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
年初五那日, 陸陸續續有游人歸港,香港機場的轟鳴聲從早上持續到晚上。直到時針第?二次劃過12這?個數字,一架灣流披著至深的夜色悄然落地。
虞寶意在機上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她坐慣了, 但同行組員第?一次搭乘私人飛機, 七八個小時的航程, 幾乎都瞪大了眼,記錄這?個從未親歷過的場景與時刻。
起?飛點在西亞某國, 可臨了碰到檢測故障, 一延誤,有人便?加急連夜申請了航線,迫不及待接她回港。
虞寶意一開始是拒絕的,既然延誤了,那多等一會?也無妨。
而且她很享受現在和同事的相?處狀態, 不想因為?某個身份的轉換而改變, 待在香港已經受夠了。
可霍邵澎只在電話里告訴她, 要么他親自來接, 要么飛機到了,她乖乖上去。
在她的判斷準則中, 霍邵澎是比私人飛機更奢侈,更引人注目,更容易讓別人戴上有色眼鏡看她的“東西”。
所?以她選擇乖乖上去。
轉機的流程也省了,踩著大年初五的尾巴,終于?還是回到了家。
既然錯過除夕和春節, 有人選擇待在香港當作旅游,有人還是等待明日從香港出發歸家的飛機。
一一安頓完她們, 跟了一路的虞景倫,快兩點鐘, 才看到自己的妹妹從酒店出來。
更深夜闌時分,連待在將繁華形容到極致的城市,身體也會?有種模糊的遲鈍感。
虞寶意攏緊大衣,將圍脖往嘴唇上提了提擋風,快步到副駕駛邊上,拉開車門,眼神順勢抬起?,醒目地一頓。
“Terrance?”她始料未及地接觸到霍邵澎的視線,又錯愕往主駕上一望。
虞景倫笑得明目張膽,側著頭說:“你不舍得讓人熬夜來接,就舍得讓你哥過來?”
“你大過年的又沒什么事。”虞寶意更是理直氣壯與他斗嘴,“跟Terrance比?”
“去去去,你倆坐后面去。”
還沒發過言的霍邵澎欠身下車時,分外自然地攬住虞寶意的肩為?她擋風,看得旁邊親哥哥的笑容變得莫名欣慰。
虞寶意還在奇怪地嘀咕:“你們什么時候關系變這?么熟了?”
都坐上車后,霍邵澎邊理她圍脖,低聲邊說:“偶爾會?約出來喝茶。”
“他是你男朋友,我?們關系不熟,你不應該反思下嗎?”虞景倫踩油門還不忘擠兌妹妹,“要不是之前?有個局碰到Terrance,托你的福,我?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有機會?能講上第?一句話。”
“嗯,這?方面,你是該反省下自己。”
霍邵澎停下動作,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眼,定睛看她。
兩人一唱一和,誓要把這?份熟講得無可指摘。虞景倫緊接著說,“旬星在準備下半年上市的事情,你作為?太子女,一點都不關心就算了,還不主動引薦自己經驗人脈都那么豐富的男朋友給我?認識,說得過去嗎?”
“上市按流程走不就好?了。”虞寶意對這?方面一竅不通,故也不敢過多評價,“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男朋友是誰,你不會?問?啊?”
“你看看你看看,倒打一靶無法無天!”
“不行你下車,我?自己開。”
兩兄妹吵吵鬧鬧就是一路,第?三人在場,霍邵澎話更少?了些,偶爾虞寶意被嗆得氣急,也會?忍不住垂首輕笑。
到地方后,霍邵澎的車泊在不遠處,似早有預謀。
虞景倫單手搭著方向盤回頭,說:“Terrance,今晚這?人你可帶不走,距Daddy好?掛住距啊。(她爸爸很想念她)”
“誰說我?要跟他走了?”
虞寶意嗆回一句,反手拽著人便?下車,虞景倫則自覺駛遠找停車位。
更深夜靜,兩人間的距離被一陣陣清寒的夜風填滿,而緊握的手正互相?傳遞溫度,成為?廣袤寒夜中的唯一熱源,令人不舍松開。
若仔細感受,能觸到對方脈搏微弱的隱動。
“你們霍家的過年利是這?么闊綽,倒像砸錢讓我?離開你一樣。”
那晚過后,第?二天醒來,虞寶意看著自己的銀行卡余額陷入沉思。
盡管霍邵澎解釋了哪封利是屬于?誰,她拿著還是略顯燙手,不過當下沒掃興,而是忍到了回來才說。
霍邵澎拉著她往前?走了半步,“如果是這?樣,他們加起?來給你多少?,我?多給一倍。”
“你再說,我?可要見?錢眼開了。”
“我?求之不得。”
多往前?的半步,下一秒便?昭顯了作用,多一分都不舍得掩藏。
“求之不得”話音剛起?,霍邵澎即將人擁入懷中,似來自手上唯一的單薄熱源化開成溫泉,緩慢浸沒了她的全身。
“小意,我也好想你。”
溫泉漫到了心臟,虞寶意沒說話。
她想,霍邵澎知道她會回答什么。
“明天跟我?走?”
她臉貼在他胸前?,唇角往上勾了勾,說:“好?,明天一定跟你走。”
她愿意跟他走。
但始終不能是今天,可也不再沒有來日。
所?以是明天-
年后正式開拍,時間緊迫,虞寶意只給自己放了兩天假。所?以第?二日還沒和家人飲完早茶,就偷溜出去上了霍邵澎等在茶樓底下的車。
她說跟他走,但香港就那么點地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其實去哪里都行,只要是跟他。
但當虞寶意登上港口一臺小型游艇,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這?是去哪里?”
出海?
大冬天的,也很少?富人會?到海上玩了。
霍邵澎不會?開游艇,所?以船上還有一名曬得皮膚焦黃的掌舵手,寒風凜冽,他僅著一件白色老頭衫,花褲衩,踩著人字拖,在大老板面前?也好?不松弛愜意。
“去哪?”舵手聲音洪亮,“虞小姐一會?就知道了。”
語罷,白色游艇在海面拖出一道弧線形的波紋,沸騰般的水浪,映出中環的高樓錯立,鱗次櫛比。
大年初六的太陽光穿不過冬日的冷霧,整座島嶼白蒙蒙的,唯他們的游艇乘風破浪,像大船上那面展開的白帆,迎風獵獵作響。
最后,游艇停在了南丫島的港口——索罟灣。
“南丫島?”虞寶意的驚喜之色毫不遮掩。
霍邵澎牽著她的手小心下船,語氣含有種奇怪又隱忍的笑意,“還記得?”
“當然記得!”她忘了問?霍邵澎此行的目的地,按照從前?和梁思雪來此的習慣,走上一條往上的小道,“那天晚上小雪丟下我?一個人先跑了,我?在這?撞到你,然后末班船的時間因為?下雨提前?了,我?抓著你就跑了……”
她興奮得像只吱吱喳喳的小雀,恨不得把那夜的每個細節都描述出來。
興許霍邵澎的目的地只是南丫島,又興許只想跟著她走,總之,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那位好?客熱情的老板娘的小店前?。
還掛著營業招牌,只是遠不及夏天的氣氛。店內用來養海鮮的水泡魚缸統一清理干凈,少?了機器打氧運作的聲音,來回游蕩的魚影,和魚缸內密密麻麻的上升透明氣泡,一切頗顯冷清。
“老板娘做的冰豆花特別好?吃!”說完,虞寶意又惋惜起?來,“那晚走得太匆忙,老板娘特地加班給我?做的,最后還是沒吃上。”
霍邵澎似笑非笑,隨她停在門口,兩人愣是沒一個想起?朝里頭打個招呼。
可一道清亮爽朗的女嗓及時從頭頂響起?:“冰豆花嘛?好?久沒來了,我?給你做。”
小店二層就是老板老板娘居住的地方,虞寶意抬頭一看,老板娘從橫排的一列盆栽中探出臉,面孔熟悉得叫她莫名感動。
隨著幾道噔噔噔的聲音,老板娘從樓道口出現,干脆利索地往廚房里走,系圍裙戴手套的動作一氣呵成,還不忘招呼門口兩人:“快坐快坐,剛好?昨晚給小孩準備,還剩了點材料,快得很——哎,小雪呢?這?回怎么沒來?”
“她陪爸媽過節去了,這?回來沒給你帶新年禮物,下回我?一定補上。”
“客氣什么?你倆還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老板娘邊忙活手上功夫,邊分神,隔著玻璃往外頭瞧了幾眼,“那這?位是?”
“我?男朋友,姓霍。”
“好?姑娘,有男朋友不忘帶來給我?瞧。”
老板娘大方,虞寶意也不別扭,“這?不得讓你給我?掌掌眼嘛,你說不行,那他一定不行。”
霍邵澎只在一旁觀察著虞寶意,定睛的眼神一轉不轉。
他沒選錯地方。
來到南丫島的她,生?動、活力、明媚,如同那晚,決心抓住他轉身就跑的一刻,空氣中都充溢著她蓬勃燃燒的生?命力。
那等薄雨,澆不滅她身上的火種。
也讓一顆灰寂的心,火星開始伶仃閃爍,終于?,還是燒起?了熊熊大火。
虞寶意嘗到了心心念念的冰豆花,只是可惜深冬季節,許多海鮮品質有所?下滑,但做法仍舊地道,一道避風塘蟹,仿佛都能叫人聞到逼仄漁船上濕漉咸膩的海風味道。
意外的是,晚上竟然又下雨了。
還是和那天一樣的雨絲,有一搭沒一搭地掛在玻璃窗上,像凝結的冰花。
虞寶意飽腹,困意難擋,靠著霍邵澎打哈欠,眼角擠出淚花,聲調也懶散得像只午歇中的貓:“又下雨了。”
“嗯,不過今晚末班船沒有提前?。”霍邵澎手掌輕摟在她肩上,“當時怎么敢帶著我?跑的?”
或許現在想起?有點遲來的羞愧,虞寶意臉藏到他身上,悶笑著說:“我?以為?你也是坐船過來的。”
可當時誰能料想到,盤旋在末班船正上方的直升機不是香港差人(警察)們的日常巡邏工作,而是負責接送霍邵澎的交通工具。
“要是丟下你跑了,自己坐上末班船,你困在島上出不去了,事后會?不會?找我?麻煩?”
“我?在你心里,形象這?么不堪?”
虞寶意總在不該誠懇的時候萬分誠懇:“可你看起?來,真?的很不好?應付啊。”
可她說的又是實話。
的確很難應付,也應付不走了。
興許上天也在開他們的玩笑,故意讓當日場景復現。
小店內有一臺老式收音機,里頭傳出的聲音沙啞,又有種跨越時空的老舊感。
“受天氣影響,索罟灣前?往中環四號碼頭末班船的時間,現在由22:30正式更改為?21:30。距離開船還有五分鐘,請逗留在島上的游客盡快上船。”
一模一樣。
也是從22:30改為?21:30。
區別在,他們不再隔著雨幕對望,而是親昵地依偎在一起?。
“走吧?”看了眼時間,虞寶意有點條件反射的緊迫感,“也比較晚了。”
“好?。”
兩人同老板娘告別,牽著手走出小店前?,霍邵澎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把黑傘,打開后,雨水滴落到傘面,又滾落邊緣,凝結成露狀墜地,在腳邊濺開,如同銀色的蝶翅。
第?二個區別,有了把遮風擋雨的傘。
虞寶意小孩心性驟起?,問?道:“要不,繼續跑過去,坐一坐末班船?”
離末班船開船時間又的確剩五分鐘了,他們慢慢騰騰地散步過去,只能吃到船體的尾氣。
“不要。”霍邵澎攥緊她手,害怕一掙脫給虞寶意跑了,“現在不是夏天,淋了雨容易生?病。”
“不會?啊,雨都下了,不就是老天爺讓我?們再跑一趟嗎?”
虞寶意兩只手挽著他胳膊哀求,可霍邵澎不為?所?動,繼續按照既有步調前?往港口。
果不其然,到索罟灣后,她只聽見?鐵閘關閉的一聲巨響,還有工作人員洪亮的叫喊“收工咯”。
和上次不同,他們沒趕上索罟灣最后一趟離島的船。
雖然港口還停著一臺專接專送的游艇,可虞寶意難免心生?遺憾,方才話趕著話,眼睜睜看著末班船離開后,又變得沉默寡言了。
登船前?,霍邵澎拉停了悶頭往前?走的虞寶意。
“怎么了?”她回頭,神情茫然。
霍邵澎定睛凝視著她,問?:“一定要趕那趟船嗎?”
虞寶意甚至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隨后笑笑,“不是啊,我?就是覺得很巧,而且我?們明明能坐上那趟船的,今晚不就沒有遺憾了?”
“可你的末班船在這?里。”
虞寶意怔了怔。
那一刻,她突然有點領悟到,霍邵澎來南丫島的目的。
這?不是他的興致所?起?,連上島后她自顧自往老板娘的地方去,興許也在他算計之內。
只是不知這?雨,這?提前?開船的安排,是否是命運又一次偏愛了他。
也偏愛了她。
“你不上這?趟船,它就永遠不會?走。小意,這?才是你的末班船。”
黑色的海面上,一臺白色游艇在隨浪潮微動,可不管風浪如何?大,它永遠泊在隨時能接到她,她隨時能上船的位置。
而從前?與此刻的第?三個區別是,她擁有了自己的末班船。
今夜沒有遺憾。
人心
休假第二日, 虞寶意原本想提點禮去探望下霍夫人,可湯少岄和?黎婉青上大嶼山拜佛了,晚上可能要宿在寺中?, 她便托了權叔, 先把?禮送去淺水灣, 表個心意。
霍邵澎知道后,也沒提意見, 只問她晚上要不?要出來?吃飯。
她說晚上要陪家?里?人, 況且虞海和?可能不?會在她臨走前一晚放人出來?,昨天從南丫島回來?,已?經夜不?歸宿過一回了。
下午,關知荷被約去喝下午茶,虞寶意則陪巧姨出來?逛海鮮市場。
“這條鱸魚大啊。”房吉巧指著魚缸中?僅剩兩條的?其中?一條鱸魚, “多少錢一斤?”
報上價后, 房吉巧便示意攤主撈起, 去魚鱗和?內臟時, 順帶問了旁邊的?小小姐一嘴:“晚上還想吃什么?今天的?黑虎蝦和?小青龍看著都?不?錯。”
“小青龍吧,我想吃蒜蓉開?邊蒸的?。”
“老板, 那再要六只青龍仔。”
“六只?”虞寶意心里?快速過了過家?里?人頭,“五口人,怎么要六只?”
“對對,撈那只大的?。”房吉巧傾身指著最?為肥碩活潑的?一只,后回頭, 莫名笑到瞇起了眼,“你一個人吃兩只啊。”
虞寶意不?明所以, 但還是沒讓攤主丟回去,晚上大家?分一分, 總能吃完不?浪費的?。
兩人挽著手走到素菜區,房吉巧這邊念叨著晚上熬個西洋菜白貝豬肺湯清清虛火,后邊困惑的?一聲“Bowie”,打破嘈雜擁擠人聲的?包圍圈,傳到耳畔。
虞寶意回頭一看,頓時啞聲,半晌后才叫道:“景程?”
房吉巧反應更快,直接攔到她身前,“你這男的?陰魂不?散呢,還想來?騷擾我們小小姐?”
沈景程貌似有點局促。
他穿著棕白色的?格子襯衫,深冬時節,看上去起不?到一點保暖作用,黑褲明顯過長,褲腿堆在腳踝上,露出一雙有腳印的?球鞋。手上提著菜籃,里?頭放了幾根紅蘿卜、菜心和?山藥。
總之,和?虞寶意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了。
上一次見,盡管不?太?愉快,可她仍能從他的?語氣、行為中?,瞧見從前意氣風發,所以對此刻落魄的?自己不?甘的?他。
然而現在……
他那雙無神渙散的?眼睛,像一個黃紙燃盡的?銅盆,飛了些黑灰色的?碎燼。
“巧姨,沒事。”虞寶意安撫道。
大庭廣眾下,他也做不?了什么。
“你在這,是幫阿姨買菜嗎?”
據她所知,沈景程以前從來?不?屑做這種瑣碎的?家?務活,認為都?是女人或者家?傭的?責任。
沈景程下意識小幅度提了下籃子,好像一個要給?她瞧一眼的?動作,反應過來?后覺得尷尬,摸著后腦勺笑了一笑,“對、對啊,不?過回去得自己做,我媽住院了。”
“阿姨怎么了?”
“……”沈景程臉色明顯變了下,只是虞寶意看不?懂其中?蘊藏了什么情緒,連樂觀和?悲觀的?分界線都?很模糊。
房吉巧拽起虞寶意的?手就要走,“別理?他,我們回去了。”
她原本也想這樣離開?,可第二聲尾音輕顫的?“Bowie”,還是叫停了她的?腳步。
沈景程望著她,茫然的?眼眸閃過些許不?確定的?神采。
他問:“聊兩句嗎?”
問完,可能覺得虞寶意有所顧慮,那點神采也暗掉了,繼而補充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現在是霍生的?女朋友。”
他沒講別的?。
諸如約個人多的?地方,或者帶著巧姨,他都?不?敢做什么。
只一句霍生的?女朋友,足以成為她的?護身符。
超市出來?后有一間生意冷清,門可羅雀的?冰室,盡管受了季節影響,可冰室也并非夏日專屬。
也許稱得上重要的?一點,里?面的?雪糕、冰沙、冷飲通通都?在打折。
虞寶意只要了杯檸檬水。
兩人不?必走寒暄的?環節,也實在沒什么話題可以寒暄的?。她有一下沒一下地用吸管戳著玻璃杯底,開?門見山地問:“你需要替阿姨借錢是嗎?”
“不?是。”
出乎意料,沈景程否認了這點。
虞寶意的?動作暫頓,她暗自打量過男人一眼,旋即垂額吸入幾口酸甜冰爽的?檸檬水,緩過這陣沉默后,才問:“那你找我,想說什么?”
沈景程可能對自己的?目的?也有點迷茫,干澀的?唇瓣幾度張合,最?終緩聲道出:“霍生來?找過我。”
“他來找你做什么?”
“這個……沒做什么,也不?重要。”沈景程跳過這個問題,“他身邊跟著的?那位老人,發現我媽眼睛生病了,第二天領了人過來?,送我們去醫院,還找了最?好的?眼科醫生。”
其實沈景程不?說,虞寶意也大致能猜到是那枚胸針。
但如果賣掉了,霍邵澎大抵不?能在那個時間段送回她手上,所以歸根,還是沈景程沒有賣。
單是這點,虞寶意今天就能心平氣和地同他聊一聊。
“醫生說,再耽誤兩天,我媽就瞎了。”不知經歷了什么,沈景程顯得有些后怕,“我已?經害她害得夠慘了,還差點拖累走她一對眼睛。”
虞寶意心情也變得有點復雜。
如果沒有霍邵澎……
哪怕后面她同沈景程分手了,他連同他母親,也會有一個更好的?人生,而非落拓潦倒,在破落的?公屋了此殘生。
但她也不?可能再幫他一次了。
虞寶意放棄折騰那杯檸檬水,手藏到桌底下,說:“住在哪家?醫院,病房號發我,明天我就走了,今晚我去看看阿姨。”
“不?用,那個老爺爺派了二十?四小時護工照顧。”沈景程緩緩提起一口氣,“還有醫藥費,霍生全?部?墊付了,包括后續的?康復休養……Bowie,你和?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也許千言萬語,不?過歸因到最?后一問。
“我離開?香港,回到南城以后。”虞寶意不?留一絲一毫供他假想的?空間。
“是他追的?你嗎……不?對,一定是他追你的?,你一向最?討厭伯母明里?暗里?安排你認識香港那些富貴少爺。”
虞寶意也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問題沒有討論下去的?必要了,“還有什么事嗎?巧姨應該出來?了。”
沈景程沒說話,定定望了她一陣。
良久,他還是沒說,霍邵澎把?那間如今已?成空殼的?建筑公司還給?了他,還留下一筆啟動資金的?事。
錢很少,二十?萬,對虞寶意來?說不?多,對霍邵澎而言更是漏漏指縫的?事。
可于現在的?他,無疑是人生重啟的?希望。
同時,還是一刀刀猶如凌遲割肉的?懲罰。
沈景程知道,霍邵澎就是要這樣羞辱他,也斬斷了他得知兩人在一起之后想糾纏,甚至鬧到全?世界都?知道的?念想。
他沒空糾纏了。
霍邵澎隨手丟給?他一線生機,他就得拼盡全?力抓住,掙出泥潭。
霍生,會玩弄人心,更會駕馭人心。
經歷落魄后人情世故的?種種刺傷,他甚至想感激涕零。
“我沒事了。”沈景程收回眼神,“Bowie,可能我沒有資格說,但……還是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
但不?祝你和?他幸福。
“多謝,你也是。”
虞寶意挽起手袋起身離開?,經過前臺時,原想掏錢包,可腳步頓過兩秒,還是推門走了。
回到家?,她沒有將今天見過沈景程的?事告訴父母,也囑托了巧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房吉巧檢查過她一根頭發都?沒少以后,勉強應承,保證自己守口如瓶。
到了晚上,連提前上內地返工的?虞景倫也趕了回來?。
盡管前前后后加起來?拍攝的?時間僅為四個月前后,可終歸得去到國外,不?再像在南城時,想見隨時能見上一面了。
房吉巧忙活了一頓海鮮大餐,將餐桌擺得滿滿當當。
虞寶意倒不?將其視為什么不?得了的?離別,叫喊著“好餓”,往飯廳里?撲去。
“等會。”關知荷提前一步坐到主位,筷子并起,輕敲了敲她手背,“人還沒到齊,不?能提前動筷。”
虞寶意縮回手,目光環轉一圈,愣是沒找出今晚第六個人,“還有誰啊?”
虞海和?同虞景倫也相繼坐下,凳子還沒捂熱,門鈴叮咚一聲,房吉巧捧出最?后一道菜,順勢前去開?門。
虞寶意杵著筷子側頭去望,一對視,笑意便從唇邊漫開?,極快染滿一雙眼。
“Terrance?”她依舊在原位坐著,隨著男人走進?而抬高了一點頭。
“坐吧。”關知荷示意虞寶意身旁的?位置,“粗茶淡飯,小霍生別見怪。”
“不?會。”霍邵澎將手中?禮品遞與房吉巧,后脫下大衣,掛到虞寶意的?包旁邊,“伯母能收留我這頓飯,感激不?盡。”
在場和?他比較熟的?除了虞寶意外,當屬虞景倫,故也擔當起待客的?主人公角色,寒暄幾句后,引他到妹妹身邊。
虞寶意看著他走到身旁,一雙眼描成了彎月的?形狀。
她壓低了聲音問:“你怎么會來?的??”
“有人不?出來?。”霍邵澎偏過頭,“那我也有的?是辦法。”
她躲開?他冷靜又熱烈的?目光,遠沒做好在家?人面前親近霍邵澎的?準備,嘟囔著:“不?請自來?。”
“什么不?請自來??”關知荷聽見了,倒是不?輕不?重地瞪了女兒一眼,“明天你就走了,還不?邀請小霍生上來?吃一餐飯,是你的?不?對。”
虞寶意不?服氣:“什么走了走了,說得這么難聽呢,出趟國而已?,又不?是不?回來?了。”
“好幾個月呢,想見你都?沒法立刻坐飛機過去。”虞海和?著實不?舍,短短兩句話,得陪兩三口酒。
“伯父如果想見,可以隨時聯系我。”
虞景倫原本在給?自己倒酒,聞言順勢傾身,給?對座的?霍邵澎倒上薄薄一圈酒。
他提杯,作敬的?手勢,“明年,我應該會經常去寶意附近的?國家?出差。”
當他主動放低作為高位者的?視角,旁人很難覺察出來?。
只是虞寶意還是聽出,他為了讓虞海和?接受這個建議,還是廢了點話術上的?心思。
虞海和?目光沉凝,在女兒和?霍邵澎身上游轉著,緩緩抬手回了一杯,干脆利落地一飲而盡。
接下去,虞寶意就不?是這場飯局的?主角了。
話題始終轉不?到她身上,轉到了也有霍邵澎替她擋得滴水不?漏,便只能專心于下午買的?海鮮。
虞海和?不?比妻子,少上社交臺面,酒量尚淺,漸漸也醉了。
他漲紅了一張臉,一手拿著酒杯,歪歪斜斜地對準霍邵澎的?方向,眼神光渙散,“小霍生,我這女兒啊……”
話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著搖了搖頭,“我虞家?,是高攀了你霍家?,外面人都?這樣說,我也承認……但她,我女兒,從小當心肝寶貝養大的?,假如最?后,阿荷真要她嫁她不?喜歡的?人,哪怕這頭家?散了,我也不?會同意……”
講著講著,目光還是放到了女兒身上,好似有顆吸鐵石,聚起了他的?神志。
最?后幾字,咬緊牙到臉也皺起,捏酒杯的?指骨因用力而發白,擲地有聲。
“所以,她可沒高攀你。”
高攀
虞海和醉得雙眼迷離, 嘴里還在念咕著“這可是我最?寶貝的女兒”時,桌上僅剩些殘羹剩飯,關知荷便扶他進了房間。
而虞景倫打?了個電話?后不知所?蹤, 房吉巧則起身收拾, 進了廚房忙活。
恰好那時虞寶意也去陽臺接了左菱一個電話?, 掛斷后原想回客廳,扭身便看見霍邵澎出來, 正在關陽臺門。
她粗粗往里掃過一眼, 見空無一人,才放心?大膽地挨靠過去,環住他勁實?的腰身,“明早十點的飛機去南城和他們匯合,你要回公司吧?別送我了。”
“虞小姐, 我是BOSS。”霍邵澎單掌攬著她肩胛骨, 另一只手手指曲起, 若有似無地碰著西褲一側的口?袋, 那兒似乎裝了個小東西,凸出一點方正的邊角, “曠工一個早上,不會怎么樣的。”
可能是早前見過沈景程,得知霍邵澎瞞著她做了些什么,此?刻她聲音分外膩人,偏生說著懂事的話?:“你早上會最?多?了, 缺一程就要拿另外的時間補回來,不累嗎?”
“說不累肯定騙不過你, 所?以是值得。”
虞寶意沒講話?。
耳邊降落絲絲縷縷纏綿的寒風,似乎隱約能嗅到春天的氣息了。
她在想, 如?果霍邵澎的愛象征春天,那她的世界從今以往,不會再有冬天。
“Babe。”
“嗯?”
霍邵澎確認她看不見,指腹才貼到褲袋邊上,隔著衣料,輕輕捉住那個方方正正的東西,沉聲道:“我還是想和你結婚。”
關于霍邵澎家?中的反對?意見,虞寶意疲于應付,也不想自己抽出那么多?時間,只為扭正某個人的傲慢和偏見,盡管那是他的父親。
所?以她曾主動提出,哪怕不結婚呢?
不要讓他和霍啟裕的關系再度惡化?,最?后連同桌吃飯都成為奢談。
而且她不認為霍邵澎對?她,需要用一紙法?律關系去證明,她對?此?也并?不執著。
退一步說,如?果最?后分手了,她從他身上帶不走任何東西,錢、名、勢……又?如?何呢?
她不需要。
很難講,如?今她是不是仍舊存了一點自證的心?思。
對?悠悠眾口?,對?他的父親,對?所?有有色眼鏡。
都說她犟,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霍邵澎一向尊重她的意見,這段時間才完全放手,可對?她的說辭,不同意不反對?。
如?今想來,是反對?了。
虞寶意用開?玩笑的語氣打?趣:“霍生,你是不是忘記了,不結婚對?你有好處啊。”
拋開?考驗他人品方面的誘惑,以霍家?的影響力,放到政商兩界,根本不需要一個成家?立業的繼承人來□□形象。
同時,他也能利用未婚這點,吸引有這方面目的的合作者,達成利益交換。
他永遠穩坐釣魚臺,愿者上鉤。
可霍邵澎的口?吻,完全不似放棄了這么大的好處,四兩撥千斤地說:“什么好處,能抵得過你嫁給我?”
“多?著呢!”
虞寶意從他懷中揚起腦袋和兩只手,作勢要掰手指數,被他一只手全部圈住,后腰臂膀收緊,更深地往他懷中靠。
他眸光深過今夜夜色,深處又?如?點了一盞孤燈,映亮她面容。
“小意,只要是關于你的事,就不用比較。”
言下之意,她永遠排在首位。
虞寶意是笑著的,不來自這句情話?,而來自情話?背后的分量,他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懷疑和容錯的空間。
“是嘛?”她故意作對?,“家?族、集團——”
“如?果Youra能擔大任,爺爺同意,家?族和集團都能交給她,我辛苦這么久,也該她受一受了。”
虞寶意想到黎溫瑜不著調的樣子,輕笑兩聲:“第一句話?明明就不可能啦,霍生在糊弄我。”
“沒有糊弄你。”霍邵澎捉住她骨腕,抵到胸膛前,心?臟勻緩深重的跳動傳遞到手心?,“娶你這件事,如?果霍啟裕要和我撕破臉,那你說的這些,都會不重要。”
他總有讓人輕信的力量。
虞寶意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不然霍家?大公子這么“不著調”的一句話?,為什么說得令她深信不疑。
“好啊。”前一刻是發自內心?地笑,這一秒,她彎著唇,掩藏笑面背后濃烈的情感,“霍生不當霍家?大少爺了,那就入贅虞家?,我養你,如?何?”
“好啊。”
他回答同樣的話?,隨著她笑,同時松開?了手,雙臂環到她身后收緊,“伯父說錯了,你知道嗎?”
“Babe,一直都是我高攀了你。”-
三月末,兩臺SUV和兩臺大型巴士駛入新疆喀什古城。
為防止引起人群聚集,當地政府提前封鎖了部分道路,后面三臺車僅駛到一家客棧前便停下,而最?前面的一臺SUV,則跟隨另一臺黑車進入當地政府辦公樓。
因是北城電視臺出品的節目,背景又?是陸上絲綢之路,一路上,這種場面只多?不少。
第一回時,虞寶意表現得很不盡如?人意。
她的交際手段大都只對?在商場打?轉,油腔滑調的贊助商有用,面對?體制內,甚至有一定實?權與職位的人物,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還在天行那會,跟上頭打?交道的事,都是秦書?遠一手包辦的。而且他男人的身份在這種場合,也更容易吃開?。
話?很難聽,卻是事實?。
幸好楊弦跟了三程,第一程結束時,好心?點撥了幾句。
可第二程,她的表現卻比第一程更加糟糕,甚至屢屢讓場面冷下,可她身為節目總制作,又?必須站在前列,不能當隱形人。
那是她第一次忍不住,主動打?電話?找霍邵澎哭,一開?口?就撕心?裂肺,幾分狼狽慘烈。
興許是嚇到了。
虞寶意聽到他讓Florence緊急申請航線的語氣都在強忍顫意,才勉強止了哭聲,說起自己遭遇了什么。
盡管節目拍攝不會因為她表現好壞而耽擱停止,可接不住這種場合的事實?,也令人分外難受。
當時,霍邵澎也點撥了她幾句,和楊弦不同的是,哭完第二日,他派了自己一個得力助手過來,以臨時執行制片的身份替虞寶意出面周旋,以身作則。
來人行事作風穩健,舉手投足就是一股體制內的味道,又?讓人相?處得自如?舒服。
說得再多?,不如?親眼見過。
自此?她才明白,和這些真正見慣了大場面的人物打?交道,不能當自己是聰明人,更不能“滑”,要作陪襯,要當接的那位,要“實?”。
到第三程,她脫胎換骨,也讓楊弦回去回得安心?了。
喀什是國內的最?后一站。
節目播出后定然會帶動當地旅游業績,這對?國內大部分旅游城鎮來說無疑久旱逢甘霖,因而當地政府也拿出滿分的禮待。
打?過照面后,簡單寒暄了幾句,虞寶意和團隊便隨著人往辦公樓外走,預備去當地一家?特色菜館吃中飯。
她主動走到喀什融媒體中心?派出來的一位年輕小伙邊上,問:“祁哥,兩個月前我讓人來過這邊考察,打?聽到過幾天會有一個艾德萊斯絲綢制品的展覽,是嗎?”
“對?,五天后。”祁哥怕她聽不懂自己拗口?的中文,大大方方擺出一個五的手勢,“如?果你們能待到那時,我帶大家?去,阿麗米罕奶奶到時也會出現。”
“正常情況當然可以,我們拍攝的內容大部分時候都會根據當地風光民俗做調整,這樣才能把城鎮的美完全展現給觀眾嘛。”
“我有個同學,在上一站接待過你們。”兩人邊交談邊走,不由自主落到最?后,樓梯前,祁哥主動讓了一個身位,示意她先下,“她說你們和別人不一樣。”
上一站是甘肅,虞寶意卻不知道哪位是他同學,笑問:“哪里不一樣?”
“不是走過場。”祁哥講話?會刻意保證字正腔圓,正因這份刻意,盡管語速稍慢,會令人感覺他分外真誠,“別人來,都像做旅游攻略,網上講什么,到現場拍幾下,采訪幾個人就走了,很功課。”
很功課。
虞寶意能理解他的意思,而且是一份出乎意料的夸獎,“我想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也不能讓大家?白看。”
如?若看后,和在網絡上看一份流水線攻略的效果一樣,何必呢。
祁哥看著她,忽然做了個手勢,雙目微闔。
他聲輕而鄭重:“感謝。”
落腳后,拍攝于第二日緊鑼密鼓地展開?。
喀什作為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能發掘的地方數不勝數,她和左菱一致決定,不讓攝像頭過長時間定格古巷之中,而是聚焦回人身上。
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是歷史。
可歷史的重量,仍舊由人來賦予。
木雕、鐵藝、繪畫,樂器中的熱瓦普,冬不拉……在一家?百年特色茶館中歇腳,聽十二木卡姆時,她好似能聽見遠方駝鈴悠悠。
轉眼到艾德萊斯絲綢制品展覽的前一日,祁哥主動跟展覽主辦方溝通,特意空出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給她們拍攝。
但剩下的時間,依然要還給當地喀什居民。
因為這一個半小時,虞寶意和導演、編劇連夜修改了腳本,想尋展覽上一位年過耄耋的手藝人做一個深度采訪,屆時哪怕不能放到正片,也能作為旁白為這里的文化?添色。
這位老人在當地相?當于一個文化?象征,輕易不接受外人拜訪了,僅會在一年一度的展覽上短暫露下面,愿意留給她們的時間也僅有三十分鐘。
第二日,輕車從簡,除必要的導演、攝像外,虞寶意誰都沒帶,至于正片內容,待到下午再帶鏡頭好好逛逛人潮如?織的絲綢展覽,更有風味。
早上八點,SUV穿街走巷,最?后停到展覽會大門外。
杜鋒這邊還在搬儀器,左菱正和自己的兩個助手溝通細枝末節的事情,而虞寶意想打?電話?給祁哥,問問他在哪里。
如?果沒有祁哥刷臉,她們一行人是見不到那位老人的。
可連撥兩個電話?都無人接通后,虞寶意暫時斷了這個念頭,上下翻看通訊錄,想瞧瞧有沒有別的辦法?能聯系上人。
不過十幾秒,展覽會大門后有道男聲漸行漸近,越顯急促:“寶意,寶意!”
抬頭一望,正是祁哥。
他幾步跑到車前,額間掛著細細密密的汗水,氣喘吁吁地說:“寶意,現在出了點情況,昨晚突然來了一車人,談生意的,阿麗米罕奶奶決定先見他們,至于你們……”
“什么?怎么會這樣?”
祁哥搖著頭,“不清楚,現在奶奶門外站了幾個保鏢,講……講……那是什么話?,香港的。”
“香港?”
“香港?!”
后者驚詫的是左菱,她快步上前,“寶意,是誰又?跟你作對?嗎?”
虞寶意沒回答,雙目茫然,大腦飛速思考。
可掏空了也想不出香港哪有人在知道她是霍邵澎的女朋友后,還敢追到這來給她使絆子,若說是內地的生意人撞上,哪怕故意,也還說得過去。
香港,實?在不可能。
除非是……
她腦中剛浮現出一個模糊的答案,一臺黑車從側方駛入視野之內,越過他們,大搖大擺地進了展覽會內部。
身后車標上的歡慶女神像,卻不是她熟悉的銀色,而是金色。
在南疆熾烈的陽光下,格外刺眼。
傲慢
虞寶意攥住手機抵著下巴, 繞著車身來回走了不知多少圈,好似想打給誰,可遲遲沒有?動作。
此刻距離阿麗米罕奶奶留給她們采訪的時間, 已經?過去大半個小時, 還有?二十分鐘, 展覽會?即將開幕。
她們沒機會?了。
眾人心里清楚。
祁哥也講了緣由。
阿麗米罕奶奶的后輩們都是艾德萊斯絲綢編織手藝的傳承人,可地處偏遠, 在以絲綢為?名的一帶上, 競爭力最多與?他人平分秋色,完全不到?找不到?替代?品的地步,加之?近兩年旅游業又遭受重創……
“左菱,鋒哥,我們走吧。”不知何時, 虞寶意停了下來, 站在后座車門旁, 語聲平靜無波, 完全不像剛被人截了胡的模樣。
“就這么走了?”杜鋒忿忿不平,“哪怕不計較阿麗米罕奶奶不守承諾, 也不瞧瞧截胡那人何方神圣?”
眾人在毫無遮擋的展覽會?門口干站了大半個小時,早已曬出?一身薄汗,虞寶意給一張紙疊成?長方形,往額頭上摁了摁,口吻則更加無所?謂了:“是誰不重要了, 奶奶選擇了那些人,說明把這種絲綢推廣出?去, 給子孫們討個鐵飯碗才是最重要的。”
“咱們也可以啊!”
“沒人家來得直接,見效快啊。”
不知怎地, 在一旁默默察言觀色的左菱感覺虞寶意知道里面那人是誰,且不是不想親自瞧上一眼?,而是提不起這個勁。
“他們有?錢,涉獵多,渠道廣,換我我也這么選。”虞寶意俏皮地瞇了下眼?,仿佛在開玩笑?,說完后自己?鉆進了車里,還朝外頭高聲招呼著,“上車吧,當放半天?假了,好好準備下午的拍攝。”
總制作享有?一個節目組的最高話語權,盡管她常常將權力下放給總導演,但這種時候,并沒有?左菱提出?反對意見的空間。
兩臺車就這么打道回府,好似只是經?過展覽會?門口,連一抹影也沒留下。
回去后,虞寶意如常過問?下午的拍攝準備工作,也不再有?攥著手機發呆,仿佛想打給誰的走神動作。
她想過,告狀而已。
后來覺得沒什么意義,她也不是非要這段采訪不可。
哪怕非要不可,她也只想通過自己?來解決,而不是依靠遠在千里的那人。
下午,來到?艾德萊斯絲綢展覽會?人流量最大的時候。
整個節目組分成?了幾個小組,各司其職,一波去做街頭采訪,一波跟隨嘉賓,剩下的人分別負責采景、調度、推進腳本上的固定流程。
其實到?這種時候,虞寶意是最閑的,相反左菱滿頭大汗,幾組人的進度得隨時報告、了解,她還得顧著嘉賓這邊的拍攝,保證不出?任何差錯。
虞寶意隨便找了家茶館,坐在外頭攤口處,要了杯熱茶。
喀什是一座風沙感很重的城市。
哪怕在城市中看不見沙漠,可仿佛也能感受到?干燥的黃沙刮過面龐的粗糙。每個人的皮膚上都似附著著沙礫,但不會?顯臟,反而有?種類似晌午日頭的直接熱烈的赤誠。
茶水也是,不順滑不細膩,甚至不夠香。
但就是解渴解乏。
虞寶意用掌根支著臉頰,目光沒有?固定的焦點。
人潮中偶爾會?出?現一個扛著攝像機奔跑的工作人員,略顯慌亂,但仍舊是擁擠混亂中的有?序。而視野經?常會?被日光曬得起了重影,每逢此時,她就會?輕揉兩下。
揉完數不清的第幾次,眼?神不由自主望向遠方,卻在路徑中途被強行截下,有?明顯的頓挫。
但虞寶意神色毫不意外,半闔著眼?,等來人一步步走近。
那一身板正的黑西裝,在一眾民族特色服飾中,分外格格不入,好像他走在了這座風沙舊城的未來之?中。
卻不知要走多少步,才能趕上這個人的時代?。
虞寶意站起身,卻不作對方希望看見的她誠惶誠恐的模樣,表情和方才看路人并無區別,“Uncle,如果你想穩我,應該系我去上門拜訪。(如果你想找我,應該是我去上門拜訪)”
“如果你真?想見我,早上我就會?見到?你。”
霍啟裕不問?有?沒有?人,直接于她對面落座,顯然在暗處觀察了一段時間。他從茶盤里翻過一只倒扣的茶杯,呈弧線傾落的茶水冒出?微薄的白氣,他問?:“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
虞寶意也坐了回去,微低著頭,很淺地翹了下唇角,“Uncle非要截我胡的話,爭取好像也沒什么用。”
“你可以和那不孝子告狀。”說到?這,霍啟裕似乎因?為?不想看她而側過了頭,鬢邊藏了幾絲白,“至少那位老人會?多給你三十分鐘的時間。”
她不接這茬,舉重若輕地回應:“都紓尊到這邊陲小鎮了,Uncle,我看得懂局勢。”
一個遠在千里,霍邵澎當然可以伸遠了手為她解決這個麻煩。
可奈何霍啟裕人在這,近在咫尺,只要他想,就多的是不讓她如愿的辦法?。
所?以,何必?
“既然如此……”霍啟裕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為?什么還和阿邵在一起,你不缺錢,所?以霍家不會?給你任何東西。”
“誰會?嫌錢多啊,Uncle給我那封大利是,我開心了好久,還沒來得及多謝Uncle。”虞寶意不緊不慢,似他單刀直入的話語,未曾在她心上停留過片刻。
她確實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女人。
霍啟裕見虞寶意的次數不多,可僅有?的幾次,都讓他審視她的目光一點點撕下遮罩的布面,一點點清晰,再一步步回到?正軌。
奇怪的是,那不是他所?控制的,而是每見一次這個女人,他都會?對她多出?新的看法?。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霍啟裕不給她躲避的余地。
可虞寶意的目光自始至終不退不讓,平靜地問?起:“Uncle,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知道,你特意來到?喀什,特意找到?阿麗米罕奶奶,是為?了看我如何應對你的考題,還是真?的想談成?一樁生意?”
她不卑不亢反將一軍,猶如一棵扎根已深的大樹,哪怕是十號風球,也不會?讓她動搖分寸的模樣,讓霍啟裕恍惚了短瞬,好像從虞寶意身上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可她和那個人,從始至終,都不互為?對方的影子。
因?為?這樣的人就連影子,也只會?擁有?本人的靈魂與?內核。
他曾拼命想摧毀這種內核,讓那人成?為?自己?庇蔭下言聽計從的傀儡,可面對虞寶意,相似的另一種內核,他出?奇地平靜下來。
“生意的確要談,可遠不到?我親自來一趟的地步。”
不過集團龐大業務經?過幾道細分工序后微不足道的一條支線。
但霍啟裕派了人,一路關注著虞寶意的動作和去向,得知在喀什這座城市興許能產生一次交匯,他思慮了半刻鐘,決定啟程。
也的確是考題。可未曾預料到?,虞寶意連作答的機會?都放棄了,瀟灑得不行。
哪怕當面對峙,哪怕等他走后極力向阿麗米罕爭取,哪怕和霍邵澎告狀,尋求援助,那個不孝子一定會?幫她……
但以上答案,沒有?一個是他會?滿意的。
“Uncle大費周章,只是為?了問?我,為?什么不離開Terrance嗎?”
“和他在一起,可你明知我不同意,你就不可能過門。”
虞寶意不知被哪句話哪個詞惹笑?了,她垂額抿了口茶水,才把克制不住的笑?弧壓平。
“我為?什么要過門?”她反問?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趕在霍啟裕說那句“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前,她主動打斷,“說實話,Uncle,我覺得霍家什么都給不了我,是能給我工作上的經?驗、機會?,還是金錢、人脈關系……可能可以吧,但我自己?本身能得到?,為?什么要依靠霍家?”
“因?為?捷徑,人一旦走了一次捷徑,就不會?忘掉這種感覺。而且虞小姐這些話,倒辜負了虞夫人一番心血。”
“虞家是虞家,我是我。”虞寶意也不可能完全否認虞家出?了一個“霍家大公子的女朋友”后吃到?的紅利,“沒有?Terrance,我不會?聽Mommy的話嫁豪門,有?了Terrance,我也不是因?為?聽了她的話,非得嫁這個豪門。這其中的區別,是Uncle不懂,還是裝作不懂?”
虞寶意自覺語言上的禮數失了不少,可她接下去要正常工作,不想因?為?和霍邵澎的關系,再惹來一次類似的麻煩。
“你的反對,你的意見,可能這樣說不太禮貌,但Terrance和我都不曾放在心上過。”
換做平日,她不可能用這種語氣用詞同長輩講話,只是霍啟裕的傲慢和偏執已經?到?她不愿拐彎抹角的地步,“我唯一能做的,是顧全你們父子關系,不成?為?再次惡化的誘因?,所?以我主動劃掉和他步入婚姻的選項。但Uncle應該比我清楚,如果他一定要娶我,你也攔不住。”
此刻,霍啟裕的臉色已經?有?點難看了,“虞寶意,你也是這樣拿你的伶牙俐齒,讓我兒子對你死心塌地嗎?”
“第二,改變一個人天?性的傲慢,與?因?為?在他認知以外所?以存在偏見的世界,實在太浪費時間了,恕我無法?奉陪。”
虞寶意一口氣將那杯茶飲盡,放回木臺上時,發出?不輕不重猶如叩問?的一道響。
“第三,我放棄爭取,不是因?為?你位高權重,而是如果你有?心幫助阿麗米罕奶奶,一定會?比我們所?起到?的作用大。”
“這才是我看清的局勢。”
退步
四月初, 清明節當日,香港新界香火鼎盛的?龍山寺以?宗教活動為由,發?出閉寺半日的?通知。
剛過晌午, 大?門緊閉, 徒剩誦經聲淌在繚繞的?香火中, 綿延不?絕。
不?到半小時,兩臺黑車披著?和煦的?日光駛入寺中, 安靜得像兩縷幽靈蕩過, 避免驚擾此處長?眠的?逝者。
龍山寺的?住持身披袈裟,站在隊伍最前端,向先行下車的?那位女施主微微鞠躬。
黎婉青一襲極簡利落的?黑色及踝長?裙,回了一躬,輕聲道:“福智住持, 辛苦你了。”
和妻子同?一車的?霍啟裕晚了半刻鐘下來?, 出現時, 邊將?方才通著?電話的?手機揣入袋中, 邊向福智住持頷首,神色淡然, 漠不?關心。
同?一時間,坐在后車的?霍邵澎也?結束了一通工作電話,和父親前后腳下來?。
但和霍啟裕不?同?,他緩步上前,溫聲向住持解釋了自己的?失禮。
“無妨。”福智住持轉過身, “三位施主,這邊請。”
世人大?都知香港地少人多, 房價高得嚇人,卻不?知道, 許多人連死后的?“房子”也?住不?上。
一是公營龕位與墳墓位置短缺,輪候時間長?達四年。二是私營龕位場的?價格比之房價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有多少是憑仗死者為大?的?底氣收費,就不?為人知了。
而價格最高的?私營龕位位于龍山寺,售價六百萬,是一個雙人龕位。
屬于黎婉青的?父母。
龕位光潔如新,常年有專人打理和香火供奉。
黑白照片中,一對中年男女笑意寧和,似在此地待久了,修出了幾分神圣與佛性。被望著?的?人,感?受到死亡沉重?的?同?時,也?會被那幾分佛性托住,進而釋懷。
事實上,黎婉青的?父母,生前便是這樣的?人。
他們用自己生性的?佛根,托住了霍邵澎數次。離世后,虞寶意出現前,兩位老人的?靈魂仿佛成為他連接這個世界的?唯一通道。
他從不?與人說,連黎婉青和虞寶意也?不?知道。
若世界上有一個人可窺見這個秘密,這個人只會是霍啟裕。
“阿瑜飛機延誤了,沒有第?一時間來?看?阿公婆婆。等明天,可不?準怪她哦,媽媽知道阿瑜有多不?生性的?啦。”
盡管碑位不?存在一粒塵埃,黎婉青還是疊起隨身巾帕,輕手擦拭著?,同?父母訴說。
丈夫在身后,兩手揣袋微微垂額,不?知是否專心于此地。
而兒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黑白照片,兩條手臂筆直地垂在身側,渾然天成的?儀態,此刻竟有幾分不?自然。
黎婉青講了多久,二人便陪了多久。
事務繁忙的?兩人進來?前,都默契地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半小時過去,她貌似才把這一年發?生的?事說個七七八八,最后不?舍地撫摸了下遺照的?邊角,再拭去眼角的?半滴淚花,才深吸一口氣,說:“我去和福智住持聊幾句,Terrance?”
“我留在這。”霍邵澎目不?轉視地說。
“好。”
黎婉青往門口走了兩步,發?覺少了什么,又轉過頭,困惑揚聲:“老公?”
霍啟裕終于抬起了頭,平視著?龕位上的?二寸遺照,說:“你先去,我也?有話和岳父岳母說。”
話音落下,黎婉青第?一反應不?是追究他有什么話和自己父母說,而是望向了霍邵澎。
默然無聲嘆了半息,她還是抬步離去。
誦經聲來?自遠處的?寺堂,盡管微弱,卻聲聲不?息,不?停傳到耳畔,填滿了兩父子之間沉默的?空白。
誰都沒開口。
誰都沒等著?對方開口。
霍邵澎上了一炷香,又注視了半刻,開口前,凸起的?喉結上下咽動了兩下。
他聲音極沉,似醞釀過久,心緒都化為重?量,“公公,婆婆,我要娶一個女孩。”
“霍邵澎。”霍啟裕試圖硬聲打斷。
可霍邵澎旁若無人,連語調也?波瀾不?驚:“現在說有點早了,但九月份,我帶她來?見你們,她叫虞寶意。”
“霍邵澎!”
“如果有任何人反對,或者……”說到這,他平靜的?眼神才緩緩轉到即將?勃然大?怒的?父親身上,“找到她,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從始至終,他面色古井無波。
可投望去的?眸光,猶如穿過極寒之境,連隱隱約約的?誦經聲,也?變得似寒風侵肌,拂著?令人不?寒而栗。
“爸爸,公公走時,我已?經退過一步了。”
他沒猜錯。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清楚他不?與他人道的?秘密,這個人只會是霍啟裕。
而虞寶意一直以?來?的?估計都是錯的?。
他們父子的關系早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在黎婉青的?父親離世那時,所以?根本不?必再計較惡化與否。
霍啟裕只做了很簡單一件事,就把事情推到了這步田地。
葬禮結束那夜,把黎婉青父親留給外孫的?遺信丟到寶盆中,燒了。
成為金銀紙錢中毫不起眼的?一抹灰。
他連找,都無處可找。
霍啟裕厭惡岳父主張給霍邵澎的?“自由”。
黎婉青母家權勢略矮于霍家,霍啟裕年輕時又是眼高于頂的?一人,對岳父岳母表面彬彬有禮,實則對他們許多觀念都不屑一顧,更?別說涉及兒子教育方面的?。
信件是黎婉青傷心之時同?丈夫說起,希望能借父親離世一事,讓霍啟裕諒解老人良苦用心,留出些?轉圜之地,不?曾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所以?她對霍邵澎,一直揣有輕微的?愧疚之心,對虞寶意的?事,便也?不?同?意不?反對了。
而霍啟裕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霍邵澎的?態度如此之堅決。
直到現在,都不?曾給父子關系留出轉圜之地。
唯一退的?那步,是他繼續以?霍家人身份留在集團,不?至于后繼無人。
因果循環,不?知稱不?稱得上報應。
而選擇在兩位老人面前撕開體面,無非用這步明確警告霍啟裕,他又一次踩到了紅線。
擅自找虞寶意一事,和燒了那封信的?嚴重?程度,是劃等號的?。
“她跟你說了?”霍啟裕泄了半口氣,恢復少許冷靜。
以?為那么多日不?講,天知地知,這事就過去了。
“她沒說。”霍邵澎依然平靜,“本為你著?想的?。爸爸,什么時候能學會領下別人的?情?”
“我需要領她什么情?”霍啟裕冷哼一聲,“沒大?沒小,目無尊長?,沒過門都這樣,過了門還了得?”
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后半句話口風隱隱約約的?松動。
不?知怎地,見過虞寶意后,他又在展覽會上多待了半日。
換了臺普通車,命司機停在她隨時可能會出現的?巷口街頭。
人頭涌動,滿目黃沙磚墻,她背著?手,在艷麗繁復的?絲帛中時隱時現,有時會幻視她披上了那些?綢緞,五官都變得秾麗。
偶爾碰到扛著?機器的?員工,她側目,專注聆聽,偶爾搭幾聲話,或許是點撥,看?比她高一個半頭的?男人都連連點頭,滿臉服氣。
這時,霍啟裕的?腦中才浮起一個離譜的?念頭。
他錯了嗎?
從未思考過。
所以?,竟然無從下手。
“你以?為過了門她就會跟底下那些?貴婦太太一樣,日日在丈夫身上花心思,得閑無事,就聚在一起飲茶,挑撥是非?”霍邵澎講話已?然不?留情面,“講到底,你不?僅看?不?起寶意出身,還不?信任女性的?能力。爺爺正視肯定她的?人格和事業高度,到底是比你長?了二十多年的?眼界。”
“你不?用拿這種?語氣同?我辯。她如果有真本事,南城那么多事就用不?著?你替她兜底。”
霍啟裕起底了兩人在南城有跡可循的?所有事情,其中不?乏司空見慣的?英雄救美戲碼。
他兒子有本事,非要托著?虞寶意,但不?能托了,還逼他認可那女人的?能力配得上現在的?高度。
沒霍邵澎,早不?知道被原東家戲耍得丟了多久飯碗了。
“那些?事又有幾件,是她本該遇見的??”霍邵澎毫不?退讓,“如果制造困境的?是你,一定要她自己解決擺脫,才配得上你口中的?‘真本事’嗎?”
這個世界,人與人的?位置,一定有高低之分。
上位者不?能以?現有的?視角審視下位者的?處境。
“這件事,我不?會再退步了。”
霍邵澎語速放得緩而重?,不?知是因“這件事”本身的?重?量,還是因為在外公面前,亦或兩者皆有。
“人我一定要娶,至于你……”他許久不?用看?父親的?眼神望霍啟裕,而褪去這層關系,竟變得比看?陌生人還冷淡,“自便吧。”
他說了那天通知霍啟裕要帶虞寶意見母親同?樣的?話。
霍啟裕沒有發?怒。
在霍邵澎與他錯身而過的?瞬間,他闔了闔眼。
黎婉青和霍邵澎同?乘的?那臺車上,Florence也?在,看?見BOSS獨自一人出來?,抓住機會上前匯報了部分工作。
他則站在棕紅色的?檐下,點了支煙。
燃過半根,Florence才就著?前頭的?鋪墊,細致而謹慎地問起:“霍生,蕭家那邊意見很大?,已?經讓一位老董事私下走動,想召開董事會。”
“董事會?開得還少嗎。”霍邵澎不?以?為意。
“可畢竟師出無名……”
名是有的?,只是不?適合放在臺面上說。
他從沒忘記丁毓敏對虞寶意做的?事。
香港幾個老牌家族的?生意、人情關系經過這么多年,早已?像一張復雜的?蛛網,罩在所有人頭上。
每個位于權力中心的?人,都會被不?知來?自哪里的?蛛絲纏緊手腳,牽一發?則動全身。
所以?蕭家能說動霍氏的?董事干預他的?決策。
當然,他同?樣可以?。
纖細筆直的?煙管燃剩一點,煙霧絲絲縷縷纏緊嶙峋的?指骨,某一刻像只銀白的?手銬。
可霍邵澎僅一抬手,便攪得那處白煙四散而逃。
困不?住他。
“有沒有名,他們自己心里清楚,按我說的?做,不?用再來?問了。”
“是。”方瑞絲從不?質疑霍邵澎的?決策,只是擔憂。
“還有,今年八月份的?所有行程,安排之前,都來?找我確認。”
“是——每一項?”
方瑞絲懷疑自己聽錯,上一件事關重?大?的?不?準過問,小小的?行程安排,卻要件件過問?
何況,現在才四月份。
“對,每一項。”
“……”方瑞絲腦中快速過了過,很快找到了“罪魁禍首”,“八月,虞小姐的?拍攝剛好結束了吧,那會應該在……羅馬?”
“對。”
“霍生……”她隱隱猜測到什么,嘴唇莫名抖動,手心發?涼,不?由自主攥緊。
但更?多的?,是一種?自己習慣多年的?世界終于要產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惶恐。
霍邵澎掐滅煙頭,側目瞥了這位跟著?自己多年,早已?練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本領的?助理淡淡一眼。
他微微啟唇,應了聲:“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