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林羽鹿最大的忐忑,就是如何向秦世告白。
太謹慎的話在心里徘徊過千萬遍,生怕一出口就慘遭拒絕。
沒想到星霜荏苒,四年后的今天,他內心最怕的,仍舊是對學長坦白實情。
多么可笑的命運啊,本就不長的一生,所希所求,竟皆系于一人之上。
但就像告白結果和說辭并無關系,秦世究竟能不能接受小森,多半也不取決于眼前的鋪墊。喜歡就是喜歡,一試便知。
林羽鹿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只見過幾面,學長便可以和小森一起逛動物園了,這已經說明結果,不如近兩周便找機會開口吧?
他在夕陽下緩緩邁步,望著那對父子在光芒中的剪影如此決定。
*
東港野生動物園規模龐然,夜幕降臨之際,海豚館的收場表演人聲鼎沸。
超愛動物的小森興奮地從兩人中間跳起,站到欄桿前踮著腳尖帶笑張望。
真是活力無限。終于能坐著歇一歇的林羽鹿輕輕嘆息。
秦世正抱著胳膊百無聊賴,聞聲不由側頭嘲弄:“你這么沒用,怎么敢養一個小孩?”
“小森那么可愛,見到了沒辦法不管,”林羽鹿不愿掏心掏肺,只盡量溫和地鼓勵,“不過,還是學長這種優秀的男人比較適合當爸爸。”
秦世并不上鉤:“算了吧,沒興趣。”
林羽鹿認真強調:“但我相信以后你會是個好爸爸的。”
似乎覺得他自說自話有些荒唐,秦世哼了聲,很意外地發問:“你喜歡什么動物?”
甚少被關心喜好的林羽鹿呆過兩秒,輕聲道:“小貓吧,以前在孤兒院喂過野貓,夢想著長大后能養一只的。”
“夢想?”秦世嫌他用詞夸張,“這不是立刻就能實現?”
林羽鹿垂眸:“算了,照顧小森都忙不過來。”
“你可以離開那處狗窩,來我家住,”秦世提出要求時永遠理直氣壯,語氣更像恩賜,“反正那些傭人閑得要命,便宜你了。”
同居……
其實大學時兩人也不明不白地同居過短暫的時光,在秦世位于香港的某間公寓內。
最后林羽鹿選擇離開之際,便把要還他的東西,全都放進了未曾啟用過的保險柜。
現在想想,之所以那些東西閑置四年沒被發現,很可能是因為那房子秦世本也不住,只是另一間用來圍困和玩弄自己的“狗窩”而已。
往事縹緲,心情難言。林羽鹿低頭拒絕:“不用。”
這話好像有點生硬,片刻后他又彌補:“暫時不用。”
“隨便你,總有你想住的一天。”
秦世隨之浮出饒有興致的表情,多半是琢磨好了折騰人的新點子。
林羽鹿躲開目光,重新望向開心雀躍的小森。
不料秦世忽坐到旁邊,當眾一手摟住他清瘦的肩頭:“要不然,明天我們去打獵吧?看籠子里的動物有什么意思?”
大庭廣眾兩個男人如此親密,實在壓力過載。
林羽鹿努力躲避:“你松手,注意點影響。”
“影響?”秦世輕笑,“這不是你希望的嗎?難道當年你想玩的是地下情?”
“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知道學長對我沒有感情,”林羽鹿淡聲表態,回歸話題,“打獵太危險,不適合小森。”
秦世不滿:“我可沒想帶拖油瓶。”
“他不是。”林羽鹿立刻強調,“小森和我們一樣是完整的人類,只要你愛他,他也一定會愛你,而且小孩子的愛是——”
秦世打斷:“愛?”
一秒后,他又浮現出更明顯的壞笑:“我就喜歡觀賞你沉迷天方夜譚的表情。”
琥珀眼眸不再如少年時那般輕易受傷,也不再想用更熱烈的行為去證明真誠。
很快,笑意同樣也浮現于林羽鹿的眸底,他溫柔地抬起指尖觸碰到學長的面頰:“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溫涼的觸碰格外短暫。話音落下,手也落下。
秦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頭腦空白一秒,原本要堅持的出游念頭便也消散了。
*
得病后最無奈的狀況便是體力不支。
盡管今晚想讓學長多陪著小森玩玩,可剛過九點,林羽鹿便感覺到腳步虛浮。
他借口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吃了片藥,努力緩過好幾分鐘,方才勉強重新露面。
路上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人流不息,多值得羨慕。
林羽鹿一如既往地瞬間看清學長所在,走過去后不禁疑惑:“小森呢?”
正坐在長椅上回微信的秦世抬頭,左右瞧了瞧,略顯茫然。
無法控制的焦急隨即涌上心頭,導致林羽鹿的聲音都高了起來:“不是讓你看著他嗎?就幾分鐘而已,為什么非要盯著手機?”
極罕見被罵的秦世倒沒生氣,環顧四周的同時安慰:“剛才還在,肯定沒走遠。”
林羽鹿向來謹慎,從未想過會發生這種意外,他急道:“人販子幾秒鐘就可以動手!”
話畢,便茫然無措地在人群中尋找呼喚起來。
兩人之間,秦世是毋庸置疑地上位者,哪怕他常對小鹿有所傷害,也很快便能想出理由自我和解,但……關于孩子,一切好像都不一樣。
望著情緒向來穩定的小學弟瘋了似的找人,某種類似心虛的愧疚逐漸浮現。
秦世終于伸手攔住他表態:“冷靜點,我馬上叫人來找,你就在這里等他,我先去園區管理處,看看能不能使用廣播,順便到附近報警。”
氣惱歸氣惱,這番提議倒是理智。
林羽鹿勉強點頭,淡色的眼圈已然泛紅,徹底六神無主。
……你好像都沒為我如此激動過呢。秦世冒出極不靠譜的抱怨。
幸在此時,小森忽然跑來摟住了林羽鹿的腿:“爸爸,送你朵花花!”
“你去哪了?!”林羽鹿瞬間便把他抱起,忍不住拍打兩下,“不是說過絕對不可以走開嗎?”
被揍的小森自知理虧,心虛甩鍋:“誰讓他不理我?”
松了口氣的秦世不滿蹙眉:“你還敢怪我?”
“不怪你怪誰!”林羽鹿依然很惱,語氣激動,“你怎么連一個小孩子都看不住?你這樣我怎么把小森交給你!”
由于危機解除,秦世的傲慢心態又開始復蘇,哼笑嘲諷:“用不著交給我,以后再也不幫你看著小崽子了,我可沒這個義務。”
從前更過分的話也都說過,林羽鹿頂多只是委屈到沉默。
但今夜似乎有所不同。
他顯得呼吸艱難,努力想反駁些什么,最后卻是兩腿一軟,松開小森摔落下去。
幸好秦世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們兩個撈住,把林亦森拎到旁邊的同時用力攙扶:“喂,你怎么了?”
林羽鹿緩過相當混沌的幾秒,終于撒謊道:“低……低血糖……”
*
原本屬于父子兩位的小小熊貓房,再加進個一米九的大男人著實擁擠。
被抱到這里的林羽鹿倒是沒多久便緩了過來。
小森在旁憂心忡忡:“爸爸,你再吃點巧克力嘛。”
“我沒關系,”林羽鹿伸手揉揉他,“但以后不準亂跑了,知道嗎?”
林亦森趕忙點頭保證。
坐在與自己極不相配的卡通沙發上,秦世目露狐疑:“你最近怎么病懨懨的?明天去做個體檢。”
“還不是你們害我著急,”林羽鹿硬著頭皮拒絕,虛軟起身道,“我有點累,洗洗睡了,你要是不回家,幫我陪陪小森吧。”
秦世拒絕:“做夢,你想都別想。”
太熟悉學長的心軟,林羽鹿什么都不說,只是很費力地朝洗手間邁步。
非常擔心爸爸的小森跟在后面走走停停,活像犯錯的呆萌小狼。
門被打開又關上。
秦世瞥過兩眼,才吩咐:“過來。”
被留在洗手間外的小森表情擰巴。
秦世呵道:“沒看到你爸不舒服?你想活活氣死他?可真是個孝子啊。”
“我才不氣爸爸呢,”小森心虛低頭,“我不亂跑了。”
“過來。”
命令再度響起。
林亦森不情不愿地走到秦世旁邊,抬頭望向這位高大的叔叔,警惕之余又有點害怕。
秦世伸手:“雖然我也不想照顧你,但看在小鹿的份上,今晚你我各退一步,你聽指揮,我也不欺負你,怎么樣?配合得好有蛋糕獎勵。”
聽清提議的小森認真思考過兩秒,終于和他拉了拉鉤。
秦世悠閑地靠到沙發上:“想吃什么口味的?”
林亦森對手機非常感興趣:“這樣就可以選嗎?”
“外賣懂不懂,”秦世沒多少耐心教小孩,“只要有錢,要什么都可以。”
小森眨眼:“你很有錢嗎?”
秦世警惕:“你爸說的?”
小森搖頭:“你家像城堡一樣大。”
“還行吧,”秦世張口就來,“像你爸這種人,我想買幾個買幾個。”
小森并不相信:“人不能買。”
秦世冷哼:“你長大就知道,人最不值錢。”
“爸爸是無價的,”小森認真,“因為爸爸全世界最愛我了。”
“是嗎?”秦世故意氣他,“很遺憾,他最愛的是我。”
可惜林亦森完全不信,瞬間撇嘴呵呵,那表情實在和面前的男人如出一轍。
秦世立刻把手機塞過去:“那行,你慢慢挑,記得用愛結賬。”
*
和預料中一樣,學長最終還是因客觀情況妥協,肩負起了看顧小森的責任。
林羽鹿簡單沖過澡后虛脫躺倒,迷糊間聽見他們在吃蛋糕、玩桌游,心里非常安慰,開始相信秦世肯定不會拋棄孩子。
但也有些酸澀,是想到未來許多年里,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再與自己無關。
紛亂的夢影海浪般襲來,將他推向了黑暗的深處。
*
午夜。
秦世在他嫌棄的浴室里洗過頭發,用他嫌棄的浴巾擦了擦,又在他更加嫌棄的狹窄兒童房里轉了兩圈,實在是處處皆不順心。
早知來動物園這么多事,就應該留在柏林和那些美人才子們通宵喝酒的。
萬分后悔的同時,目光又落在床邊。
小森也累得睡著了,乖乖地靠在林羽鹿懷里,總是機靈過分的臉終于顯出恬靜。
這孩子真的和林羽鹿完全不像,簡直是食草動物養了只猛獸幼崽。
他生命力旺盛,很快就會長大,憑借聰慧的頭腦和不服輸的性格在社會上混到一席之地——秦世太善于看人了,他知道林亦森會有不平凡的未來。
到時候,這孩子就可以保護小鹿了嗎?虛弱的、單純的而又總是喜歡飛蛾撲火的小鹿……
隨之而來的想象并不令秦世感到愉快。
鬼使神差間,本猶豫著要不要走的他又故意重重地躺倒在了床的另一邊。
這次林羽鹿終于被驚醒,在黑暗中呆滯片刻,才緩慢地伸過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握住了秦世的手。
無言的十指交纏,讓本就紛亂的關系與心情更加難以捉摸。
見學長沒有拒絕示好,林羽鹿才小心開口:“學長,謝謝你。”
秦世沒好氣:“不用了,你還是養好身體吧,少再半死不活的。”
“如果……”
林羽鹿艱難地斟酌用詞。
秦世側眸打量:“又想說什么傻話?”
“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測,學長肯定會愿意幫我照顧小森的,是嗎?”
字字沾血,卻要顯得漫不經心。
林羽鹿說完,便努力地彎起嘴角,用盡全力扣緊了他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