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的貍奴,你可收到了?”一晨早,李璟便來知春亭叨擾,懷中捧著好幾卷書,坐到她的對面。
柳安予朋友不多,若說要算,只李璟尚算一個。這亭子少有人來,除了青荷每日親自來侍弄侍弄花草,旁人是斷不敢進來擾柳安予清凈的。如此一算,便也只有李璟來得尚勤。
李璟眸中帶著希冀。
近了瞧看,柳安予正讀著一本《貞寧通史》,讀到趣處,還會拿筆勾勾畫畫寫一些蠅頭小楷作注解,表情認真。
李璟突然冒出來,嚇了柳安予一跳,筆尖一錯劃了個長道子。
抬頭再一看他,便也目移心虛起來。
柳安予無奈擱下筆,“明知故問!彼浐庙摂,將一片干葉夾在書中作簽,“你送來時,不是對小侍千叮嚀萬囑咐過了嗎?非要見我親自收了才罷休。青荷去接都不肯,去小室里喚了我出來,才肯給過貍奴!
“那小侍怎么這樣!我也只是謹慎......”李璟臉上頓時火燒一般,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怕你,不喜歡!
柳安予又無奈搖搖頭,伸手給李璟倒了杯茶。李璟受寵若驚地接過,兩只手捧著杯壁,像捧著一塊燙手山芋。他抬眸偷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又飛快低下頭去輕啜。
李璟小心翼翼的動作落在柳安予眼里,莫名戳中了她的笑點,偏過頭去無聲地笑了笑,肩膀聳動。
記憶中,柳安予很少表情這么多。
李璟偷偷看著柳安予的側顏,她唇角漾著笑,平日如霜雪般矜貴不可接近的臉,像是抖落雪粒后清新脫俗的梅,令他心神蕩漾。
柳安予唇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她看向低頭輕啜的李璟,不由得生出些疑惑。
“怎么總感覺,你怕我?”
李璟不好意思說,緊緊捧著茶杯,手指扣在一起。
他面對柳安予時,時常帶著局促。
或許柳安予都忘記了。
永昌十二年,他手腕上那串迦南香帶珠寶喜字紋手串,在凌虛閣斷過。
當時的他因課業不精,逃學被抓,正跪在凌虛閣受罰。
手串是他額娘的遺物。
皇帝還是太子時,他額娘還是福晉,皇帝成了皇帝時,便有了李璟。
璟字從玉,為華彩,取字時皇帝想用“承業”二字,額娘卻覺得這二字太重,“璟”字耀眼奪目,便取了“修!倍,想讓他踏實一些。
那時兩人還很恩愛,皇帝依著額娘,便也由著給他取了這二字。
直到他五歲,額娘死于難產,他的妹妹胎死腹中。
一盆盆血水往外端,隨著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哀嚎,他聽見嬤嬤出來叫他。
“大殿下,進來見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罷!
周圍人惶恐驚愕,齊刷刷跪了一地。
李璟那時還不懂生死,他只是看見軟榻上大片大片的腥紅,驚慌失措灑出的水弄得地面滑滑的,李璟小心地走過去。
“額娘。”他輕輕地叫。
他的額娘輕柔地將他拉過來,已經累得大汗淋漓,說話氣若游絲,一遍遍叫著修常。
她將腕上的手串取下,顫顫巍巍地塞進李璟手中。
握緊,只這一個動作有力。
他聽見額娘嘴里念著什么,便低頭湊過去仔細地辨認,耳朵貼近,微弱的呼吸聲灑在他的耳廓。
他只聽見兩個字——
恒郎。
空氣好似微微一滯,額娘的手無力垂下,再沒了氣息。
可她的恒郎自始至終都沒來看過她。
再后來,他漸漸懂了生死,可他的父皇不再只是他的父皇,曾經的皇后,也不再是他的額娘。
這黛瓦紅墻之中,只有他,像無根的野草。
他不受管教。
皇帝可能自知愧對于他,便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少有責罰。
那一次,是真的將皇帝惹惱了;实塾H手奪了先生手中的戒鞭,指著他鼻子要抽他,他抬手下意識一擋,手串便斷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一時間,兩人都愣在原地。
皇帝看清了手串的樣子,忽然就頓了下來。
無邊的憤怒在怔愣之后突然從心底升騰,李璟發了瘋似地罵,在場人無一不惶恐跪地,嚇得身軀顫抖。
李璟一邊罵一邊哭,淚水也似手串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迅速撿著地上的串珠,一個個攏在掌心。
視線漸漸模糊不清,他將掉在身邊的珠子都撿干凈,放在手中仔細地查著數目,查了兩遍,他心臟驟然一沉。
少了一顆。
一大滴滾燙的眼淚落下砸在他的掌心,他再也忍不住似地嘶吼大叫,甚至動了上前跟皇帝拼命的念頭,侍衛連忙將他死死按住。
屈辱和憤恨在他臉上交織,他仇人一般毫不避諱地瞪著皇帝。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哎呦呦,這可真熱鬧!遍L公主笑意盈盈地走進來打圓場,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李璟順著聲音看過去。
十一歲的柳安予,第一次進宮面圣,一身宮緞素雪絹裙乖巧地站在長公主身側,粉雕玉琢。明明年歲也不大,卻沉穩得很,上來先是沖皇帝和李璟行了禮,又說了些吉祥卻不恭維的話,從小孩口中說出,倒顯得真誠許多。
皇帝的神色明顯緩和的下來。
李璟不服,他甚至將憤恨的眸子瞪向柳安予,覺得她年紀小小卻這么虛偽。
可轉眸間,只見那清麗端莊的小人漸漸湊近,如夜鶯一般婉轉清脆的聲音響起,是她在問。
“大殿下,你是在找串珠嗎?”
她的手遞過來。
皇帝給了個眼色,侍衛連忙放開李璟。
李璟此時也顧不得什么,連滾帶爬湊過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掌心。
喜悅在一瞬間被冷水澆滅,這是他的串珠,卻是已經碎成兩半的款樣。
“對不起啊,大殿下。方才我瞧見了,卻沒來得及護住,它滾到門口正巧到我腳底,不小心被我踩壞了!绷灿杪詭敢獾仵久济虼,李璟卻發現了她一瘸一拐的走姿,想來是誤踩了珠子崴了腳。
李璟不好再說些什么,憤恨的情緒像是一腳踢在了棉花上,氣上不去,也消不掉,只得自己默默郁悶起來。
他幾乎又要哭了。
這時,柳安予低頭不知道在搗鼓什么,變戲法似地將一個東西放在李璟手中。
一堆迦南香帶珠寶喜字紋的珠子中,一顆圓潤的紫紅色珠子擺在最中間,明艷艷的特別亮眼。
“這是從長公主殿下送我的紫金砂帶玉手串上摘下來的,這一顆,我最喜歡!绷灿璧穆曇糨p輕柔柔,“我弄壞了你的珠子,賠你一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