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十三人05
方思弄幾乎是睜著眼睛到了天亮。
他的床是貼窗放的, 這扇窗也很奇怪,沒有用遮光簾或者麻布什么的遮著,卻幾乎沒有讓一絲光線透進來, 好像窗戶外面直接就是一堵墻一樣。
不過,在這扇窗戶下面睜著眼睛躺了一晚上的方思弄還是有了新的發現。
這扇窗戶不是完全封閉,在它的底端有幾個小孔, 很小的孔,跟圓珠筆戳出來的洞差不多大, 它們與外界是連通的,在黑夜中完全隱去了形貌,但隨著天色亮起, 它們的顏色漸漸提起來,變成了一個個白色的小孔。
方思弄就是這么知道的天亮了。
走廊里的砸門聲持續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有點麻木了,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消停, 而那個鉆進他床底下的女人從鉆下去之后就再無動靜, 更沒有出來過。
他仰躺在床上, 中間出現了幾次背痛的幻覺,以為是那女人的刀穿透床板刺進了他的后背, 不過很快事實證明的確都是他的幻覺。
大概是精神太緊繃了,他曾在“時鐘世界”失去的肢體開始真實地發痛, 整個后半夜都在折磨他。這種痛苦多半是與黑夜一同來臨的,在天亮之后便隨著黑暗一同銷聲匿跡了。
在確認到天亮之后,他又屏息凝神聽了半天,沒在床底下聽見任何活物的動靜,他慢慢地坐了起來。
因為有“弗蘭肯斯坦世界”的先例,他完全沒有推開窗戶的打算, 坐在床上想了一會兒,他湊近窗戶上那些小孔中看起來最大的一個,想要看看能不能觀察到外面。
理論上來說,這個方向的話,看到的應該是外面那片巨木森林吧。
他把眼睛貼上去,能看到對面的畫面,片刻之后,他全身都麻了。
對面哪里是什么森林,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穿著完全不屬于這個世界觀背景的深藍色T恤,背心上印著一個可笑的黃色笑臉,像是某高校的文化衫,可她的背影又絕不是一個少女,辛勞和風霜鐫刻在她嶙峋的脊骨上,讓任何一個看到這個背影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一個年紀不輕、并完全不被生活善待的女人。
方思弄倒不是“任何一個人”中的一個,他與她有更深的聯系,他知道那件衣服是她在美術學院門口的垃圾堆里撿的,撿了好幾件輪著穿。有幾件的笑臉嘴上還被濺上了些洗不干凈的顏料,讓那些笑臉看起來像是在哭。
她的身體微微搖晃著,嘴里哼著歌。她似乎抱著什么東西,但被她的身體遮擋了一大部分。
她左邊的手肘掛著一撮枯黃的頭發,右邊的咯吱窩下則垂下一雙爛泥似的細瘦雙腿。
她搖晃著,唱著歌。
是徐慧芳和方佩兒。
方思弄只覺得鋒利的冰山在自己的身體里爆炸了,這一幕比他昨晚遇到的所有場景都更可怕。
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世界里會出現已經死去的徐慧芳和方佩兒?
為什么?!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他連滾帶爬地跌下了床,驚慌失措中他本就炸麻了的頭皮又炸了一下,意識到這樣一搞他很有可能直接和床底下那個女人面對面——
理智尖叫著讓他不要看不要看,但身體有自己的想法。他的眼睛下意識地鉆進了床底下……
——沒人。
床底下沒人,那個女人憑空消失了。
他已經很難說清自己是個什么心情,跌跌撞撞爬起來就往門外去。
出去之前他的目光掃過桌子,沒有發現什么被打翻的溶液,地上也沒有什么水漬,昨天的水滴聲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
離開房間后,走廊還是那么黑,白天的光線沒有透進來,方思弄心念一動,覺得這個房子就像照相機的暗箱一樣。
他從二樓下去,打開了屋子大門,看到外面的草地和樹林,天光青白,確實是一個早晨。
這時他身后響起一個聲音:“爸爸,我給你留了早餐,在廚房里!
方思弄回頭,發現姚望坐在餐桌上,正定定看著他。
他心里有點瘆,但面對著姚望總比面對著其他的東西要好一些,他問道:“你昨天晚上有起夜嗎?”
姚望搖搖頭:“沒有。”
他又問:“那你昨天晚上有聽見什么聲音嗎?”
姚望依然給出否定的回答:“沒有,我睡得很好。”
方思弄又移開目光,將餐桌的每個座位都掃視了一圈。他已經意識到,在這個房子里,他的注意力變得很奇怪,就是……很集中又很難集中的感覺。
一個正常人在成年后,他(/她)的五感基本是可以多線處理信息的,只有在很聚精會神的時候才會完全忽略周遭的環境。他以前從來沒有覺得這是一種能力,現在被這棟房子抑制了這種能力之后,他才發現自己完全不能適應,就像丟掉了一半靈魂一樣。
他的注意力好像只能放在一個地方了,比如他現在看著姚望,知道她坐在餐桌椅子上,可只要他沒有有意識地去看,哪怕就在她旁邊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人,他可能也不會發現。
例如昨天他剛在這個世界“蘇醒”時,沉浸在對環境的思索中,就完全沒有發現自己正對面的沙發上坐著兩個人,哪怕他早已看到了沙發。
現在,他仔細確認了整張餐桌,以及目力所及的整個一樓,都沒有看到別人,便問姚望:“那個……那個大爺吃過了嗎?”
奇怪,那老頭昨天不是還說,要進林子的話和他一起嗎?這是自己先進去了?
姚望挑起眉:“什么大爺?”
“就昨天那個……”他震驚地看著她,微微張開嘴,隨即想到昨晚吃飯的場景,姚望跟那老頭完全沒有交流,所以……有一種可能是……她并不是不想跟那老頭有交流,她是壓根不知道那老頭的存在?
方思弄心中升起來一股寒意,咽了口唾沫,仔細觀察著姚望的表情,問她:“我們家里還有別的人嗎?”
“你指誰?”姚望不解地歪了歪頭,然而那一瞬間她的眼神讓方思弄心臟一跳,“這個家里只有你和我啊,爸爸。”
方思弄感覺身體里的寒意更大了,轉頭進了廚房。
他剛在灶臺上找到姚望給他留下的早飯,姚望就跟了進來。
他如臨大敵地轉身,姚望卻只是來提醒他一句:“爸爸,不要忘記下午的預定!
方思弄仍舊全身戒備:“我知道了!
姚望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早餐是面包配青魚拌生菜,比昨天的晚飯還要好一些,不過方思弄完全沒有胃口,也不敢吃,偷偷倒掉了。
之后他爬上二樓,在樓梯上仍是覺得暗,又回到房間取走油燈,想去廚房添油時發現油燈的油還剩了至少一半,意識到昨天晚上就不是把油燃盡才熄滅的。
那它是怎樣熄滅的呢?
他直接去了攝影間。
姚望強調了幾次“預定”,可以想見,他必須提前把底片準備好。
昨天在暗房的經歷他完全不想回想,可以的話他希望再也不要回去,然而理智卻告訴他,未知的恐怖比起更具體的規則,還是后者更恐怖一些。
規則要求他給人拍照他卻沒有底片,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后果。
他沒有辦法,深吸幾口氣,進入了暗房。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緣故,這次在暗房中他沒有遇到什么幺蛾子,直到下午需要的底片都準備完畢了,都沒有發生任何奇怪的事。
時間還早,客人也沒有來,他想了想,決定趁著白天多收集點線索,就將整個晾相片的架子都搬了出去。
因為那扇天窗,攝影間里又亮了起來,他坐到沙發上,將架子放在面前的地上,開始看照片。
濕版攝影是直接在玻璃底片上成像的技術,每張玻璃照片都只有一張,不可復制。而底片本身是反色的,需要墊在黑色的背景上才能看清。
他拿起第一張照片,是余娜和那個消失的女生的雙人照,他把照片放在腿間的黑布上,看清畫面,手抖了一下。
這張照片顯然離“美麗”有些距離。
畫面中的兩個女人肩并肩坐在這張沙發上,余娜還好一點,就是表情比較陰郁,沒什么生機。另一位,那就完全不像個人了,渾身的皮膚都爛完了,像被火燒過,但一頭錦緞般的長發還在,潰爛的皮膚上貼著大大小小的金箔。
昨天看它還完全不是這樣。
他心里有些打鼓,把照片放回去,拿起第二張。
第二張是姚望的照片,昨天在暗房里看不清楚,今天墊著黑布再看,他第一眼沒有發覺什么不對。
姚望以一個端莊的坐姿坐著,看著鏡頭,臉上甚至還有一絲微笑。
但再一看,就會發現,在她身后,有一個淡淡的白影。
他第一反應是,會不會是相機曝光問題產生的重影?
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姚望的照片有問題,這顯然不是什么好的預兆。
他用衣袖擦了擦玻璃,舉起來吹了吹,又擦了一下,沒擦掉,那白影還在。
而且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白影是站著的,根本不可能是坐著的姚望的重影。
方思弄嘆了口氣,把照片放回去,又拿起第三張。
這張照片上的,是那個老頭。
“吱呀、吱呀、吱呀——”
方思弄頭皮一麻,轉動脖子看向角落里的躺椅,就和那老頭扭轉了將近120度的正臉對上了。
第152章 十三人06
照片上的老人有著跟搖椅老頭同樣的一張臉, 皺紋遍布,好像年齡也沒有什么差別。
有區別的是穿著,照片里的這個穿著一身軍裝, 款式古老卻非常整潔,徽章和肩章很繁復,應該是一名高級軍官, 不過具體的職階方思弄辨認不出來。
照片中老軍人的雙手筆直地垂在身體兩側,手指僵硬冰冷, 人站得也很直,像一尊石雕。不過這詭異的站姿遠遠及不上他那雙眼睛帶給人的恐怖,在這張黑白照片中, 那雙眼睛顯得異常突出,與方思弄看到的充滿白翳、平和漠然的眼睛不同, 照片里的這雙眼睛含著強大的意念,像刀劍般堅定又富于攻擊性,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 觀賞者都會覺得這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己, 像獵人盯準了獵物。
老人身后的背景模糊不清,濃霧深重, 霧氣中隱約顯現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有東西在其中徘徊。
除開這些所有看到這張照片的人都會發現的詭異, 更吸引方思弄注意力的卻是照片中的光線處理,這就到了一定的專業領域——老人身上的打光是完全混亂的,肩章和胸口的徽章受光,手臂與臉、腰部卻是背光,臉籠罩在一片陰影中,只有那雙眼睛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如果這是一幅畫, 還能說作者是在用光線刻意強調什么,但在攝影上,這是攝影師極其不專業的表現。
這張照片比上一張姚望的照片讓他研究了更久的時間,直到他注意到房間里那不同尋常的聲響:
“吱呀、吱呀——”
他霍然抬頭看向墻角,就與照片上的這張老臉面對了面。
剎那間,整個房間的溫度驟降,巨大的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而身體里屬于叢林法則的那部分還在支撐著他,將他牢牢釘在原地,沒有落荒而逃。
他與那老頭對視,老頭的眼睛也不再是照片里的那雙了,過了一刻,他用幾乎完全沒有情緒的聲音發問:“你到底是……”
這時,樓下響起了敲門聲。
如同一把錘子敲擊在太陽穴上,直接將房間里的嚴寒都敲碎了,方思弄一個激靈,掐住太陽穴,幾秒后睜眼,搖椅上的老頭已經不見蹤跡,而搖椅還在自顧自地搖晃著。
方思弄意識到,是客人來了,他不敢耽擱,將照片插回架子,迅速送回暗房,剛出來,整理好衣襟,攝影間的門就被敲了兩下,不等他回答,直接被推開了。
“爸爸,客人到了。”
是姚望帶著今天的第一波客人上來了。
方思弄抬頭一看,客人竟然是蒲天白和花田笑。
那兩人看到他,也是眼睛一亮。
“坐在這里吧!币ν阉麄z引到沙發上去坐,“有什么要求你們就提,我先出去了!
說完真就出去了。
房間里只剩三個人,但三個人好像都被劇本壓制著,眼神閃了半天,卻都沒有說出脫離人物的話來。
花田笑和蒲天白肩并肩坐在沙發上,都穿著西方中世紀平民的服飾,不過花田笑穿的是一身女裝。
花田笑挽著蒲天白的胳膊,又靠近了一點,沖方思弄笑道:“先生,我們要結婚了,想好好拍一張照片!
看來花田笑在這里面飾演的是個女人。
方思弄也沒說什么,轉身回到了相機旁邊,濕版攝影需要幾分鐘的曝光時間,方思弄向兩人說明了注意事項,就開始了拍攝。
在等待相機曝光的時候那兩人需要坐住不動,不過可以說話,于是方思弄也抽了一根小凳子坐在照相機旁邊跟他們聊天。
因為劇本限制,他們通過聊天能交換的信息很少,方思弄了解到這座山下有城鎮,蒲天白和花田笑就住在鎮子上,而他也隱晦地談論起姚望,表示他的這個女兒“有點問題”。
幾分鐘很快過去,幾人也透露不出更有價值的線索了,就約定好取片日期,兩位客人自行離開。
不過,這次約定的取片日期是一天后,就是明天,而余娜她們約定的取片日也是明天。
方思弄意識到,明天有可能是個重要的日子。
因為今天還有一個預定,他不知道客人具體什么時間來,這會兒也不敢先行洗照片,萬一洗到一半被打斷就不好了。
于是他把相機里的底板換上新的,剛拍好的這個就先存放在暗房里,等待新的客人。
在小板凳上坐了一會兒,他感覺時間不能這么浪費,轉念想到還沒看完的照片,就把小板凳搬到了暗房門口。因為知道暗房里沒有不能見光的照片,他將門打開一半,架子拖到門口,這樣看照片,哪怕是客人來了,他也能立馬把照片放回去、關上房門。
在余娜兩人、姚望和老頭的照片之外,架子上還有四張照片,他打算先瀏覽一遍,不要看那么細。
但因為濕版攝影的特質,不墊上暗色底就看不清,所以他也只能囫圇看個大概。
這么打定主意,就看得很快了,不到一分鐘,他就把剩下的所有照片都拎起來看過一遍,辨認出上面的人依次是:張秀晶、余春民、玉求瑕,和一張看不清楚的。
看到玉求瑕的時候他心臟一跳,一股心慌的感覺漫了上來。
也許正是因為太心焦的緣故,最后一張照片他看得太匆忙,看不清就算了,很快又把它放回去,拿起了拍下玉求瑕的那一張。
把照片拿進手里,他深吸了兩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在開始看之前,又轉頭看了一眼搖椅,確定上面沒人。
他把黑布鋪在自己大腿上,再將玉求瑕的照片放上去,有了黑底后的照片頓時清晰起來。
看清之后,方思弄直接倒吸了一口涼氣。
照片中的玉求瑕,只有臉龐還一如既往美麗無雙,可他的身體,卻成了一個空空的骨架,長發纏繞在上面,除此之外里面空無一物。
但他仍舊對著鏡頭微笑,好像對此完全沒有察覺。
這時方思弄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猛然回頭,什么也沒有。
樓下再次傳來了敲門聲。
方思弄強壓著狂亂的心跳,將照片放回架子,關上暗房的門,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站起來,迎接新的客人。
這次來的是元觀君,她倒是穿的男裝,長發高高束起,整體是黑色的。
見到方思弄之后,她很熟稔一般先給了他一個擁抱道:“我的耶爾,好久不見,看到你這么精神,真是太好啦!”
方思弄不習慣與人接觸,感覺不適,這時他眼前忽然出現一行字:[你認識德萊塞·亞特伍德,但你不太想與他談論起過去。]
而下一刻,元觀君又接著說道:“耶爾,你的父親,馬修先生還好嗎?”
“還好!狈剿寂彩莿傊雷约好小耙疇枴保恢礼R修是誰,心念一動,想起那個老頭,他會是元觀君說的“父親”嗎?
方思弄不動聲色地敷衍了一句,又把元觀君推開,問道:“你今天想拍一張什么樣的照片?”
“太好了,太好了,希望你們能永遠這樣下去!痹^君笑得相當真誠友善,“哦,照片。對,我是來拍照片的……其實不是,我主要是來看你的!”
方思弄感到一種從肺腑中涌上來的煩躁:“那你到底要不要拍?”
“要,要,我當然要拍。”元觀君碰了碰他的肩膀,自顧自走到沙發上去坐好,完了還又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不然你和我一起拍吧?”
“我?我為什么要和你一起拍?”方思弄心中的疑竇更甚,而且本能地不想被拍,“你為什么來拍照片?”
“拍照片有什么為什么?無非就是想要記錄一些時光、相遇或離別,我們久別重逢,不應當紀念一下嗎?”
方思弄還是不想拍,一邊調試相機一邊道:“這張照片是我給你拍的,以后你看到這張照片就會想起我,合照便不必了!
元觀君也不強求:“好吧!
開始拍攝后依舊有個等待的過程,元觀君坐在那兒嘴卻沒閑著,一直試圖跟他說話,說的也凈是些過去的事情,比如明娜的眼睛還好嗎?老爺子還愛去林子里打獵嗎?
方思弄都不怎么搭話。
幾分鐘倏然而過,照片也拍完了,元觀君站起來跟他告別:“我先走了,到時候我會來取照片的。”
“到時候?”
元觀君確認道:“明天,我明天會來!
果然是明天。
方思弄勉強笑了一下:“好的!
元觀君沖他擺擺手:“再會,耶爾!
“再會!
元觀君離開后,方思弄今天就沒有其他預約,不過明天有多人取照片的事迫在眉睫,他又回到了暗房中,開始洗今天的照片。
將濕板浸入定影劑中后,他獲得了一段時間的空閑,便決定繼續把照片看完。
其實在看過玉求瑕的那張照片后,他心里是很恐懼的,可同時他也清楚,哪怕只是為了玉求瑕,他也要盡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多看照片,找出照片中的共同點,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端著架子回到光線明亮的攝影間,再次確認了沙發和搖椅上都沒有人,才開始繼續看照片。
不過,剩下的照片沒有他預想中的恐怖元素了,張秀晶和余春民的照片都挺正常,比較接近余娜的照片,整個人的身體和五官都沒有什么形變,只是情緒極端一點,余春民顯得很頹廢,張秀晶倒是還蠻開心。
至于最后那張照片,方思弄懷疑是拍的時候出了狀況沒拍好,黑乎乎的一團,可能是沒對好焦,或者模特在亂動,或者鏡頭被污染。
到這會兒,定影時間也差不多了,方思弄返回暗房,將今天的照片撈出來。
蒲天白和花田笑的那張是先放下去的,自然也是先撈起來的,然而都不用墊底細看,剛一撈起來方思弄就感覺白毛汗爬滿了全身。
明明是兩個人的照片,但畫面里有一半都是空白的。
照片里沒有花田笑。
第153章 十三人07
一時間, 許多過往的畫面一股腦涌入方思弄的腦海,花田笑的脫線、演技、淀粉腸、貓毛過敏、還有那張空空蕩蕩的教室,只存在于他的記憶中的, 只有花田笑和李燈水的照片……
一件事情可能是巧合,兩件事情也可能是,但如此多的端倪積聚在一起, 還有可能只是疑心生暗鬼嗎?
方思弄抖了抖肩膀,想要甩掉后背上毛骨悚然的感覺, 效果不佳,他把這張照片在晾曬架上放好,又拿起元觀君那一張。
看清照片的那一刻, 他臉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寒意更甚。
完全糊了, 黑乎乎的一團,只能隱約想象出一個人形。
當然有可能是機器的問題, 現實中這種情況也并不少見, 但依然是那句話, 巧合太多就不再能稱之為巧合。
——這張照片,他之前見過一模一樣的。
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拍好的、放在晾曬架上的那堆照片的最后一張上面。
是機器兩次出了問題?
這當然是有可能的。
但方思弄更相信另一種可能——不是機器的問題, 而是被拍攝者的問題。
也許是元觀君和之前那個被拍攝者一樣,在這臺相機中呈現的形象都是一團黑霧, 她們本身有什么問題。
還有一種可能,是這兩團黑霧,都是元觀君一個人。
她對他飾演的攝影師“耶爾”也的確表現出了久別重逢的熟稔,之前“耶爾”也曾經給她拍過照片,這說得通。
那么她到底是有什么問題,才會在照片中以這樣的形態呈現呢?
當然她并不是唯一一個拍出來奇怪的人, 只是比較觸目驚心一點。
而這些照片中的其他人的變化,又是什么邏輯?
自然晾干后的濕板還需要進行一些處理,對圖像進行必要的修復和增強,最后刷上一層保護漆然后裝框。方思弄整個下午都在干這件事,同時在思考照片的問題。
不知不覺竟然就到了晚飯時間。
因為對光線的需要,下午的工作方思弄都在攝影間中進行,他不是不怕輪椅老頭,可他更怕窗戶孔洞中的徐慧芳和方佩兒,所以比起自己的房間,他還是選擇了這里。
在他將最后一個金屬扣扣好、完成所有工作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飯做好了么?”
“馬上!彼乱庾R回答道,卻在下一秒毛骨悚然……他好像沒有聽見開門聲啊?
他猛然回頭,發現身后空無一人。
他咽了口唾沫,轉頭看向攝影間的大門,猜想是不是姚望在門外說的這句話,他精神不集中聽岔了,以為是在房間里。
他放下手里的東西,大跨步走出大門,想象著能在走廊里看到姚望的背影,畢竟以聲音、距離和行動為相互影響的變量分析,姚望剛剛站在門口說話,而他立即追出去,不管她是想要下樓還是回房間,都應該那還能看到背影。
而很難說是出乎意外還是意料之中,走廊上也空無一人。
恰好一陣穿堂風吹過,吹得人透心涼。
方思弄強自鎮定,下樓做飯。
他還是做了三份。
把飯在桌上擺好,他正在猶豫要不要上樓去叫姚望,就聽見了腳步聲,很快,姚望出現在了油燈的“光圈”里面,踩著飯點在飯桌上坐好了,直接開吃。
方思弄也坐下來,稍微等了一會兒,發現那老頭沒有出現的跡象,又開始猶豫要不要去攝影間叫他,畢竟昨天也算是他叫下來的。
而就是在這一晃神的功夫,視線邊緣忽然出現了一點白色,他被晃了一下,轉臉望去,就見屬于老頭的那份食物上面出現了一雙手,白而纖細,指縫間全是血。
這時他聽見了水滴聲。
他意識到,這是昨晚在他的房間里出現的那個女人。
桌面上,她的左手邊放著一把沾滿了血的水果刀,右邊放著一條繩子……
再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一條繩子?
是一條腸子!
那種水聲,是腸子上的血往下滴的聲音。
剎那間方思弄只覺得渾身都麻了,喉嚨里似乎突然出現了一個巨物,讓他的吞咽和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被一種極其巨大的恐懼牢牢鎖住了,渾身動彈不得,低垂的視線只到那雙手的手肘為止,再也不能往上移動一絲一毫。
他全程沒敢看她的臉。
晚飯結束,最先吃完的就是那位滿手是血的女士,之后是姚望,吃完后她們都陸續上樓了,三個人幾乎完全沒有交談,只有姚望放下筷子準備上樓的時候說了一句:“爸爸,明天上午還有一個預定,別忘記了!
等她們都離席幾分鐘后,方思弄才勉強從酷寒的恐懼中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他把三人的盤子歸攏,帶回廚房洗。
果然跟昨天一樣,姚望和那女人的食物完全沒有動過,但他在吃飯的時候一直盯著那女人的手,明明看她把西藍花切開吃掉了,可現在西藍花還好好躺在盤子里,別說沒被吃,連一絲刀痕都沒有。
這棟房子太可怕了,方思弄沒有一刻不想逃離它,可第一天那老頭明確說過,“天黑了不要出去”,他不敢挑戰規則,只能硬著頭皮回房間。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他覺得冷,恐懼會讓人覺得冷,他猜是這樣。
特別是,在他知道,近在咫尺的那些窗戶上的孔洞中就有他難以面對的徐慧芳和方佩兒的身影時。
他沒辦法就那么靜坐著或睡著,就爬起來重新檢查這個房間,他想到了那幾間上了鎖的房間,要是能找到鑰匙就好了。
但翻遍了這個屋子,還是沒有找到。
這時離他能睡著的時間還很遠,他想了想,決定繼續收集線索,畢竟要切實地逃離這種如影隨形的恐懼,還是盡快破解這個世界為好。
這兩天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攝影間和暗房里,對這兩個房間已經做過比較詳細的探索,從邏輯上看他應該更努力地解開那幾間鎖著的屋子的秘密,然而現在沒有鑰匙。除此之外,就只剩下……
“明娜”的房間。
現在他找不到鑰匙,還能去的,也許就只有那里了。
甚至,鑰匙也有可能在那里。
打定主意,他便下樓回到廚房,切了一個看起來就沒什么味道的小香瓜,放好叉子,端著盤子來到“明娜”的房間門口,敲響了門,說道:“明娜,吃一點水果吧!
屋內沒有回應。
他猶豫了片刻,腦子里的“劇本”也沒有發出警示,他又敲了一遍,里面依然沒有回應,便壯著膽子將門把往下輕輕一壓。
沒有鎖,門被推開了一道小縫,里面是一片漆黑。
他試探性地又說了一句:“明娜,我進來了?”
屋內依然沒有回應,他又等了片刻,抬步走了進去。
他其實做好了會看到各種奇詭畫面的準備,畢竟昨天的老頭和今天的血手女吃過晚飯都上了樓,但都沒有在這層樓再出現……
他們如果是實體,就必然要有一個棲身之所,要么就在鎖著的那個房間里,要么就在“明娜”的房間里——當然搖椅老頭在搖椅上出現的幾次似乎已經證實他們可能并不是一種實體的存在,并不需要一張真實的床榻來睡眠,可既然搖椅老頭有“搖椅”這么個固定刷新點,那血手女呢?
但是出乎意料的,在油燈的光芒覆蓋整個房間后,他可以看到,這個房間里似乎沒出過什么幺蛾子,跟他第一天見到的沒有什么區別。
姚望抱膝坐在床上,靠著床頭,等方思弄走到離她不過五步遠時她才緩緩轉過頭來,開口道:“……爸爸?”
語氣十分不確定。
這給了方思弄一種感覺,好像她剛剛不是故意不應門,而是真的沒聽見。
……她是否也像我一樣,只能“專注”于一件事?如果她在想事情,就注意不到敲門聲?
方思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
他慢慢走到床邊,拖了張椅子坐下,將瓜盤遞出去:“明娜,吃一點水果吧!
姚望接受了,就像所有普通的女兒從父親手里接過晚間水果一樣,自然地吃了起來。
方思弄趁這個時間用視線快速檢索她的房間,憑他現在的視力和記憶力,幾乎真的可以像掃描機一樣在腦海中復刻一個房間,唯一的問題是他在這個世界中腦子似乎出了一點問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注意到應該注意的問題。
正這么想著,他忽然就注意到了一個絕對、絕對不正常的東西。
“姚、咳咳、明……明娜……”他感覺冰冷的恐懼占據了他的四肢百骸、喉嚨聲道,讓他連說話都不太會了,“你、你的鏡子里……”
姚望疑惑地問:“怎么了?”
——有個人。
方思弄聽見身體里有個聲音在尖叫。
——有個倒著的人!
梳妝臺在床頭旁邊,鏡子的下半截全碎了,一個倒著的人映在里面,雙手纖長潔白,手腕以下全是血,然而胸腹以上都被碎裂的痕跡掩藏了。
姚望扭過身子,撐著床邊看向鏡子,片刻后問:“到底有什么?爸爸?”
方思弄已是冷汗如注,他霍然仰起頭,正看到天花板上多出了幾個暗色的點,而后面是一串滴落的線條。
他幾乎瞬間就意識到,那是“水滴”。
是那個倒著的人手中的腸子,滴落的血水。
而最后那幾滴,剛好停留在他的正上方。
他忽然不敢說破,只能僵硬地問:“你看不到嗎?”
姚望搖搖頭:“太黑了,我看不到!
方思弄張開嘴,正準備說點什么,忽然,他手中的油燈熄滅了。
第154章 十三人08
方思弄頭皮一炸, 后勃頸仿佛已經感受到了水滴落的觸感。他再也無法忍受,蹦起來就往門口沖,此時他的精神已經幾乎崩潰, “叢林法則”也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逃出去。
然而,等他跑到門口, 卻發現木門已經緊閉,無法打開。
明明只是一扇薄薄的木門, 放現實里他一腳就能踹破,可這時卻像一張堅不可摧的鐵板,叫他心中直接生出了絕望之感。
他捶了幾下門, 紋絲不動,從喉嚨深處溢出兩聲驚懼的嗚咽, 只能轉過身,用后背抵著門板, 面對著可能已經到來的鬼魂。
油燈熄滅, 屋內幾乎沒有一絲光亮, 他冷汗直流,望著眼前的黑暗, 心中被恐懼和兇戾充斥。
大不了拼了。
這個念頭升了起來,可轉瞬又被一片春天山脊般的曼妙曲線覆蓋, 玉求瑕的胸膛和腰腹的皮膚像冰玉一般潔白無瑕,過去的十年仿佛沒有任何變化,他們在很多個炎熱或寒冷的夜晚相擁,從他仰望的視角看到過許多次這樣的畫面,他永遠不會和任何人分享。
仿佛有巨錘在心臟上猛敲,他身體里回蕩著震耳欲聾的尖叫: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死了就沒有玉求瑕了。
他聽見了腳步聲, 離自己越來越近,來自正面。
他盡力睜大眼睛,試圖看清即將襲來的鬼魂在哪里,眼睛也真的逐漸適應了黑暗,漸漸看清了一個越來越近的輪廓。
單薄、纖細,是個女人,是昨晚見過的那個,不過不是從天花板上倒著過來的,而是正著。
單從體型來看不是他的一合之將,但想也知道即將到來的不可能是肉身互毆,慌亂中他手指死死抓著門把手,暗自發力,希望能掰下一塊鐵鎖來防身,雖然武器對于鬼怪的震懾力可能約等于無……
終于,到了。
那黑影站在了他的面前,比他矮了一個頭,卻讓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然后她開口了:“沒事的,爸爸,我送你回去。”
他的腦子嗡了一聲,隨即到來的是心臟狠狠下落的強烈失重感。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意識到剛剛這一段,他好像是完全敗給了自己的想像……
隨即,他眨了眨眼,將面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了一點。
這哪里是那個倒掛的女鬼,分明就是姚望。
姚望說完,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將他稍稍帶離房門,又用另一手去拉門鎖。
剛剛在方思弄手中不可撼動的門鎖,在她手里卻仿若無物,輕輕一拉,門就開了。
下一刻,她將油燈交還到了他手上,把他輕輕推出門到了走廊,語氣平靜地說道:“爸爸,晚安!
在離開那個房間的一瞬間,油燈自己重新亮起。
方思弄借著光看向姚望,在一道深淵般漆黑的門縫中少女的面容素白無瑕,除了黑眼圈稍重,沒有別的異常。
在之前的世界她神奇地總是畫著很哥特的濃妝,到這個世界她似乎畫不了了,方思弄算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顏。
而她身后的房間,他一點也看不清了。
下一刻,門關上了。
方思弄感到背上一寒,似乎隨著一陣穿堂風過,有一道無形的視線在盯著自己。
他抖了一下,快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房門,他松了一口氣,腿軟得要站不住,踉蹌著走到桌邊,將油燈放在桌上。
他盯著油燈出了一會兒神,在某一個偶然的瞬間,忽然想到:姚望一只手扶著他,一只手開門,那是用哪一只手拿的油燈呢?
他還算堅強的神經已經被這個世界驚嚇得有點麻了,帶著一點破罐破摔,爬上了床。
今晚睡是肯定睡不著了,他閉上眼睛,思考著。
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中,似乎有“鬼魂”的存在,或者說是類似的概念。
搖椅老頭和血手女,應該都是“鬼”,而姚望也吃不進去食物,從這一點來看,她甚至也有可能是“鬼”。
但姚望又有一間房間,另外兩個鬼卻是沒有的。
也不知道今天那個血手女在姚望那邊出現之后,還會不會到這邊來,她是依次出現在各個房里還是每個房間都會存在呢?
有沒有可能,她昨天出現在這間屋子,今天跑到姚望的屋子,明天就會去第三間上了鎖的屋子?
再算上樓下的三間,這棟房子里一共有六間可以住人的房間,這會是一個倒計時的信號嗎?這個世界的最終期限是六天?
這樣看來……似乎找到鑰匙,打開那幾間上了鎖的房間,是解謎的關鍵?
又或者說,她是隨機出現在這棟房子里?像搖椅老頭的搖椅一樣,有一個刷新點?
比如姚望房間那面鏡子,會是刷新點嗎?
不過昨天出現在這里的她沒有傷害他,是為什么?
是她本來與攝影師耶爾就不是敵對的立場,還是只是一個巧合,或者昨天他做了什么可以避免傷害的事情?那他今天做了嗎?血手女要是又出現在這個房間里,依然不會傷害他嗎?
說起來,剛剛在姚望的房間,血手女似乎也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那在她手中他是安全的嗎?
還有,照不出形貌的元觀君又是怎么回事?
花田笑為什么會在照片中消失?
渾身沒有血肉的玉求瑕呢?
……玉求瑕在這個世界中是個什么樣的存在呢?
我們什么時候會相遇?
方思弄的腦子轉得飛快,在這個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受了驚嚇又疲憊不堪的情況下,很快就耗盡了精力,然而他依舊盡全力聚精會神,沒有注意到油燈什么時候熄滅了。
他是被腰上一陣酥麻的感覺驚回神的。
他感覺有人在摸他。
然而,他身上似乎又出現了昨晚那種鬼壓床癥狀,他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
身上的手越來越放肆,開始是腰,已經夠放肆了,后來就到了胸、鎖骨和脖子,作為成年人,方思弄很清楚,照這個節奏下去跟著就應該是下三路了。
他的心中騰起一陣怒火,那股兇戾的狠勁也驟然壓過了恐懼,這道心火的力量遠遠大于懼怕,他驟然沖破了一道封鎖,睜開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見了摸他的那個東西,似人非人,似豬非豬,在黑暗中像一尊肉山,看不清楚具體的形容,便更叫人幻視起現實生活中七七八八的腦滿腸肥的猥瑣男人。
方思弄頓時一陣惡心,偏頭想吐,這樣心火一散,便再次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等他再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然攀到了那肥豬的脖子上!
一時間,他連手底下的觸感都沒工夫感知了,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手臂,表面布滿了裂痕和潰爛的傷口,還有破裂的水泡、粘稠的痂和滲出的□□,整個都是爛的,像被火燒過,扭曲惡心的縫隙間還粘黏著大大小小的金箔。
“。 彼宦暣蠼校c一道響亮的砸門聲重合在一起。
“咚!”
昨天晚上的敲門聲又出現了。
肥豬本來低下頭似乎要來啃他,他已經可以聞見對方口鼻中散發出來的臭氣,但被這道敲門聲打斷了。
肥豬發出一聲不滿的吭哧,放下方思弄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方思弄心中卻登時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意識到那肥豬是要去開門了,可他直覺那道門不能開……不能開,如果打開了,會進來很恐怖、很恐怖的東西……
“啪嗒。”
鎖芯輕響,門還是開了。
巨大的驚恐讓方思弄直接將自己從床上拽了起來,他不知道進來的會是什么,但直覺是個比那肥豬還要恐怖一萬倍的東西。
而這時,他忽然感覺一陣寒意從左邊襲來,那是很清晰可感的一團冷氣,雖然讓整個房間溫度也跟著驟降,卻能很明顯地找到源頭的那種感覺。
他僵硬地轉過頭,就看到一道漆黑纖細的影子從他左邊的床底下鉆了出來。
門口的肥豬發出一聲慘叫,尖利得仿佛直接能將天花板掀飛,但很快停止了。
方思弄沒等到什么,可他就是無端有種感覺:那東西進來了。
他渾身如墜冰窟,心如擂鼓、如鯁在喉,那東西連那肥豬都能輕易收拾,現在怎么辦?
剛剛沖破鬼壓床的心氣仿佛又被冰封了,每一道求生的思緒都撞上了銅墻鐵壁。
忽然,左側黑影一閃。
“血手女”沖了上去!
進來的那東西的存在感太強烈,方思弄差點把從床底下鉆出來的她忘了!
那東西沒有形貌似的,或者就是還站在門口的小玄關處沒進來,總之方思弄看不見它,極端的緊張中他的腦子卻飛速運轉起來,想到:昨天這東西也在砸門,血手女被嚇得躲到了床底下,看來那東西很有可能就是來找她的,現在她直接沖上去……會有什么好下場嗎?
如果她敗了,那自己要怎么辦?
要怎么戰勝那東西?不,要怎么從那東西手底下活下來?
肯定不會是靠武力,靠智力、靠邏輯、靠劇情才有希望。
……劇情劇情,這個世界的重點劇情是什么?
他開始瘋狂回憶進入這個世界以來的點點滴滴。
攝影?黑暗的小屋?巨木森林……
太散亂、太破碎了,他抓不到任何脈絡……
“啊——”
血手女潛伏到墻邊,忽然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嚎叫。
她沖向了那個東西!
方思弄霍然轉頭,看向了窗戶。
他今天早上透過它上面的孔洞看到了徐慧芳和方佩兒的世界,那可以算是他的噩夢,但從物理規則來講,這扇窗戶外面的……應該是那片巨木森林。
會是這樣嗎?
打開窗戶跳下去,進入巨木森林,會是逃命的辦法嗎?
打開窗戶……外面會是巨木森林嗎?
“轟!”
巨大的倒地聲響起。
方思弄悚然回頭,就看到血手女蹲在地上,從虛空中不斷抽出一根細長的東西。
他想了一下,頭皮一麻,忽然意識到,她在抽腸子。
在抽那東西的腸子。
……她打贏了?
方思弄腦子混亂,呆呆地望著她的動作。
她就這樣抽了很久很久,那根腸子仿佛永遠抽不完。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察覺到他的視線,忽然回頭,朝他笑了一下。
黑暗中方思弄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她潔白的牙齒,像一彎新月,放在人臉上,嘴角至少咧到了太陽穴。
第155章 十三人09
方思弄眼前一黑, 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他又感覺有人在摸他,依然是很下流的那種摸法, 但他的腦子完全是懵的,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可他一時間竟想不起來。
他又花了很久時間, 才在沉重無比的身體里找到一點稀薄的控制權,感官漸漸回到了他的身體里, 他摸到身下一些紙一樣的東西,耳朵里聽到一些摩擦聲,應該是自己的手在身下的紙上摩擦出的動靜, 但別的呢?
雖然腦子是昏的,但他潛意識里依稀覺得摸他的應該是個龐然大物, 不可能一點聲音沒有。
他又凝神去聽,但還是沒有聽見別的動靜。
漸漸的, 那種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越來越大, 是他的身體在劇烈抖動掙扎。
終于, 他沖破了那種鬼壓床的窒息感,睜開眼睛, 先四下一望,發現屋子里沒有別人, 然后他抬起手一看,看到手里抓著一把錢,手臂上還沾著一些。
油燈不知什么時候又自己亮了起來,借著這微弱的紅光,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朽爛的血肉,幾乎已經沒有皮, 泛著血紅的油光,還有順著往下流的膿水。
這雙手都這樣了,他根本不敢想自己的身體、臉已經變成了什么樣子。
巨大的驚懼讓他發出一聲慘叫,他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下意識往后縮,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滿床的人民幣被激得在空中飛舞,然后緩緩落回去。
一時間,在這個空間中,他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聲。
他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深吸了幾口氣,又低頭查看自己的手和身體,在想像中,他應該已經是一具驚悚的血尸了,奇異的是到現在還沒有什么痛感。
可低頭一看,他卻發現自己裸露的手臂和腳踝的皮膚都完好無損,剛剛的恐怖景象仿佛都是幻覺。
他的心臟重重落回胸膛,一骨碌爬起來,轉著圈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發現真的沒什么變化后大松了一口氣,畢竟誰也難以輕易接受自己變成一個渾身無皮的潰爛血尸。
他一邊檢查身體一邊摸自己的臉,觸感正常,皮膚完好,應該也沒事。
這間屋子的床有點高,剛剛他坐在地上看不見,這會兒站起來了才發現,床上的錢也都消失了。
床鋪還比較平整,只有他睡過的地方有一些褶皺,那些鋪滿了床面的紙幣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到底是什么情況?
他不得不困惑。
昨晚的遭遇在他腦海中閃過,他變成了一具血尸,有個豬頭一樣的怪物在摸他,但被一直敲門的什么東西打斷,豬頭被那東西收拾掉,那東西又被從床底下鉆出來的血手女干掉……然后他被嚇暈過去了?再醒過來自己還是血尸,躺在一堆錢上,但一離開床就變回了正常的樣子。
是……床有問題嗎?
思及此,他鼓起勇氣,將手放到了床上,沒有起什么變化,他又想了想,坐到了床沿。
依然沒有起什么變化。
那就不是床的問題。
他四下看了看,看到窗戶上的小孔中透出來的一點青白光線,腦中冒出一個念頭:因為是晚上嗎?
在晚上那些鬼怪才會出來,天亮了,就消失了。
有點道理,昨天那血手女鉆到床底下不就沒出來嗎?
或者說,還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這世界的晚上才是連在一起的?對鬼怪們來說,白天對它們是不存在的,就像血手女待在床底下到了白天,他在床底下就看不到她了,但對她來說這個白天只是一瞬間,她并沒有消失,到了晚上,她仍然在床底下。
……也不對,她不是一直在床底下,至少她還去隔壁姚望的房間轉了一圈。
另外,再冷靜下來想想,他那一身潰爛、血肉上還有金箔的樣子,不正是跟第一天與余娜一起拍照的那個女生在照片中呈現出來的樣子一樣嗎?
晚上發生的事情與他拍下的照片有關聯,這是可以肯定的一件事。
如果一身潰爛的血尸與那個消失的女生有關,那血手女呢?跟誰有關?
方思弄一邊思考著,一邊收拾整齊下樓。
在樓梯上他跟姚望擦肩而過,姚望說給他留了飯,并提醒他不要忘記上午的預約。
他走到餐廳,發現桌上只有一人份的早餐,是給他一個人留的,這下他也沒法判斷搖椅老頭或者血手女有沒有來吃早飯了。
他坐在桌子前,看著盤子里的早飯,食欲全無,最后還是倒掉了。
剛從廚房出來,他就聽見大門有響動,以為是客人,走過去才發現是門鎖在響。
有人在外面開鎖。
他的心中登時涌上一股惡寒。
是誰在開他家的門?
他倏然又想起姚望房間里的涂鴉,柜子上的一家四口。爺爺多半是鬼了,他和姚望作為父女也還在這間房子里,一家四口有三個都在這棟房子里面,那是誰在外面開門?會是明娜的媽嗎?還是什么別的東西?
思緒是最快的,他想了一大通現實中才過去了幾秒,他還來不及有什么動作,門已經開了。
等適應了外面的天光,他在逆光中看到一張說不上太熟悉的臉。
張秀晶?是叫這個名字嗎?
她在這個世界里扮演什么角色?
顧客?不對,她有這個房子的鑰匙。
那她……有可能是明娜的媽?
“啊,耶爾,我回來了!睆埿憔б姷剿D了一下,肥碩的臉頰肉抖了抖,扯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隨即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拎東西,方思弄看到有面包和土豆,好像都是些食材。
中年女人動作麻利,嘴卻似乎沒有那么麻利地說:“這、這次我采購了不少東西,夠吃一陣子的了!
方思弄也只能含糊著答道:“是。”
他看著張秀晶彎腰去搬東西,便打算幫忙:“是要搬去廚房嗎?”
誰知張秀晶啪的一下拍開他的手,片刻后自己卻像是被嚇了一跳,道:“沒事,不用,你忙你的。”
方思弄張開嘴,正要說話,門外又出現兩個人,男人的聲音響起:“您好,先生,我們是來拍照片的!
方思弄看向他們,認出男人是余春民,在他旁邊是個頗為年輕的靚女,身材極好,臉上有些整容痕跡,跟第一天那個消失的女生很像,不是長相,更是氣質上。
不過,此時,那張一看就花了大價錢調整的美顏卻十分憔悴,眼泡發腫,眼中布滿血絲,主人像是哭了很久。
此時,她只是瑟縮著站在余春民旁邊,沒有開口。
方思弄跟余春民對視了一眼,但無法說出別的什么內容,只能道:“好的,進來吧。”
這一會兒的功夫,張秀晶已經帶著她的大包小包進了廚房,沒再跟方思弄說話。
余春民這兩人在這個世界觀中的設定大概與這位攝影師沒什么交集,就是普通顧客,全程跟他沒什么交流。
拍照片的時候那美女又掉了幾滴眼淚,但沒人有空關心。
等把這兩位送走,方思弄心中惴惴,跟著下樓,在樓下找了一圈卻都沒找到張秀晶。
他心跳突突的,想了想,回到二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張秀晶真的在這個房間里,坐在床邊,正在織毛衣。
所以她真的是攝影師耶爾的老婆?
方思弄還在想著,張秀晶卻轉臉問他:“怎么了?”
方思弄還在想“一家四口”的事,據他這幾天的觀察,搖椅老頭就不說了,他總覺得姚望也已經不是人了,現在來看,至少張秀晶還有點人氣,如果她扮演的真的是明娜的母親,那他也有必要從她口中問出她對明娜的看法。
他斟酌了幾秒,說道:“明娜總是在房間里不出來!
張秀晶頭也沒抬,盯著自己的毛衣:“小姑娘嘛,這個年紀,誰也管不了!
這句話看似信息量不多,但至少揭示了兩件事。
第一,幾乎可以確定張秀晶就是明娜的媽。
第二,她知道明娜的存在,那么明娜大概率就不是鬼。
可這怎么解釋明娜吃不進去東西?
正在這時,樓下又傳來一陣敲門聲。
方思弄看了張秀晶一眼,見她依然沒有抬頭,看起來沒有任何交流的欲望,便轉身去樓下開門了。
門外的是余娜,見到方思弄后她先打了招呼,然后提到取照片的事。
方思弄請她進門,她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拒絕了,說就在門口等。
方思弄沒有辦法,便上樓給她取照片,拿到照片后下樓,一路上不免又多看了那照片幾眼。
照片上的余娜看著比較正常,旁邊那位渾身無皮的血尸女士就不是那么適宜觀瞻了,同時他也再次確認,他昨晚和今早的皮膚狀態,與這位照片上的女士是一樣的。
懷著一絲忐忑,他把照片給了余娜,在現實里,把好好一個姑娘拍成這樣肯定不能善了,不知道在這里面會怎么樣。
結果余娜接過照片,神色無異,還說了句:“拍得真好!比缓髮⒄掌胚M了提來的籃子里,用上面的布蓋好了。
鞠了一躬,她向方思弄道別:“多謝,先生,明天也要麻煩你了。”
方思弄一愣:怎么還有明天?
第156章 十三人10
余娜走后, 其他來拍過照片的人陸陸續續都來拿了洗好的照片,他們無一例外都提到了“明天”。
看來跟方思弄想的不一樣,之前被很多人提到的“今天”并不是“世界”結束的日子, 只是一個轉折。
在蒲天白和花田笑取照片的時候方思弄很仔細地觀察了他們的表情,因為照片上沒有花田笑。
方思弄其實做好了他們會像余娜一樣滿意離開的準備,但跟蒲天白對上視線的時候, 他瞬間就從那雙大眼睛中捕捉到了一絲驚疑,明白蒲天白也發現照片的問題。
倒是花田笑很淡定, 神態自若地跟蒲天白打趣:“你看,把你拍得真好!
蒲天白又瞄了方思弄一眼,問花田笑, 聲音有點虛:“你呢?”
花田笑滿意地舉起照片,好像照片上的那片空白真的有個人似的:“我就還好吧!
方思弄心中登時升起一股惡寒, 過往的一些畫面驟然涌入腦海。
花田笑有問題,當然是的, 他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 但之前總有這樣或那樣的事打斷他的思緒, 甚至在“世界”中還有不可抗的力量在阻撓他。
比如上個世界,世界規則直接作用在他的精神上, 讓他反復想起反復遺忘,而離開世界后他精神狀況不佳是一回事, 完全忘記了跟花田笑有關的任何疑點就是另一回事……
又比如現在。
他想起了種種疑點,但他無法跟蒲天白、跟任何人吐露,因為花田笑就站在他面前。
這種力量……是巧合嗎?
“明天就拜托您了哦,耶爾先生!
花田笑一雙眼睛微微瞇起,露出一個清澈健氣的笑容,看起來沒有一絲陰霾。
方思弄卻覺得脊背冰涼。
這兩人走后沒多久, 元觀君又來了,也是來拿照片的,不過她比其他人透露出更多一點信息,走的時候說了句:“明天進林子,耶爾你注意防寒保暖哦!
進林子?
方思弄瞬間就想到了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天,從坡下看到的巨木森林的恢弘畫面,也是下意識就覺得,元觀君說的“林子”,一定指的就是這一片。
也是,這片林子看著就是有故事的,的確不應該作為背景板結束使命。
所以“小屋副本”快結束了,馬上要進入“森林副本”了?
但他在“小屋副本”還沒有發現什么關鍵性線索啊……
這時他轉念一想:除了他和姚望一直待在這棟小屋里,其他人卻沒有,這么看來,也許小屋也不是“兩個重要副本”的其中之一,而是“真正的大副本”之下的“小副本”,所有人進入這個世界之后都會進入自己的“小副本”,再在明天,所有人匯聚到一起,一起進入林子——“真正的大副本”中。
會是如此嗎?
也就是說,“小屋副本”可能并沒有那么重要,所以它給出的線索都比較細枝末節,得等所有人在“小副本”中發現的線索匯聚到一起,才能組成真正有價值的內容?
說得通。
思及此,方思弄稍稍松了口氣,又思索了一番,越發覺得這個思路對,那自己精神上的負擔就要小一些了。
他回到二樓房間,想要找張秀晶說話,至少知道她進入這個世界的前兩天都去哪兒了吧?說不定能得到其他“小副本”的線索。而且現在基本確定她是明娜的媽,耶爾的妻子,那她在這個小副本中的地位還是比較重要的吧。
但等他進房間之后,卻發現張秀晶沒有打毛線了,而是在被子里蒙頭大睡。
張秀晶不想跟他交流的意思很明顯,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把她叫起來問,最后還是放棄了。
第一天劇本曾給過一個“看明娜睡得好不好”的任務,當時他就有種莫名的感覺是不能把她叫醒,也許這是跟整個世界有關的一個提示:不要把人從睡夢中叫醒。
他轉身離去,進了攝影間,他還要抓緊時間把今天余春民拍的照片洗出來。
在等照片定影的時候,他從暗房里出來,坐到相機旁邊的凳子上,他深吸了幾口氣,在腦中回憶搖椅老頭出現時的畫面。
片刻后,“吱呀、吱呀——”的聲音出現在這個空間里。
他睜眼看向搖椅,看到了上面坐著的老頭。
他更證實了一點自己的想法:這搖椅老頭是依附于他的思想出現的。
現在回想起來,除了他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老頭第一次出現,之后再出現,無不是自己想到了他的時候。
而那第一次的出現,也不能排除是攝影師耶爾的原身想到了他。
這是方思弄經過了這兩天的驚嚇得出的一個想法:在這間房子里的“鬼魂”也許并非鬼魂,而是某種思維的衍生物,需要特定的時間、地點、物品等條件,由人的思維喚起。
比如這個搖椅老頭,出現的條件可能就是這間攝影間、搖椅和攝影師耶爾的想法。
而那個血手女,方思弄覺得應該跟姚望有關。
至于為什么昨天晚飯時他想到了老頭,出現的卻是血手女,他認為這又可能涉及到“思想發出者”的優先級問題。
假如說搖椅老頭存在的“思想發出者”是攝影師耶爾,而血手女存在的“思想發出者”是明娜,那血手女的優先級高于搖椅老頭,可能就意味著明娜高于耶爾,她在距離世界中心更近的位置。
當然這都是他現在的推測,因為線索太零碎,大部分都是靠腦補補齊的,沒有什么根據。
不過,至少現在算是一個小證明:他在這間房間再次想起搖椅老頭,老頭真的就出現了。
在老頭出現的瞬間,房間內的溫度憑空驟降好幾度,方思弄抖了抖,驅散驟然降臨的惡寒,對那個搖椅老頭說話。
“父親,明天我就要進林子了,你有什么要囑咐我的嗎?”
搖椅漸漸慢下來,最后完全停止。
老頭慢慢轉過臉,正對著方思弄,那雙布滿白翳的眼睛平靜淡漠,卻把方思弄盯得越來越毛骨悚然。
“森林養育了我們。森林中有一切!苯K于,在方思弄幾乎要繃不住的時候,老頭開口道,“我們從它之中誕生,也要回歸它之中去。”
方思弄呼出一口氣,賭對了,這老頭真的是耶爾的父親。
又過了一會兒,老頭忽然笑了一下,滿臉褶子在那一瞬間皺縮又舒展,像一片異樣的圖騰:“感謝森林,我當兵的時候,還在里面打到過熊!
一下午的時間很快過去,搖椅老頭存在的時間不長,也沒再透露出什么關鍵信息。
余春民跟那個女孩的照片洗出來了,這女孩不僅長得跟第一天消失的那個女孩很像,連照片的效果都大差不差,血尸上貼著金箔。相比起來,余春民就顯得正常很多,雖然表情看起來很頹敗灰暗,至少還有個人樣。
臨近晚飯的時候余春民還來了一趟,取走了照片。
把余春民送走后方思弄順勢就留在了一樓,張秀晶已經起來了,正在做飯。
方思弄走到廚房門口問她:“你這次去了幾天?”
張秀晶原地跳了一下,仿佛是被嚇到了,然后轉頭看到他,又很快轉回去說:“三天!
方思弄想到蒲天白和花田笑提到的鎮子,又試探道:“鎮子上嗎?”
“對啊!睆埿憔о洁洁爨,“土豆和小麥很便宜,我買得多,走得慢一些!
方思弄話鋒一轉:“你記得那幾間房間的鑰匙在哪兒嗎?我找不到了!
張秀晶猛然轉過頭來看他,一雙眼睛瞪得像燈泡一樣大:“你要鑰匙?”
方思弄硬著頭皮道:“對!
“你找它們做什么?”
抗拒很鮮明,但也能推測出張秀晶知道鑰匙在哪里。就在方思弄以為張秀晶不可能把鑰匙輕易給他的時候,她卻自顧自又說道:“那先吃飯吧,吃了飯我去給你拿!
這倒是出乎了方思弄的預料:“好的!
晚餐就快做好了,方思弄沒再上樓,直接坐在餐桌上等,盯著仿佛沉浸在深淵之中的空位,他有意想到搖椅老頭和血手女,但他們都沒有出現。
很快,張秀晶將晚飯端上來了,一共三份。
此時方思弄自然想到要不要去叫姚望,結果一轉頭發現姚望已經出現在了她慣常坐的位置上。
而張秀晶坐在了第三份飯面前。
這頓飯吃得很安生,沒有第四個人出現。
飯后姚望飄飄忽忽上樓了,方思弄幫著張秀晶一起收碗,發現張秀晶的食物是全部吃掉了的,姚望的還是沒有動。
在收拾過程中他看了張秀晶好幾眼,張秀晶都當沒看見,等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她拍拍屁股準備上樓,方思弄終于開口叫住她:“誒,不是說飯后給我拿鑰匙?”
張秀晶一拍腦袋:“哎喲你瞧我這腦子,我就說我忘了什么事兒……”她裝得一點也不像,能叫人輕易看出不情愿,也許本來就是故意的,要是在現實中稍微識相點的人都該說算了算了,但這里不是現實,方思弄仍舊固執地看著她。
張秀晶嘟囔著從樓梯上下來,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以為事情還會有什么轉機:“……哎呀我說你現在找那玩意兒干什么?”
這時,敲門聲響起。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聲,頓生一股不詳之感。
文藝作品中總是會有這樣的橋段:主人公在解謎的關鍵節點被不可抗力打斷,錯過了千鈞一發的機會,最終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心跳陡然起飛,心想自己絕不要做死在真理門前的那一個,如果可以,他就應該押著張秀晶先把鑰匙拿出來了再說,可一個短暫的遲疑張秀晶已經一溜煙竄到門前,握住了門把手。
還一邊開門一邊回頭問他:“誰。磕愕目蛻魡?”
他下意識回答:“不是,今天沒有預約了!
下一刻,門開了。
夕陽的余暉灑落進房間,一個頎長的人影站在逆光中,聲音輕快地說:“哦呀惠勒女士,好久不見!”
張秀晶驚喜地與他完成了一個擁抱:“哦!文森!好久不見!”
“耶爾,最近好?”
下一秒,那人從張秀晶的肩膀上抬起頭,向方思弄投來一個眼神。
方思弄覺得心臟狠狠一跳,下意識露出一個笑容。
“很好。”他答道。
關鍵時刻登場的不只有厄運,還可能是救兵。
好了,玉求瑕來了,總會有辦法的。
第157章 十三人11
“文森, 你從哪里來?吃飯了嗎?”
張秀晶對玉求瑕的態度很是熱切,方思弄能察覺到,與對自己完全不同。
他不認為在這個性命攸關的世界中, 張秀晶這位年過五旬飽經世事的女人會被一個男人的皮囊迷惑,只能姑且認為在張秀晶的劇本中有提示,他比玉求瑕對她來說更危險。
可在設定中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一個妻子在什么情況下會認為一個外面的男人比自己丈夫更值得相信?
可能有婚姻問題,溝通矛盾?家暴?還是別的什么?
也許是偷情?
“我吃過了, 惠勒女士,不用麻煩!庇袂箬πθ轀厝,將飽經世事的退休阿姨唬得一愣, 連接下來的臺詞都忘了。
在張秀晶愣神間,方思弄又不確定了, 輕咳一聲,叫道:“惠勒。”這還是剛通過玉求瑕才得知的名字, “鑰匙。”
“哦對, 鑰匙!睆埿憔Щ剡^神來一拍腦門,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態度比剛剛積極很多,并不再抗拒拿鑰匙, 很麻溜地走到門邊,貼墻數了三塊木地板, 然后把木板揭起,伸手進去摳了半天,摳出一串鑰匙。
她甚至有些雀躍地跟玉求瑕說:“耶爾剛找我要鑰匙,你正好就來了,怎么樣?還是住以前那個房間嗎?”
玉求瑕還是那么謙遜地笑著:“如果可以的話。”
“當然可以!”張秀晶眼里仿佛完全沒有方思弄,自顧自越過他, 就走向了一樓那三間鎖住的房間,在鑰匙里選了選,挑出一把打開中間那個房間,同時還在跟玉求瑕說話,“不過太久沒有人住,一會兒我給你打掃一下!
“不用,女士,我自己來吧。”玉求瑕道,“忽然造訪,已是冒昧,怎么可以再勞動您為我打掃?”
張秀晶低下頭,臉在夕陽中有點紅了。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無奈地想到,得,這樣散發魅力,實在是有點影響他對劇情的判斷。
玉求瑕察覺了他的目光,下一秒便與他對視,笑意爬上瞳孔,在夕陽中叫人不可直視。
方思弄心跳漏掉一拍。
隨后認命地想道,好吧,是個人都得玩完。
片刻間玉求瑕已經把張秀晶哄好,讓她去休息或者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方思弄接道:“別擔心,我會幫文森收拾的!
張秀晶看向他,眼神瞬間變了,恐懼中又帶著一絲輕蔑,像完全不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幫助,但她很快又轉向玉求瑕,露出一個笑臉:“好的好的,那我先上去了,文森,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玉求瑕答應道:“好的,女士。”
張秀晶轉身上樓,下一刻卻被方思弄叫住,向她一攤手:“惠勒,鑰匙給我。”
張秀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求瑕,猶豫地把一整串鑰匙都交給了他,然后往上走,中途還回了兩次頭。
等她離開,一樓只剩下方思弄和玉求瑕兩個人。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在這個氛圍中,方思弄感覺這兩天受到的驚嚇在肺腑間流轉,最后轉化為了一股委屈,他想不管不顧地從玉求瑕那里得到安慰,但又怕會ooc,不敢。
下一刻,玉求瑕朝他展開雙臂,大步走過來,一把將他擁入懷中,一只手攬著他的腰,一只手撫摸著他的后腦勺。
“耶爾!這么久沒見,你怎么一點也不激動?”
渾身都被玉求瑕的氣息和熱度包裹,方思弄眼眶驟然濕了,他偷偷在玉求瑕肩膀上揩了揩,維持著語調道:“我很激動!
然后他感覺耳垂一熱,玉求瑕吻了一下那里。
擁抱很快結束,就像一個尋常的問候,然后玉求瑕拉了拉他的手腕:“來吧,耶爾,來幫我收拾收拾房間吧,今天在這里借宿一宿,明天就要進林子啦!
方思弄便跟著他走進張秀晶剛打開的那間屋子。
這間屋子的大小和樓上的房間是一樣的,有一扇理論上正對著巨木森林的窗戶,窗戶下是床,還有一張書桌一個衣柜,因為放的東西少,比樓上的房間顯得要寬敞許多。
說打掃也不是胡說,兩人從廚房那邊的水缸取水,真的開始打掃這間屋子,畢竟玉求瑕是真的要在這里睡一晚。
打掃的時候,方思弄試圖與他交換情報:“那個,我的女兒明娜,是姚望飾演的。”
“嗯?”玉求瑕抬眼看他,微微搖了搖頭,“明娜怎么了?”
方思弄已看明白他的意思:果不其然,在這個“世界”中,他們依然被劇本禁言了,禁止談論劇本之外的內容,玉求瑕聽不到跟“姚望”相關的內容。
“明娜……”方思弄又思考了一下,怎樣才能透露出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忽然他想到了一點,“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了!
這是元觀君飾演的那位德萊塞先生來拍照時提到過的內容,他雖然現在沒發現這個信息的用處,但萬一對玉求瑕有幫助呢?
“可憐的小明娜。”玉求瑕不動聲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等把床上的灰擦完,方思弄準備轉頭去擦桌子的時候,玉求瑕阻止了他:“明天就走了,擦擦床就行,不用再麻煩。”
方思弄順勢問道:“明天究竟……”他不敢問太細,怕ooc。
玉求瑕透露出很多信息:“聽說今年的林神祭應該有十三人參加,靈體五具,算是比較大的陣仗了。”
林神祭?靈體?
方思弄在腦海中猜測這些詞語的意思。
玉求瑕繼續道:“我行醫游歷了那么多地方,只有你們這兒的神祇是真的讓我驚嘆的。對了,我帶了一輛小車來,明天可以幫你拉相機!
方思弄一愣:“我要帶相機?”
玉求瑕若無其事道:“你是一個攝影師,當然要帶相機!
方思弄忽然明白過來今天來拿照片的人為什么都對他說了“明天拜托”了。
因為他是活動的“隨隊攝影師”?
把床單被套鋪好,玉求瑕就表示可以了,將就著這么睡一晚就行,方思弄則提出:“既然拿出了鑰匙,我想順便檢查一下其他房間的情況,你跟我一起嗎?”
玉求瑕立即答應:“當然,樂意之至!
出了玉求瑕的房間,方思弄用鑰匙打開了左右兩間房,發現里面也是普通的客房,布置跟玉求瑕那間幾乎一樣。
玉求瑕跟在他旁邊,很懷念似的說道:“以前羅恩先生住這間,聽說他后來去北方了。”
方思弄指著另一間問:“這里呢?”
玉求瑕的表情變了變,倏然有些冷意,但還是聲音溫和地說:“德萊塞住這里,我們沒一起住多久,倒是沒有他的消息,他現在在哪里?”
德萊塞?不是元觀君飾演的那個角色嗎?照相機拍出來一片黑霧的那個。方思弄一直覺得這個人有問題,原來他以前是這里的租客。
“他回來了!
玉求瑕眼中冷意更甚,但沒多說什么:“這樣啊!
檢查完這三間房,可以說方思弄想象中的線索是一點沒有,方思弄又想到:“樓上有一間我也想看看,你要不要……”
他不知道拉著客人陪著檢查房間算不算ooc,但經歷了昨晚在姚望房間里的事,他實在是有點害怕,要是有玉求瑕,就不會那么怕了。
玉求瑕道:“一起!
方思弄悄悄松了口氣。
兩人一起來到二樓,往盡頭那間上了鎖的房間走,路過第二間時,玉求瑕的腳步頓了頓。
方思弄介紹道:“這是明娜的房間。”
繼續往前走,兩人來到第三間房門口,方思弄吸了一口氣,用鑰匙開鎖,可這道鎖生銹太嚴重,一下子居然沒弄開,還是玉求瑕過來打開的。
推開門,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整體感覺跟樓下的客房不大一樣。
方思弄端著油燈進去,看清楚了整個房間。
依然是一床一桌一柜,不過與樓下不同的是這里不像下面那么“干凈”,很多個人物品都還留在這件房間里,給人一種還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感覺。
但是遍布的灰塵又表明,這種感覺恐怕不是真實的。
方思弄幾乎瞬間就確定這是搖椅老頭的房間,因為除去一些老男人的個人用品外,墻上還掛滿了獵槍和皮毛,柜子里還整整齊齊擺放著軍人的勛章,好幾樣都在老頭的照片中出現過。
這時,方思弄感覺胳膊一熱,是玉求瑕攬了攬他,并說道:“馬修叔叔走了多少年了?有十五年了吧?”
方思弄哪里知道?但立即明白玉求瑕是在給他提供信息,只含糊應道:“嗯!
搖椅老頭果然是已死之人。
在這個房間中待了半個小時多,方思弄仔細檢查了每一樣物品,沒有遇到什么恐怖事件,最后將所有東西放回原位,兩人退了出去。
回到樓梯口,方思弄要去攝影間:“我要去準備一些明天用的底片。”
“好的,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庇袂箬@次沒說要跟他一起,“明天見!
“那明天見!
跟玉求瑕分別后,方思弄進入攝影間,開始制作底片。
可能是因為知道玉求瑕在這棟房子里給了他勇氣,又或者已經有些麻木,他在暗房里面似乎再次遭遇了血手女或者別的什么,不過這次他沒有驚慌失措,而是繼續在做自己的事。
那東西也沒有傷害他,不知什么時候就自己離開了。
做完底片后他回到房間,張秀晶坐在床里面打毛線,還沒睡。
他斟酌了一下,道:“這么久不見文森,他還是沒怎么變。”
“當然,文森醫生可是個大好人。”張秀晶抬眼看他,雙眼大如銅鈴,有點瘆人,接著說道,“在你被那個天殺的德萊塞迷了心竅的時候,只有文森堅持幫助你!
這下方思弄又迷糊了。
德萊塞?
德萊塞不是個男的嗎?怎么讓耶爾“迷了心竅”?
所以這才是家庭矛盾的真相?耶爾是個跟房客偷情的同性戀?
所以惠勒對他的敵意……難道是“同妻”之恨?
第158章 十三人12
因為劇情設定的原因, 兩夫妻大概必須得一起睡,所以方思弄今晚只能跟張秀晶睡一張床。
這不可以說不尷尬,兩個人都不大情愿, 但也沒有辦法。
方思弄僵硬地躺著,而張秀晶則全程背對著他,他盯著天花板盯了半天, 也換了個姿勢背對著張秀晶。
在半夢半醒間方思弄心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兩人真就像現實中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妻一般,因為生活得太久又太庸常, 對對方的稱呼就只剩下個“你”,連名字都忘了。
很神奇的,這一晚他很快就入睡了。
等他再有意識, 他發現自己站在走廊里,自己的房間門口, 手臂抬著,正在砸門。
他的腦子一團漿糊,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么?三個靈魂問題直擊大腦, 而他砸門的手卻沒有停下來。
他的身體好像不由他控制。
他能感覺到自己肺腑間翻滾著一片怒火, 幾乎要一路把天靈蓋都燒開。他的大腦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但他的身體好像很清楚這個, 很清楚一門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什么。
他現在的感覺,就好像他的身體不是他的身體, 身體和靈魂是兩個完全不相交的部分,他只屬于靈魂,懵懂地落入了這個不受控的身體里。
他能感覺到身體的情緒,但完全不明白身體在做什么,不過身體自己倒是很清楚,目標明確, 堅決執行。
“砰!砰!砰!咔——”
巨大的砸門聲讓他自己耳膜生疼,最終,薄薄的木門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嘶吼,被砸穿了。
他把手從那個破掉的洞伸進門里,從里面打開鎖,然后推門而入。
屋內是一片旖旎。
有兩個人在床上糾纏,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能看見上面那個人渾身的肌膚如同白瓷,突出的頸椎和肩胛骨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心跳陡然起飛,靈魂和身體似乎忽然找到了一些聯系,他感覺到了一種精神上的劇痛,痛得他幾乎難以呼吸。
而雙腿仿佛被灌了水泥,有千鈞之重,叫他難以再向前挪動分毫。
緊接著,他在盛怒與痛苦之中忽又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想要逃離的欲望,讓這陣盛怒都變得空洞無聊,沒著沒落,痛苦卻更痛了。
但最終,他沒有轉身逃跑,而是發出了詰問,雖然聲音小又虛弱、色厲內荏:“……玉求瑕……他是誰?”
床上的聳動戛然而止,畫面靜止了幾分鐘,玉求瑕坐起來,回頭來看他,披在背上的被子掉下來一大半,攏在腰際。
回頭看他的玉求瑕像一只烈火烹油的艷鬼,嘴角掛著一絲被咬破的殷紅,這個在昏紅燭火中的畫面宛如一場大火,將他的視網膜都燒焦了。
他目眥欲裂,嘗試著去看被玉求瑕壓在身下那人的臉,但被玉求瑕的身體和被子擋住了,看不見,也半分想象不出來。
他死死盯著玉求瑕的臉,企圖在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找到什么情緒,他也說不清楚,暴怒、痛苦和膽怯還在身體里纏繞、叫囂,將一切都轟炸得一片狼藉。
終于,玉求瑕的表情動了,有一絲慌亂,但更多的是一種不耐煩,甚至還輕輕“嘖”了一聲。
方思弄腦子嗡嗡的,那一個剎那間他設想了無數種玉求瑕的回答,其中的一大半他都能接受,他甚至都想到,只要玉求瑕能保證讓那個人離開,并且以后不再見面,他都能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然而玉求瑕給出了一個超出所有設想的回答,他淡淡看著他,冷冷道:“小寶在哭,你沒有聽到嗎?”
隨即他真的聽見了一陣來自隔壁的哭聲。
他好像忽然又回到了一開始的狀態,靈魂與身體分離的狀態,腦子里還恍恍惚惚地在想“小寶是誰?跟我有什么關系?”
身體卻已經跌跌撞撞轉身出門,去了隔壁。
他打開隔壁的門,走進去,屋內的所有家具都是兒童尺寸的,一個扎著兩根小辮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哇哇大哭。
他走過去,嘴里發出自己完全沒有聽過的哄小孩的聲音。
小女孩轉過臉來看到他,抽噎了兩下,忽然笑了起來,并朝他張開手臂要抱抱。
“爸爸——”
他心頭陡然升起一股惡寒。
“砰!砰!砰!”
巨大而讓人煩躁的聲音不斷傳來,從剛剛就開始了,只是他太恍惚,也沒工夫細想為什么他剛從一個房間來到走廊,又進入另一個房間,明明將走廊一覽無余,根本沒有別人在,可砸門聲卻一直持續著。
直到這一刻,小女孩詭異的笑容讓他一個激靈,他忽然注意到了那陣砸門聲的存在。
而注意到了之后,意識專注地跟著這道砸門聲走,小女孩的笑容便漸漸退遠了。
“噗嘰、噗嘰、噗嘰……”
等他追隨著砸門聲離開小女孩的房間,猛然從床上坐起的時候,砸門聲已經被另一種聲音取代,他視線一轉,果然看到血手女蹲在玄關那兒抽腸子。
今晚在暗房做底片時他已經嘗試著無視這些鬼影,效果顯著,他現在沒那么害怕,反而轉臉去看身側。
只有張秀晶,沒有玉求瑕和那個看不見臉的人,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原來剛剛是夢。
“……你怎么不睡?”
他問張秀晶,女人抱著膝蓋縮在墻角,一雙圓眼睛驚恐地大睜著。
他想張秀晶應該是被砸門聲和血手女嚇到了,也確實很難不被嚇到,本著人道主義精神他準備安慰她兩句:“你別怕,雖然看著恐怖,但它們應該不會傷害我們……”
張秀晶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是平移那種,很不自然,反問:“你怎么醒了?”
被這一問方思弄又落入剛剛那個夢境的結尾,小女孩的笑容上。
他咽了口唾沫,心慌氣短的感覺仍然留存,心說雖然跟這個阿姨不熟,但好歹是個活人,下意識吐露道:“我夢到個小女孩在朝我笑……有點恐怖……”
說到這里他又不想說了,也是剛醒過來又被嚇懵了,才沒忍住吐苦水,其實他跟張秀晶確實不熟。
“沒什么,再睡一……”
他的手指動了動,觸感有異,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身子底下已經再次鋪滿了紙幣,心頭頓生一種不詳之感。
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從門邊傳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
可他沒法回頭,全身上下被定住了似的,脖子也僵硬得像石頭。
他看向張秀晶,忽然頓住,渾身上下都麻了。
張秀晶一張平易樸實的臉孔上忽然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所有的弧度似乎都是夢中那個小女孩的完美復刻,但一個出現在孩子臉上的笑容出現在一個中年婦女臉上,沖擊力直接上升了數個level。
她保持著那個笑容,慢慢問道:“怎么笑的?是這樣嗎?”
方思弄覺得心臟一痛,喘不上氣來。
與此同時,一雙肥膩的大手從后面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方思弄,醒醒,醒醒!
他感覺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臉。
“方思弄,醒醒。”
“嘶——”
意識回歸,他吸進一口氣,猛然坐起來,差點跟玉求瑕臉撞臉。
“沒事了,沒事了,不怕不怕,沒事了!
玉求瑕在摸他的臉,手指微涼,卻讓他感到舒緩和安全。他又喘了一會兒氣,漸漸完全清醒過來。
他的余光掃到窗戶上的白孔孔,知道天亮了,又著重注意了一下手下的觸感,是床褥不是紙幣。他不放心,低頭看自己的身體,沒有燒焦潰爛,還是個人樣。
呼,果然天亮了,夜里那些東西都消失了。
他剛放下一點心,倏然又轉過頭去看張秀晶昨晚睡的地方,沒人。
玉求瑕道:“惠勒女士已經下去準備要帶進林子的東西了,我看時間差不多,就來叫你起床!
“哦,哦!狈剿寂磻是有些慢,懵懵地回答道。
玉求瑕蹙眉看著他,問道:“發生什么事了嗎?”
方思弄的眼睛緩慢地眨動了兩下,目光投到玉求瑕臉上,幾秒后,昨夜夢中那個讓他肝膽俱裂的場景又跳到眼前,雖然理智上知道是夢,可畫面實在是太有沖擊力,現在看到玉求瑕,他不免就想到那個畫面中,玉求瑕艷鬼一般的面目身段,和燭光中唇角的一抹殷紅。
那是一個他被切實背叛了的畫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
剛跟玉求瑕在一起的時候,他其實真的深想過類似的場面,因為他實在是沒有能永遠做玉求瑕的唯一的信心。而在決定要當玉求瑕的家人之后,這些想法也時不時會冒出來,但那會兒他只會自顧自地決定:如果有一天他和玉求瑕分開了,嗯,這里指的是不當情侶了,他依然要當他的家人,那時候,他也勢必也要接受玉求瑕新的愛人。
想象中他覺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
現在看來,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
他和玉求瑕之間,除了愛人和陌生人,好像沒有別的可能。
他伸手摟住玉求瑕的脖子,轉臉在玉求瑕的衣領里深吸了一口,像吸了一口貓薄荷,渾渾噩噩的大腦勉強清醒幾分,回歸正常。
玉求瑕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再追問,只是撫了撫他的后腦,輕聲道:“清醒了嗎?我們該出發了!
第159章 十三人13
大概因為小屋就在森林入口處的緣故, 參加“林神祭”的人都到了這里集合。
等方思弄他們吃完飯后,人已經基本到齊了。
這些人幾乎都是方思弄見過的熟面孔,應該說所有他在世界里認識的活人都在這兒了。除了一起經歷了數個世界的老手以外, 再加上張秀晶、余娜和廣波鴻,以及另外兩個陌生女生,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那兩個女生中的一個方思弄見過一面, 是跟余春民一起來拍照片的那一個。
這女孩長得跟第一天消失的那個女孩差不多,照片效果也差不多, 而方思弄沒見過的那個,跟她們長得也差不多——身材姣好,面容靚麗而充滿科技感, 身高體重感覺也大差不差。
方思弄大膽推測,這姑娘照出來可能也會跟那兩位差不多, 都是血尸加金箔。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他晚上遭遇的“自己變血尸”、“滿床是錢”應該都是她們影響的, 換句話說, 是因為他給她們拍了照片, 才會遇到那些東西。
那其他東西呢?血手女、砸門聲和肥豬男是不是也是這樣?也是他拍過的人留下的影響,那會是誰?
而她們三個為什么會這么相像?因為都是這個世界的NPC嗎?如果真是如此, 那管理這世界NPC的東西審美還挺前衛。
NPC肯定和世界的謎題有關,在照片里她們的形象都是血尸加金箔, 又暗示著什么線索?
一邊思考著這些,方思弄一邊跟著隊伍走入了巨木森林。
森林的入口是一條由巨大藤蔓編織的通道,有點像宮崎駿的《龍貓》中的那一條,不過遠沒有那么明媚,一股奇異的冷氣彌散在這里,而且越往里走越冷, 方思弄聽到了別人牙齒發顫的聲音。
等穿過這條通道,他們就進入了森林,從里面看,那些樹木更巨大了,每一棵都像一位擎天巨人,遮天蔽日,陽光難以透過茂密的樹冠,整個森林顯得異常昏暗。那種寒意更甚,讓人感覺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有的人開始在行李里翻找,之后數盞油燈亮了起來。
這十幾人每個都背著沉甸甸的大包,有的還拉著車,方思弄猜上面放的是“靈體”,因為形狀很引人遐想,車也剛好五輛。
玉求瑕拖著的小車是第六量,比那些車要小很多,他自己加耶爾一家三口的行李都放在上面,還有耶爾的相機。
方思弄也從里面找出了一盞油燈點上,提著。
這時有人輕輕說了一聲,好像是花田笑:“好冷啊。”
隨即是蒲天白:“叫你多穿一點!
方思弄忽然意識到,這是進入森林之后,第一次有人說話。
而有人說過話之后,所有人仿佛如夢初醒,整個隊伍的氣氛要放松一些,似乎也沒有那么冷了。
又走了片刻,前方漸漸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落下來,方思弄他們小屋四人走在隊尾,那道小身影逐漸來到他們身邊,是李燈水。
“文森醫生,我按照你說的,各種藥粉都帶了一些!崩顭羲f,“帶了不少!
“好,做得好!庇袂箬D頭跟方思弄介紹她在這個世界的身份,“她叫安琪,是草藥鋪家的丫頭。這位是耶爾,他是一位攝影師,這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父親去年參加‘林神祭’前也找耶爾先生拍過照!
方思弄想了想道:“那你怎么不來拍?”
“我媽媽說我會沒事的,用不著拍照片!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方思弄眼睛一瞇,還是想問清楚:“你爸爸……”
李燈水肯定道:“他沒有從去年的‘林神祭’回來!
她當然不可能對這個世界發給她的虛空父親有什么感情,說這些都只是在傳遞信息。
這段對話說明,“林神祭”果然是有很大危險的,那些到他照相館來拍照的人,可能是些不確定自己能否回去的人,所以提前拍照留個紀念。
這時玉求瑕道:“你媽媽說得沒錯。”
他在對李燈水說,她會沒事的。
“嗯。”李燈水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后低聲道,“我有點想我媽媽了!
過了一會兒,李燈水又問道:“文森醫生,你說……為什么會有‘林神祭’呢?”
“我們生于森林,也要歸于森林!庇袂箬沒開口,走在前面一個、拉著車的余春民就道,他一直豎著耳朵在聽他們說話。
他偏頭示意了一下自己拖著的車,這車的輪子是特質的,很適合在叢林中行進,車板上躺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像個人。
“這是去年鎮上過世的人,我們要把他們帶去靈地。我們林地之民都要去林神賜福的靈地埋葬!
從在“世界”中相遇以來,余春民對李燈水總有種超乎尋常的耐心,說話也總是黏糊糊的,像在哄小孩,李燈水從一開始的抗拒不解到現在幾乎已經有點習慣。
李燈水是個不諳世事的高中生可能不會多想,但在一個成年人眼里,余春民這些行為就不太合適,有點戀/童嫌疑。
方思弄一直都比較關注這一點,只是這么多個世界過去,余春民也沒有做出什么實質性的行為,他自然也不能做出什么反應。
但這時方思弄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起昨晚夢中的小女孩。
之前他確實也給余春民拍了照片,那小女孩可能會和余春民有關嗎?
不對……小女孩應該是夢吧?
……也不對,如果是夢的話,張秀晶又怎么會在他“夢醒”后,做出和小女孩一模一樣的表情呢?
……可是、可是……如果小女孩不是夢的話,那在遇見小女孩之前……玉求瑕和那個看不清臉的人在床上的那一幕……也就不是夢了?
他有些不明白了。
昨晚的經歷太復雜,今天一早也是兵荒馬亂地就出發了,他沒來得及深想這件事,而且他現在腦子還出了一點問題,只能單線程地思考。
那如果……如果那個真的不是夢……確實,再想一想,暗房的架子上本來就有一張玉求瑕的照片,他出現在晚上也并不奇怪。
……那玉求瑕到底是在和誰……?
會是認識自己之前的對象嗎?可玉求瑕從來沒有提到過……說起來,楚深南之前提到的于筠也沒聽他提起過。
所以,那個看不清臉的人真的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嗎?來自玉求瑕過去的心魔?
“怎么了?”玉求瑕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見沒反應,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臉,“怎么這樣看著我?”
方思弄自己把自己想難過了,雖說玉求瑕在遇到他之前還遇到過別的什么人發生過什么事都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但知道有這種可能性,他的心就難受得皺縮起來。
不是要胡思亂想,跟玉求瑕重歸于好后他們約定過,以后一直要坦誠相待,不要像以前一樣什么都不講。
他有心想問,但在世界的禁言條件下也做不到,只能黯然地搖搖頭:“沒什么。”
玉求瑕微微蹙起眉頭:“有事要跟我講啊!
另一邊好為人師的不只有中年男人余春民,中年婦女張秀晶也加入了進來,跟李燈水說:“安葬靈體是一方面,另一個方面是接受林神的檢閱,我們林地之民一生必然要進入巨木森林一次,林神的慧眼會照徹每一個人的心靈,只有好人善人才能離開森林,繼續生活!
說這話的時候她中氣十足,一點沒有在演的感覺,大概非常確信自己是個好人。
“這些媽媽都跟我講過,我只是不明白!崩顭羲磫,“那不進來會怎么樣?”
余春民道:“就會被林神驅逐,死后也不能埋葬進靈地!
李燈水不解:“那又怎么樣?死都死了!
余春民臉一板:“小姑娘家家,說什么死不死的!
再前面的花田笑冷笑一聲:“大哥,爹味收一收,太重了!
余春民一嗤,頗為不滿:“你們現在這些小年輕是不得了,說都不興說一句的,說了就是爹味重。爹味怎么了?是不好的詞語嗎?沒有爹能有你們嗎?”
“行了行了,跑題了跑題了!痹偾懊嬉粋的蒲天白提起一點聲音打圓場,“我說各位都省點力氣吧,口水說干了一會兒不好找水!
感情所有人都在聽他們說話。
幾人確實都聽進去了,悶頭走路,不再言語。
一行人就這么在林子里走了大半天,鞋子被潮濕的泥漿和雜草糊滿,各自帶的水也差不多喝完了。
終于,在焦慮幾乎要籠罩整支隊伍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條小溪,溪邊還有一塊較為平整的平地,上面鋪滿了枯葉。
走在隊頭的元觀君道:“在這里休息一下吧。”
眾人沒有異議,紛紛在空地上卸下身上的行李,找出水袋去打水,元觀君又提醒道:“最好還是燒開了再喝。”
井石屏倒是沒有廢話,已經默不作聲地架好一口鍋,蹲下身子點火。
方思弄他們走在最后,行李也理所當然卸在人群最外圍。張秀晶拿著幾只水囊去打水,玉求瑕跟著去幫忙,姚望跟方思弄一同留下來守著行李。
姚望一路都沒有怎么說話,整個人飄飄忽忽的,這會兒停下來也只是蹲在行李旁邊發呆,方思弄偷偷觀察她她也沒有發現,眼神發直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神游。
其實這么多人在這兒,行李不太需要守,他主要是看著姚望。
姚望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希望不要是關鍵性的問題釀成大禍。
方思弄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路上他和玉求瑕換著拉車,玉求瑕那輛車雖然小,但裝了四個人的行李,還有全套攝影器材,不算輕,這會兒方思弄也有些累了。
他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神思剛放空一下,突然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耳語聲,仿佛無數人在他的耳邊輕聲訴說著什么。他四處張望,卻看不到任何在說話的人,他一瞬間毛骨悚然,頭皮都麻了。
然后他感覺被人拍了一下。
他差點叫出聲來,幾秒前他才看過自己身后,根本沒人,那現在是誰在拍他?
一時間他又想起一些民俗說法,是每個人的肩膀上有兩盞燈,被鬼拍了肩膀千萬不能回頭,不然就會把燈吹滅。
不過這種驚懼糾結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間,因為下一刻那人就說話了:“哥!
是蒲天白。
哦,原來是蒲天白,怪不得這么快。
他松了一口氣,又有點生氣,神色不善地轉身面對著蒲天白,卻看到蒲天白慘白著一張臉,神色非常慌張。
他的心也跟著提起來:“怎么了?”
蒲天白的眼睛飄忽地往一邊瞄,是大部隊所在的方向,聲音有些顫抖地問他:“……哥,出發的時候我們有幾個人,你還記得嗎?”
“十三個啊,怎么了?”方思弄下意識就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別盯著看,別回頭。”蒲天白立馬阻止了他,然后又吞了一口唾沫,“你等會兒慢慢看,不要有太大反應……”
看什么?方思弄很疑惑,下一刻就聽見蒲天白道:“……現在好像有十四個人!
第160章 十三人14
十四人?
多了一個?
為了不太過引人注目, 蒲天白說過這話以后就走開了,讓方思弄自己注意一下。
方思弄冷靜了一下,在石頭上調整好坐姿, 目光若無其事地掃過所有人,數了兩三遍,發現真的有十四個人。
多了一個。
多了誰?
他感覺一陣酥麻的感覺從脊椎慢慢爬上來, 直至頭皮,跟那種驟然出現的驚嚇場面不同, 這種悖論式的恐怖讓他感到一種深切的不寒而栗。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幾口氣,壓下腦海中所有煩躁的念頭, 復又睜眼,看向了人群最集中的地方。
現在眾人在溪邊基本都已取水完畢, 井石屏的那口大鍋也架好升起火了,眾人便在那里排隊等燒開的水。
方思弄又細細地看過了每一個人。
——玉求瑕、蒲天白、元觀君、花田笑、井石屏、李燈水、余春民、張秀晶、廣波鴻、余娜、再加上他自己和姚望, 還有那兩個陌生一點的女孩……
怎么數都是十四個啊。
如果一定要出問題……是那兩個女孩嗎?
她們長得那么像, 難道一直是一個人?
……可只有一個人的話, 他的腦海里會冒出“像”這個概念嗎?
無數思緒在他腦海中盤旋纏繞,像躁點組成的黑蛇, 讓他的腦子亂成一團。
——為什么?為什么看不出來是誰?
——到底是誰出了問題?
忽然,他腦中劃過一絲長音, 剛剛聽過的那種耳語再次擊中了他,讓他感覺整片森林變得鬼影幢幢、天旋地轉。
現在也沒工夫考慮“肩膀上到底有沒有燈”了,他下意識回頭看向身后,就見一道人影飛速略過灌木,消失在了森林深處。
他一下子就跳了起來,驚呼道:“有人!”
其他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統統看向他。
他指著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指尖在視線下緣顫抖:“有其他人在!我剛剛看到了!”
“這里不止有我們!”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閃爍驚恐。
過了好一會兒,余春民干笑道:“……也許是野獸呢?”
然而方思弄很確定,他是攝影師,對形體的認知比常人深刻得多:“不,是人!
廣波鴻有些暴躁地接茬:“就算是人也沒什么吧?這么大片森林,還不讓別人進來了?”
他這話倒也沒錯,放在現實中當然是如此,可在這個世界觀中,這片森林如此神圣,進入森林如同進入另一個世界,除了他們以外真的還有別人進來嗎?
元觀君察覺到了隊伍氛圍的低迷,在這種環境下是非常危險的事,她立即招呼道:“收拾收拾,我們繼續走吧!
“啊還要走啊,好累啊……”那兩個幾乎像雙胞胎一樣的女孩中的一個小聲抱怨道,但因為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她的聲音就顯得很突兀。很多人看向她,她有些尷尬,下意識就看向了廣波鴻,嫵媚的雙眼水光瀲滟,瞧著很是楚楚可憐。
方思弄勉強辨認出她就是那天跟著余春民來找他拍照片的那一位,可在這個時候,她下意識看向的不是進入這個世界大部分時間都跟她待在一起的老手余春民,而是同為新人的廣波鴻,這幾乎只有一個解釋——她與廣波鴻在“世界”之外認識。
很有可能,她就是被廣波鴻卷進來的。
這段推理在方思弄腦海中順理成章地完成,之后他很容易意識到,如果這段推理成立,那就意味著這幾個女生并不是npc,而是被帶進來的人類……可她們拍出來的照片為何會那么相像?都是沾著金箔的血尸?
從另一個方面想,如此相像的三個人是怎么一起被卷進來的呢?
方思弄看向廣波鴻,他記得這個男人介紹過自己開了個演藝公司,這么看來這幾位女士身上確有與之相符的氣質,所以她們是一起被卷進來的,而六神無主地進來之后,心中的主心骨便是老板廣波鴻。
這說得通。
而隨之一個邪惡的念頭卻從他心底生出來:她們很可能是在同一個空間里被廣波鴻卷進來的——同一個化妝間或辦公室,廣波鴻不要太輕易就可以把她們聚集在一起——所以她們一起被卷進來這件事……會是巧合嗎?
抑或是廣波鴻故意的?目的就是為了……拉她們墊背。
這時方思弄忽然又想起他、蒲天白和花田笑第一次被玉求瑕卷入“弗蘭肯斯坦世界”時,接收到的盧盛的嫌惡的眼神。
所以當時,盧盛是不是也以為他們是玉求瑕拉進來當墊背的?
而當時的其他人是什么反應?
這么看來……盧盛似乎是這些人中最有正義感的一個?
也是死得最早的。
“你跟我說我有什么辦法?”剛被方思弄惡意揣測過的廣波鴻煩躁地盯著喊累的女生,用手不停搓著自己的鼻子,像煙癮犯了的樣子,一點也不憐香惜玉,“走不了就死這兒!”
那女生眼眶一下子紅了,委委屈屈地閉嘴了。
這對久經沙場的老手們連場鬧劇都算不上,井石屏快速地組織著大家把剛燒開的水灌進囊袋,收拾規整就繼續上路。
玉求瑕回到方思弄身邊,把水囊放在他們的小車上,接過車把,幾乎沒正眼瞧方思弄一眼就已經發現他的不對勁,貼近他小聲問道:“怎么了?”
方思弄瞥了一眼正在去拉姚望的張秀晶,評估了一下距離,便湊到玉求瑕耳邊用極小的聲音將“多了一個人”的事情說了。
玉求瑕聽了他的話,用若無其事的目光掃過眾人,思索片刻后對他道:“到下一個休息點,給大家拍一張照片吧。”
這是個好辦法,攝影師耶爾的相機在這個世界里顯然有非同尋常的魔力,就是不知道拍完之后會發生什么。
之后的一段路,方思弄宛如一只驚弓之鳥,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渾身緊繃、心跳加速,他的眼睛仿佛直接長在了身后,也時常環顧四周,提防著那個“人”出現,對他們不利。同時觀察著其他人,試圖從他們中間找到那個混進來的“多的那一個”。
不過一直沒有事情發生。
這片森林里似乎連風都沒有,只有凝固一般的霧氣,在這種環境中長距離地行走,很快就會丟失時間感。
不知道多久之后,方思弄注意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香氣,像是某種不知名的花香與腐爛植物的混合味。他感到心中涌起一陣不安,身上汗毛倒豎,五感也因為腎上腺素飆升而陡然放大,他聽見腳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森林中無數人在低聲細語的感覺也再次出現。
霧更濃了,比他們剛剛休息燒水那里濃了很多很多,但因為不是突然一下子濃起來的,似乎并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
而方思弄現在注意到了,霧已經濃到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他心中“咯噔”一聲,轉臉去找玉求瑕,一回頭卻沒有看到人,只有霧。
他的心臟狂跳,在體內響如擂鼓。
強自鎮定下來,他先想會不會是霧太濃了把后面的人遮住了,等了一會兒沒有人來,他又往回走了幾步,還是沒有找到人。
可他一路走來一直很機警,明明一直有聽到玉求瑕拖的小車滾輪壓在落葉上的聲音,四下張望的時候也一直有看到走在自己斜后方的玉求瑕。
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他用右手掐住左手手肘,壓下身體的顫抖,又轉身向前跑。
也許是霧太濃,他跟后面的隊伍錯開了,他需要保證自己不掉隊。
可剛剛他已經原地待了幾分鐘,現在前方的隊伍也已經沒有了蹤跡。
他越來越恐慌,腳步也越來越快,后來幾乎就是在跑。理智告訴他越是這樣的情況越應該冷靜,可理智是一回事,恐懼是一回事,他逐漸被后者控制,好在他終于追上了隊伍。
他在前方的白霧中看到了一個隱隱綽綽的人影。
他松了一口氣,放慢腳步,一邊走過去,一邊辨認她的身份。從身高體型上來看,肯定是一位女士,瘦瘦小小的,不是姚望就是李燈水,多半是姚望,因為李燈水應該還要再瘦一些。
越走越近,在一個說話可以不用費力的距離,方思弄張開嘴,正準備開口,那人在他的視線中忽然放大!
兩人間的距離不到十米,那人撒腿狂奔,眨眼便至,在動蕩的濃霧中,方思弄看到了姚望的臉,隨即是一片雪亮的白光。
她手里有刀!
電光石火間,野獸般的本能在他身體里蘇醒,他側身一避,讓開了那當頭一刀!
視線邊緣掠過一抹紅色,他退開之后才意識到那是她手上的血。
她根本不是姚望,而是血手女!
可她為什么會長著姚望的臉?!
無暇思考太多,方思弄轉身奔逃,血手女又追著他砍了一會兒,最后刀嵌進了一棵樹上,他趁機將她甩開,狂奔了很久,卻完全迷失方向。
他撐著膝蓋猛喘了一會兒,稍好一點后在濃霧中四顧,心中涌起深切的寒意與絕望。
剛剛霧里還有樹的存在,可現在只有霧了。
這場霧會散嗎?
他是應該繼續前進,還是原地等待?
是會離終點更近,還是離死亡更近?
等心跳終于不跳得胸腔難受,他站直身子,盡全力觀察周圍各個方向。
白霧籠罩了一切,在流動的霧氣中,他眨著酸澀的眼睛反復觀察,終于在一個方向發現了一個不同于白霧的實體,還是一個人型。
雖然剛遭遇了血手女,可在一片慘白中那就像大海中的錨點,他不得不抓住,慢慢走了過去。不過有剛剛的經歷,這次他決定要看清楚了再行動。
不過這次不一樣,等走了一會兒他就發現,那并不是個人,因為太高了。
那是一棵樹,像一個人一樣的樹。
樹干修長,從地面向上逐漸變細,仿佛是女性纖細的腰肢,再往上的分叉處卻有兩個光滑的樹瘤,是乳/房。整棵樹形狀婀娜曼妙,就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女人。
它甚至還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節疤,像是人臉,站在樹下,那張“臉”上的“眼睛”仿佛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宛如活物。
就在方思弄感覺自己與它“對視”了的那一刻,他猛然一個激靈,心想:我剛剛不是還站在遠處嗎?現在怎么已經走到樹下了?
下一刻,他腳底一空,整個人猛然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