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韓守謙。”
那個給柳安予題了十六字的人。
“怎么想起他了?”李璟蹙眉。
他不喜歡韓守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韓守謙給柳安予題的那后半句。
【命途多舛,煞氣纏身。】
這八個字太重,重到僅僅思及,李璟便已為柳安予心痛。
柳安予倒無所謂,她聲音淡淡,“永昌十六年以前,欽天監以他馬首是瞻,說句大逆不道的,他一句,同圣言。只是這兩年皇帝......”柳安予一頓,“他對皇權愈發看重,便對這些干預極強的勢力愈發警惕。”
皇帝勤政十八年,從前年幼,依靠左相、方信掌握翰林院,親學子,大興科舉。隨著一批批的學子入朝為官,逐步制衡外戚。
他將韓守謙捧在高位,不是因為他多信任韓守謙,而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有話語權的人,代替幼時的他服眾。
可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借別人的口。
韓守謙便同左相一派一樣,成了他的棄子。
“永昌十六年時,韓守謙以窺天機傷根本為由半隱,然國師之位,不得改遷他官,非特旨不得升調、致仕。他便留下三次,可窺天機的機會,此外,再不插手欽天監事宜。”柳安予低頭翻開書,找到干葉夾著的地方,指給李璟看。
“這里寫,貞寧六年,欽天監監正韓守謙承父業,遷國師,年十七。”
“這一年,他窺得人生中的第一絲天機:紫微垣之主,帝王之星,其光耀世,國運昌隆。”
“同年旱地降甘霖;先帝在位三十年,國無戰亂。韓守謙便在百姓心中有著無可撼動的地位,即便如今——他半隱。”
柳安予虛虛咬了咬筆桿,抬起眼,“在皇帝還未明面與韓守謙撕破臉之前,他這三次窺天機,是多少暗狼死盯的肥肉。”
李璟隱隱感覺到柳安予要干什么。
他還未開口,只聽柳安予先他一步。
“我要為先生,求一個生機。”
李璟反應激烈,“左相一派,如今朝中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偏要去觸這霉頭!”
“修常!你知道我。”柳安予捏緊書頁,眸如深淵靜潭晦暗,寸步不讓。
李璟一下子啞住了,他下頜緊繃,眸中情緒掙扎,對上柳安予時雪淞化春風,卸力一般一下子塌下背去,撇開眸子。
他艱澀地開口,“你說,要我做什么。”
柳安予眸中染上一抹喜色,她抿唇緩言,“我知道,欽天監監生韓昭,是你的人。”
李璟沉眸,眸中閃過一絲復雜。
*
亥時一刻,秫香館。
韶粉紗幔層疊,淡淡的竹葉熏香縈繞在鼻尖,館內賓客滿座,皆覆面蓋得嚴嚴實實。
兩排樂妓抱琵琶,音調輕快婉轉,宛如鳥啼。館中央壘了一方蓮花臺,蓮心置一圓鼓,金銀掐絲雕敦煌紋樣,鼓面柔韌,點足清脆。
隨著一聲鐘響,嘈雜的賓客頓時安靜下來,花瓣紛紛揚揚從二樓扶手處灑下,舞姬魚貫而入,簇擁著一位美人款款站上蓮花鼓。
一身粉霞錦綬藕絲緞裙,柳腰盈盈一握,一陣風起,墨發隨風飛舞伴著吹動著赤紅絲帶,宛若仙女。
鼓聲起,她足尖微點,紅唇微勾,媚眼如絲,勾得臺下賓客目不寸移。
飛舞若驚鴻,翩躚若游龍。
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芙蓉姑娘。
芙蓉姑娘一曲蓮鼓舞,一月只跳兩次,偏這秫香館不賣舞票不賣茶,只賣那銷魂神仙醉,誰買得最多,誰便有資格同芙蓉姑娘,春宵一刻......吊足了賓客胃口。
一曲作罷,芙蓉抬手微微側頭,露出柔軟白皙的脖頸,眼波流轉,欠身行禮。
她不說話,身旁的老板娘已經笑的合不攏嘴,捏著帕子站在蓮花臺邊朗聲道:“哎呦,感謝諸位大爺捧場,就評說評說,今個我家芙蓉這一舞,如何啊?”
賓客席立即爆出叫好聲,掌聲如雷貫耳,老板娘笑著抬高聲調,“就光嘴上說啊!”
話音未落,只見大把大把的銀票扔上蓮花臺,芙蓉腳邊的金銀珠玉更是琳瑯滿目。
芙蓉唇角弧度漸深,嬌弱又行一禮,“芙蓉,謝大爺。”
她語調小貓似的,直喊得人心癢癢,底下頓時騷動起來。好在蓮花臺有一定高度,再加上來的都是京城有頭有臉些的人物,再喜歡,也不會失了分寸丟了面子。
芙蓉便笑盈盈地站在那聽著。
熏香的味道漸漸加重,賓客們開始口干舌燥起來,老板娘揮揮手,一眾面容嬌俏的侍婢端來一壇壇酒,為賓客們斟好。壇子一開,酒香濃郁直撲鼻,比那竹葉香還沁人心脾。
“這便是我們秫香館新推出的神仙臥,一口下去,醉生夢死,陷臥溫柔鄉。這第一壇,便是芙蓉請各位爺喝的,謝諸位爺捧場!”老板娘揮揮手道。
“沈大人,好東西啊好東西。”烏甫閣沉醉地吸著酒香,只覺渾身酥麻舒坦,一口下去,唇齒留香,久久不散。
沈忠本在猶豫,試探性地輕啜一口,不成想眸子登時睜大。
兩人觥籌交錯,不一會兒便把酒喝了個干凈,癱軟在座位里。
賓客開始要第二壇。
老板娘頓時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這第一壇,是芙蓉請諸位,第二壇,自然不能這么算。”老板娘眼中閃過一絲精明。
旁邊侍女立即掛上牌子。
離得最近的客人指著牌子一字一句地念:“神仙醉,五十兩銀子一兩;神仙臥,一百兩銀子一斗......這,這不如直接去搶!”
底下頓時議論開了。
“欸,此言差矣,這神仙醉諸位都點過,有什么愁啊什么痛啊,只要一點上神仙醉,那是愁云也散了,痛苦也忘卻了。”老板娘笑瞇瞇地說著,“您滿京城去打聽,我們秫香館的神仙醉,那可是京城獨一份啊,五十兩怎么了?您出不起,自是有能出起的出。”
“這神仙臥,諸位方才也嘗了,若是有懂酒的,自然能嘗出我們的酒有何妙處。再者,芙蓉一月才跳這么兩次,這東西,一月也才賣這么兩次。物以稀為貴,趕明您要是再想嘗嘗,保不準就不是一百兩一斗了。”
芙蓉此時也適時接上話,她眉眼一垂,花瓣般嬌嫩的小嘴微張,“大爺,芙蓉這些日子,怎么沒在樓上見過您?”
底下賓客一聽便反應過來了,指著那人道:“銀子不夠,就別在這指手畫腳!一回樓上都沒去過,怕是砸鍋賣鐵買的二兩神仙醉,才進來蹭上這一舞罷!”
“你,你!”那人氣得臉通紅。
頓時唇槍舌戰起來,鬧哄哄哪還有世家人的樣子。
李璟坐在三樓雅間,拿玉挑子挑開簾子沉眸看著。
棋子落盤的聲音清脆,身后一紫袍公子坐得端正,清朗的聲音響起。
“大殿下,該您落子了。”
外頭香得刺鼻,李璟眉頭一皺,放下挑子。外面小侍識趣地推上雕窗,聲音隔絕,雅間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茶香裊裊。
李璟捻起一顆黑子,牽起嘴角,有意無意地摩挲著,“世堯,你棋藝又精湛了。”他不緊不慢地落下一子,直直破了對面的殺局。
韓昭挑眉,斂顎忽地笑了,“大殿下打趣微臣,您若想殺,微臣何來還手之力?”他手上捻著白棋,暗暗思索著如何破局。
李璟也不催他,氣定神閑地飲了一口茶,狀似無意地提起,“你的棋,是國師教的罷。”手指輕叩棋盤。
韓昭唇邊的笑容凝固,抬眸看向李璟。
“......是。”他頓時正襟危坐,垂手作揖。
“大殿下,您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