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暴雨澆熄了燃燒的夕陽。
林羽鹿雖準時下班,卻因這場雨困在酒店大堂,怎么也打不到去幼兒園的車。
雷聲好大,兒子肯定會害怕吧?
他憂心忡忡地在軟件間來回切換,未料此時,一聲太熟悉的問候響在耳邊。
“小鹿,你跑來東港又是何必?”
普通話腔調略顯生疏,卻透出誠摯的關懷。
林羽鹿倉皇抬頭。
文質彬彬的優雅男人,極修身的米白風衣襯著溫和眉眼,可謂君子如玉。
男人似乎早習慣他那副懵懂不安的模樣,嘆息道:“我聽說了你的狀況,現在該好好休息、配合治療才對,而不是——”
林羽鹿被這話嚇得瞬間回神:“陳醫生,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是的,這位幫他接生小森的恩人,名為陳敬軒。
彼此于四年前在香港相識,雖然最初陳醫生的確是因罕見的男性受孕案例而起了研究興趣,但一路風雨,他已幫助過太多太多。
是比朋友更重要的存在。
此番遇見實屬意外,林羽鹿看了眼時間,把他引到大堂更角落的位置,忐忑問:“你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陳敬軒永遠冷靜平和:“猜到你不辭而別,就是來見那個人了。”
“也談不上不辭而別,”林羽鹿顯得有點苦惱,“你也不常去清邁,我就不想多添麻煩。”
陳敬軒無奈戳破:“你是怕我阻止你?”
林羽鹿抿住嘴角。
“正好趕上東港有學術交流,我的確是打算借出差的機會來找找你,”陳醫生垂眸望他,“沒想到剛入住就遇見,還真有緣。”
雖然彼此沒有利益關系,但林羽鹿并不想對他有所隱瞞:“我也是很突然知道自己得病,也許您有所了解,淋巴癌不會有太明顯的病痛,所以等我知道時,已經晚期了……”
陳敬軒搖頭:“醫學在進步,就算是晚期,也有靶向藥和car-t可以嘗試。”
“在吃藥呢,別的就太貴了,”林羽鹿聲音哽了下,“我換好幾家醫院看過,希望不大。”
生死有命,當醫生的對此再清楚不過,但天知道他年紀輕輕,是怎么獨自面對這殘忍變故的。
“小鹿!”陳敬軒難得情緒波動,“可你來東港有什么用?我明白小森的未來是你最在意的事,但那個人連你都不在意,會在意孩子?”
林羽鹿睫毛微顫:“雖然有點難,但我相信他終究愿意接受。”
陳敬軒無法茍同:“別犯傻了,跟我回香港治療吧,就算有萬一,我也可以為小森想辦法。”
林羽鹿苦笑:“別人的辦法怎么能和親生父親相提并論……”
陳敬軒緩緩嘆息。
“沒有小森之前,我從不知道什么叫親情,”林羽鹿提到孩子就鼻尖發酸,“不想讓小森像我一樣……”
對冥頑不靈之人,理性似乎無隙可入。
多年來,陳敬軒一直為他和小森做檢查記錄,除卻關注男性生子的罕見命題,也免不了生出關心,他對林羽鹿放棄自我挽救的態度深感荒唐,面色愈發差勁。
林羽鹿忍不住按住他的胳膊:“陳醫生,求你別再管這件事,我會盡快和學長坦白。”
陳敬軒字句清晰:“你很清楚,他不愛你。”
*
許皓本以為自己今日能夠偷閑,結果剛下班就被喊來當司機,不由跟著秦世抱怨:“老板,為什么小鹿可以不加班?我也不想加班。”
睡夠的秦世神清氣爽,換上嶄新的衣衫更是從容,他無意回答,只挑眉:“你叫他什么?”
許皓笑:“薛定諤的老板娘。”
秦世呵了聲:“不是那種關系,想多了。”
“老板你解釋什么?”許皓趁著電梯無人,笑得更歡,“以前從來不解釋的。”
秦世拒絕搭理。
許皓湊到他旁邊繼續調侃:“如果不是的話,公司的同事追他也沒關系了?”
“誰會追他?”秦世全不在意,“無稽之談。”
叮——
電梯停落。
也怪林羽鹿的模樣實在是萬千無一,以至于眼尖的許皓立刻就發現新大陸:“喲,追求者這不就來了?”
在秦世的記憶里,自卑的小鹿總是遠離人群,除了纏著自己,便是獨來獨往,所以毫無預兆間看到他與一個陌生男人舉止親密,甚至拉著對方神色潸然,實在是……
嘖。
許皓看熱鬧不嫌事大:“那兄弟好帥,這是在上演情感糾葛嗎?喂!老板?”
秦世的字典里從無猶豫,他徑直走過去質問:“這就是你不加班的理由?”
林羽鹿被嚇了一跳,瞬間松手,琥珀眼盈滿驚慌。
敵視。穿白風衣的男人態度相當明確,毫無遮掩之意。
秦世冷淡微笑:“這位是?”
林羽鹿非常擔心陳敬軒捅破窗戶紙,忙結巴著解釋:“陳、陳醫生……是我之前的好朋友,剛好遇到了,敘敘舊。”
姓陳?醫生?難道就是那小崽說的陳叔叔?
秦世打量:“你什么時候有朋友了?”
“每個真誠的人都可以擁有朋友,這位先生,請你不要陰陽怪氣。”陳敬軒毫不客氣地開口,反手拉住林羽鹿說,“我叫的車到了,走。”
他不在這里講出石破天驚的真相已是謝天謝地。
林羽鹿如缺了氧般頭腦空空,忙隨著陳醫生朝大門外的雨夜邁步。
秦世仍站在原處未動。
圍觀全程的許皓抱手點頭:“老板,我誤會你了,你們的確不是那種關系,他們兩個看起來比較般配。”
沉默過比想象中更長的時間,秦世輕松而笑,回神催促:“少八卦,開車去。”
*
成年人的夜生活總離不開吃喝玩樂,秦世白日飲酒過量,晚上不想再多喝了,本該找個好地方透透氣,無奈被糟糕的天氣困在會所,著實有些意興闌珊。
臺球桿輕巧擊出,球直滾落洞,游戲結束。
秦世轉身便坐回沙發中央:“我贏了,給錢。”
陪他游戲的發小陳聿深,同是出身極富之家,彼此誰也不圖誰的便宜,相處自來輕松。
微信轉賬聲響過,陳聿深毫不心疼,反而挺開心:“行,我回家了。”
秦世看表:“才幾點?”
“沒老婆等的人不會懂,”陳聿深故意露出帥氣笑容,“你繼續孤家寡人吧。”
秦世惡評:“得意什么?你們不出一年就會分道揚鑣。”
陳聿深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外套:“權當你羨慕。”
冷冷地呵了聲,秦世更加嫌棄:“我羨慕?你想多了。”
“嗯,不是羨慕,應該是嫉妒,”陳聿深點頭,“也有可能是恨。”
秦世點上煙不再看他:“嘴臉。”
“我說你啊,定下來試試吧,”陳聿深臨走時勸了句,“總扮演‘秦世’不覺得無聊嗎?你該找個人讓你安心做自己。”
秦世反問:“我找誰定?”
“也是,沒人能受得了你。”
陳聿深這般笑完,便哼著歌大步離去。
秦世獨坐在流金的燈光中,忽覺得身邊的美酒佳肴沒什么意思,手里數不清的邀約和三教九流的朋友也沒什么意思,他沉默地把煙吸完,終于還是點開了小鹿玩偶的頭像。
*
陳敬軒曾花過很長時間研究林羽鹿的孕期記錄,親手接生過小森后,更關心這個奇跡般活下來的孩子。
定期去泰國、或追來東港,當然是想做檢查和記錄,但同時他也要確認,這對可憐的父子狀況如何。
林亦森當然不會考慮太多,纏著陳叔叔玩了好半天,才乖乖坐回臥室涂抹幼兒園的作業去了。
把上次韋氏智商檢測結果拿出來,林羽鹿微笑:“小森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如果他受到良好的教育,肯定能過上幸福的人生。”
陳敬軒清俊的臉上滿是感慨之色:“當然會幸福,他是你用命換來的。”
當年的懷孕與生產,全程險象重重,每個環節陳醫生都勸他放棄,但每一次……他都在生死邊緣挺過來了。
偶爾回憶,自然唏噓。
林羽鹿溫柔地撫摸著報告,又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正走神時,微信連番作響。
竟是秦世。
“過來開車,許皓跑路了,送我回家。”
“給你半個小時,快點。”
“鸚鵡喝奶茶.jpg”
林羽鹿哭笑不得,認真打字解釋:“陳醫生在我家做客呢,而且我不能留小森自己,給學長打個車好嗎?”
“你家?”
“你讓我坐出租?”
“那種人重要還是我重要?”
……不會又喝多了吧?
林羽鹿意識到秦世是在故意找茬,只能繼續安撫:“陳醫生是個很好的人,你別這樣講他。坐出租非常方便,學長你又不是沒坐過……明天再幫你開車吧?”
他發送出去,又補了句:“兒子最重要,我不會拋下小森的。”
還好,這下子手機安靜了。林羽鹿淡淡一笑。
陳敬軒在旁嘆息,早就無法評價他的鬼迷心竅。
*
工作第一天,比想象中輕松又比想象中復雜,好在已安然度過。
勉強得到陳醫生不干涉的許諾,林羽鹿多少放松了些,哄好小森,自己也昏沉沉地陷入了迷霧般的夢境。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城中村小小的出租屋仿佛已然與世隔絕。
誰曉得睡得正沉,手機又連續震動起來。
猛被吵醒的林羽鹿嚇到心臟疼,因怕吵醒小森而本能接通:“……喂?”
熟悉的動聽男聲理直氣壯:“下來,接客。”
某個剎那,林羽鹿以為自己仍在做夢,聲音柔弱又困倦:“學長?”
秦世沉默,而后冷哼。
林羽鹿艱難半醒:“接什么?你不會……來我家了吧?”
“怎么?那種人能來我就不能來?”秦世反問,“再說你這個鬼地方也配叫家?”
……
林羽鹿呆呆坐起,半晌才慌忙撲向小窗。
果然,狹窄的石路邊,正停著一輛暖光融融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