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十三人35
“玉哥……你真的沒事嗎?”
蒲天白擔憂地看著靠在一截樹樁上的玉求瑕。
離開地底遺跡后, 外面的整片森林仿佛煥然一新,之前籠罩的陰霾和恐怖一掃而空,明亮的陽光透過巨木, 斑駁地灑落在草地和灌木上,像是星星點點的金色花瓣。在這種氛圍中,巨木們也不再顯得森嚴恐怖, 而是枝繁葉茂,仔細一看, 草地上和灌木中間覆蓋著柔軟的苔蘚和絢爛的野花,整座森林仿佛都在呼吸,生機勃勃, 就像宮崎駿的《龍貓》中的畫面一樣。
好像一切都結束了,劫后余生。
但玉求瑕的狀況并不好, 蒲天白還覺得他有點奇怪。
他的半邊身體都是血,那邊的肩膀還耷拉著, 可能是鎖骨斷了, 腰腹處露出一片巨大的、血肉模糊的傷口, 像咬傷或者抓傷,應該是那個怪物干的, 到現在還在流血,看起來血都快流干了, 致使他的臉色那樣慘白,像一張一觸即碎的紙。他靠在那里,說要休息一下,蒲天白真怕他休息著休息著就死了。
但讓蒲天白覺得奇怪的還是另一點:他似乎精神狀態也出現了一點問題,一直在跟一個看不見的幻影對話……也可能叫做“自言自語”。
忽然,蒲天白感覺后腦勺被輕敲了一下, 走到他旁邊的井石屏無語道:“你看他像是沒事的樣子嗎?”
蒲天白撓撓頭:“那怎么辦?”
井石屏開始撕自己衣服:“至少先包起來,止血。過來搭把手啊!
好在這個世界的衣服是中世紀款式,布料夠多,兩個人合力把玉求瑕腰間的傷口捆了起來,幸好有井石屏在,蒲天白覺得自己都不怎么敢看傷口,好像連內臟都露出來了。
玉求瑕全程沒什么反應,好像沒有痛覺一樣,只在最后井石屏打結的時候抽了兩口涼氣,睫毛忽閃著,呢喃了一句:“我感覺那個地方……我去過。”
蒲天白正在后面扶著他,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所以離他很近,但這句話太含糊了,蒲天白沒有聽清,下意識問道:“你說什么?”
玉求瑕也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又艱難地抽了一口氣,低聲道:“他在問我……問我,怎么在迷宮里找到、找到路的……”
他?誰?誰在問?
蒲天白正欲發問,井石屏忽然開口說了句“誒,你醒啦”把他打斷了,他就沒問出來,轉頭去看趴在旁邊草地上的李燈水,她身上沒有明顯外傷,蘇醒后第一時間坐了起來。
她驚恐地四下看了看,看到蒲天白,臉上露出一點警覺,又看到玉求瑕,下意識往他身邊靠了靠,開口問道:“花哥呢?”
花哥?花田笑?
是啊,花田笑呢?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但蒲天白心中卻冒出一股違和感,脫口而出道:“你最想問的是這個?”
李燈水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迷茫,她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但猶豫僅持續了幾秒,她便收拾好了表情:“不然呢?問你為什么要幫元觀君啟動機關?”
蒲天白還沒有說話,井石屏便道:“機關啟動了?”
李燈水轉向他:“對了,井叔叔,你的異能是不是跟機械有關,你知道這是個什么機關?”
“嗯!本琳f道,“在迷宮里跟你們分散開之后,我應該是接近了核心區域。我的異能的其中一種運用方式就是通過接觸了解機械的運行模式,到達核心區之后,我通過對墻壁的接觸了解到,整個地下遺跡埋藏著一個機關,這個機關只有一個作用,就是自毀!闭f到這兒,井石屏隨在地上撿了三個石塊,各自分開一段距離擺成一個三角形,說,“那是一個三聯機關,簡單來說就是在三個不同位置同時激活觸發才能啟動的機關。奇怪的是,它同時還有一個持續觸發機制,也就是需要持續按住按鈕才能讓機關保持運行,一旦按鈕被松開或狀態改變,機關就會立即停止運行,放在這,就是自毀進程會自動中斷!
蒲天白卻覺得不大對勁:“持續觸發嗎?可是我只是按了一下就被打斷了,并沒有持續觸發啊!
井石屏解釋道:“那也許最開始的三點激活是解鎖機關,之后只要這三點中的任何一點有持續觸發的條件,進程也能繼續!
李燈水道:“余叔叔就按了很久……后來我們被天花板上塌下來的石塊趕走,他還在按!
“雖然我很不理解,這個機關設計得有種脫了褲子放屁的感覺——如果這是一種危險性很大的機關——當然它確實是,畢竟是自毀用途嘛——設計聯動機關可以理解,在三點觸發后需要三點保持觸發也可以理解,都是為了保證這個機關不易啟動,在整個進程中只要有一個點停止,整個進程就會停止,這個邏輯是順的!本量聪蚱烟彀祝翱扇绻嫦衲阏f的那樣,解鎖機關需要三點聯動,維持它卻只需要一個點存在,這樣的設計理念則是完全沖突的。”
“我猜,這可能跟劇本的隱喻有關吧。”李燈水說道,接著把《野鴨》的劇情梗概簡單講述了一遍。井石屏是了解過《野鴨》這個劇本的,在被卷入“戲劇世界”之后他也廣泛閱讀過各個國家的本子,像這種名篇他是看過的,只是外國人名太長,他有點記不清,但聽到后面就都能對上,蒲天白更不用說,他本科時的小組作業還排練過《野鴨》的片段,所以他們理解起來都很快。
“……元觀君飾演的角色是格雷戈斯,劇中極端理想主義的代表,他在鄉間四處‘傳教’,宣揚他的‘崇高的、有意義的生活’,可用這種‘理想的標準’要求蕓蕓眾生是不現實的,因為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著陰暗面。而這座森林則是劇中養著野鴨的閣樓,也代表著‘生活的幻想’,元觀君和她代表的極端理想主義想要摧毀這里!崩顭羲赶蚓翑[在地上的石頭,一個一個指過去,“要毀滅這里,她需要三個方面的代表——她自己,理想主義的代表。余叔叔,生活的謊言的代表。還有……你!彼聪蚱烟彀,表情算不上友善,“你是‘現實主義’的代表嗎?”
蒲天白被未成年直白的眼神盯得一腦門冷汗:“……這個我不清楚!
李燈水繼續分析:“需要三個方面的代表確認啟動它,但只要有一個人堅持到最后……只要堅持的信念都強大,都能摧毀這個‘幻境’!
“原來是這樣!本磷齑絼恿藙,還是問出口,“誰告訴你這些的?”
他知道李燈水學習好,這個年代的小孩又早熟,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看過劇本并揣摩出來的,所以他問這個問題比較猶豫。他心頭縈繞著一股怪異的感覺,直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以前當雇傭兵的時候這種直覺曾多次救過他的命。
“誰告訴我的?”李燈水眼睛睜大,好像自己也有些驚訝,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我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
這句話讓在場的人都是脊背一涼,寧靜溫馨的森林氛圍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為了不讓恐怖的氛圍繼續蔓延,井石屏從另一個方向下手,他轉向蒲天白:“你剛剛說你剛啟動機關就‘被打斷了’,被誰打斷了?”
蒲天白也僵住了,一滴汗水慢慢沿著他的太陽穴滑落。他答不上來。
井石屏提示他:“你身上有刀傷,怎么造成的?”
“是……”蒲天白腦子一團亂,混亂中他想到玉茵茵、女人樹、鏡子、手……刀、刀……刀子……水果刀……拿著那把刀的手……往上、往上……花朵紋身……他精神一振,仿佛撥云見日:“是姚望!是她阻止了我!”
李燈水也醍醐灌頂一般:“姚望姐!”
蒲天白感慨:“真是出鬼了!怎么把她忘了!”
井石屏心中的那種直覺卻沒有得到解決,他仍舊有些不安,問李燈水:“所以,劇本的事,是她告訴你的?”
李燈水又有點愣,她只能確定自己原本是不知道《野鴨》這個劇本的,一定有人告訴過她,可她現在想不起來了。但問她是不是姚望,她不確定,只是記憶中……在這片遺跡里,姚望好像沒有怎么跟她說話,應該不是她……過了半天遲疑道:“我不記得了。”
井石屏又道:“那么,姚望人呢?”
蒲天白想起姚望這個人后,又想起了她的結局,有些沉重地說:“她幫我們攔住那個怪物了,可能……”他沒有說下去。
“花、花哥呢?”李燈水又問,“我不是剛剛就問了嗎?他人呢?”
蒲天白和井石屏對視一眼,井石屏說:“我們沒有見到他!
蒲天白追問李燈水:“當時發生了什么?你還記得什么?”
李燈水回憶著:“當時就是……我們想要阻止余叔叔,但他力氣太大了,我們做不到……后來就開始地震,天花板掉下來,我們往外跑……地一直在搖,天上也一直在往下掉東西,我、我好像是被砸到了……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好像聽到那個怪物的吼叫……然后,然后我剛剛睜眼,就在這里了!
蒲天白轉頭去看玉求瑕,他記得他最近看到的就是玉求瑕扛著李燈水在跑,那在場的人里有可能見到過花田笑的就只有玉求瑕:“玉哥,你遇到花田笑了嗎?”
玉求瑕剛剛一直沒有開口,低垂著眼睛,瞧著是幾乎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但蒲天白一問,他還是輕輕搖頭回應道:“沒有,我只撿到李燈水!
“那花田笑可能還在里面。”蒲天白一下子站起來,就要往遺跡口過去,“我得去找他。”
井石屏一把拉住他:“你瘋啦?下面都塌了!”
蒲天白:“沒塌完,而且我跑得快。”
“不用去。”玉求瑕輕咳了一聲,道,“只要結束這個世界,他就算還在下面,只要、只要一息尚存……就能、活著出去!
井石屏敏感地意識到:“結束這個世界?你有想法了?”
玉求瑕又喘了一會兒,攢了一點力氣,能不那么斷斷續續地說:“剛剛李燈水也說了,那只怪物極有可能就是‘野鴨’,它在這片‘幻境’里是這個形象,我現在的想法是——讓它以它本來面目獲得自由,就是這個世界的解法!
幾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他:“要怎么做?”
“用相機拍下它,然后帶回耶爾的小屋沖洗。種種跡象表明,耶爾小屋的那間暗房,是真實與虛幻的交叉點!
李燈水卻倒吸一口涼氣,捂住嘴,慌亂地看自己周圍:“相機!相機呢?”她記得玉求瑕將相機包交給她了。
“別擔心。”玉求瑕拍了拍身邊的行李包,“在這里!
李燈水松了一口氣,井石屏緩解氣氛道:“還得是你,里面那么驚險你都記得帶著這個包!
玉求瑕道:“方思弄帶出來的!
“方思弄?誰?”
玉求瑕豁然抬頭看向他。
井石屏被他盯得發毛,下意識轉頭看另外兩人,發現他們臉上也是一種茫然的神情,奇怪地看著玉求瑕。
第182章 十三人36
“所以究竟應該怎么做?”
沉默持續的時間太久, 雖然現在不知道是哪邊出了問題,但他們顯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蒲天白出聲打破了沉寂。
玉求瑕在眾目睽睽下恢復表情,若無其事地轉頭朝身邊的一團空氣說了句“沒關系”, 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只還在跳動的心臟展示給眾人。
心臟大概有三個成年人的拳頭合起來那么大,形狀偏長,通體熒藍, 散發著微光。
這顆心臟似乎有某種魔力,三個人都看得有點呆:“這是……”
玉求瑕又轉頭朝著那個根本沒人的方向說:“對, 下去就是為了拿這個!
他的表情太平靜,太認真了,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 蒲天白沒忍住,還是問出口:“玉哥……你到底在和誰說話?”
玉求瑕理所當然地說:“方思弄啊!
所以說這個方思弄到底是誰?!
剛剛井石屏已經問過一遍, 玉求瑕并沒有正面回答,而且表情顯得很震驚, 蒲天白都以為他們會默契地繞開這個話題, 可只是幾句話的時間而已, 玉求瑕竟然再次若無其事地提起來,弄得蒲天白都有點懷疑自己剛才的那段記憶。
他狠狠抖了一下, 正欲再問,井石屏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肘, 示意他別說了,轉而問道:“這心臟有什么用?”
“記得我之前拿到的三條線索嗎?”只要不提及那個“方思弄”,玉求瑕整個人就還很正常,條理分明地解釋道:“藤蔓、鏡子和羽毛,它們每一個對應著一句箴言——走下去、找到心、歸去吧。之前我們進入的藤蔓森林對應的就是‘藤蔓’和‘走下去’,而地下遺跡對應的是‘鏡子’和‘找到心’, 剩下還有一個地點,應該對應的就是‘羽毛’和‘歸去吧’。所以,掌握地圖的先生,我們的終點在哪里?”
井石屏道:“根據我得到的線索,應該是‘靈地’!
玉求瑕又說:“那就出發吧。”
“等等等等……”蒲天白雙眼困惑地亂轉,思緒還停留在上一個問題里,“‘鏡子’?地下遺跡的提示是‘鏡子’?為什么是鏡子?下面哪有鏡子?”說完這句話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更強烈了,他似乎忘記了什么。
玉求瑕道:“整座地宮就是一面鏡子,能映照出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蒲天白喃喃道:“所以我看到的東西,不一定是真實的?只是我自己懼怕的一個場景?”
“沒錯。”
“那……”蒲天白又想到了玉茵茵死去的那個畫面,張嘴想問,卻不知道問什么。
井石屏打斷道:“這些出去以后咱們再分析吧,現在這里還有一個問題——我們之前運進來的‘靈體’還重要嗎?我猜它們還留在那個樹洞附近!
李燈水卻道:“我聽、我聽張阿姨說,她不是躲在樹洞里很久嘛,看到那怪物在吃那個……”
她說的張阿姨是張秀晶,因為不敢跑在樹洞里躲了很久,確實可能看到那個畫面。
可如果通關需要“靈體”,現在“靈體”被吃了,那怎么辦?他們出不去了?
“我傾向于不需要!庇袂箬φf,“應該說,要從這個世界出去,應該不止有一個方法。”
“怎么說?”
“我們現在知道這個世界是《野鴨》劇本,主線是攝影師一家,但劇本中其實提到過,格雷戈斯在周圍很大的范圍內散播他的‘理想主義’,攝影師一家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只是眾多受害者中的一個。而現在我們所在的時間點已經離劇本完結的時刻有十七年之久,在這十七年里,格雷戈斯依然在進行活動,攝影師一家就更泯然眾人了——換句話說,所有被禍害的家庭也許都有一個離開的方法,或者至少有離開的線索。應該不至于說,只有我這里有一條離開的線索,如果我在公布線索之前就死掉了,所有人都出不去!
“那你現在的意思是?”
玉求瑕舉起手里的心臟:“我認為這顆心臟與‘靈體’的效用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吸引那怪物過來……”
蒲天白驚呼:“那怪物還會過來?!”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他話音剛落,一聲沉悶的吼叫就從不遠處的地下遺跡中傳出來。
“當然會來,不然我們怎么拿到它的照片?”玉求瑕道,“不管怎樣,我們先去‘靈地’吧!
“那就這樣決定了!本翍n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遺跡入口,帶路道,“走這邊!
玉求瑕這個狀態肯定是走不了路了,由蒲天白背著走。
蒲天白覺醒了異能,負擔一個人的體重輕輕松松,可他走得是膽戰心驚。
因為玉求瑕貼著他,離他非常近,卻還在自言自語。玉求瑕要真是精神出了問題自言自語就算了,怕就怕他真在和什么自己看不見的東西說話,這樣的話,不是說明那東西也就在自己周圍,很有可能是身后嗎?
真是想想就透心涼。
而且他忽然想起來,剛剛從遺跡中跑出來的時候,明明是自己和井石屏一起抬著李燈水的,那玉求瑕呢?是自己跑出來的嗎?
這樣的傷,怎么可能還能站起來呢?
他想要回想起玉求瑕跑出來的場景,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你不要理他們!庇袂箬τ衷谡f了,語調跟自言自語真有點區別,更像是在和真人對話,“你要相信我!
蒲天白只覺得脊背發涼,硬著頭皮往前走。
===
方思弄不知道其他人為什么看不到自己。
不應該說不知道,只能說不確定,因為他已經有所猜測。
他也許,真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證據有很多,比如其他人在木屋、在藤蔓林或在遺跡的鏡子中,看見的、聽見的、化為實體的恐懼也好,幻想也罷,都來自于他們真實的人生經歷。
可是他,沒有看到跟自己的人生有關的內容。
他只能看到別人的。
他也看到了玉求瑕的恐懼,玉求瑕說自己最大的恐懼跟父母有關,他覺得他說謊了,因為他明明看到了,那個電話永遠無法接通,自己并不存在的世界。
這一切都暗示著他,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也許他就是在這個世界的“幻境”中出生的,多出來的那第十四個人。
幻境偽造了他的記憶,他的經歷,他的感情。他本身和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虛無。
就像《野鴨》中的閣樓一樣,老馬在那里幻想昔日的森林,幻想自己在其中馳騁、獵熊的英姿,可那其實是一間暗無天日、永遠無法公之于眾的、五步就走到頭的小隔間。
也許他就是玉求瑕的“小閣樓”,是玉求瑕在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想像出來的“生活的幻覺”。
一個執著地、毫無保留地、不求回報地愛著玉求瑕的幻影,會在生活上照顧他、在情感上包容他、在精神上支撐起他一次又一次的崩潰、在欲求上幾乎完全滿足他的趣味,并隨時準備好了為之去死的,完美的愛人形象。
是啊,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愛嗎?
講出來可笑,方思弄自己都不相信。
離開遺跡后,所有人都清醒了,因為代表著幻想的核心的遺跡毀滅了,所有人都走出了幻境。他們看不到他也忘記他的存在了,因為他本身就是這個幻覺的一部分。
同時,他也能感覺到,就像這個世界為自己編造的名字一樣,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消散,就像春天來了,雪會融化。
只有玉求瑕還能看到他、聽到他,執著地相信著他的存在。
他沒有把自己想的這些全部告訴玉求瑕,但在交談中難免露出一些端倪,他不排斥跟玉求瑕對話,因為他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后的對話,他也許是不存在的,可現在在他心頭涌動的情感卻是存在的。太吊詭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主體,卻會因為愛而心痛。
到此時他的腦海中不可遏制地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將玉求瑕永遠留在這個世界,那他也會永遠存在,這份愛也會永遠存在。
===
“到了。”
前方的井石屏停住腳步。
方思弄一直跟在蒲天白旁邊跟玉求瑕說話,沒注意到這一路有什么艱險,感覺一晃神就到了。
他順著看向前方,發現井石屏站著的一米前有一個兩米左右的小斷崖,森林也在這里止步,斷崖下面是一個平坦的坑洞。
坑洞中的氣氛與森林中十分不同,陽光依舊灑在地面上,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涼意,仿佛時間在那里凝固了。
一塊塊墓碑佇立其間,幾乎每一座墓碑前都生長著一株蒼白的野花,輕輕搖晃。
無須解釋,這里就是“靈地”。
幾人找了一處平緩一點的坡下到坑里,方思弄感覺周圍陡然一靜,風聲變緩,鳥鳴止息,就像有一層無形的結界包圍著這里一樣。
“你去哪里?”
玉求瑕在身后叫他,但他沒聽,有一種感覺吸引著他,促使著他往一個地方去。
好在那個地方離他們下來的地方不遠,玉求瑕叫了他幾聲,見他停下,就沒有更激動。
他看到了那一排三個墓碑,上面三個名字并做一排:明娜、馬修、耶爾。
時間分別是十七年前、十五年前和十四年前。
原來這一家祖孫三個人,早就死去了。
但他同時也發現,所有墓碑頂上都有一個凹槽,里面插著“靈牌”,馬修和耶爾的凹槽里也有,但是明娜的沒有。這跟姚望在遺跡里撿到明娜的“靈牌”一事也對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明娜的墓前,沒有一朵那種白花。
第183章 十三人37
玉求瑕一連喊了好幾聲“你去哪里”, 其他三人一番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擔憂,玉求瑕的身心顯然都幾近崩潰, 這樣的他,還可以做出正確的判斷,帶領他們離開這里嗎?
李燈水顯然是對玉求瑕最深信不疑的, 她微微抬頭問:“玉哥,接下來我們要做什么?”
玉求瑕的目光還落在墓地中的某處, 張嘴說了一個字:“等。”
“等什么?”
她話音剛落,一聲震徹天地的咆哮響起,整片森林似乎都在震蕩。
很顯然, 這是那只怪物的吼聲。
“等它!庇袂箬φf道,“放我下來!
蒲天白不明就里, 還是聽話地蹲下/身將玉求瑕放在地上,李燈水連忙從后面撐住他。玉求瑕從懷里摸出那顆心臟, 交給蒲天白。
蒲天白懵懵地接過來, 腦袋上亮起一個問號:“給我做什……”
“跑!庇袂箬Τ沟刂袠右恢, “跑起來,跑到足夠遠的地方, 至少要超過中心那座塔,這樣才能保證有足夠的畫幅將它完整地拍下來。”
墓地最中央有一座細細的塔碑, 被玉求瑕選做了參照物。
蒲天白狠狠一抖,明白了什么但不確定:“……它?”
“跑過那座塔之后可以把心臟丟下,之后隨便你怎么樣,活著就行。”玉求瑕不再多說,直接道:“跑!”
這一聲仿佛發令搶的信號,蒲天白無暇他顧, 一瞬間電射而出,這一刻,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快的跨欄運動員,風一樣地沖向了墓地的中心的塔碑。
下一瞬,森林發出一陣瀕臨崩潰的簌簌聲,強大的風壓凌空而下,背生六翼的蛇怪從林中飛出,朝著蒲天白猛沖過去!
“啊!”李燈水下意識尖叫,聲音被強風吹散,在大風中她身形被壓低,幾乎睜不開眼睛,用喊的問道,“那我們要做什么?”
玉求瑕指揮道:“把包打開,架好相機!
聞言,旁邊的井石屏一把拎過包,將里面的照相機拿出來,動作頓了一下,應該是在分析機器的結構。
玉求瑕輕輕一笑:“怎么,你玩過那么多槍,連個相機都搞不定?”
“少廢話!本灵_始操作,動作干凈利落,幾秒鐘時間就把拼裝復雜的三腳架裝好了,他將架子放穩,又將照相機扛上去,對上位置,輕輕一轉,“咔嗒”一聲,組裝完畢。
他有些得意地看向玉求瑕:“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你現在已經從一個混蛋,變成一個有點趣的混蛋了!
玉求瑕正在指使李燈水給相機搭上遮光布,隨口扯道:“哦,真的嗎?”
井石屏又說:“出去之后送你一雙鞋。”
“那就多謝了。”
這時李燈水搭好了布:“好了!
玉求瑕用一只手撐著地艱難地挪動過去,作為一個導演,掌鏡許多年,這張至關重要的照片自然由他來拍。
他湊近取景框,將鏡頭對準怪物?上Ь嚯x還不夠遠,那怪物太大了,現在還照不全。
忽然塔余光中一抹黑影一閃而過,是方思弄回來了,走到他身邊,彎腰挨著他。
他想起以前的工作畫面,自己的許多部電影,方思弄都是這樣挨著他的,鏡頭的對面是另一個世界,而他們屬于彼此。
他居然輕輕笑了,對方思弄說:“你來?”
方思弄搖搖頭,井石屏卻在旁邊狐疑道:“姓玉的,你真的清醒嗎?”
“應該。”玉求瑕又看了方思弄一眼,心想這個人只有我能看到,心情居然又好了一點。方思弄無奈地提醒他:“快到了,你集中一下注意力。”
“好!庇袂箬φZ氣很輕快地回答他。
玉求瑕再次湊近取景框,從里面看到緊張刺激的黑白場景。蒲天白跑得很快,但再快也是在水平面上的奔跑,那怪物卻在天上,兩次撲空后那怪物似乎找到了蒲天白躲閃的規律,第三次再撲的時候蒲天白未能完全躲開,似乎是被它的翅膀擦到了。
這樣快的速度,被擦到一點也是要命的,蒲天白整個人失去平衡,被甩飛出去,狠狠砸在一塊墓碑上面,那怪物靈動如蛇,自然緊隨其后,千鈞一發之際,蒲天白惡向膽邊生,憋到最后一刻才用力將心臟擲出,怪物的蛇頭離他不到一米,半秒鐘不到就可以把他的頭咬下來。
而正是這么近的距離,保證了那顆心臟擦著怪物的臉飛了出去,影子倒映在怪物巨大的豎瞳中,狠狠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它下意識回頭去叼心臟,可沒想到心臟離臉太近,它一回頭,直接用臉將心臟抽飛出去,呈一道拋物線越過中央塔碑,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它一振翅,轉頭追了上去,蒲天白對它完全沒有了吸引力,被丟在原處。
“拍到了!庇袂箬隙ǖ溃缓笾苯与p手發力將相機的暗箱拆了下來,“我們走吧。”
“你干什么?”井石屏震驚地看著明顯壞掉的相機,被搞得云里霧里,“走哪兒去?”
“回攝影師的小屋!庇袂箬Φ,“別看了,底片要在暗室中才能見光,只能這樣!
井石屏臉色凝重:“你手也太快了!萬一,我是說萬一這張照片沒照好,想再照一張都不可能。
“不會有機會再照一張的!庇袂箬︴酒鹈碱^,“快走!”
李燈水問:“那蒲哥怎么辦?”
“只能自求多福了。”玉求瑕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撿到心臟的怪物,停在原地,似乎在吃,繼而轉臉對著空氣說,“他會沒事的!
回去的路上就是井石屏背的玉求瑕,李燈水抱著玉求瑕拆下來的暗箱跑在旁邊。
他們都用了最快的速度奔跑,生怕那怪物會追上來,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越早找到出去的辦法,其他還活著的人生還的可能也就越大。
但對方思弄來說就太快了,幾乎是瞬間就過完了,這意味著近在咫尺的分別。
玉求瑕在半途中失去了意識,井石屏停下來兩次檢查他是否還活著,回到耶爾的小屋后第一時間就在玄關處給他做了一次心臟按壓急救,方思弄覺得不太行,因為一按他傷口中的血就涌了出來。
可惜方思弄現在無形無聲,在路上他嘗試過觸碰玉求瑕,沒有成功,他感覺到自己在消散,現在已經無法影響到活人的世界了。
然而沒想到,他剛一邁進門檻就聽到了李燈水冰冷的聲音:“你是誰?”
小姑娘是故作鎮靜,其實尾音都在抖。
所以姚望說的沒錯,這座小屋果然有魔力,鬼魂在這里都可以顯形。
反應過來之后他立刻越過李燈水去阻止井石屏:“你這樣不行,他在流血。”
井石屏也是那句話:“你是誰?”
方思弄不想與他們爭論,但將心比心他也不敢讓一個來歷不明的鬼魂接觸自己的伙伴,便言簡意賅地解釋道:“這里是攝影師耶爾的小屋,我就是耶爾!
井石屏和李燈水對視一眼,這一眼又沉重又遲疑。
“想不明白的,你們腦子里的邏輯鏈已經斷了!狈剿寂獓@了口氣,跪在玉求瑕身邊,這次沒有被阻攔,他彎腰含住玉求瑕的嘴吹了幾口氣進去,明明只是想做人工呼吸,可唇齒相觸的時候他卻流下淚來,落在玉求瑕臉上。
他不想離開,可他不得不離開,他確認了玉求瑕的生命體征并不會在短時間內消失,便直起身來,不動聲色地擦掉了玉求瑕臉上的淚水,又留戀地摩挲片刻,站起來,盡量平靜地對李燈水說:“相片給我吧!
李燈水下意識將懷里的暗箱抱得更緊了一些,井石屏也一下子攔到她身前,警惕地看著他:“你要做什么?”
方思弄無所謂地一聳肩:“洗出來啊,你們會洗嗎?”
井石屏遲疑了幾秒:“我和你一起去。”
“可以。”方思弄索性照片也不拿,就讓他跟著自己,“那上來吧!
轉身的時候他又看了玉求瑕一眼,這一眼深深長長,如同風雪中的一場大霧,想要永遠停駐,卻不得不被吹散。
井石屏跟著他上了樓,李燈水則留在下面照顧玉求瑕。進入二樓攝影間,方思弄往墻角的搖椅上一看,不出意外,搖椅老頭出現了,把井石屏嚇得噴出一口臟話。方思弄沒管,帶著他走進暗房,當著他的面把底片取出來,盡量讓他看清自己兩手的動作,一系列操作后,底片泡進定影液里,他讓井石屏自己守著,轉身出了暗房。
他不是不想再去看玉求瑕一眼,可他不敢,剛才已經告別完了,他怕再看一眼自己會改變主意。
他走出來,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想趁著自己還有意識,弄明白這個世界的真相。
他離開攝影間,沿著二樓走廊走過樓梯,到了第二個房間,明娜的房間。
門沒有鎖,他推門而入,走到床前。
床上有一個人形,蓋在被子里,露出茂密柔順的頭發,跟姚望的很像。
可姚望已經跟著他們進入了森林,這個又是誰?
他站在那兒吸了幾口氣,忽然把被子掀開了。
然后他看到了下面的尸體,干尸,邊緣都有些脆化。
果然,十七年前的明娜根本沒有入土為安,不僅靈牌沒有卡進凹槽,連肉身都被強硬地留在了這里。
所以她的靈魂沒法離去,還一直留在這間屋子里、屋子后面的閣樓里。可是耶爾呢?耶爾應該正常下葬了,為什么還能存在?
他思索了一會兒,得出自己的結論:在這個世界里,“想象”擁有力量,甚至可以具像化,就像他一想象搖椅老頭,搖椅老頭就會出現一樣,在這間屋子里,有人想象耶爾,耶爾也會出現。
是誰在想他呢?
也許就是明娜吧,她活著的時候深愛著的父親,在她死后又把她的尸體扣留下來的父親……
所以耶爾是依靠著明娜的想象存在的,飾演明娜的姚望消失之后,他也開始消失了。
應該就是這樣吧。
回到暗房,井石屏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彈射起來,顯然他剛又被這座屋子里的“客人”們驚嚇過了。方思弄還是沒管他,走過去查看底片的定影效果,按照玉求瑕的理論,成片之后世界就結束了。
底片沒有問題,他伸手摸到它的邊緣,只要一掀——
“砰!”
暗室的大門忽然被狠狠撞開,玉求瑕跌進來,李燈水手忙腳亂地跟在后面。
“方思弄!”玉求瑕摔在地上,身高腿長,這間屋子又不大,這一摔便離方思弄很近,他一把抓住了方思弄的手腕,一雙眼睛亮如鬼火,問道,“你在干什么?”
方思弄強自鎮定:“洗照片啊!
玉求瑕低頭去看定影液中的相片:“真的嗎?”
方思弄嘆一口氣,半跪在地,將他的身體抱起來靠在自己身上:“真的!
“你們出去一下。”玉求瑕對井石屏和李燈水說,井石屏明顯不贊同,玉求瑕直接堵回去,“拜托。”
兩個人頗為猶豫地出去了,關門時井石屏還是說道:“玉求瑕,真假的界限在這里就是生死的界限,我希望你還是清醒的。”
玉求瑕額角青筋一跳,耐心耗盡:“出去!”
門關上,暗室重歸黑暗寂靜。
過了一會兒,方思弄開口:“玉求瑕,你是想我洗出來,還是不想?”
玉求瑕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清晰可感,兩只手都死死攥著他的衣服:“……全看你的意思!
“我不想洗,我想讓你永遠留在這里!狈剿寂韲颠煅蕜⊥,但還是盡量平靜地說,“但我答應了姚望,至少要把李燈水送出去!
玉求瑕冷冷反問:“只是這樣?”
“當然不止!狈剿寂F在是百分百坦誠,“還因為——我愛你啊!
在將玉求瑕永遠留在這里的念頭出現的下一刻,方思弄便悲哀地發現,這完全是一個悖論:玉求瑕要是離開這個世界,他就會消失,連帶著這份愛也會消失,他想要留下這份愛,就得留下玉求瑕?墒沁@份愛現在既定存在,而愛著玉求瑕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忍心把玉求瑕留在這個世界?
掙扎非常短暫,他便下定決心,一定要把玉求瑕送出去。
“玉求瑕,雖然我是假的,但是我想……”他沒忍住,眼淚再次落下來,好在暗室黑暗,玉求瑕不一定會發現,“愛是真的!
然而他失算了,下一刻,他的眼淚淹沒在了一個兇狠的吻中。
“果然,你就是最好的。”一吻畢,玉求瑕的指腹摩擦著他的眼尾,雙眼在暗室中仍有亮光,“方思弄,你存在。你要信我!
方思弄感覺一只手被玉求瑕攥著,放入定影液中,兩個人一人抓起了照片的一角,這時玉求瑕再次吻了他。
玉求瑕的嘴貼在他的嘴上,聲音稍顯含糊,但他聽清了:“你不要怕,我們不會分開的,我保證。”
下一刻,照片被從定影液中掀起,在接觸到空氣的一霎那,一陣熾烈的白光在黑暗中爆炸,一只野鴨的虛影從玻璃照片中掙脫出來,穿過天花板飛向了高空。
整個世界化為純白。
第184章 幕間33
回到現實, 方思弄先是感到一陣眩暈,接著是肩膀上的疼痛。
視覺也在同一時間恢復,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清晰, 是一本淺綠色背景的掛歷,一整頁的格子里都滿滿當當寫著字,有的還圖文并茂地畫著簡筆畫或貼著拍立得照片, 最后的一格寫著「7月24日,小雨, 午餐是青椒炒肉、皮蛋豆腐和蓮藕排骨湯」。
肩膀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回過神來抬頭去看,然后被那人抱了個滿懷, 長發上的香氣包裹著他,他知道這是玉求瑕。
玉求瑕一只手抓著他的肩膀, 一只手抱著他的后背,很用力, 抱得很緊, 緊得那兩只手的肌肉都在顫抖, 緊得他很疼。
可這種疼痛讓他覺得安全,他回抱上去, 兩只手收到玉求瑕凸起的肩胛骨上,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有東西。
一只手里是油性筆, 一只手里是一張拍立得照片。
“啪嗒”一聲,油性筆掉在地上。
他兩只手捧起照片,看到里面的景象——實木桌上一盤青椒炒肉、一盤皮蛋豆腐和一碗蓮藕排骨湯、兩碗米飯,是今天中午的午餐。
然而他的腦海中忽然劃過一絲冷意,進入“世界”前的記憶復蘇,他想起當時看到的照片明明不是這樣。
“小雪!边@是肩膀上傳來一聲哽咽, 玉求瑕親吻著他的耳垂和側頸,呢喃般地反復叫他,“小雪,小雪!
他被親得渾身發癢發熱,又舍不得放開,剛想言語上制止,玉求瑕的身子卻陡然一沉,差點把他拖倒。
玉求瑕暈厥在他懷里。
之后就是叫救護車、送醫院,一派兵荒馬亂。玉求瑕的狀況很不好,方思弄腦子亂亂的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內臟在出血,還上了手術臺,之后又送進了ICU,不過方思弄知道他會好的。
守在ICU門口的時候方思弄接到蒲天白的電話,對方說自己和花田笑都沒事;ㄌ镄?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方思弄的眼睛眨了眨,意識到自己可能忘記了什么事,但他現在心力交瘁,沒多說什么就把電話掛了。
之后他又用玉求瑕的手機接到了李燈水和井石屏的電話,李燈水報了平安,并表示自己想來找他們,方思弄強撐著精神說要給她訂票,她說自己已經訂了。
井石屏那邊確認了他們這里的情況后又聯系了其他人,最后再來跟他講:“元觀君、姚望和余春民都沒能出來,肉身在現實中也相繼出了意外去世。廣波鴻、蘭鑫、梁修潔和江秋麗他們的新聞我也找到了,在出租屋煤氣中毒。余娜和張秀晶的我還在篩,不過應該都不會出什么意外……”最后是一口悠長的嘆息,“這次竟然一個新人都沒能活下來!
這次何止是一個新人都沒活下來的問題,是差一點就全軍覆沒的問題。不過這話方思弄沒說。
在ICU外面等著的時候他又在腦子里梳理了一遍“野鴨世界”的脈絡。
他盡量抽離出來,讓自己站到上帝視角去觀看,然后發現從頭至尾那個世界都在“暗示”他,自身存在的虛無。唯一可以證明他存在的部分除了記憶以外就只有從窗戶的小孔看出去的方佩兒和徐惠芳,可實際上她們也可以屬于他的虛假記憶的一環。
所以,在那里,他所能依賴的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就只有記憶,而記憶中最鮮明的部分是對玉求瑕的愛。
它是一根救命稻草。
在所有人都忘記他、否定他的存在時,只有玉求瑕還記得他,這種愛自然而然會變得更為鮮明濃烈,最后演變為一種無法放手的執念。
——他要緊緊抓住這份愛,所以他不能放玉求瑕離開。
最終的邏輯來到了這里,幾乎已經與《野鴨》本身的劇情沒了關系,這是他已經可以確認的一種趨向——到后來每個人都更像自己而非角色。
“戲劇世界”在發展,這是毫無疑問的。
劇情在變復雜,危險程度在變高,但更恐怖的是他發現,他們好像在“融入”那個“世界”。
他們的經歷、情感和意志,都已經越來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現在想想,他進入的第一個“弗蘭肯斯坦世界”,所有人都是“偵探”,地位約等于“游客”,幾乎完全不介入劇情,只是旁觀者和探索者?傻搅恕肮防滋貦C器世界”,他們已經開始真情實感地爭斗。更別提這次的“野鴨世界”,所有人親身經歷的恐懼具像化,被自己的心魔困住……
接下來呢?
接下來會怎么樣?
就像這次,最大的危險已經不來自于劇情了,而來自于他們自己。
來自于元觀君的蠱惑慫恿、姚望的殺戮、還有……他自私的愛。
是這樣吧?如果他愛得再自私一點,決意將玉求瑕永遠留下,如果他最后一念之差將照片毀掉,他們應該就真的一個人也出不來了。
如此回憶起來,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世界,是在考驗他。
具體在考驗他什么,他說不出來,但這種感覺異軍突起,淹沒了一切。
可“世界”出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想要達到一個怎樣的結果?
……梅斯菲爾德,那家伙又究竟是誰?
他曾經在森嚴的死亡中拯救過他,也明確說過“想要看他的結局”……看結局?究竟要看什么結局?
是只有他一個人得到了這種類似“考驗”的暗示,還是其實所有人都有?
他是特別的嗎?為什么?
三天后玉求瑕從ICU轉入普通病房,家屬可以陪護,方思弄這三天幾乎沒怎么睡,到現在仍是睡不著,又在玉求瑕床邊靜坐了大半天。
到這天傍晚的時候,玉求瑕睜開了眼睛。
窗外彤云密布,醫院頂層VIP病房的采光很好,夕陽給玉求瑕的臉孔鍍上一層暖色,看起來就像是從睡眠中醒來一樣。
方思弄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湊上去問:“你感覺怎么樣?”
玉求瑕還沒說話,他就吧喝水的吸管遞到玉求瑕嘴邊,玉求瑕看了他一眼,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把水放下,又開始說:“你想吃東西嗎?我給你準備了海鮮粥,還在保溫盒里,或者我再拿去熱一下……”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睡覺,眼睛太久沒閉合,此刻他的眼睛顯得尤其的大,其中閃爍著不太正常的光亮,作勢就要站起來去熱粥,玉求瑕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將他定在原地,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下?讓我好好看看你!
方思弄的身形頓了一下,有些頹然地坐回陪護椅里,眉目低垂,眼睛卻還那樣大睜著。
玉求瑕說要看他真的就是安安靜靜地看他,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外面進來一個小護士給玉求瑕換吊瓶,換完后玉求瑕叫住了她:“請問有紙筆嗎?我需要一些東西,想請你們劉院幫忙準備一下!
玉求瑕顯然是這所醫院的?停c劉院有些交情,小護士不敢怠慢奉上紙筆,玉求瑕刷刷寫完就讓她出去了。
方思弄精神緊繃了近百個小時,此時表現出來的就是極端的遲鈍,全程沒有什么反應。
等小護士出去一會兒了,他才如同夢囈一般說道:“姚望、元觀君和余春民都死了,其他新人也都死了!
玉求瑕拉住他一只手,想坐起來抱他,但沒有成功,只能無奈地說:“過來!
方思弄卻沒動,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方思弄的長相本就偏冷,這樣盯著一個人就顯得有幾分恐怖:“……其實你也不確定吧?”
玉求瑕皺眉:“什么?”
“其實你也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存在,對吧?”
玉求瑕張了張嘴,聲音卻低了幾分:“當然不——”
“你根本看不到腳印,對不對?”方思弄一直在發問,卻好像不在乎回答,自己已然得出結論,“你那個時候就發現了。”
他曾在剛進入巨木森林、第一次看到那串詭異的熒光腳印時問過玉求瑕是否能看到,玉求瑕當時的回答是“是”,可之后再遇到,玉求瑕顯然看不到,當時是騙他的。
玉求瑕當時就發現了他的不同,甚至可能已經察覺到了“信念”或“想象”在那個世界的力量,為了不讓他自己懷疑自己的存在而產生動搖,就假裝自己看到了。
玉求瑕在維持謊言,害怕揭穿可能的幻象。
說明他不自信。
說真的,方思弄現在依然感覺飄浮,他感覺不到真實感,甚至懷疑自己還處在另一重夢境里。
“我看到了你的恐懼。”他繼續問,又像是喃喃自語,“……你為什么會看到那樣的畫面?”
玉求瑕額角青筋一跳:“你看到了什么?我母親……”
“你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你不必再騙我!狈剿寂驍嗨,“那是你靈魂上的傷口,是真實存在的過去,是一個我不存在的世界……你為什么會看到那樣的畫面?”
玉求瑕按住額角,過了一會兒,臉色很陰沉地說:“事到如今,我只能猜測那是針對你的一個設計。”
方思弄根本不信,情緒愈發激動:“為什么要針對我?我什么也不是、一點也不特殊,既沒有傳統也沒有血緣,‘世界’為什么要針對我?”
玉求瑕頭疼欲裂,雙手狠狠掐著太陽穴,死死壓著唇齒間溢出的痛呼:“我們都出來了,這些并不重要!”
方思弄依舊在問:“你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告訴我?”
玉求瑕道:“沒有,沒有了!
這時病房門再次被推開,又進來了一個男醫生,但談話進行到此時,方思弄完全沒注意到,還直勾勾盯著玉求瑕,張嘴又要說什么,玉求瑕忽然暴起,捉住了他的兩只手,剛進來的那個男醫生也倏然靠近,往他脖根處扎了一針。
很快,方思弄只覺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醒過來,仍是傍晚,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夕陽的色溫跟失去意識之前不太相同,應該是云層厚度的原因,時間至少過去了一天。
“醒了?”
旁邊傳來玉求瑕的聲音,他側頭一看,玉求瑕正坐在床邊的陪護椅上,穿著常服,用小刀削蘋果。
“你睡了兩天,現在舒服點了嗎?”
兩天了?
方思弄盯著天花板上的夕陽,略有些遲鈍地想著。
片刻后,他的視線又落回玉求瑕身上:“你已經好了?”
“差不多了,沒好全,可以回去慢慢養。”玉求瑕將削成一整條的蘋果皮扔進垃圾桶,手腕一壓削下一塊果肉遞到方思弄嘴邊,方思弄盯著他看了好幾秒,張嘴吃了。
玉求瑕自己也低頭咬了一口,然后又削了一塊喂方思弄,最后一個蘋果一人吃了一半,玉求瑕又去洗手間洗了手和刀,坐回陪護椅,看著方思弄:“現在清醒了?有什么想說的?”
“你不可以一有分歧就把我麻翻。”方思弄有些氣悶地說,其實他確實生氣,現在也氣,理論上應該一睜開眼就跟玉求瑕嚴正聲明以后不可以這樣,結果還沒張嘴就被喂了半個蘋果,現在再發火就有點接不上,但還是倔強地又強調了一遍,“你不可以。”
“我沒有!庇袂箬o辜地舉起雙手投降,辯白道,“我給護士遞小紙條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分歧!蓖炅擞稚焓謥砻嗣哪,“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方思弄之前因為害怕睡著之后就會從夢里醒來,眼前的一切都會消失,所以一直撐著不敢睡,缺覺也給瀕臨崩潰的精神造成了更大的負擔,但現在他一覺睡了兩天,醒來發現世界沒有什么改變,大腦又因為充足的睡眠得到了休息,自然將他走入死胡同的思維又拽回來了一點。
他翻身坐起來:“我想去洗把臉!
玉求瑕起身去門后面拿掛在那里的衣服給他:“行,你要進去順便把衣服換了嗎?等會兒我們就回家了。”
方思弄接過來,沉默著鉆進了衛生間。
他用冷水洗了臉,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一會兒,換了衣服出去了。
一打開門,玉求瑕就站在門口等他,見他出來很自然地伸手給他理了理衣領,然后垂下眸子,慢慢地說:“我仔細想了你之前跟我說的事,關于那個腳印,我確實是沒看到,也的確說謊了,還有在幻境里看到的內容,我也有所隱瞞,抱歉,原因我可以解釋——我確實發現了‘想象’在這個世界中特殊的力量,而且我發現,在劇情設定中,姚望那個角色就很有可能是你這個角色‘想象’出來的,你記得我以前跟你提到的那個民俗故事嗎?鬼魂在意識到自己是鬼的那一刻,才消散了。說的也是‘信念’的力量,我也懷疑這種‘發現’會削弱你們,當時我們還在禁言狀態,我沒法對你全盤托出,就選擇性地說了謊,我道歉,我錯了,你不要和我計較!
玉求瑕一邊說,一邊用指腹摩擦他的手骨,輕而熱:“至于后來其他人都忘記你、看不見你了,我還叫你相信我,是因為我相信我的‘信念’的力量,你、你和姚望,作為……鬼,在那里依附于別人的信念存在,所以我相信,只要我還記得你,你就會存在,這沒有什么好擔心的——這樣的解釋,你可以接受嗎?”
玉求瑕這樣說話,方思弄有再大的氣也消了,其實冷靜下來一想,玉求瑕的視角其實很有限,并不像他一樣能看到所有人的心魔,所以也并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也許只以為是“世界”為了動搖心智所編造出來的幻覺呢。
“至于你問我還有沒有什么事情沒有告訴你,我想了兩天,真的沒想出來。”玉求瑕觀察著方思弄的表情,這次方思弄的崩潰確實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方思弄必然還遭遇了一些,沒有對他講出來的事情。
他試探性地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害怕什么?”
方思弄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梅斯菲爾德……你對這個名字有什么印象嗎?”
玉求瑕皺眉看著他:“什么?”
他又說了一遍:“梅斯菲爾德,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玉求瑕表情凝重,盯著他看了片刻,無奈道:“方思弄,我聽不見!
方思弄的眼睛微微睜大,玉求瑕的意思他明白,這個“聽不見”與音量和吐詞都沒有關系,是真的聽不見。
又來了,他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此時也憂心忡忡,方思弄究竟遭遇了什么……需要被禁言的事呢?
他嘆了一口氣:“沒關系,也不是非要說……”
“我害怕、我害怕……”方思弄卻忽然開口說了,眼睛直直盯著前方,眼神有些飄忽,仿佛看見了什么龐然巨物,“——害怕走向一個比死亡還可怕的結局。”
這話像一句恐怖的箴言,因為自相矛盾,所以顯得神秘莫測,又好像真的會靈驗。
死亡是一切的結局,還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呢?
玉求瑕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眼前似乎飄過一些畫面,但都是一閃而逝,抓不到任何行跡。
他掩飾得很好,展現出的依舊是一種從容不迫,安撫地攬過方思弄的肩膀,鄭重地說:“不會的!鳖D了一下,他去找方思弄的眼睛,問道,“你會拋棄我嗎?”
方思弄立即搖頭:“當然不會!
“我也不會!彼粗剿寂难劬Γ爸灰覀冊谝黄,沒有什么結局是不可以接受的,你說呢?”
方思弄咬了咬嘴唇:“……嗯。”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喧嘩,聽起來像是護士在攔人,依稀可以聽見“大爺”、“這里不行”之類的字眼,方思弄下意識以為遇上了醫鬧,剛一轉頭病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一個穿著白襯衫、休閑褲、銀白鬢發微微散亂的干瘦老頭走了進來,后面跟了三個護士,都有些狼狽地想拉他,但都沒拉住,其中一個很不好意思地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大爺應該是走錯了耳朵又不好,我們……”
玉求瑕示意她們沒事,走近了一點問道:“大爺,您找誰?”
那大爺卻眼睛一亮,以一個十分詭異的步伐繞開了他,向著方思弄走去:“啊,是你!
玉求瑕心頭劇震,轉身還要拉他,居然又被避開了!
一轉眼那大爺已經走到方思弄面前,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說道:“小伙子,你印堂發黑,是……”
方思弄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僵在原地,他盯著那大爺青光眼白內障齊聚的眼睛,一瞬間毛骨悚然。
大爺的嘴唇一開一合,仿佛電影的慢鏡頭,聲音也慢,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已死之人啊。”
方思弄下意識的:“什么?”
老頭卻像聽不見他說話一樣,自顧自嘟囔起來:“那個臭小子,怎會將定魂符留在你這個已死之人身上?”
第185章 幕間34
天空被烏云層層覆蓋, 黑暗的云團低垂,仿佛隨時會壓到地面。地面被雨水沖刷成了大片的銀色鏡面,倒映出機場龐大威嚴的透明建筑和燈光的模糊光影。雨點瘋狂地拍打著玻璃外墻和金屬行架, 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雨水如同泄洪般從天而降,密集的雨柱籠罩了整個機場,形成一片水幕。遠處的飛機輪廓被雨簾模糊, 幾乎無法分辨,只有機翼上的信號燈在雨霧中忽明忽暗。
方思弄的車就停在這道雨幕邊上, 他嘴里叼著一根煙,沒有點燃,因為雨太大沒法開窗, 而不開窗就抽煙的話車里不一會兒就會變成煙熏霧繞的二手煙地獄,他不喜歡這樣, 更要為祖國的花朵著想。
他有些擔憂地望著停機坪的方向,很擔心在這樣的天氣里飛機能不能平安著陸?捎晏罅, 他也看不見什么, 雨刷拼命工作, 但依然無法完全掃清視線。每次雨刷滑過,車窗外的世界仿佛在不停地變換形狀, 變得更加模糊和不可捉摸。
終于,一個略顯伶仃的身影夾在焦急匆忙的人群中走出來, 得益于被大大強化的視力,方思弄在候機大廳的出口處看到了她的身影。李燈水顯然也看到了他,毫不猶豫跨入了雨中,撐起一把幾乎被雨水壓垮的黑色雨傘,衣衫被打濕,急匆匆地朝他的車走來。
方思弄迅速解開安全帶, 推開車門,一股冷風伴隨著雨水涌入車內。他大步沖進雨中,拉開車后門,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衣領和臉龐。他接過女孩的行李,將她護送到車里。雨傘完全無法抵擋如此猛烈的雨勢,兩人都已經濕透。
“好大的雨!
方思弄回到駕駛位,關上車門,聽到李燈水的感慨。
“確實,已經下了四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方思弄回道,又遞給她一包紙巾,“過來這么急做什么?你就站在門口等,我掉頭過去就行!
“那邊不是不能停車么?”
“幾分鐘不會管的。”
方思弄自己也擦了擦,又戳開車子的熱風對著李燈水。SUV厚實的車身隔絕了外面狂暴的風雨。車內驟然安靜了下來,只有雨水敲打車頂的聲音依然不絕于耳。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氣,遞給李燈水一個紅包:“燈水,恭喜你!
李燈水正在綁安全帶,直接僵在半道上,有些驚恐地看著他:“干什么?”
方思弄顯然也不大習慣做這事兒:“不是考上大學了?收著,我和你玉哥一起給的。”
李燈水把安全帶都放回去了,連連擺手:“不不,這太多了,我不能要。”
方思弄直截了當把紅包往她膝蓋上一放:“拿著,我們錢多得用不完!
李燈水:“……”
為了不繼續在這件事情上糾纏,方思弄發動了引擎,車子緩緩駛離機場,在大雨中駛上主干道。
李燈水這次來北京,除了為“戲劇世界”而來,也是為了大學生活做準備,從“野鴨世界”出來后她收到了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成績太好了,“戲劇世界”都沒怎么影響到她高考,分數離她們的省狀元只差三分。
方思弄直接把她拉到了晚餐的地方,花田笑訂的,北京首屈一指的涮羊肉館,秘密包間。他們是最后到的,因為李燈水的航班延誤了一個多小時。
因為那個紅包太尷尬了,李燈水和方思弄之后幾乎一路無話,她跟在方思弄后頭下車、上樓,結果一進包間就被好幾個紅包懟在臉上。
花田笑是完全享受聚光燈的,要他低調行事根本就不可能,準備了一個花里胡哨的大紅包,已經為在李燈水推門進來時用什么姿勢發紅包設計了數種場景。井石屏本來是想偷偷給的,結果看不慣花田笑這樣子也擠到旁邊爭著發,蒲天白純是為了湊熱鬧。
李燈水被堵在門口鬧了個大紅臉,還是說不收不收,可這些人里又有哪一個她能推辭;ㄌ镄Φ谋硌菪腿烁裆钊牍撬,仿佛隨時都有個其他人都看不見的攝影機在對著他拍一樣,一整套老油條似的送禮方式哪是李燈水能招架得住的?井石屏倒是更為簡單粗暴的風格,直接把紅包往李燈水胳膊肘里一夾:“行了,收著,你也算是我們大家的閨女。”
花田笑立馬反唇相譏:“你也太會占便宜了!你問過人家想要你這個爹不?”
一個還坐在座位上的老頭見此情形,問旁邊的玉求瑕:“這是咋的?咋的啦?”
“小姑娘考上清華了,我們跟著沾點喜氣!币f玉求瑕是大導演呢,實在太會說話。
老頭子雙目圓瞪:“清華?那個清華?”
玉求瑕斜睨著他,輕描淡寫:“那不然還有哪個清華?”
“哎喲我的天不得了!清華。窟@不得祖墳冒青煙?”老頭子猛然跳起來,動作極其夸張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葫蘆,也湊到發紅包的隊伍里,“不行這喜氣我也得沾沾!小姑娘你別看這就是個葫蘆啊……這是個品相完美的葫蘆!你看這個龍須……”
李燈水被他駭得往后一退,撞在方思弄身上,求救似的看著他:“這個是……”
方思弄一言難盡地看著老頭,解釋道:“他是桑滁的師父,剛找到我們的。姓方,方青冥!
這么一鬧,李燈水通紅著臉把大家的紅包都收了,井石屏看她實在窘迫,大手一揮招呼著:“先吃飯吧,無論如何,先吃飯再說。”
眾人落座,稀稀拉拉的坐不滿這張圓桌。
桌子中央,熱氣騰騰的銅鍋中冒著白煙,鍋底紅白相間的湯料在沸騰,湯面的辣椒和花椒隨著翻滾的湯汁不斷上下翻動,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肥瘦相間的羊肉卷、手切羊肉片、羊羔肉、Q彈的羊肉丸子、晶瑩如玉的羊尾油、玫瑰花一樣的肥羊花團錦簇地圍繞著鍋子擺放著,眾人開始動筷,有井石屏賣力地招呼著,花田笑跟他接茬拌嘴,氛圍看似熱鬧溫馨,可沒過多久,可能還不到十分鐘,便有些冷卻下來,稍顯沉默。
又過了片刻,井石屏忽然嘆出一口長氣,道:“我現在才曉得,元觀君平日的工作,實在是不好做。”
花田笑倒是沒明白,很天然地問:“什么?”
“組織啊、招待啊、找話題啊、賠笑臉啊!本翢o奈地搖搖頭,“難做。”
方思弄道:“生死攸關,確實難以輕松說笑。”
“是啊,難得我們燈水這么爭氣,考了個清華呢!本两o自己燙了一筷子羊尾油,倒也不去看李燈水,就自己悶頭嘟囔,“要是別人哪家的丫頭考上清華,那升學宴是要敲鑼打鼓,讓十里八鄉都曉得的!
“我也不是別人哪家的丫頭。”李燈水說,“現在這樣,也不錯!
一時間沒人說話,說什么呢?這頓飯本來是專門為李燈水準備的,接風宴加升學宴,但這一桌人,跟她可以說是非親非故,還各個倒霉,看到彼此只會想到不幸。要說點這時候該說的話題吧,一般是什么“上大學要好好學習好好體驗”、“抓緊時間談個戀愛”或者年長者回味一下“我上大學那會兒怎樣怎樣”……可這些話題,現在適合說么?
“戲劇世界”的死亡陰影還如同烏云罩頂,所有對未來的展望都顯得無力而不合時宜,說得好聽叫一紙空談,不好聽就是立flag。
井石屏一訕,恢復他一貫有些吊兒郎當的樣子,聳聳肩道:“其實我們對彼此的了解也不多,今天坐在這里,更多的是迫不得已!
方大爺的耳朵這時候忽然好使了,一拍桌子道:“有緣千里一線牽!”
花田笑又翻著白眼說井石屏:“你放棄得也太快了!”
沉默的氛圍再次降臨。
“那既然這樣!痹谝蝗撼聊拇笕酥虚g,李燈水忽然發言,“對上個世界我有一些想法,不然我們來討論一下?”說到這里她有些遲疑地看向方青冥,來之前她沒想到這頓飯會臨時加入外人,又想關于“世界”的話題無法與外人談起。
“沒關系!庇袂箬Φ,“跟‘世界’有關的內容他聽不見,而且他的耳朵本來就不好!
方大爺是桌上唯一吃得開心的人,還專吃辣鍋,嘴被辣得通紅,一個勁兒說著好吃好吃。
李燈水于是從背包里摸出一個筆記本,認真地復盤起來:“我重新梳理了一遍劇情,結合我跟余姐姐、蘭姐姐、元阿姨、張阿姨談話得到的線索,我覺得可能是這樣:‘巨木鎮’的村民一生必須進入森林一次,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方哥作為‘山上的攝影師’在鎮子里享有盛名,因為他可以拍出人的‘真相’,這個‘真相’聯系到在森林中出現的‘心魔’,也就是說,有越灰暗過去的人進入森林越危險,每年決定進入森林的人可以選擇先去拍照,看看自己的‘真相’,給自己一點心理準備,當然也可以不去,這是很多人選擇去找方哥拍照的原因……”
她做了很多準備,想得也比較深入,但方思弄盯著鍋子居然走了神。
飯后眾人分別,李燈水跟著方思弄他們回家,同行的還有方青冥。這個事情也算是說來話長,方青冥是桑滁的師父,有點道行,在桑滁意外身故后就算出事有蹊蹺,跟著桑滁最后下在方思弄身上的“定魂符”找了過來,讓他費解的是桑滁從來沒有來過北京,又怎么能親手給方思弄下一個必須貼身下的符咒呢?
找到方思弄之后他追問桑滁的死因,麻煩的是“世界”的事情對無關人員會被“和諧”,方思弄就算有心想說也無濟于事。這老頭耳朵不好,還有點瘋瘋癲癲的,問不出結果就賴著不走了,最后是玉求瑕聯系到道教協會查到了老頭的門派,又聯系到門派里的弟子,對方說師叔年紀大了腦子有點糊涂,馬上派人來接他,麻煩好心人多照顧他兩天。
結果這一照顧就是一星期,門派那邊的人還沒到。
也是為了照顧這老頭,兩個人只能帶著他搬回玉家老宅,現在李燈水來了也正好可以住在這邊,玉求瑕讓李燈水開學之前都住在這里,屋子已經收拾好了。
是以現在是四個人一起回家。
大雨還沒有停,回去是玉求瑕開車,方思弄副駕,李燈水和方青冥坐后座。車子開了十分鐘左右,方青冥開始打呼嚕,李燈水忽然又開口說道:“‘遺跡’里的巖壁,是不是也像耶爾的照相機一樣,可以照出人的‘真相’呢?”
她剛剛在飯桌上已經把“野鴨世界”細細盤了一遍,還跟眾人有討論,雖然正確與否也沒人能評判……這時候為什么還要再說?
方思弄心中升起一絲怪異感,轉過頭看她:“你想說什么?”
李燈水看著他道:“我這次過來,就是很想跟你們說這件事……我想了很多次,我不確定……”她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我剛剛說過,最后在遺跡里,我跟花田笑一起拉余叔叔的那一段,你們還記得嗎?”
“記得!
“我當時就是這樣拉,正面朝著花田笑,再后面是巖壁!彼龜[出了一個側身的姿勢,用下巴示意位置,“然后我好像看到……看到巖壁里,花田笑的影子……是余叔、是余春民。”
“不、不……那都不是影子,更像是、更像是鏡子里的倒影。”她的嘴唇有些發抖,“我當時,我當時看見的的巖壁上,就不是花田笑在拉余春民,而是……余春民在拉余春民!
第186章 幕間35
花田笑的不對勁原本就由來已久, 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
幾人回到玉家大宅,方青冥就回房睡了。玉求瑕帶著李燈水在這棟房子里簡單轉了一圈,告訴了她餐廳和音像間之類的功能性房間的位置, 沒上三樓,之后把她帶去給她準備的房間,安撫了幾句, 讓她也好好休息,最后回到了他和方思弄的主臥。
房間沒人, 玉求瑕的心漏跳里一拍,在徹底慌起來之前他發現了坐在露臺沙發上的方思弄。方思弄沒有注意到他進來,而是看著外面的大雨, 在出神。
玉求瑕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沒打擾他, 跟他一起看雨。
是方思弄先開口:“你說……花田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求瑕沉默了一會兒, 忽然身子一歪, 腦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
方思弄下意識用下巴蹭了蹭玉求瑕的發頂, 又說:“我好像又忘記了什么事……”
“不過……”玉求瑕頓了一會兒,顯得非常遲疑, 但還是說出來,“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直覺……他和玉茵茵, 有點關系!
方思弄只覺得腦子里明光一現,五顏六色地爆炸開來,在這場爆炸中有兩條顏色鮮亮的線搭在了一起,他忽然直起身子問道:“玉茵茵的房間,你沒動過吧?”
“玉茵茵的房間?”玉求瑕一愣,然后搖搖頭, “沒有,鎖起來了!
方思弄直接站起來拉他:“帶我去看!
“她上大學之后基本就搬出去了,后來還去了日本,幾乎不回來,你要看什么?”
找鑰匙花了一段時間,玉求瑕雖然不解,還是帶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玉茵茵的房間門口。
方思弄先沒明說:“你打開吧,我有事情要確認一下!
玉求瑕從一大把黃銅鑰匙中挑出一把,打開了門鎖。
房門敞開,似乎有一股陳舊的風撲面而來,方思弄一瞬間覺得心臟狂跳,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襲擊了他,他好像忽然回到了遺跡下的那片黑暗中,他在那片黑暗中也來過這里,玉茵茵在他的前方怎么也夠不到的距離,一身白裙,散發著微光。
他跟著她在這幢古宅中奔跑,后來她不見了,而他摸黑往前走,就來到了她的房間門口。
在那幻境里的門上沒有鎖,一推就開。
在那片幻境中,他好像真的推開了。
看到了房間內的陳設,淡亞麻色帶印花的墻紙、木質地板上鋪著淡紫色地毯,靠門內側是一張有四根立柱的東南亞風格的大床,靠露臺的外側則是學習區域,書桌靠窗而立,連著巨大的書柜,白色紗簾無風自動……
隨著那扇門緩緩打開,那時的畫面,和現在的畫面,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玉求瑕發現了他的異樣,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問道:“怎么了?”
方思弄略一定神,開口:“我來過這里……我在‘野鴨世界’的鏡子遺跡里來過這里。”
玉求瑕顯然有些驚訝,在他看來方思弄和玉茵茵幾乎沒有交集,每個人的幻境中出現的應該都是對自身來說很重要的場景,方思弄的幻境里為什么會出現玉茵茵?
愣神間,方思弄已經打開燈,走向了玉茵茵的書桌。
書桌和書柜連在一起,桌角堆放著兩疊書,桌子正中還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仿佛主人剛剛離開不久。
方思弄云里霧里如在夢中行走,目標明確地打開了書桌的第三個抽屜,里面是玉茵茵高中時的資料,沒有全部留下來,只留下了高考前最后一輪復習的精華,有筆記本也有打印紙,上面花花綠綠的一片,全是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畫出的重點,周圍用娟秀工整的字跡做著批注,是那種一看就非常認真的學生的筆記。
玉求瑕湊過來,觀察著他的表情:“有什么問題?”
方思弄道:“你記得我們在‘琵琶記世界’中,每個人的課桌里都是自己高中時所用的書本這件事嗎?”
“記得。”
“當時花田笑曾說過……原話我不記得了,大意是,他書桌里的書也是他高中用的,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做了各種記號……你有印象嗎?”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方思弄繼續說,“可后來,在元觀君安排在藝術區那次集合討論那次,花田笑坐在我的旁邊,當時他也帶了一個筆記本,我看到過幾眼,上面只有黑色字跡,沒有其他的顏色!
玉求瑕眉頭蹙起:“你是說……”
“當然你也可以說過了這么多年,一個人的習慣肯定會有所變化,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注意巧合!狈剿寂秩芘褚鹨鹆粼谧烂嫔系臄傞_的筆記本,上面幾乎只有黑筆的墨跡,偶爾會有紅色或藍色的批注,但并不多,這說明,哪怕是玉茵茵自己,也已經改變了自己高中時的筆記習慣。
可方思弄仍舊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現在腦子里有這樣一種情況存在:在‘世界’中,某些時候,花田笑就是玉茵茵!
玉求瑕捂著嘴沉思,沒有說話。
“玉茵茵可以在‘鏡子’中為我引路,我們假設她也擁有了某種異能,這種異能與‘鏡子’有關。而花田笑,說句不好聽的,在進入‘世界’之前,他作為一個‘偶像’,完全沒有演技可言,可在‘世界’里,他卻幾度展現出了驚人的演技……”
玉求瑕接道:“你想說他這種演技也和異能有關?”
“是和‘鏡子’有關!狈剿寂,“你想想李燈水說的,花田笑的影子在遺跡的鏡子里變成了余春民 ……我們假設他確實有異能,這個異能有著類似于‘鏡像’或‘復制’的能力……玉茵茵的異能也與鏡子有關,也許因為這兩種異能的相似性,他們兩個人在‘世界’中產生了什么聯系。”
玉求瑕想了想:“有這種可能,我一直懷疑玉茵茵比我先進入‘世界’!
方思弄呼出一口氣,那種“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的感覺消失,讓他感覺輕松不少,緊繃的肩膀也松懈下來:“總之,這只是一種猜測,一種可能性!
玉求瑕卻還順著在思考:“玉茵茵有可能被困在了鏡子里,在之前的世界……”
“往好處想,我們至少還沒有得到她的死訊。”方思弄反手握住了玉求瑕的手,“也許她還活著……不!彼钟X得一個死人很難為他引路,便道,“我想她大概率活著!
恐懼來源于未知,當事情有了一定眉目之后,恐懼也消退了不少。
還是那句話,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夜已深了,玉求瑕的目光在玉茵茵的書桌書柜上逡巡一圈,攬過方思弄的肩膀道:“回去吧,睡了!
“嗯。”
兩人將房間里的東西還原、關了燈、出去鎖了門,這時方思弄耳骨一動,轉頭看向一個方向,玉求瑕也幾乎同時有了同樣的動作。
“敲門聲?”
外面大雨滂沱,已經快十二點了,這時候還有誰會來敲門?
玉求瑕:“我去開。”
方思弄當然不同意:“一起!
于是兩個人一起走下樓。一樓客廳大而空曠,敲門聲還在繼續,方思弄渾身汗毛倒豎,十分不安。
來到大門口了,玉求瑕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可視門鈴面板上看監控,但來人籠罩在寬大的黑色雨衣里,看不清臉。
方思弄見狀揚聲問:“誰?”
片刻后,門外傳來了一聲略顯沙啞的女聲:“是我!
聲音不大,瞬間被大雨淹沒,但玉求瑕一下子拉開了門:“小姨?”
來人黑色的雨衣全部濕透,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整張臉,聞言她抬起頭,露出一張十分明艷的容顏,然而卻面色慘白、神色凄惶,貼在頰邊的頭發濕漉漉貼在臉上,正是黎暖樹。
方思弄也很自然地喊她:“小姨,怎么了?”
兩人一起把她往里面扶:“先進來再說吧!
黎暖樹任由玉求瑕給她脫下雨衣,整個人神游天外,像游魂一樣往前飄,一路飄到客廳沙發前才停下,將懷里的一個塑封紙袋放在茶幾上。
剛剛為她脫雨衣時玉求瑕和方思弄就注意到了這包東西,玉求瑕問:“小姨,這是什么?”
黎暖樹這才像是被驚醒了一般,渾身抖了一下,雙眼聚焦,稍微正常了一點:“我回了老家祖宅,找到了一些東西!
玉求瑕向方思弄解釋道:“我外祖父的老家在浙江臺州!蓖庾娓福蔷褪抢杓业拈L輩。
說完他轉向黎暖樹,“所以,你找到了什么?”
“你們看吧!崩枧瘶浔ё∽约旱碾p臂,好像很冷,“我看不了!
看不了是什么意思?
帶著這個疑問,方思弄用刀片劃開塑封里面的牛皮紙,發現里面都是紙質資料,有散著的紙張,也有成冊的書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淺綠色封皮的書,從紙質、裝訂方式和破損程度來看,應該是古本,封面上書三個大字——
“錄鬼簿?”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上方響起,帶著一種深切的顫栗。
第187章 幕間36
方青冥顫巍巍從二樓走下來, 眼睛一直盯著桌上的那本書。
他那雙青光眼加白內障眼睛睜的大大的,有一種空洞的瘆人感,好像一個來自異世界的巫靈在說話:“你們……你們是……錄鬼簿的傳人?”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 玉求瑕很鎮定地說:“不是,我今天是第一次見!
方思弄卻問:“什么是錄鬼簿?”
方青冥卻不再理他,慢吞吞走到茶幾邊上, 俯視著“錄鬼簿”,似乎想伸手摸, 又不敢。
倒是黎暖樹開口道:“按照網絡上收集的資料看,《錄鬼簿》是中國古代一本記錄金元雜劇作家和戲曲作品的重要文獻,大概成書于至順元年, 作者是鐘嗣成。鐘嗣成在元代末期編寫了這本書,記錄了雜劇、散曲藝人八十余人, 包括生平簡錄、作品和自己的評述。書名中的“鬼”字并非指鬼神,名為鬼, 實為曲家。”
在黎暖樹說的時候, 方思弄已經掏出手機飛速搜索出了相關內容, 并立即注意到了《錄鬼簿》這一書名的由來,是作者鐘嗣成在“錄鬼簿序”中提出的:“人之生斯世也, 但以已死者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 酒罌飯囊,或醉或夢,塊然泥土者,則其人與已死之鬼何異?”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沉重的悲傷,好像隔著幾百年觸碰到了那個自嘲著自稱為鬼的曲家的靈魂。
這世上只有中二病會覺得當鬼很帥,如果有的選, 誰愿意做鬼呢?
真奇怪,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感慨?他既不是導演也不是編劇,哪怕同病相憐,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比他更有立場。
“元代!彼p聲道,“……所以這些事情……元代就開始了嗎?”
“遠遠不止!”方青冥的耳朵這會兒又忽然好使了,對話題可謂是無縫銜接,“還要更早!更早!”
黎暖樹仿佛才注意到這里多了個人似的,打量著他,又看向玉求瑕:“這位……”
玉求瑕介紹道:“方青冥,青城山的道長,暫住在這里,很快會有人來接他!
黎暖樹略一點頭,不做深究,轉而問方青冥:“方道長,關于這本書,您知道什么?”
方青冥嘴唇發著抖,吐字卻非常清晰:“錄鬼簿現世,就是有大災變……”
他話音剛落,天空中正好劃過一道驚雷,撕裂長空,將老道士本就瘦似骷髏的臉孔映得慘白如鬼,隨即是沉悶巨大的雷聲。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個場景震住了。
“每個行當都有秘傳,曲家、道家、佛家、茶行、商行……種種行當在世間活動,都是起起伏伏,有興盛時,也有落寞時。”方青冥道,“《錄鬼簿》就是你們曲家宗則……不,不是你們說的元代那個,它早就有了,以前也許不叫這個名字,但宗則是一直在的,從這個行當出現開始就在的!
方思弄去看玉求瑕,都算圈內人,史論都學過:“戲曲最早出現是在什么時候?宋?不,唐……唐傳奇!
“恐怕更早!崩枧瘶鋮s道,“也許比你現在想象中的所有時間都早——在文字出現以前,表演藝術就已經存在了,它借著祭祀和宗教的名義統御著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原始部落,比‘阿爾塔米拉洞穴壁畫’或‘威倫道夫的維納斯’更為古老。”
方思弄和玉求瑕再次對視,因為有“禁言”效果存在,他們的一些對話不會被另兩人聽見,只供他們私密交流。
方思弄提出猜測:“根據他們說的這些內容來看,是不是有這種可能……我們遭遇的這個‘戲劇世界’,與遠古的祭祀……直白一點,與超自然的‘神靈’的力量有關?”
玉求瑕還凝眉思考著:“來得有點太突然了!
方思弄也這么覺得:“確實!
而另一邊,方青冥居然毫無阻礙地與黎暖樹搭上話了,他問:“錄鬼簿傳到你們,是第幾代?”
黎暖樹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答道:“第四十六代!
玉求瑕打斷道:“小姨,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錄鬼簿!
“我也是小時候聽過!崩枧瘶洳⒉灰馔,很平靜地敘述著,沒有什么情緒波動,“……語焉不詳,只是記憶里有這么一段,父親在和別人說話,提到‘我們第四十四代’,就當他是第四十四代吧。你母親是第四十五代,你就是第四十六代!
冷靜如玉求瑕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傳人……算什么傳人?
“等等、等等。”他說道,“假設我家真的在傳承這個《錄鬼簿》,只是假設,你所說的第四十五代傳人,是我的母親,對吧?那為什么是她不是你?”
黎暖樹似乎有些無奈:“小玉,我是黎家的養女,我沒有黎家的血統!
玉求瑕的眼睛微微睜大,他顯然并不知道這件事,消化了半晌后,他又找回自己的節奏:“好吧,那就當是這樣……那我這一代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許玉茵茵才是那個傳人!
“不!崩枧瘶渲敝笨粗,很肯定地說,“是你!
玉求瑕的情緒有些不穩了,瞳孔劇烈地顫抖起來:“為什么?”
黎暖樹的嘴角也抖了幾下,那是一個瀕臨哭泣的表情,但忍住了:“因為她告訴過我……就是你!
玉求瑕不信:“不是有‘禁言’嗎?她怎么說的?”
“我當時確實沒有聽懂,但我現在懂了!崩枧瘶湮孀×四,“當時她喝醉了,她說……她說她要培養你的仇恨,只有這樣才可能有機會……她沒告訴我是什么機會,但現在我知道了,她也許說了,是我聽不見。”
黎春泥一直是玉求瑕的逆鱗,只要一提起就會讓他失常。他垂著頭站了一會兒,整個人開始發抖,呼吸也變得粗重,方思弄擔心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黎暖樹則忽然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聲音提起來道:“小玉!我知道你痛苦!你沒法原諒!我也不是要讓你原諒!你冷靜下來聽我說!”
窗外又劃過一道閃電,將她的臉也映得一片慘白,方思弄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瘋狂的光芒,這道光似曾相識,他自己也經常在鏡子里看見。他下意識想要阻止她,把玉求瑕往身后拉,可黎暖樹攥得太緊了,他居然一下子沒拉動。
他張口喊到:“小姨……”
但他沒有成功,黎暖樹的聲音很高,一瞬間就蓋過了他:“可是小玉,不是你一個人在痛苦!你知道茵茵……茵茵也跟我講過很多次,講說不知道為什么,父母總對你寄予厚望,明明、明明她也已經那么努力了,父母為什么總讓她‘開心就好’?她痛恨他們重男輕女,明明她不比你差,她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只對你有要求!她竭盡全力地將每一件事做到最好,可父母并不為此高興,她為此痛苦了很久很久……這樣的事……你不知道吧?”
玉求瑕的身體晃了晃,退后了兩步,神色空白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思弄抱住他,感覺到他劇烈得不正常的顫抖,再次想要打斷黎暖樹的話,她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到這里已經不再是情報的交換而是情緒的宣泄,他不想讓玉求瑕再遭受這個,他早就受夠了。
“小姨!小姨你冷靜一點!”
可他兩只手都抱著玉求瑕,沒法再在行動上阻斷黎暖樹。
“在這件事里沒有人獲得了幸福,小玉……沒有一個人獲得了幸!忝靼讍?”黎暖樹那雙亮如燈火的眼睛仍是死死攥著玉求瑕,情緒徹底崩潰,淚崩如暴雨傾瀉,幾乎是失聲喊道,“你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辦!不要恨你媽媽……小玉……不要恨你媽媽……”
又來了,這種死無對證的感覺,一時半會還是說不清楚。
方思弄捂住玉求瑕的耳朵,雖然知道不可能完全捂住,把人帶到另一頭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抱住他的頭,仍是捂著耳朵,親吻他的發頂,并貼著他的耳朵道:“玉求瑕,沒關系,別怕,我在這里,沒關系……”
過了好一會兒,方思弄感覺到玉求瑕抬起手來抱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氣。
黎暖樹在那一頭自顧自地哭,哭了很久,終于逐漸偃旗息鼓。
“是古本……就是古本吶!”正在這時,處在情緒爆發中心卻一直沒開腔的老道士忽然跳起來,瘋瘋癲癲原地轉圈,“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剛剛這邊鬧成這樣子,他的耳朵又忽然關閉了,一個人跪在茶幾面前觀察那本《錄鬼簿》,最后還是小心翼翼地用衣角墊著,翻開了這本書。
然后又瘋一個。
方思弄心想這也是個轉移話題的好時機,便話鋒一轉順勢問他:“方道長,你剛剛說的……‘大災變’是什么?”
方青冥腳步停下,兩只枯瘦的手臂抬高,像一只想要將自己的體型撐大來恐嚇敵人的可憐的動物:“大災變……就是大災難!”
完全是一句廢話。
老頭還在念著:“天災、兵禍、瘟疫……席卷一切的災難……”
“恐怕不是無稽之談!崩枧瘶溆昧舜蟀氚,已經基本調整好情緒,聲音雖然還有些哽咽,但已基本恢復素日的平靜,條理分明地說,“在世界所有文明體的歷史中,都曾有過能直接影響整個文明的‘黑暗時代’!
“最著名的應該是歐洲中世紀的‘黑暗時代’,與‘黑死病’緊緊相連。但其實所有的文明都有,比如古印度‘哈巴拉文明’與‘吠陀時代’中間的一千年,比如‘古代愛琴文明’與‘希臘文明’中間交接的四百年,比如瑪雅文明的消亡……這些‘黑暗時代’都是讓人費解的,它們的共同特點都是文字消失、城市消失、生產力倒退、原本輝煌活躍的文明喪失活力……因為是突然斷檔的,這些文明進入‘黑暗時代’的原因,至今學界也無有定論!崩枧瘶溥在永紙擦臉,但說出的話卻能直接上臺教書,“不管怎么想都很離奇吧,一個文明忽然斷檔,原本有的文字忽然棄之不用……就拿‘荷馬時代’來說,在它之前的‘邁錫尼文明’早已有成熟的巨石建筑、中央集權制度,完善的文字、神話體系和藝術了,而在它之后的‘希臘文明’更是整個西方文明的高峰,可它在中間,就那么突兀地斷裂了,王權消亡、城市衰落,人們已不知文字為何物……唯一留下來的記載只有《荷馬史詩》……是什么造成了這一切?”
被她的大眼睛直直盯著,方思弄硬著頭皮道:“你的意思,難道是……‘戲劇世界’造成的?”
“戲劇世界”在黎暖樹耳朵里肯定被消音了,她不知道能聽成什么,但有些時候,沒有信息也是一種信息。她眼神一動,露出一個“英雄所見略同”的表情。
方思弄捏了捏玉求瑕的后頸,低頭問他:“你覺得呢?”
玉求瑕道:“有點扯。”
第188章 幕間37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方老頭還在客廳亂轉。
方思弄被他晃得眼暈, 走過去扶住他一條胳膊:“方道長,天不早了,上去睡吧, 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是今天。”
“是這個理,小伙子頗有慧根啊!”方青冥斜著眼睛瞅他一眼,又搖頭嘆氣, “可惜,可惜……”
就這么搖著頭上樓去了。
他沒有說完的話, 方思弄立即就意識到是什么,指的是第一次見面時他指著自己說的“已死之人”,當時所有人都當這老糊涂犯了病, 顯然老頭現在依然是這么想的,所以才“可惜”。
方思弄就是跟玉求瑕都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 它太像一個老瘋子的胡言亂語,煞有介事地討論似乎太可笑, 可一種綿密的沉重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像一層籠罩在身遭的濃霧, 無傷大雅,卻濕冷陰翳。
畢竟, 在方思弄第一次進入“戲劇世界”時,玉求瑕就說過:在戲劇世界, 很少出現真正的瘋子,他們要么是“主角”,要么是“先知”。
就是普通人都會相信一些未卜先知,何況這還是個真的會卜卦的老道士。
方青冥上去后客廳就只剩下三個人,方思弄看向黎暖樹,只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 手腳都放得很規矩,又穿的黑色,顯得整個人小小一團,除了鼻尖和眼尾還有一點紅以外,看不出一點剛崩潰過的跡象。
當方思弄以為今晚就要這么結束時,玉求瑕忽然開口:“不過小姨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這就是談話還會繼續下去的意思。
玉求瑕不確定有多少部分會被“禁言”,所以采取了盡量少的特定詞,但方思弄懷疑過許多次,那種“禁言”的力量“屏蔽”的并非是某個特定的詞語,而是一種“意圖”。
當一個人“意圖”要談起“戲劇世界”時,在這種“意圖”控制下的所有語言都會被屏蔽。
“語言!庇袂箬φf道,然后站起去拉方思弄,方思弄剛剛為了去扶方青冥而離開了他,他就又把方思弄牽回來坐在了自己身邊,然后才繼續說道:“還記得嗎?我們曾經討論過,在‘戲劇世界’中,不管什么時代背景下,所有語言文字都是中文,李燈水還提到過,會不會是‘游戲的不同翻譯版本’一樣,只有在中文使用者眼中,它呈現中文,而在其他語言體系人眼中,是另一種?當時我就有過疑問,比如說,倘若一個人在復雜的文化背景下長大,極端情況,父母雙方使用不同的語言,假設兩種或以上的語言是他/她的母語,那‘世界’會怎么判定?”
方思弄想了想:“確實,不像真正的游戲那樣,可以讓玩家自己選擇語言。”
“但如果按照小姨的說法,這一點就能夠說通了!庇袂箬Φ,“過去的那些‘黑暗時代’,的確是以文明體為單位蔓延的,語言和文字是最重要的文化符號,它們一定代表著什么!
方思弄卻提出:“你這是預設之后的推論,我可以舉出反例,在‘櫻桃園世界’中,那個謎底為luna的謎題,是英文!
玉求瑕頓了一下,點頭:“你說得對!
他抬起眼,去看黎暖樹:“小姨,你聽到多少?”
“很少!崩枧瘶涞,“我能聽到你們的聲音,但大腦解析不了語義,就像……不規則的電流。你們在討論語言嗎?”
“語言和文明!庇袂箬φf,“我們在思考剛剛你說的。”
方思弄盯著那本《錄鬼簿》:“所以小姨這次回去,就是為了找這本書?為什么我們一直聯系不上你?”
“不是老宅,是祖宅!崩枧瘶鋼u搖頭道,“不在市里,在雁蕩山深處,沒有信號。而且我也不是為了找這本書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本書,我只是……之前發生了很多事……”她抬起眼看了方思弄一眼,方思弄猜她說的“這些事”里包括了給他寫那封信時的精神震蕩,她接著道,“我有一天就忽然做了夢,夢到了小時候。那時候我太小,視線很低矮,媽都還在……我好像想起了在那棟宅子里生活過的日子,那里好像有一間很暗的書房,有很多很多書,有一扇小窗戶可以看到樹枝和鳥的影子……夢里父親的背影很清晰,他好像一直在嘆氣!
她口中的父親就是玉求瑕的外祖父,京劇“黎派”創始人黎勾元(1)。
“……我不確定……醒來之后,我就在想,一切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是不是這個家族的詛咒,可以追溯到那個時候,還是說……那是父親得知那個詛咒的時刻?”黎暖樹道,“我決定回去找答案,我認為找到了那個書房就可以得到答案……我雇了一個當地人,進入雁蕩山深處找,我童年的記憶太淡薄了……好在最后還是找到了!
玉求瑕不贊同地皺起眉:“太危險了!
“跟你們遭遇的相比,不算什么!崩枧瘶錈o所謂地擺擺手,鼻子皺縮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姐姐跟我講過,她小時候家里被抄過幾次,而這棟祖宅,應該就是因為在深山里沒被發現,得以保存下來?吹剿乃查g我確認了我的記憶,是真實的,我也如愿找到了那間書房……其實書沒有我記憶中的那么多,夢里那個書架好高啊,就像頂到了天上……其實它沒有那么高,大概兩人高吧……我就帶回了這些。”
“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可也不少吧。”玉求瑕敏銳的目光看向她,“你為什么選擇了這些?”
“因為這些都是我看不了的。”
方思弄問道:“看不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禁言’一樣,這些字在我眼中都是無意義的墨跡。”黎暖樹看向桌上那一堆書和紙,形容道,“一團一團一團,像火在紙上燒出的黑洞!
現在所有人都盯著那堆東西,方思弄跟玉求瑕對視一眼,扯過兩張衛生紙墊著,將《錄鬼簿》拿了過來。
翻開第一頁,斑駁渾濁的黃紙暴露在天光下,豎排版,偶有暈染的端正楷體墨字落于其上,因為是繁體字,方思弄讀起來有些不習慣:“賢愚……壽、夭,死生禍福之理,故兼乎氣數而言……(2)”
古文他是真的搞不定,求助地看向玉求瑕,玉求瑕小時候受過傳統的戲曲教育,底子還在,接過書,將序言掃了一遍,翻譯道:“這是在說:賢或愚、長壽或短命,生死禍福的道理,固然是與命數連在一起說的,圣賢們卻也沒有不議論的。”
“大概陰陽的交替出現,就是人鬼生死的變化!
“人如果知道了生死之道,順應它的規律,又怎會陷入危墻之下、或鐐銬加身的困境呢?”
“等等!狈剿寂驍嗨,“這會不會就是在說‘戲劇世界’?陰陽交替、生死之間——”
玉求瑕未置可否,接著把整個序言翻譯完了,大意是作者寫這本書的目的,他將包括自己在內的曲家稱為鬼,已死之鬼和未死之鬼,記錄下他們的生平作品,即使會得罪孔圣門下,也“且談蛤蜊,別與知味者道。”
黎暖樹忽然出聲:“這就是元代鐘嗣成所著的《錄鬼簿》序的原文!
玉求瑕有些驚訝:“你能聽見?”可她如果看都看不見,又為什么能聽見呢?
“嗯。”黎暖樹接著簡短地解釋道,“古代的戲子都是下九流,曲家也都是被科舉淘汰的失敗者,地位一直不高,不止我們這樣,全世界曾經都有這樣的趨向,很長一段時間,歐洲的劇作家不被允許葬入墳墓,只能曝尸荒野!
方思弄道:“接著看呢!
玉求瑕翻開下一頁,瞬間兩個人都微微一僵。
黎暖樹察覺到了,問:“怎么了?”
然后就看到玉求瑕抬起頭來,嘴唇翕動,似乎在給她念,但她只聽到了那種詭異的電流聲。
她搖搖頭:“聽不見了!
玉求瑕和方思弄對視一眼,又問她:“你記得《錄鬼簿》原文開頭嗎?”
黎暖樹道:“這個我一時說不出來,只記得鐘嗣成將關漢卿列于首位……”她看不見封面上《錄鬼簿》三個字,也就沒有提前研究過,只是有讀過的印象,不可能像玉求瑕一樣過目不忘。
方思弄掏出手機:“我查一下……”
“不用查也知道!庇袂箬φf,“這肯定不是原文!
黎暖樹脫口而出:“為什么?”
“因為!庇袂箬ο肓讼朐趺凑f,這次她能聽見了,“這上面出現的名字,有很明顯的史前痕跡,沒有姓氏,更沒有字號,還有很多我們現在認為寓意不好,不會出現在人名中的字!
“我查到了!狈剿寂e起手機,上面是清代抄本的圖片,字跡較為清晰:
仍是豎排版:
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于世者:
董解元火金章宗時人以其創始故別諸首
太保劉公秉忠 商政叔學士
杜善夫散人……(3)
寫在首位的是董解元,其他的也皆是有名有姓,隨手可查,跟他們在這本《錄鬼簿》上所看到的人名大相徑庭。
“跟我想的一樣!庇袂箬Φ,“鐘嗣成記述的都是他的近代,也就是元代的‘鬼’,至多往前數兩個朝代,怎么可能記到商湯以前?”
他把書翻回封面,目光閃爍,下了結論:“這確實不是鐘嗣成寫的那本《錄鬼簿》!
天色已晚,黎暖樹身上還被打濕不少,方思弄怕她生病,提議說今天先休息,這些資料幾天也不可能看完,還需要從長計議。
黎暖樹確實臉色不好,精神也繃到極限,就同意了,玉求瑕送她上樓去客房,方思弄留下來收拾茶幾上的資料。
來到二樓走廊上,玉求瑕問黎暖樹:“小姨,那你呢?”
黎暖樹沒明白:“什么?”
“你既然看不了那些文字,那讓你傷心的,是什么?”
她剛進門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很不像樣,一定不只是遇到了這些事。
黎暖樹直勾勾看著他的臉,在走廊略顯昏暗的燈光下眼神閃爍,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其他什么人,最后卻只是動動唇道:“沒什么!
頓了頓,又道:“只是故地重游,我回憶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我想起你媽媽……”
她垂下頭去,玉求瑕只能看到她的發頂,并在里面發現了兩根銀絲。
“小玉,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原諒你媽媽!彼詻]有抬頭看他,很輕、很慢地說,“但我必須告訴你,你媽媽對我來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第189章 幕間38
方思弄回到房間的時候玉求瑕已經坐在床上了, 低著頭在想什么事情,方思弄不知道他跟黎暖樹說了什么,但察覺到了他興致不高, 當然事到如今沒有誰的興致會高,便自己爬上床躺好,盯著玉求瑕的背影看了一會兒, 小聲勸玉求瑕睡了。
玉求瑕沒有反對,翻身鉆進被窩抱住他的腰, 把臉塞進他的側頸里。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就這么睡了。
但早上方思弄醒來的時候,立即就意識到被窩的另一半已經空了, 他猛然彈射起來,余光瞥見有一個頭頂在露臺的沙發后面晃動, 砰砰直跳的心臟終于平靜了一點。
他跳下床走到露臺上,看到玉求瑕面對著沙發坐在地毯上, 《錄鬼簿》、其他資料和筆記本電腦攤開在沙發上, 玉求瑕嘴里叼著一支筆, 膝蓋上放著一個本子,發頂被揉得有些凌亂, 顯然思考得并不順利。
玉求瑕也注意到了他,把筆吐到本子上, 就朝他伸出一只手:“起來了?”
方思弄握住他的手,然后被他狠狠一拉,直接栽到他腿上,順勢卸了力,一只手攀著他的肩膀,一只手給他理頭發, 問道:“你沒睡?”
玉求瑕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脖子:“睡了一會兒醒了。”
方思弄被弄得癢,直起身子拉開一點距離,轉頭看著沙發上的東西,問:“發現什么了?”
“還是在看它!庇袂箬χ傅氖亲蠲嫔系哪潜尽朵浌聿尽,說著把書拿過來遞給他,“你翻翻!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叫他翻,他沉下心來,翻開書。
他做了好幾種想象,比如今天翻開的這本書跟昨天他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但這種想象并沒有發生,翻開書頁,上面寫著的還是昨天看過的內容。
序言過后,是一個個豎向排版的人名,兩人為一排:
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于世者:
鳥 旦
死 首
青 馬
……
他連著翻了許多頁,沒有發現什么端倪,轉頭去看玉求瑕,玉求瑕說道:“你拿到一本很想搞明白的書,會怎么翻?按你想的做!
這是什么意思?
拿到一本很想搞明白的書……
方思弄想了片刻,開始用大拇指刮過書頁,紙張快速在他視線中劃過,他可以模糊看到書頁上的字,他發現,一個字的名字占據了很大一部分篇幅,后來慢慢出現了兩個字、三個字甚至四個字的名字。
這本書不厚,他很快就翻完了,他很想去看最后一頁,就像曾經買書之前會翻到最后一頁去看結局一樣。
可當他翻開最后一頁,卻發現這是一張白紙。
也許是一張封底。他這樣想著,又往前翻,仍然是白紙。
他就這樣連著往前翻了十幾頁,都是白紙,這時他已覺得有些不對了,因為剛剛正著瀏覽過來的時候他明明看到每一頁都有字,而且越臨近最后剩下的紙頁越少,相應的翻動的速度還會減慢,也許會有一兩頁漏看的白紙,但絕不可能有十幾頁這么多。
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他像之前那樣,反著將書從后往前劃了一遍,發現全是白紙。
帶著震驚,他又從頭往后翻,這次字又出現了。他重復了兩遍,確認到:“這書沒辦法從后往前翻?”
“果然是這樣!庇袂箬@息道,“我更傾向于,它沒辦法跳頁閱讀,只能從前往后,按著順序看下去!
方思弄睜大眼睛,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以說這本書完全超越了人類對物理規則的理解。
他又嘗試從中間隨便翻一頁,仍是白紙。
他轉過頭,與玉求瑕在晨曦中顏色清淺的眸子對上:“也就是說,我們沒法先看結局!
“是的。”玉求瑕將筆記本電腦拖過來,讓他看清楚上面的頁面,“我將它每一頁的內容掃描進電腦,做了一晚上,掃描了236頁,你可以在電腦上查詢它的內容。”
方思弄滑動鼠標滑輪,發現電腦上的資料倒是可以隨意瀏覽,想跳到哪里跳到哪里。
他問道:“這就是全部了嗎?”
問的時候他已經翻到最后一頁,并在上面看到了一個名字。
“遠遠不是!边@時玉求瑕說,“應該在書的一半吧!
方思弄下意識把書舉到臉前,丈量著它的厚度:“這書能有200頁?”
它看起來甚至不到一百頁。
“而且……你注意到這個名字了嗎?”他話鋒一轉,指著屏幕上的“鐘嗣成”問道。這位應該就是元代那本《錄鬼簿》的作者的名字,“他將自己也寫入《錄鬼簿》了嗎? ”
“據我所知,沒有!
“可這上面有他!
“昨天我們已經論證過了,這不是他寫的那本!
方思弄再次滑動滾輪,文檔飛速輪轉,白底黑字,如同一篇記錄死難者的冗長碑文。
“它的書頁就像一個無限空間。”玉求瑕說道,“上面記錄著一些人名,并且之后還會繼續記錄,永遠也寫不完!
方思弄的喉結滾動了幾次:“我有一個想法……”
玉求瑕從后面抱著他,收緊了手臂,低聲道:“我大概也有同樣的!
“這上面的人……都是進入過‘戲劇世界’的人。”方思弄的聲音有些顫抖,“也就是說……它從幾千年前就開始了!
兩天后,青城山那邊派來接方青冥的人終于到了。
老頭被過來的年輕人扶著下樓,方思弄和玉求瑕在后面送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方思弄覺得自從那晚見過《錄鬼簿》之后方青冥好像忽然老了很多,背影干癟佝僂,瘦削伶仃,小小一團。
之前他們跟老頭說過聯系了人來接他,老頭就差在地上撒潑打滾說自己在搞明白桑滁暴斃的真相前是不會離開的,并且這么久以來一有空就纏著他們兩個問東問西,可那一晚之后,他忽然沉默了,現在走得也很平靜,弄得方思弄還有點不習慣。
就在方青冥即將跨出大門、方思弄以為他們會就此別過時,老道士忽然側過頭說道:“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
“小友,你走得太遠啦。所以才會不得安寧!
現在是個青天白日,室外的光線很強,老頭站在逆光中,凌亂的白發和白色襯衣都被光線侵蝕,讓他看起來像一具直立的骸骨,奇異的挺拔。
方思弄知道他是在與自己說話,心臟一沉,腦中似乎猛然劃過一聲悠長的鐘鳴,另一雙蒼老的眼睛浮現,伴隨著來自高原的大風和烈日,干裂的嘴唇翕動,整個世界卻寂靜無聲。
方青冥忽然輕輕笑了一聲,兀自搖了搖頭,長長一嘆:“不過你們曲家,自來也便是如此!
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正對著方思弄和玉求瑕,雙手交疊,俯首長揖。佝僂的脊梁似乎忽然捋直了,整個身體折成一個直角,方思弄只能看到他銀發稀疏的頭皮。
旁邊來接他的兩個年輕人不明所以,但還是跟著作揖。
一時間三個道士竟是向他們行了一個大禮。
方思弄有心想阻止,渾身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動彈不得。這些天他們也有反過來問過方青冥《錄鬼簿》的事情,畢竟他看到了黎暖樹并看不見的書封,但老頭卻像他們之前被禁言時一樣緘默,也可以說是一問三不知。
現在向他們行這樣的大禮,又是為什么?
那種僵硬得不能動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方青冥一行人離開,高原的烈日仿佛還在炙烤著他,他似乎被門外的陽光晃了眼睛,下意識低下頭,又轉過身,看到自己身后長長的影子。
黎暖樹倒是在玉宅住了下來,加上李燈水,四個人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會一起研究黎暖樹帶來的這些資料,發現除了那本書外,其他資料大多都是黎勾元的手稿,記錄了數部戲劇的詳細分析,粗略統計,包括了埃斯庫羅斯的《阿伽門農》、阿里斯托芬的《鳥》、熱內的《陽臺》、孔尚任的《桃花扇》和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玉求瑕猜測這些很有可能是黎勾元遇到的“世界”,很遺憾他沒有走到最后,而且很有可能將這個詛咒傳給了他的女兒,又傳給了外孫。
方思弄卻提出疑問:“可是你父親這邊,玉家這一脈,不也是……受到這個詛咒了嗎?”
總不至于是黎春泥通過“位置傳播”將玉求瑕的父親玉建修拖進了戲劇世界,玉建修又把爺爺和大伯都拖進去了吧……
玉求瑕的思緒卻轉得更快,直接問黎暖樹:“小姨,于家呢?當初家里想讓我去聯姻的于家,他們怎么樣了?”
黎暖樹看不到資料上的內容,只能從旁協助,被玉求瑕問道之后立即去查了,半天之后帶回消息說于家全族都在近年死于非命了。
“這么說‘曲家’本來就非一家一姓……”黎暖樹明白過來,“這些家族是想在本就受到詛咒的血脈間聯姻,盡量減少詛咒波及的范圍嗎?”
她一邊說,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在場的每個人。
李燈水木這一張臉說我媽媽很早就和我爸離婚了,我也沒有外公外婆,我家現在就我一個人了。
黎暖樹的目光落到方思弄身上,心中惴惴,因為她已經明白過來,方思弄本來是局外人,是被玉求瑕波及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還在中間勸和不勸分,高道德感帶來的羞赧瞬間席卷了她,而她同時也意識到,既然她都明白了,方思弄肯定也明白了,生死當前,方思弄真的不會怪玉求瑕嗎?
她默默坐到沙發上,視線降低,然后就看到餐桌下玉求瑕放在方思弄膝蓋上的手,方思弄晃了幾下膝蓋沒把它晃掉,后來就把自己的手伸下去,和那只手十指相扣。
黎暖樹搖搖頭,擺脫腦中不合時宜的羞惱,繼續說道:“所以在世界上有很多被詛咒的血脈,到某個時間點就會被卷進詛咒里,而這個詛咒在沒被卷進去的家族成員面前是被禁言的,也就是說在真的進入這個詛咒之前,血脈的擁有者也一點不知情!
李燈水忽然冷冷地說:“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生下孩子?只要沒有后代,詛咒也不會延續不是嗎?”
“不。”玉求瑕道,“我認為,現在你能想到的方法,比如說絕后,曾經一定有人也想到過,但事實上,這個詛咒也許已經流傳了幾千年。幾千年是什么概念?大多數文明都消亡了。我更傾向于,這個‘詛咒’是恒定存在的,假設它一開始在某幾支純凈的直系血脈中傳遞,直系血脈耗盡了就傳到旁系,但在這個死亡率下,再大的家族也很快就會湮滅,而它不止局限于血脈,還能吸納無關人員,所以它能夠一直在我們這個文明中流傳!
“那這不就說明……”李燈水嘴角緊緊繃著,“我們必死無疑,根本沒有結束的一天,至少不會在我們的壽命里結束?”
“不一定!狈剿寂橇荷霞苤桓逼焦庋坨R,是今早玉求瑕心血來潮給他戴上的,意外的合適,將他長相中冷峻鋒利的部分中和了許多,顯出一分柔和斯文!朵浌聿尽吩谒媲皵傊@幾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將上面的名字一頁一頁掃描進電腦。
他不太熟練地推了推眼鏡,指出:“太久遠的年代看不出來,不過隨著年代的靠近,能查到的資料也逐漸變多,比如‘鐘嗣成’就在這個名單上,與他相鄰的名字也有幾個能查到的,都是與他同時代的人,而他是這一批人的倒數第三個。在他們之后的下一位,名叫‘卓榮軒’,他有一個堂兄是景泰五年的進士,而在他之后有將近兩百人,都是景泰、天順和成華年間人,與‘鐘嗣成’所在的元末相差將近一百年,而與下一批萬歷年間人,又隔了大概一百年!
李燈水道:“你的意思是,‘戲劇世界’是間歇出現的,中間會有一百年左右的間隔?”
“是這個意思,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間隔時間都差不多是一百年,但‘世界’存在的時間,卻不盡相同!庇袂箬舆^話頭,他負責分析方思弄掃描進電腦的人名,此時他看著筆記本上的標注道,“例如說,鐘嗣成這一批人,一共七十一位——中間有六個人沒有查到,姑且歸在這一批里——從我能查到的第一位死亡,到最后一位死亡,中間相隔二十年,我猜測,這一個‘周期’的‘戲劇世界’,便是在這二十年內發生的。而下一批,卓榮軒這一批人,卻貫穿三朝,從景泰到成化年間將近四十年!
“目前我查到最短的時間是七年,在唐朝貞觀年間,但也不確定,因為唐朝的資料留存不多,有很多名字我查不到,所以不一定準確,就暫且排除!庇袂箬μ痤^道,“基于此種情況,我有一個猜測,那就是——‘戲劇世界’雖然不會完全結束,在每一個周期中卻是可以破解的,一旦被解,它就會暫停一百年,才再次出現。在一個時代進入‘世界’的人中有強者,它就會快速結束,如果沒有,它會吞噬更多人,直至結束!
李燈水眼睛發直,喃喃道:“如果破解不了……”
“沒有這種可能,它會一直傳遞,直到被破解的一天?”
“還有一種可能。”方思弄卻出聲打斷,他忽然想到方青冥稀疏的頭皮,悄悄抖了一下,“還有一種可能是……這一批人全部死亡,‘世界’沒有被破解,文明迎來‘大災變’!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氣氛太沉重,方思弄自己打破它:“當然只是猜測……清朝我已經翻完了,應該快了,我們先把這本書里的所有信息整理完,再來尋找規律吧。”
說是這么說,但清代以后的人名雖然沒有變多,然而進入近代后,可以查閱的資料就多起來了,方思弄還去幫玉求瑕查了一會兒資料。
他沒說出口,其實他的心臟正在砰砰直跳,那些名字越臨近現在,他越慌,總害怕看到什么難以接受的內容。
但拖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兩個小時后,他看到了第一個熟悉的人名:黎勾元。
之后還有玉將行、玉建安、玉建修、黎春泥……
當然不止這些名字,但他的眼睛率先注意到了它們。
“怎么了?”
玉求瑕注意到他的僵硬,微微傾身過來,看到了這兩頁,不過他神色如常,并沒有太大波動,甚至還指著最末尾的一個“董彬郁”說,“這是我很敬重的一位叔叔,小時候經常來我家,我其實懷疑過他跟我媽有一腿!
方思弄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反而是玉求瑕問他:“掃描了嗎?”
“還沒有!狈剿寂鸬,飛快地掃描了這一頁,傳進電腦,然后往下翻,李燈水卻恰好瞟到他的電腦屏幕,驚呼道:“我媽媽!”
方思弄這才注意到,這些人名里還有一個“李故云”。
方思弄不擅長安慰別人,也不忍心看李燈水的表情,下意識低頭,去看新翻開的這一頁。
打頭的幾乎全是他認識的名字:
郭子瑜 秦菲
林哲 盧盛
趙利民 勞帥
江可 朱怡
丁聽蓉 展成宵
羅師師 ……
之后熟悉的名字就少了,應該是“琵琶記世界”和“時鐘世界”死去的人,這兩個世界是從“集合模式”到“角色模式”的轉折點,很多被卷進去的人面都沒見上就死了。
粗略一數這兩個世界攏共死了三四十個之多,桑滁、樊好的名字都在里面。
又往后翻了兩頁,整本書已經翻到倒數第二頁,最后剩了半頁空白,看來這本書的內容到頭了。
下一刻,方思弄感到膝蓋一痛,是玉求瑕放在上面的手,狠狠攥了他的骨頭一下。
眼睛似乎比腦子轉得更快,方思弄一心想找玉求瑕忽然緊張的原因,一路看下來,看到了“玉茵茵”。
這意味著……玉茵茵確實已經死了嗎?
在他猶疑時,湊在旁邊的李燈水卻已經看完了,說道:“方哥,你翻下下一頁呢?”
方思弄指著還剩下的半頁空白:“這頁還沒用完,下一頁應該沒有了。”
李燈水:“可這上面沒有我的名字啊……”
“沒有才對啊,這上面多半是死者的名字。”方思弄一邊說,視線一邊落到了最后幾個名字,動作一頓。
李燈水尾音在抖:“可是為什么會有你的啊?”
在這一頁的最后幾個名字,分別是:姚望、井石屏、蒲天白、方思弄。
方思弄悄悄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把這一頁掃描好,又翻到下一頁,確認了是一片空白。這本書的所有內容,就截止到自己的名字。
接著,他又迅速檢查了幾遍最后兩頁,確認里面沒有玉求瑕的名字。
也沒有李燈水和花田笑。
這是某種暗示嗎?
花田笑、李燈水和玉求瑕,會成為最后活下來的人?
這一剎那,他想到了那張在空曠教室里的照片。
第190章 幕間39
《錄鬼簿》把眾人搞得心神不寧, 但實際上的生活卻沒有什么變化,方思弄通知了井石屏和蒲天白查到的東西,對花田笑仍有戒心, 就沒說。一天后井石屏搬到了玉宅,蒲天白因為還有工作,隔了大概一周搬過來, 他好像還經常和花田笑聯系,在方思弄的提醒下, 只跟花田笑說他們在這里抱團取暖,沒提資料的事情。
花田笑還是大紅人,行程很緊, 期間來過玉宅幾次,都以為是單純的聚會, 吃過飯就走了。
其他人在接下來的日子把《錄鬼簿》和黎勾元手稿里的內容深入研究下去,找到了更多佐證, 但基本沒有超出那一晚的推論范疇。
玉求瑕在名單中發現了自己兒時學習戲曲的恩師, 是董家的老太爺, 他們查到他最后去世的醫院正是展成宵供職的那一家,猜測展成宵也許就是被這一位卷進去的。
他們仔細核對了跟他們有關的這一批人的死亡順序, 至少截至目前,他們發現書上記錄的人名順序跟他們所目睹的人員死亡順序出奇一致, 唯二的不同是展成宵和玉茵茵。在他們的記憶中展成宵死于“櫻桃園世界”,直接在回憶幻境中變成了怪物,可在《錄鬼簿》里他的名字卻在吳俊明之前,也就是“哈姆雷特機器世界”之中。
這不禁勾起了方思弄跟元觀君最后那段對話的記憶,元觀君的異能本來就有一部分預知能力,她在“哈姆雷特世界”的井中看到了自己將展成宵推下去的畫面, 可實際上展成宵在那個時候早就死了……現在再看,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擁有的并不是“預知”能力,而是“回溯”、或者能窺伺到“平行世界”的能力呢?
無獨有偶,玉茵茵這個變量也能對這種想法做出一條支撐,在在場所有人接觸到的“戲劇世界”事件里,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沒有和他們一起參與任何一個“世界”,卻在“野鴨世界”的鏡子里出現了。而且她也不只是出現在了方思弄眼中,還出現在了蒲天白眼中。
這兩個例外,到底是與他們的記憶“不相符”,還是與這個現實“不相符”?
到底是他們的記憶集體出了問題,還是這個世界……出了bug?
方思弄把跟元觀君最后那場談話說了出來,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觀點,眾人就此展開了頭腦風暴,在網絡上進行了很多跟“輪回”、“平行世界”有關的搜索,查出的內容十條有八條都跟“轉生人”或“漫威宇宙”有關……沒什么價值。
目前他們暫時羅列出如下幾種猜測:
第一,與平行世界有關,所有與現實世界不符合的畫面都是平行世界投射的虛影,當然前提是平行世界真的存在。
第二,與時間回溯有關,他們現在所經歷的一切曾經都經歷過一遍,而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時間回溯,經歷重啟,而記憶的影像還有殘留。
第三,世界bug,他們所在的世界并非他們理解的世界,而更類似于高維生物的一場游戲,在被不停讀檔,而他們都是覺醒了自我意識的npc……
每種似乎都能找出一些依據,每種都讓人細思極恐,每種都無法證實。
而方思弄在一個不可名狀的瞬間,心中出現了一種很多條支線都在慢慢收攏的感覺,似乎……似乎……臨近結局了。
是什么樣的結局呢?
是……已經注定的結局嗎?
他看向電腦屏幕上蒼白的文檔頁面,那面長長的電子碑文最后的一串名字,四肢百骸都是嚴寒。
黎暖樹看不到這些文字內容,也聽不到和“世界”有關的談話,除了幫他們去查他們需要她查的資料外,又去拜訪了很多業內的老人,試圖旁敲側擊出一些信息,但這些人跟她本人的感受是差不多的,只能隱約感覺到一片不可名狀的烏云籠罩在家族周圍,但都是不可言說。
在不需要她查找什么的時候,她會讓阿姨離開親自下廚,玉黎兩家從來不缺傭人,所以就連玉求瑕也不知道黎暖樹會做飯,可以把這么多人喂飽,而且這么好吃。
記憶中的小姨永遠是美麗輕盈的,像一陣風,所有人都喜歡她,在他荊棘叢生的童年里像一束光一樣。小時候他無時無刻不在期盼小姨的到來,只有她來的時候母親會笑,會收起在他面前冷酷如鬼的面目,將這棟房子偽裝成一個家的樣子。
小姨沒有結婚,沒有小孩,一直是瀟灑自如的一個人,她的生活在玉求瑕的眼中可以說是有些神秘的,所以第一次吃到她做的飯玉求瑕也是非常驚訝。這種驚訝表現得很明顯,黎暖樹一眼看穿,噗嗤一笑說那你以為我平時吃什么活下來的?我一個人住,總不可能再請個阿姨吧。
家里人一多起來,聲音啊、活動啊也就多起來,燈光亮起的范圍也大起來。黎暖樹做了飯,其他人就會自覺地去端,來來往往的。有一次方思弄剛用隔熱墊墊著擺好砂鍋,一回頭就看到玉求瑕站在客廳通往餐廳的交界處發呆,眼睛看著飯桌正上方的水晶吊燈,看起來莫名的有點呆萌。
他少見地起了一點玩心,走過去伸手在玉求瑕眼前揮了揮,待玉求瑕轉而看向他時笑問道:“怎么了?在發什么呆?”
玉求瑕笑了一下,低下頭,像不好意思似的,還是靠近他低聲說:“燈好亮,感覺……像家一樣。像過年一樣!
方思弄心中一緊,瞬間意識到,由他們兩個組成的家雖然很好,但不是絕對完滿的,玉求瑕的一部分還被困在在這棟宅子生活的童年里。他也轉頭看向餐桌,以及再遠一些的開放式廚房,黎暖樹還背對著他們在鍋里攪和著什么,李燈水站在她旁邊墊著腳看,蒲天白在開烤箱,井石屏則是一雙手神乎其技地端著六碗飯出來,擺在桌上后還瞪了他們一下:“怎么?干吃飯不干活啊?”
方思弄眨了眨眼。
燈光太亮了,他眼睛有點花,看著這一切就像幻影一樣。
又過了幾天,也正是在這樣的飯桌上——順帶一提,花田笑也在——李燈水吃著吃著忽然一頓,然后按亮手機看了看。
她的動作不大,但很突兀,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頭,問道:“你們對‘9月17日’這個日期有什么想法嗎?”
玉求瑕和井石屏對視一眼,方思弄嘆氣:“你也感覺到了?應該就是下一個世界來臨的日期!
這天是8月18日,也就是說到下一個世界之前,他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而上一個‘野鴨世界’是7月24日,兩個世界相隔的時間不到兩個月。
黎暖樹沒聽見這一段對話,疑惑地抬起頭:“怎么了?”
“我記得你下個月有一個簽售會,是哪一天?”玉求瑕問她。
“9月15日!
“兩天后,我們有事!
黎暖樹的目光閃了閃,顯然已經明白過來。
其他人則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李燈水,這個剛成年的姑娘,剛拿到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姑娘,她美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卻又要進入那個九死一生的世界。
李燈水在確認了日期之后倒是很快恢復過來,還端起飯刨了兩口,發現大家都在看她,把嘴里的東西吞下去了,輕輕將碗放回桌上,平靜道:“挺好的,至少軍訓已經結束了!
蒲天白哀嚎:“對大學生活最后的記憶是軍訓嗎?也太慘了!
旁邊的花田笑反手就抽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吧!
玉求瑕忽然道:“那明天我們去環球影城吧!彼戳丝蠢顭羲,又看了看方思弄,“大家都累了。”
花田笑瞪大眼睛:“你們不是都在這里躺尸嗎?有什么累的?”
井石屏把話題扯開:“我們還想問你呢,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那么拼命做什么?”他自己也許沒注意,自從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錄鬼簿》上之后,他講話就有點百無禁忌,畢竟最不好的征兆已經出現,也沒什么可忌諱的了,“萬一死了呢?”
花田笑倒是不知道《錄鬼簿》的事,身上那股從始至終的理直氣壯的勁兒還在,反問道:“萬一沒死呢?”
他掰開指頭數,其實也不知道在數什么:“都說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不抓住命里的機遇,可能一輩子都沒戲唱。我這兒剛拍了玉導的電影,不鉚足勁兒抓住機會,說不定就此完蛋了呢!萬一沒死,那我腸子不得悔青。俊
“去吧!边@時方思弄說,看向李燈水,“去環球影城玩玩吧,燈水還沒去過吧?”
李燈水沒有拒絕:“好,那去吧。”
就這么決定了。
“我就不去了!被ㄌ镄z憾地說,“明天還有工作!
當晚花田笑走了之后,方思弄忽然想起來問了玉求瑕一個問題:“花田笑這次拍你的電影,跟‘世界’里一樣嗎?我說他的演技。”
玉求瑕思考了一下:“比他之前展現出來的好很多,但跟‘世界’里肯定不一樣!
花田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呢?跟玉茵茵究竟有沒有關系?方思弄還是放心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