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一半,何婷出去接了個視頻電話。
她起身的時候,鐘虞正好看到手機里晃過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粉嫩臉蛋占據了大半的屏幕。
“閨女,”老陳說,“一到晚上誰都不要,就找她媽。”
下意識地,鐘虞翻過卡在桌面上的手機看了一眼。
已經六點半了。
他放下筷子沒有再吃,紙巾擦拭紅潤的嘴唇。
沒多久,何婷回來,見鐘虞已經停筷,張羅要加菜,鐘虞說不用夠了,何婷見他目光總往手機上落,問:“怎么了有事啊?”
老陳似笑非笑插話:“你沒看他都坐立不安了嗎?”
鐘虞抬頭,意味不明瞥了老陳一眼。
何婷一頭霧水,以為鐘虞著急回去工作,便沒堅持,只加了一份手工面,是這家特色,叫鐘虞一定嘗嘗。
等面的過程,何婷想起剛才跟女兒視頻,嘆了口氣:“有孩子以后,心里有牽掛,上哪兒都不自由。”
老陳似笑非笑哼了一聲。
“你哼什么?”何婷瞥他,目光又落在對面垂頭攪弄湯羹的鐘虞身上,總覺得鐘虞像是有心事,她沒多想,繼續說,“而且總會很焦慮,你說我把她生下來,不是養只小貓小狗那么簡單吧,我得對她負責,我能不能在物質上給她無憂的生活,能不能在精神上給她正確的指引,有時候想,如果我做不到,當初費盡心思把她生下來又是為什么呢,她以后會不會怨我呢?一想到這個我就特別焦慮。”
老陳又插話:“媳婦兒,我工資卡上交,家里財政大權你盡在掌握,還有什么好焦慮的。”
鐘虞沉默地聽,拿起勺子舀一勺湯送進嘴里,他抿了一口,甜甜的銀耳羹卻嘗到苦澀的滋味。
旁邊桌的那兩個女生走了,走之前還偷偷地朝鐘虞看了好幾眼。服務員收拾過后,又一桌客人落座,一個媽媽帶個一歲左右的寶寶。坐下沒多久,那寶寶就開始哭鬧,鐘虞目光看去,聽那位媽媽邊哄孩子,邊問同行的看似是丈夫模樣的男人,是不是因為斷奶所以寶寶最近總愛哭。
何婷也聽到了,感同身受地嘆口氣,講起自己女兒斷奶的經歷。
“……真是費勁,孩子難受,我也難受,最后我心一橫,心想長痛不如短痛,我總不可能喂她一輩子吧,既然遲早要斷,拖拖拉拉的又何必呢。當斷則斷,要不然反而害了孩子……”
鐘虞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跳。
“不可能一輩子”,“遲早要斷”,“拖拖拉拉”,“害了孩子”……一字一字仿佛警鐘,在他腦中重重敲響。
火鍋尤自沸騰,咕嘟咕嘟滾著泡,桌上靜了片刻。老陳察覺鐘虞臉色不對,忙給何婷使眼神:“說什么呢,就一個斷奶的事,叫你說這么嚴重,怎么就叫害了孩子。”
何婷懶得跟他掰扯:“你懂什么,你喂過奶嗎,沒喂過沒有發言權。”
服務生端來三碗手工面,鐘虞沒嘗出什么特別滋味,熱乎乎的面吃進胃里竟重得好像冰坨。吃完飯,老陳兩口子說要送他,鐘虞道不用,拿出手機叫車。
老陳狀似隨意問:“回律所啊?”
鐘虞指尖一頓,在目的地那一欄下拉,選定酒店地址。老陳見狀,頓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回律所,沒必要回去。”
語氣輕冷,不知是說給誰聽。
車很快到,鐘虞同老陳和何婷告辭。司機是個熱情健談的大哥,見目的地是酒店,問鐘虞是來出差還是旅游。
“出差。”鐘虞道。
“那待不了多久吧。”大哥還挺遺憾,“你要是呆得久那可得好好逛逛,我們這兒還是蠻多景點的。”
鐘虞沒搭腔,沉默著轉頭看向車外亮起的街燈。燈火融融,暖得叫人想靠近,忘記自己不過只是路人。
了到酒店,鐘虞下車,經過大堂時恰好碰到經理,對方提醒他半夜還要刮風降溫,讓他注意添衣,謹防感冒,如果不舒服,酒店有常備藥品可以提供。
鐘虞表示感謝,回房間稍事休息,就到了和紐約團隊視頻的時間,他習慣提早上線,等候的過程站在窗邊向外看。
行道樹被風吹得向一個方向傾倒,行人紛紛裹緊外衣。
起風了。
鐘虞面色微凝,不自覺抱緊手臂。
這樣的天氣,即便呆在緊閉的房間都覺得冷,何況是不時有人進出的大堂。
身后電腦傳來上線的聲音,鐘虞回頭,坐下時面色已回復正常。
上線的是助理茱莉亞,茱莉亞一眼注意到鐘虞的嘴唇,玩笑道:“yu,你嘴唇好紅,是抹了口紅嗎,好漂亮。”
茱莉亞性格活潑,鐘虞習慣了她不著調的調侃,用英語回她:“我晚上吃了火鍋。”
茱莉亞發出羨慕的尖叫。
等其他人到齊,會議便開始,流程每次都大差不差,鐘虞先分案子聽匯報,點出問題再給出指示。
以往他總全神貫注,但今天聽著聽著,卻有些走神。
窗外的風似乎更勁了,呼嘯的冷氣鉆透窗楞的縫隙滲了進來。
那孩子今天還會去嗎,穿的夠不夠多,等不到他應該會走吧。
“yu,yu?”茱莉亞喊了兩聲,鐘虞方才回應她,問怎么了。
茱莉亞瞪大眼睛,看了鐘虞好一會兒,只得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我有幾份文件需要你簽字,是我傳真給你還是等你回來,不過也沒那么著急。你那邊進展不錯吧,應該很快能回來?”
鐘虞點頭:“對,進展很好,我很快能回去。”
是啊,他遲早要走,如果不是為案子根本不會回來,不會見面。
他有些后悔,他應該在那孩子再一次來的時候就明確態度,而不是這樣拖拖拉拉一個星期,雖然沒有回應,但也沒有拒絕,讓兩方都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茱莉亞說明白,她這邊沒其他事了。
鐘虞又點另一名律師,努力集中精神卻發現思緒依舊游離。
他想起何婷的話,當斷則斷。
若是不斷,反受其亂。
如果遲早要分開,又何必在一開始要有交集?
何必呢……
小孩子耐心差,忘得快,只要他不再心軟,那孩子應該很快會放棄,也應該很快會忘記。
“yu,你在走神。”茱莉亞插了一句,驚訝的口氣像是發現新大陸,“你怎么了,生病了嗎?你狀態不對勁你知道嗎?”
“抱歉我——”
話沒說完手機響了,鐘虞拿過一看,是老陳發給他一張照片——
只一張照片,什么文字都沒有,這是老陳在給自己免責,他只負責發照片,怎么解讀是鐘虞的事。
鐘虞盯著那張照片。
室外的狂風似乎叫大堂里的燈光都晦暗幾分,也叫角落里坐著的那個小人更加孤單伶仃。
鐘虞閉了閉眼,還是無法做到視而不見。他對著屏幕快速說一句抱歉,今天暫時到這里。
接著不等其他人反應,總是最后一個下線的鐘律飛快退出,顧不上關電腦,拿起外套和房卡就飛奔出去。
他對自己說,最后一次,這是最后一次。
*
蔣兜兜在沙發坐著,感到有些頭昏腦脹。
周末兩天他都待在蔣西北的別墅,雖然蔣紹言臨走前囑咐螃蟹不能多吃,蔣西北嘴上也答應得好好的,但蔣紹言一走就變卦了,蔣兜兜要什么給什么,那剩下的十幾只螃蟹都進到了他肚子里。
周日中午陽光好,沒風,蔣兜兜突發奇想要游泳,蔣西北就往泳池里放了水,讓他游了一會兒,上來之后沒多久,蔣兜兜就拉肚子了。
但他沒跟蔣西北說。
周一早上,蔣西北送他去幼兒園,上課的時候蔣兜兜精神就開始不集中,中途又拉了一次肚子,到下午開始流鼻涕,頭也疼,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感冒了。
老師要跟家長說,蔣兜兜說不用,他自己給蔣紹言說,轉頭卻悄悄瞞下來。
他怕他跟蔣紹言說,蔣紹言就要他回家,那他就不能去找鐘虞了。
放學是司機來接的,蔣兜兜上車后說了律所地址,沒骨頭似的歪在后座,無精打采看窗外。
天從明亮到半明半暗,再到完全變黑,鐘虞一直沒出現。蔣兜兜頭腦越發昏沉,鼻涕也越擦越多,自己帶的紙用完了,就跑去找保安要。
司機同時也是蔣兜兜的保鏢,一直站在外面注意蔣兜兜的動靜,見狀意識到不對,這才給蔣紹言打電話。
蔣紹言讓司機把蔣兜兜帶回家,司機為難,蔣紹言沉聲說:“你把電話給他。”
蔣兜兜接過電話,聽是蔣紹言的聲音,不等說完就立刻大聲拒絕:“no!我不回去!我要等小虞兒!”
說完不想再聽,把手機塞給司機,接著趴在小茶幾上畫他的畫。
這兩天他從動畫片里獲得靈感,決定畫兩只魚。大魚代表鐘虞,小魚代表他,兩只魚要嘴對嘴親親。
想法很好,不過蔣兜兜不擅長畫畫,畫了擦擦了畫,稿紙廢了十好幾張也沒畫出滿意的來。
現在這張他畫了一半,將將畫出了兩條魚的輪廓來,上色的時候又覺得不夠滿意,心里嘆氣這張也要廢了,干脆就在旁邊空白處練習寫鐘虞的名字。
虞字筆畫復雜,不太好寫,蔣兜兜坐得端正,寫得認真,寫完后把紙豎起來自我欣賞一番,又在名字旁邊畫了點小圖案,邊畫邊忍不住嘿嘿樂。
拿出一頁新的畫紙,他把手機也拿出來架在面前,找出動畫片按暫停,然后一邊注意閘機出來的人,一邊一筆一筆照著手機上面臨摹。
不知過去多久,面前落下一道陰影,蔣兜兜抬頭,一瞬間眼含驚喜,然而看情來人是他爸,驚喜迅速轉為失落。
蔣紹言薄唇緊抿,目光無聲掃過蔣兜兜面前好幾堆擦鼻涕的紙,神情變得嚴厲:“你感冒了?”
蔣兜兜縮脖塌肩,不敢說話。
蔣紹言再看他穿的衣服,臉色頓時更差,這種天氣連他都要穿大衣,蔣兜兜穿的還是那種薄薄的小西裝。
不用問他都知道小崽子心里怎么想,大衣不好看啊,腫腫笨笨的,怎么能穿給鐘虞看。
“收拾東西跟我回家。”蔣紹言脫下大衣披在小崽子身上,他的不干涉是有前提的,他不能容忍蔣兜兜這么折騰身體。
蔣紹言語氣嚴厲,不容置疑,蔣兜兜哼哼唧唧抗議,慢慢吞吞收拾,一股腦塞進小書包里拉上拉鏈。
蔣紹言先扔掉桌上的幾團衛生紙,拎起蔣兜兜的書包背在一側肩上,用大衣把蔣兜兜從頭到腳牢牢裹住,緊接著整個抱起來,讓蔣兜兜靠他懷里。
蔣兜兜不死心,問,真的不等了嗎?
聲音有氣無力,身體也軟綿綿的,叫人揪心。
時間接近九點,如果鐘虞還沒出現,要么就是有事絆住,要么就是故意不來。以他對鐘虞的了解,蔣紹言傾向于后一種。
“沒必要等了。”蔣紹言說。
蔣紹言抱著孩子大步往外走,自動門朝兩側拉開,他頂風走出去,步伐卻在看到馬路對面的人時頓在原地。
鐘虞從出租車上下來,正好看到這一幕。
蔣紹言身高腿長,只穿了襯衫馬甲,懷里抱著個人,用大衣裹著,鐘虞知道是蔣兜兜。
凜冽寒風吹得枯葉四處亂飛,吹得鐘虞的衣襟向兩邊敞開,吹得頭發遮住了眼睛,但他卻沒有動,也沒有眨一下眼。
黑夜沉沉壓在頭頂,車輛在馬路上快速穿行,車燈匯成綿延光帶,足以叫蔣紹言看清那道在車流燈河中煢煢孑立的清瘦身影。
他下意識將蔣兜兜抱緊,遙遙地看了鐘虞一眼,在司機打開車門后毫不留戀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