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幕間40
第二天, 眾人一起去了環球中心,李燈水仍然一副小大人的沉穩樣子,但在一些沉浸式項目的驚險之處, 還是露出了孩子的神情。
中途方思弄去接了個電話,周瑤打來的,問了一下他的近況, 又問他在不在北京,最后才說也不是想打擾你, 就是《半生一幕》的粗剪版出來了,明天觀影會,你有空來嗎?
周瑤說話的語氣看似正常, 但方思弄還能聽出一點小心翼翼,他心緒復雜, 答應下來。
翌日,方思弄、蒲天白和黎暖樹一早出發, 前往傅和正的工作室。觀影會的人不多, 除了劇組人員外, 只邀請了一些業內好友,加起來五十人上下。
傅和正是舞臺劇導演出身, 將觀影會會場布置成了舞臺劇式的,有舞臺和鮮紅的帷幕, 大屏幕在帷幕之后展開。
黎暖樹被編劇組的人請走了,方思弄也被傅和正拉到第一排挨著坐,方思弄不習慣這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何況今天還來了幾個老前輩,怎么說也不該是他坐傅和正旁邊,正想婉拒, 傅和正卻搶先按住他的肩膀道:“小方,這電影有今天,你的功勞占一半,安心坐著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卻不好駁了老師面子,只能坐正。
主創人員簡短發言后,電影開始,全長143分鐘,講述了女主角從上世紀70年代到新世紀之間走過的人生歷程。
傅和正的電影有著強烈的個人色彩,以獨特的視覺風格和細膩的情感描繪聞名,一般采用非線性敘事,通過記憶、情感片段來打破時間順序形成跳躍式的時間結構,用反復出現的情節與意象建立電影的情感節奏。
幽微的情感是傅和正電影最大的特征,對愛的追尋和迷失也是這位導演追逐了一生的主題,這個主題在這部電影中同樣體現得淋漓盡致。
女主角一共有過三段親密關系,年少早逝的竹馬、青年時一起奮斗的伙伴、年華老去后出現的火花。
人物成長的歷程被時代的洪流裹挾其中,比如七十年代她和竹馬共同經歷了慘淡迷失的少年。后來和第二位“真命天子”一起乘上了經濟騰飛的列車,然而有的人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經歷了慘痛的割舍后她進行了一場出走,在山水間徜徉,卻又在幾乎已經找到內心平靜的時候,又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年輕人,比她年輕很多,會像小狗一樣依偎在她的懷里,說一些她根本沒有聽過的甜言蜜語。可想而知,他說了很多很多遍愛她,其實只是愛她的財富。
最終她再次出走,拋棄了讓她軟弱的感情。多年之后,在他鄉一棟溫暖的小洋房內,她在上門來看她的年輕女社工身上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意識到世界上好像一直在進行一場又一場輪回。
原定劇本是這樣的,蒲天白飾演其中早逝的竹馬,戲份算不上很多。
不過傅和正拍電影也很有特點,在拍攝之前工作人員拿到的只有人物小傳和大綱,幾乎不會有規劃好了的詳細劇本,只有大事件提示,連演員臺詞可能都不會有,最終的電影效果完全靠導演的情感驅動,由剪輯完成。
饒是知道傅和正的尿性,這個粗剪版還是把方思弄震驚了。
主要是蒲天白的部分。
蒲天白原本的設定就是純白無辜的白月光,總在女主角彌漫著陽光的回憶里出現,代表的是一個人童年到青年這一個階段的美好和溫暖,在整部電影的多次閃回有不同意義,但基本是“回憶過去美好”、“提供支撐下去的勇氣”、“對比現實的殘酷”之類的,對演技沒有太大考驗,不,應該說是對蒲天白的演技沒有太大考驗,因為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然而這個粗剪版,這個角色所展現出來的完全是顛覆。
蒲天白的戲份被大大增加,甚至有很多初看下來完全無意義的鏡頭,比如蒲天白蹲在片場角落看東西的場景,其實他在看什么都拍不清楚,是螞蟻還是野草?又比如蒲天白坐在階沿上吃盒飯,塑料盒子一次性筷子,發現被拍后對鏡頭投來一個無奈的、黑白分明的眼神。
太多了,幾乎充斥在女主角的每個人生階段的每個場景里,過去、現在、未來,閃現的時間很短,仿佛只是一個瞬間的印象,可一旦夠多,遍成為了一種類似于夢魘的存在,給整部電影蒙上了一層疏離而迷惘的科幻色彩。
于是連帶著所有角色都被改變了。
白月光竹馬的存在本來是女主的精神避風港,基本都在她失意的時候出現,但在這一版中,他無處不在。
比如女主和二號一起創業時,她看到二號蹲在路邊吃盒飯,眼前就閃過了蒲天白吃盒飯的場景,可那個場景明明是不存在的,因為白月光還活著的年代是沒有塑料飯盒與一次性筷子的。
這種處理還有很多,貫穿了整部電影。
對此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可能會理解為舊情難忘,方思弄卻感覺到一種飄忽的不寒而栗。
“你把他拍得很美。”電影中途傅和正朝他傾斜,低聲說道,“你的鏡頭很奇妙。別人說導演是觀眾的眼睛,而你,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沒有設想過的美。”
方思弄注視著屏幕中的蒲天白,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把蒲天白拍得很美,那是一種很寥落的美,鏡頭仿佛一直籠罩著一層藍綠色的濾鏡,彌漫著化不開的愁緒。在蒙太奇和精妙配樂的加持下、與現實不相符的詭異參差,那些頻頻閃回,透出一種預言般的神秘。
他也低聲說:“我沒有想到……您會看到這些片段。”
他的習慣是隨手拍攝,哪怕是工作設備里也有很多隨手拍下的片段,那段時間他被“戲劇世界”困擾,對蒲天白心存愧疚,不知不覺就將過多的鏡頭對準他,拍下了很多蒲天白在片場的生活片段。
也是因為這個習慣,他提交工作視頻之前會整理出一個新文件夾,把工作要求的部分重新歸檔交上去,那些隨手拍下來的則自己帶走儲存。這些亂拍蒲天白的片段他當然沒有提交上去,不過當時離開劇組的時候他狀態太差,可能忘記帶走底片,也沒有在工作設備里刪除。
“我早就看到了,所以我讓你放手拍。”傅和正擺擺手,又看回屏幕,此時屏幕中是蒲天白臉部的一個特寫,他平靜地盯著鏡頭十數秒,雙眼黑白分明、欲說還休。
“發現了嗎?”傅和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屏幕,“你用一種很慈悲的目光在注視他。”
“這太美妙了,我注意到之后,完全割舍不下。”
方思弄:“不惜改變了整個電影的基調。”
“沒錯,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傅和正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語調說,“我相信,它現在是最好的。”
隨著劇情發展,方思弄發現了越來越多不同,再次震驚于傅和正的導演功力,有太多是他可以學習的。
有了蒲天白這個“幽靈”在,女主的整個生命線都發生了改變,不是說她經歷的事件,而是對待這些經歷的方式。她從一個對竹馬的死懷有悲傷,但還是懷揣著夢想走入新時代,最終清醒過來通過出走找回自我的“拋物線”式人生,轉向了一種始終與孤獨為伴、迷失又疏離的人生。
她好像也成為了空中飄蕩的一縷幽魂,在注視著自己,她已經勘破了人生的痛苦與虛無,不管她肉/體再怎樣哭哭笑笑,她的這部分靈魂都抽身世外、無動于衷。
所以之后的沉淪時刻她都是清醒的,是自愿的。她年紀一把了,會看不透一個存心接近她的美麗的年輕人懷揣著怎樣的心思嗎?她是自愿的,她不在乎了,她放棄了自己,清醒地沉淪了。
她的人生,在看到在他們跳過舞的那片雪地上的竹馬的尸體時,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冬天,就已經靜止了。
最后一幕,是在陽光彌漫的洋房中,她教年輕的女孩跳舞,跳半個世紀以前她和蒲天白跳過的那支舞,過往的畫面飛速閃回,最后停留在老人與女孩相握的手上,如同完成一場交接。
但交接的是希望,還是悲劇的命運,仁者見仁。
演職人員表彈出,觀影廳掌聲雷動。
“小方,可以說,沒有你就沒有這部電影。”傅和正向方思弄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久久沒有放開,而是鄭重地說,“謝謝你。”
之后才上臺去致謝、演講、開討論會。
討論會結束之后是社交時間,方思弄習慣性地退到陰影中,很快就被蒲天白找到了。
觀看了這場電影的所有人幾乎都能意識到,這個演員要火了,應該不少人想找他說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到這里,還沒被什么人發現的。
而在陰影的保護中,他張口就是:“哥,謝謝你。”
這句話是真情實感的,沒有方思弄,他這個角色就是個設定平平無奇的白月光,雖然傅和正的白月光可能好于其他白月光,但絕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能讓這個角色濃墨重彩地留在電影史上。
雖然這件事還沒有發生,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會發生。
“別這么說,無論我做了什么……”方思弄卻如鯁在喉,猛然偏轉視線,“我依然覺得很對不起你。”
時至今日,他依然覺得是自己和玉求瑕拖累了蒲天白。
蒲天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先申明不是為了安慰你啊——關于‘世界’的事,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有后悔過……也會想,如果那天,我不去找你就好了,你可能一覺就睡到晚上了,我們可能都不會被卷進去——你怪我嗎?”
方思弄搖頭:“沒有。”
他確實沒有,因為在他的概念里,他與玉求瑕始終是一體的,玉求瑕被卷進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蒲天白說:“那我也沒有。”
“這不一樣……”
蒲天白打斷:“我剛剛就說了,不是為了安慰你,我是真這樣覺得……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我說不清楚,很難形容、很玄……就是、就是——我現在越來越感覺,這是我的命運。”
蒲天白的眼睛很認真,在陰影中依然黑白分明,跟方思弄記憶中的、大學的樣子沒有什么分別。
“現在我已經沒有遺憾了。”他看向紅幕舞臺上的大屏幕,黑底白字,演職人員表還在滾動,“作品的生命比我的要長。作為一個演員,我很幸福。”
“謝謝你,很多事。”
第192章 幕間41
沒多久, 蒲天白還是被發現了,熱情又矜持的人群圍上了他,方思弄則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準備走了, 又不得不去跟傅和正打聲招呼,可傅和正現在眼見的沒空,他便摸到另一個角落里等待。
后來周瑤找了過來, 遞給他一杯酒,和他站在一起,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這部作品可以預見的成功,但周瑤完全不提,凈說些平平無奇的小事, 比如自己老公最近忽然開始給自己削果皮,以前都沒有的, 又問玉求瑕給不給你削果皮?
方思弄笑說我以為你會問我會不會給他削,答案是會, 我還會給他切成一塊一塊的, 配個小叉子。
周瑤夸張地眨了眨眼睛, 說我以為你們分開幾年重歸于好,還鬧出那么大的陣仗, 會有什么不一樣。
“沒什么不一樣。”方思弄無奈地想著,他們之間的感情從來都沒有變化, 從開始是一場災難,到現在依然是。他們是兩個破碎的殘片,只有靠在一起的時候會完整一些,所以他們哪怕分開一百次,也會不斷重逢。
他視線偏轉,去看站在舞臺前面的傅和正有沒有和上一撥人談完, 他想走了,當然不是和周瑤聊天無聊,只是他的時間可能不多了,他想待在玉求瑕的身邊。
也正是這一瞥,他忽然注意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存在,剎那之間毛骨悚然。
在舞臺鮮紅的帷幕和燈光的夾縫間站著一個扭曲的人型,站得很直,像肩膀被衣架吊著那樣直,但依然難掩扭曲。它絕不是人類,身體介于實體與虛體之間,身形瘦長,不,用“細長”整更為合適,瘦得恐怖,整個包裹在仿佛舊布條般的陰影紗纏繞中,那些陰影不斷飄動,時而凝聚,時而消散。
方思弄感覺自己心如擂鼓,猛烈地撞擊著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腎上腺素飆升,這是極度恐懼的表現,可同時出現的還有另一種表現:僵硬。
他的全部注意力被那東西狠狠吸引,雖然感覺到了身體發出的瀕臨崩潰的信號,卻一動不能動,連眼睛也不能眨動一下,目光仿佛被緊緊攥住,牢牢固定在那東西身上。
他眼睜睜地看著它變得越來越薄、越來越薄,而到了某個臨界點之后,又變得越來越厚——
恐懼也來到了頂峰,他意識到——那東西在轉身!
剛剛他看到的是那東西的背面,而現在,那東西正在轉向他!
終于,那東西轉過來了。
他能夠看到它的臉……如果那真的能被叫做一張臉的話。
它的頭部如同一個模糊的深淵,沒有眼睛、鼻子、嘴巴,甚至連基本的五官輪廓都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漆黑的洞口,深不見底,仿佛連光線都無法逃脫。
“嘩啦——”
尖銳的破碎聲在他耳邊響起,他好像猛然從夢中驚醒,發現視角天翻地覆,正對著天花板,根本就看不到舞臺。好些人影在他眼前晃動,臉都是黑的,都像深淵。他下意識地往后縮,想要躲開,然后摸到了地面和散落的破碎的玻璃,這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地上,那些人的臉這么黑,是因為全部逆光。
他的手臂被人捉住,被那人的指甲刺得有點疼,但他已經逐漸冷靜下來,不再掙扎了,接著就看清了周瑤的臉。
有好些人湊到他面前來關心他,頭和頭緊緊挨在一起組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墻,周瑤在最前面,好像在摸他的臉和脖子,嘴唇也在動,應該是在說話,但他現在腦瓜子嗡嗡的,耳朵里也充斥著尖銳的長鳴,根本聽不清楚。
面前一張張關心的臉大都眼熟,但他現在想不起來他們任何一個的名字,他想叫他們讓開,他要透不過氣了,但他說不出話。周瑤似乎發現了他的意愿,招呼其他人散開,終于那面人墻裂開了一些縫隙,他被人七手八腳地扶起來,他看向舞臺的帷幕與燈光的縫隙,沒有看到那個東西。
他微微松了一口氣,又過了一會兒,他的耳朵漸漸能聽見一些聲音了,關心他的人群漸漸散了,他看到舞臺那邊的傅和正,似乎談完一輪話,或者發現了這邊的騷動,正在往這邊過來。他想著正好跟傅和正說一聲就要走了,又甩了甩頭,希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
他坐在高腳凳上,周瑤面對著面站在他面前給他整理衣領,離他的臉很近。他們算是一起白手起家、共患難過的關系,這不是算什么,他還在調整狀態,注意著傅和正的位置。
“方思弄,再堅持一下。”周瑤忽然說,很慢很慢,字正腔圓,“——結局將近。”
電光石火間,方思弄重新將視線聚焦到她臉上,她離得太近了,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模糊的表情,那是一個雙目漆黑、嘴角幾乎咧到耳根的笑容。
他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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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過來,是在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冰涼涼。
蒲天白率先發現他睜開眼睛,湊過來道:“哥你醒啦?”
他嘴唇動了動,想說話,但余光瞥見也湊過來的周瑤,瞳孔收縮了一下,沒出聲。
“方方,到底怎么回事啊?”周瑤擔憂的神色不似作偽,近來方思弄對她的這種表情都很熟悉了,“醫生說是疲勞加上驚懼,主要是長期的神經緊繃。”她猶豫了一下,“你……還是過得不開心嗎?”
看到她的臉方思弄就抖了一下,好在他現在躺在病床上,不需要費心解釋自己顫抖或抽搐的原因,他直接坐了起來,沒接周瑤的話,轉向蒲天白:“所以我沒什么事對吧?”
“大事沒有,不過還是要注意身體啊。”周瑤對他的行為很不贊同,直接伸手來扶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們都還等著你回來帶領我們再創佳績呢。”
方思弄被她扶著一只胳膊,僵硬地坐著,半天憋出一句話:“學姐,我們工作室最能帶領大家的,肯定是你。”
周瑤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現在還跟我說這些……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硬通貨是什么?是會喝酒談項目嗎?不,是才華啊。”
蒲天白此時插話:“那個……周周姐,方哥這里沒有什么事了,不然我守著他,你去忙你的吧?剛不是來了那么多電話?”
方思弄又去看蒲天白,兩人對視一眼,目光都動了動。
周瑤確實很忙,方思弄又確實沒什么事,跟著叮囑了幾句老生常談的話就走了。
蒲天白送她出門確認她走了,走回來問:“你看到什么了嗎?周周姐有問題?”
方思弄先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確認自己沒暈太久,最多兩個小時,一邊把剛剛在觀影廳里的事都說了。
“臨近結局?”蒲天白蹙起眉頭,“……有沒有可能是你聽錯了?空耳?這四個字能空耳成什么……”
方思弄提醒他:“她還笑了。”
“好吧,那如果你真的確認沒看錯……”蒲天白提議道,“回去問問大家?”
這下方思弄又有點猶豫了,又回憶起那段畫面……當時他確實精神狀態也不好,觀影廳也暗,那個帷幕后面的影子也忽隱忽現的……要說完全沒有看錯的可能,他不敢打包票。
他經歷了那么多戲劇世界,也許是想象力異常發揮或怪異的視覺殘留……周瑤當時是笑了嗎?是的吧。她真的說了那句話嗎?
他有些動搖。
蒲天白小心地看他:“那進醫院這事我要通知玉哥嗎?醫生說你沒什么事,我還沒告訴他。”
方思弄又看了蒲天白一眼,心說以前怎么沒發現這家伙這么有眼力見,搖了搖頭道:“別告訴他。”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讓他擔心。
方思弄又說這件事自己會跟玉求瑕說,叫他別管了,之后兩個人一起回了玉宅。到晚上,方思弄和玉求瑕兩個人在房間里時,他想說這件事,叫了玉求瑕一聲,結果在玉求瑕回頭、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忽然決定不說了。
梅斯菲爾德也曾多次跟他提到過“結局”,但這些內容對玉求瑕都是被禁言的,為什么從周瑤嘴里說出來的就沒有呢?
就是一瞬間,他的想法改變了,他抗拒讓玉求瑕聽到“結局”這兩個字,他預感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怎么了?”
玉求瑕看著他,剛洗過澡,眼中有一種濕潤的氤氳。
方思弄一時間找不到別的借口轉移話題,他從來不擅長這個,只能抱上去,頸脖交纏,錯開兩人的視線道:“我想你了。”
他們幾人對《錄鬼簿》的調查研究一直在進行,但進展也不大。方思弄以為第二天依然會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研究、吃喝拉撒、等待“世界”降臨的日子,沒想到這天他稍微多睡了一個小時下去,就看到其他人都坐在客廳里,他以為出了什么事,結果井石屏道:“你終于下來了,既然人齊了,就出發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去哪里?”
“玉求瑕沒跟你說嗎?”井石屏也很驚訝,“小李后天就要開學了,我們今天出去玩。她選了游泳館。”
“游泳館?!”方思弄下意識去看玉求瑕,期望用眼神表達疑問:昨天晚上搞成那樣,我怎么去游泳館?
然而玉求瑕這時候與他在心靈上完全斷了聯,很平靜地過來攬住他,笑的很好看:“走吧,東西我都給你收拾好了。”
還能怎么辦?李燈水后天就要開學了,準大學生的意愿和圣旨有什么區別?
第193章 幕間42
方思弄一身花紅柳綠震驚了所有人, 他硬著頭皮板著臉庫庫放冷氣,但到現在沒有人吃他這一套。
蒲天白首先發言:“哥!你居然是下面那個?”
玉求瑕輕佻一笑:“那你在幻想的時候難道是被他操?”
蒲天白震撼地看著他,耳朵一下子紅了, 羞憤道:“我沒有幻想到那一步!我那時候還小!”
井石屏在一邊念:“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沒想到是李燈水接過了蒲天白的接力棒,雙眼直直盯著方思弄赤/裸的皮膚, 眼睛睜得圓圓的:“好殘暴……”
她說的倒也沒錯,玉求瑕在床上是有些殘暴的, 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只是他太了解方思弄,很快就發現了方思弄對疼痛的渴望, 隨著方思弄閾值的提高循序漸進,到現在在皮肉上呈現的效果已經算是有點觸目驚心了。
黎暖樹捂住了李燈水的眼睛, 譴責地看向玉求瑕,玉求瑕舉起雙手, 沒有辯解。
方思弄煩躁道:“還游不游了?”
好在省游泳館人少、泳池大, 沒人聽到說話, 也沒人看他,在來的路上他都想好了, 要是有人不長眼問他身上怎么回事,他就說是拔火罐拔的。
隨著一陣“撲通”聲, 眾人陸續下水,李燈水直接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再冒出頭已經到了泳道中間,岸上的救生員吹哨子喊她:“這里不允許潛泳!”
李燈水的家鄉在海邊,她說自己是水里長大的孩子。
在來的路上方思弄還問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去海邊玩?北京離渤海不遠,兩天來回也夠了, 去秦皇島也夠。李燈水說那些旅游景點人都多,沒意思,方思弄猜她是不想耽誤太多時間。
說到時間,方思弄覺得現在他們所有人都有點怪,就是知道了下個“世界”到來的日子,在這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倒計時。要是像之前幾個“世界”的“幕間”時間——玉求瑕起的名字——一樣,及時行樂還好,而這一回,因為有了黎暖樹帶來的這些資料,所有人都懷揣著一點希望,就是能得到多一點、更多一點線索,可怎么也不夠,就像考試之前復習知識,怎么都覺得復習不夠、背得不全,因而變得惶惶不可終日。
資料就擺在那里,是黎暖樹費了老鼻子勁才帶回來的,不繼續研究嗎?萬一忽然突破了,參透的“世界”的玄機呢?
可萬一不呢?萬一參不透呢?時間本來就不多,哪可能這么容易就參透?方思弄是逐漸意識到自己懷著一種悲觀態度的,坐在桌子面前對著電腦和古籍堆成的山發現自己在磨洋工,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他好像忽然橫跨十數年時間理解了那些一點也不學的學渣,他們沒有復習資料,不需要準備,不緊張、不驚慌,早已接受結果,所以直到考試的前一秒,都是快樂的。
方思弄前幾天跟玉求瑕說過這些想法,玉求瑕笑他說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羨慕咸魚。方思弄想人在幸福里就會變成咸魚,想時間停止,永遠和愛人靠在一起,不要起身,不要動,不要掙扎,不要追求。
現在是工作日的早晨,游泳館里人不多,大都是退了休的老人。一行人都是會水的,選了中間的幾根泳道,每根只有一兩個人。
李燈水如魚得水,早就玩得沒了影,其他人也陸續自己游起來。方思弄掛在池邊泡了片刻,玉求瑕游完一圈回來,抱著他的腰鉆出水面,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問他:“不游嗎?”
他抱住玉求瑕的肩膀,小腿纏住玉求瑕的小腿:“游。”
玉求瑕笑了一下,水光在他的皮膚上跳躍,使得這個笑容讓人目眩:“那來比一場?”
“比就比。”
玉求瑕又蹭了他一下,鉆到了隔壁泳道,方思弄很不規范地叫了開始,搶先出發。
藍色,水的藍色,還是水池的藍色。
不知道。
藍色包裹了他,他游自由泳,從側面換氣,不看前面。
有一小段時間水里好像只有自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但很快他側面的視角捕捉到了另一片飛濺的水花,玉求瑕也游自由泳,追上來了。
泳道是五十米長,轉瞬即逝,方思弄觸到池壁,腳收回來踩到池沿,這時候玉求瑕才到。
“是我贏了。”方思弄說道,但玉求瑕沒聽,甚至沒有出水,直接在水里翻滾轉身,一蹬腿又游了出去。
方思弄這才知道被耍,又一猛子追上去,但起步晚了,到最后也沒有追上。
他鉆出水,玉求瑕趴在浮漂繩上摸他的臉,他低頭喘氣,說玉求瑕你沒說要游來回。
玉求瑕耍賴:“我沒說嗎?”
方思弄當然不和他爭,還在喘,過了好一會兒才喘勻,搖頭笑了笑道:“老了。”
玉求瑕揚著眉毛笑起來,說他胡扯。
之后玉求瑕又鉆回他這條道,兩個人一起游。但說是一起游,其實還是自己游。
他們會在游到池邊時短暫地觸碰彼此,但真的游起來,還是一前一后,各游各的。
方思弄一邊游一邊想,游泳,好像是一種很孤獨的運動,在水里,被水包裹的時候,一個人的所有溝通手段都失效了,口不能言,聽力也被水浪侵蝕,在漂浮的時候,人至少很短暫地只能感覺到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在嘈雜的水聲中震耳欲聾。
也許會像在媽媽的羊水里一樣。
可他已經記不起媽媽的樣子,更不可能記得媽媽的子宮和里面的羊水。
他游自由泳游累了,換成了蛙泳,心跳也跟著呼吸變得規律,仰頭,吸氣,低頭,呼氣,他把泳池底部的瓷磚紋路看得很清楚,還有透過天窗照到下面的陽光。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他的腦子放空了,思緒融化進了水里,漂走了。
他感覺很安靜。
他低頭,呼嚕呼嚕,吐著泡泡。繼續看瓷磚、看池底的陽光、看水里的泡泡,水波在池底搖晃,如同一張網。
他仰頭,呼——吸氣,可以看到水面、浮漂繩、前方岸上在做廣播體操活動肌肉的老人、教站在出發臺上的小男孩的私教、在高高的觀察椅上的救生員、因某場比賽拉起卻忘記或是懶得拆掉的彩旗、墻上的標語:更高、更快、更強。
又低頭,呼嚕呼嚕——
又抬頭,呼——
又低頭……
他再次抬起頭。
忽然,他余光一動,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讓他不寒而栗。
他視力很好,只一個瞬間就看清了那個在他這條道正對岸上做體操的老頭的臉,是一個黑洞。他下意識去看出發臺上的小男孩和私教,他們的臉也是黑洞,他又去看瞭望椅上的救生員,還是黑洞。
他們剎那間變成了在《半生一幕》的觀影廳中的那個東西,舊布條般的陰影圍繞著他們飄動。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他的身體習慣了游泳的頻率,自然而然向下,呼——
呼呼——哈——嘔——
他在水下吸氣了,帶著消毒液味道的水填滿了他的喉管、肺泡、五臟六腑,他再也無法呼吸。
剎那之間,平靜微瀾的水面似乎忽然出現了一道斷崖式的深淵,他的四肢變得沉重不堪,他用力劃水,卻被那道深淵卷進去了,水里的深淵也叫漩渦,他不由自主,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拉住,往下沉,一時間各種各樣的畫面在他腦中閃過,他仿佛忽然變成了仰躺的姿勢,眼睜睜看著自己離水面越來越遠。
很奇怪,他明明在拼命掙扎,他的耳朵里充斥著激烈的拍水聲和喘息、心跳聲,可腦海里又是一幕慢慢往下沉的畫面,他好像一下子分成了兩個,一個在掙扎,一個已經放棄。
很快掙扎的那個沒有力氣了,四肢失去控制,他只能無奈往下沉,他被水流的深淵吸進去了,被那些怪物臉上的黑洞吸進去了。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完全被黑洞吞沒時,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下沉的身體,卡著他的腋下,迅速而有力地將他拖向水面,他的身體在水中被向上拽動,周圍的水流突然變得急速,仿佛在拉扯著他回到人間。
他感覺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耳邊的寂靜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雜的聲音——驚呼聲、奔跑聲、水花四濺聲。他感覺到臉頰被冰冷的空氣拍打著,有人在捶他的胸腹,有人叫著翻過來翻過來,然后他被那雙救他的手拉起來,翻了個身,面朝下,肋骨被那人的手臂卡著,很疼。還有人在拍他,他疼得要暈過去,眼前發黑,不知道多久后忽然開始吐,洶涌的水流從他的鼻子嘴巴一齊涌出來,沖擊在地板上。肺部終于重新吸入了空氣,劇烈的咳嗽聲隨之而來,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吐出了幾口嗆入的水,呼吸依然急促,但終于恢復了知覺。
他又被翻回來坐著,臉被玉求瑕捧在手里,他的游泳眼鏡不知所蹤,眼睛也許被消毒水傷到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現在看玉求瑕的臉仿佛有一層光圈,沒看過久他就被玉求瑕抱進懷里,聽到了玉求瑕密密麻麻的心跳聲。
他恍恍惚惚,看到周圍的人墻,他去看他們的臉,不是黑洞,他們似乎在和他說什么,但他的聽力被玉求瑕的心跳聲占滿了,他聽不見。他看到那個小孩和私教也在人群中,他們的臉也是正常的臉,小孩還有點可愛,不是黑洞。
后來圍觀的人慢慢散了,他們的“自己人”才逐漸聚集過來,游泳池太大有時候就是這樣,哪怕你和最親密的人一起來游,如果你們的速度差距都大、離得夠遠,可能對方淹死了你也還不知道。
玉求瑕一直抱著他,不停地撫摸他的后背、后頸、親吻他,直到現在還沒有說一句話,那句“怎么了”還是跑過來途中摔了一跤的蒲天白問的。
被救上來很久的方思弄還在發抖,他抬起眼看了蒲天白一眼:“……我又看到了。”
第194章 幕間43
“看到什么了?”
玉求瑕問他。
他攀在玉求瑕肩頭的拳緊了緊, 還是將昨天在觀影會上和剛剛看到的東西都說了。一邊說他一邊心有余悸地去看救生員的臉,依然沒有什么不對。
聽完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識去看玉求瑕, 黎暖樹應該是聽不見,就站在他們后面防止其他人靠近。
沉默時間太久,井石屏等不及問道:“你怎么想?那些是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玉求瑕有些憂疑地看著方思弄, 最后眸光一斂,還是道, “我認為不可能,我認為‘戲劇世界’和現實世界不會重疊,‘戲劇世界’的怪物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
他猶豫的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假設他所說的內容是真實成立的,那么另一種可能性也同樣無限逼近真實, 那就是,方思弄自己出了問題。
他的心理或精神出了問題, 看到的是自己臆想中的幻象。
這似乎是更合乎邏輯的一種解釋。
方思弄其實也不確定, 出問題的到底是他們所生活的現實, 還是他自己。
他遇到的怪事也不止這一兩件了,從第一個“弗蘭肯斯坦世界”開始, 他在“世界”結束時就能看到劇中人物的回憶,他看到了老瘋子的, 之后又看到了蔡伯喈和胡刁的,他本來以為所有人都能看到,但其實并不是這樣。他得到過一次“真眼”,用那只手機拍下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又出現在了幾個世界之后的現實中;說到現實,他還在現實中見過梅斯菲爾德, 在景明找他喝酒的那天晚上,之后梅斯菲爾德又從那片代表死亡的黑暗中救了他一命,提到了“結局”……
他一開始想過,那種可以看到劇中人物回憶的能力會不會就是他的異能?可一個人應該只有一種異能吧,就算那個是異能那別的也不可能是,所以他似乎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樣。
可是為什么呢?他既沒有傳統也沒有血緣,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特別的?
現在玉求瑕指出了另一種可能:也許出問題的是他自己。
也許這真的就是答案。
因為精神上的異常,他把臆想中的幻影當作了真實,而“戲劇世界”放大了這種幻影,讓他在那個世界中臆想更甚。
那張大教室的照片,那張在數個“世界”后出現在他手中的照片,也只是出現在他眼前而已,等他從“野鴨世界”中回來之后,卻發現自己手中的只是很普通的一張拍立得,拍的那天的午餐,根本就不是大教室。
而梅斯菲爾德,現實中的梅斯菲爾德根本就不認識自己,而且整個人的品行性格都跟自己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如果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的話——
完全說得通。
玉求瑕又抹了抹他臉上的水,想把他抱起來:“先回去吧。”
方思弄沒讓他抱,只是借著他的力站起來,說:“我想回家拿個東西。”
這個家指的是哪里不言而喻,于是眾人兵分兩路,其他人回玉宅,玉求瑕則陪方思弄回方思弄買下的那個家拿東西。
“你在找什么?”玉求瑕跟在方思弄后面看他翻箱倒柜。
方思弄翻完了書桌又去翻衣柜,聲音被悶在里面:“你記得我從西藏回來之后送過你一瓶香水嗎?”
“記得。”
方思弄在里面翻了一會兒,退出來,看表情是沒有翻到,抬起頭繼續問他:“你最近還在用嗎?”
“沒有。”玉求瑕頓了一下,“抱歉,因為是你送我的東西我不好這么說……但實際上,我很久沒見過它了,我以為是我從這里搬出去時沒有帶走。”
他覺得方思弄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
“香水有什么問題?”
方思弄垂頭想了一會兒,再問:“我有跟你說那瓶香水是哪里來的嗎?”
“你沒說,你當時就是送我了。”
“不,我說了,我說我遇到了調香大師梅斯菲爾德,他送了我一瓶香水,我覺得很好聞,就送給了你。”
方思弄看著玉求瑕的臉,說著說著打了個寒噤,玉求瑕的表情告訴他,他又被“禁言”了,玉求瑕根本沒聽見。
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
所以當時他送玉求瑕那瓶“圣域”時,就已經被“禁言”了。
他又仔細想了一遍,發現似乎……跟梅斯菲爾德有關的話語都會被禁言。
玉求瑕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對,眉頭微微蹙起,兩人一時無話。
方思弄又回頭找東西。
最后他在書桌和床柱的夾縫中找到了那瓶“尸體派對”。
找到它的時候他心臟重重一沉,同時松了一口氣。
——至少這是一個實體,是存在的。
他把香水拿給玉求瑕看,問:“這個你有印象嗎?”
玉求瑕立即就想起來了:“景明?”他把方思弄送回家,在方思弄的衣兜里發現了這瓶香水。
方思弄說:“是那一天,但不是他。”
玉求瑕捏起香水瓶子觀察了一陣:“它有什么問題?”
方思弄:“我在‘野鴨世界’,從你身上聞到過它。而且從‘弗蘭肯斯坦世界’開始,之后的好幾個世界,我都在你身上聞到過‘圣域’。”
玉求瑕的額角一跳,在方思弄說的這些時間點,他都沒有用過這兩瓶香水,而且進入“世界”之后所有人身上的衣飾都被“世界”整體替換了,難道香水的味道還能保留嗎?
又或者,還是之前那個問題:如果一個人的精神出了問題,他/她的眼睛能看到幻象,那他/她的鼻子呢?會不會也能聞見想象中的、不存在的氣味?
懷著滿腔疑惑,兩人憂心忡忡地回了玉宅。
時間依然平靜地向前流逝,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8月20日,所有人一起送李燈水去學校,開始大一新生的軍訓。
軍訓結束后李燈水就住在了學校宿舍,跟眾人在線上聯系。她不在,其他人的日常還是沒怎么變,依然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湊在一起解讀《錄鬼簿》,依然是沒有太大進展。
9月16日,李燈水回了玉宅,跟大家一起等待9月17日的到來。
9月17日上午,花田笑也過來了。
為了不卷入無關人員,眾人一起待在一樓一間密閉的房間里,這是玉宅的老人房,玉將行夫婦有時候會來住一段時間,黎勾元也來過,現在已經停用很久了。
房間整體是中式裝修,所有家具都是沉重的紅木,時隔經年,哪怕曾經使用它們的主人已經化為了一抔黃土,依然在這個仿佛靜止的空間里散發著醇厚的木香。
蒲天白搬了投影儀進來放電影,一直在放鬧騰的喜劇片。房間里就有衛生間,他們打算在等到“世界”之前今天就不出去了。
方思弄自然和玉求瑕坐在一起,他中途去上了個廁所,再回來表情不太對,被玉求瑕敏銳地察覺了,貼著耳朵問他怎么了,他搖搖頭抱住了玉求瑕的脖子。這些類似于撒嬌的行為他以前是決計做不出來的,現在卻不在乎了,其他人也全當沒看見。
他不想說,剛上完廁所走過來看到的那個畫面,投影中的電影熱熱鬧鬧花紅酒綠,可對面這群看電影的人卻都顯得太過安靜,哪怕是笑都顯得虛假無力,像一片安靜的墓碑。
在第二部 電影放到高/潮時玉求瑕忽然起身,動作突兀冷硬,方思弄本來趴在他懷里都被推開了,一瞬間就意識到玉求瑕在生氣。
怎么了?他的視線跟著玉求瑕移動,所有人的都跟著玉求瑕移動。他們看著玉求瑕大步流星走到了那只古樸的紅木衣柜前,很用力地拉開了柜子。
玉求瑕的身體遮擋了看向柜子里的一大部分視線,但所有人都能看見里面有個人,有的看到的是肩膀上的卷發,有的看到的是曼妙的腰線,有的看到的是蜿蜒雪白的腿。
那是黎暖樹。
玉求瑕的聲音冷若寒冰,亟待爆發:“你怎么在這里?”
黎暖樹本來是橫躺在柜子里,無奈只能慢慢坐起來,捋著自己的頭發道:“小時候我就喜歡躲這個柜子里。我在懷念當時的感覺。”
玉求瑕直接伸手提著她的手腕將她拎了出來,黑著一張臉極不客氣地指著身后:“你面前這么多求生不得的人,你還要把自己往里送?”
“對不起,小玉……”黎暖樹低著頭,光影變幻中看不清表情,“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此時電影里的中年主角忽然滿面風霜地來了一句:“我呢,是故事太多,想給故事一個結局。”
方思弄起身,朝玉求瑕走過去,花田笑則在戳蒲天白的胳膊:“快暫停快暫停!”蒲天白急急忙忙按了暫停鍵。
于是,聲音、流動的光影都停止了,一切好像都停止了。
玉求瑕直接提著黎暖樹往門外走,方思弄跟在后面,他想這樣子黎暖樹肯定很痛,但是也不敢勸,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戲劇世界”會不會就要降臨了,趕快讓她離開這個空間才是正經。
玉求瑕把黎暖樹放在門外,就要關門:“你走。”
黎暖樹卻扒住了門,眼中似乎有淚:“我說!我說吧!我其實還帶出了一本日記,是你媽媽的,我看不了,但我想看!”
玉求瑕把她的手扳開,還是那句:“你走!離開這棟房子!”
黎暖樹高聲道:“你可能不理解,但這對我很重要!”
玉求瑕依然在推她,她的力氣在玉求瑕手里約等于無,一個沒站穩就跌到了地上。玉求瑕也跪下去,伸手捏住了她的臉頰,與她四目相對,離得很近,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低啞道:“你忍心讓我……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只有一個人嗎?”
第195章 幕間44
房門合上, 落鎖聲清脆。
玉求瑕面對門站著,久久不言。很快聽力被強化過的眾人就聽見遠去的腳步聲。
方思弄走過去挨著他,抓住他的一只手, 自己嘴笨,說不出什么花兒來,只能牽著他。
“好了。”結果是玉求瑕回頭看到他的表情, 撲哧笑了一下,“我沒事, 回去吧。”
玉求瑕牽著他走回座位,其他人的目光還沒來得及收拾好,玉求瑕還是笑:“都這么看著我做什么?演到哪兒了?”
蒲天白被花田笑戳腰眼戳得叫了一聲, 屁顛顛撲過去點播放,電影重新播放起來, 屋內的空氣似乎也跟著流動了。
這時李燈水卻說:“你不要怪黎阿姨,我可以理解她的。”她看著玉求瑕, “我被卷入‘世界’的時候很害怕, 但后來知道我媽媽也進去過……死在里面, 我就不后悔了。真的,我就覺得我哪怕是死在里面也沒關系, 只要、只要能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么。出去之后,我在家里的一些地方, 筆記本、便利簽上面找到了一些只言片語,以前我都看不見,以為是一團墨跡……我就更不后悔了。”
井石屏“嗐”了一聲:“說什么死不死的!”
玉求瑕仍是笑,從剛剛開始這笑容就像是焊在了他的臉上:“行啦,我明白,她們是姐妹情深嘛。”
“姐妹情深。”蒲天白又趴到播放器那兒去操作, 將電影的音量調小,展開話題,他很認真地問玉求瑕:“有兄弟姐妹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想象不出來。”他開始喋喋不休,“我總是在網上刷到啊,什么兄弟姐妹爭奪遺產啊,重男輕女啊,姐姐對弟弟好叫扶弟魔,男人給父母兄弟花太多錢叫拎不清……但也有很多好的啊,什么賭鬼弟弟把家里父母的財產都賭光了,老婆孩子被打跑了自己孤獨地死在出租屋,哥哥給他辦喪事時還是忍不住痛哭……哭什么呢?這種禍害不是早死早超生嗎?哥哥自己家里也被他害得不淺,可還是為他哭,我猜哭的時候這大哥應該會想到他們小時候一起生活的日子吧?那些在陽光彌漫的小巷子里奔跑的日子……”
花田笑驚訝地捂住嘴:“你管這叫‘好的’?”
“這人是爛透了,但兄弟情誼有點好吧。”蒲天白解釋了一句,又看回玉求瑕,“玉哥,你別誤會,哎,我就是隨便說說,隨便聊聊,左右現在也沒有什么事……其實是我經紀人剛給了我一個新本子,萬老師的,演一對兄弟中的一個,我挺找不明白感覺的——我想象不出來有兄弟姐妹的感覺,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茵茵以前倒是也不怎么提你,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你對她來說很不一樣……我不知道怎么說了,你們的關系其實不算太好吧?”
“不好,很不好。”玉求瑕說,“我曾經有很多次都想過她要是沒有出生就好了。”
蒲天白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好像真在給他的新電影找角色感:“那你對她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玉求瑕的表情出現了片刻空白。
他這一生講過太多話——通過他的電影人物之口——他是不屑于說謊的,所以一直都在講真話,只是他被太多幻影糾纏,所以說出來的真話也云山霧繞,好似玄言。
玄言是不必講清楚的,說的人在說,聽的人在聽,二者之間關聯不大,聽者以為自己聽懂了,說的人卻也不在意他們是不是真的懂了。
不在意。
他這一生說了很多話,歸納起來卻就是這樣一個“不在意”。
他早覺得自己已經大徹大悟,平生所求不過一死,外界的任何點評或夸贊都是過眼云煙,有很多問題他都探討過,走得很深,有些差點回不了頭,可這時候一個人問他:你對你妹妹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他竟然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一個多么淺白、基礎的問題,大街上隨便拉一個人來都能立即給出答案,他怎么會回答不上來?
怔愣只是一瞬間,他卻近乎下意識地說出:“兄弟姐妹,就是從出生就在互相爭奪的關系。小時候無意識時就在爭奪父母的關注和愛,不,應該說在父母活著時都一直在爭奪,爭到他們去世,又爭奪遺產。一個人的感情永遠是不平等的,父母的當然也不,沒當過父母?那我換句話說,你要是同時養了三只貓,你都不會同樣愛它們,你會根據你的喜好去喜歡更美貌或更丑陋或更乖巧過更調皮的那一只……這種不平等的愛造就了必然的爭奪——在我眼中兄弟姐妹就是這樣一種存在,他們也許也會愛彼此,但依然永遠逃脫不了爭奪。”
蒲天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已被不留痕跡地岔開。
方思弄把音量調回去道:“看電影吧,看電影。”
離奇的是,今天居然什么都沒發生。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眾人面面相覷。
幾乎所有人都得到了“9月17日”的時間感覺,可是9月17日已經結束,“世界”并未降臨。
“又推遲了?”蒲天白奇怪道。
“這么說起來,還有提前了的呢。”井石屏說,“說提前就提前,說延遲就延遲,那還特意給個時間干什么?這不是瞎耽誤功夫嗎?”
李燈水推測:“會不會不是按北京時間算的?要西時區的9月17日全部過去了才算?”
“之前沒有這個先例。”方思弄道,“而且我們不是推斷出這事是分文明出現的嗎?應該就是看北京時間吧?”
花田笑提議:“以防萬一,我們再看一部電影?”
然而這個“萬一”沒有降臨,全球的9月17日就這么過去了,無事發生。
“世界”推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之后所有人都失去了對下一次進入“世界”的時間感知,李燈水再次提出那個觀點:也許世界上還有另外的人也在攻略“世界”,他們攻略成功了,“世界”就結束了。
雖然說是這么說,她還是去學校給自己辦了休學,住回了玉宅。
不知道下一個世界什么時候降臨,意味著它隨時都有可能降臨,大學校園里人太多了,她不能冒著把別人卷進來的風險繼續待著。
黎暖樹則被玉求瑕趕了出去,甚至取消了她進入小區大門的權限。
日子繼續流逝,而在那個9月17號之后,方思弄也像黎勾元一樣,開始寫手稿。
他一開始借著搜索信息記筆記的名義偷偷寫,就像回到學生時代開小差,還挺刺激,但很快還是被玉求瑕發現了。玉求瑕看到之后就生了氣,回房間里不出來,方思弄只能去哄,自知理虧,做小伏低,哄得第二天腰都直不起來,玉求瑕卻是哭得更兇的那個,從看著他醒就開始哭,說你寫那東西干什么?留給誰?我們要是死了還管其他人干什么?世界毀滅都和你沒關系!
玉求瑕一生都在為自己活、說自己想說的話,巨大的自我造就了他自私的靈魂,他不想要方思弄去普渡眾生,他要方思弄只看著他。
在分手之前方思弄哄人也只會不開腔地默默做事,現在卻摸清楚了玉求瑕的脾氣,毛要順著擼,哄人還是要張嘴。
哄完了日子照常過,方思弄還是會抽時間偷偷寫。
他也不是想留給誰,他就是想記錄一下自己的經歷,他以前聽過一句話,是說這個世界上有一部份人天生就有創作的欲/望,就像吞咽的欲/望一樣客觀存在。他感覺自己是臨到頭了忽然覺醒了這種欲/望,就好像別人寫自傳、寫懺悔錄一樣。
他沒法控制自己,他就是想寫,他想把自己和玉求瑕的故事寫下來,沒有人看也不要緊。
不想再惹惱玉求瑕,他就晚上爬起來偷偷寫。
玉求瑕覺淺,但睡之前做得盡興的話就不怎么會醒,今天就是這樣,方思弄掐著腰爬起來,窩到露臺沙發上打著小燈寫,寫累了一回頭看到玉求瑕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他在流淚。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攥得死緊。
他把本子放好,雙手投降走回床邊,跪在地毯上去擦玉求瑕的淚,討好地哄:“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你別哭了。”
“我知道你會寫的。”玉求瑕除了在流淚以外一切正常,表情也很平靜,還理了理他的額發,溫聲說,“寫吧,明天白天寫,別傷到眼睛。”
方思弄心一顫,愧疚得不行,掀起被子鉆進去,趴在他的身上。
玉求瑕攬住他的腰,沒有再說什么。
過了很久,方思弄忽然說:“我做過一個夢,夢到你那天沒有答應我。”
玉求瑕的呼吸停頓了一下。沒有問是哪一天。
“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方思弄的聲音越來越低,他今天確實累了,“……玉求瑕,我不怕死,但那個夢差點嚇死我。”
他又說:“玉求瑕,我不為別人寫,我為我自己寫的。答應我,只有等我死了,你才能看它。”
玉求瑕只覺得自己被人捅了一刀,從心臟傳來一陣極大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簡直想把方思弄的嘴撕了:“你閉嘴。”
“作為‘把骨灰撒到南極’的交換。”方思弄忽然笑了一聲,笑聲很鋒利,還有點刻薄勁,“只準你能安排后事,我就不行?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玉求瑕的氣就這樣散了,他低頭親吻方思弄的頭頂、摸他的頭發,感覺眼淚流進鬢角,然后低低地笑起來。
狗屎,這壞東西可真記仇。
方思弄很快就睡了,玉求瑕把人拖到旁邊的位置上擺好,又側躺下來,在方思弄忘記關的露臺的昏黃燈光中端詳方思弄的臉。
那片黑暗就是這時候降臨的。
像一片墨水海洋,瞬息之間就將方思弄吞沒了進去,玉求瑕只覺得胸腔霎時間就空了。
第196章 電影01
經過那片已經熟悉的黑暗之后, 方思弄感覺到了自己。
但這種感覺很奇怪,他只是在意識上感覺到了“自我”的存在,視力得到恢復, 可以看到除黑暗之外的場景,但他的脖子似乎不能動……或者說,他并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脖子……那種感覺, 很難形容,就像還停留在那片黑暗里一樣, 他不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感覺到哪里是脖子,哪里是手腳, 也沒法轉動脖子往下看,看一看自己是否還有身體和四肢。
但說跟懸浮在那片黑暗里完全一樣又不對, 因為他的眼前出現了黑暗以外的場景,是一間看似普通的臥室。
他還能控制自己的“眼球”, 在小范圍內轉動視線, 但決計看不到自己的腳尖。
房間里有床, 有書桌,有衣柜, 有一扇窗,窗外有鐵柵欄式的防護欄, 上面擺放著幾盆瘦骨伶仃的植物,在微風中顫顫巍巍地搖曳。
窗戶玻璃上似乎貼了暗色的透光紙,讓射入這間房間的光線都被染上了一層黯淡的藍綠色。
他順著那道光線看向隆起一團的床鋪,那里躺了一個人。
他感覺不到身體,只能停留在原地繼續觀察房間里的物件,漸漸的他找出了直覺中違和感的來源。
房間不大, 整體有種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風格,布局很規整,四四方方,木窗木桌木書柜,淺綠色窗簾、淡黃色小碎花被,規矩含蓄的配色。床旁的書桌上放著幾本教材和筆記本,鋼筆、鉛筆和尺子整齊地擺放在筆筒里,似乎展示這間房子的主人是個不出格的乖學生。
但當視線落到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時,一股異常的氣息開始顯現。
墻上留著一些膠布的遺骸,顯然是暴力撕下過什么,看大小像是海報,因為撕得太急切,反而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床下若隱若現露出一雙尖頭皮靴,鞋底泥濘,還沾著一點金粉,暗示著屋主夜晚流連的地下酒吧或迪廳。衣柜的門沒有完全關緊,露出一道黑縫,底部露出幾條黑色細帶,讓人聯想到與“性/感”有關的衣飾。
這一切顯然都與屋主表面上乖巧的形象不符。
很顯然,屋主在這間屋子中偽裝成了一個乖女孩,但事實并非如此,她應該有著黑夜和白天兩種不同的人生。
誠然在現實中一個女孩擁有這些東西并不意味著她就不是一個“好女孩”了,可在戲劇中,場景的每個細節都暗示著人物的性格或者命運。
方思弄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陣狂暴的聲音驚醒。過了好半天他才確定那聲音的確是一首音樂,是從屋主枕邊的手機中傳出來的鬧鈴。
這重金屬重得簡直要中毒,可惜他沒有手,也沒有耳朵,做不到“捂住耳朵”這樣的動作。
同時他還感覺到一陣詭異的熟悉。
鬧鈴響了好一會兒,一只細白的手才從被窩里伸出來,“啪”的一下手機被拂到地上,鬧鐘卻還在響。
又過了一會兒,那人不得不從被子里鉆出來,痩得伶仃,渾身細白,頸椎骨嶙峋地凸起,頭發枯黃蓬亂。
是李燈水。
她用手撐著地面,下半身還留在床上,趴著去撿手機,動作粗暴地關掉鬧鐘,生著明顯的起床氣起床。她只穿了吊帶睡衣和內褲,方思弄下意識就要閉眼睛,可他做不到,只能盡力將“眼球”轉開,可惜屋子太小,他的余光沒法完全離開。
好在李燈水是背對著他,脫掉吊帶后她彎腰去衣柜里找衣服,順勢將與那幾根黑色細帶有關的部分往里面懟了懟。這樣子的姿勢,使得她的脊椎和肩胛骨非常明顯,嶙峋陡峭,仿佛都要破體而出,黯淡的晨光灑在上面,反而稱出她異乎尋常的白。
她換上了一身規規矩矩的衣服,拿上書包,開門出去了。
關門聲驚醒了方思弄,驚出他一身冷汗——如果他確實還有身體且身體還有汗的話——他猛然驚覺自己剛剛好像不由自主地盯著李燈水看,但那個時候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在看李燈水。
這個發現嚇到了自己,他驚慌失措,下一刻只覺得視角陡轉,身遭瞬間黑了下來,他似乎被壓在了一片巨大的石板下,龜縮在狹窄低矮的空間里,眼前聳立著一團巨大的黑影。
他驚魂未定,努力回憶剛剛發生了什么,但什么也沒有想起來,他只是忽然就出現在了這里,看到了這一切。
平復心情之后,他逐漸發現他好像并沒有離開那個房間。眼前的這團黑影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立著一部分倒著,泥濘的碎屑散落在周圍,隱約還可以看到一些金色在閃動。
——是那雙鞋。
他反應過來,是剛剛看到的床底下的那雙鞋!
他忽然來到了李燈水的床底下?
那時間呢?時間是接續上的嗎?現在是在過去還是未來?李燈水是已經離開了還是仍在床上睡覺?
他的狀態依然跟剛剛一樣,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他竭盡全力控制視線,從沾著泥漿的鞋子中間望出去,通過對空間的構想,看向了極有可能是他剛剛所在的地方——床板擋住了一大部分視線,他只能看到一點木柜子的邊緣,那似乎是……書柜?
他竭盡全力往那邊“看”,也許是意愿太強烈了,下一刻,他的視線瞬間“滑動”過去,大概是從床中間平移到了床腳,然后他忽然可以看到大半個書柜。
……他現在到底是個什么物質形態?
懷著這種困惑,他看向了書柜上方,結合對高度、角度的判斷,他判斷他剛剛的視角應該位于書柜的第三格或第四格。
那里都是書,擺得不是特別整齊,可能經常會抽出來看,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精神與絕對知識》、《懺悔錄》,也有《小泉八云文選》、《莫泊桑隨筆》、《飛鳥集》……
他當時是待在哪里的?
可以肯定的是,一個成年人類的身體,是不可能擠進那任何一個書架的。
那自己剛剛到底在哪里?
他越想越入神,盯著書本和格子上方的一小段黑色陰影……倏然間,視線再次轉換,他又回到了一開始的位置,應該就是書柜上。
他再次可以將整個房間收進眼底,發現床上已經沒有人,整個屋子是李燈水離開之后的樣子。看起來時間規則還沒有失效。
他又看向床底下,努力了一會兒,再次回到床底的視角。
他思考了一陣,尋找這兩個地方的共通之處……
是影子?
他需要在陰影中活動?
為了驗證這個想法,他又回到柜子上,在這個房間中搜尋別的“陰影”,一眼看到的就是沒關嚴的衣柜那條漆黑的縫。
他盯著那條縫,心念轉動——如果他還有心的話——集中精神感受著變化,發現他盯著的那條縫似乎越來越寬越來越近,腦子里冒出那句“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然后他成功了,他進入了衣柜。
竟然真的是這樣!
他可以在各個陰影間瞬移!
而且,陰影范圍的大小好像決定了他的活動范圍,書柜上的那個陰影只是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所以他能夠活動的范圍很小,而在床底下和衣柜里,他的自由度明顯要大一點。
他更好奇了,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么形態?
此時,他身處在李燈水的衣柜中,被女孩子的衣物包圍著,可以發現衣柜外層的衣服都疊的很好,壘成一堵墻,把后面的混亂都遮住了。
那團混亂五光十色,皮帶、蕾絲、性感內衣應有盡有,像愛麗絲的兔子洞,鏈接著另一個世界。
這樣零距離待在一個女孩的柜子里似乎有些猥瑣,不過他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嗅覺,失去了一種感官讓他與整個世界似乎都隔著一層什么,所以他也沒有太大感覺。
他又回到書柜上,在這間房里這里的視野最好。他盯著門縫看了一陣,想離開這間房看看,但沒有成功。他又去看書桌,試圖進入抽屜看還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結果依然沒有成功,只轉移到了書桌下面的陰影里,看來門縫和抽屜縫都太小了,他穿不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幾乎已經把這間屋子里可以去的地方都探索完了,甚至還在床和墻之間的夾縫里發現了半個避孕套包裝袋。
可他出不去,完全被困住了。
安靜下來之后他再次思考起來,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
怕光線?是吸血鬼?或者中國鬼魂?
可他看不到自己的實體不說,他其實也并不畏懼光線。在傳說中吸血鬼或鬼魂害怕光線,在光線中會被燒成飛灰,但他的感覺并不相同,他似乎只是……無法到達有光的地方。
就好像有光處和陰影處是完全不相交的兩個世界,他只能在其中一個世界存在,但也并不怕另一個世界就是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在晚上豈不是哪里都可以去?
他試圖在這間房間里找到鏡子或者玻璃之類能反射出物體形象的東西,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自然也照不了“鏡子”。
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從外面被打開,當時他待在床底下,只看到了一雙穿著拖鞋的女人的腳。
女人在屋里轉了兩圈,很快發現了床下的鞋子,粗暴地把鞋子拎出去,嘴里罵出不堪入耳的臟話。
方思弄有點怕那女人收拾了鞋之后還要趴下來看床底下看到他,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于是他移動到最靠近門的地方,透過未關的門看到了外面的客廳,然后移動到了沙發下面的陰影里。
女人還在李燈水的臥室謾罵著,方思弄則趁這個時間將客廳里的空間大致探索了一遍,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家庭客廳,從裝潢和擺設來看這家人也很普通,沒有特別富裕也沒有特別貧窮,從事的職業不會特別低賤也不會特別精尖,一個乏善可陳的家庭。廚房狹窄的灶臺上還燉著什么東西,廁所的門關著。
不知道是世界設定還是他太粗心了,偌大一個客廳他竟然也沒發現可以照出自己樣貌的東西。他猜廁所里應該有鏡子,可他進不去。
女人罵了一會兒回了自己房間,很快又風風火火走出來,原來是去換了衣服。她打開了大門,停頓了一下,回到廚房關火,然后再次離開。
這一系列動作都昭示著她在氣頭上,一路叮鈴咣啷的,方思弄下意識瑟縮在墻角,驚鴻一瞥間看到了她的臉,發現自己在一些資料和李燈水——外面世界的那個、正常的李燈水——的手機屏幕上見過她。
她是李故云。
方思弄瞬間就想到玉求瑕說多的話,說他預感到會在這個世界中與父母重逢。
這個預感是否會在這個世界應驗?
也許是因為見到李故云太過震驚、只顧著震驚,他沒有抓住李故云開門的時機離開,便被關在了這個房子里。隨著窗外太陽高度角的變化,他將這個房子里所有陰影能夠到達的角落走遍了,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發現。
不過沒有發現就是最大的發現,這么大一間屋子,餐具都是白瓷的,別說鏡子,一塊玻璃也沒有,這根本不符合邏輯,他懷疑是“世界”設定,自己的存在形態可能不自己能輕易得知,也許與揭開謎底有重大關聯。
不過事實上他并不十分焦慮,因為他判斷,在夜晚來臨時,他的活動范圍也會變得寬廣很多。
傍晚時分,大門打開,李燈水回來了。
方思弄有了離開這個房子的選擇,但他最終沒有這么做,而是跟著李燈水回了她的房間。
李燈水回到房間后就坐在書桌前寫作業,沒多久外面門響了,可能是李故云回來了,不過李燈水進房間后就鎖了門,方思弄也出不去。
再晚一點房門被很重地敲響,李燈水放下筆,坐直身體,臉上出現了一種扭曲的狠勁,像影視劇中,那種刻板的、會出現在叛逆青少年臉上不耐煩的表情,但最終她還是什么都沒有說,開門出去了。
母女倆在昏黃的燈光下相對著吃完了飯,全程不發一言。
之后李燈水又回到房間來,趴在書桌上寫東西,期間打開抽屜找什么,沒關嚴,方思弄趁機進入了抽屜的陰影里,看到了里面的東西——半包香煙、幾張演出門票、帶有些許污漬的夜店手環。化妝品也巧妙地藏在文具和紙張中間,避免被母親發現她涂抹的鮮紅唇膏或帶著煙熏氣息的眼影。
這些都是方思弄一大早就預想到的設定,吸引他注意的是另一樣東西——那幾張演出門票最下面的一張大的,是一張邀請函,宣傳單大小,背景是深沉的墨黑,仿佛一片無盡的夜幕,隱隱透著冷光。紙面中央浮現一只繁復精致的面具,面具的邊緣鑲嵌著金色烈火圖案,面具的雙眼空洞而神秘,鏤空的細節猶如纏繞的藤蔓。在面具上方印有一排華麗的花體字,前半部分被遮住了,方思弄只能看到后半截,是這樣幾個字:“繩食兒舞會”
方思弄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一個數年前的畫面跳至眼前:
那天他也是接了喝了酒的玉求瑕回家,回他租的那個家,樓下沒有停車場,要停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然后步行五分鐘左右。這五分鐘的路上會經過一片居民區,一樓的店鋪徹夜不息。
玉求瑕歪歪斜斜,被他架著走,今天似乎喝得還挺開心,一邊走一邊唱歌,走到中途忽然停下來不走了,方思弄轉臉一看,發現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摸棋牌室大爺養在玻璃缸里的魚。
發現他的目光,玉求瑕轉過來對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極其燦爛、比他們頭頂上那盞白織燈還讓人目眩,說道:“它們居然知道這不是繩。”
方思弄沒有聽清,有些呆地問:“這不是神?”
他想說你就是神,別說對這些魚了,對我來說,你也是神。
玉求瑕卻一眼就看穿他,知道是他聽錯,糾正他:“是繩兒!”
“繩?”方思弄還是不解,竭力想要跟上玉求瑕的腦回路,希望自己不要顯得太愚蠢,便自己揣摩道:難道玉求瑕的意思是自己的手指在水里像繩子?可魚知道他的手指不是繩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玉求瑕好笑地用沾了水的手彈他的鼻子,笑得更好看了:“是食兒!魚食的食兒!”
這是一個完全的烏龍,一個在每個人的人生中足以出現成百上千次的“聽錯了”的瞬間,一段小插曲,本來不應該被任何人長久地銘記……
直到后來玉求瑕在拍《十八》時,方思弄檢查美術組的場景布置,發現了舞會邀請函上的字“神繩食兒舞會”,那個夜晚便永遠鐫刻在了方思弄的記憶里。
那張邀請函在電影中并沒有正面出現,僅作為背景在屏幕上停留過幾幀,就是最眼尖的電影評論家或最狂熱的粉絲都沒有清晰地扒出過這幾個字,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方思弄忽然感覺一陣寒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連身體都沒有了,還能感覺到冷。
——這個世界,是玉求瑕拍的《十八》?
第197章 電影02
在蕭瑟的秋風中,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穿過遍布玻璃與鋼架的如水晶般剔透的城市,推開了城市角落一道吱呀作響的門,走進了一間充滿浮塵、鐵銹氣息、脂粉和雨水、霉菌味道的房間。這個房間形狀怪異, 如一列狹長的火車,或者說一條通道。一群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人在通道兩旁站成莊嚴肅穆的兩列, 齊刷刷地看著來人。他們都不年輕了,皺紋爬滿了他們濃重脂粉下的面龐, 他們都把臉涂得很白,瞳孔深黑,擠在一起像一群遺落在舊時代里的鬼。
老太太的視線穿過他們, 投向走廊盡頭,那里坐著一個一身素白的人, 正在對鏡梳妝。他的頭發也是白的,長長的披下來像瀑布一樣墜落在地。
沒有回頭, 但他開口說話了, 聲音蒼老嘶啞, 好像隨時都會斷氣:“你真的來了。”
老太太回答:“我答應過的,人總要守諾。”
那人卻道:“年輕人才會相信諾言必定會實現, 那個時候我們才十八歲,還有資格說來日方長。可現在我們已經八十一歲了。”
《十八》是玉求瑕最負盛名的一部片子, 也是讓他一戰封神的一部,在影史、和他的個人生涯中都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時有權威評論稱,《十八》是《恐怖洛基秀》在本世紀的復活,以恐怖、叛逆、混亂在當時一片死水的華語影壇撕開一條血路,其中充斥著錯位的現實、詭異的笑聲、消失的燈光、突然的尖叫和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怪物形象。同時它又是極具地方特色的,不涉及任何科幻元素, 就在所有人腳下的這片人間展示了一場盛大的幻滅。
女主人公阿梅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女孩,她的母親因為失敗的婚姻而時常顯得神經質與患得患失,這種經典的家庭模式造就了母女雙方的痛苦,阿梅果然成為了一個面上一套里子一套的“乖”女孩。在母親面前、在陽光下,她是扔進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默默無聞的內向女高中生,而當夜色降臨,她就有了另外一張面目。
真正的故事開始于她收到那張邀請函的那天,那是一場地下世界的舞會邀約,這場舞會也占據了電影的絕大部分篇幅。她在舞會上完成了徹底的蛻變與異化,在那之后,她眼中的整個人間都變得鬼影綽綽——母親時不時會變成怪物、學校老師社會的規則都變成了一場游戲般的幻覺。
而李燈水現在就在飾演這個女主角阿梅,她收到了邀請函,前往了這場舞會。
去的時候是晚上,方思弄輕易地跟上了她。
他跟著她的影子行動,來到了那場“神繩食兒舞會”。
這場地下舞會隱藏在一棟廢棄工廠的地下室里,進入之后方思弄只覺得腦子嗡嗡的,音樂聲太大了。他沒有嗅覺,但只用看也能想象出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煙草和酒精的味道,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曖昧的窒息感。昏暗的燈光打在墻壁上,時而投射出跳躍的光斑,時而只剩下扭曲的陰影,像是一場無盡的夢魘。霓虹燈管搖搖晃晃,發出幽冷的光,色彩交替著在四周閃爍,染紅了低語、笑聲與尖叫。
人群的身影在迷霧中搖曳,鮮艷的唇色、夸張的眼影與精心描繪的面具相互映襯。男女皆著裝大膽、怪異,高跟鞋的叩擊聲與沉重的低音音樂一同在地板上震蕩,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既陌生又肆意的狂歡中。
李燈水穿著那身黑色細帶組成的衣服,雖然濃重的煙熏妝和烈焰紅唇都是為了掩蓋她與這里格格不入的稚嫩,可顯然不是那么成功。她戴著一張狐貍面具,瘦弱干癟的身體根本撐不起這件衣服,瘦削的鎖骨和半個胸裸露著,肩膀微微聳起,腳步有些不穩。
她挺直背脊,努力將自己融入周圍成熟的氣息,仿佛通過這身裝束便能偽裝成她想要成為的樣子。然而,每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略顯僵硬的步伐,偶爾下意識的環抱手臂——都出賣了她內心的緊張和不安。她的性感裝扮就像一件還不合身的盔甲,無法完全掩飾她那十七歲的青澀與不確定。她很白,也只剩下白,在這里的燈光條件下簡直白得發光。她進入這里,就像羊羔走入了羊群。
方思弄挨過最初那陣“音波攻擊”后,李燈水已經不見了,但他并不十分擔心,因為這里是《十八》,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比起擔心李燈水在這里遭遇什么不測,他不如冷靜下來想想要怎么出去。
硬要說的話《十八》算一部荒誕劇,而荒誕劇的一大特色就是沒有出路。
要怎么在一個沒有出路的世界中找到出路?
跟他對這部電影的記憶相符,很快,舞會開始的時間到了,音樂聲漸弱,瘋癲般舞動的人群安靜下來,他們先念詩:“我純潔的頭顱被接到了無恥的身軀上。我有欲念,又沒有欲念。我遭受著痛苦,卻又在享樂,我厭惡活下去,而又害怕死。”
從極動進入極靜中,剎那間世界仿佛萬籟俱寂。
整個地下室的燈光都熄滅了,只剩下一束追光燈,從舞臺帷幕慢慢往前打。這里的舞臺是長條形的,從帷幕后延伸出來,像走秀的T臺。
有人在舞臺上亮相了,但人群并沒有那種見到明星的騷動,他們還在讀詩,聲音很安靜。
方思弄飄蕩在陰影中,在舞臺邊緣找到了李燈水,她仗著身子瘦小已經擠到了第一排,不過是在靠近帷幕的地方,只能看到站在舞臺前方的那個人的背影。
一首詩一首詩地念下去,很多人淚流滿面,李燈水眼巴巴地望著那個人的背影,她還小,有一些詩是不懂的,她只是強烈地想看看那個人長什么樣子。
終于,那個人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聲,緩緩回眸——
在電影里,這里就會閃回最后在那棟老舊屋子里的場面,兩列人站在走廊兩側,恰如現在人群站在舞臺兩側。盡頭的人有著如瀑的長發,他回頭的瞬間時空都被壓縮混淆。
八十一歲的他白發如雪,可面龐竟然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很開心地向她伸出手:“我為我們準備了棺材,你要去看一看嗎?”
八十一歲的阿梅抬了抬手里拎著的袋子:“我也帶來了好東西。”
“是什么?”
“我媽媽的骨灰。”
他像一個孩子一樣開心地鼓掌:“我們可以把它做成炮/彈!”
她說道:“或者把她分給大家,這樣大家就都有媽媽了。”
當時拍這一幕的時候,演這個角色的演員找不到感覺,玉求瑕親自示范了一次,于是在方思弄的記憶里他就總是玉求瑕的臉,美麗得如同圣山上被陽光照耀的冰雪,叫人如見天顏。
那人離開舞臺之后念詩活動也結束了,人們再度沉浸在酒精、音樂和舞蹈中,李燈水也加入了他們,在這里沒有人阻止她飲酒,她一開始不好意思,幾杯酒下肚就蹦到舞臺上去跳了。
舞臺的黑暗和燈光容納著她,讓她感覺自己在這里無所不能。她不會跳舞,但極力扭動著身軀,雪白的皮膚在燈光中像片片雪景。此時舞會的整個配色和氛圍來到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高/潮,以她為中心的整個畫面就像卡拉瓦喬的《酒神》一樣,黑暗中聳動的人群如同畫中的腐爛水果,象征著青春墮落的肉/體,而從她身上透露出一種圣潔又強烈的情/欲。
方思弄仰望著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拍攝這個畫面的那一天,那時的女演員發育要成熟一些他沒有太大感覺,但這一刻,看著李燈水,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方佩兒。
很玄妙的一種感覺,他好像回到了那天,可在舞臺上跳舞的卻是今天的李燈水,不,是方佩兒。他懷抱著攝影機對準她,忽然她對著他笑了一下,在鏡框中如潮的光線落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衣物、人群、墻壁和地面都被穿透,將她蒼白嶙峋的身體照耀得晶瑩剔透,好像她的骨血忽然以幾億度的溫度燃燒起來,亮得要把人刺瞎。
下一刻她就摔碎在了地上。
她從她家六樓陽臺上跳了下來,摔碎在剛下過雨的地面上,雨水和血映著晨光飛濺,她白得像雪,扭曲地死在那里如同一只水晶木偶。
鏡頭慢慢升高、拉遠,晨起的鄰里來來往往,對此都視而不見。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并非一聲巨響,而是默默無聞。
當然阿梅并沒有真的死去,而是依然在平庸的生活之中沉沉浮浮,只是她眼中的世界發生了變化:媽媽變成了怪物,老師變成了鴨子或驢。那天晚上認識的一些朋友會時不時在她的身邊出現,電影最終結束在老舊小屋中,那群蒼老的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人們唱歌跳舞演戲,復刻了這一晚的一切。
她依然站在最中間跳舞,跳得依然不好,母親的骨灰漫天飛舞。
阿梅在八十一歲時回到了十八歲的那一天,這是一個荒誕劇的典型輪回式結構,主人公找不到出路,遑論他人?
這部電影集合了太多元素:戀母、弒母、反叛、異裝癖、性解放、超現實……
后來有評論認為阿梅本人就是一個異裝癖,因為很顯然這部電影極其個人,幾乎可以看作導演本人精神世界的衍生,而玉求瑕小時候有戲曲學習的經歷,經常有反串的要求,這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礙。
關于那場沒頭沒尾的跳樓,大多數人認為那代表了主人公效仿哪吒的精神性的自殺,而那個不老的男人(這也被看作阿梅是異裝癖的證據之一)、包括舞會或與之相關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是她完全的臆想,她在十八歲的時候帶著青春的狂怒構筑了這樣一個混亂無序的精神家園,到八十歲時卻依舊沒能擺脫、選擇了回歸。
直到今天還有人在追問玉求瑕關于這部電影的問題,可玉求瑕從來沒有回答過。
方思弄倒是沒有問過,他比其他人更清楚這部電影與玉求瑕的連結,他早已預感到了什么,他不敢問。
電影的片段在他腦海中飛速閃回,忽然定格在了第二天清晨,他站在李燈水家樓下看她的尸體,身邊人來人往,他還看到李故云從樓道里出來、從尸體面前走過,血水里倒映出她的樣子,一頭張牙舞爪的怪物。
他感覺自己忽然知道要怎么出去了。
第198章 電影03
方思弄躲在花盆的陰影里, 遙望著夜幕下的城市在晨曦中逐漸亮起。
電影中的阿梅一生都在逃離,在尋找,在逃離母親、逃離不合理的秩序、逃離痛苦, 可實際上只是在八十一歲時逃到了她十八歲就去過的舞會上。
那算是真正的逃離嗎?
黑夜會結束,一個挑戰了視覺、審美、價值觀的精料絕倫的舞會也終會結束,人們不得不重新走入庸碌生活。
阿梅一度以為自己生命中的不幸大部分是母親帶來的, 母親去世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雖然母親去世得有些晚——在阿梅已經八十歲的時候, 但她仍是覺得松了一口氣,至少自己仍舊活著,還活著。
離開了母親的自己, 終于自由了吧?
她穿越半個城市去找當年的舞會,然而那是真正的解脫, 還是單純的發泄狂歡?
舞會當然不會永遠進行下去,在這場舞會結束后, 會怎么樣?她是否仍舊要回到她掙扎了一生的生活中去?
她這一生, 到底在逃離什么、追尋什么、掙扎什么?
方思弄看到城市的邊緣亮起一線白光, 天要亮了。
身后的床鋪發出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響,是被窩里的李燈水, 她在半夜的時候就回家了,輾轉反側, 一直沒有睡著。
電影中,這個早晨她經歷了一場死亡,在雨后的清晨摔碎在路邊,像一具扭曲的水晶人偶。電影只呈現了她落地、死亡的瞬間,沒有描述具體的過程,從環境來說她摔死在家樓下, 看電影的時候大家都會這么想。實際上她沒有死,她家的窗戶也裝著鐵柵欄,她很瘦,卻穿不過鐵柵欄。
一切都暗示著她沒有死,這一場死亡,可能是夢,可能是狂歡后的想象,可能……這個清晨,她確實死去了一部分,過去的自己,或者、或者某些精神性的東西。
方思弄看過這部電影無數遍,特別是在他和玉求瑕分開的那兩年,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玉求瑕拍過的電影,尋找玉求瑕離開的原因。他一遍一遍地夢見在地上摔碎的那個人是玉求瑕,夢見舞臺上念詩的那個是玉求瑕,夢見大海中溺亡的那個是玉求瑕,夢見在太陽中沉沒的那個是玉求瑕……玉求瑕的電影個人得令人發指,就像他人一樣,極端自私、我行我素。
每一部電影都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每一部都是那么走投無路。
方思弄找不到別的出路,這些電影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他找不到辦法,他想和玉求瑕在一起,他不想玉求瑕死,可他找不到辦法,所以他沒有辦法去找玉求瑕。
因為“戲劇世界”的出現,他們好像找到了出路,或者說逃避了當年的問題。
可現在他又回到了這里。
他要怎么解決?怎么離開這個世界呢?
他想了一夜,最終還是只能想到這一個辦法。
阿梅的一生就像一個噩夢,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如她想象中的那樣死在這個清晨,真正的死亡,那她此后一生的掙扎也都不會發生。
這其實是一個很冒險的決定,畢竟他在這個世界還沒有遇到其他人,他仔細找過,昨天的舞會上沒有,匆忙地結束風險很大。
看這個清晨倉促地到來了。
他認為阿梅的一生中只有三個時間點有可能找到出路,分別是十八歲的舞會、八十一歲的舞會,和意識中的死亡的清晨。
第一場舞會已經過去,第二場舞會還要等六十多年,他的機會只有這個清晨。
自己現在是個什么物質形態,他仍然沒有搞清,但至少可以確定不是一個人類。退一萬步說,即使他真是一個人類,從六層樓摔下去就會死,那他也不可能穿越眼前的鐵柵欄。
是這個道理吧?
重金屬中毒般的鬧鈴在房間中響起,東方的光芒徹底劃破天空。
方思弄縱身一躍,穿過狹窄的鐵柵欄,跳了下去。
他并沒有失重感,下一瞬間,他踩在了實地上。
然后他聽見了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身體發出來的。e
成功了。
他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腳,看到了被黯淡的青色光源照亮的方形瓷磚,他微微后退了一點,撞到什么東西,轉過身他看到了一整套電影數字放映設備。
他意識到,自己身處一間放映室,從監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影廳,大熒幕上正在放映《十八》,李燈水摔碎在地上、李故云從樓道中走出來,提著公文包路過尸體的畫面。
所以電影……就是電影?
他感覺自己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一個瘋狂而恐怖的念頭不可遏制地在他腦海中浮現:那過去的那些“世界”,也會是一些正常上演的戲劇嗎?有觀眾在觀眾席觀看他們嗎?
他顫抖著把目光放到影廳的觀眾席,隨即他發現觀眾席并沒有人。
電影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可他現在卻感到一種由衷的恐懼。
他走出放映室,來到影廳最后排,用肉眼掃視整個影廳。這是一個大型影廳,至少三百個座位,高聳的天花板像一片壓抑的陰云,看不到盡頭。他花了一些時間仔細觀察,確實沒有發現任何人。熒幕上的李燈水已經路過自己的尸體來到學校,開始新一天的學習,然后她發現走上講臺的是一頭驢。
方思弄轉身去拉影廳的門,其實他原本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心中更傾向于這個“世界”的范圍就是這個影廳,沒想到竟然拉動了。
敞開的門縫中是一片漆黑,一絲光也沒有。
他打了一個寒噤,捏著門把想了想,還是向前邁步,離開影廳,走入了那片黑暗中。
然后他來到了走廊。
一進入走廊,黑暗與嚴寒便吞噬了他。影廳大門斜上方有一面慘白的號碼燈,他剛出來的這一間顯示是“1”,在電影院里這多半是“一號廳”的意思,燈光微弱而閃爍,像是瀕死的心跳,忽明忽暗。
“1號廳”的右邊是一片黑暗,左邊則還能看到其他號碼牌,不過每一個號碼顯得極其遙遠,以他現在的視力,也只能看清第二個牌子上寫的是“2”,后面的就看不清了。
而走廊本身,也給人一種恐怖的壓迫感,站在這里就像立于一片荒涼的曠野,方思弄覺得自己的“寬廣恐懼癥”又要犯了,在這片黑暗的曠野上仿佛只有影廳的大門和閃爍的白燈是存在的實體,黑暗無形卻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胸口,他感覺呼吸有些困難。
至于他為什么會覺得這里是“走廊”,應該是頑固的經驗主義在作怪。
他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掐出血來,壓抑呼吸的緊張終于消散了一些,他朝著“2號廳”走去。
他本來想沿著墻走,可離開門之后他就摸不到墻了,門好像只是門,孤零零地立在黑暗的曠野上。
他沒有一點依靠,只能強迫自己走下去。
他的每一步都顯得格外響亮,回音在空曠的走廊上回蕩——這時候它又像是走廊了,因為曠野不可能有這樣大的回聲——與此同時他卻有另一種聯想,就是這種腳步聲并不是自己的,而是潛伏在暗處的某種龐然大物在模仿他的腳步悄悄靠近。
影廳號碼在遠處亮著,是唯一的引導,但越靠近它,他越感到不安。
終于,他走到了“2號廳”門口,臆想中的龐然大物也沒有出來傷害他。
“2號廳”的大門與“1號廳”完全一樣,是很普通的電影院的大門。他站在“2”號燈牌下,回頭去看,看到了一號廳的“1”,再看另一邊,又看清了“3”。
他本來想把周圍環境都探查一遍再考慮進影廳的,可這段路看起來遠,走起來更遠,他已經沒有體力走到“3”,更別說后面還有“4”、“5”、“6”……
迫于無奈,他推開了2號廳的大門。
影廳的門異常沉重,可能是推開一號廳的門時他太緊張了,沒有注意到,現在他已經走得筋疲力盡,差點沒能推開這扇門。
門依舊位于影廳的后方,他進入之后是在影廳的最后排,正面就是大銀幕。銀幕上放映著無聲的黑白片段,影像模糊,畫面上的人物沒有面孔,只是一片虛無。
乍一看到這個畫面方思弄心中“咯噔”一聲,但他忍住了沒有叫也沒有動,片刻后才感覺到四肢都麻了。
影廳陳設新潮,座椅都是新款的按摩椅,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仿佛嚴陣以待期望著觀眾的到來。
方思弄再次仔細觀察了全場,確認這個空間中除了他以外沒有別的生物,他謹慎地往前走了幾排,找了個位置坐下,看電影。
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更多線索。
電影的劇情在推進,方思弄已經發現剛剛看到的那種沒有面孔的生物是電影中的幽靈角色。
這部電影的主角是蒲天白,他似乎在進行一場冒險,那些幽靈就是他在路途中經歷的艱難險阻中的一難。
這便引發了方思弄新的猜想:所以這并不是《十八》的世界,而是一個“電影院世界”?
每個人會出演一部電影?
那他呢?他為什么又特殊起來了?
第199章 電影04
“偉大的冥王與冥后, 我九死一生來到這里,只是為了請求您們能將我的妻子還給我。”
蒲天白懷抱豎琴,朝王座上兩團威嚴卻虛幻的人影說道。
劇情發展到這里, 已經再清楚不過,雖然方思弄不知道具體是哪個版本,但電影毫無疑問是在講述俄耳浦斯與歐律狄刻的故事——妻子被毒蛇咬死, 悲傷的丈夫去冥界想要帶回她,冥王冥后被他的音樂才華打動同意了他的請求, 但提出一個條件是在離開冥界之前不管發生什么他都不可以回頭。然而,在即將走出冥界、望見人間光明的那一刻他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回頭想要擁抱妻子, 妻子的靈魂瞬間被拉回冥界,永遠無法再與他相見。
銀幕中的冥王冥后如希臘神話中所述的一般同意了蒲天白的請求, 也同樣提出了那個不能回頭的條件。
蒲天白自然答應,冥王便要求他從現在起就轉身向外, 不能回頭。
蒲天白一愣, 神情又困惑又悲傷:“我不能先看她一眼嗎?”
冥王回答:“不可以。”
蒲天白只能無奈轉身向前走, 冥王隨即從地底的億萬亡靈中召喚出一個,跟上了蒲天白。
在冥界昏暗的空氣中, 那道身影若隱若現,幾乎無法分辨出具體的形態, 像是薄霧一般,輪廓模糊不清,僅剩下幾乎看不出人形的殘影,沒有清晰的面孔,只有一雙隱約浮現的空洞眼眸,透著淡淡的光, 緊盯著蒲天白的背影。
“呼哧。”
極輕極輕的一聲,好像有人在啜泣。
電影屏幕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映照在周圍的座椅上,有一個瞬間,方思弄心底忽然生出一種感覺,身邊仿佛坐滿了人。
他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輕微的呼吸聲、偶爾的窸窣動靜,甚至是隱約的低語。視線的余光中,好像有人在不經意間靠近,又迅速退遠。
好像這個影廳里全是人。
為了能隨時跑出去,他坐在很靠后的位置,可以看到前面的大半個影廳,跟進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但被無數目光緊緊包圍的感覺愈演愈烈,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快,心跳聲在身體里震耳欲聾,幾次忍不住想側頭瞥一眼,卻遲遲沒有勇氣。
他仍是梗著脖子盯著電影屏幕。
電影里,蒲天白走上了一條向下的羊腸小道,鏡頭劃過前方,照見一個隱秘的黑洞,方思弄心中一動,忽然浮現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好像走過這樣一段路。下一刻,他的心又是一緊,因為他忽然覺得前面的地上有一個凹槽,踩進去很容易崴腳。或者說崴腳都沒什么,別下意識回頭才好。
果然,幾秒后蒲天白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朝下一跌——他一只腳踩進了凹槽里。
“啊。”
同時,方思弄再次清晰地聽到這樣一個聲音,來自自己的身后,好像也為蒲天白捏了一把汗。
他下意識轉過頭朝后看,那個瞬間他已經意識到了不對——銀幕中所放的電影有那么明顯的提示,已經不能說是暗示了,就是明示,要人“不能回頭”,他怎么可以回頭呢?
但已經晚了,他的身體比腦子動得要快,那種野獸般的直覺要求他立刻正面對著敵人,已經晚了。
……但他想象中的恐怖沒有發生,映入眼簾的是后排空蕩蕩的座椅,一片寂靜,沒有一個人。
他大口喘息、驚魂未定,急忙看向另一側,依舊空無一人。那種原本密布在他周圍的壓迫感瞬間消失,窸窸窣窣的動靜也全部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但他知道,或者他這么覺得——它們并沒有真正離開,只是在黑暗的角落,等待著他的注意力再次轉回銀幕。那些隱形的觀眾,依舊悄無聲息地坐在那里,凝視著他。
他承認他被這種恐懼擊垮了,他站起身,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影廳。
在什么都沒有弄清楚之前他不可能再隨意進入電影里,他得搞清楚更多東西,至少找到玉求瑕在哪里。
蜷縮在二號廳門口休息了一會兒,越坐越冷,他朝著三號廳進發。
三號廳的外觀與一二號廳幾乎完全一樣,方思弄推開一道門縫往里看,看到銀幕上的井石屏。
他沒進去,就趴在門上看了幾分鐘,發現正在上演的是一部港風黑/道電影。他
沒耽誤太久,繼續向四號廳去。
四號廳的主角是花田笑,一部古裝片。
他繼續往前走。
行走在一片黑暗的曠野中,前方只有唯一的一盞燈在指引他,他極度疲憊,每一步都像是邁入泥沼,雙腿沉重得仿佛灌滿了鉛。腳下的地面松軟又冰冷,每一次落腳都帶來空洞的回響,而他現在連害怕的力氣都不剩了,只剩下死寂與冷風在耳邊呼嘯。
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意志很有可能崩潰,支撐著他的不過是一個猜想:玉求瑕就在下一個影廳中。
這不是無憑無據的期望,而是認真思考過的:他們一行六人進來,除開他以外還有五個,一人一部電影,現在他已經看過了四部電影,第五部 理論上來說肯定就是玉求瑕的。
他不是不想休息,他是沒辦法,影廳里太恐怖了,他有種隨時都會被吞噬的感覺,而在影廳外,哪怕是倚著門靠一會兒也不行,因為太冷了,要是不小心睡過去,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
他現在只靠著一股氣在支撐,他眼皮沉重,視線開始模糊不清,天地仿佛在逐漸扭曲,周圍的景象變得不真實,眼前時而閃過高聳的樹影,時而浮現模糊的山巒,像是幻覺般變幻不定。
在一個很突兀的瞬間他忽然一個激靈,原地跳開,就像是在睡夢中一腳踩空般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像蒲天白剛剛一樣踩進坑里了,好在自己忽然驚醒,避開了它。
這種感覺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站定后他甩甩頭,努力眨了眨眼,蹲下/身去看地面,確認地面平整光滑,沒有任何一個坑洞。
是幻覺?
他為什么老覺得前方有洞?
他撐著膝蓋艱難地站起來,回頭去看,看到黑暗中的“4”號燈牌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點,跟前方的“5”號燈牌差不多大,知道自己大概走了一半。
堅持,再堅持一下。他給自己打氣。然后邁開步子,接著往前走。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心跳仿佛變成了唯一的聲音,而伴隨著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周圍的幻覺越發真實。
他看到有人影在前方晃動,像是某個熟悉的人正等著他。但當他咬牙追上時,那身影忽然化為煙霧,消失無蹤。四周漸漸有低語聲出現,耳邊響起斷斷續續的竊竊私語,他再次有了那種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
疲憊已經侵入他的骨髓,腳步越來越沉,連抬腳都成為一種痛苦。周圍的黑暗像活物一般蠕動,眼前的世界愈發扭曲,仿佛腳下的大地都在搖晃。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行走在虛幻與現實的邊緣,隨時可能墜入無底的深淵。他努力想要清醒,但疲憊和幻覺已經將他拉進了深深的夢魘中。
“方思弄。”
忽然,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雖然說出來很俗,但是就是這樣……哪怕自己化成灰了也不會忘記,不會認錯。
是玉求瑕的聲音。
他心中霎時涌出一股狂喜,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絲委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轉過身撲進對方懷里,他太累了,他需要溫暖,也需要休息。
他停住腳步,轉到一半的身體僵直在半空。
這一刻仿佛是有什么世界之外的東西忽然按下了暫停鍵,一瞬間他周圍的所有私語聲都消失了,天地間一片黑暗,萬籟俱寂。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他的腳底呼嘯而上,直接卷到了天靈蓋。
他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像是一個并不屬于他的靈魂忽然降臨在了他的身上,尖嘯著讓他不要回頭。
可是為什么呢?他剛剛又不是沒有回過頭,他甚至才回過頭丈量距離,什么都沒有發生不是嗎?
“玉求瑕”還在說:“方思弄……你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氣了嗎?”
“方思弄,寶貝……你回頭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
“為什么……”方思弄的嘴唇發著抖,有些虛弱地問,“為什么一定要我回頭?你為什么……不走到我面前來呢?”
那個“玉求瑕”不說話了。
但只是一會兒,又接著開口,像剛剛的對話都沒有發生一樣:“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幫幫……幫幫我……”
方思弄實在支撐不住,抱著頭蹲下去,一時間過往的無數畫面涌入他的腦海,讓他頭痛欲裂、失聲痛呼。
過了不知道多久,腦海中鋒利的尖嘯才逐漸褪去,他嘗到了嘴里的腥甜。身后的“玉求瑕”還在哀求他,他渾身都疼,慢慢爬了起來。在“櫻桃園世界”中他曾經想與虛假的玉求瑕一同死去,可他現在已經不想了,他要和玉求瑕一起活下去。
他咬牙往前走。
第200章 電影05
方思弄終于來到了五號廳門口, 一次都沒有回頭。
身后玉求瑕的聲音伴隨了他很久,但沒有到現在,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 他也不敢回頭確認。
狼狽地扶住五號廳的大門,他只敢往前看,跟他預想的一樣, 前方已是一片黑暗,沒有了六號廳。
除了他以外, 只有五個人進來,出演了五部電影,一共有五個影廳。果然如此。
這也意味著, 這個世界沒有其他新人被卷進來了。
不得不承認,他嗅到了一股濃濃的、“結局”的味道。
他喘勻氣, 推開了五號廳的大門。
與前四個影廳完全一樣的布置,他看到了銀幕上的玉求瑕。
玉求瑕躺在一張華麗的大床上, 整個人被天鵝絨與金絲綢包裹, 裸/露的身體如石膏像一般完美蒼白。他微闔雙眼, 羽睫輕顫,臉色慘白憔悴, 泛著病態的青灰,散落在枕頭上的長發蜷曲蜿蜒, 皆為雪色。
他的身體狀況看起來實在不好,也許病入膏肓,也許死去多時。
方思弄感覺自己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了,腿也瞬間軟了,他的心仿佛被人緊緊攥住,疼得不行, 與此同時,一股極大的憤怒也在身體里拔地而起,驅散了幾乎將他壓垮的疲憊和寒冷。
他沒有去觀眾席,而是直接鉆進了放映室。這間放映室里的內容與一號廳是完全一模一樣的,他回憶著從《十八》中脫離的畫面,低頭觀察腳底的黯淡的方形瓷磚。他找到一個角度,微微后退了一點,感覺自己的手肘撞到電影數字放映設備冰冷的棱角。
就是這里。
他確定,從《十八》出來后,他就是這樣的角度,這樣的姿勢出現在了一號廳的放映室里。
搞清楚從哪里出來,才能找到從哪里回去。
他原地轉身,審視操作臺上的物品,最終將目光放在了數字放映設備上。
這是電影播放器,理論上來說,也是進入“電影世界”最重要的機關吧。
他半蹲著身體仔細觀察,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數字投影機上,這是放映設備的核心,使用高分辨率的數字投影技術將影像投射到銀幕上,這臺設備是目前最新的LCoS技術,用光學系統代替了前代的集成電路,核心是在反射式硅晶基底上應用一層液晶,以此來控制光的反射,形成影像。
這些信息都在他的專業知識儲備里,但它們出現的同時他不禁又想到,這些信息真的有用嗎?如果今天在這里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不是一個攝影師、不知道這些知識,那么就完全沒有辦法了嗎?
思及此,他的思緒收回來了一部分,轉而又想:光,光學,光影,光與影……《十八》中的陰影。
在《十八》中他的“陰影活動”能力,是僅限于《十八》,還是這一整個世界呢?
他保持自己雙腳的位置不變,再次仔細觀察投影機上面因為部件的遮擋關系出現的陰影部分,同時集中精神回憶在《十八》世界的陰影中移動的感覺。
就在他看向主光源背后那個凹槽時,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進入了玉求瑕的電影世界。
時空的變換只在一瞬間,沒有過渡、沒有割裂、沒有顛簸,甚至沒有那種夢醒了睜開眼睛看到現實的過程,他是直接出現在了電影中的世界里,并且他很快意識到,跟在《十八》世界里一樣,他依然是一個“影子”。
他來到了一間堪稱“恢弘”的臥室。
房間高聳的天花板是拱起的圓頂,鑲嵌著繁復的金邊與浮雕,穹頂正中是一副描繪天國場景的油畫,神話中的英雄與女神身披輕紗,隨著云霧飄蕩在天際。四壁……不,這個房間甚至不是四壁的,它沒有完全封閉,而是由威嚴的石柱與拱門切割出一個通透的又略顯復雜的空間。在重重石柱的包圍正中的是一張富麗堂皇的四柱床,金絲織成的綢緞帷幔將其包裹,隱約能看到上面躺著一個人。因為看過剛剛電影中的特寫,方思弄知道那是玉求瑕。
他現在應該是待在壁爐里,此時天光敞亮,透過設計精巧的穹頂照耀在那間床上,方思弄找不到陰影可以存在的角度,他進不去,只能在黑暗中等待。
好在沒有過太久,一列穿著統一長袍的女子走了進來,每一個都長得標致美麗充滿異域風情,可以直接拉去走“維密秀”。但從她們的裝束和行為舉止來看,方思弄猜測她們是侍女身份。她們光著腳,走路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手里端著不同的東西,以一道清晰的動線繞過路途中的拱門與石柱,徑直走到床邊。
方思弄終于找到機會,藏在她們身體的陰影里進去了。
他終于沒有任何阻隔地看到了玉求瑕,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尖銳的刺痛席卷了一切,他只想慘叫。
親眼目睹,與在屏幕上看到,完全是天壤之別。
可他現在沒有身體,發不出一點聲音、做不出一點動作。
只見在厚重天鵝絨被褥、深紫色與金色交織的枕頭中間,玉求瑕渾身慘白地躺著,眼睛甚至沒有力氣完全合上,露著一道白縫。他的頭發也完全白了,整個人沒有一點別的顏色,宛若一尊瓷偶,亟待碎裂。
第一名侍女端著的是一盆熱水,水面上漂浮著幾片細致的玫瑰花瓣。她將水盆放在床邊,輕輕浸濕了一條細軟的絲巾,隨后細致地為玉求瑕擦拭面頰和手臂。在這個過程中,后面兩個人會幫助她抬起玉求瑕的軀體四肢,也是這時方思弄發現玉求瑕的身體似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動的能力,它們像面條一樣癱軟,簡直要讓人懷疑里面是否還有肌肉和骨骼,只能任人擺弄。
待玉求瑕正面的每一寸皮膚都被細致地擦過后,床的另一邊又過去兩人,一共四人合力為他翻身,三個人小心翼翼托住他的肩膀、腰部和脖子,第四個人立即用軟枕將他身后的空隙填上,就在那短暫的間隙方思弄看到了他的肩胛骨,鋒利尖銳,像兩片振翅欲飛的翅膀。
與此同時,另一名侍女跪在床邊,用一把小巧的銀剪為他修建指甲、涂抹精油,床頭又過去一個為他梳頭發。那一頭白色的頭發不像白雪,更像陳灰,沒有生機,但侍女依然像對待最珍貴的絲綢一樣,小心呵護,這讓方思弄在極端的痛苦憤怒中又生出幾分怨恨,想叫她走開,不要碰他的頭發!
清理流程結束后還有進食流程,這個流程似乎更麻煩,所有人都嚴陣以待。
侍女中的一半簇擁到床頭,四五只手將他的頭抬起,還有人負責輕輕掰開他的嘴,端碗的是一個人,用勺子喂的又是另一個,藥湯緩慢流入他的喉嚨,每一個人都極盡耐心,但玉求瑕似乎已經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即使嘴張著也喂不進去,要按摩著他的喉嚨才能勉強喝進去一點,大部分都從嘴角滑落,浸濕了她的下巴,仿佛淚水流淌在枯槁的面龐上。
方思弄不忍再看,轉開目光,也正是在此時,他只覺得眼前劃過一片雪亮——有個蹲在床尾給玉求瑕揉腿的侍女忽然從自己的托盤下面摸出一把刀!
在一片驚呼聲中,她像一只矯健的豹子,倏然就騎到了玉求瑕身上,高舉彎刀,悍然揮下!
而方思弄在這一刻,完全沒有思考,近乎本能地靠著她的身體制造出的陰影,擋在了玉求瑕的胸口上。
他感覺自己應該是被刀刺中了,從視角上來說肯定是,那把刀可以說是直接刺進他兩眼之間的,但他并沒有感覺到疼痛,就像從《十八》中李燈水的窗臺上跳下去的時候一樣,沒有疼痛,沒有“死亡”的過程,下一瞬間,他站在了放映室的地板上。
他立即轉身去看影廳的監控屏幕,大銀幕上還在播放這場刺殺的后續,慢鏡頭、大特寫,玉求瑕太美了,死亡的那個瞬間更是美得驚心動魄,方思弄相信任何一個導演都會這樣處理這個鏡頭,然而他現在只覺得肝腸寸斷。
玉求瑕的胸口插著一把刀,殺手被拉遠,死亡卻不可避免地降臨到他身上。刺目的鮮血從刀鋒之下流出來,像雪地上流淌巖漿,又像一朵巨大的、自一個人的胸膛上迅速盛放的石蒜花。
死亡的這一個瞬間光輝而促狹,穹頂上的英雄與女神在氤氳的日光中閃回,玉求瑕的眼睛猛然睜開、血絲暴突,然后又緩慢地、緩慢地熄滅。
然后死亡降臨了。
方思弄跪在監控屏幕前,近乎癡呆地看完了這一幕,然后他忽然暴起,撲向投影機,再次嘗試進入這部電影。
他再次成功了。
他回到了刺殺荒唐的末尾,這個空間中的一切都混亂癲狂,之前井然有序的侍女們有的尖叫,有的奔逃,有的哭泣,全副武裝的侍衛沖進來,整個房間都在晃動,驚恐的人群撞翻了桌上精致的瓶瓶罐罐,瓶中的香料、香水灑了一地,與血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方思弄仍然沒有嗅覺,但他認為自己嗅到了濃濃的死亡的氣息,就像……就像……
對,就像“尸體派對”那樣。
這次他依然“刷新”在壁爐里,趁著侍衛撩起帷幔查看玉求瑕的時候飄了進去,窩在了玉求瑕的脖子與枕頭之間的陰影里,在這里他可以清晰地確認,玉求瑕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也失去了體溫。
是真的死去了。
周圍的混亂仍在繼續,帷幔外隱隱綽綽的人影來往不斷,嘈雜的聲音震耳欲聾,但這一切都仿佛與方思弄無關,他好像沉在深海里,與這一切都隔著遙遠的水幕。
他覺得深海里很安靜,一片黑暗。
只有一個問題浮現在他面前,有且僅有的這一個——
玉求瑕死了,那……那……那我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