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十三人15
“啊呃——呃……”
他沒有落下去, 他整個身體懸空了。
所有重量都靠脖子支撐。
他的脖子被一雙手掐住了。
被一個女人,被那棵樹。
他分不清到底是那棵樹變成了女人,還是憑空出現了一個和那棵樹很像的女人, 她就是普通人類大小,可要真是一個普通人類女人,絕不可能徒手承擔起他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
她從洞口上面探身下來, 雙手掐著他的脖子,面目猙獰, 滿面淚痕。
“咯咯……”
頸骨傳來不堪重負的聲音,方思弄幾乎要被掐暈過去,世界在他面前變成了一片白靄, 女人的面孔、地洞的邊緣和天空中的樹冠在他眼前晃動,他感覺到了死亡。
他用雙手扳著女人的手, 可她的手紋絲不動,摸起來像粗糙的樹皮。
女人似乎在哭, 或者在說些什么, 但他聽不清楚。
缺氧造成的后果越來越嚴重, 他腦子嗡嗡的,雙眼翻白, 手上的力氣也即將流失殆盡……
就在他脫力的那一刻,他的一只手腕被捉住了, 隨即那里一痛,連帶著他整個人向上一提。
天旋地轉,他跪在地上,一邊瘋狂呼吸一邊干嘔。
玉求瑕半跪在他旁邊撫摸著他的背。
他缺氧太久,腦子不清楚,只能模糊明白剛剛應該是玉求瑕把他扯出了那個洞, 至于玉求瑕是怎么處理那個女人的,他沒有注意到。
等他終于平復下來,眼前的黑霧褪去,看清了玉求瑕的臉。玉求瑕盯著他的喉嚨神色不善,但觸摸那里的手卻很輕柔。
他緩過一口氣,嘶啞地問:“剛剛……那女人怎么樣了?”
玉求瑕眉毛一蹙:“什么女人?”
方思弄驚訝地睜大眼:“……剛剛那個,掐我,咳咳……的,女人。”
“我沒有看到什么女人。”玉求瑕指向他身后,“我就看到你的脖子被卡在那幾條樹根中間,差點就要掉下去。”
方思弄回頭一看,看到那個大洞,但根本不是他剛剛感覺中的無底深淵,只是一個目測不到五米深的坑,下面擺著明晃晃的豎直的刀具,看起來是一個捕獵者布下的陷阱。
而在洞的邊緣,有幾條粗壯的樹根,遒勁地盤繞在一起,中間有個彎曲的凹槽,玉求瑕說他剛剛脖子就掛在那里。
他又轉頭去看那棵女人樹,發現它確實還有幾分人體的影子,可硬要說它有多像一個女人,又實在有點牽強。
“之前我們是怎么走散的?”方思弄問道。
“我不知道,我一回過神來原地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玉求瑕牽著他走出一截,離開那片樹蔭籠罩的范圍,“當時沒注意,不過我現在回想起來,人是一個一個消失的。”
“什么意思?”
方思弄看著玉求瑕的臉,發現玉求瑕的狀態也不是很對,肉眼可見的焦慮和緊繃,甚至還在微微發抖。而且從見到他之后就一直拉著他,沒有一刻放開他的手。
“之前走著走著我就覺得少了人,但當時我猜測是霧太大吞沒了前面某些人的身影,可我現在忽然回憶起來,在我記憶中最近的畫面里,除了走在我前面的你,還有就是井石屏和元觀君的背影,但他們明明就走在最排頭。”
如果只是霧氣遮擋,不可能最排頭的兩個人能看見,中間的人卻看不見了。
方思弄也沒有想明白:“我明明一路都在數人數……”
“別糾結這個,‘世界’發展到現在,早已能影響我們的思想。”玉求瑕道,“抓緊我,不要離開我。”
“玉求瑕,你也遇到什么了嗎?”
方思弄一只手被玉求瑕牽著,從斜后方看著玉求瑕的背影。玉求瑕的手冰冷,傳來清晰的顫抖,整個人明顯還處在應激狀態中。他猜測,玉求瑕一個人的時候應該也在霧氣中遇到了什么。
他明顯感覺玉求瑕聽到這個問題后脊背僵了僵,但等了片刻,等到的卻是:“沒什么。”
方思弄心中涌起一陣難過,他不知道為什么到現在了玉求瑕還對他有所隱瞞,明明他們約定好再也不對彼此有所保留。
下一刻,他心中又升起另一個想法:是啊,他們約定過,而玉求瑕說過自己“一生只撒一次謊”,他也愿意相信玉求瑕會信守諾言,可玉求瑕現在這樣說,是否本身也是在向他傳遞信息?
以玉求瑕的智商,如果真的不想讓他發現端倪,隨便編一個經歷就行了,或者不要有那一個停頓,直接演出驚訝的表情就行,不會讓他感到難過,進而意識到不對。
玉求瑕剛剛的反應明顯就暗示著:我確實經歷了什么,但我不能對你說。
是不能對他說,還是不能對攝影師耶爾說?
他盯著玉求瑕的下頜線看了一會兒,扯開話題:“我們在往哪里走?”
他們一直在走,但在他看來,周圍一直都是大霧。
玉求瑕道:“如果我說不知道,你會害怕嗎?”
方思弄:“當然不會。”
他說的如此理所當然,因為他真的不怕玉求瑕會把他帶去哪里,地獄也沒關系。
玉求瑕停下腳步,回過頭,垂眸來看他。
玉求瑕的眼睛在這個視角下美麗驚人,如同世界上最昂貴的寶石,萬千光華流轉其上,仿佛一萬個芥子世界在里面運行、爆炸,像一場雪崩,又像這漫天的霧。
他在那場彌天大霧中看到了自己。
“小雪。”玉求瑕叫了他的小名,抬手用指腹按住了他的嘴唇,摩挲片刻,忽然靠近,然后在咫尺之隔的距離停住。
呼吸交纏。
“小雪。”玉求瑕用鼻尖輕輕蹭著他的,良久后,聲音飄渺輕忽地道,“還好你在。”
然后垂頭,完成了這個吻。
方思弄只覺心中涌動著一股巨大的流質,沖刷著,激蕩著,不知道第幾次生出了“這一刻就死掉也沒關系”的念頭。
他的手無意識地攀上玉求瑕的脊椎和后頸,他們在一起發抖,也一起平息。
這一吻畢,方思弄感覺自己又無端生出許多勇氣。
也許是人有勇氣的時候運氣也會變好,又走了沒多久,他們就在大霧中看到了一片林子,這很奇怪,因為這場霧原本就在巨木森林中出現,可此刻,那些巨木卻仿佛全部消失了,世界變成了一片白色的虛空,而在這陣虛空中,出現了一片更矮小的林子,與巨木森林仿佛是處于不一樣的時空。
他們走到林子入口,是的,這片林子有一個很明顯的入口,墨綠色的藤蔓編織出一條陰暗的長廊,在他們視線盡頭分成兩條。
兩人走進去,很快站到了岔道上。
“走哪邊?”方思弄問道。
玉求瑕對著兩條路都看了有一會兒,搖搖頭:“我不知道。”
方思弄也看了那兩條路很久,覺得兩邊都一樣,像黑洞一樣,可是不往里走行不行?又回到外面的白霧中去?
他把跟玉求瑕相握的手又緊了緊,道:“你走吧,我跟著你。”
他們便走入了左側的通道。
在黑暗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傳來一點光,走近了發現,那里又出現了兩根岔路,跟之前那兩根幾乎一樣。
玉求瑕再次選了左邊。
不久之后,又來了一次。
通道中的黑暗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唯一與世界的聯系好像只有玉求瑕的手。在這種黑暗中方思弄雜亂的思緒逐漸平息,他忽然想到,玉求瑕剛剛好像叫過自己“小雪”。
確實是。他又想了想,玉求瑕的確叫了。
于是他也試探性叫了一聲:“玉求瑕。”
玉求停住腳步,問:“怎么了?”
按理說跟劇情無關的內容都會被這個世界“禁言”,現在這里伸手不見五指,兩人連彼此的臉都看不見,玉求瑕能停下來,說明確實聽見了那三個字。方思弄很驚喜:“你能聽見?禁言解除了?”
“有可能。”玉求瑕道,“也有可能是這個空間,不受劇情限制。”
方思弄連忙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之前我好像一直被什么力量阻撓著,一直沒能把這件事說出來。”
“你說吧。”
“花田笑有問題。”方思弄道,“這次的照片中,他依然不存在。”
“你是說‘耶爾’的照相機拍出來的?”
“對。他與蒲天白合照,照片中只有蒲天白一個人。”
玉求瑕又拉著他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問:“你說了‘依然’,是為什么?”
“我有沒有跟你提到過?之前在‘琵琶記世界’中,我曾在三號樓的那間大教室里拍過一張照片,那張照片里有很多人,有蒲天白、余春民、桑滁、吳俊明、還有一些其他誤入者,可他們在照片中都不存在,照片拍下了整間教室,可只有花田笑和李燈水存在……”方思弄心臟一跳,忽然也意識到了不對,“不,不對,他們兩個是那張照片中唯二存在的,不是不存在……可在我的概念里,這兩次異常是一樣的。”
玉求瑕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緊緊握了一下:“別怕,別怕,你慢慢講。”
方思弄便從頭回憶:“現在想想,花田笑難道不是最開始就不對勁?從‘弗蘭肯斯坦世界’開始,他表現得像一個腦子缺根弦的蠢貨,隨隨便便就敢買路邊的淀粉腸棒棒糖吃。”
玉求瑕頓了一下:“……這難道不就是蠢貨的表現?”
“可他在現實世界中提到過很多次,他不能攝入淀粉和糖分。”方思弄道,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來,“如果他當時確實是一個蠢貨,天真地認為‘世界’是一場真人秀,那他應該做的就是延續自己自律的人設,他會在鏡頭面前就那么破戒嗎?但他仿佛提前就知道,那個世界的東西可以吃,不會發胖,也不會被其他人知道。”
“邏輯沖突了。不是嗎?”越這么說,方思弄便越多地想起與花田笑相關的違和之處,狠狠抖了一下,喃喃道,“他真的是一個真實的人嗎?”
“……他會不會就是‘第十四人’?”
第162章 十三人16
玉求瑕沉吟片刻, 開口:“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不過,迄今為止還沒有‘世界’里面的事可以影響現實的先例, 所以發現花田笑能正常地在現實中生活,我就放下了懷疑。我記得在離開第一個世界之后,我們就討論過這件事。”
方思弄也想了想, 提出另一種假設:“那有沒有可能……‘世界’之內的花田笑,和‘世界’之外的花田笑, 是兩個人?”
“你是說……他進入‘世界’之后就不對勁了?”玉求瑕頓了一下,“……這個我沒有想過。”
“不,我現在在想——他存在嗎?”方思弄道, “他會不會一直以來都不存在?”
玉求瑕沉默了一會兒:“……那我上一部電影的男主角是誰演的?”
方思弄不說話了,他也不知道。
“如果連所有的記憶都要懷疑, 人可能也不能稱之為人了。”玉求瑕拍了拍他的頭,“我暫且是這么認為的。”
方思弄也沉默了一會兒, 表示同意:“嗯。”
玉求瑕又摸了摸他的鬢角:“先別想太多, 我們想想怎么出去好嗎?”
方思弄又是一聲:“嗯。”
“那我們繼續走吧?”
“好。”
兩人繼續向前, 不過方思弄察覺到經過剛剛的話題后,玉求瑕的情緒變得很低落。
方思弄不知道為什么, 但現在也沒時間深究這個問題,花田笑的話題結束, 他們便抓緊時間交換其他情報。
方思弄把他進入這個世界以來的所有經歷說了一遍。
玉求瑕也分享了自己的經歷:“我在這個世界中的身份是‘游醫’,前幾天分別去了不同的患者家里拜訪,得到了一些跟這次‘林神祭’有關的線索,最后一個任務是去拜訪‘山上的攝影師’——也就是你飾演的耶爾,之后作為隨隊醫師進入森林。”
“‘山上的攝影師’?”
“這的確是值得一說的點。”玉求瑕道,“‘山上的攝影師’似乎是這個世界觀中的一個特有名詞,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山上的攝影師’,并且用很諱莫如深的語氣談起他,我打聽過他的信息,但沒有人愿意透露,直到昨天到了小屋,我才知道這位‘山上的攝影師’就是你。這也是我判斷你需要帶上攝影機的原因——在這趟旅途中,你的身份很重要。”
方思弄:“旅途?”
玉求瑕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不知道‘世界’有沒有結束的一天,但我想,跟你一起走過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被稱為旅途。”
方思弄心尖一麻,感到身體里的自我和勇氣瞬間膨脹,同時意識到在他不停說服自己的時候玉求瑕也一直在做同樣的事——不同的經歷和性格造成了他們思想上的差異,為了對抗‘世界’帶來的恐懼,他想的是能幸福一秒是一秒,在幸福的時候死掉也沒關系。而玉求瑕,將這一切當成旅途。
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玉求瑕又道:“至于我得到的那些線索,零散的先不提,我認為最重要的三個線索是我最終得到的三個報酬,分別是一段枝條、一塊鏡子碎片,和一片羽毛。”
方思弄回過神來:“枝條、鏡子和羽毛?”
“枝條的話,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玉求瑕道,“我覺得就是這里,那根枝條的觸感,跟這里的藤蔓森林一模一樣。”
“所以……”方思弄組織了一下情報,推測道,“你的報酬是對你在這片森林中會遇到的場景的預示?”
玉求瑕未置可否,繼續說:“與這根枝條同時得到的還有一個提示:走下去。”
方思弄明白了:“所以我們得一直走?”
“對,方向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走’這個行為。”
說話間他們已經又經過了兩個岔道,玉求瑕一直選擇了左邊。
方思弄:“我就說,剛我還在想:如果我們一直向左走,有沒有一種可能,經過足夠長的距離后我們劃下一個大圈,又回到原地,然后無限循環?”
玉求瑕道:“至少這樣不會迷路。”
方思弄:“也是,反正你根本沒打算靠找路走出去。”
“沒有任何提示,怎么可能找到路?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的幾率選擇題,幸運女神來了也不可能全部猜中。”玉求瑕道,“我更傾向于行走間,有些事情會自然發生。”
“在那之前……”方思弄終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車呢?行李都沒有了?”
玉求瑕輕描淡寫:“我在霧里回過神來的時候就沒有了。”
失去了行囊,方思弄身體里又涌起一陣本能般的恐慌,應該是童年中太多饑餓的記憶造就的,擔憂道:“那在遇到某些‘關卡’之前,我們會不會先餓死?”
玉求瑕問他:“你餓嗎?”
他搖搖頭,然后想到玉求瑕看不到,又說了聲不。
“我懷疑這里處于時間規則之外。”玉求瑕說,“在這里的我們甚至可能只是精神,不會餓,也不會渴。”
話題進行到這里,已經能解釋玉求瑕得到這些線索之后為什么不與大家分享,因為在來到這片樹林之前,他還不知道那三樣東西到底代表著什么,而現在,哪怕他們安全回到了隊伍中間,他也不能大張旗鼓地說了,因為他們已經知道隊伍中多出了一個人。
鬼使神差,這個地方竟然是個安全的可以說話的地方。
“那鏡子又代表什么?”方思弄讓話題回到正軌,“我想起明娜的房間里也有一面鏡子,是碎的……”說到這里,他又意識到有一些不對,“對了,是碎的……可碎掉的鏡子怎么照?”
“怎么照?”玉求瑕捕捉到了一個關鍵字,“是梳妝鏡?”
“是的,哦……我想起來,明娜眼睛不好,很多人都提到過。”
“眼睛不好?”玉求瑕的聲音又提起來了一點。
“對啊。”方思弄注意到他的態度,“怎么了?”
“等等,你讓我想一想……讓我想想。”
方思弄猜玉求瑕找到一點劇本的線索了,大氣不敢出,生怕打斷他的思路。
結果沒到兩分鐘,他們就走到了下一個有光的岔路口,那里人影一晃,忽然發出一聲:“方哥!”
方思弄抬眼一看,竟是蒲天白。
難道他們“自然而然”遇到的“事件”,會是蒲天白?
愣神間,蒲天白已經走近了,情緒比較激動:“我可算遇著人了!我在這兒轉了半年了,一直沒找到地方出去!”
發現對面的兩人都神色警惕,他停下步子,看向自己全身:“怎么了?”
方思弄問他:“你怎么到這里來的?”
蒲天白:“就、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濃霧,然后我就發現其他人都不見了,然后我就在霧里走啊走,走啊走,就遇到這片樹林了。我一開始還不敢進來,換了個方向走,走了一會兒居然又回到了樹林門口,我就曉得我是非進來不可了,就進來了,進來也是亂轉。”
方思弄和玉求瑕對視一眼。
方思弄沒有從蒲天白的話里找到什么破綻,而且過程聽起來跟玉求瑕的經歷也挺像,所以他又有點懷疑剛剛對玉求瑕那句“沒什么”的想法是不是太多了。
玉求瑕又要開口,看來對忽然出現的蒲天白還沒放下警惕:“那你……”
“噓。”方思弄拉住他,看向了不是蒲天白出來的那根通道,“我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
玉求瑕和蒲天白都不說話了,就看著他。
方思弄又聽了片刻,看向玉求瑕,猶豫道:“……我覺得,有點像花田笑。”
玉求瑕顯然也是沒想到:“花田笑?”
蒲天白倒是更激動了:“他在叫我們嗎?”
“是這邊……”方思弄沒理蒲天白,畢竟蒲天白沒參與剛剛那場關于花田笑的談話,只神色凝重地與玉求瑕交換眼神,“要去嗎?”
玉求瑕沒說話。
蒲天白道:“去啊!為啥不去?他別是遇到危險了!”
方思弄又扯了玉求瑕一下:“去不去啊?他的聲音……”他看向兩個人,“越來越急了——你們聽不到嗎?”
那兩人確實聽不見,片刻后,玉求瑕咬咬牙道:“那去吧。”
之后變成了方思弄帶路,非常神奇,他們在通道里的時候花田笑的聲音很小,可一旦到了分岔的地方,就會變得很清晰。
終于,在不知道經過多少條岔路后,前方的亮光不再跟之前一樣一成不變,而是一片充滿希望的純白,就像每次離開世界那樣的白光。
三人沖了進去。
方思弄失去了一段時間的意識,等他再感覺到外界,耳邊還是花田笑的呼喊,還有腦袋被不停拍打著的打擊感。
他被拍得有點冒火,睜開眼睛,入目是幾乎沒到胸口的爛泥,爛歸爛,味道卻不難聞,散發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花香與腐爛植物的混合味。
方思弄轉頭看向旁邊,就見花田笑幾乎已經被淹到喉結,一只手露在外面,掙扎著拍他的腦袋,嘴里還在叫:“哥!哥!我的方哥哥!你快醒醒啊!快救救!救救我啊啊啊!”
“行行行我聽到了!”方思弄吼了一聲,終于打斷了他的拍打,又看向四周,看到了另一邊也是悠悠轉醒的玉求瑕,還有更遠一點的蒲天白,以及再遠一些的地方,陷落在爛泥里的其他人,情況都比花田笑還不如。
這是一片沼澤。
放眼一望應該是所有人都陷落在沼澤里了,還醒著的只有他們四人。
花田笑仰著頭叫道:“方哥!你快想想辦法啊!我們……咕嚕咕嚕……我們好像都快完蛋了——”
方思弄下意識看向玉求瑕,發現玉求瑕跟他注意到了同一樣東西——在他們頭頂上的一根非常粗壯的樹枝。
以他們現在的身體素質,只要一個人能上去,就有可能把所有人都救起來。
“你去。”玉求瑕平靜地望著樹枝,“你踩著我膝蓋,跳上去。”
沼澤深不見底,這根樹枝就在他倆頭頂,也許懷有超速異能彈跳能力也被大大強化的蒲天白更適合做這件事,可他的位置有點遠,也沒有可以借力的點,現在來看,只有他們兩個有機會一試。
踩著另一個人跳上去在理論上可行,但被踩的那一個很可能直接被踩下去,方思弄哪里舍得讓玉求瑕被爛泥糊住口鼻,哪怕是一瞬間也不行,立即道:“你去。”
玉求瑕無奈地看著他:“聽話。”
方思弄并未妥協,還有理有據:“你接受強化的時間比我長,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做到,那你也做得到,你去。”
花田笑尖叫:“啊啊啊啊別說了你們誰去都行啊快啊快啊都淹到我嘴了咕嚕咕嚕!!”
第163章 十三人17
拗不過方思弄, 最后還是玉求瑕去的。
方思弄在沼澤中盡力抬起膝蓋,這讓他的身體又往下陷了十幾厘米,玉求瑕踩著膝蓋一發力, 果然如他所料,他直接向前方傾倒,臉砸在沼澤里, 好在提前憋了一口氣。
玉求瑕跳上去夠到了樹枝,爬上去后, 扯下纏在樹枝上的藤蔓扔下來,將他拉了上去,之后又相繼拉起花田笑和蒲天白。
四個人順著那棵粗壯的歪脖樹爬回岸上, 商量接下來怎么辦。
蒲天白提出一個觀點:“我聽說只要速度夠快,一個人甚至可以在水上奔跑, 那沼澤是不是也可以?”
這聽起來有點玄幻,玉求瑕沒有廢話, 讓他試一試就知道。
于是蒲天白就腰上綁著根藤蔓試了試, 居然真的行, 雖然不到輕功水上漂的境界,距離一長還是會陷下去, 但只要在那個距離之內,很有可能接觸到其他人。
于是, 他們就以蒲天白綁著繩子沖進去,抱住一個人,再由方思弄和玉求瑕合力拉上去、花田笑在一邊急救的模式,將其他人陸陸續續救了上來,還把大件行李拉上來了不少,主要是玉求瑕的小車, 因為耶爾的攝影機還在上面。
就在蒲天白沖下去救人的過程中,方思弄問一旁的花田笑:“你剛剛失去過意識嗎?”
“失去意識?”花田笑反應了一會兒才道,“你問我進沼澤之前吧?那肯定啊,不然我是怎么走下來的啊?”
“你遇到什么了?”
“我就走著走著走進白霧里,你們其他人都不見了,我就只能繼續走,后來遇到一片林子,全是藤蔓,有一些岔道,我進去轉了一會兒就出來了,一睜眼就在沼澤里了。”
方思弄注意到身邊的玉求瑕動了動,知道他也聽見了。他們剛討論過花田笑的不對勁,而這會兒花田笑說的經歷聽起來又沒有什么問題,實在是說不清楚。
其實冷靜下來想一想,真正讓方思弄感覺最不對勁、毛骨悚然的事情就是那張只有花田笑和李燈水的照片,他在“琵琶記世界”最后認為那是讓他把手機帶進去的“幕后黑手”——現在看來就是梅斯菲爾德——為了分化他們給出的錯誤提示,但在“哈姆雷特機器世界”中,“梅斯菲爾德”卻再次出現,再一次提到了“真眼”,還說道:“實在太想看結局”,再次提醒他想起那張照片。以及,在進入這個世界的前一秒,那張從拍立得中憑空出現的照片……還是那一張。
這一切像一片巨大的陰云籠罩在他的精神上空,他想要刻意忽略,不被牽著鼻子走,可事實證明他還是沒有做到,懷疑的種子被深深種下,現在已經在花田笑身上爆發。
這究竟對不對呢?
“真眼”是什么?是指那部手機嗎?
意思是,那部手機拍下的東西就是“真實”嗎?
可是……這個“真眼”,包括真正的“梅斯菲爾德”又是真實的嗎?
他已經在現實中接觸過梅斯菲爾德,與那個在西藏送他“圣域”、在酒吧送他“尸體派對”,又在“哈姆雷特機器”絕對的死亡禁域中救了他們的梅斯菲爾德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這個梅斯菲爾德難道就真實了嗎?
是梅斯菲爾德真實,還是花田笑更真實?
再退一萬步說,假設梅斯菲爾德與“真眼”都是真的,是某種高于這個“世界”的存在,那祂又憑什么選中自己?
為什么數度跟他提起:想看你的結局?
他的結局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想來想去,這一切為真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他精神壓力太大出現了精神分裂都更有可能一些……
思緒在腦海中激蕩,卻無人可以知曉,在這期間,沼澤里的人都已經被救上岸了,花田笑和蒲天白分別點了兩遍,十四人,沒少。
最后救上來的廣波鴻滿嘴都是泥,已經窒息了,幾人又捶又打了好一會兒才把人救回來。
“嘔——咳咳、啊呸、呸呸挖槽……”
廣波鴻好不容易喘上氣,跟著嘔了好一陣坐起來,先已經醒過來的那兩個女生一左一右去扶他,卻被他不耐煩地推開,他爬起來,語氣很沖地罵道:“這都是些什么事兒啊臥槽!”
兩個女生剛被他罵完,又湊上去安慰他,除此之外卻沒有人再理他。張秀晶跪在沼澤邊上念阿彌陀佛,其他人則在討論一些更重要的事。
“花田笑問題”仍然在方思弄心中拉鋸著,他想要知道其他人在剛剛的時間段里經歷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其他人中再也沒有人見過那片藤蔓林。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經歷,但每個人在講的時候臉上的的表情都不太好,方思弄有一半工作是大熒幕攝影,在大熒幕上人最細微的表情都會被放得無限大,他很清楚這種表情代表著什么——一種深切的、觸及靈魂的恐懼。
所有人都迷失在了濃霧中,并在其中直視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而這種恐懼并不具象,比起一個邏輯閉環的故事,它們更像是噩夢,與每個人的恐懼深深相連,卻無法用語言描述。
所有人的描述都云里霧里的,太意識流了,方思弄和玉求瑕也沒法牽強附會分析出什么結論,只有李燈水說的內容引起了方思弄的注意,她說:“我看見我媽媽變成了一棵樹……”
“一棵樹?”
方思弄想起那棵差點把他掐死的女人樹,又想起李燈水以前跟他講過的跟母親李故云相關的故事。
玉求瑕一邊聽,一邊蹲在地上收拾撈上來的小車,上面有攝影機,肯定是重要道具,幸好只是掉進沼澤而不是水里,設備好像沒什么問題。
從在霧里走散后玉求瑕就一直與方思弄保持著肢體接觸,現在人蹲著收拾包袱,也讓他攥著自己的一縷頭發。
講述完剛剛的經歷、緩過勁來的其他人也開始拯救自己的行囊,他們大多數都是帶的背包,在沼澤里也沒有與人分開,撈上來之后背包還是在身上。
玉求瑕將一個水囊裝進小車上原本方思弄帶出來的背包里,然后把那個包給他道:“你背一個包,萬一再走散,至少有食物和水。”之后讓張秀晶也這樣做,倒是沒有特別提姚望。
方思弄接過包背上,跟玉求瑕一起把小車上的東西整理好,現在上面幾乎只剩下攝影機,同時心里盤算著每個人訴說的“噩夢”。
他從頭到尾仔細想了兩遍,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姚望沒說。
姚望剛剛,并沒有說出自己的經歷。
他站起來,四下顧盼,找了一圈才看到蹲在沼澤邊上的姚望,離所有人不過十幾米遠,背影卻透出一股離群索居的孤寂。
他立即走過去,站在她身后問:“你在霧里看到了什么?”
姚望望著沼澤,眼神放空,好像沒有聽見。
就在方思弄準備再問一遍的時候,她開了口,聲音飄渺輕忽,如同從另一個位面傳來:“我看到了我的姐姐。”
方思弄想了想,問:“明娜的姐姐嗎?”
姚望:“我的姐姐。”
這個“我”,指的是明娜,還是姚望?
如果是明娜,她沒有必要再糾正一遍。
所以大概率指的是姚望本人的姐姐。
也就是說,她在現實中的姐姐,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之中。
同樣的,李燈水的媽媽,變成一棵樹,出現在了白霧中。
徐惠芳與方佩兒,也出現在了窗戶的孔洞中……
這些都指向了一個結論:這是一個不完全由“劇本”統治的世界。
——它包含了一部分現實。
——參與者們自身經歷的、與劇本可能完全無關的現實。
……這意味著什么?
雖然在“櫻桃園世界”中,“樹種”似乎也曾窺見過眾人的過去,但頂破天了也只是個頂尖測謊儀的作用,并沒強大到將一個人的記憶或恐懼呈現在人前。
而在這個世界中,它們似乎都具像化了。
方思弄甚至就親眼看到了它們。
這就不得不引出另一個問題:如果所有人在白霧中都看到了他們現實中所恐懼的東西,那他為什么沒有看到?
他看到的是血手女和女人樹,沒有什么和自己相關的東西。
他似乎是進入了其他人的恐懼里,看到了別人的噩夢。
甚至在小屋中度過的夜晚,也可以這么解釋。
為什么?
他有什么特別?
……這種特殊是否,關乎梅斯菲爾德所說的“結局”?
方思弄懷著重重心事走回玉求瑕身邊,玉求瑕看了他一眼,問道:“怎么了?”
“我在想……”方思弄頓了頓,說道,“為什么只有我們四個進入了藤蔓林?”
除了他倆、蒲天白和花田笑,其他人都沒有提到過白霧之后的密林。
而關于自己身上跟“結局”有關的事,他還沒想好怎么跟玉求瑕說。
玉求瑕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分析道:“具體的我不知道,但我猜測,我拿到的那三條線索肯定是關乎‘出口’的,假設這三樣東西分別對應一個游戲,那么在第一個‘密林游戲’中,‘白霧’是第一關,‘密林’則是第二關,連接著出口。人必須通過第二關才能出來,也許是我們四個攻略成功出來了,而其他人還沒能通過第一關、見到第二關。”
“他們還沒見到第二關,就快要被淹死了。”
“也許這就是這個游戲的機制。”
方思弄想了想,又問:“可第一個攻略成功的人,為什么會是花田笑?”
玉求瑕輕笑一聲:“不要小看人家啊。”說完這句話后,兩人之間出現了一個突兀的停頓,但方思弄看著玉求瑕的眼睛,自動腦補出了語音,他在叫他小雪。沒有聲音。
顯而易見,他們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也意識到了這件事,話鋒一轉道:“給大家拍張照片吧。”
第164章 十三人18
所有人都劫后余生, 到現在精神大多還是恍惚的,慢吞吞整理著自己的行李,時不時還要發呆。
就在這種情況下, 方思弄架起攝影機拍下了一張全員照片,拍完都有人還沒注意到。
拍完后方思弄取出底片收好,底片不能見光, 這里沒有暗房,要洗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晚上。
為防再出現這次沼澤丟開行李的情況, 方思弄把重要的相機主體都塞進了背包里,只把腳架留在了小拖車上,然后站起身找玉求瑕。
玉求瑕現在正跟井石屏蹲在一起, 在隊伍的邊緣,方思弄走過去, 正好聽見井石屏嘟嘟囔囔道:“我總覺得忘了什么事……”
玉求瑕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 看到方思弄站在后面, 自然而然向他伸出一只手, 拉住他的手,他也順勢就在玉求瑕身邊蹲下。
玉求瑕跟井石屏繼續之前的話題。
玉求瑕問井石屏:“您帶路的依據是什么?”
從進入森林以來, 井石屏和元觀君是走在最前面的人,而玉求瑕不知道通過什么方法得知, 帶路的似乎是井石屏。
井石屏道:“我是鎮長的侄子,自然得到了地圖和訓練。”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他的眼神很深,充滿暗示意味,方思弄猜他的意思是:現在被禁言說不出來,不過之前三天他應該都在鎮長家完成任務, 得到的都是關于路線的信息。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感覺到他在權衡什么。
他應該是在想,井石屏是否值得信任。
這簡直是一個哲學問題。
在被“花田笑是否真實存在”這個問題困擾的現在,“井石屏是否存在”也是同樣的困擾。
甚至可以說,對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存在這樣的懷疑。
這個人是否存在?
過往的記憶是否真實?
玉求瑕在白霧藤蔓林中說過:“如果連所有的記憶都要懷疑,人可能也不能稱之為人了。”
方思弄當時同意了這個觀點,但悖論卻隨之出現——如果記憶全都是真實的,那進入森林之后為什么會多出一個人?
玉求瑕沒有發現這個悖論嗎?
當然不可能,他只是暫時性地忽略,可方思弄做不到,從小到大,他的思維方式就是做好最壞打算,這讓他哪怕在一切順利時也擅于懷疑,以至于心中惴惴不安。
懷疑帶來謹慎,可要是懷疑每一個人則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在這里依然是致命的。
方思弄清楚自己心理上的這個問題,所以不打算影響玉求瑕的判斷,他垂眸等待著。
半晌,玉求瑕做下了決定,他對井石屏道:“您知道我是一個游醫,之前在鎮子周邊的幾位老人那里得到三條線索,分別是藤蔓、鏡子和羽毛。”
玉求瑕選擇相信井石屏,并與他分享信息。
方思弄想,如果是自己來做決定,在在場這么多人里,應該也會選擇相信井石屏,或者說不得不相信,因為井石屏是這片森林的引路人,他如果有問題,可以輕而易舉解決所有人,別的不說,就只是讓他們迷路,也幾乎是死局。
所以玉求瑕選擇向井石屏道出線索,也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
玉求瑕繼續道:“剛剛我們在白霧里見到藤蔓林子了,所以我推測鏡子和羽毛是我們之后會遇到的情況。”
井石屏眉毛一皺:“藤蔓?我沒有見到什么藤蔓啊。”
井石屏剛剛講了自己在白霧中的經歷,是一場似曾相識的槍戰,有朋友在身邊死去。方思弄依稀有個印象說井石屏以前當過雇傭兵,看起來挺真的。
玉求瑕道:“應該是你還沒走到藤蔓林就被救起來了。”
井石屏想了想,接受了他的這個說法,并分享了一個新信息:在他所知的地圖上,未來還有兩個重要地點,一個是“遺跡”,一個是“靈地”。
“‘靈地’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要把‘靈體’安葬在……”井石屏忽然表情一變,“靠,我想起來我忘記什么了!”
這時玉求瑕眉目一冷,忽然回頭,另兩個人也跟著他回頭,就見距離他們已經很近的元觀君。
被三個人盯著看,元觀君有些尷尬,但還是很鎮定地笑了一下,問道:“各位在聊什么?”
方思弄想起自己拍下來的元觀君,在照片中是一團黑霧,十分不像是沒有問題的樣子,心中生出幾分警醒,可另外兩個人又沒有看過元觀君的照片,井石屏還一直和元觀君走在一起,他們對元觀君應該不會有那么大戒心吧?
但沒想到氣氛驟然冷了下來,玉求瑕和井石屏竟然都不太想搭理元觀君,玉求瑕不說話,井石屏則直接跳起來,忽略了元觀君,叫道:“靈體呢?!”
聞言方思弄也是心底一沉,站起來環顧四周,又走到沼澤邊去看里面,都沒有看到他們帶進來的那五具“靈體”。
而他們竟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件事!
“靈體呢?”
井石屏焦急地又叫了一遍,老手的直覺告訴他,這五具靈體極端重要,沒有它們很難通關離開。
其他人也被這邊吸引了注意,紛紛如夢初醒,爬起來開始找靈體。
蒲天白湊過來:“會不會是還在沼澤里沒撈上來?要不要我再下去找找?”
方思弄看著一片平靜的沼澤,上面已經完全沒有異物的痕跡,像一片平靜的水面,還不如水面清澈,在這種情況下要找到沉在里面的東西,可能性只比大海撈針要大上一點。
蒲天白繼續道:“我記得剛剛撈人的地方在哪,‘靈體’要是掉下去也只會在那附近。”
“只能先這樣。”玉求瑕說道,“分幾個人拉著你下去找找,其他人沿著沼澤邊緣線找,我感覺那個車不可能比人沉得快,可剛救人的時候我們沒看到車……也許在拉車人失去意識的時候落在后面了。”
眾人便分散開來,至少保證兩人一起,沿著沼澤的邊緣尋找起來。
好在沒過多久,車就被找到了,包括上面的靈體一起,一共五具,一具不少,就停在沼澤西北面的邊緣,還挺整齊,就像是拉車人刻意擺放好了它們才走下了沼澤一樣。
之前拉車的人都湊上去尋找自己的那輛車,因為每具“靈體”正面靠上,也就是疊放在胸前的雙手的位置,纏著一只露出一半的名牌,上面寫著一個名字,所以拉車人們也能分辨出來這車是不是自己之前拉的那輛。
最終一一對應上了,沒出什么幺蛾子。
方思弄觀察到井石屏表情不好,問了他一句:“怎么了?”
“地圖上記載了這個地方,叫‘停靈碼頭’,我猜是這里……”井石屏道,“沒想到地標沒見到,我們就差點死在這里。”
旁邊的玉求瑕說:“至少我們現在找到了這個地標。”
井石屏呼出一口氣:“是的。”
找到地標,就能確定方向,繼續前進。
眾人休整片刻,又繼續出發。
接下來不久,他們似乎進入了更深的森林,抑或是天快要黑了,使得這段路更為幽暗,加上有些人的油燈在沼澤中遺失了,只剩下一半人還有燈,光線就更不好,幾乎就是在夜行。
方思弄和玉求瑕還是走在最后面,兩人牽著手,玉求瑕另一只手拉著小車,方思弄則提著燈。
因為太黑,他們的注意力幾乎只能放在腳下,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思弄忽然發現地上出現了一串奇怪的腳印。
這些腳印既不像人的,也不像動物的,形狀詭異,深淺不一,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爪子留下的。他試圖用油燈照亮周圍,卻發現腳印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似乎在引導他向那個方向走。
那個方向與他們現在行進的路線不說背道而馳,但也是不一樣的,岔出大概六十度,隱沒在兩叢繁茂的灌木間。
方思弄不知道為什么前面那么多人都對這些腳印沒有反應,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糾結了一下要不要讓所有人停下來看,最終還是小聲問玉求瑕:“你看到了嗎?”
天太黑了,玉求瑕的表情晦暗不明:“什么?”
方思弄感覺心中焦躁,因為在他眼中這些腳印都很亮,非常明顯,難道其他人都看不到?
在這個“世界”中,特殊顯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緊張地看著玉求瑕:“這些腳印。”
下一秒,玉求瑕道:“哦,看到了。”
方思弄松了一口氣,想了想,又道:“那他們為什么看不到一樣?”
“可能太累了,沒注意吧。”
“可是很明顯啊……”方思弄脊背一涼,“不會又要進入‘白霧’了吧?”
“那就打起精神。”玉求瑕說,“不要掉隊。”
過了不多久,前方的隊伍就停了下來。
方思弄聽見隊前傳來的聲音,是井石屏在說:“太黑了,今天我們就在這里休息一晚吧。”
趕了一天路,所有人都累了,沒人提出異議,眾人都慢慢走進前方井石屏找到的洞穴。
洞穴位于一片茂密的樹叢后,入口被藤蔓和灌木遮掩,若不是仔細尋找,極難發現,應該是井石屏的地圖上記載過。
那是個樹根洞穴,里面有一片可供十幾個人休憩的空地,空地周圍擺著一些枯枝敗葉的殘骸,還有幾塊平整的石頭,像是有人刻意放的,所以方思弄推測這是一個人們參加“林神祭”的固定休息點。
他和玉求瑕走在最后,自然是最后進去的。
到了洞門口的時候方思弄已經又將所有人數了一遍,還是十四個。
眾人在洞中找到位置安頓下來,元觀君張羅著大家生火燒水,這時候,方思弄背著背包,拉著玉求瑕走進了洞穴深處,因為有盤根錯節的粗壯樹根的阻擋,這里幾乎照不到外面的火光。
方思弄打算把拍的那張全員照洗出來。
第165章 十三人19
條件簡陋, 所有溶劑都只帶了小瓶,方思弄摸黑操作著,并低聲跟玉求瑕說:“這一步是顯影, 我所了解的顯影液是□□和醋酸混合而成,這里面的不知道是不是這么做的。”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 兩個人都聽見了。
很難描述,方思弄覺得自己像是認識這兩道腳步聲一樣, 這放到普通人現代人身上可能有點離奇,也許是聽力被過分強化了的緣故吧。
玉求瑕站起來迎出去,在拐角處攔住了那兩個人:“你們過來做什么?”
來的是蒲天白和花田笑。
蒲天白就算了, 花田笑可是在重點懷疑名單上,玉求瑕并不打算放他們過去。
花田笑還抻著脖子往里看, 蒲天白在玉求瑕面前還是有點慫兮兮的,扯了花田笑一把, 小聲道:“你們遇到什么麻煩了嗎?我們就是過來看看需不需要幫忙……”
“暫時不需要。”玉求瑕道, 話鋒一轉, “不過你們來得正好,我需要你們幫我注意一下這幾個人……”
打發走了那兩人, 玉求瑕又轉回后面,蹲在方思弄身邊。
方思弄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現在正在等待影像成型,便隨口問道:“注意那幾個人干什么?”
在這里面叫出他們的本名會被禁言,玉求瑕說的都是那幾個人在這個世界里的名字,其中有余春民和李燈水,另兩個方思弄還沒怎么對應上。
“隨便說的,給他倆找點事做。”玉求瑕道, 這倒是跟方思弄想的差不多。
過了一會兒,底片上顯現出黑白圖像。
拍這張照片也不是為了追求多高的質量,能看清形就行,方思弄省略了一些步驟,縮短時間洗出了這張照片,以免夜長夢多。
他將洗好的照片拿起來,走到拐角處,能借到外面一點光的地方開始看,玉求瑕也湊過來一塊兒看。
照片上的人們乍一看都是自然平常的穿著和相貌,沒有他在小屋中拍出的那種詭異照片。他們疲憊地湊在一起被畫面框著,正是所有人剛從沼澤里上來、在收拾東西的時候。
“1、2、3、4……9、10……”
方思弄揉揉眼睛,又數了兩遍,難以置信地喃喃道:“只有10個人。”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他有些惶然地轉頭去看玉求瑕,只見玉求瑕眉頭緊鎖,顯然也跟他發現了一樣的問題。
“你確定你把所有人都照進去了嗎?會不會有人沒照到?”
這種問題對方思弄這個資歷的攝影師來說簡直是侮辱,拍全景還能少拍人的?而且他拍的時候明明非常注意這一點,多次確認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入了鏡框。
可他現在竟然有些不確定了,嘴唇不可遏制地哆嗦起來:“拍到了吧,我應該是拍到了的……”
下一刻,后頸一涼,是玉求瑕的手覆在了上面,玉求瑕的手也很涼,但也很有力,好像從那里將他的靈魂拎了起來,讓他一個激靈振作起了精神。
“別怕,別怕,冷靜一點。”玉求瑕道,“我剛剛說得不對,只是感慨,不是疑問。我知道你照到所有人了的……我們現在來看看有哪些人不在這里面吧?”
兩人的目光又回到這張不甚清晰的照片上,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
方思弄只覺周身寒意更甚:“我看不出來……”
那種感覺很奇怪,難以描述,他好像又回到了小屋中,注意力只能集中于一件事上的時候,就是當注意力集中在人數上時,他所關注的就只有數量,仔細看每一個人的時候,又因為只能注意到一個人,看到第三個人的時候,就會完全忘記第一個人。
這么來看,對這些真人,似乎也是這種感覺:在他眼里,每個人他都認識,沒有多出任何一個,可總數就是多了一個。
那有沒有可能……同一個人被算了兩遍?
或者說……真的有一個人,分/身成了兩個?
那現在照片中的這10個人,又要怎么核實清楚?
玉求瑕似是陷入了同樣的難題,沉吟片刻道:“你看著外面的人,一個一個給我念,我來確認照片上有沒有。”
“好。”
方思弄看向洞穴空地上的人,一個一個報出名字:“恩佐。”這是蒲天白。
“惠勒。”這是張秀晶。
“阿拉貝拉。”這是井石屏。
“德萊塞。”這是元觀君。
“明娜。”這是姚望。
“惠勒。”這是張秀晶。
“等等,等一下。”玉求瑕打斷道,“我感覺,你好像念過‘惠勒’……而且,我沒有找到明娜。”
方思弄神情茫然:“我念過了嗎?”
玉求瑕道:“我感覺有,我不是太確定……你看到兩個她嗎?”
“沒有……我不知道。”
玉求瑕提醒他:“你最好按一個固定順序來念,比如從左到右這樣。”
“他們在走動。”方思弄為難地說,“不然我們讓他們安靜下來,不要走動?”說完他自己覺得不可行,因為那第十四個人還在他們之中,玉求瑕也是同樣的想法。
話題只能從另一個方向繼續:“沒有明娜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道:“我沒找到她。”
方思弄把頭湊過去,也在照片上找了兩遍,忽然指著一個角落說:“不對,她在這里。”
“她彎下腰,被井……被阿拉貝拉擋住了。”
他轉頭去看玉求瑕:“你看到了嗎?”
玉求瑕瞇起眼睛,片刻后點點頭。
方思弄松了一口氣:“這么說畫面上其實是11個人……”
可他又數了兩遍,發現還是10個。
這叫他心中的恐慌逐漸難以遏制。
這時有一道身影靠近過來,遮擋火光,投下一片陰影,是元觀君。
兩人默契地結束了話題。
元觀君對著他們說道:“兩位在這里做什么?火升起來了,那邊應該暖和一些,水也燒開了。”
方思弄覺得她的笑容在搖曳的火光陰影中有些詭譎。
玉求瑕禮貌地跟她繞了兩句,就拉著方思弄加入人群,圍坐在了篝火邊。
照片自然是已經收好,沒讓別人看見。
所有人也都陸續消停下來,不再走動,這時候似乎是對照照片的好時候,然而沒有機會。
眾人剛一坐好、拿出自己的干糧開始吃,元觀君開口了:“各位是為什么選擇此刻進入森林?”
場面一時沉默。
“我選擇現在進來,是少年時代就做好的決定。”元觀君自問自答,拋磚引玉,“在過往的歲月中我拯救了許多迷途的心靈,喚醒了許多高貴的靈魂,我對自己問心無愧,也不懼怕森林的檢視。”她的眼中映著火光,顯得很有力,“我選擇在我生命的中點進來,檢視過去,以便面對更好的未來,這是我在少年時代就決定好的事。”
這其實是一段很有信息量的話,方思弄想到,這表明進入森林參加“林神祭”的時間點是個人選擇,而且一生只用進來一次,接受“檢視”。
可這時他忽然聽見身旁的玉求瑕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轉頭去,跟玉求瑕對視了一下,隨即他想到自己照片中的元觀君,一團黑霧,實在不像是能“問心無愧”的樣子。
其他人倒沒有注意到玉求瑕的這聲嗤笑,余春民接著說道:“我進來是因為活得差不多了,又還有些力氣。”
李燈水:“我是媽媽讓我進來的,她說我會沒事的。”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說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說了,原因也大差不差,老的就是活得差不多夠了,小的就是相信自己沒事的。
方思弄和玉求瑕都沒說,也沒人注意到,再晚一點,眾人就各自散了,在洞穴里找到避風的角落休息。
方思弄和玉求瑕靠在一起,到有鼾聲響起的時候,方思弄把手放在背包上,用眼神詢問玉求瑕,要不要繼續對照片。
玉求瑕微微頷首,方思弄便將背包抱起來,斜放,掀起上面半邊,直接在背包里看著照片。
“我忽然有個想法。”方思弄道,“你找找,看有沒有那個,那什么……卡洛琳。”他一時間差點沒想起來花田笑在這個世界里的名字。
玉求瑕看了一會兒:“沒有。”
方思弄又檢查了幾遍,確認沒有,他又問:“瓊呢?”這是李燈水的角色名。
他問完之后就跟玉求瑕一起看,片刻后,玉求瑕還是搖頭:“沒有。”方思弄也跟他一起確認了這個結果。
同時,方思弄感覺一股巨大的寒意降臨在他的靈魂上,讓他一震戰栗。
他不得不想到了那張空曠教室里的照片。
那張照片只拍出了花田笑和李燈水。
而這張照片,卻拍不出花田笑和李燈水。
他不知道這中間有什么聯系,可他無法遏制在心中蔓延的嚴寒與恐懼。
“別怕,我在。”玉求瑕察覺到了,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沉靜的聲音帶來濃濃的安撫意味,“振作一點……還有一個人呢。”
方思弄狠狠眨了下眼睛,強自鎮定下來,將目光又放回照片。
這張照片上少了三個人,除了花田笑和李燈水以外,還有誰?
方思弄看了半天,往玉求瑕懷里縮了縮,但還是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顫:“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干擾我們,讓我們找不到那個多出來的人……”
玉求瑕又撫了撫他的肩膀。
他急促地喘了兩口氣,忽然眼眶一酸,片刻之后意識到自己聞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氣。
然后他猛然意識到,這香氣并不是偶然出現的,它一直都在,包裹著自己,只是自己這會兒才意識到。
他雖然只聞過一次,但也許是記憶被強化的緣故,他記得很清楚,太清楚了,就像記得母親、妹妹,和那間腐朽的出租屋的味道一樣。
——是那瓶“尸體派對”。
他霎時間肝膽俱裂,如墜冰窟。
為什么?為什么玉求瑕的身上,會有那瓶香水的味道?!
……那真的還是玉求瑕嗎?
“你們在看什么?”
忽然,一個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另一邊耳朵傳來,他感覺到側臉微涼的呼吸,在問他:“我不能看看嗎?”
第166章 十三人20
方思弄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重重往下一落。
他側過頭, 看向說話那人,那完全就是一團黑影,認不出來, 但結合迄今為止的種種,他下意識就認為那是元觀君。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便更深地嵌入玉求瑕懷中, 風在在身遭劃過,激起一陣更強烈的香氣。
一股奇妙的、馥郁的腥甜。Porpse Party。尸體派對。
驚駭間他心中陡然升起絕望, 他不確定什么是真實的。
正在此時,洞外忽然劃過一聲尖嘯,仿佛是神明掠過低空, 整片森林都在震顫。
方思弄左邊的玉求瑕和右邊的元觀君似乎都愣住了,喘息之機稍縱即逝, 方思弄抓住了這一瞬間的機會,向前一撲, 從兩人之間脫身而出, 向著洞穴口就奪路而逃。
“耶爾!”
他聽見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是玉求瑕的聲音,卻無法讓他再做停留。
他認為玉求瑕現在已經不是玉求瑕了, 而是某種詭譎的東西,其他人可能也不是他們本人,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在白霧中找到他的玉求瑕就已經不是玉求瑕……
在所有人都可能不是本人的情況下,這個能夠避風略顯溫馨的洞穴瞬間就變成了一個鬼影幢幢的魔窟,逃、逃跑,逃出去,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念頭。
好在他身高腿長,運動機能也在經過這么多世界后被大大強化, 幾步之后就沖到了洞門口,再抬腳就能跨出去。
然而下一刻,剛剛那陣震徹天地的尖嘯聲再次響起,巨大的風壓撲面而來,直接將方思弄掀了個仰倒,他狼狽地從洞口的斜坡上滾下來,被人攬住,風吹散了氣味,于是觸覺變的更明顯,他知道那是玉求瑕。
所有人都被這動靜震醒了,惶然地爬起來。
下一刻,一顆巨大的頭從洞口伸了進來,大得出奇,形狀像蛇頭,卻有著哺乳動物的毛發,整體是幽藍色,還半透明,像是一條巨型蛇怪的亡靈。
這顆頭伸進來,幾乎就將整個洞口占滿,深深扎入洞中,方思弄待在洞口的位置,看不到它的嘴,就有那么大。
下一刻,它張開巨口,發出尖嘯,這聲音在空曠的森林中尚且震徹天地,在這狹小的洞穴中就更不必提了,直接能將人震暈。
方思弄死死捂住耳朵,摸到源源不斷的液體流出來,不過他還算好的,余光中他看到洞穴另一邊的廣波鴻被巨蛇一個擺頭拍飛在洞壁上,洞壁上留下一灘血,廣波鴻又吐了一灘。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也太陡峭了,幾乎沒人反應過來,都是在憑本能行動。有人在極致的恐慌中會全身僵硬動彈不得,而另一些人卻會慌不擇路,在場的十幾人也是如此,有人抱頭蹲下當鴕鳥,有人往洞穴的更深處躲,有人則在慌亂中往外跑。
方思弄本身離門很近,毫不猶豫選擇了向外。
“蛇頭”比“蛇頸粗,“蛇頭”伸進了洞穴,“蛇頸”處自然留出了一些空隙,雖然因為頭還在擺動,要是想從那些縫隙中擠過去有被拍扁的風險,但情急之下,方思弄也考慮不到那么多了。
他感覺到身后的“玉求瑕”在把他往后拉,這給他本就因為恐懼而緊繃的神經更是加上了一個砝碼,他觀察著“蛇頭”擺動的頻率、那個空隙的大小,感受著身后那個拉力的力度……
然后在一個瞬間,他跟著“玉求瑕”的力氣退了兩步,讓“玉求瑕”放松了一下警惕,接著在下一個時刻冷不丁向前一掙,掙脫開拉扯,大跨步上前,直接從那道“空隙”中鉆了出去!
室外的空氣瞬間清澈起來,冷風撲面,方思弄邁開雙腿在森林間奔跑,他聽見身后似乎有扇動翅膀的聲音,也有呼吸和腳步聲,他不知道是那個蛇怪追上來了還是有其他人也跑出來了,他不敢回頭,發足狂奔。
身后的呼吸聲越來越大,帶來深重的嚴寒,可他已經竭盡全力了,不能跑得再快了。
而區區幾秒之后,他頭皮一涼,渾身已然被死亡籠罩,這種感覺很清晰,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全身汗毛倒豎,意識到自己馬上要死了。
“轟——”
“咔嚓——”
巨大的撞擊聲響起,伴隨著樹木的撕裂聲,因為耳膜剛剛已經被震傷,方思弄有點分辨不清聲音的來源。
剛經歷了一次天旋地轉,他在煙塵中狂亂地喘息。
他仰躺在地,蒲天白伏在他的身體上,剛剛千鈞一發之際,蒲天白從側面沖上來將他撞開,兩人翻滾著從森林中的斜坡滾了下去,巨蛇剛剛對他揮出的一擊也被一棵可憐的巨木承受。
“嚶——”
又是一聲尖嘯,不過落在耳膜二度受損的方思弄耳中越發不真切。
緩了片刻,他從地上爬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雖然腰腿上都傳來劇痛,但感覺沒有骨折。他又低頭去看蒲天白,發現人已經失去了意識,又檢查了蒲天白的四肢和身體,沒有特別明顯的傷口,一些擦傷現在也沒有時間處理。
他壓下眩暈惡心的感覺,抬頭看向上方的蛇怪,它被重重樹木阻擋住了,正焦急地來回徘徊著。
方思弄這時才算是看清了它的原貌,它有一顆蛇頭,吻部卻有堅硬的喙,背生六翼,身上有四肢,和一條有力的長尾巴。軀干的外形介乎西方龍和娃娃魚之間,龍中柯基,有龍那么強壯,卻是個短腿。
“轟——”
方思弄只片刻愣神,它忽然再次猛力撞擊樹木。
遮天蔽日的粗壯樹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方思弄知道不可以在此處坐以待斃,背起蒲天白就朝遠離怪物的森林深處走去。
沒走多久,他便又遇見了之前看到過的那種腳印,他現在手里沒有燈,那些腳印卻在黑暗中散發著幽藍的熒光,在他的視線中清晰無比,向著一個方向延伸。
他站在原地猶豫了許久,最終跟著腳印走了過去。
不管前方是出路還是龍潭虎穴,他似乎只能這么選擇,不然迷失在這片森林里,結局也依然是個死。
他一邊走,他的大腦一邊不可抑制地回放著剛剛經歷的一切。
鼻腔內似乎又涌動起一股腥甜。
他茫然恍然,只覺千鈞之力壓在心臟上,喘不過氣來。
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盤旋,有些有邏輯,有些沒有:
玉求瑕是從什么時候出了問題的?
是在白霧里嗎?
還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個時間點?
那真正的玉求瑕呢?
……尸體派對,又是什么意思?
梅斯菲爾德究竟是誰?為什么會送他這一瓶香水?
是在暗示他……他此時正處于一個全是尸體的派對上嗎?
不是,時間線不對。
……可時間線是絕對的嗎?
梅斯菲爾德……一個能凌駕在死亡之上的存在,是否也能凌駕于時間之上?
他從送他“尸體派對”的那天起,就料定今天了嗎?
他站在時間之外告訴他,今天,你將在這里,被一群尸體圍繞,丟失真實。
……是這樣嗎?
那此時他背上的蒲天白,還是蒲天白嗎?
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腦子劇痛,肺腑中一陣翻江倒海。踉蹌間他扶住一棵樹,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這下他失卻了所有力氣,勉強把蒲天白放回地上,然后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狠狠磕在一段堅硬的樹根上。
他抱著膝蓋,艱難地轉了個身,靠坐在樹上,咬牙挨著劇痛蔓延。
思緒卻仍在自顧自地轉動著:
細究起來,梅斯菲爾德——他的意思是他認識的、真正的那一個——的所作所為雖然叫人匪夷所思,可從來沒有害過他。
這可以反證出,他真的是在幫他嗎?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為什么要幫他?
先忽略動機,推定這個假設成立,那就意味著那張照片是真的,香水也是真的,有某種暗示存在。
那張照片。他又想到了那張照片。
那張在“琵琶記世界”中,只拍下了花田笑和李燈水的照片。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種強烈的、有關宿命的不詳之感從他看到那張照片開始就一直籠罩著他,他逃避了很久,卻無濟于事,如此輕易,它們又回來找他了。
那現在怎么辦?
如果玉求瑕不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是真的……那現在怎么辦?
“唔……嗯。”
身旁的人發出一聲悶哼,蒲天白醒了。
他扶著腦袋坐起來,看到方思弄表情不對,先偷偷看了看四周,才問:“……怎、怎么了?”
方思弄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把他看慫了,他吞了吞口水,又問:“哥……怎么了?我們現在在哪兒?那怪物呢?”
方思弄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那怪物被樹林攔住了,我背著你跑,我們和其他人走散了。”
他不確定這個蒲天白是不是真的,可這個蒲天白剛剛從那怪物手下救了他,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就這樣將剛在昏迷的人丟下。
蒲天白仍舊是他十分熟悉的模樣性情,眨巴著大眼睛接著問:“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我哪知道?方思弄很想這么說,最后出口的卻是:“我們要去下一個地點,我想我可能知道路。”
“哦。”蒲天白天真無邪地道,“那我們快走吧!”
方思弄不再多言,帶著蒲天白繼續往前走,但他沒讓蒲天白走后面,而是走旁邊,保證蒲天白一直處于自己的視線之中,這樣一來,他發現蒲天白似乎看不到地上的腳印,完全就是在跟著他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已經黑得透徹,熒光腳印在前方消失,盡頭處連著一座外形古老的遺跡。
第167章 十三人21
“就是這里嗎?”
蒲天白望著前方的遺跡, 情緒很穩定,對自己即將踏進這座宛如墳墓一般的建筑這件事接受良好。
遺跡的主體似乎都在地下,只有恢弘的入口矗立在地面上, 那是三根石柱組成的大門,豎直的兩根上面橫著一根,像是來自幾千年前的古文明, 上面刻滿了古老的符文和圖案,還有厚重的青苔與裂痕。符文閃爍著微弱的熒光, 似乎與那些腳印的熒光同源。
門后是一個向下延伸的入口,幾乎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蓋,如同黑洞般無盡無底, 那些腳印也正是消失在其中。
方思弄看著石柱上的符文,問蒲天白:“你看得見嗎?”
蒲天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那些圖案嗎?”
“那些光。”
蒲天白瞇起眼睛, 遲疑道:“是……那些月亮的反光嗎?”看來他看不見。
方思弄含糊過去,沒多說什么, 直接道:“我們進去吧。”
在這樣的“世界”中求生, 跟在現實中的冒險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一個人在現實中的原始森林中遇到這樣一座遺跡,稍微惜命一點的都應該知道能不進就別進, 可在“世界”中,這樣一看就是重要地點的建筑, 他們卻是不得不去。
蒲天白也很清楚這一點,沒有異議,跟他一起走進了石門。
通過石門進去后是一條狹窄的小徑,兩側依然由豎直的石柱支撐,上面依然有銘文,可那種熒光卻沒有了。
好在蒲天白很靈性地在身上帶了火折子和幾根蠟燭, 在他們的行李都丟在洞穴里的現在,還有一點照明條件。
但蠟燭的光實在有限,難以抵抗通道內的黑暗,而黑暗滋生恐懼,到后來,方思弄已經分不清是恐懼讓他渾身發冷,還是真的溫度降低,身上的衣服完全不夠御寒,他止不住地一陣陣戰栗。
這條通道真長,沒有岔路,筆直向前,他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
一開始他們還會有一些對話,但因為不能談論這個世界觀之外的內容,話題很快就耗盡了,剩下的只有不停地行走。
在一個無光、無風也近乎無聲的地方進行單調的機械性運動,人的精神很快就會出問題,這個時間比常人所以為的要短很多。
最初方思弄還注意著傾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得久了,他的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渙散起來,有些時候還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閃爍的光點、聽到一些在森林中聽過的那種低語,但很快證明那就是幻視幻聽,眨眨眼,或晃晃腦袋,它們就消失了。
時間感知也變得模糊不清,幾分鐘就像幾小時那樣漫長,他心中甚至隱隱生出一種猜想:雖然這條通道看似是直的,但會不會,他們其實一直在原地打轉……
“爸爸……”
在一個突兀的瞬間,小女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與這個聲音相關聯的那一夜的場景剎那浮現,玉求瑕與另一個人在床上翻滾的紅浪,和小女孩吊詭的笑容。
方思弄感覺一陣眩暈,閉上眼睛原地站了站,很快,那道聲音和與之相伴的那種毛骨悚然的寒意消失了,果然又只是幻聽。
眩暈感也消失了,他睜開眼繼續向前走,下意識去看蒲天白手里的蠟燭。
他們進來這么久了,那根蠟燭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蒲天白走在他的左前方,領先兩三步左右,他剛好可以看到蒲天白手中的蠟燭,目測剩下三分之二還多,心中不免生出一絲疑惑。
……是這根蠟燭特別經燒嗎?
……還是說,他們其實根本沒有進來多久?
這時蒲天白牙齒打著顫說了一句:“真冷呀……”
方思弄只覺得心臟“咯噔”一聲,身體比理智更快反應,一時間汗毛倒豎,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來。
巨大的恐懼席卷了他,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這種恐懼被放大了無數倍,他感覺自己的精神來到了崩潰邊緣——
為什么?
為什么蒲天白明明在他的左邊,可聲音……會從右邊傳來?
他終于被恐懼統治,渾身肌肉緊繃到極致,這使得他的雙腳就像被灌了鉛一般沉重,他再次停下腳步,任由蒲天白走向了更遠的前方。
于是,幾秒后,他就看到,一左一右兩個蒲天白越過了他。
但很快,他們似乎發現了他的停頓,同時回過頭來,時機、表情、動作都一模一樣。
方思弄猛然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表情,可想而知不太好看。蒲天白一下子皺起眉頭,表情變得很費解,伸出一只手來扶他,詢問道:“……耶爾先生,你怎么了?”
方思弄渾身僵硬,那一瞬間一動也不能動,他只能驚恐地垂下眼睛,看向蒲天白的手。隨即他發現,只有右邊的這個蒲天白扶住了他的一只手,左邊的那個卻沒有,不過仍是抬起了手作出攙扶的動作,只是扶住的是一片虛空。
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凝滯的大腦艱難地轉動起來。
片刻之后,他意識到:不是一模一樣,是鏡像了。
這兩個蒲天白的動作不是一模一樣,左邊的人是伸的右手,右邊的人是伸的左手。
這像什么?
很顯然,也很平常——鏡子。
他極速地喘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向了左邊那個沒有碰到他的“蒲天白”。
冷靜下來再看,其實沒有什么恐怖畫面,最大的恐懼來自于黑暗與氛圍。
他發現,左邊這塊巖壁,其實是一面鏡子。
蒲天白還在問他:“耶爾先生?究竟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方思弄感覺身體稍微回了一點溫,隨即很驚訝地問:“你看不見?”
蒲天白頓了一下,仍是不明白:“你指什么?”
方思弄指著那面墻壁說:“這面墻似乎是一面鏡子,我在上面看到了你。”
“鏡子?”蒲天白疑惑地看向巖壁,顯然什么也沒有看出來。
方思弄感覺心中又躥上一股冷意,再開口聲音都又些發抖:“……我呢?”
蒲天白一愣:“什么?”
方思弄:“在這面墻上,你有沒有看到我?”
他又看向那面“鏡子”,蒲天白的手明明還留在他的手臂上,但在“鏡子”里,那個“蒲天白”的手卻是懸空的。
從物理學上來說,如果那真的是一面鏡子,應該照出兩個人。
鏡子外面的蒲天白抓住了方思弄,鏡子里面的“蒲天白”也應該抓住一個“方思弄”。
也許這個世界可以不那么講究物理學,但也會講究一些必要的邏輯或規則,比如說,在這面“鏡子”中,一個人看不到自己之類的。
他在這面“鏡子”中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蒲天白。
那么理論上有一種可能是:蒲天白也看不到他自己,但能看到他。
如果不是這樣,就只能說明,他們兩個人并不適用同一套規則,他們中有一個人是特殊的。
在這里面,恐怕沒人想做那個特殊的人。
蒲天白不知道他的這些想法,又盯著墻壁看了半天,只是搖頭:“沒有。”
方思弄只覺得氣血上涌,巨大的疑慮盤旋在心頭:這面鏡子為什么沒有照出我?
“這是面‘鏡子’嗎?”蒲天白放開他,疑惑地湊到巖壁前,還伸手摸了上去。之后他撓撓頭,看向方思弄,表情很苦惱。在自己和方思弄之中,他當然更相信方思弄一點,可他確實沒有發現這面巖壁跟鏡子有什么關系……
方思弄也抬手摸了摸巖壁,觸感仍是粗糙的巖石,可里面的“蒲天白”卻非常清晰,正摳著腦殼看著他。
他眨了眨眼,想仔細觀察一下那個“蒲天白”,不由自主湊近。
然而下一刻,他身前忽然一空,整個人猛的向前撲了幾步。
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疑惑地直起身,轉過頭,對上蒲天白一張驚恐的臉。
蒲天白睜大眼睛,先是原地轉了幾圈,最終面向他,抬起手捶打著。拳頭落在虛空中,似乎被一面看不見的墻壁阻擋,而驚恐依然在持續,并且愈演愈烈。
方思弄一時間也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也原地轉了幾圈,發現自己仍然在走廊里,只是左邊的墻上沒有了那個“蒲天白”,他走到右邊,那個驚恐的蒲天白面前,但蒲天白顯然看不到他,還在出拳捶打著什么。
他伸手想去觸碰蒲天白,卻只碰到粗糙的巖壁。
這時候他終于明白,他好像進入“鏡子”里面了。
他大聲吼了幾句,吼得嗓子都要啞了,蒲天白也沒有什么反應,看來是聽不到他的聲音。
一時間他也有點無計可施了。
蒲天白在原地發了一會兒瘋,然后就開始往前跑,視線一直停留在這邊,似乎是在沿著墻找他。
方思弄跟著跑了一截,但蒲天白越跑越快,他漸漸追不上了。
蒲天白手上的蠟燭是這里面唯一的光源,在蒲天白消失在他視線盡頭之后,就徹底沒有光了。
他被獨自留在了黑暗當中。
第168章 十三人22
方思弄身處在絕對的黑暗中, 沒有一絲光亮。視線被完全剝奪,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沉重, 每一聲心跳都仿佛在耳邊震響。黑暗像一張巨大的幕布,將他緊緊包圍,壓迫得他難以呼吸。
他試探性地發出一聲輕呼, 聲音在黑暗中回蕩,變得詭異而遙遠。
黑暗中, 他的思緒開始不受控制地飄散,許多過往的畫面在他眼前浮現。他看到了抱著方佩兒唱歌的母親,看到玉求瑕在大火中骨血淋漓地燃燒, 看到窗臺上的那封信,看到反面朝上的那枚硬幣, 看到大雨中的跨江大橋,遠處的城市依然有萬家燈火……
“砰!”
他額角一痛, 狠狠撞在了什么堅硬的東西上, 隨即他摸到了粗糲的巖壁。
疼痛換來了清醒, 他從過往的幻覺中掙脫出來,一時間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
在極度的恐懼中, 他忽然有些埋怨帶走了光源的蒲天白,跑那么快做什么?有異能歸有異能, 跑那么快看得清墻上的東西嗎?
但無論如何,他現在只能靠自己了。
用力晃了晃腦袋,盡力將所有雜念擺脫,等平復好呼吸,他開始摸索著那道分割了鏡子里外的墻壁前進。
整個鏡中世界是一片黑暗,他不敢亂走, 走丟了就不可能再回來了,這道巖壁是唯一能夠指引他方向的支點。
為了不讓自己再陷入無邊無際的過往中,他開始強迫自己思考起來:
現在幾乎可以確定,這座遺跡,所對應的線索就是玉求瑕手中的“鏡子”。
關于“鏡子”的提示詞是什么?
他努力回憶著。
——“找到心。”
……找到心,又是什么意思?找到誰的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居然聽見一點聲音。
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和腳步之外的,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瞬間渾身汗毛倒豎,停下腳步,一動不動。
他不確定是不是幻聽。
然后他聽見了風聲。
野獸般的本能先于他的理智做出了反應,他向后退了一步,鼻尖一涼,幾根發絲被斬斷飛出去,要是不退,他的額頭可能就直接被劈開了。
忽然,不知道從哪里打來一道光,落在刀面上,在極近距離一晃,電光石火間他看到姚望的臉。
好像抹了厚厚的粉,近似于石灰,慘白得不像人臉,雙眼卻異常的大,周圍一整圈詭異的黑色,是濃重的煙熏妝。
一擊未中,下一擊又至,她手里有刀,方思弄完全憑本能行動,險險避過,下一刀又來了。
“噗——”
他感到左肋一陣劇痛,他被刺中了。
對攻擊者來說,只要胡亂揮刀就行,而對躲避者來說,每一次閃避都要用盡全力,被刺中是遲早的。
“刷——”
肋間一涼,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方思弄知道,下一刀又要來了,而且將是致命的。
他就地一滾勉強避開,也離開了一直用手摸索著的巖壁。
“刷!刷!刷!”
血手女已經掌握了他的位置就不會輕易放過,一刀一刀沒有停歇,方思弄忍耐著肋間的劇痛,在黑暗中狼狽地躲避著,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已經離可以指引方向的巖壁越來越遠。
他試圖壓制自己的呼吸,讓自己隱藏在黑暗中,可一直失敗,因為心跳太響。
很快,他的左邊肩膀和右邊膝蓋又相繼挨了兩刀,好在傷口不深,不影響他活動。
忽然,視線中再次出現一星白光。
他無暇思考太多,這一點人就像蟲,在黑暗中追逐光芒就是本能。
他向著那一抹亮光飛奔過去。
血手女依然在追逐他,他聽得見身后的腳步、呼吸和揮刀聲,忽近忽遠。可他不敢停步,不敢回頭,只一個勁兒地往前跑,追著那點白光。
他聽見自己劇烈粗糲的喘息聲,喉嚨和肺部像是有火在燒,渾身肌肉緊繃到極限,發出撕裂的疼痛信號,到后來越來越沉,如同灌了鉛,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來,恐懼和求生欲驅使他咬緊牙關,不顧一切向前跑。
有那么一會兒,他的意識幾乎都模糊了,可能是缺氧的緣故,理智在漸漸遠離,頭暈和耳鳴的感覺不斷加劇,汗水和淚水混合著流進眼睛,視野變得狹窄而迷幻,周圍的景物仿佛在快速旋轉。
而正是這樣迷亂的視線,居然讓他在一個促狹的瞬間辨認出了那抹白光的輪廓——
那并不是一道光,而是一個人,一個發光的人,一身白裙,長發披散,有纖細但有力的腰肢和修長的雙腿,平直的雙肩有著似曾相識的線條,如同陡峭的山峰,鋒利而凜冽,有著這樣一雙肩膀的人,好像能永遠驕傲挺拔。
那好像是……
他聽見自己腦子里劃過陣陣尖嘯,伴隨著強烈的刺痛,而這疼痛又讓他短暫地感覺到活著與清醒。
那好像是……玉茵茵。
不,不是好像,那就是玉茵茵。
不知道是他跑得更快還是玉茵茵變慢了,總之他與對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他也就看得更清楚,至此確信無疑。
此時他忽然想起玉求瑕的臉,在回憶中帶著沉痛而無奈的笑容說著:“我感覺他們并沒有死,我們還會再次相見。”
這句話好像是一口命運之鐘,跌宕起伏峰回路轉,在噩夢中靜默等待將近三十年,“嗡”的一聲咆哮,被狠狠敲響。
方思弄感到不寒而栗,卻更加竭力地奔跑,想要抓住玉茵茵。
為玉求瑕,為自己,為被這個“世界”的謎題裹挾著的所有人,他得抓住她。
可他追不上。
從某一個瞬間起,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就再沒變過。
他追著她,不知道跑過了多遠的路,她身上發著光,是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光算不上很亮,卻照亮了沿途的一些場景。
聲音也回到了這個寂靜的世界,他開始聽到一些莫名的聲音,低語聲、腳步聲、甚至是輕微的笑聲。它們愈演愈烈,與撲面而來的場景一樣向他傾軋下來,如同雪崩或者泥石流——
不是真的雪崩或泥石流,而是畫面,是幻影,不阻擋他的行動,卻無異于一場精神上的凌遲:
他看到了很多個血手女,有蹲在地上抽腸子的、有站在窗前耷拉著肩膀的,有側躺在床底下的;還有渾身金箔的血尸,她們尖叫著在地上爬,身后有許多豬一樣的怪物在把她們往后拖,她們還在掙扎,瘋狂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而她們眼前唯一的東西就是方思弄的腳踝;看到了變成樹的女人,用樹根和藤蔓殺死一個個過路的倒霉鬼;看到叫著“爸爸”的小女孩臉上詭異的笑容,以及那個笑容延伸出去,正對著的一面破碎的鏡子……
他不知道他是更清醒了還是更混亂了,不知道是看到的還是想象的——
他依然在奔跑,可在臆想的場景中他站在原地,聽見隔壁此起彼伏的親吻喘息聲,知道那是愛人在與別人茍合。胸腹間怒火中燒,幾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而他正面對著坐在床上向自己伸出雙臂的女兒,她有一張可愛而無害的臉,臉上的笑容卻叫人毛骨悚然。他被駭得后退一步,恰巧在床邊那面破碎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確實是自己的臉,他很確定,但那張臉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他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所以隔壁那個出軌的人,不是玉求瑕,而是余春民的愛人。
他忽然理解了這件事,再回過神來,發現周圍的黑暗已然不再是黑暗,黑暗中出現了一棟森嚴的建筑,他現在就奔跑在這棟建筑的走廊上,玉茵茵仍在前方。
他明明沒有親眼看到這棟建筑的外觀,而是直接“空降”在了它的走廊上,它的形象卻很輕易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因為他的確來過這里,可即使在現實中他也覺得這條走廊陰森恐怖、鬼影幢幢。
身處其中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一只幽靈,而現在,更像幽靈的顯然是另一位——奔跑在前方的姑娘。
這里是,玉家大宅。
人一旦進入建筑后,就與身處黑暗的曠野中完全不同了,除了提供溫暖以外,遮擋視線也是建筑這種造物的特色。
走廊很直,但不可能無限延伸,到了拐彎處,玉茵茵一轉,就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
等他轉過那個拐角,玉茵茵卻不見了。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喘息,巨大的寒意籠罩了他。
他認出現在自己身處的應該是二樓,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他去了二樓玉求瑕的房間、玉求瑕之前安排給他住的客房,以及玉茵茵的房間。在現實中,玉茵茵的房間一直是鎖上的,在這里卻暢通無阻。
沒有人。
他又檢查了其他房間,把一樓二樓轉了個遍,都沒有人。
最終他又回到了那個拐角,面向了通往三樓的樓梯。
三樓是玉求瑕父母的空間,是玉求瑕厭惡的禁區,這種厭惡也傳染給了他,除非萬不得已,他并不愿踏足。
他做足心理準備,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一邊走,他一邊回憶起了玉求瑕講述的,在露臺的沙發上看到虛幻的母親的尸體的那一幕。
他來到了三樓。
就如同玉求瑕的講述在他腦海中構建的畫面一樣,清寒的月色籠罩了這層樓,露臺整個呈現一種靈地般的幽藍色,那只沙發停留在氤氳的藍光中宛如一口棺材,一個人影坐在上面,背對著他,長發如瀑。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他認出來,那是玉求瑕。
第169章 十三人23
除了那方露臺外, 三樓的所有家具都用白布和防塵袋罩著,顯然已是許久無人居住。
如果這是一個與現實相連的幻境,那應該也是發生在玉求瑕的父母去世之后。方思弄腦中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隨即又想到:那在他們去世之后,玉求瑕一個人坐在這里,又在想些什么?
“玉求瑕……”
他遲疑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并沒有得到回應。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慢慢走了過去。
距離玉求瑕越近, 他能看到的細節就越多,隨著角度的變換,他能看到剛剛被玉求瑕的身體擋住的小桌, 上面躺著一只打火機、一塊被戳得像刺猬一樣的煙灰缸、和一個停留在撥號界面的手機。
手機撥出的是一串號碼,沒有備注, 連接沒有很久,屏幕一跳, 顯示撥號中斷。
玉求瑕似乎并無意外, 伸手又按下了一個撥出鍵。
同時, 點了一只煙。
方思弄意識到,這片露臺迷離氤氳的氛圍, 并不完全來自于月光,還有這一缸香煙的營造。
很快, 撥號再次中斷。
玉求瑕又一次撥出。
等方思弄走得足夠近時,他便能聽見手機外泄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玉求瑕在反復撥打一個空號。
愣神間,玉求瑕已經又撥了出去。
短暫的連接后,依然提示為空號。
玉求瑕再次撥打。
此時方思弄已經繞到了他的正側面, 可以看到玉求瑕的臉和表情。
而在看清的那一刻,方思弄只覺得如墜冰窟。
玉求瑕精美的面容在月色和煙霧中如同一尊玉雕觀音像,望著夜色,兩眼空空。
那一瞬間方思弄確信,這不是玉求瑕,而是一個披著玉求瑕的皮的怪物。他見過玉求瑕所有樣子,從大學時的鋒芒畢露不可一世,到后來發現他埋在骨子里的自我毀滅的欲望,見過玉求瑕溫柔的、沉淪的、動情的樣子,甚至也有痛苦的、絕望的、神經質的一面……
可絕對沒有這樣的。
像一個無機質的東西竊取的人類軀殼,無愛無恨,無悲無喜,在深寒的月色中撥打著一個永遠也不會接通的電話,如同在執行一段提前設定的程序。
甚至,因為那張臉過于對稱精致,便更透出了一種似人非人的森然死意。
方思弄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陣痙攣,他想吐。
他現在已經幾乎站到了玉求瑕的正面,玉求瑕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應該是完全看不到他。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看著他一遍遍撥打那個電話、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咳嗽聲先是比較零碎,后來玉求瑕咳得越來越辛苦,人都咳得伏到了沙發上,還是騰出一只手繼續撥打著電話。
看來這具軀殼的肺也不是很好,方思弄想到。
“啪啦!”
巨大的破碎聲,玉求瑕忽然暴起,將煙灰缸砸了。
方思弄猛然一驚,太陽穴一陣刺痛,身形也跟著搖晃。
等他回過神來,便看到了叫他心驚膽戰的一幕——紅色,好多紅色。
玉求瑕用一塊煙灰缸的碎片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鮮紅的血一股一股地從傷口涌出來,而為了劃下這一道傷口,他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方思弄看到了上面層層疊疊、新舊交錯的傷口。
毫無疑問,玉求瑕在持續性地自殘。
那一霎那,那條玉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血,和它上面密密麻麻的傷口,與現實中的畫面重疊了,方思弄只覺一股心血沖上大腦,來不及思考別的——譬如這到底是玉求瑕還是偽裝成玉求瑕的怪物——直接撲了上去,試圖按住玉求瑕要繼續自殘的玻璃片和還在流血的傷口。
但他沒能成功,沒能觸碰到玉求瑕一根毫毛。
他穿過了他。
他穿過了玉求瑕的身體,趴伏在了沙發上。
他猛然回頭,看到玉求瑕又面無表情地割下第二道口子。
他卻感到這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一樣,發出一聲感同身受的痛呼。
當然沒有人聽見。
玉求瑕看不見他,而他能看見玉求瑕,卻無法觸碰。
此情此景下,他發覺自己像一只鬼魂。
陰陽相隔,對陽間之事無能為力。
玉求瑕一連割出十一道傷口才罷手,那條胳膊幾乎都不能看了,但方思弄一眨不眨地看著,并發現第一道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隱隱還有愈合的苗頭。
他的大腦為他自圓其說:玉求瑕通過了很多“世界”,得到了強大的恢復能力和身體素質,這些傷口放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在自殺而不是自殘了。
可是……疼痛是不會減輕的吧?
但自始至終,玉求瑕的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仿佛流出的不是自己的血,裂開的也不是自己的皮。
只是一直,依然,不停地在撥打那個電話。
方思弄心中再次竄上一股怒火,玉求瑕在他的面前傷害自己,哪怕只是皮囊,而他無力阻止,這也讓他感到無比的痛苦,和惱怒,這股怒火驅使著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玉求瑕究竟是在打誰的電話?
也正是這個念頭冒出來時,他才想到要去看玉求瑕的手機,明明它已經躺在他面前撥出了那個電話號碼上百次。
視線聚焦,他看清了手機屏幕上的那行數字。
他發現那是自己的號碼。
他聽見身體里傳來一聲轟然巨響,本來他覺得這個玉求瑕是個怪物,可這一刻,一種冥冥中的巨大恐慌忽然降臨在他的身上,混亂猙獰,真實而森然。
也許……也許……有問題的不是玉求瑕。
他盯著那個還在努力發出信號的手機,感覺自己正待在一個生平最大的噩夢之中。
“方思弄……”
“方思弄……”
在幾乎將人吞沒的嚴寒和恐懼中,他聽見了玉求瑕的聲音。
他用盡全力動了動僵硬的身體,從幾近讓人發瘋的恐慌感中掙脫出來,下意識循著那道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方思弄……方思弄!”
“……小雪。”
玉求瑕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心疼極了,覺得玉求瑕的表情就在眼前,他最見不得那種表情,便走得更快了。
直到胯骨一痛,他才意識到他在恍惚中已經走到了露臺邊,露臺不高,只到他的胯骨,根本攔不住他,他走得太快了,一頭栽了下去。
竟然……會是這樣滑稽的結局嗎?
他在墜落的中途想到:簡直像一場笑劇一樣。經歷了這么多云波詭譎的世界,最后死于墜樓。
“小雪!”
然而,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他落在地上,只發出很小的聲音,而且并不是頭落地。等他再抬起眼,發現玉家大宅已經不見了,他又回到了那片空無一物的黑暗當中。
“小雪……小雪……”
玉求瑕還在叫他,他爬起來,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又看到了光,而玉求瑕的聲音也越發清晰起來。
終于,他看清了光源,是一盞油燈,和燈下的兩個人影,都是熟悉的人,玉求瑕,和蒲天白。
蒲天白提燈,玉求瑕兩只手都撐在身前一堵無形的墻上,急切地叫著他的小名。
他加快腳步,跑了過去。
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他們了,但他們好像看不到他,直到他已經站在墻邊,抬手隔著玻璃與玉求瑕十指相對時,那兩個人好像還是看不見他,眼神盯著他身后的黑暗,急切地轉動著。
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隱約的淚光,這一刻他十分想要相信這個玉求瑕就是他的玉求瑕。
他開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要聽不下去:“玉求瑕,我在這里。”
“小雪……小雪……”
玉求瑕的眼睛眨了眨,眼神一定,忽然與他對視了。
下一刻,兩人之間的玻璃似乎消失了,玉求瑕伸手一探,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從這片黑暗中拎了出去。
他撞進玉求瑕懷里,玉求瑕被他撞倒,坐在地上,完全不管,緊緊抱著他,緊得他都有點疼。
蒲天白在一邊拍胸脯,但對方思弄來說就像背景音一般聽不清楚:“呼——哥,終于找到你了!嚇死我了簡直是……”
他全副心神都被玉求瑕吸引走了,被玉求瑕落在他耳垂、頸脖上的吻,還有玉求瑕狠狠顫抖的身軀,與一身的冷汗。
“玉求瑕……”方思弄撐起一點身體,去看玉求瑕的臉,發現玉求瑕臉色慘白,滿臉都是眼淚,他心疼得話都要說不出來了,捧住玉求瑕的臉給他擦眼淚,艱難地說道,“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的……”
“小雪……小雪……”
玉求瑕拂開他的手,再次抱緊他,把臉埋進他的脖子里,讓眼淚流在上面。
蒲天白在一邊嘖嘖嘖:“哎喲,算咯,非禮勿視——”
方思弄這才發現,在陰影中還坐著一排人,有兩個都在朝他們這邊探頭探腦,被蒲天白擋住了。
看來在他被困黑暗中時,蒲天白和玉求瑕會合了,還找到了花田笑、李燈水和那兩個長得很像的“科技臉美女”中的一個。
第170章 十三人24
“哥……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蒲天白遲疑地問, 眼中閃動著一絲脆弱的期待。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又轉頭去看玉求瑕。
玉求瑕正半跪在他面前給他處理傷口, 在鏡子里被血手女砍出的傷口也被他帶到了外面來。
“哥……”蒲天白又問道,尾音有些顫抖,像是想聽見答案, 又害怕聽見,“你有沒有見到……茵茵啊?”
方思弄心頭一動, 他知道蒲天白不可能是沒頭沒腦問出這個問題的,應該是看到了什么。
但他仍然看著玉求瑕,猶豫著要不要說。
玉求瑕在聽到玉茵茵的名字時沒有什么反應, 好像壓根不認識這個人一樣。
最終,方思弄對蒲天白說道:“見到了, 就是她為我引路的。”
蒲天白吐出一口長氣,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就說吧!我在鏡子里看見她了!”
他在那條漆黑筆直、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里跑得最快的一段時間, 他感覺自己幾乎化為了一陣風, 遺憾的是完全沒有在石壁里看到方思弄的蹤影, 但是在一個離奇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一點白光, 一閃而逝。
他覺得心臟漏跳了一拍,一種非常離奇又具體的感覺, 就像一些民間故事或影視作品中渲染的那樣——一個人發生重大事故的瞬間,遠方的親人忽然心中一悸,抬頭看向天際——那一刻,他就是有這樣的一種感覺。
明明只是一星留在視網膜上的殘影,他就是無端覺得,那就是玉茵茵。
“她怎么樣?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她跟你說什么沒有?她……她……”
……還活著嗎?
眼淚已經涌上眼眶, 蒲天白狠狠抹了一把臉,沒敢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她一直跑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沒跟我有接觸,也沒有跟我說話。”方思弄實話實說,“你先不要太激動,解開這個世界的謎題,我們也許還能見到她。”
“嗯。”蒲天白咬咬牙點頭,片刻后,還是捂住眼睛咧開嘴哭了起來。
方思弄本來就不會安慰人,何況在玉茵茵的事情上蒲天白已經繃了太久,哭一下也好,遂就隨他去了。
他轉回頭去看玉求瑕,玉求瑕仍舊無動于衷,正在處理他最后一道傷口。玉求瑕在這個世界中飾演的角色是游醫,身上帶著一些藥瓶和繃帶,防水做得不錯,沒在沼澤中被全部毀去,現在還能派上用場。
方思弄盯著他的顱頂看了一會兒,問:“所以那個怪物怎么樣了?洞里的其他人呢?”
他知道這個玉求瑕依然是樹洞里的那一個,因為他帶來了自己遺落在樹洞里的行李——重要的攝影器材。
方思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相信這個玉求瑕。不知道是驚嚇還是失血的原因,他的嗅覺似乎消退了許多,沒有再聞到“尸體派對”的味道,而且玉求瑕剛剛抱著他哭的樣子也確實觸動了他。
“你跑出去之后,那怪物就跟著你出去了,其他人有選擇跑的,也有選擇躲起來的。我跟著追出去,但沒有蒲天白快,眼看著你們滾到坡下面。”玉求瑕在給繃帶打最后一個結,沒有抬頭,他看不見他的眼睛,“后來看怪物一直在那里徘徊,我又回到樹洞,帶上你的行李,繞路進了森林,他們都是愿意跟我走的。”
他指的是現在蹲在墻邊的花田笑、李燈水和那個女生。
見自己進入了話題里,花田笑舉手發言:“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可以正常說話了?”
意思是不再被劇本束縛,遭到禁言。
這倒是事實,畢竟玉求瑕剛剛已經叫了很多次方思弄的名字,不過現在他們還沒空討論這件事。
花田笑還去逗蒲天白:“蒲天白,你叫一下我的名字。”
蒲天白還在哭,聞言紅著一雙眼睛罵他:“你有病啊?你都已經叫了我的名字了我還需要叫你的名字嗎?”
花田笑一下子炸了,反唇相譏:“我不是讓你切身感受一下嗎?兇什么兇。”
“行了。”方思弄被他們鬧得腦仁疼,“別吵了。”
“順帶一提。”這時李燈水插話道,“廣波鴻應該是死了。”
方思弄一愣:“死了?”
女高中生平靜地點點頭:“嗯,被那個怪物拍在墻上,好像是拍死了。”
方思弄又轉頭去看玉求瑕,玉求瑕已經處理完傷口抬起頭,總算讓他看見了眼睛。
玉求瑕微微頷首:“我看了一下,撞到頭,應該是沒救了。”
“唔——”那個女生忽然哭出了聲音。
一時間細碎凄厲的哭聲充斥在走廊里,沒有人說話。
方思弄看了她兩眼,之前他就發現她和另外那個女生對廣波鴻的異常親密,哪怕有劇情和人物限制也很強行地跟他黏在一起,現在廣波鴻死了,大概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這一哭,另一邊的蒲天白大眼睛眨一眨,就不好意思哭了。
等她哭了一陣不哭了,方思弄問她:“小姐,你貴姓?”
那女生有些瑟縮地看了他一眼,哽咽著小聲道:“梁,我叫梁修潔。”
“哦,梁小姐你好,你也知道現在情況很危急,我只能長話短說。”方思弄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我想請問一下:你們三個都是廣波鴻的情人嗎?”
他指的是那三個身材氣質都比較相像的女生,第一個在他剛進入這個世界時就精神崩潰沖出小木屋消失了,現在想來很可能就是被那只“蛇怪”叼走了。第二個是跟著余春民來拍照的那個。這兩位都在他的相機里留下了照片,是貼著金箔的血尸。現在這位梁修潔是第三個,方思弄沒有拍過她,但大膽推測她要是拍出來也會和那兩位差不多。
方思弄問得直接,梁修潔頓了一下,回答得也干脆:“嗯。”
單純的女高中生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你們三個都互相知情?”
被方思弄一個大男人問還沒什么,但被李燈水這么一追問,梁修潔的臉驟然紅了,聲音也輕了:“對。”
李燈水想不明白:“為什么?”
梁修潔囁嚅道:“因為他對我們很好啊……我很喜歡他,我愛他……我們都愛他。”
高中生的世界觀破碎了,說不出話。
倒是旁邊的花田笑發出一聲嗤笑:“你們愛他?他愛你們嗎?”
梁修潔宛如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聲音一下子尖利起來:“當然,他當然也愛我們!”
花田笑還是那樣笑瞇瞇地看著她:“哦?那你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梁修潔沒想到話題是這種走向,明顯愣了一下:“怎么進來……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們都在他家里……然后一眨眼就、就進來了。”
“你們為什么在他家里?”
“他叫我們去的。”
“他為什么叫你們去?”
“因為……因為他、他說想我了……”
“你們經常四個人一起嗎?”
“不 !很少,幾乎沒有……”
“那為什么這次他就叫了你們三個?”
“他、他……”
花田笑一雙彎彎的桃花眼盯著她,明明含著笑意,卻讓她狠狠打了一個寒噤:“因為他要拉你們墊背,明白了嗎?這個世界有‘一天至少死一個人’的規則,所以人數越多,他自己存活的概率就越大。”
梁修潔連連搖頭:“不可能……你說的不對……”
一直以來,花田笑除了腦子缺根弦以外,另一個重要的性格特征就是刻薄,他又笑了一聲:“你愿意這么相信也沒關系,反正他都死了,死無對證了屬于是。”
“好了,花田笑。”方思弄制止花田笑,他們的目的當然不是讓梁修潔精神崩潰,他盡力放柔了聲音,問梁修潔,“這件事我們不提了,我想問你點別的。”他就如此生硬地轉移了話題,神奇的是梁修潔痛苦崩潰的表情竟然真的收斂了一些,目光也轉移到他身上。
方思弄看她能聽進去話,便問道:“在你的生命中,有沒有跟血尸、金箔、豬頭人相關的意向有聯系?”
梁修潔顯然被嚇到了,立即否認:“沒、沒有吧,我以前從沒遇到過什么靈異現象,最多……最多就是有時候工作造型會貼一點金箔。”
“工作造型?”
“波波……廣波鴻有一家影視公司,我在那里上班,接一些演藝工作……”
花田笑又來了興致:“哦?演藝工作?”
“就是、就是模特啊、cos啊,偶爾上上電視,或者迎賓之類的……”
方思弄打斷花田笑,又問:“你們三個都是?”
梁修潔點點頭:“嗯,我們都是他公司的藝人。”
方思弄覺得腦中一道明光閃過,血尸、金箔、豬頭人這些離奇玄幻的形象倏然變換、整合、歸攏,落回了庸常的現實。
他問道:“那你再想想——體無完膚、紙醉金迷、肉/體交易之類的感受或事件,你有沒有過?”
梁修潔的臉驟然變得慘白,片刻后,無神的雙眼再次流下眼淚。
又過了一會兒,她嘴唇顫抖著說:“他有些時候……會讓我去陪、陪陪投資人……”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李燈水是個蠻記仇的小姑娘,特別是毀壞她三觀的大仇,“我真是不明白。”
“可是、可是波波說,說經濟形勢不好,公司不好做……我不去的話,他就完了,我只能、我只能去呀,我愛他啊……”
“真是這樣嗎?”花田笑又是一笑,桃花眼投給她一個輕飄飄的眼神,“你自己難道不想出人頭地嗎?”
梁修潔跟他對視幾秒,再次痛哭起來。
這次方思弄也不想管了,他走回玉求瑕面前,蹲下來,跟玉求瑕保持視線水平。
玉求瑕在這段時間異常沉默,沒有加入話題,給他處理完傷口之后就自己靠墻坐在一邊。
如今方思弄已經可以確定,自己在白霧和鏡子中看到的都是其他人的“心魔”,包括在小屋的晚上遇到的也是一樣,不過二者之間有一些區別,前者是隨機出現,而后者則是他白天拍了誰,晚上就會遇見誰的心魔。姚望的心魔是血手女,李燈水的心魔是女人樹,梁修潔她們幾個的心魔是體無完膚的自己,余春民的心魔是愛人出軌……
他抬起一只手捧住玉求瑕的臉,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你呢?玉求瑕,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