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入宮
“你這是什么姿勢?”柳安予的手支著頭, 見他的樣子感到好笑,她剛翻了?一頁書,抬眸便看見顧淮卯著勁兒地?伸長脖子看她。
顧淮連忙縮回來, 微微鼓起臉頰像小孩子撒嬌, “你看的什么?我也要看。”
柳安予見狀, 依著他伸手將小案往床邊推了?推,緊貼著床沿。她坐得很近, 近到顧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縷發束。
柳安予很喜歡讀史書,尤其喜歡《春堂泰安史》這本,它由左相年青時整理?編撰,耗費數十年光景, 是其成名之作。
也是由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觸到女訓之外的天地?。
記憶最深的, 便是里面一位姓洛的女將軍, 四處征戰,捍衛國疆。左相寫到這一處時,翻遍古籍,其中對她不過寥寥數語, 但他尋訪民間,卻發現各地?都或多或少建過這位女將軍的廟宇,在百姓口口相傳的故事中, 左相將此人的生平拼湊完整。
《春堂泰安史》剛剛撰寫完的時候, 有人指出這位女將軍所支持的典籍太少, 甚至質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眾議,堅持將她錄入《泰安史英雄名錄》中, 還留下了?四字評語——
彪炳千秋。
“我怎么記得,你已經看過好多遍了?。”顧淮歪頭溫聲問道。
“是看過很多遍, 但還是喜歡。”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撫過上面的字跡。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縷頭發,頗有興致地?低頭搗鼓,她視若無睹地?專注看書,他則專注看著她。
蠟燭靜靜燃燒,映著她的臉。
青荷敲門咚咚兩?聲,聽到回應,這才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怎么了??”柳安予瞥到顧淮安靜的睡顏,下意?識放輕聲音轉過頭問她。
“大殿下遣人送來的信,要奴婢一定親手交到您手里。”青荷輕聲回應,躡手躡腳走到柳安予身?邊。
柳安予疑惑接過,揮揮手遣散青荷,她拆開?信照著燭光字字句句看完,雖在她意?料之中,可當真的得知?消息時,她的心情還是難受到無以復加。
【父皇同意?辦學堂,卻不同意?辦女學堂,言其學力尚淺,但你不必過于憂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
日?頭將落,柳安予伸手解開?顧淮編的亂七八糟的頭發,看著顧淮雙眸緊閉,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悵。
她忽然心思微動,將書合上,扶著膝蓋起身?。還未燃盡的蠟燭被?她輕輕吹滅,屋子里頓時昏暗起來。
柳安予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雙眸完全適應黑暗,她手指摩挲過顧淮的手,輕輕幫他掖好被?角。
她拉開?房間暗格,將顧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懷里,留戀地?看了?顧淮一眼?,轉身?,拉門離開?。
直到柳安予的腳步聲消失得無影無蹤,榻上那人才緩緩睜開?眼?,盯著柳安予離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將臉埋進被?子,汲取溫暖。
離宮禁還有兩?個時辰。
紅墻黃瓦,飛檐翹角,黃昏漸漸籠罩著京城內外,月影漸顯。
北街的夜市賣得正歡,一路燈火通明,人流絡繹不絕,漆面長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淺灰的腳印,轉眼?間便被?其他人踩亂。
東直門巡視的守衛漸漸疲乏,偶有幾個靠門休憩,只?等兩?個時辰一過落鎖換班。
“殿前司將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宮面圣。”只?見一個頗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衛面前,聲音沙啞,抬起都虞候的腰牌。
守衛登時來了?精神,甩甩頭接過腰牌,剛起了?一絲懷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將手中的兩?瓶燒酒塞到守衛手中,壓低帷帽笑了?笑,“剛從北街過來買的,沁宣齋上好的燒酒,正好,給幾位小哥嘗個鮮。”
幾個守衛對視一眼?,再轉過來時笑容明顯柔和?許多,“這多破費成,你進去?罷,宮禁之前記得出來。”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過東直門,手剛碰上漆紅的大門,便被?守衛叫住。
“等等!”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轉過身?壓聲問道:“怎么了??”
守衛懷疑的眼?神掃過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來,我們看看。”
柳安遲疑了?一下,還是摘了?下來,只?見一張略顯青澀的臉露了?出來,眉眼?凌厲,頗有少年意?氣。
守衛看著這張臉只?覺得陌生,感嘆了?一句年少有為,就揮揮手讓柳安進去?了?。
柳安“哎”了一聲,戴好帷帽,踏進皇宮。
厚重的宮墻自他身?后延開?,文德殿的屋脊瑞獸栩栩如生佇立著,他的步子踏在馳道上,兩?旁青松郁郁蔥蔥。
“皇上,殿前司將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顧淮之命前來覲見。”
“柳安?朕怎么沒聽過這個名字?”皇帝產生一絲疑慮,卻還是揮揮手,“見。”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門,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
他從臉上撕下一層皮肉,登時露出真容。
柳安予頂著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禮。
“臣女柳安予,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邊,滾燙的茶水四濺,燙紅了?她的手背。
只?聽皇帝咬牙切齒地?斥責,“柳安予,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卻見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誠,不再壓著聲音,開?門見山朗聲道:“臣女,懇請皇上,恩準天下女娘入學堂學習。”
“好,好啊,朕早上剛駁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廣大,消息靈通啊。”皇帝冷笑一聲,手掌壓在金漆雕龍椅上,“你一個女娘,女扮男裝,假冒官員,闖入宮闈,你死八百個來回都不嫌多,顧淮竟也縱著你?!”
柳安予頓了?頓,答道:“顧淮他還不知?道。”
“他纏綿傷榻,動彈不得,是臣女暗將腰牌偷了?出來,換了?行頭騙過守衛進來,皇上要罰,就罰臣女罷。”柳安予掌心開?始出汗,心尖微顫。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去?守護,她的信仰、她的抱負樁樁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為重要。
“好好好。”皇帝氣得連說了?三個好字,他口干舌燥,接過孫公公遞來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瞇起眼?睛看起來蘊藏危險,“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你,若你說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長公主和?燕王齊齊來求,朕也絕不會放過你!”
“謝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顫抖,頭皮發麻,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屈身?為女娘求一條出路。
古往今來,女子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逐漸走出,血濺登聞鼓,淚灑朱雀臺,終于在男子橫行的時代里,爭出了?一條“女官”的路,皇帝以為,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但柳安予覺得不是。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從文件宮印、禮儀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饈各類管來,不過是從主母管的一個小院,換成了?皇宮這個大院,雖為女官,卻并不能為生民言、為萬事開?。
再論?選拔方式,雖有民間采選、宮女晉升等項,卻錄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勢力愈發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錄入宮中。
反觀男子,寒窗苦讀雖苦,卻有一個真真正正改命的機會,入翰林,擢學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勝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證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
她要一個公平公正的機會。
“皇上說,女子學力淺,可天下沒有一處教女子,何?為儒家十三經?何?為孔孟?男子出生,先學的啟蒙之物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無非窮極一生學《女訓》、《女誡》、《女則》、《女德》四書,自男子會拿筆時便會拿繡繃,自男子會臨帖時便會彈素琴。”
柳安予娓娓道來,語氣平緩到像在講別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輕描淡寫的幾句,就是天下萬千女子的一生。
她抬眸溫聲答,“君子有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女子有八雅,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沒有發覺,女子所學,不過附庸風雅、日?后供人取樂之術,倘有一天,身?臨禍患,甚至毫無庇身?之用。”
“臣女命好,生在富貴家,可也不過比旁人多讀了?幾卷書,到頭來說出去?,旁人只?會記得臣女是誰的妻、誰的母,并不會記得臣女是誰。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會如何??她們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閨名的筆畫幾何?,出自何?處,如此草草一生。”
“臣女曾在軒窗外求學,刮風下雨不曾歇過一日?,深知?求學之苦。不知?皇上是否看過臣女的文章?字字句句,臣女自詡不輸男子。如今,臣女只?是想為后世?的女娘,求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臣女想讓她們有和?男子同樣的機會,哪怕如您所說,‘學力尚淺’。”
她言辭懇切,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
“臣女愿教。”
第42章 42 賭局
“說得倒好。”皇帝眉宇間透出一點興味, 輕飄飄地贊了一句。
他的指腹摩挲杯沿,又?將茶一飲而盡,卻仍不覺解渴, 煩躁地拽了拽衣襟, 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頓了頓道:“可?教學一事,豈是兒戲?哪有那么多機會給你去試, 倘若不成,不是白白浪費財力物力?”
柳安予對這句話好不意外,她低垂著眸,很快給出回?應。
“皇上愿不愿意同臣女一賭?”
“賭?”皇帝支著下頜, 挑眉來了興趣,“怎么賭?”
“皇上不信臣女, 無非就是落在女子‘學力淺’這三字上, 那大?可?來比一比。”柳安予端端正正地俯身,溫和寧靜的臉上毫無懼色,“同時開設兩個學堂,男子一間, 女子一間,招適齡的少年少女若干,各自教習三月, 由您親自出題考核, 就按會試的標準來。”
“倘若, 女子考過了男子,您就準許臣女興辦女學堂, 且允女子科考,同男子一般入仕登科。”她的提議驚世駭俗, 旁邊孫公公嚇得連忙跪地擦汗,她卻不卑不亢,聲音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倘若臣女的學生輸了,女學堂就此作罷,臣女也愿意削去郡主名號,貶為?庶民,發配遠疆,此后再不入京。”
“如有違背,愿受凌遲之苦。”
她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抑制住身體的顫抖,望向上座的目光堅毅決絕。
皇帝似乎也被“凌遲”二字震住,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凝視著這個初為?人婦的青澀女娘。
柳安予甘愿賠上性?命的一場豪賭,于皇帝而言,卻像是一場玩笑。
他并不認為?一個身居閨閣的高門貴女能?翻起什么風浪,良久的沉默思考的,不過是倘若她真的死了,長公主、顧府、燕王等?處都該如何?交代。
他似乎認為?這是一場必勝的局。
“你小小年紀,干嘛喊打喊殺的,你為?人妻女,總要為?家?里考慮。”皇帝苦口婆心?地勸告,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茶沫,神色從容,“凌遲二字太?重。朕,看?得出你的決心?,既你執意要賭,朕便順水推舟陪你賭上一回?,只是,朕還有兩個條件。”
柳安予聽出了他言語中?的輕蔑,卻不得不低下頭去,咬牙從齒間吐出語句,“請皇上賜言。”
“一則是,顧都虞候原為?探花,已然熟知科考事宜,你辦學堂,不得聘他為?師。既你覺得女子學力強,從上至下,便都要請女老師教學,如有違背,朕不輕饒。”皇帝唇角噙著一絲得意,慢條斯理地又?繼續道:“二則是,無論賭局結果如何?,今日你假冒官員,闖入宮闈,已然是錯。但念你一百笞杖未愈,便緩期,擇日罰你。”
皇帝微微思忖,眸中?是上位者的從容,“就三月之后罷,勝負一分,你在你的學堂前,跪著,受笞杖三十,由慎刑司派人責笞,你可?愿意?”他眸光銳利如劍,看?戲一般落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頓了片刻,開口恭敬,“臣女,愿。”
不一會兒,孫公公就擬好了告示,皇帝抬起玉璽留下印跡,手指動了動,示意孫公公將告示遞到柳安予面前。筆遞到她手里,她趴在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寫?得認真,清秀卻帶著風骨。
孫公公剛要躬身將告示抽走,卻見她狠狠咬了一下食指指腹,蓋上血指印。
血色鮮紅,很快便殷到絹布下面,干涸變成深棕色。
柳安予退出去,路上不經意抬頭,她看?似恭敬的目光掃過皇帝身上金絲繡龍的龍袍,緩緩地,落到他被燈火照射得熠熠生輝的冠冕。
她青澀的面龐下,掩蓋著難以察覺的野心?,不動聲色地盯著皇帝將茶水飲盡,不解渴似地將一壺茶水全都喝干,再靜靜,掩下眸底情緒。
*
對賭的告示貼在了楣板上,看?熱鬧的人圍著楣板,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長公主、李璟、燕王遞來顧府的信件不計其數,來問的小侍、婢女通通被攔到顧府門口。
柳安予照常將小案擺在顧淮的床邊,鋪開宣紙靜靜繪著,顧淮聽著外面的喧鬧,支著下頜看?向柳安予的側臉。
她不說話,顧淮便也不打擾她,所有惡意、不解都被攔在墻外,這里門窗緊閉,燭光閃爍,只有兩人淺淺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柳安予感?覺手臂發酸,才堪堪擱下筆。
顧淮順勢牽過她的手,稍稍用?力為?她揉著手腕,他瞥了一眼小案上的畫,肺腑間開始陣陣鈍痛。
柳安予畫了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街路。夕陽渲著殘紅,道路兩旁是一個挨著一個的小攤,路人稀疏,一眼掃過去便能?將琳瑯滿目的小物什盡收眼底,風吹落花瓣,悠悠落在被日光照得昏黃的石板路。
那是他們約定好要去看的夕陽。
“好美的夕陽。”他淺淺扯起一個笑,聲音輕柔,掩蓋嗓音的顫抖。
“我那日見的,怕忘了,給你繪出來瞧瞧。”柳安予頓了頓,聲音放緩,“只是我筆力有限,繪不出那日所見的萬分之一,如果”
“沒事!我們還要去看?呢,不是嗎?”顧淮笑著連忙打斷她,他怕再晚一步,就要從柳安予的口中聽到什么決意赴死的話。
他握著她皓腕的手忍不住顫抖,不自覺地收緊力氣。
“你,會不會怪我?”柳安予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
“我們結親不過半月,前些日子我還怪你做什么都不跟我商議,將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如今,我卻也背著你定下這么大?的事。”她垂了垂眸,小聲道:“你若怪我,我不怨你。”
顧淮輕輕搖了搖頭,唇角露出苦澀,“我不怪你。”
“我只是,心?疼你。”
他伸手緩緩將柳安予鬢邊的碎發攏到她耳后,指尖留戀地劃過她的輪廓,依依不舍,“是我無用?,竟逼得你拋頭露面,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若我當初沒有那么一意孤行,此時在朝中?,還能?幫你斡旋一二。”
他握住她的手,傳遞著指尖的溫度。
“你想好了嗎?”
“我并非覺得女子學力較男子有弱。你的策論,我一篇篇看?過。倘你是男兒,降我名次之時,我怕是會跌出三甲。”他的話逗得柳安予苦悶之氣逸散,不由得彎了彎唇角。
顧淮也寵溺地笑了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鵝脂鼻,手指微頓,唇角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像是要將她整個人拓印下來,開口聲音艱澀,“京中?落榜學子眾多,皇帝知道你和李璟自幼交好,恐他放水,便將男子那邊交由李琰。此人先前被我算計,怕是會懷恨在心?,遷怒于你,你定不要掉以輕心?,萬事平安為?先,旁的排在后頭。”
“你知道我的腰牌在哪里,殿前司中?若有你能?用?得上的,不要吝嗇。你我夫妻一體同心?,我的刀就是你的刀,盡管去殺,出了事有我抗呢。”顧淮絮絮叨叨地叮囑,滿眼隱忍的不舍。
“我知道,我知道。”柳安予一聲聲應著,“我早偷過了。”她彎了彎唇角,語氣故作輕松。
顧淮卻笑不出來。
早知她是去賭命,那日說什么,他都不會任由她離去。
看?到顧淮吃了苦瓜一樣難看?的臉,柳安予探身湊了上去,溫聲安慰,“別那么悲觀,我唬人的。我輸了不得入京而已,如有違背,才受凌遲之苦呢。”她身上點了點他的鼻尖,“至于郡主名號,不過是身外之物,沒了郡主的名頭,我還有燕王獨女的名頭、你顧淮之妻的名頭你爭點氣不就好了?嗯?”
柳安予眨眨眼,彎唇笑意盈盈,“別哭喪著臉了,多笑笑。”
“可?那三十笞杖慎刑司不是昱陽宮,那些廷尉都是狠辣手段,三十笞杖下去,比你那一百笞杖還要命,你,你”
他的話哽住,唇瓣一張一合,嚅囁幾下,啞著再發不出聲音,抬起頭,眸中?已經蓄滿了欲掉不掉的淚水。
柳安予輕聲哄著,用?袖子一點一點輕輕搌去他的淚,手腕卻反被他抓住,他緊貼著她冰冷的手,垂下頭去泣不成聲。
凌亂的烏發從他肩頭滑落,淚水順著他的發絲滴落到地上,衣料摩挲,柳安予輕輕環住他的脖頸,將下頜靠在他顫抖的肩膀上。
“沒事的。”
“他們不許你教我,今天?一過,我便要搬到學堂去了。”她輕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樣哄著他,“陪我到天?亮好不好?你一哭,我就想哭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聲音也染上了哭腔。
這是一場無論輸贏,她都要接受折辱的賭局。
她也是養尊處優的嬌小姐,在天?下百姓面前跪地受刑,無疑是將她剝衣剔骨。
顧淮撐起身子,不顧脊骨疼痛抱住她,柳安予一聲驚呼,雙手懸在半空怕捧到他的傷處,垂眸看?去,正巧入目一片赤紅。
“顧淮,顧淮你別亂動,你傷還未好”柳安予連忙道。
顧淮的頭埋在她的頸窩,只盡管將人摟緊,滾燙的淚水打濕她的頸側,悶悶說了一句。
第43章 43 玉珠
“抱緊我。”
柳安予僅僅只是聽著他的聲音, 便心如刀絞,抿唇環上他的脖頸,血腥味縈繞在鼻尖, 愈發濃重。
天光大?亮, 柏青照常進屋服侍, 卻發現顧淮已經換好了里衣,上好藥膏, 一只胳膊垂下?抓著筆桿,雙眸緊閉沉沉睡去。
墨汁順著筆尖滴到地?上,形成一灘干涸的墨跡,小案上擺著的顏料已干。柳安予繪的那?幅夕陽朝向顧淮的方向, 半張紙耷拉在小案邊上。
柏青輕瞥一眼,正巧瞥見上面題的剛硬挺拔的字跡, 雖墨色濃重, 卻與畫面融合得恰到好處。
【落日一點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
*
學堂建在了南街向西較為偏僻的位置,三面環竹,人煙稀少, 適合靜心學習。
楣板上掛出的公告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無數學子慕名?而來,李琰一大?早便來掛牌匾, 漆金落拓的三個大?字——
翰墨堂。
兩旁貼著對聯, 上聯寫?:雨過琴書潤, 下?聯寫?:風來翰墨香。
是常見的寫?法。
因而這名?是皇帝親題,李琰便故意拖延了點時間, 調了好久的位置。學子們在翰墨堂門口排起長隊,與旁邊柳安予冷清的學堂形成鮮明對比。李琰瞥了一眼旁邊并?不關心的柳安予, 冷笑一聲,看起來神氣極了。
柳安予一身樸素淺藍的長袍,長發挽起,干凈利落,腰間系著一條褐色宮絳,此外再無裝飾。
她絲毫不在意旁邊的的李琰,指揮著柏青將牌匾擺正,上面是她親題的三字——
玉珠堂。
字跡行云流水,清雅靈秀。
青荷擦完書案,走出來拍拍身上的灰,仰頭望向上面的字,贊道:“郡主的字寫?得真好,只是,怎起了這個名??”
她走過來,從柳安予手中分擔出幾卷書,倒是好奇。
“奴婢見旁人開學堂,都起什么和書和墨有關的,郡主怎取了玉珠二?字?”
“既是女學堂,自然也要起得不一樣些。”櫻桃可算是插上一句,她抬眸瞧瞧看了看郡主神情?,試探性地?說出自己的見解,“女子本就如玉如珠,靈秀圓潤,郡主取這二?字,正貼。”
她不如青荷聰慧,知眼色,在柳安予身旁便很少說話,卻也想多搏一點關注。
柳安予輕笑一聲,沒?有否她,微抬下?頜看向牌匾上的三個字,語速輕緩,“只是其一。”
她看了二?人一眼,一手捧著書卷,溫文有禮,“荀子在《勸學》中有一句,我最喜歡。”她款款走進玉珠堂,青荷、櫻桃二?人亦步亦趨。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涯不枯。”柳安予念詩的時候,聲如清泉,很是吸引人,青荷和櫻桃垂眸聽著,眸中散出些好奇。
“意思是,寶玉藏于山,連山上的草木也會顯得滋潤,珍珠產于淵,連涯岸也會顯得不干枯。”她輕輕抬眉,“玉、珠,本都是溫潤珍貴之物,正如女子,有著柔和而強大?的力量。從前無人發掘,蒙塵不見天日。”
她說到這里時,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愁緒,抬起眸掃過一塵不染的張張書案,卻登時舒展,“如今,清塵出輝,匯于此地?,不正是,玉珠滿堂嗎?”
青荷、櫻桃二?人頓時茅塞頓開,兩人贊了幾句,幫柳安予把?書卷捧到最前面的一張書案上。
那?是柳安予講學的地?方。
長公主派人送了些古籍和文房用具,算是來恭喜玉珠堂開門。
門口一個人都沒?有,柏青幫忙掃了掃門前的地?,也打了聲招呼便回去了。
與旁邊翰墨堂的喧鬧相比,這里倒顯寧靜,起初青荷和櫻桃還為柳安予著急,卻見柳安予沉心靜氣,坐在書案前一卷卷理著書,便也不好打擾,坐在門口臺階上逗貓玉玉玩。
貓玉玉翹著尾巴,雄赳赳氣昂昂地?在門口來回巡邏,喵喵叫嚇退了幾個好奇過來想摸摸它的“敵人”,便覺無聊,跑進屋里眼巴巴湊到柳安予面前。
它一個打滾仰面躺在地?上,露出柔軟的肚皮,咕嚕嚕地?叫著扭來扭去,卻見柳安予沉浸在書海中,根本不理它。
“喵?”貓玉玉起身歪歪頭,湊過來蹭著她的腿,尾巴擺來擺去,勾住她的袍角。
柳安予騰出手無奈揉了揉它的頭,貓玉玉舒服地?瞇著眼,仰起毛茸茸的短下?巴,順著她的手蹭來蹭去。
誰料柳安予只是短暫地愛了它一下?,收回手拍了拍身上的貓毛,又繼續伏案埋頭翻書,貓玉玉不滿地?喵喵喵,一爪子按在她的腳面上。
貓玉玉不重,柳安予也感覺不到絲毫痛感,索性由著它去了。
貓玉玉見她沒?反應,繞著她跑來跑去,用爪子扒拉她的褲腿,將她的袍子勾出線來,見柳安予真的不理自己,抗議地?大?聲喵了一句。
這回柳安予有反應了,轉身伸出手,貓玉玉傲嬌地?仰起頭,瞇著眼等待摸摸。
邦!邦!邦!
柳安予用手心警告地敲了敲這只吵鬧的小貓,擰眉無奈地?將它轉向門口,拍了拍它的小屁股。
“去,吵青荷去,壞貓。”
“喵!”貓玉玉抗議得超大?聲,忿忿在柳安予干凈的袍角上留下?一個黝黑的梅花爪印,一溜煙兒跑掉。
等柳安予反應過來,犯罪嫌疑喵貓玉玉已經逃之夭夭,在青荷面前跳來跳去,作威作福,尾巴翹得老高。
等了一天,旁邊翰墨堂都已經錄好了人,漸漸安靜下?來,玉珠堂外還是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柳安予輕輕嘆了一口氣,將理好的書按冊子放好,起身捋平衣角的褶皺,拿著厚厚一沓紙。
“走罷。”
她輕輕叫起門口無聊到昏昏欲睡的兩人,只見二?人一激靈,連忙起身理了理皺皺巴巴的衣裳。
青荷撓了撓頭,“郡主,咱們去哪兒?”
柳安予將手中的紙分出兩沓遞過去,無奈笑笑,“總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兒,咱去北街逛逛罷。”
京中最屬北街繁華熱鬧,百姓常拖家帶口地?呆在這擺攤賣貨,大?娘、大?嬸和老伯居多,身旁跟著不能上學的小娃娃。
柳安予帶著青荷、櫻桃二?人,從街頭開始,將手中的宣紙一個個遞過去。
“小姑娘,來學堂聽學罷,識字明理,日后就能有機會出人頭地?。”柳安予做了半天心理建設,略有局促地?遞過去。
賣油餅的那?個小女娘一愣,拿袖子擦了擦臉,“學堂是啥?給銀子不?”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尷尬一笑,“姑娘,俺不識字,你?這俺也看不懂啊俺還得賣油餅嘞,你?買油餅不?”
她面龐青澀,曬得黑黃,看起來比柳安予大?了不少。
“我買,我買。”柳安予連忙將紙收回來,捏著指尖,有些羞怯,“油餅幾文一個?我要一個。”
“五文一個,俺給你?拿哈。”小女娘一聽柳安予要買,喜笑顏開,手腳利落地?裝了一個油餅,拿紙包好遞過去。
柳安予遞了銅錢,接過熱騰騰油餅慌亂離開。
碰了一鼻子灰,柳安予卻越挫越勇,大?著膽子一個個往外發。知道她們大?多都不識字,柳安予便用更通俗的話為人講解,好說歹說卻也沒?送出去幾張,倒是被?哄著買下?許多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
一轉頭見青荷二?人也碰壁,灰溜溜地?回來,柳安予無奈嘆了口氣。
貓玉玉專心致志地?咬著柳安予給它扔的小魚干,潔白松軟的毛在地?上都滾得灰撲撲的了。
青荷彎腰將它抱起,“郡主,青荷無用,一張都發不出去。”她輕輕嘆息一聲。
櫻桃出身農家,倒也懂得一二?,咬了咬唇大?著膽子開口道:“貧苦人家的女娘,若是長得好些,又有兄弟一二?,便是作兄弟的‘禮錢’。只等養大?了嫁出去,換得幾十兩銀子好給兄弟置辦娶娘子的聘禮。若是長得不好,便早早隨家人出來干活,貼補家用,只需會認得銅錢,不必學什么字。”
“若是富戶的小姐,看得懂《女則》、《女訓》便算是懂學問、有書卷氣。她們更在乎的,是身量窈不窈窕,面容嬌不嬌美,日后,能不能覓得一個好夫婿。”櫻桃放低了聲音。
“所以她們對學堂,并?無太多向往之情?,再加上您和皇上打賭,多少人恐卷進去,惹禍上身,自然不敢來。”
櫻桃說完,怯懦地?抬眸觀察著柳安予的神情?。
“是這樣啊。”柳安予略有失落地?垂眸,捏著紙張的手漸漸收緊,苦澀一笑,“是我想得太簡單。”
“櫻桃!”青荷連忙瞪了她一眼,連忙低聲哄柳安予,櫻桃以為自己又說錯話了,局促地?往邊上站了站。
“別?兇她,她說得對。”柳安予無奈拍了拍櫻桃的手。
“算了,今個就到這兒。”她淺呼出一口氣,打起精神笑了笑,“那?邊的油餅挺好吃,咱買兩個回去當宵夜罷。”
“好。”青荷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撐起笑應道。
三人一貓買好夜宵,散著步走回去,還未走到玉珠堂門口,便看見李琰得意地?抱著胳膊倚在翰墨堂門口,柳安予心中暗道不好。
她緊走幾步,看見玉珠堂時心情?一宕,門鎖掉落,白天剛收拾好的學堂被?人糟蹋得不成樣子,書案被?人砸爛,連牌匾都被?人摘下?,落了好幾個腳印。
她心中燃起滔天怒火,轉身狠狠瞪著悠閑看戲的李琰,“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4章 44 禍首
“郡主這?是什么?話?”李琰靠著門, 笑得戲謔。
“南街就這?么?大點地方,翰墨堂就在?你隔壁,本皇子就是再恨, 也不會這?么?明目張膽。”李琰說得頭頭是道, 反倒像被冤枉了?似的。
柳安予沒?有證據, 只能眼睜睜看著李琰大笑著回去,青荷關切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蹙眉叫著,“小姐。”
“或許,真的不是他?呢?”櫻桃有幾分被說服的意思,怯怯看了?柳安予一眼, “若真是他?,這?么?明顯, 那也, 那也太蠢了?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柳安予冷笑一聲,“呵,他?才不蠢。”甩袖進屋,費力?搬起倒得四仰八叉的書案, 灰塵登時騰起來,連嗆柳安予好幾下。
青荷埋怨地哼了?櫻桃一聲,“你傻啊, 他?說不是就不是?這?南街就兩?家學堂, 咱們都出去了?, 這?又沒?人看見。既沒?證據,自然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言罷, 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愣著干嘛, 還?不快進去幫忙!”
“啊,哦哦!”櫻桃自己打了?自己腦袋一下,心里暗暗罵自己,連忙進去幫柳安予。
忙活到后半夜,三人把書案再一個個擺好擦凈,被砸斷了?的筆桿換新,柳安予借著皎潔的月光,坐在?門口狠狠擦著牌匾上的腳印。
不知是不是帕子沒?有擰干,牌匾上的水漬越擦越多,直到柳安予眼前模糊,她才意識到。
不是帕子上的水。
是淚。
櫻桃拍了?拍秉燭擺毛筆的青荷,秀眉微蹙,擔憂地往門口指了?指。
青荷一愣,卻見月光灑在?她削薄微微聳動的肩上,淺藍的素袍沾染灰塵,皺皺巴巴。
櫻桃想去安慰一下她,卻被青荷一把拉住,輕輕搖了?搖頭。
柳安予死死咬住下唇,眼神倔強固執,拿袖子蹭去淚珠,一遍遍擦拭將牌匾擦得光潔如新。
等?到她起身,臉上的淚痕已經?干涸,看不出一點憂色,惟有唇瓣一點殷紅。
“明早再掛牌匾罷,忙了?一天,你倆快去歇息。”
櫻桃還?想張口說什么?,只覺得手?腕被人握住。
青荷淺淺微笑拉走櫻桃,“哎,郡主您也早點睡。”
門閂落好,貓玉玉將自己盤成一個毛球,窩在?柳安予懷中沉沉睡去,空蕩蕩的玉珠堂,只留一人一貓呆坐。
月過竹隙,鋪堂門,如影如紗。
還?未入冬,柳安予卻覺得已經?寒涼徹骨,她登時有些呼吸不暢,輕手?輕腳將貓玉玉放在?擋風的地方,給它蓋了?層薄毯。
柳安予亦步亦趨走到窗邊,她屋子的位置高,偏南,推開窗子的時候正巧能碰到前來串門的竹葉。風吹得葉子沙沙作響,冷風割著她的臉頰,將她的袍子吹得鼓起來。
從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玉珠堂門口的臺階,上面爬著點點小巧的綠色苔蘚,此刻萬籟俱寂,柳安予想起曾看到的一句賦。
砌苔點點青錢小,窗竹森森綠玉稠。
此時形容得正當好。
柳安予此生最?慶幸的事,就是可?以讀書識字,明理治學。筆墨喉舌勝劍戟,她救得了?她的老?師,也求得了?為天下女娘翻身的機會。
從前她想學,卻沒?人肯教,如今她來教了?。
可?為什么?,沒?有人肯學呢?
柳安予一時迷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堅持下去。
唇瓣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登時,讓她清醒。
她為那一瞬產生的灰暗想法感到羞愧。
楣板上血印的公告,曾經?承下的事,在?這?一瞬間,她都想了?起來。
她不再糾結,裹緊身上單薄的袍子,將窗子關好,點起燭火。
微弱的燭光將書卷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她字字句句讀進去,將自己的見解寫到空白上,蠅頭小楷擠在?一起,卻也不失工整。
燭火燃了?一夜。
次日一早,柳安予叫柏青將牌匾再掛上去。
從顧府借了?幾個府衛來看著大門,這?才帶著青荷和櫻桃離開。
翰墨堂已經?開始考核選人,李琰雖覺得這?是一場必勝的局,面對柳安予,卻并不敢掉以輕心,便突擊考核,評級定分,將成績低的那批從學堂的的名冊上除去。
柳安予路過翰墨堂的時候,李琰正在?趕人,輕蔑地盯了?柳安予一眼,抱著胳膊得意地走回去。
勸不動尋常人家的小女娘,柳安予便只能將目光放在?閨門小姐身上。
她不多走動,與許多貴女只是點頭之交,放下姿態一家家拎著禮物拜訪,卻只得客客氣氣地喝了?一盞茶,無?功而返。
她站在?大街上,人流在?她眼前漸漸模糊,她第一次對一件事感到如此無力。
青荷找了?路邊一個小攤,要了?三碗茶水,碗沿粗糙,茶卻濃香。路人偶爾投來探詢的目光,看著坐在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中,衣著光鮮的三人。
柳安予灌了?一肚子茶水,此刻也沒?心思再喝,見櫻桃渴得已經顧不上形象,咕咚咕咚捧著碗灌,便伸手?將自己的那碗推了過去。
“不,唔,不用不用”櫻桃受寵若驚,連忙尷尬擺手?,“奴婢其實不渴,不渴的。”
“我喝不下,勞你幫我分擔了?罷。”柳安予溫柔地扯了?扯嘴角,轉開眼,神情低落地支著下頜出神。
櫻桃聞言,才怯怯端過茶碗,不敢再放肆地喝,捧著碗邊小口輕啜。
“小二?!”柳安予甩甩頭,試圖將腦中的壞情緒甩出去,郁悶地問道:“有酒嗎?”
小二?搭著汗巾,連忙躬身過來,“有,有,就是只有黃酒,不知客官您喝不喝得慣?”小二?見三人衣著樸素,料子卻是上等?的好料子,便細心問道。
柳安予很少喝酒,自然也不知道黃酒和平日家里的酒有什么?區別,只是一味地擺擺手?,“要二?兩?。”
“郡主!”青荷眼睛瞪大,連忙拉了?拉她的衣角。
卻被柳安予拂開手?,安慰道:“我就喝一點,不礙事。”
青荷勸不住她,便只能起身叮囑小二?記得將酒溫好再送來,小二?連聲答應。
小攤的黃酒一般,口感濁渣厚實,卻帶著一股爽口的清甜,一杯溫熱下肚,柳安予的臉頰便燒紅起來。
她握著酒樽,將下巴枕在?胳膊上,瞇著眼看人在?眼前走來走去,時間一點點流逝。
她雖不算醉,意識卻也漸漸混沌起來,青荷看著著急,想將人扶起,“郡主,咱先回學堂罷,還?有好長時間呢,這?才第二?天,您可?不能自暴自棄啊。”
“是啊郡主,咱明個再找學生,明個找不到,就后天找,總能找得到愿學的不是?”櫻桃也手?忙腳亂起來,連連勸道。
柳安予抬了?抬手?止住兩?人,身子晃動著頓了?一會兒,才緩緩回復,“不,不必,我又沒?醉。”她無?意碰灑了?酒樽,看著黃褐色的酒緩緩順著桌沿淌下,沾濕了?她的膝蓋。
青荷連忙俯下身拿帕子為她擦著,她伸出手?,指尖沾酒,在?崎嶇不平的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雖有些許凌亂,卻不失風骨。
青荷起身想將桌上的酒擦凈,眸子卻落在?柳安予指尖,黃酒滲進木桌,字跡已經?干涸,留下一層淡淡的水漬,辨不清筆畫,只剩下末尾的一個——
愁。
櫻桃倏然拿起帕子,連帶著那個愁字將桌面抹凈,她輕輕推了?推柳安予,“郡主,你看誰來了?。”
柳安予抬起薄紅的眼,模糊的世界漸漸清晰。
蕭氏目光擔憂地看向她,身后躲著一人。
她將身后羞怯的小姑娘拽出來,蹙眉問道:“安予啊,你看,她行不行?”
年青的少女戴著顏色鮮艷的花,雙耳髻綁著彩色飄帶,害羞地拽著蕭氏的袖子。
“嫂嫂,你,你教我好不好?”顧瀟瀟眨巴眨巴眼睛,聲音甜甜地問道。
“好好!”
*
柳安予領著她第一個學生,步履匆匆,心情激動到無?以復加。
顧瀟瀟只到她肩膀,蹦蹦噠噠地跟著,左看右看怎么?都好奇。
突然,柳安予步子一頓,顧瀟瀟一個踉蹌撞到她背上,被她的骨頭硌得生疼,“嗷”一嗓子揉了?揉腦門,蹙眉探出頭好奇。
卻見一塊寫著“玉珠堂”三個大字的牌匾碎成兩?半,如破爛般被人棄在?地上。
她順著柳安予快要噴火的目光看去,只見一人形貌昳麗,挑了?挑眉一腳踩在?柳安予的書卷上,身后侍衛正將她的府衛打得鼻青臉腫,昨夜剛擺好的書案一張張都被人扔出。
“呦,不巧,竟讓你撞見了?。”李琰笑了?笑,用力?碾了?碾她的書卷,寫著批注的地方被踩爛,如同踩在?柳安予臉上。
柳安予的酒勁兒未散,看著自己的心血被李琰一次次踐踏,一簇火苗登時從心底升騰。她三步并作兩?步,手?高高揚起,“啪”得一聲,一巴掌扇在?李琰臉上。
場面一時寂靜,只能聽到人倒吸冷氣的聲音。
李琰一瞬怔住了?,直到臉頰火辣辣地疼痛,他?才反應過來,眸子陰沉得要吃人一般。
“柳!安!予!”
他?恨不得將牙咬碎,指下微動,電光石火之間,冰冷的劍刃便貼在?了?柳安予頸側,沁出血珠。
第45章 45 舊書
柳安予掌心發?麻, 頸側的劍刃冰得她清醒一瞬。
“你敢殺了我?”柳安予盯著他的眼睛,輕蔑一笑,緩緩吐出一口酒氣?挑釁。
蕭氏在一旁緊張到不行, 連忙大?喊, “李琰!她是郡主, 是官婦!你敢動她?”顧瀟瀟嚇得捂住了嘴。
“你,三番五次挑釁我, 如今只是一巴掌,就?受不了了?”柳安予抓住白?刃,眸底陰郁,嗤笑一聲, 不推反按,鋒利的劍刃登時破開她嬌嫩的肌膚, 見了紅。
“那就?殺了我啊, 殺了我!”
李琰被嚇到一般,慌亂收回劍,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瘋子。
她掌心橫著一道深傷,鮮血順著指尖滴到地上, 李琰怔怔后退,嚇得將劍扔出去。
柳安予步步緊逼,頸側血痕像一朵綻放的昳麗的花, 冷冷笑了一聲。
“我手無?縛雞之力, 想殺我很容易。但你, 最好想清楚。”柳安予撿起沾了血的劍,借著酒氣?掃向他, 清淺的眸子看不出光亮,愈發?薄涼, 像在看一個死人,“你能不能承受殺了我之后的后果?”
沾了血的劍指著他的鼻尖,死亡的氣?息第一次如此貼近他,李琰感?受到了靈魂的戰栗。他呼吸緊繃,低眸死死盯著眼前?這人,明明,她弱到對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脅。
李琰的眼神籠罩著一層陰云,他勾起一絲漫不經心的笑,緩緩抬起手后退。
“若我死,自會有人為我報仇雪恨,不死,不休。”她的眸比手中的劍冰冷危險,語氣?淡淡的,卻有種?致命的瘋狂,“你是皇子又如何?我柳安予生來就?學不會‘怕’字,你我若是公平競爭,一墻之隔,我大?可敬你個皇子之名,處處和氣?。但你偏要砸我學堂,用這些個腌臜手段惡心我,那你就?別想好過!”
“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她忽然輕嗤一聲,唇邊帶著譏誚,“留我一命,來日,我定不會讓你活。”
她向后一退,松開手隨意將劍扔到地上,學著李琰的樣子,狠狠用腳碾在劍上,雖對劍造不成什么危害,卻像她那記很響亮的耳光,再次扇在了李琰臉上。
李琰氣?得要發?瘋,咬緊牙關,渾身戾氣?暴漲,“柳安予!你不過一個小小郡主,你有什么資格威脅本?皇子!你的爛學堂,連個學生都沒?有,本?皇子就?是砸了又如何?本?皇子不僅要砸,還要當著你面?砸!你修一次,本?皇子砸一次,一直砸到你認輸為止!”
“那就?砸啊,你狠狠地砸。”柳安予攤攤手,微瞇著眼睛看向他,目光上下掃視,倏然輕描淡寫地一笑,嘲諷意味拉滿。
蕭氏連忙上前?,心疼地用帕子為她止住傷口,顧瀟瀟也有樣學樣,給柳安予的手包扎。
青荷接收到她的眼神,連忙和櫻桃上前?將顧府的府衛帶離,顧瀟瀟本?以?為柳安予還要再和李琰對罵,不料她反握住顧瀟瀟的手腕,見好就?收,“那二?殿下繼續忙,母親、瀟瀟,我們?走。”
李琰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憋了一肚子火氣?,不料柳安予抽身離去,根本?不管他。
氣?得李琰只能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用力一腳,踢飛玉珠堂的牌匾。
顧瀟瀟跟在柳安予身后,忿忿不平,想不明白?為什么嫂嫂這么快就?放棄了。
柳安予的步子越走越快,她脖頸滲血,右肩素袍被血染紅,臉色慘敗如紙,看得嚇人。
幾人跟著柳安予,穿過繁華的街道,人流湍急,目光落在柳安予的傷處,捂著嘴同旁邊人議論紛紛,直到她停下。
顧瀟瀟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地方,丹楹刻桷,雕梁畫棟,漆紅的“秫香館”三字牌匾掛在正中央,原本?輝煌熱鬧的地方,如今卻空無?一人。
“這是”蕭氏認出了這里,怔愣一瞬看向柳安予。
皇帝將秫香館一案善后的權利交由柳安予,她遣散了所有的妓子,從老?鴇手中購得此地,按理說,她現在是這兒的老?板。
柳安予仰起頭看著牌匾上粉紅的紗幔,忽地跳起來一把扯下,重心不穩,落地時踉蹌向前?走了幾步,正巧踏進秫香館的大?門。
她看著這個曾經將女子當作物品一樣,肆意賞玩的地方,轉頭緩緩道:“這里,日后就?是玉珠堂。”她輕輕扯了扯唇角,頸側嫣紅,透亮的眸子像一汪清泉,身量清癯如花枝,纖弱而堅韌。
蕭氏幫忙將三樓拾掇出來,幾人今晚的住處可算是有了著落。
顧瀟瀟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揮手送別蕭氏,轉頭看見忙碌的青荷,蹦蹦跳跳地過去,“青荷姐姐,你干嘛呢?”
“郡主還要溫書,奴婢將這拾掇出來,過會子還要出去采買一趟,小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啊?”青荷性子好,笑著問她。
“好呀好呀。”顧瀟瀟同柳安予不是很熟,櫻桃很少說話,只顧干活。若是連青荷都走了,獨留顧瀟瀟一人在柳安予面?前?待著,顧瀟瀟哪里敢,忙不迭地點頭應道。
不知是不是自小被教習嬤嬤嚇怕了的緣故,顧瀟瀟總覺得教她的老?師都嚇人,柳安予也不例外。
青荷手腳利落,很快就?收拾好了,帶好銀兩,便領著顧瀟瀟出發?。
顧瀟瀟以?為青荷出來采買,是買一些食材、換洗的衣裙,不料青荷帶著她東拐西拐,來到了榮寶齋。
一進店門,撲鼻而來的墨香,筆墨紙硯應有盡有,一張張山水畫卷被裱好掛在墻上,老?板是個兩鬢花白?的老?人,二?人進來時,他還在撥算盤翻賬本?。
“青荷姑娘來了啊。”老?板辨認許久,登時笑得瞇瞇眼道。
顧瀟瀟好奇地看來看去,跟緊青荷。
“哎,老?板,還是老?樣子,拿一套。”青荷輕車熟路地同他交談,忽然看見柜臺上擺的宣紙,抬眉笑道:“這紙是新上的嗎?勞煩拿來我瞧瞧。”
老?板端出一套文房四寶,抬了抬眼,順著青荷的手過去拿,“您真是好眼力,這是新上的徽云堂熟宣,紙張柔,白?凈不暈,最適合寫小楷。”老?板拿出幾張遞過去,讓青荷仔細摸摸,“就?是貴點,七文錢一張。這邊還有稍稍次一點的,何記熟宣,就?是沒?這個柔,寫字略微阻塞,不是行家?倒是感?受不出,兩文錢一張,您看您要哪個?”
顧瀟瀟東瞅瞅西瞅瞅,用手摸來摸去,根本?摸不出任何差別,倒是青荷仔細挑選了一番,蹙眉糾結,“算了,要徽云堂的罷,來半刀[1],您算算,加上這些筆、墨,硯臺一共多少,我現結。”
“哎,好。”老?板喜笑顏開,裝好盒子拿起算盤啪啪一打,道:“一共是伍佰壹拾貳文,收您半貫錢就?好。”
“多少?!”顧瀟瀟眼睛瞪得溜圓,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都能扯三匹布了!”
“您拿好。”青荷司空見慣地付了帳,端好盒子,點頭笑了笑,拉著丟人的顧瀟瀟連忙走。
“這么貴,買它要干嘛?”顧瀟瀟不解地跟在她旁邊問道。
“我們?走得急,包袱都沒?收拾。郡主用這些用慣了,又不是買不起。今晚,她怕是還要看書,過會子還得再去買盞油燈,光點著燭,恐害了眼睛。”青荷溫聲解釋。
“她,她還傷著,看勞什子書啊,不應該好好休息嗎?”顧瀟瀟愣住不解,怎么會有人喜歡看書啊。
青荷搖了搖頭,笑道:“就?像你喜愛釵子衣裳,恨不得將好看的式樣都收攏來,郡主也是如此。她愛書,如同你愛釵環,自她識字起便如此了,是一日也不廢。”
“你是郡主的第一個學生,她定會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你,你好好學著,日后定會有一番新天地。”青荷的眸子亮晶晶的,聲音溫和。
顧瀟瀟似懂非懂,她來認柳安予當學生,不過是聽蕭氏的話,想解柳安予的燃眉之急。她并不懂那些死板的字,也對科考入仕沒?什么向往,只是想求柳安予對她別太過嚴苛,熬過這三月,她還是回去當她無?憂無?慮的嬌小姐。
青荷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在此上,無?奈嘆息,暗自搖了搖頭。
二?人回來時,還叫了個醫師,將柳安予的傷口重新處理了一遍,開了傷藥,叮囑她要日日涂。
“您跟我說就?成,我記著。”青荷連忙拉過醫師,悉心記好忌口、每日上藥的時間,客客氣?氣?地將人送走。
柳安予換了身干凈的袍子,伏在屋中書案上重新將昨日的書再批注一遍,顧瀟瀟的書案就?擺在柳安予旁邊。她不老?實,端坐一會兒就?難受得渾身發?癢,出神欣賞一下自家?嫂嫂認真的絕美側顏,抱著路過的貓玉玉狠狠挼。
貓玉玉掙扎跑開,叫聲吵到了柳安予,她輕瞥一眼,顧瀟瀟立馬老?實。
顧瀟瀟撓撓臉,心虛地嘿嘿一笑,端正坐好,聽候發?落。
柳安予無?奈抿唇,遞出一本?舊書,“你將這本?書第一卷認真看完,所思所想,皆記清標好,明日我看。”
顧瀟瀟連忙接過,等柳安予轉過頭去,立馬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翻開書眼前?一黑。
第46章 46 書信 (修)
不知過了?多久, 柳安予寫得有?點口渴,抬手端起旁邊已經放涼的茶。
分心看了?顧瀟瀟一眼,卻見她已經抱著書睡得香甜, 砸吧砸吧嘴不知在?做什么美夢。
等到?顧瀟瀟睡飽了?, 只見外面白晝已成夜幕, 她心虛地看向柳安予,發現人還在?看書, 安慰似地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氣。
還好?沒?被發現。
抬手時肩上衣料滑落,顧瀟瀟定睛一看,壓紋月白的薄披, 是柳安予的袍子。
油燈靜靜燃著,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油燈前?的人墨發蜿蜒, 側顏如畫,一手壓著書,一手懸臂一筆一劃寫著,削薄的背筆直, 有?種說不清的距離感和孤寂。
顧瀟瀟翻開書頁,已被翻舊的書上朱砂勾畫,悉心寫著注解。
入目第一句。
撥雪尋春, 燒燈續晝。
可顧府的北屋, 沒?有?白晝。
顧淮是藏匿暗處的老鼠, 茍延殘喘、無人問?津,他伏在?榻上一動不動, 四肢幾近僵化?。
柳安予的書案沒?有?被帶走,貼著床沿, 顧淮便日日睹物思人,指腹摩挲著書案上的紋路,好?似能貼近她的溫度。
柏青不如柳安予細心,并不記得支起窗子,透些陽光進來。只是偶爾顧淮提起,他才想著開窗,但?到?了?夜間,又常常忘關,凍了?顧淮幾次,顧淮便也不提了?。
偏他現在?又動彈不得,便只能待在?這個漆黑的屋子里,燃燈造日,晝夜混淆。
他的手生澀地磨墨,拾起筆以一個很難受的姿勢,在?紙上寫下一個個歪七扭八的字。
他想給柳安予寫信,寫了?好?幾遍,手指才漸漸靈活起來,他撤掉一張紙,重新開頭。
骨力勁建、剛硬挺拔,好?似一切都如舊。
他的筆頓了?頓,思考了?很久怎么開口,本想叫安樂,卻驀然想起大殿下也常這么叫,莫名醋了?,便想著換個名兒。
柏青曾說過顧淮總叫柳安予郡主奇怪,可顧淮不這么覺得。他喜歡在?親吻之時、床笫之上,最為動情的時候叫她“郡主”,她在?上,他在?下,名稱叫得尊敬,次次吐息纏綿卻曖昧僭越。
他喜歡看柳安予情難自抑的時候,深情地捧著他的臉,嘴上不饒人,罵他以下犯上。染了?蔻丹的指甲在?他背后留下抓撓的紅痕,微微刺痛,唇齒間難以遮掩的聲音卻透露著愉悅。
他每每笑著近一步,便慢條斯理地叫一聲“郡主”,耳鬢廝磨、攻城掠地。
但?他今日不想寫“郡主”,他想要一個,兩人間專屬的稱呼。
旁人不解,二人卻心知肚明。
顧淮終于落了?筆,寫下開頭——
【予予親啟:】
她喚他玉玉,他喚她予予。
兩個名稱的聲調很像,語速輕緩地念出來,像是喚自己,又像是喚你?。
疊字,是最真摯的叫法,似是叫你?一遍不夠,只想著再叫一聲、再叫一聲,足足將字刻在?心底,想忘都忘不掉。
事實上,這個“予”字也確實刻在?顧淮心上。
他剖白心意那晚,他跪著求柳安予可憐他。金簪劃過他的胸膛,疼痛與愛意糾纏,她在?他的心口留了?個“予”字。
顧淮并未想著要傷口愈合,他將沙礫填在?血肉間隙,次次結痂,他便次次咬牙劃開,直到?刻字在?他心口留下再也無法磨滅的痕跡——
他每次為她心動,心臟都會雀躍地親吻這個“予”字。
顧淮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似乎可以想象,當柳安予看到?這個稱呼時,眼中劃過的詫異,旋即抬了?抬眉,那是占有?欲被滿足的愉悅。
他在?旁人眼里,總是儒雅知禮、左右逢源的顧探花;在?李琰一黨眼中,他又是手段狠辣、狡猾難控的眼中釘;只有?在?柳安予面前?,他是時常幼稚、時常委屈的小玉玉。
他先告了?柏青的狀,控訴自己被困在?小屋無人照顧的可憐模樣。
【柏青粗心,不曾支窗,我宿在?屋中只見黑夜,常常忘記時辰,只覺得你?已經離開我好?久,好?久。最開始我還偶爾叫他,讓我見見光,他卻只知開窗不知關窗,凍了?我幾次,染了?風寒,使我更加難受,我便也不再囑咐。】
【湯藥苦澀叫我長了?記性,我卻一時分辨不清,究竟是湯藥苦,還是相思苦。】
【你?的書案還在?我床邊,我叫柏青將那幅畫掛了?起來,上面題了?字,等你?回?來再看】
顧淮像是找到?了?抒解相思之情的發泄口,只他這一屋的事,事無巨細,就連晚間聽見的蟬鳴都想繪聲繪色地寫下來。
像第一次寄信的孩童,東扯西扯地碎碎念,雖覺不出什么用處,卻能感受到滿滿的愛意。
寫到?最后,他的喜悅突然淡去了?,像是被抽走了?靈魂,這間不分晝夜的屋子像是惹柳安予生氣的懲罰。
他患得患失,敏感又脆弱,他想念柳安予鎖骨上的小痣,他想念柳安予如霜似雨的眼睛,他想念柳安予輕輕環住他脖頸的擁抱想著想著,顧淮登時眼眶一酸,無力地伏下頭埋在被子里哽咽,脊骨鉆心般地疼痛。
他的愛人如今站在風口浪尖,面對皇帝的刁難,他信她能自如應對,卻還是恨自己,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不能站在?她身?邊。
身?子如同灌鉛一般,不得移動,只有指尖冰冷讓他恍惚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漆黑的房間像他的棺槨,但?他還記得她的那句——
我的祭文,要你?來寫。
所以你?千萬千萬要活著,好?好?活。
顧淮緊緊攥住手,指甲嵌進肉里,刺激著他的感官,自心底泛出深深的無力感。
對不起,我也很想痊愈。
過了?良久,他擦干眼淚,拿好?筆懸臂寫下收尾。
【予予,我好?想你?。】
*
柳安予收到?這封信時,李琰正?在?秫香館門口請罪。
顧瀟瀟瞠目張口,看著昨夜還囂張的李琰,此刻帶著人沉臉幫柳安予布置學堂,請求原諒。
昨晚他砸爛的一應書案,正?被換了?新,一張張抬進秫香館。
他臉上有?一處很明顯的巴掌印,手指粗壯,不像是女?子的手印。
柳安予淡定喝茶,垂眸輕瞥了?一眼他,驀然嗤笑。
“嫂老,老師,這是怎么回?事兒啊?”顧瀟瀟眸子亮晶晶的,正?一臉崇拜地看著柳安予,纏著求她講。
柳安予也不藏著掖著,氣定神?閑地輕啜茶水,瞥了?眼站在?門口臉色沉得如墨塊一般,卻還要幫柳安予將秫香館改成玉珠堂的李琰,笑道。
“你?猜,我昨日為何要從最熱鬧的北街過?”
顧瀟瀟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還是旁邊青荷沒?忍住,揭開了?謎底。
“小小姐,此時正?是皇上和郡主打賭之際,不管最終結果如何,這楣板既已貼了?告示,就是昭告天下,這自然要堂堂正?正?地比。”青荷笑著抬了?抬眉,“可若是有?人,在?還未分出勝負之時,便先使了?些腌臜手段,砸人學堂,傷人老師,你?說,天下人該如何看待皇上?”
“難怪!難怪昨日要從北街過!那么多人都看見老師身?上的傷了?,方向又是從翰墨館出來的,一晚上過去,指不定會傳成什么樣”顧瀟瀟難得聰慧,一下子恍然大悟,“天,那豈不是就算皇上贏了?,也會被人指說是勝之不武?!”
“正?是。”柳安予抿了?抿唇,淺淺微笑,眸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李琰,“看見他臉上的巴掌印了?嗎?不用猜,也知道是皇上剛給他的‘賞賜’。”
柳安予唇角笑容涼薄,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地又道:“昨日他不是砸玉珠堂砸得正?歡嗎?今日倒是安分了?。青荷,你?和櫻桃去監工,若有?半分地方與原先的玉珠堂不同,就說我柳安予不滿意,叫他滾出門去!”
“是。”青荷低眉順耳,認真執行著柳安予的吩咐。
李琰見狀氣得咬牙切齒,陰測測地抱臂沖柳安予冷笑,“柳安予,你?不要太過分。”
“這就是二殿下認錯的態度?”柳安予佯裝訝異,又忽地輕蔑一笑。
氣得李琰險些喪失理智,要帶著侍從再砸一遍玉珠堂,劍將出鞘,只聽一陣急促地馬蹄奔騰聲傳來。
只見一位紅披輕甲的中年男子勒馬停住,馬蹄飛起,塵土四濺,險些踏上李琰的臉。
那人一個翻身?下馬,袍子在?空中飛出一個標準的弧形,腰牌一抬,落在?李琰眼中。
“殿前?司都指揮使馮嘉,奉侍衛親軍馬步軍司都虞候顧淮之命,前?來保障安樂郡主安危。二殿下,這是皇上親準過的令,您過目。”馮嘉一臉正?氣,給李琰看完連忙收好?,拱了?拱手,非常盡職盡責地擋在?柳安予面前?。
他身?后跟著十?多位司內高手,披甲待命,好?不威風。就為了?保障打賭期間,柳安予不再出任何岔子。
李琰心里暗自打怵,狠狠地瞪了?柳安予一眼,無奈后退。
柳安予還在?詫異,卻見馮嘉穩步朝自己走來,躬身?雙手遞上一封信,“卑職,參見郡主,這是顧都虞候要卑職親手轉交的書信,您收好?。”
柳安予怔愣片刻,指尖微顫從馮嘉手中接過書信,展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只是看見第一句,她的心臟就狂跳不止。
單單一句——
予予親啟。
第47章 47 折蘭
顧瀟瀟探頭瞥了一眼, 見密密麻麻一篇盡是?表兄顧淮的字跡,驚訝道:“表兄原來這么多話?!合著?平日里?就是?純純不?想理我!”
柳安予扣下書信,臉頰發燙, “我先回樓上待會兒, 顧瀟瀟!今日讓你背的書你都背好了?”
顧瀟瀟笑容頓僵, 心虛地緩緩轉身想要逃跑,被柳安予拎住衣領, “不?許跑!就在這兒背罷,我先上一趟樓,下來時考你第一段。”
顧瀟瀟登時欲哭無淚,癱倒在地, 一把抱住路過的貓玉玉訴苦。
柳安予無奈嘆了一句,將信小心拿好, 連忙提著?袍子跑上樓。
她反手將門鎖好, 像在做什么虧心事,推開窗,坐在書案前,細心將書信的折痕展平, 細細讀來,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
在看到柏青忘關窗給他凍出風寒時,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瞇著?眼笑像慵懶的小貓。
窗前一盆蘭花隨風搖曳, 樹上鳥兒嘰嘰喳喳亂叫, 她一字一句讀著?顧淮的信,好似能透過信, 看見寫信的人委屈失落的神?情?。
一紙信件,很快便被她讀完, 欣喜過后情?緒漸歇,莫名地悵然若失。
她也想。
很想很想顧淮。
收到信,總是?要回的。
柳安予攤開宣紙,蘸墨懸臂,寫了好幾個開頭,卻總是?不?滿意。她煩躁地咬了咬筆桿,忽然看見窗邊搖曳的蘭花。
她折下一枝夾在紙中,在邊角處寫了一句。
【多畫春風不?值錢,一枝青玉半枝妍。】
花香混雜著?墨香,她不?多贅述,覺得這一句,他便能懂她。
柳安予悉心將信裝好,斂衽起身,下樓交給馮嘉。
“安樂郡主。”見柳安予從?樓上急急忙忙下來,馮嘉連忙拱手。
“給他的回信。”柳安予遞過去,咬咬唇瓣叮囑道:“你見他時,記得留心一眼柏青,若是?遇著?了,就告訴他來見我。我一直在玉珠堂,等?著?。”
“哎,好。”馮嘉連連應下,接過那?輕薄的信,心里?還暗暗嘀咕。
不?愧是?郡主的信,還帶著?香味呢。
李琰帶人很快就將玉珠堂布置好了,動靜太大,路過的人多停下來看熱鬧,積攢的人多了,就聚成小堆。
這下李琰還想再動什么手腳,都不?成了。
諾大的學堂空蕩蕩的,說句話聲音大點,都能夠聽到回音。
柳安予讓青荷將門推開,輕瞥了一眼門外烏泱泱看熱鬧的人群,她深吸一口氣,轉向玉珠堂中她唯一的學生。
“顧瀟瀟,上課。”她朱唇微啟道。
*
顧淮收到回信時,柏青正巧在旁邊。
顧淮也不?藏著?掖著?,刻意炫耀,當著?柏青的面打開。
“多畫春風不?值錢,一枝青玉半枝妍”柏青看得一頭霧水,撓了撓頭,“公子,這是?什么意思啊?”
顧淮眼中露出笑意,手指把玩著?那?枝蘭花,花瓣微枯,帶著?淡淡的香氣,好似柳安予指尖余溫還未散去,“它的下一句是?,山中旭日林中鳥,銜出相思二?月天。”他沖柏青挑了挑眉,得意道:“她想我。”?柏青笑得很不?禮貌,唇角僵住,無奈汗顏。
公子你笑成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郡主給你說什么驚世?駭俗的情?話了,合著?就是?這么一句柏青不?懂文化人的拉扯,但也只敢在心里?吐槽幾句,面上還是?承著?笑,“那?成,公子還有啥要帶的嗎?郡主讓馮大人給我捎了句話,要我過去。”
“?”顧淮抬眼蹙眉,眸子在柏青身上上下打量,給柏青都看毛了,柏青心里?正打怵呢,只聽自家公子來了一句,“你憑什么?”顧淮眸中不?解。
公子你講話真的很傷人柏青的禮貌笑容出現一絲裂縫,卻還是?帶著?笑意解釋,“許是?郡主有什么要叮囑我的罷。”
顧淮想了想,點點頭,“也是?,想來也沒?旁的理由。”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信中告了狀,頓時心虛起來,摸了摸鼻子,擺擺手,“行了,你去罷,快去,別讓郡主等?急了。”
“好好好。”柏青無奈拱拱手。
“哎,等?會兒!”柏青剛走到門口,顧淮又叫住他。
他趴在榻上,仰起臉,“幫我找個小瓶子灌上水,將花插起來,擺在我旁邊這個書案上就好。”
“是?——”柏青拉長聲音,又一個急轉彎轉過身幫他弄。
顧淮的眸子落在那枝蘭花上,心中浮現一絲暖意。
寫信真好,還能收到花。
顧淮半張臉陷在臂彎里?,眉眼帶著?笑意,他還要寫,日日寫,月月寫,一天都不?會落!
*
玉珠堂里?只有一個學生,學生也只有一個老師。
柳安予日日大敞著?門,悉心教學,從?四書五經講到孔孟,枯燥的知?識從?她口中說出來,好似被賦予了靈魂般生動有趣。玉珠堂外本在看熱鬧的人漸漸淡去,偶爾留下一兩個小女娘,眸中帶著?點渴望,聽上一段學。
柳安予剛開始還試圖把她們叫進來,人還未出學堂,小女娘們便似鳥獸受驚四處逃竄,眨眼便沒?了蹤跡。
一來二?去,柳安予也不?再管著?,只是在門口放了幾個小凳子,由著?誰站著?聽累了,可以歇歇。
讓柳安予更為頭疼的,是?顧瀟瀟。
起初她還知?道裝幾日,搖頭晃腦聽著?,不?一會兒便垂下頭去呼呼大睡,被柳安予訓了好幾次都不?長記性。
好在柳安予有妙計,叫她日日含著?薄荷葉,口中清涼,倒是?抑制了一些。
這不?睡了,顧瀟瀟便把心思放在了吃上,趁著?柳安予伏案翻書,飛也似地將罐子里?的果脯塞進口中,柳安予一瞥眸,她就嚼嚼嚼,一轉身,她就嚼嚼嚼
直到有一次玩脫了,剛塞了一口堅果,柳安予便指著?書,讓她念第二?段的內容。?!顧瀟瀟登時汗流浹背,試圖把堅果藏在舌下,誰知?張口便含糊不?清,一時緊張,還咬碎了堅果發出聲音來。
“顧!瀟!瀟!”柳安予氣得胸膛顫抖,拿出戒尺指著?她,“吐出來!”
顧瀟瀟蔫巴巴的,小心翼翼的觀察著?柳安予的神?情?,試探性地將嘴里?的堅果吐在帕子上,顫巍巍地遞上前。
“手里?的。”柳安予咬牙,拿戒尺敲了敲書案邊。
顧瀟瀟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自己的小罐子,輕輕將罐子推到柳安予面前,垂下頭去無措地捏著?自己的衣擺,聽候發落。
“你除了吃喝玩樂,你還會干什么,我講的東西?就一點都叫你聽不?進嗎?”柳安予是?真的氣到了,她拿著?戒尺狠狠敲在桌上,“上著?課,你還能吃堅果,你當我這是?什么地方?供你消遣的飯館嗎?!”
“老,老師,我下次不?吃堅果了,不?吃了,你別生氣。”顧瀟瀟連忙道。
“只是?不?吃堅果?”柳安予被她的回答氣笑了,“你以為,你的錯,只是?今日我碰上你吃堅果?”
顧瀟瀟眨眨眼,很明顯的反應是?:不?然呢?
頓時,柳安予心中酸澀鈍痛。
她一生追求的學問,夜間燃燈續晝翻尋的知?識,每每在她面前講得口干舌燥,只求她能聽進一句。
卻不?得她在意。
“站起來。”柳安予的眸子發冷,叫她,“站起來!”顧瀟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氣憤的柳安予,驚慌失措地起身聽訓。
“伸出手。”柳安予捏著?戒尺,聲如冷箭。
顧瀟瀟這回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眸子驚懼到嚇出淚來,慌忙將手背到身后哭著?道:“不?不?不?,不?要罰我,嗚嗚,嫂嫂,嫂嫂我再不?敢了。”
柳安予深呼吸一口氣,語氣緩緩,“我只要站在這,就是?你的老師,不?是?你嫂嫂。”
她眉頭緊蹙,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落在她臉側的淚上,無奈道:“我昨日才教你,孟子有云,‘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這才一日過去,你全然都忘了。”
“我沒?有時間陪你玩鬧,你以為你今日坐在這聽學,背負的是?什么?僅是?聽你姑姑的教導,來混日子的?”柳安予眸中滑過一絲惱怒,唇角壓成涼薄的一條直線,“不?是?的,你身上背負的,是?后世?千千萬女娘的去路。”
柳安予拽過她的手,戒尺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只一下,掌心便鉆心般的疼痛。
顧瀟瀟哇得一聲哭出來,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眼淚,“嗚啊啊啊——不?要,我不?要,我就是?聽不?進去嘛,她們嗚嗚跟我有什么關系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再學了!”
她掙扎地甩開柳安予的手,一腳踢翻書案,白花花的宣紙一張張翻開散落一地,“我不?要再學了!什么狗屁東西?!我日后又不?靠它過活——我不?要當你的學生!!!”
她哭著?跑出玉珠堂,留柳安予一人在空蕩蕩的學堂里?。
她悵然若失,低頭看著?翻開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墨跡良久,蹲下去想將書撿起。
撿著?撿著?,眼前的字倏然模糊了。
滾燙的淚珠啪嗒啪嗒落在她的手背,她彎下腰,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為什么,就不?肯學呢?
她這半生似乎都被困在一個被規訓的循環中,十?七歲之前,她想學,但沒?人肯教她,十?七歲之后,她想教,但沒?人肯學。
她哭得累了,坐在地上,緩緩收回足尖,靠著?書案抱緊自己。
或許,她真的走不?出這個被規訓的循環。
第48章 48 招人
“今天開始, 可以下床走動了。”張太?醫摸了摸胡須,笑道:“顧大人每日在屋子里拄著拐杖來回?走走試試,走一刻鐘, 歇半刻鐘, 后面再半刻鐘半刻鐘地往上加, 循序漸進,再養個兩月余就可恢復如初。”
“張太?醫真真是?神醫啊。”蕭氏喜出望外, 從袖中掏出一片金葉子塞到?他手中。
“哎,使不?得使不?得。”張太?醫忙道。
蕭氏不?由他分說,塞進他手中,“一點子心意而已, 辛苦張太?醫每半月跑一次。犬子能重塑脊骨,還要仰仗張太?醫的。”
張太?醫笑瞇瞇的, 順手將金葉子收下, “哎,你說說盛情難卻,那微臣就收下了。”收了金葉子,張太?醫不?免多補幾句, “腫脹已消,骨折處已有連接,這最初會麻痛, 活動的次數要少、要慢, 不?可貪多。微臣回?去詳細地擬一份單子, 再叫我那徒兒?來日日看著,夫人不?必擔心。”
蕭氏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看著趴在榻上專注給瓶中枯花擦拭花瓣的兒?子,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 撐起笑親自將張太?醫送走。
回?宮的馬車駛去,蕭氏合袖回?頭,看見了一個此時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顧瀟瀟拎著自己的包袱,低頭專注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抬眸倏然看見蕭氏探究的眼神,登時眼神閃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蕭氏心里咯噔一聲,盯著她的臉,“你怎么回?來了?!”
*
柳安予像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將顧淮今日的書?信看過,心間?微暖,細心收在小匣子里。
風過樹梢,她裹著一件淺藍的繡花披風,緩緩走下樓,長發半束垂在腰間?,飾著顫珠蘭花的簪子。披風長長拖在臺階上,雕花扶手磨得圓滑,上面的荷花花樣,與她里面那身素蘭羅裙相得益彰。
“顧瀟瀟,昨個我說要考你的那個”看著空蕩蕩的玉珠堂,柳安予登時一愣,倏然想起人已經走了,指尖微頓,放下書?卷。
櫻桃抓著掃把,擔憂地看向?她,“郡主”
“郡主,今早剛沏好的茉莉花茶,您嘗嘗。”青荷笑了笑,主動打破詭異的寧靜。
“多謝。”柳安予禮貌接過,抿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
櫻桃無聊到?將玉珠堂內一塵不?染的地面掃了兩遍,傻坐在門口望天。
青荷見柳安予出神,無奈嘆息,幫她整理書?卷。
日過正午,一輛精致的紅頂馬車停在了玉珠堂門口,李璟跳下馬車,風風火火地跑進堂中,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安樂!”李璟突然出現,頭上的發帶蕩起來,眉眼明顯帶著笑意,“怎么不?開心?!”他彎腰,身子靠在墻上笑瞇瞇地看著她。
他背著光站,日光照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笑容燦爛勝朝陽。
“修常?”柳安予一愣,失焦的眼神漸漸匯聚,握了握茶杯,“你怎么來了?”
李璟低頭嗅了嗅,笑道:“茉莉花茶?還怪香的。”他的手背觸碰茶杯,垂眸道:“都涼了,涼了就別喝了我來看看你呀,顧淮不?是?正傷著,出不?了門嗎?”
他一邊說,一遍自然地從她手中拿走茶杯,遞給一旁的青荷。
青荷福了福身行禮,“奴婢這就再去泡一壺茶。”
“坐。”柳安予連忙拽了墊子過來,兩人坐在書?案邊上,李璟翻閱著她的書?卷。
“你記得真多,好些?東西?我都忘了。”李璟邊翻邊笑著說,“看來我得抽空多來,我也聽聽柳老師教課。”
“你別打趣我了。”柳安予無奈回?了一句,捧著青荷端上的熱茶,輕輕啜飲一口。
“你愁什么,愁得眼睛都不?亮了。”李璟眉眼溫柔地看著她,“這可不?像你。”
“能不?愁嗎?三月賭局,我現在連個學生都找不?到?,拿什么贏?”柳安予長嘆一口氣?。
“唔。”李璟佯裝思忖,喝了一口茶,轉了轉眸子,“誰說找不?到?”
“我什么法子都試了,昨個還不?小心罵走一個”柳安予還在吐槽,突然反應過來什么,直起身子看向?他,“難不?成你有法子?!”
李璟故意買關子,手指摩挲茶杯,享受地輕啜一口,“欸,這茶真好喝,改日叫青荷教教我宮里的婢女哎呦!”
柳安予打了他一下,哼哼兩聲:“快說!”
“好好好,我說我說。”李璟連忙躲開,拍了拍手,四個小侍從外面搬著兩大箱東西?進來,漆紅實?木箱子,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是??”柳安予還正疑惑,只見小侍打開箱子,入目是?金燦燦的滿箱金元寶。
“百姓愁的,無非就是這個。”他拿起一錠金元寶,拋上拋下,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只招五十人,凡入學的適齡女學生,一人一百兩銀。每月大考取前二?十五人,一人一錠金,前十人,一人五十兩金,前三甲,一人一百兩金。我不信,你這還招不?到?學生。”
“這,這”柳安予欣喜若狂,看著滿箱金元寶眸子亮了又暗,指尖一頓,蹙眉看向?他,“可這也太?破費了,你”
李璟不?在意地擺擺手,抱著胳膊笑瞇瞇地看著她,“若是?能幫上你,這點子心意,不?足掛齒。”
“不成。”柳安予忙道:“這怎么成,就算我借的,我給你打個條。”她秀眉微蹙,轉身就要去寫欠條。
李璟連忙攔住她,故作生氣?,“你這是?作什么!拿條子來,豈不?生分?你若是?真想還我人情”李璟微微沉思,一捶手,“這樣,你許我一個愿望如何?”
李璟眸子亮了亮,語調微揚,“你還我金錠,那只是?數目,卻還不?了我的情誼。不如就許我一個愿望,等日后我有什么想要的了,再告訴你。”
柳安予遲疑片刻,卻還是?點了點頭,她相信李璟的人品,定也不?會許什么為?難她的愿望。
她微微沉吟,從書?案上拽出一張宣紙,認真寫著什么,落款鄭重蓋上自己的小印。
她沿著自己壓出的折痕將字撕下,遞與他,眸中攢出點點星光,“那就這么說定了。”
李璟接過一看,上面字跡娟秀,寫著五個大字:心愿交兌券,落款一個“予”字,頓時溢出笑意。
“好!”
柳安予轉身去數金元寶,他看著她提著裙擺,忙碌的背影,斂眸輕輕將墨跡吹干,折好放進荷包。
李璟的法子非常奏效,櫻桃在門口派銀子,青荷則一個個錄好姓名、年齡、籍貫,問是?否識字,是?否讀書?,兩人忙得不?可開交。
柳安予站在堂上,看著下面烏泱泱坐滿的女子,深呼一口氣?,淺淺微笑。
“我姓柳,名安予,日后就是?你們的老師了。現在,翻開你們面前的第一頁書?,我們來學第一課。”
“是?,老師。”學生們齊道。
*
柏青將事情通稟了顧淮,此時顧瀟瀟正跪在顧淮院中,委屈地抹淚聽訓。
顧淮眸色深沉,恨鐵不?成鋼地看向?顧瀟瀟,“你哭什么?我說錯你了?”
蕭氏也站在一旁指著她的鼻子訓,“你倒是?大脾氣?!讓你去學點東西?,你竟還當了逃兵?”
“嗚嗚,我真的學不?會嘛,嗚嗚,我不?要學!”顧瀟瀟涕淚橫流嘴硬道。
“不?學,不?學你就混日子等死好了!”顧淮扶著窗子,疼得臉色煞白,厲聲罵她,神情陰沉得可怕。
“什,什么意思?”顧瀟瀟眼神茫然,抬眸看向?蕭氏。
“成玉你!”蕭氏眸中閃過一絲責備,張了張口,還是?告訴了她。
“你父親,上月就病逝了”蕭氏彎下腰拿帕子為?她拭淚,柔聲不?忍道:“你母親思念成疾,昨個也隨著去了,如今你家旁支除了你,便?沒有子嗣血脈延續,若你再不?爭氣?”她微不?可察地嘆息。
“日后,不?可再任性。”蕭氏蹙眉緩緩道:“將你送到?玉珠堂,本意也是?想讓你學點本事。若郡主真的勝了,你替你家,還能再搏個出路,誰知道你”
顧瀟瀟怔愣一瞬,一時接受不?了這個消息,淚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決堤的洪水。
她唇瓣嚅囁,眸子驟然失神。
顧淮看著她的樣子咬牙切齒,冷聲道:“你明日就滾。”
“你真就想天天守著你的珠釵香粉過活?”顧淮冷笑。
“我已成親,顧府不?好再收留一個未出閣的丫頭。要么就讓我母親給你張羅件婚事,兩月之內,保你出嫁,雖過得不?一定如現在滋潤,卻也不?會苛待你。要么,你就回?玉珠堂去,乖乖認錯,學好書?。”
他的指節收緊,握著窗沿,聲音冷得如墜冰窟,“顧瀟瀟,日后,沒人能再護著你,你的命,要你自己去搏。”
風一過,他不?由得輕咳起來,疲憊地揮揮手叫柏青關窗,顧瀟瀟聽見他最后一句。
“我言已至此,嫁人,還是?讀書?,你自己選。”
第49章 49 勸學(修)
鳥歸舊林, 魚回故淵。
等顧瀟瀟灰溜溜地從?顧府回來,玉珠堂內已經?坐滿了學生,曾經?她專屬的位子, 已經?被?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衫女?娘占領。
“學也者, 固學一之也。一出焉, 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少, 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柳安予垂眸捧書念著,發絲如墨簪著珠花, 清風過,更顯她氣質矜貴出塵, 抬眼?偶見顧瀟瀟拎著包袱, 無措地站在門口?。
柳安予頓了頓,眉眼?疏冷地繼續講著,“學習,就是要專心致志。學一會?兒, 停一會?兒的人,是市井中人”
青荷注意到?了門口?的顧瀟瀟,眼?波流轉, 提裙探身走出來, 訝異問道:“小小姐, 您怎么來了?”
顧瀟瀟斂眸,吞吞吐吐擰著衣角, “我”不好意思地垂首,本?就是她先任性走的, 此刻也不好說再回來。
青荷轉了轉眸子,像是想明白什么,卻也不想輕易放她進來,當日她將自家郡主?氣得直哭,青荷總得給?出口?惡氣。因而彎唇一笑,話里話外地擠兌道:“呀,小小姐是回來上課的罷!”她佯裝訝異,顧瀟瀟眸子一亮,連忙點頭。
“只是不巧,如今玉珠堂內的學生已經?招滿了,實在騰不出地方給?你。”她指了指那邊窗外的空地,笑道:“若是小小姐不嫌棄,奴婢去屋里給?您搬張閑置的書案,放在窗邊,人若是好學,在哪兒都是能學到?的。”
“我?”顧瀟瀟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讓我在窗邊聽課?!”她頓時耍起小姐脾氣,“我表哥是顧淮,屋里那個是我表嫂嫂!諾大一個玉珠堂,就騰不出一個我的位子嗎?”
青荷卻不吃她這一套,登時拉個臉下來,輕哼一聲,“您發脾氣可是發錯人了!我青荷自幼跟著我家安樂郡主?,也向來只認郡主?,不認什么旁的哥啊嫂啊的。玉珠堂不是你們顧府,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界,我們郡主?也不是你的老媽子,可以隨意作賤使喚!”
她擼起袖子叉腰,管事?的架勢一下子便起來了,冷笑一聲,“這時候知道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了?當初頂嘴跑掉的時候,怎么不記得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現在來獻什么殷勤?我呸!也就是敬你們顧府一個面子,才在窗前給?你個位子,若你蹬鼻子上臉還想耍你的小姐脾氣,就回顧府去,莫來玉珠堂礙眼?!”
“我家郡主?也是家里捧著護著的人兒,窗下求學,刮風下雨未曾廢過一日。論身份,論尊卑,你算什么人物?我家郡主?學得了,你如何就學不得了?!”她心疼自家郡主?,便也不會?給?顧瀟瀟什么好臉色,聲音一時大了,引得柳安予往這邊瞧來。
“青荷。”她輕移蓮步,溫聲叫住她。
顧瀟瀟本?就心情低落,一見柳安予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以為柳安予是來給?她撐腰的。
誰知柳安予只是輕輕瞥了一眼?她,斂眸轉向青荷,“墨沒有了,你去幫我取一塊,莫在門口?和?旁人糾纏了。”
旁人?顧瀟瀟怔愣一瞬,不敢相信這個詞是從?柳安予嘴里說出來的。
她一個箭步上前攔住柳安予,聲音哽咽,“嫂嫂,嫂嫂!我真的知錯了嗚嗚我知錯,我回來好好學”
“顧小姐。”只聽她聲音冷若冰霜,不容置喙地拂下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不再溫和?寬宥,“我要回去,教我的學生了。”
她微微頷首,繞過她走進玉珠堂,青荷冷哼一聲,將門“砰”得一聲關?上。
玉珠堂內,書聲朗朗,卻不再有她的位子。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
顧瀟瀟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聽著這句。
那是柳安予已經?教過她的課,《勸學》。
*
京中人盡皆知,玉珠堂有個編外的學生。
顧瀟瀟沉下心來,每日恬不知恥地躲在窗子下面聽課,趴在地上不顧形象,學著柳安予的樣子認真記下每日所學所思,跟著玉珠堂內的學生一道聽課。
最開始,青荷一發現她就來憤憤關?窗,顧瀟瀟無奈貼墻聽課,聽一句,記一句,偶有聽不清的就畫圈標好,等柳安予休息開窗透氣時,連忙端著書上前詢問。
柳安予神情冷淡,盯了她許久,卻還是伸手?,善心給?她指了位置,染了蔻丹的指尖劃過墨跡,最終停在一處,“講的這里。”
顧瀟瀟連連道謝,也不再纏她,埋頭認真記好。
她低著頭,長長的小辮垂下,被?她撩到?頸后,神情認真,一筆一劃記著。
就像,年少時,求知若渴的柳安予。
柳安予轉身回到自己的書案前,執起書卷微微出神。
“郡主?,怎么了?”青荷端過一杯清茶,問道。
她恍若隔世,頓了頓,放下書卷緩言道。
“打明個起,在外面多擺一張書案罷。”
*
天氣漸冷,秋風乍起,常將顧瀟瀟的宣紙吹得到?處都是。
她手?忙腳亂拿東西壓好,一手?捋平褶皺,一手?執筆寫字。
寫得正入迷時,書案上被?人放了一塊鎮紙。
她驀然抬起頭,看見柳安予垂著睫羽,抿了抿唇,平聲道:“青荷多翻出來一塊,你既沒有,便借你好了。”她扔下這一句話,眸子不自在地瞥向別處。
顧瀟瀟心尖微動,錯愕之后眸中乍喜,連忙沖著柳安予匆匆離去的背影揮手?,“謝謝老師啊——”
“別叫我老師!你才不是我學生!”柳安予蹙眉糾正,連忙關?了門。
顧瀟瀟雙手?彎起放在嘴邊當小喇叭,死乞白賴地笑著回答,“好噠——老師——”
*
轉眼?到?了七月,雨來得倉促,將顧瀟瀟的書案澆得徹底。她狼狽不堪地收好東西,解下披風包裹住手?中的書卷,一手?遮著頭頂,身子緊貼墻壁躲雨。
玉珠堂內的讀書聲驟然停了,一把油紙傘撐在她的頭頂。
她驀然回眸看去,只見柳安予身長玉立,面容溫潤清麗,一襲月白對襟長衫襯得她清冷矜貴。
柳安予握著傘,看向這個被?雨澆濕的狼狽小女?娘,鬢邊碎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看向她,清澈而又?堅定。
她的衣衫被?雨水打濕,正冷得發抖,卻將懷中書卷護得很好。
顧瀟瀟躊躇了一下,張開了口?。
柳安予以為她要順水推舟,求自己放她進玉珠堂,卻見小姑娘眨眨眼?。
“老師,我有一處,不太懂。”顧瀟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抱著書卷小心翼翼地問道:“過會?子您閑了,能不能教教我?”
柳安予一手?抓著傘柄,眸中錯愕片刻,回神時,另一只手?將鬢邊碎發攏到?耳后,“好,自然好。”她將傘傾向顧瀟瀟,半個肩膀被?打濕洇了一塊布料。
“瀟瀟。”柳安予抬眸,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顧瀟瀟立馬揚起臉,臉龐青澀稚嫩。
柳安予微微勾唇,肩上綢緞似的墨發滑落,纏珠輕搖。
“明天,進學堂來聽課罷。”
風漸囂,一聲驚雷從?她耳邊炸開,顧瀟瀟瞪大了眸子看她,一陣酸澀從?胸腔蔓延,她眼?眶一紅,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連連點頭,“好,好!”
*
柳安予在門口?掛上了“風調雨順”的牌子,雙手?合十祈福。
玉珠堂的第一次大考,柳安予糊名批卷,合分張榜,顧瀟瀟站在紅榜面前從?上查到?下,終于在倒數第十一的位子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仰頭看向第一名,霍清風,特別恣意的一個名字。
霍清風便是那個占了她位子的小女?娘,此刻正在柳安予面前取自己的考卷,她佯裝無意路過,看見柳安予為她批紅寫下的一句祝詞: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來風。
顧瀟瀟登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拄著下巴出神,直到?柳安予叫了她的名字。
“啊?!”顧瀟瀟連忙回應。
“怎么又?發呆?學不下去了?”柳安予輕輕瞥了一眼?,挑眉道。
“不不不!”顧瀟瀟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學,我自然學。”
“行了,過來領你的考卷罷。”柳安予也只是逗逗她,抿唇一笑道。
顧瀟瀟應了一聲,心情忐忑地走上前去,接過考卷看都不敢看,折起跑回位置。
柳安予無奈搖搖頭,繼續叫下一個人。
直到?考卷和?獎勵都分發完畢,柳安予一個個講著考卷上的題目,顧瀟瀟這才肯展開試卷,只見上面也批紅寫了一句:
少年何妨夢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她登時眼?眶發酸,整理心情后抬眸認真聽課。
細雨開晝,登時灑金過窗,玉珠向陽。
*
八月蕭關?道,竹深樹密,蟬鳴處處起。
時有微涼,柳安予穿著雪青色珊瑚絹裙,照常講著課,講至興時,掩唇淺笑,鬢邊步搖輕輕晃動,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
轉身回眸,她卻忽地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景藍色回紋圓領袍,腰系環玉宮絳,鬢邊戴花,眸中笑意宛若一汪清水,胳膊慵懶地搭在窗邊。
只一眼?,柳安予的淚便霎時落了。
第50章 50 清風(修)
“老師, 你怎么?哭了?”坐得最近的霍清風率先看到了柳安予臉上?的淚珠,輕聲問道。
柳安予別過臉倉促擦去臉頰上?的淚,“沒事, 沒事, 我們先講課。”她轉過身拿袖子擦淚, 袖子卻越擦越濕。
“對不起。”她匆匆轉身,扔下書卷。
胸腔中?的酸澀感蔓延, 心跳似乎都變得急速起來,她提著裙擺跑出去,像歸心似箭的燕,張開手?一瞬間?跌進他懷里。
她的哭泣聲嗚咽如蠅, 斷斷續續宣泄著委屈,顧淮只笑, 捧起她的臉, 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淚珠。
她的眼睛像流光溢彩的鍍金鏡,清晰地映著顧淮的身形,只是眨眼間?又霧蒙蒙起來,眸中?顧淮的身形碎掉, 又撲簌簌化淚掉落,顆顆晶瑩像鏡子碎片。
“你,你能走動了?”她眼中?含著心疼, 顫抖著手?撫摸他的眉眼, 感覺不真切似的。
顧淮低頭讓她摸個夠, 笑了笑,“能了。”他牽起她的手?, 眸子如化不開的一汪春水,晃了晃她的手?, “郡主不是和微臣約好了,白天來教學生,晚上?要回去看我。”
不等柳安予說話,他稍稍用力將人拉近懷中?,臉埋在她頸窩深嗅,淡淡的荷花香縈繞在鼻尖,語氣幽怨。
“郡主失言,從未來看過。”
玉珠堂內悉悉索索,柳安予倏然想?起學生,抬眼順著窗看去,只見一個個毛茸茸的腦袋探出偷笑。她的臉立即羞紅起來,顧淮伸手?關上?窗,窗子“啪嗒”一聲落下,兩個剪影靠近,玉珠堂內一陣驚呼。
顧淮低頭輕輕吻上?她柔軟的唇瓣,柳安予嘗到了他舌尖的藥香,清淡、又苦澀。
顧淮,我痛苦委屈的時刻,你喝著一碗碗濃黑的湯藥,心情也同我一樣嗎?
她的下頜滴落一顆淚珠,在秋風中?轉瞬即逝。
顧淮思?之如狂,他蹙眉隱忍還?想?再吻,卻被她輕柔的手?掌制止,兩人唇瓣分離,四目相?對,鼻尖輕輕靠著鼻尖。
“郡主~”他聲音低啞,手?掌搓磨著她的指尖。
“不行,我還?得去上?課,你乖乖的。”柳安予咬唇垂眸,蜻蜓點水一般印在他唇上?,微微一笑,“蓋個好貓貓印。”
他忍俊不禁地輕笑,認輸般舉起手?,“好好好。”任由柳安予將他推離,轉身回去。
他剛想?跟上?,卻被她喝止,“不行,皇上?說了,不許你教。你進來,恐叫人誤會。”
顧淮登時如被拋棄的小貓,嘴角彎下去,連鬢邊的小花都蔫蔫的,沒了氣色。
“那好吧,我”他向后?退了一步,唇角苦澀,“我總不會叫你為難。”
柳安予的心臟登時揪起來,她的目光掃在他仍不太?利索的步子上?,心尖微顫。
“我叫青荷和櫻桃給你在外面支個小棚子,你乖乖的啊,就在窗邊待著,我上?完課就來陪你好不好?”她聲音輕柔,像是在哄小孩。
“好!”秋風吹起他的發絲,陽光傾落,將他的發絲染成乍眼的金黃色,整個人燦爛溫潤,像柳安予腰間?那塊雕荷白玉。
顧淮坐在窗外看著柳安予認真的眼神、說話時張張合合的唇瓣、清瘦的藕節似的手?腕他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一遍遍隔著皮肉,親吻他胸膛上?的“予”字。
他忽然還?想?寫?信,即便?現在他已經傷好大半,可以來見柳安予。
明明不需要信件聊表心意,但他卻始終覺得,書信有著不同于言語的魅力。
墨滲透紙的間?隙,將他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記在紙上?,多年后?回首看來,這一刻心臟清晰的跳動,還?是不會一樣。
他落筆:
【致予予。】
【八月盡,別離再見,仍念你。】
*
三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終于,到了大考那天。
黑云壓著宮殿的屋脊,空氣沉悶,叫人喘不上?氣。
翰墨堂一眾學子早早在宣武門排好了隊,李琰緋色袍子穿得板正?,瞥見柳安予冷哼一聲。
柳安予不管他,掌心微微出汗,緊張地眸子轉動,一遍遍查著玉珠堂要上?考場的女娘。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呢?第五十一個人去哪兒了?!”柳安予心臟漏了一拍,腦中?連忙檢索著,聲音登時尖銳,“霍清風去哪里了?!”
顧瀟瀟正?緊張地閉眼念叨著,聞言登時睜開眼瞪圓了眼睛,她迅速在人群中?掃視一圈,果然沒看見霍清風。
霍清風是柳安予的得意門生,也是此次考試所有女娘中?,最有可能得勝的人。她神情慌亂地在人群中找尋著霍清風的身影,女娘們面面相?覷,皆搖了搖頭。
“老師!”角落一個小女娘連忙叫她,“我早上?看見她,她連早膳都未用完,就被她娘帶回去了!”
“她家在哪兒?”柳安予耳畔如有驚雷炸開,連忙問道。
“在東街口,賣餅那家后面!”小女娘忙道。
柳安予咬了咬牙,轉頭抓住顧瀟瀟的胳膊,眸中?認真,“瀟瀟!一會兒考試,若我還?沒回來,你就先帶她們進去,不要等我!”
“好,好!”顧瀟瀟忙不迭地點頭,見柳安予匆匆系好披風跑掉,沖著她的背影著急大喊,“老師——你干什么?去——”
“我去帶她回來——”她的聲音很快便?被雨聲淹沒了。
雨水寒涼刺骨,細細密密的雨幕打濕了她的衣裙,她一路狂奔,臉上?的雨痕都沒空抹去,扔了一錠銀子給車夫,一下子如泥鰍鉆進馬車里,“師傅,去東街口。”
“哎,好——”車夫戴好蓑衣,連忙駕車,馬蹄踏進水洼,濺起污濁的水。
下著雨,商販們便?早早收了攤回去,東街口一老一少的兩個人拉扯著,便?格外明顯。
“走,走!”一個老媼惡狠狠地揪住霍清風的胳膊,拖著她往回走。
“娘,娘,您放我回去考試罷。”她無暇顧及臉上?混著淚的雨水,苦苦哀求,“我還?想?考試——”
不知?是被她那句話刺激到了,老媼一下子便?起了火,一個用力將她拽倒。霍清風長?期營養不良,瘦得只剩骨架,柳安予給她做的那身青衫已成她最常穿的衣裳,顏色已經被她洗得發白。
她被老媼推進水洼里,烏糟糟的泥沾染衣衫,雨水嘩嘩下個不停,像下在霍清風被囚困的一生里,所到之處,滿是潮濕泥濘。
“就你?你還?回去考試?不過是皇上?戲耍你這種小賤蹄子的把戲罷了,若不是為安樂郡主那些個銀兩,你以為我會讓你去勞什子玉珠堂?家里的碗沒人刷,衣裳也沒人洗,你倒想?過安順日子!我告訴你,沒門!”老媼狠狠拽起她的衣領,用力地扯著她的頭發,感覺要將頭皮都被扯了起來。
一大把一大把的烏發被她拽下,頭皮登時血肉模糊起來。霍清風的眼前昏暗無光,她看著娘親恨不得殺了她的眼神,鼻子一酸。泥水灌進口腔,沙礫在舌尖摩擦,泥土的澀感讓她忍不住嘔吐。
她掙扎地掰著老媼的手?指,卻無法?撼動半分,老媼罵得難聽,“你個鐵石心腸的小賤蹄子,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忘了娘了?你以為你是什么?高門貴女?不過是下賤到泥里的腌臜貨!”
“老早我就說了,女兒是個賠錢的!當初就不應該生你,獨留你現在來惹我氣!”
老媼一手?扯著她的頭發,一手?高高揚起,狠狠扇著她的巴掌,“你他娘的就跟你爹一樣!家里弟弟都吃不上?飯了,你就還?想?著自己?還?躲?還?躲?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還?想?反了天不成?!考試,考試,我讓你考!我讓你考!”巴掌聲此起彼伏,甚至一度蓋過了聲勢浩大的雨聲。
霍清風的腳胡亂踢著泥土,掙扎的力氣漸漸消失,雙目失焦,任由巴掌在臉上?作響。恍惚間?,她甚至還?想?讓娘親狠一點,再狠一點,若是真后?悔生下她,索性,就還?了命去。
“霍清風!”柳安予跳下馬車,神色焦急地奔向她,豆大的雨滴打濕她的衣襟。
她甚至來不及披蓑衣,腦子一熱上?來就推開老媼。
老媼沒有防備,被她一屁股推倒在地。
“哎呦,哎呦。”老媼登時裝起來,哭喊著拍大腿,“造孽啊,造孽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別怕。”柳安予解下披風將失魂的霍清風裹起來,“老師來了,老師來了啊!”
霍清風登時淚崩,死死抓著柳安予的衣襟,淚眼婆娑,眸中?是強烈的對生的渴求,“老師,老師,帶我走——”
柳安予胡亂抹凈她的臉,心疼到無以復加,她費力拉過霍清風的胳膊將人抬起,眸如冷箭掃在那老媼身上?。
“她是我的學生,你別想?動她!”她冷冷呵斥,護著霍清風向后?退,“我是當朝郡主,你若敢攔我,我定?要你們滿門抄斬,絕不姑息!我不管是誰指使你來帶走她的,我過后?自會清算,但今日,我是一定?要帶她走的!”
老媼登時就急了,跳起來氣得直罵,“招娣!招娣!你他娘的敢走就不要回來!”
“愛他娘的誰回來誰就回來!她現在叫霍!清!風!”柳安予氣得破口大罵,“是長?嘯激清風的霍!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