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林羽鹿最常夢見的,就是他與秦世分離的畫面。
那日車內氛圍壓抑,兩人激烈爭執后,學長直接把他丟在馬路邊,踩下油門一走了之。
再后來,就斷了所有聯系。
夢回間林羽鹿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目送那輛跑車漸行漸遠,他難免假設:如果當時選擇向秦世求救,是不是此后的路就不會太過辛苦……
可惜這假設沒有意義。
林羽鹿無法求救,并非自尊心作祟,而是明白秦世并不喜歡自己,更談不上愛意,根本沒有任何義務伸出援手。
能在貧瘠的人生里愛上一個人,已經難能可貴了。林羽鹿并不想讓這份愛,被扭曲成綁架對方的武器,他總試圖潔身自好,苦果自食。
這夜在秦家醉酒,熟悉的夢又出現了。
林羽鹿昏沉間拼了命地想叫住那輛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極絕望時恍然睜眼,才漸漸從寧靜的書房角落窺見現實。
他喘息坐起,第一時間含了片藥,而后顫著雙腿去簡單洗漱。
鏡子里淌著水珠的臉瘦到巴掌大小,銀色短發未經梳理,乖順地垂到眉間,只露出雙淺淡無辜的眸子,恍然望去,真像外星球來的小怪物。
如果下輩子可以生得正常點,會有機會再靠近學長嗎?
林羽鹿冒出不著邊際的可憐念頭,失魂落魄。
正在此時,書房虛掩的門外有聊天聲響起,好像是學長。
回過神的林羽鹿忙跑出去,擔心問道:“小森在這里嗎?”
秦世顯然剛健完身,身著舒適的淺色家居服,整個人都透出浴后的輕松舒爽。
他稍加打量,照舊嘲弄:“還說自己是什么好爸爸,兒子丟了都不知道!
o口o?!
林羽鹿瞬間驚恐,但很快又反應過來,訕訕道:“我真的不太能喝酒,睡過頭是我的問題,學長你就別開玩笑了!
“趕緊換了衣服吃早餐,小崽子等你半天了,”秦世批評,“看你像什么樣子?”
聞言,林羽鹿低頭打量很不合身的睡衣和光著的腳丫,不由羞愧,白皙小巧的腳趾條件反射般試圖偷偷蜷縮。
幸好秦世很快便哼著歌走了,留在原地的傭人彬彬有禮,捧著熨燙平整的衣衫報告:“這是先生給您挑的,應當合身,有需要隨時叫我!
林羽鹿忐忑接過,連連道謝。
*
最近東港總是陰天,偏今日出了太陽,華麗餐廳的落地窗透入溫柔的金光,花園內繁樹輕搖,室內鮮花明艷,實在賞心悅目。
林羽鹿在門口怔愣片刻,便被不知從哪跑出來的小森撲了個正著:“爸爸,你好點沒?”
他緩慢蹲下,溫柔輕撫兒子:“你的衣服真好看,有沒有謝謝秦叔叔?”
確實,不知秦家的傭人從哪連夜找來的童裝,質地柔軟,裁剪精良,優雅的英倫風讓林亦森像個可愛的小少爺,絲毫不顯違和。
有爸爸盯著,小森不再與秦世頂嘴,轉身勉強開口:“謝謝!
悠然坐在主位的秦世哼道:“少虛情假意!
……
林羽鹿微斂著眉頭靠近,鼓起勇氣要求:“你不要這樣和小孩講話!
極少被批評的秦世不怒反笑:“真麻煩,吃不吃飯?”
觀察過座位布局,林羽鹿先把小森抱到秦世旁邊的兒童椅上,而后又把自己的餐盤拉遠了些,安靜落座,未再多言。
管家在旁招了招手,很快便有大廚帶著助手推車而入,竟是要現場制作。
秦世會享受這件事可謂眾所周知,林羽鹿無法適應,權當瞧著事不關己的熱鬧,聽學長和那位主廚輕松閑聊。
直至一份頗有北方特色的食物被擺到面前,他才略顯感動地回神:“學長,你還記得我愛吃的東西嗎?”
這回秦世倒沒罵他自作多情,只是無語:“你不是頓頓都吃這些?我腦子又沒壞!
林羽鹿靦腆微笑,拿起精致的小花卷緩慢品嘗,雖然其中夾著些陌生的香氣,多半是放了未曾吃過的食材,味道倒是不錯。
早就知道,只要秦世愿意,是可以讓所有人都開心的——
兩分鐘后,林羽鹿望著兒子面前甜蜜可愛的蛋糕與酸奶碗,一邊驚訝他怎么知道小森的口味,一邊暗想:趁著今天學長心情不錯,得讓他們多熟悉下彼此。
抿了口雞湯,他忽輕聲道:“小森,你在幼兒園不是學了很多新課程嗎?如果有疑問,可以向秦叔叔請教,叔叔什么都知道!
正在喝著咖啡翻郵件的秦世停住動作。
誰知林亦森只是打量了秦世一眼,又莫名其妙地呵了一聲。
林羽鹿微怔,因為兒子之前從不這樣,而且這種表情……實在是和學長一模一樣。
背后的傭人們暗自偷笑,被學去神態的秦世卻有些渾然不覺,瞧向小森質問:“這就是你做客的態度?”
小森移開目光,忽然放下勺子:“爸爸,我吃飽啦,我想回家!
話畢他竟然跳下嶄新的兒童椅,自顧自朝門口走去。
雖然孩子的確是很難控制的生物,但林羽鹿相信小森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鬧脾氣,忙起身追了出去,在走廊攔住他擔心道:“你怎么了?不開心要和爸爸說!
林亦森咬著嘴唇郁悶片刻,選擇坦白:“我討厭他,他壞!
……
這可是林羽鹿最擔心的狀況,故而語氣略顯焦慮:“怎么會呢?叔叔不是很照顧你嗎?你看,他還特意準備了你愛吃的早餐,你要懂得感恩。”
“可是他跟別人說,爸爸只會給他添麻煩,”林亦森眼神委屈,“還說要趕緊打發你走!”
……
童言無忌,這些話本無可厚非,但讓小孩說出來十分尷尬。
更尷尬的是,同樣跟出來的秦世正站在門邊,表情相當微妙。
林羽鹿怎么可能沒有自尊?他當然不想被“打發”,本應該在對方說出這句話之前便趕緊消失不見。
可是……
如今已經不像從前,有機會可以去獨立自強地養育小森了。
非常復雜的心情讓林羽鹿像碎了似的,他幾度想講些什么體面的話,卻因孩子純真的目光而編不出半句。
幸好秦世總會在出其不意間轉變態度,忽而表態:“是我用詞不當,因為家里從來沒有客人留宿,那些家政一直對我問東問西,我有些煩了才故意抱怨!
小森郁悶著小臉回頭。
秦世意外地神色認真:“你爸爸并不是麻煩,是我害他喝醉的,招待好你們無可厚非!
學長常因為難以招架的玩笑把人惹毛,如此承認錯誤還是第一次。
林羽鹿忙拍拍兒子:“聽到沒?別不高興了,大人也有講錯話的時候,你去把飯好好吃完我們就走,不是說好去兒童醫院的嗎?”
林亦森認真思考半晌,終于點點頭,和驕傲小狗似的繞過秦世的大長腿,重新跑回了餐廳。
林羽鹿對視上秦世不滿的眼神,輕聲說:“謝謝……”
秦世無所謂:“沒什么可謝的,說一筆勾銷就一筆勾銷!
林羽鹿忙表態:“昨天工作失誤純屬意外,以后我會努力——”
他話音未落地,秦世就失笑:“你還真想繼續當服務生?”
林羽鹿無奈地望著他。
秦世抱手:“行吧,給你個機會說實話,沒準可以滿足你的要求。”
看來心情好轉的學長恢復了大方,林羽鹿忙把握住機會:“我、我還是想做文職,最好能多和學長學點本事,那就更棒了!
只求能有些見面機會,讓你多看看小森,讓你……別送我帶著遺憾離開。
對視,安靜。
兩秒后,秦世痛快答應:“剛好缺個幫我寫郵件和發言稿的人,周一你去找許皓報道!
回想起那位性格活潑的助理,林羽鹿感激微笑,以為是自己裝出來的可憐巴巴取悅了學長。
事實上,秦世昨晚從小男孩口中的只言片語,本能地感覺學弟身上藏著更多秘密。他只想趕緊搞清前因后果,而后徹底心無掛礙。
“爸爸!”
小森的聲音忽響起來。
秦世打算返回餐廳,又被林羽鹿拉住,為難地低聲囑咐:“學長,你別在孩子面前口無遮攔好嗎?他真的會有樣學樣!
瞧了眼胳膊上白皙的手,秦世呵道:“那又怎么了?和我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他流著你的血。
林羽鹿心里的郁悶無法言說。
秦世又回過味來質問:“而且,學我不好嗎?你不就喜歡我這款?”
……
毫無預兆地提起年少情愫,林羽鹿瞬間臉紅,片刻又顯得微微苦惱,再答不出半句。
秦世舒服了,輕松掙脫他轉身進入,眼神得意,仿佛剛才和小孩哥道歉的另有其人。
林羽鹿沒辦法地邁步跟上。
多半是看到主人和小朋友鬧了不愉快,接下來的用餐氛圍更顯小心翼翼。
廚師和善地討好問:“小弟弟,你還想吃什么?可以和伯伯講!
認真進食的林亦森眨眼,本能地望向林羽鹿。
秦世半笑不笑:“別學你爸口是心非,想要什么就直說,不說就什么都沒有!
哎。
林羽鹿生平第一次想讓他立刻閉嘴。
好在林亦森并沒聽太懂,思考兩秒后便要求:“我要吃糖葫蘆。”
林羽鹿本想阻止這離譜的提議,不料那廚師還真有辦法,很快就拿來冰糖,開始現場燒制。
可愛的水果串往熬成金黃冒泡的糖漿一蘸,再浸入涼水,晶瑩剔透的美食便成了。
畢竟還年幼的林亦森新奇不已,湊過去蹦跶:“我要自己做!”
和大部分家長不同,林羽鹿很小心對孩子的言語表達,但在行為方面卻并不溺愛,所以當小森扒著桌子努力嘗試時,他毫無反應,依舊在慢慢咬著花卷。
倒是秦世眼皮微跳,極迅速地把林亦森抱離高溫的糖鍋:“你手不要了?不會要陷害我給你們兩個養老吧?”
完全不理解他在講什么鬼話,小森非常執著地掙扎:“我可以的!”
這還是秦世第一次抱起一個小孩。
比想象中輕弱,也比想象中充滿韌性,無法強迫。
他似乎沒的選,只好扶著小森的手讓他蘸了個滿意,等到大草莓入水冷卻,才稍顯如釋重負。
小森自顧自地咬了口,碎碎的糖渣子掉落在秦世的肩頭。
略有潔癖的秦世瞬間滿眼嫌棄。
他無意間瞥向仍坐在原處的林羽鹿,卻在小學弟臉上見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笑意。
即溫柔,又滿足,好像完全沉浸在內心的思緒里,不再考慮討好任何人。
秦世當然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被這個小崽子煩著的畫面,是林羽鹿夢想過無數次的幸福幻覺。
說幻覺是因為……像林羽鹿這種人,茍活一世,本該與幸福毫不沾邊。
可就在眼前這個早晨,他竟忽然忘了身前身后事,只為稍縱即逝的瞬間巧合,而跌入了幸福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