過真要這么說來,這世上九成九的人怕是都對他小師弟有所圖謀,剩下的就算沒有圖謀,也是問心有愧。一想到這里,段宇軒忽然又覺得能夠理解了。他小師弟把一個乞丐帶回昆侖山,給吃給穿親自教導,這小子伺候好點是應該的,這叫知恩圖報!
四人一路坐馬車出了城,就令馬車等在城門口。而一行四人則坐著沈亭昱拿出的飛行法器繼續(xù)往前探查。
段宇軒劍柄上的紅線一直亮著,不時變換方向以示指引。飛舟跟隨這根紅線的變化時不時作出調整,逐漸遠離了榆澤城,來到城外由榆澤城管轄的廣袤的村鎮(zhèn)。
榆澤城地勢特殊,地處寧州的西北角,地勢高,水流縱橫,將地面切割成一片一片,背靠著連綿的群山。在盛夏時節(jié),九州西南角普遍天氣炎熱的情況下,榆澤城背靠的群山之巔甚至還有不少積雪。
沈夕遙望著底下的山川河流,還有星羅棋布的小村莊,隱隱感到有些熟悉:“這地方我應該帶著秦越來過!
一旁的秦越道:“師尊帶我去的地方還沒到,還在前面。”
他說到這里,貼心地為師尊的認錯路做了補救:“不過上次來也差不多這個路線,師尊覺得底下的風景很熟悉是對的。”
沈夕本就不怎么識路,更不用說這只來了一次的地方。其實在他看來,這底下的風景都差不多,他看哪兒都覺得陌生,也看哪兒都覺得眼熟,好像每個方位都是他上次來的地方。
人無完人,沈夕對自己不識路也不在意。只是沒想到秦越竟然記得一清二楚,他看向身旁的小徒弟:“你還記得?”
秦越點點頭,道:“上次師尊帶我來除過水鬼,我有印象。”
水鬼?
沈亭昱心中一動,想起先前和丹霄圣君在房中的對話。他再看沈夕,見對方面色不變,只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前方,就知道丹霄圣君肯定也想到了。
一旁的段宇軒雖然沒有詢問過沈夕有關那日水中樓閣的具體事宜,但沈夕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他自然猜到兩者之間定有關聯(lián)。
就在段宇軒想問問的時候,他腰間懸著的長劍上,劍柄上的紅線忽然開始左右搖擺,游移不定。
這里水系眾多,但先前紅線的指引都很明確,就是順著主干河流向前。如今他們接近河流的源頭,數(shù)條大小不一水系在此匯聚成這條大河的主干,紅線卻開始搖擺不定。
這就意味著,那點微弱的魔氣痕跡很有可能在面前各個水系分支里都存在。也就是說,那魔物可能曾經在這幾條河中都待過。
段宇軒有些犯了愁。
難不成要把所有分支水系上的村莊都排查一遍?
他還沒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就聽見沈夕問他:“師兄,你這次是追蹤的哪一樣物件上的氣息!
段宇軒連忙將自己撿到的一小片衣料拿出來。
這片衣料保存得較為完整,大概有掌心那么大,紅色的染料還沒褪.去。沈夕立刻想到那日水中樓閣上,那個行走的濕漉漉的女童。
那魔物一開始應該偽裝成了水鬼害人,被借尸的女童應該就是最近一次的受害者。
沈夕看向身旁的秦越:“你來指揮,我們到上次除水鬼的地方去看看。”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我需要閉關一段時間!
飛舟在秦越的指引下沿著河流源頭的其中一條水系前行。
一路上飛舟掠過無數(shù)大大小小、大同小異的村莊。這些村莊不論規(guī)模如何, 多建立在水流的邊上或者距離水流不遠,這樣方便日常取水。從高空往下看,還能看到有不少人正在河邊洗衣服。
然而飛舟越往前行, 河邊的人煙卻越稀少。舉目望去,視線最遠處的河邊甚至空無一人,明明旁邊也建立的有村莊, 村中的人煙看著也不算稀少。
這樣的異狀飛舟上的人都注意到了,他們對視一眼, 都能看到彼此面上有些凝重的神色。
段宇軒皺著眉頭:“看來快到地點了!
果然沒過多久,領路的秦越就出聲道:“到了!
沈亭昱很快降下了飛行法器。四人剛踏上地面,先前一直在飛舟上俯瞰的沈夕忽然道:“到前面那個村莊去看看。”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見前方不遠處正有一座村落。村落靠近河流的邊緣,正在發(fā)生一場小小的爭執(zhí)。
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抱著一盆衣服似乎想往河邊走,她的蹤跡被身后的婦女發(fā)現(xiàn)了,于是兩人吵了起來。
一行四人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在場的三個大人都修為高深, 自然耳聰目明。爭執(zhí)的兩人還沒見到他們的影子, 三人就已經把她們爭執(zhí)的話一個不落地聽了去:
“你干啥去!你去哪兒!你個死丫頭, 我怎么跟你說的!”
“哎呦,媽!我不就往河邊跑了幾步嘛, 你喊這么大聲干嘛?”
“你還敢往那跑!你忘了前段日子村頭二丫那事了?!人家到現(xiàn)在都沒找回來, 都只有一雙鞋!她爹媽報官也只能說沒見了!你要是死在那兒你都不知道咋死的!”
“這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這不都沒事了嗎?前兩天我去河前面的村, 人家都在河里頭洗衣服!河里洗衣服多方便, 走幾步路就到了, 洗個衣服一會兒就沖好了。咱家到村里井里打水遠不說,還得排老長的隊!”
“不許去!前面村是前面村,咱村沒一個去的!就你懶死, 去排隊打水去!”
“哎呦,咋就這么犟呢。河里的水有問題,難道井里的水就沒問題了?它們肯定都是一起的呀,要是真有事兒,咱村一個都跑不了!
“你個死丫頭,你說啥呢!我打死你!”
“……”
聽到雞飛狗跳的吵鬧聲,再看到充滿生機的村莊,段宇軒心里稍微松了口氣。劍柄的紅線從始至終沒有指向村莊,一直對著河流微微地震顫。
這說明這整個村莊的人都還是好好的。
他原先見前面的村莊在河邊人煙如織,而這邊村莊的人基本都鎖在村莊中,心中就已經根據(jù)五百年前的經驗掠過了諸多可能。可能整個村莊都已經是行尸走肉,也可能整個村莊已經被魔物借尸還魂。
還好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除了那個可憐的女孩應該已經遭了魔物的毒手。
沈夕看向段宇軒的腰間:“師兄的封魔劍還在指路嗎?”
通過村民的爭吵,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沒有必要再上前詢問。
這座村莊暫時無事。至于這座村莊之前遇到的問題,等他們回了榆澤城就立刻告知城主和百花園園主,讓他們派掌管這一塊的官員和有一定修為的修者過來善后。像他們這樣的陌生人,貿然闖進小地方,只怕會引發(fā)更大的恐慌。
更何況,他們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是追查先前那個魔物留下的殘穢。
段宇軒摸上腰間的長劍,道:“還在指路!
沈夕點了點頭:“好,那我們就跟著它的指引走!
其他人沒有異議,因此一行四人就沿著河流繼續(xù)向前。
越往前走,地勢越高,周遭的氣溫就越涼爽。本來在盛夏時節(jié),榆澤城就不像九州大陸西南面的其他地方那樣炎熱,而是更偏向于怡人的溫暖。他們這會兒遠離村莊聚居地,隨著河流的源頭逐漸深入山中,就更是感到涼爽,甚至還有點寒意了。
河岸兩邊已經由略帶濕潤的土壤,逐漸過渡到高低不平的碎石路。岸邊的樹林顏色越來越深,剛開始還能聽到蟲鳴鳥叫,到后來已經是一片靜默。
這種靜默不僅僅出現(xiàn)在周遭的環(huán)境中。
沈夕一行人沿著河岸走的時候,氣氛也很沉默。三個大人一邊留意著周遭的環(huán)境,一邊還要警惕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也的確沒什么心思交談,自然而然地,幾人間也就沉默下來。
這點沉默甚至三個大人都沒注意到,更何況五百年前,像這樣充滿警惕,緊張的氛圍簡直隨時就會出現(xiàn)。
但是秦越卻有些不習慣。
他年歲還小,又從來沒經歷過這些。秦越只隱約知道他們現(xiàn)在可能很危險,但他卻不知道能干什么。
他的神識不夠寬廣,能夠看到的地方好像沒有異常,同時也就顯得他看不到的密林深處,又或者支流水底似乎暗藏玄機,危險好像無處不在。
如果此刻真的發(fā)生什么,他能干什么?他有多大用處?還是他會成為師尊的累贅?
秦越想到這里,心里不免有些擔憂和緊張,身上也多了一層無形的壓力。盡管他面色不變,步伐不亂,但他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著丹霄圣君靠近了一些。
在這周邊帶著涼意的環(huán)境里,一座小火爐的靠近還是很明顯的。沈夕不用看,神識就掃到了自己的小徒弟正注視著周遭,只是身體不由自主地朝著自己這邊靠過來。
畢竟還是個孩子。
沈夕心想。
他難得起了一絲愧疚。雖然這愧疚感很輕微,但還是讓沈夕意識到自己作為師尊或許太嚴厲了,對秦越的要求好像也太高,以至于挺多時候忽略了秦越還是個孩子。
五百年前他提劍下山,斬妖除魔的時候都還有一百歲。如今秦越還這么小,他就把對方拉到可能存在的危險中了。
剛才也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小徒弟的情緒。
這么想著,沈夕伸手輕輕牽起了對方的手。
冰涼的觸感傳到自己的手上,秦越下意識地回頭,還沒見到師尊的臉,就被師尊牽著手拉到了內側,被包裹在三個大人中間。溫柔如春風一般的聲音在自己的頭頂響起:
“待在里面安全些,這里也不用你管!
秦越抬起頭,就見周邊的三個大人都朝他望過來。沈亭昱有些懊惱地抓了抓腦袋,似乎在責怪自己竟然忘了有個孩子。
一旁的段宇軒倒是笑道:“小師弟你可真寶貝這小子。我們三個人的神識范圍,他在外面還是里面又有什么區(qū)別?難道還能叫他先遭了危險不成?”
他說完,見沈夕面色淡淡,并不應答,就知道小師弟肯定又不高興了。段宇軒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有些后悔,再看秦越圓圓的黑腦袋頂就起了補救的心思,準備伸手摸一摸對方以示安慰。
誰知他的手剛伸過去,就見這小子迅速躲開了,還抬起眼來看了一眼自己。
雖然對方面無表情,一聲不吭,但段宇軒總覺得自己被嫌棄了。
“嘿,你這小子……”
段宇軒話還未完,忽然臉色一變,伸手摸上了腰間懸著的封魔劍。
藏在劍鞘中的劍身不再震顫,劍柄上原先一直輕微搖擺指引的紅線也突然斷開了。
四人的行動軌跡完全按照這根細細的紅線的指引,現(xiàn)在紅線突然斷開,意味著那點魔氣的殘穢已經在這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或者已經稀薄得連封魔劍的劍柄都檢測不出來了。
那魔物的軌跡只能追蹤到這里了。
沈夕看向前面的景致。
他們已經來到了榆澤城后連綿群山的山腳下;蛟S也不能說是山腳下,而是其中一座山峰的緩坡處,已經是向上爬山的趨勢了。
這里的水源從更高的山頂流下,流過大片的淺灘,因為坡勢有些陡峭,流下的溪流也很湍急。要是他們再往前去,就是翻山越嶺了。
沈亭昱道:“那魔物難道是從這山里面出來的?”
段宇軒喃喃道:“這不應該啊!
魔物究竟從何而來在修真界一直都眾說紛紜。但這個問題就像人從哪里來,草從哪里來一樣難以解答。但是魔物有一個特點,就是強盛的時候似乎九州各地隨便一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冒出來大量的魔物。而一旦衰弱,魔物雖然也極難被除盡,但很容易從猖獗的地方消失,龜縮到發(fā)源之地。
五百年前,丹霄圣君一劍斬殺了魔君,魔物中力量最強大的死亡,此后眾多魔物就被修真各大門派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橫掃殆盡,如今只余昆侖山以北的荒原上可能還殘存著些許。
那么,這個魔物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難道說榆澤城背靠著的群山之中也有魔物殘留嗎?可如果真的有魔物殘留,為什么淚湖危機中只出現(xiàn)了一只?如果像五百年前那樣大批量出現(xiàn),借助淚湖底的陣法和水中樓閣中的活人,恐怕榆澤城當然就能變成人間煉獄。
段宇軒思索到這里,再去看沈夕,見對方一言不發(fā),忍不住道:“圣君怎么想?”
沈夕沒有回答他,而是眺望著連綿的群山道:“這里是九州的西南角,昆侖山在九州的西北角。你們說,這山可能相連嗎?”
段宇軒和沈亭昱對視了一眼。
沈亭昱誠實道:“曾經有人沿著西邊游覽過,西北與西南間有萬仞千山,還有深不可測的湖底,期間夾雜著神鬼變幻的秘境叢林。更何況九州大陸這么大,這也不是五百年前了,要真有魔物能跨越這么遠跑過來,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早就是魔物的天下了!
沈夕收回目光:“也對!
他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在場的其他人聽:“近來發(fā)生的有關魔物的事似乎有些頻繁了點。”
“我在天衍城上空斬殺了一位魔修。前不久又在淚湖斬殺了一只魔物。”
這五百年間確實也并不是完全太平,有時的確偶爾也有魔物出沒,但多集中在昆侖山與北境荒原交界的地帶,而且從不需要他出手。
換言之,尋常的魔物也找不到他的面前來。
段宇軒和沈亭昱聞言臉色也是微變。
不過他們并沒有說話,而是耐心地等著丹霄圣君繼續(xù)。
“我有個猜測,但我需要時間,”沈夕的目光越過群山,似乎落到了空茫的某處,“有個地方我想再去看看,但是現(xiàn)在的我去不了。”
沈亭昱道:“圣君的意思是?”
“我要即刻回昆侖,”沈夕的目光堅定起來,“我需要閉關一段時間。”
秦越猛地抬起頭,看向身旁的人。
卻見對方淡色的嘴唇一開一合,一錘定音:
“這段時間,勞煩你們多照顧一下秦越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是,師尊。
丹霄圣君一旦下定決心, 行動就十分迅速。
他當即回了榆澤城,先向榆澤城城主詳細說明了城外村莊的遭遇,又向百花園園主辭行。婉拒了江煙要他再多休養(yǎng)一陣的請求后, 沈夕留下一筆不菲的診金,就與段宇軒道別,帶著秦越、映雪和系統(tǒng)小黑貓上了沈亭昱的飛舟, 一路往昆侖山而去。
自從沈夕經過銀針針灸治療后,他的修為就恢復了大半, 自然也開始親自指點秦越的修行,原本代他教授秦越的舒凌云已經于前幾日回了昆侖山。因此這次只有丹霄圣君一行人回去。
他們即刻起飛,夜深的時候才到。沈夕回來的消息除去他辭行的那兩三人,誰也沒告訴,因此他乘著沈亭昱的飛舟回來時誰也沒驚動。護山大陣因為他腰間的身份玉牌不聲不響,從頭到尾,沈夕只對站崗的弟子們亮了一下.身份, 就一路直抵映月峰。
飛舟在暗夜中靜默地滑行, 行至映月峰上空時, 整座峰頂昏暗且沒有照明,只有淡淡的月色鋪陳下來, 像流了一地的碎銀。
這也正常, 映月峰整座峰頂只有一間山居小院,只住了丹霄圣君一個主人。除了秦越和映雪, 小院內就只有兩個掃灑及做飯的仆人。其余平日里做采購、搬運等雜事的仆從都住在半山腰上, 或者山腳下, 等到有需要的時候再到峰頂上來。
因此丹霄圣君他們不在這里時,映月峰的晚上自然也就沒有別人需要點燈。
飛舟剛一落地,映雪就連忙一手抱著小黑貓, 一手提著剛拿出來的長明燈籠,準備朝山居小院趕過去。
圣君就是再急著閉關,也總要進一進小院,拿點東西吧。他聽說后山圣君之前住的那座山洞冷清清的,圣君又有傷在身,不多做點準備怎么能行呢?
“映雪,叫人準備晚膳,不要太多,菜色豐盛點,還要一碗面!
小童子正準備踏出飛舟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圣君淡淡的聲音。
映雪連忙點點頭,心里卻有些嘀咕。
他跟了圣君好幾年,幾乎沒見過圣君吃飯,這飯肯定是給秦越準備的。既然是給秦越準備的,圣君為什么指定要面呢。映雪以前在沈家的時候,大家都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只有過生辰才會特地囑咐一定要有面呢。
小童子腦袋里轉了一圈,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圣君的囑咐他完成就是了!
眼看著映雪的背影和著燈籠的柔光一路往山居小院而去,沈夕這才伸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小徒弟的肩膀:“你也先回去吧,等會兒準備吃飯。我再和沈亭昱說兩句!
丹霄圣君說完話,卻見秦越站著不動,抬起頭睜著一雙眼睛望著他,而他的袖子已經被對方悄悄地攥緊了。
秦越到現(xiàn)在都還感覺自己在夢中。
在榆澤城后,群山腳下,他的師尊表示要閉關的時候,秦越就感覺這之后發(fā)生的事都好像在夢中。一切過得那么快,師尊做決定很快,他們向城中人告別很快,甚至連回到映月峰的時間都那么快。
他跟師尊,可能沒有多少相處的時間了。
秦越仿佛從夢中猛然驚醒,終于意識到這個現(xiàn)實,立刻伸手攥住了對方的衣袖,不愿意離開。
他不知道師尊要閉關多久,師尊也從頭到尾都沒說。但是秦越很敏銳,他意識到這次他可能要和師尊分別很長一段時間,不然師尊不會把他的修行托付給他并不熟悉的人。
師尊對他的修煉看得最重了。
“我想和師尊多待一會兒!
秦越干巴巴地說。
之前映雪想把他從師尊身邊趕走,自己來照顧師尊的時候就是喊了一聲圣君,然后露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最后也的確奏效了。秦越一時半會兒學不來對方的樣子,又不想真的被師尊趕走,情急之下只好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寄希望于師尊極少數(shù)的心軟。
畢竟,畢竟他很快就要和師尊分開了。雖然兩人還會再見面,但秦越并不想離別。
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在夜色里消散,面前的小徒弟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自己。
說實話,秦越這張臉真不適合撒嬌。
以沈夕的修為,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視物。因此他也就清楚地看到,對方臉上的疤痕的確變淺了一些,但依然很矚目?v橫交錯的,長蟲似的疤痕橫亙在秦越的臉上,自然是不如玉雪可愛的小童子來得令人心生喜愛。
但是這可是他的小徒弟。
才進門幾個月,就要獨自修行了。
沈夕想到這里,摸了摸對方圓溜溜的小腦袋,沒有說話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算是默認了。
秦越把師尊的袖子攥得更緊了些。
沈夕也不再管他,而是轉頭對一旁的沈亭昱道:“你可知今天這件事的嚴重性?”
沈亭昱道:“知道!
淚湖危機中作祟的魔物最開始出現(xiàn)的位置靠近深山,來歷不明,出現(xiàn)得很突然。如果這件事并非偶然,那就有可能是有人抓準時機刻意為之,又或者是強大魔物覺醒的前兆。
不管哪一種,都令人十分頭痛。
沈夕道:“先前在天衍城的時候,我讓你做的事你做的很好。這次也繼續(xù)追查下去,留意九州各地的情況!
沈亭昱拱手道:“是,圣君!
沈夕又道:“沈家給你這么大的權利,你是下一任家主的人選了吧?”
他這問題單刀直入,過于直白,就連沈亭昱也頓了一下。他誠實道:“家主的確說過看好我。但是亭昱不敢保證。”
“那就努努力。”
沈夕這話說得十分隨意,仿佛家主是沈亭昱手到擒來的事:“沈清光要是真當了人皇,我還是對你最放心!
“拿著。”
這最后一句落下時,沈亭昱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有一樣東西被對方送到了自己的手中。
是根輕飄飄的羽毛,上半截硬,越靠近尾端越柔軟,即使在暗夜里也泛著點微弱的金紅光芒。借著這點光,以沈亭昱的目力,輕易地就看清了這根羽毛華麗的紋路和鮮艷的色澤。
是鳳凰的尾羽!
沈亭昱悚然一驚:“圣君!”
“我看好你,”沈夕低聲道,“你道心堅定,不易為外物所惑,也曾在五百年前下山救過世。這根羽毛給你增加點籌碼!
“當然了,倘若有一天,”沈夕笑道,“你要是墮魔了,憑借這根羽毛,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沈亭昱鄭重道:“謹遵圣君的教誨。”
“你之后要是沒事,多來昆侖看看,”沈夕道,“秦越是我的徒弟,也算是沈家的人了,你就當照應沈家的小輩!
秦越的手攥緊了。
沈亭昱看了一眼攥著丹霄圣君袖子不放的秦越,道:“是!
沈夕道:“如果我閉關這段時間,你查探到九州真的出現(xiàn)了難以解決的魔物,你就到昆侖的后山來喊我!
沈亭昱道:“是。”
沈夕自覺已經交代完畢,這才道:“好了,你走吧,走的時候動靜小點,我閉關之前,不想見任何其他的人!
沈亭昱朝著丹霄圣君拱了拱手,就御劍離去了。
沈夕反手握住秦越的手,道:“走,我們回去!
秦越應了一聲:“嗯!
這時外界已是盛夏的尾巴,映月峰上卻才進入初夏,草木蔥蘢,在暗夜里影影綽綽。期間秦越幾次想問問題,但轉頭看到師尊沉靜的側臉,一時又有些問不出口。
他隨著師尊緩步走過小道,撥開繁茂的枝葉,剛剛還是一片黑暗的峰頂忽然就出現(xiàn)了一片柔和的暖光。
山居小院里燈火通明,院門打開,映雪正抱著小黑貓在門口張望,一見到他們,立刻興高采烈地奔過來:“回來啦。”
多美好的場面。
秦越心想,如果不是要面對馬上要和師尊分開的境地,他真愿意天天都看這樣的場景。
小童子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絮絮叨叨地匯報:“晚膳已經吩咐下去了,下面的小廚房正在制作,說是再等會兒就好了。圣君想將晚膳放到哪里用呢?”
沈夕道:“送到我房間里來!
映雪應了一聲,又連忙轉身小跑著去傳達消息。
沈夕牽著秦越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不知道他這小徒弟在想什么,動作遲鈍仿佛還沒睡醒,望著他的模樣也欲言又止。不過等他坐到桌邊的椅子上時,他這小徒弟又仿佛突然精神了,立刻圍上前來,拿出一堆柔軟的靠枕放進椅子的空隙,又把丑丑的貓咪布偶塞到他的手上,就著旁邊的桌子沏上了一壺熱茶。
沈夕抓住秦越的胳膊:“好了,坐下!
說完,他端起一旁的熱茶吹了吹,一個眼風飛過來:“有什么想問的直接問!
秦越頓了頓,道:“師尊這次要閉關多久?”
沈夕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需要好幾年。我的修為出了點問題,我需要點時間來解決它!
秦越不懂:“如果師尊的身體還沒好,為什么不在百花園多休養(yǎng)一陣?”
他不是很清楚師尊的身體究竟出了什么問題,但是按照他在百花園里零零碎碎聽到的,見到的來看,師尊的病情似乎有些嚴重,連兩位名醫(yī)聯(lián)手都不能完全治好。
如果師尊閉關就能治好自己的病,那為什么他還要遍訪名醫(yī),受了傷還要求助百花園主和臨江仙醫(yī)?如果那些醫(yī)修們都沒有辦法,師尊又為什么急著閉關,篤定自己能解決自己的修為?
“因為休養(yǎng)也治不好病,我也不打算再治了,”沈夕道,“但是閉關能讓我暫時解決修為上的一點問題,我想去一趟北境荒原。”
留給他們的時間每一天都很緊迫。
秦越還沒詢問北境荒原是什么地方,熱乎的飯菜就先端了上來,熱氣騰騰,誘人的香味爭先恐后地往人的鼻孔里鉆。
沈夕笑道:“好了,先吃飯吧!
他伸手將那一小碗漂著翠綠蔥花,湯汁清亮,整整齊齊碼著幾大塊鹵肉的面條放到了秦越的面前,道:“我曾經問過你的生辰,你說你不知道。本來想挑個好日子,給你好好辦一場,但是我很快就要閉關了。閉關之前,就把今日當作你的生辰,吃碗長壽面吧!
長明燈的燈火下,丹霄圣君的眼睛盈盈的,只映著小徒弟一個人的影子。
秦越年紀還小,還不懂得什么叫溫柔多情。他只覺得自己挪不開眼睛,連之前的疑惑都暫時忘記了。
今晚的師尊格外溫柔。
秦越在對方的指引下稀里糊涂地吃完了面,又躺在師尊的床上,身邊還坐著師尊輕輕地拍著他。
夜深人靜,秦越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
沈夕看著對方安靜的臉,輕輕地把自己的袖子從對方手中抽出來。誰知剛抽出來,床上人的眉頭就皺了皺,沈夕早有準備,將一旁丑丑的貓咪布偶適時塞在對方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熟悉的氣味,秦越又重新安靜下來。
沈夕坐在床邊,摸了摸這不安分小徒弟的頭發(fā)和臉頰,輕輕地笑道:“既然是生辰,那就許個愿望!
“自古就沒有爐鼎能夠突破金丹期的,”沈夕注視著自己的小徒弟,也不管對方正睡著,輕聲道,“師尊閉關回來后,想看見你做這修真界的第一人!
沈夕說完,給床上人掖了掖杯子,就出了門。
夜晚寧靜,月色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忽然很快又很輕地響起一聲:
“是,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