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從半開的窗外照進來。
沈夕站在桌案前,執(zhí)筆的那邊手臂袖子被他隨意挽了幾道上去,露出雪白的胳膊來。
他凝神修改著材料表上的小字,時不時地還伸手翻閱一下放在旁邊的厚厚的典籍。
日影逐漸往西,當院中日晷的指針快要走到正午時分時,沈夕才從書卷中抬起臉來。他筆下有關(guān)秦越洗髓的材料表已經(jīng)被重新謄抄了一遍,紙張干干凈凈,筆跡清晰。
“系統(tǒng),你那話本里可有我給秦越配比洗髓材料的具體單子嗎?”
沈夕在識海中道。
難得被自家宿主主動搭話的系統(tǒng)連忙道:“當然有!”
沈夕道:“我這份材料表和你那話本中的一樣嗎?”
系統(tǒng)連忙翻出話本,嘩啦啦地翻了一陣才翻到位置。經(jīng)過仔細對比后,系統(tǒng)道:“完全一致!”
完全一致?
沈夕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有了點別的想法。
他這份材料表是建立在秦越是條小龍的基礎(chǔ)上加以改進的。而這話本中根本沒有提到秦越是條小龍,話本中的自己卻能和現(xiàn)在的自己配出完全一致的洗髓材料。
可見話本里的自己也是知道秦越的身份的。
不過也不奇怪,如果那話本里的真是自己,他怎么可能察覺不到秦越的異常。
好不容易跟宿主說上句話的系統(tǒng)不知道沈夕在想什么,他見對方盯著手中的紙張若有所思,便興沖沖道:“宿主,你看你要不要再翻翻話本?對后面的劇情再掌握得更細致一些?”
當初它就覺得宿主翻閱話本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不過十幾分鐘,宿主就把這么厚一本話本給翻完了,一看就是跳躍式閱讀!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系統(tǒng)當初對此敢怒不敢言,只盼著宿主什么時候栽跟頭了再回來找它。果然不出它所料,宿主的確沒細心看劇情,自己費心配了好長時間的洗髓材料,殊不知話本里就有!
以前宿主不按照劇情來走,但最終達到的結(jié)果和話本走向還算勉強符合,系統(tǒng)也就默默地忍下了。
現(xiàn)在宿主發(fā)現(xiàn)還是話本好,肯定會夸獎它有英明遠見!
系統(tǒng)洋洋得意,正等著宿主聽它的話來看話本,卻聽見沈夕懶洋洋的聲音:
“不必!
系統(tǒng):“!”
系統(tǒng)努力推銷:“宿主為什么不再仔細看看呢?你看如果你之前仔細看了,就不用問我,可以直接配洗髓的材料,不用這么辛苦了。后面的劇情也知道的更詳細的話,對宿主日后……”
沈夕打斷了它的話:“我有自己的想法,為什么要按照話本中的來?”
“就算我真這么做了,”沈夕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到底是因為話本設(shè)定如此發(fā)展,還是因為是我這樣做了,才會如此發(fā)展?”
系統(tǒng)被這番話砸了一下。如果它有眼睛,此刻肯定已經(jīng)睜大了:“宿主的意思是,你還是不相信這本話本上的內(nèi)容嗎?可是,可是很多事情都有驗證。
不管是秦越的存在,洗髓材料的配比,還是各人對宿主的態(tài)度……
系統(tǒng)也有點被繞暈了。
沈夕輕輕地笑了一下:“誰能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源于一本話本,還是那話本的著者夢到了這個世界才有感而發(fā)?”
系統(tǒng)沉默了。
沈夕沒有理會它,徑直拿著那張單子出門去了。
他只知道,只要這個世界存在,那他就有責(zé)任去守護。
*
秦越這日下午下課時,還沒出學(xué)堂,就遠遠聽到外面的驚呼此起彼伏。
等他走出去一看,就見原來是師尊正站在學(xué)堂前的空地上。周遭無數(shù)熾熱的目光望向那道紅衣身影,對方卻似對四方的視線毫無所覺,只望著學(xué)堂門口的方向,見到他出來后就朝他輕輕招了招手。
秦越一見到沈夕的身影,幾乎是三步并兩步從臺階上跨下來,奔到了對方的身邊,然后伸手牽住了師尊的手。
感受著手上傳來溫?zé)岬挠|感,沈夕看著自家徒弟有些緊張地抬起頭,他便寬容地笑了一笑:“今日的課業(yè)如何?”
秦越道:“大部分都聽懂了!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道:“有個別字總是寫錯!
他知道此刻周圍人的目光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手上攥得更緊了些。
這是他的師尊。
沈夕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依然笑道:“回去我要檢查你的課業(yè)!
“嗯!”
兩人走了一段路,將身后那群人的目光甩遠了些后,秦越才道:“師尊,你今日怎么來學(xué)堂接我了?”
沈夕道:“明日是學(xué)堂的旬假,我來學(xué)堂幫你多請了一天假。”
旬假有一天的時間,師尊幫自己又多請一天,肯定是有大事要自己做。
秦越回想起前幾天的那個晚上,道:“是因為我要開始進行洗髓了嗎?”
“對。”
沈夕看向一旁的徒弟,道:“你害怕嗎?”
秦越搖搖頭:“不害怕。”
洗髓是師尊早就跟他說過的事,早晚他都要進行的,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好。”沈夕的面上露出一個笑容來。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小徒弟的腦袋,看著對方不自覺地微微晃著腦袋蹭著自己的手。
沈夕其實并不是很喜歡撫摸秦越的腦袋,因為他這徒弟的頭發(fā)跟骨頭一樣硬,摸起來有些扎扎的,不如映雪的柔軟。
但是對方看起來很喜歡他的撫摸。
對待徒弟當然要獎罰分明,當他做得好的時候,就要獎勵他喜歡的東西,讓他知道這樣做是正確的,日后就會選擇這樣做。
沈夕又摸了摸,這才收回手,道:“明日卯時初,我會叫人喊醒你。你到我房間里來,準備進行洗髓!
秦越手上不自覺攥緊了一下,又很快松開,道:“是,師尊。”
第二日一早,秦越就被映雪喊醒,在朦朧的晨光里踏進了師尊的房間。
師尊的房間很大,分為里間,外間和側(cè)房,還直通后院。秦越到的時候,師尊看起來剛起,一身雪白的里衣里褲,只在外面披著一條紅色的披風(fēng)。
不知是不是天色尚早,秦越抬頭一望,就見他師尊的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神思疲憊,甚至流露出一點難言的脆弱。
“來,跟我來。”
一只冰涼的手主動牽起了秦越,領(lǐng)著他一路往前。
“我昨晚熬了一.夜的洗髓材料,現(xiàn)在進去正是最佳的時機。這側(cè)房空間小,藥液蒸騰的損失也最小。”
兩人穿過有些昏暗的長廊,已經(jīng)走到了側(cè)房的門口。
側(cè)房前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秦越一眼就看見地面上繪制著繁復(fù)的符文圖案,正好延伸到整張桌椅下面。
他抬起頭:“師尊……”
面前的師尊卻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等會兒你自己進去,把衣服脫了,然后爬進里面的浴桶里。師尊要在外為你護法,不能輕易離開。雖然師尊領(lǐng)你進門,但修行終在個人!
“洗髓的過程非常痛苦,是常人無法忍受的分筋錯骨之痛。但只要你能忍下來,保持清醒,日后的修行就是一片坦途,你明白了嗎?”
秦越點點頭。
沈夕又道:“前兩日我叫你背的注意要點還記得嗎?”
秦越道:“記得!
“好孩子,”沈夕輕輕摸了摸面前小徒弟的腦袋,又道,“一定不要睡,一定要保持清醒,明白了嗎?”
秦越點點頭,道:“弟子明白!
“好,”沈夕松開手,輕輕地拍了拍面前人瘦弱的肩膀,“進去吧。師尊在外面等著你出來!
秦越跨進了門。
側(cè)房果然跟師尊說的一樣,很小,整個房間沒什么布置,只在房間正中有一口大缸,缸口比他的肩膀稍微低一點,能夠看到內(nèi)里翻滾的黑色粘稠液體,正往外散發(fā)著濃重的藥味。
大缸旁邊放著架子和板凳,房中地磚上繪制著繁復(fù)的紋路,以這口缸為中心延展開來,鋪滿了整個房間的地面,然后向外延伸出去。
延伸出去的那部分應(yīng)該就在房間外的那張桌椅下。
秦越觀察完畢,就脫了衣服掛在架子上,然后踩著板凳進了缸內(nèi)。
缸內(nèi)的液體很熱,有些黏糊。秦越靠坐在缸內(nèi),靜靜地等待著。
起初這黏稠的水波拍打著他的皮膚,有些癢癢的。漸漸地,秦越感到皮膚越來越燙。這熱燙很快從皮膚滲進去,繼而染上了他的骨血,叫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疼!
疼疼疼!
真疼啊!
仿佛骨頭被打碎,然后放在火上炙烤。
秦越疼得想翻來覆去,卻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生生熬著,絲毫不知道自己已淚流滿面。
日影一寸一寸地移動。
從天剛破曉到日上當頭,又從日影西斜到暝色四合。
如今已是繁星滿天。
房門外的沈夕坐在椅子上,腿上蓋著映雪拿過來的毯子,桌上擺放著映雪放上去的茶壺茶杯。
沈夕靠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一只手輕輕地握住面前的小茶杯。茶水在杯中蕩漾,他卻從頭到尾一點沒喝。
星光墜.落在前方小小的庭院內(nèi),一縷晚風(fēng)吹拂過青石板路兩旁的小草。
映雪已經(jīng)被沈夕打發(fā)去睡覺了。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旁傳來。
沈夕輕聲道:“掌門為何不請自來?”
褚桐道:“我聽說你為秦越多請了幾天假,猜想你會給他洗髓,沒想到果然如此。”
他凌厲的眼睛掃了一眼地磚上顯露出來的陣法,瞬間睜大了:“你竟然將靈力注入陣法為他保持藥液的溫度,凈化藥液內(nèi)的毒素?你瘋了?”
洗髓一事雖然十分艱難,但也從來都是用陣法保溫即可。小師弟這樣興師動眾,若是從前還好,現(xiàn)在他身受魔氣之苦,還要輸入巨量的靈力,這對他本身就是一種煎熬。
而即使是這樣,也不過只能提升一點點成功的幾率罷了!
褚桐禁不住上前一步。
星光下,他目力絕佳,清晰地看到了小師弟額上的層層汗珠。
沈夕笑了一下。因為過度使用靈力,他的笑容看著有些無力,聲音卻依然十分鎮(zhèn)定:“反正我的靈力總是要失去的!
褚桐的心里一顫,手也輕輕地抖了一下。天下第一的昆侖山掌門人,因為這一句話就失態(tài)了。
側(cè)房內(nèi),秦越還在渾渾噩噩地沉浮。
他已經(jīng)疼到麻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的腦子昏昏沉沉,完全是依靠本能才沒有徹底滑進缸中。缸中的液體經(jīng)過一整天的熬制,已經(jīng)變得更加黏稠,緊緊地吸附在他的皮膚上,幾乎要把他的皮撕扯下來。
然而這點疼痛,與他現(xiàn)在所受的痛苦不過九牛一毛。
昏昏沉沉的意識中,一道堪稱驚雷般的聲音在房門外響起:
“小師弟,你耗費如此巨大,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失敗了呢?!”
秦越已經(jīng)聽不出這是誰在問,也有些辨不清對方在問誰,但他卻下意識地期待著被問的人的回答。
很快,房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失敗了我就養(yǎng)他一輩子!
“然后呢?”這聲音夾雜著怒氣,又好像還很心痛,“你會再找一個徒弟嗎?”
秦越在痛苦中掙扎,他的意識幾次三番在黑暗中浮沉,幾乎要痛的昏過去,卻被他強行又拉了回來。
對方會嗎?
師尊會嗎?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只過了幾瞬,也有可能過了一刻鐘功夫,還有可能過了一個晚上。
他聽見那道模糊的,清朗的聲音道:
“如果真的遇到根骨合適的,我會!
秦越的喉間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低低的,又細弱,根本傳不出房間,像是小獸悲傷的低鳴。
他要找別人!
如果自己失敗,他就要找別人!
那自己呢?!
他曾經(jīng)得到過的撫摸,躺過的床鋪,進過的房間,被檢查的課業(yè),都要是別人的了!
而那時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師尊,對別的人進行獎勵!
他不想,他不想……
在空蕩蕩的經(jīng)脈內(nèi)來來往往從不停留的靈氣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
它們往來飛舞,又匯成漩渦,如同處在龍卷風(fēng)的中心,被迫吸進了泡在缸中之人的體內(nèi)。
側(cè)房門外。
褚桐的面上似喜似悲,像是在哭,偏又在嘴角扯出一點難看的笑。
他道:“小師弟,你真狠。”
“我以為你只是恨我,才教唆我的徒弟去梵天秘境,沒想到你是真的想叫他去歷練,不管他是否九死一生。是不是不論是誰,在你眼中,為了你的目標,都可以成為你的棋子?”
沈夕并未回答。
他握在手中一直沒有喝過的茶水輕輕地蕩出微微的水波。
身后的房間內(nèi)靈力涌動,正在成型。
沈夕額上細密的汗珠滑落下來,滑過他的臉龐。他的面色蒼白得可怕,笑容卻驚人得富有神采。
他目光炯炯,像是生命在眼中燃燒:
“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