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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囚徒[西幻] > 24-30
    第24章

    希莉婭·德·萊德羅斯。

    這個名字有許多顯赫的身份。

    教宗瓦洛里亞和圣殿騎士團團長索蘭的獨女。

    皇城萊斯蒂亞大主教。

    圣教所創始人。

    北克羅蘭群島女大公。

    都是在盧西安眼里震古爍今的身份。

    但是, 她名字所在的地方,在盧西安的印象里,都會引起腥風血雨。

    “瘋女希莉婭”“血腥希莉婭”“失敗的萊德羅斯”“永遠的預備教皇”……都是史學書賦予她的稱號。

    盧西安抿唇。他學到過她, 但先前從沒把她和希拉這個怪物聯系在一起。

    而如今,希拉和這個名字的臉漸漸重合, 一股荒謬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他繼續讀下去。

    按照歷史所寫,希莉婭·德·萊德羅斯出生在新歷1507年,即352年前的薔薇鄉古羅克,在帝國大陸的北方。

    她是圣瓦洛里亞·德·萊德羅斯和圣殿騎士團團長索蘭·帕克的女兒。

    那可是整個歷史都難出的一等一尊貴的身份。

    圣瓦羅利亞一世, 不需要多介紹, 曾經的教宗, 被稱為“北方之獅”, 跺一下腳整個大陸都要抖三抖的君主型教皇。

    索蘭·帕克, 則是白手起家的瓦洛里亞賢內助, 也是“自然魔法之父”。盧西安現在學的不少法術都是流傳自這位索蘭·帕克。

    他也是盧西安最喜歡的歷史人物之一。因為這位索蘭·帕克謙虛溫和,溫厚正直。

    但如果, 他真是希拉的父親……盧西安想到這里,暗吸一口氣, 不由感觀復雜。

    而說回希莉婭·德·萊德羅斯,雖然她的父母在歷史上名聲極好,但是,到她這代,幾乎是名聲大反轉。

    盧西安至今還記得,他上歷史課時, 同窗針對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激烈得他皺起眉頭。

    一群人認為希莉婭毫無能力,而一群人認為她只不過有時會失去理智。

    教授止住了爭吵,總結的是:

    “希莉婭·德·萊德羅斯是一個需要客觀看待的人物。一方面,她為早年討伐克莫斯軍,帝國開國時的基建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如建立圣教所,重新設立各大主教,但另一方面,她剛愎自用,她的瘋狂極大地破壞了帝國初期的政治穩定性,也讓她眾叛親離,最后以隱居為手段才保住了家族權柄和名聲。”

    的確如此。

    盧西安還記得自己當時讀這段歷史,心里默默給希莉婭這個人一個評價:政治“迷霧”。

    這是盧西安盡量用委婉、不刻薄的語言給出的評價。

    因為希莉婭的很多操作跟迷霧一樣,讓盧西安想不明白她的腦回路,穩定得好好的局面能被她的冒險瞬間破壞。

    比如,在圣瓦羅利亞一世剛成為教宗,為國王加冕時,教權、王權正處于微妙的平衡。

    這個希莉婭騙了三個王室子孫對著他們跪下,其中一人還被忽悠著親吻了她這位時任主教的鞋。這個場景被當時的開國皇帝和皇后看見,氣得臉色都青了。

    ——這是先前沒說好的。王權并不打算完全屈服教權。

    在極不穩定的狀況下,內斗一觸即發。是瓦洛里亞靠手段按下波瀾。

    這件事足夠讓盧西安這位后人腹誹了。

    她還有更神奇的操作。

    再比如,當年的新帝國公主,后來的安妮女王,是位手段高超的政客,是歷史上希莉婭·德·萊德羅斯的“一生之敵”。

    當年的公主對希莉婭在加冕禮的騷操作暗記在心,為了斗倒希莉婭,四處散播她奢靡和修習“混沌魔法”的消息(盧西安現在知道這是真的)。

    而混沌魔法,世間不容。

    就在這位希莉婭被推至風口浪尖之際,她不激流勇退,反而做了更剛愎自用的決定。

    傳聞中,她用非常卑劣的手段,騙來了降臣,包括和王室、政、府結姻的人。她在母親休養時把這些人都殺了。傳聞中她用了吃小孩的混沌魔法。

    這件事,不用公主推波助瀾了,震驚朝野,因此希莉婭徹底丟了民心。

    之后,在瓦洛里亞因舊傷去世后,教廷要選舉新教宗時,飛揚跋扈的希莉婭還跳著想要上位,結果被平庸但龐大的平民教徒圍了教堂,他們高喊:

    ——“拼了命,也不要混沌教宗。”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歷史描寫:

    那場選舉長達半年。希莉婭·德·萊德羅斯最終灰溜溜地、不情不愿地推出了一個德才兼備的下屬作為新教宗。

    但據說,這位虔誠的極似學者的教宗后來并不完全聽她的話。

    教宗認為希莉婭沒有謙卑的美德,甚至試圖寫出“宣罪書”。但被希莉婭雷霆手段按下了。

    但反對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這位希莉婭,在即將身敗名裂之際,帶著萊德羅斯家族隱居。

    這多少有點被逼的意思。

    盧西安每次讀到這里,都覺得——她是自找的。

    該忍時不忍,有其他刀可以借,非要自己上。

    這一看就是從小太順,認為世界要圍著自己轉,失去了大局觀,才自殺式地跳到風口浪尖。

    如今,這個人和希拉聯系在一起,盧西心情卻復雜起來。

    不過,在他看來,這個人物本來也是復雜的。

    隱退的決定不像她本人能做出來的。

    而現在的希拉看起來,也似沒有歷史上強勢。如果不是夢到了她的樣子,盧西安也不會輕易把希拉和“希莉婭”聯系在一起。

    而后來,歷史上,萊德羅斯家族的影響力不斷。

    希莉婭雖然因為名聲失去了她最想要的高位,但是隱居后激流勇退,過了一段時間,她原地仰臥起坐,手便重新伸回帝國的棋局,通過隱秘的方式和第二任女王斗了一輩子,甚至還鬧出了互相囚教宗和囚王子的鬧劇,這讓她在歷史上罵名不少。

    直到南方勢力洶涌,北方教權和王權才達成了和解。

    之后,希莉婭徹底消失。萊德羅斯家族的影響力卻依舊存在,后來也出了不少人物。

    而盧西安,現在卻得從這紛雜的、已過去多年的信息里,挖出和自己相關的那幾行。

    他繼續往下看去。

    書上寫著,當今的萊德羅斯家族,只在以下的情況下出世——

    正世道。

    不可拒的交易。

    平深淵。

    她竟然活了這么久。

    她怎么做到的?

    以及,希拉對他出手,是哪一種情況?

    “……”盧西安凝眉。

    他翻開書頁,希莉婭的人物旁邊,還有著波莉學姐寫下的筆記,也標記了和希莉婭親近的其他人物。

    盧修斯。西頓。瑞婭……多達百個人物。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人物,最終看回了前兩個名字。

    “盧修斯·弗克林,1507年3月生,荊棘騎士團執旗者。1523年,被派往薔薇鄉古羅克學習,后來調回荊棘騎士團,成為薔薇鄉分團團長。 ”

    “西頓·弗克林, 1507年7月生,圣殿騎士團執旗者,從小跟隨團長索蘭靜修學習,成為圣殿騎士團副團長。 1527年犧牲。”

    盧西安的目光掃過兩個人的介紹,最終停在了盧修斯的那一行。

    他的手握成拳頭。

    “……”希拉身邊,來自荊棘騎士團……這和他夢里的信息吻合。

    難道,他真的是……盧修斯?

    盧西安心中生起痛苦。他再次想起了希拉,希莉婭上次告別時那刻薄的口吻。他也想起了自己和她倔強的爭吵。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是。

    但如果……他真的是呢?

    他,還有曾經的、不知道為什么復活的同僚,參與了老師的死?

    但為什么,會有血液排異,是錯覺么?

    盧西安只覺得自己跌入了一團陰云。

    他安靜地坐了許久,想不明白。

    *

    利亞姆的葬禮是晴天。但這一天,對于盧西安來說,烏云慘淡。

    一切塵埃落地。

    女王、教宗等人都來到了大教堂。盧西安和波莉扶棺。他也見到了赫蒂。

    眾人進行莊重的儀式,無聲地看著棺材入墳墓,這是衣冠冢,利亞姆的遺體留在波莉守護的家族結界中。

    棺材入土的一瞬間,盧西安的心也沉下去。他沒有流淚。但哀慟絲毫不減。

    大晴天的,奇怪的是,天空落下了雨。盧西安撐著傘,見到了赫蒂。

    赫蒂沉默地看他一眼,走了。

    ……盧西安心里感謝她。

    沒有在這個時刻提法萊爾山脈的事。沒有在這里給他難堪。

    我真的是盧修斯嗎?

    盧西安輾轉反側。

    ——

    葬禮結束后,盧西安和波莉帶著他們的貼身仆人去了一個地方。圣教所底層的地下結界。

    盧西安還記得,那天追殺他和波莉的“謝拉希婭”,提到了這個地點。

    順便,盧西安也知道謝拉希婭這個人——歷史上,她也姓萊德羅斯,是希莉婭的堂親,克斯摩的私生女。

    這認知讓盧西安十分在意從這個人身上得到的線索,因此他當天就去了地下結界查看,同時,也和波莉把謝拉希婭的血投入了驗證實驗。

    ——通過驗血,可以查到她活動的位置,她的“氣”所在的位置。

    “奇怪,這地下結界,怎么像是有人來過?”波莉的臉色有些白,她四周都設置了結界,對結界的感覺很敏銳。

    盧西安卻搖頭,暗吸一口氣。他聞到了玫瑰的氣息。

    他閉了閉眼。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不知道為什么,希拉的味道,似侵入骨髓,他記得到。

    夜中的玫瑰、茉莉、紫羅蘭、野草莓。

    但盧西安沒打算把希拉的事告訴波莉。可能他有些自私,他不想再看到曾經信任和在意的人,對他露出懷疑和猜忌的神色,像赫蒂一樣。

    盧西安突然想到,希拉告訴過老師真相嗎?

    老師的反應,會和赫蒂一樣嗎。會后悔選擇他是學生嗎。

    盧西安暗暗握緊的發白的手指。無論老師對他的態度如何,他都會把這件事查下去。

    “對了盧西安,說起''謝拉希婭'',我最近聽說了一些詭異的事。”

    “什么,波莉?”

    “我聽說,南方深淵海域的東珊瑚巨島,最近頻繁上報超過二級的不穩定法力場。你知道,那是封印克斯摩軍的地方,據說他當年可是變成了不死不滅的怪物黑修格。而且,這半年以來,也有很多當地的漁民、修女、官員開始暗暗信奉克斯摩,他們自稱玫瑰十字軍。”

    波莉道,“你還記得在父親去世的地方看見的標記嗎?”

    “記得。”盧西安蹙眉,“就是玫瑰十字。”

    “我也聽說,那些信奉克斯摩的人,十分狂熱,不少跳入海域,還有少部分人,自稱他們覺醒了曾經的圣審判者的記憶(即參與獵巫的人)。”

    波莉說,“而來攻擊我們的那個人,還有你身上截取的組織,在我看來,太可怕了,像是一個人和深淵里爬出的怪物融為了一體,她還用了克斯摩女兒謝拉希婭的名號。父親也奇怪地死了。所以,我懷疑……”

    “你懷疑玫瑰十字、老師的死,還有封印克斯摩海域的不正常,是聯系在一起的。”盧西安抿唇。

    他想了想,一方面,他知道波莉猜測大概率為真,想告訴她真相,但另一方面,他見過希拉那群人力量多么強大和詭異,他不想波莉參與進去。

    他違心地說了句廢話。

    “而且我猜,可能,真的有人在覺醒記憶。也許,是歷史中的一些奇怪力量,在蘇醒。”波莉臉色凝重,“驗證也很簡單,我們先前得到了那位謝拉希婭的血,可以看到她近來活動的位置。如果真的是南方深淵,那我的猜測應該沒錯。”

    “……”盧西安緊張地皺起眉頭,他也想知道到底謝拉希婭在哪里。如果在南方,希拉說要把他帶過去,或許還能找到線索。

    但結果,出乎二人的意料。

    “北方幽魂塔?”

    “那不是在古羅克附近嗎?”

    盧西安很詫異。

    就在這時,波莉的貼身管家拿來了一本羊皮法術書。盧西安認識他,也是一位優秀的法師。本以為波莉是要再用秘法確認什么,他沉眸思考線索,考慮離開。

    波莉:“盧西安,等等,這是父親留給你的。”

    “什么?”盧西安錯愕道。

    “……”波莉沉默了會兒,“當時,我不是用觀靈術嗎?我這幾日,通過看見的碎片,去了父親……過世前去的位置。”

    “那是頂層書閣的角落。那里,父親用秘法寫了——piscis手冊,給盧西安。”

    盧西安瞳孔一震。

    他愣愣地接過。

    羊皮冊的表面,“piscis”,是古老的語言,意思是魚。老師一向喜歡以動物命名他不同的法術手冊。

    他翻開,書的扉頁,寫著一句話:“生死無界。”

    波莉對盧西安道:“回去看吧。”

    盧西安收下書,點頭。他明白這是秘法。不能讓外人看見。手中的書也發燙起來。

    ……

    當天回去,盧西安重新翻開了羊皮法術書。

    “生死無界”,是老師的筆記,再次映入他的眼簾。他的手和眼都仿若燙起來,微微垂眸。

    之后,進入無人的房間,盧西安翻下去。

    進入眼簾的,竟然是許多自然魔法的古老手稿,不少盧西安從沒見過,上面浸潤著一層澄澈的力量。盧西安的手不由自主地撫摸上去。

    護身術、風的法術……都是適合他的。甚至比學過的更為高級和強大,但需要時間學習。他眨了眨眼。

    但翻到后面,盧西安看到了老師的筆跡。老師用雜亂的文字,寫著數張法術推導式。

    “死為生之始。”

    盧西安沒有看明白,老師為什么寫這個。他看了下法訣原理,只看到里面晦澀地寫了很多人體啊、氣啊、空間、靈魂相關的內容。不少盧西安沒看懂。

    他再往下看去。

    利亞姆標注:“學會前面的所有法術,才能習得此法。”

    ——“此法無名,用于逃離。”

    盧西安驀地站起來。

    他一聲不響地盯著眼前的書。

    他沉默了很久。

    漸漸地,他低下眼,眼睫如同潤上水霧。

    謝謝你,老師,讓我知道——

    有人一直相信我。

    這對我很重要。

    ——

    盧西安寫下了自己現在的境況。他皺起眉頭。

    他先寫下“南方深淵”一詞。

    再有兩天,希拉就要來帶走他。

    根據他現在的信息,當時在“圣骨實驗”時,法師們說要帶他去南方的深淵獻祭。希拉大概會把他抓去那個方向。

    那里,也有波莉說的“玫瑰十字”,可能有著利亞姆死去的線索。

    但另一方面……盧西安又寫下“幽魂塔”。

    那在帝國的極北,和深淵為北南兩端。

    而他確定老師的死亡和北方幽魂塔有關。

    他生起了確鑿、強烈的愿望,要去查探一番。最好,趕在波莉去之前,把線索送回去。那里太危險了。

    而盧西安也想對謝拉希婭那一邊的人一探究竟。這像是一種賭氣的心理,所有人說我和盧修斯、克斯摩的人有關,我偏要去找到不相關的證據。

    ——先前,謝拉希婭,明顯沒把他當成自己人。

    他們那邊,怎么看他的?會認為他和盧修斯是一個人嗎?

    但希拉,再過兩日,就要來了。他將失去自由。

    而去那里,也過于危險。

    盧西安抿唇,沉眸思考著。

    他在思考出路。

    夜半,等待在門外服侍盧西安的格斯,看見盧西安出來了。

    “少爺……”

    “能打聽到,希拉在哪里嗎?”

    “……”

    “從王子和公主的人身邊打聽。”

    ——

    帝國大劇院離盧西安的家足有三里,位于皇城的中心。

    盧西安到達時,是夜晚,劇院中遙遙傳來歌聲,通明的光從一排排巨窗中滲出,落在了那一排排仿古神殿的白柱上。

    盧西安進入劇院。

    早三個小時前,盧西安的侍從告訴他打聽到了希拉的消息。希拉在一個劇院看戲。

    這倒是和盧西安一個月前查她的行蹤一樣。

    希拉,來到了皇城后,多和王子、公主混到一起。

    那時他以為她不過一個心懷不軌的魔女,現在看來,不是這樣。

    “克麗絲公主剛剛有急事離開了。現在只有她留下的女伴蘇珊娜小姐留著陪希拉小姐。”

    “蘇珊娜小姐是伯納爾男爵的女友。”盧西安在路上調查過了,“去請伯納爾男爵了嗎?”

    “是的,先前就送了帖子,還按照小公爵的命令,把南海紫鉆送去了今夜的拍賣行,替換壓軸,剛結束拍賣。聽說蘇珊娜小姐一直想要的東西呢。”仆人道,“蘇珊娜小姐,今晚會有個驚喜呢。”

    當盧西安上去,劇院里正裹著濃重的香薰味,舞臺中央演著一個歌劇,是個大文豪新寫的關于家族情仇的愛情悲劇。

    而包廂門口,蘇珊娜小姐搖著扇子,滿面紅光地走出來,看到盧西安,訝異地“啊”了聲,微微紅了臉(盧西安的俊朗經常引起小姐們這樣的反應),隨后便匆匆下去了。

    盧西安也派人守在外面,下令不許其他人靠近包廂。

    劇院經理一臉難以置信,大概是以為盧西安來這里請走其他人,去見一個小姐,是要做什么風流的事。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新聞。

    他殷勤地帶盧西安的仆人去詢問了包廂里的希拉,不久后,他說那位小姐愿意見盧西安,請盧西安過去。

    盧西安進去時,包廂除了希拉,已經沒有其他小姐。

    她正懶懶地靠在皮革軟椅上,柔順的烏發編成小辮子,披發網盤在腦袋后,上面墜著珍珠和插著鈴蘭,紫色的晚禮服上堆著層層疊疊、裁剪得當的蕾絲,手上也握著一把羽扇。

    盧西安微微沉眸。

    剛見她時,她開口便說他是“禮物”,他覺得她不懂禮數,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舉止粗陋的人。

    后來,真成為“禮物”后,他便把她當為怪物,痛恨、想逃離。

    而在法萊爾山脈,知道真相后,盧西安一時關心的只有自己的身份和安危。

    也就是此時,蘇醒了零碎的模糊的記憶,再得知了她的身份,盧西安才重新打量希拉。

    紫色很適合她。她的皮膚簡直和雪一樣白。

    而她的五官好看又秀氣,眼睛很亮,鼻梁十分挺,嘴唇也小巧,是盧西安覺得十分好看的相貌。

    不過,她的氣質卻能化去她容貌的秀氣,夢里是跋扈,現在是內斂的危險,只看一眼,無論何時何地,都讓他想情不自禁地離她遠一些,似乎這樣更安全。

    希拉看到盧西安,羽扇擋在唇前,訝異地挑了挑眉,似沒想到他會來找他。

    她盯著他,微微歪起頭,目光像是在說:

    ——之前不是讓我走嗎?怎么現在來了?

    “……”無論何時何地,盧西安也都不喜歡希拉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不聽話的金絲雀。

    不過,盧西安微微轉頭,眼神示意,仆人便把一些東西奉上了。

    華麗的紫水晶,其品樣在最古老的交易行都難以得到。

    還有上等的葡萄蜜餞,難得的南方古洞的甜酒……盧西安都讓人送來。

    之后,盧西安禮貌地對希拉行禮,吻了吻她的手背,仿佛前幾日的爭端沒發生過。

    而盧西安遣走所有人后,目光淺淺掃過送來的東西。其實這都是他這一日查到的希莉婭·德·萊德羅斯的喜好。

    她在歷史上是個高調的人,查到這些并不難。

    希拉和他對視,眼里映著燭火,她的扇面輕拍桌面:“看出來你查出我是誰了,小盧西安。”

    盧西安一直不喜歡她對他加個“小”字的稱呼,卻禮貌地低頭:“查出來并不難。”

    “你這樣禮貌地對我,我真不習慣唷。”希拉用一種微妙的語氣說,“我不會忘記誰在三天前對我大呼小叫,又說''滾'',又''禮貌''地請我離開,讓我在說好的時間前不要來打擾你。”

    “……”盧西安當然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他沉默了會兒,從善如流地對希拉道歉,“是我失禮了。對不起。”

    他這反應倒真把希拉嚇了一跳,她微微坐起身子:“你在想什么?一定在打什么暗算的主意。”

    “我當然不會暗算您。我尊敬您。”

    盧西安抬眸,“我不過想問您一些問題。”

    “什么?”

    “三十日后,深淵祭典,是我的死期,是么。”

    似沒想到盧西安問這個。希拉挑眉。

    “我只能說,也許是,也許不是。”

    “但這三十日,您要帶上我,對么?”盧西安又問。

    “是。”

    “但畢竟這是三十天,您有什么計劃嗎?”

    希拉這次是真的有點吃驚了,她目光疑惑地落在盧西安身上,似沒想到他那么大膽:“我沒來找你麻煩,你還問起我的計劃了?”

    盧西安卻迎著她的目光:“您不說,我猜一猜。”

    希拉:“好啊。”

    “您家族的人出現,原因有三:正道、交易、平深淵。”

    “其中第一,正道,意為正世間之道,您有權審判和處置行為不端的王室繼承人,王室也可以邀請您。您和克麗絲公主、艾洛特王子交往,大概率是為此。”

    希拉抬眸,一雙閃爍深邃的紫眼睛盯著盧西安,不置可否。

    盧西安又掃向她的手指,她的手正摸著羽扇上的羽毛,如那日撫摸金絲雀。

    他抿唇。

    “您帶我去南方的深淵祭典,我猜,可能是那里克斯摩出了些問題,需要您去處理。”

    “我愿意隨您去,但我有一個請求,絕不冒犯您的利益。”

    “什么請求?”

    盧西安這才說到正題,深吸一口氣,再次抬起了希拉的手。他也把額頭貼上了希拉的手背,學習先前那些法師虔誠的態度:

    “希望您分我兩天,和我去趟幽魂塔。”

    不等希拉發話,他又抬眼說,“我之所以稱這個請求不違背您的利益,是因為它和您的敵人謝拉希婭相關,也和您想要守護的圣教所相關——我看到了您這幾日送來的玫瑰,便知道我們是一條心的。”

    盧西安說著一些違心的話,語氣卻禮貌得動聽,“當時,我得到了謝拉希婭的骨血,便和波莉去做了實驗。我從尋蹤術法得知,謝拉希婭的法力場在幽魂塔十分活躍,那里一定有不對勁、需要引起您注意的地方。”

    希拉沉默了。

    她一雙紫眼睛瞅著盧西安,淡淡道:

    “真是出乎意料,你在找人幫你為利亞姆復仇。竟然找我。”

    “……”盧西安也沉默了下,的確,這是他思忖很久的出路。

    他認識的人里希拉法力最強,能夠應付那里的狀況。雖然他們關系非常惡劣,在這件事上,他也想不到她有什么拒絕的理由。

    “您的確猜對了我的心思。”盧西安說,“我是想為老師復仇,但是,您不是也該重視您的仇人,關注蔑視圣教所權威的人么?”

    “畢竟歷史上,是您創建了圣教所。我想您對圣教所是用心的。”

    卻見緩緩地,希拉抬起頭,眼神有幾分譏誚:“不。”

    “什么?”盧西安緩緩抬眸。

    “無論如何,我不打算讓你參與這件事。我有很多人可用,我為什么非要用你?”

    “……”

    “而且,誰知道你會不會半路恢復記憶,捅我一刀呢。”

    “順便,你還可能毀去利亞姆死去的線索。”

    “……”盧西安猛地抬起眼,張了張唇。

    如果說,方才他和希拉對話時,有意忘記一些讓他痛苦的情緒和記憶,那么現在,希拉又成功喚醒了。

    他無聲地望著她。

    而希拉的眼里映著他那冰冷的眼眸,卻浮起了笑意。

    這眼神,就像是她看透了他似的,像是她認定了他會做出這些事,他一定會做。

    也似在說:

    ——別裝了,我看得清你的卑劣。你騙不了自己。

    這眼神,這種指控,對于剛參加了利亞姆葬禮的盧西安,無疑是痛苦,無疑是屈辱,無疑是諷刺。

    那種心口再次被剜一刀的感覺出現了。那夢中憤怒的感覺也出現了。

    自以為是。眼前人就是個自以為是的人。

    盧西安本想控制心頭火,好聲好氣地請求。

    然而,那夢中、那記憶里的怨氣,突然和現在的感受交織在一起。

    他突然站起來,一雙眼都爆發了怒火,對著希拉那更愉悅的眼神,他幾乎是不顧理智地說道:

    “希莉婭小姐,請你不要這么說。”

    他冰冷的聲音,若是讓平時的貼身仆人聽到,估計都會嚇一跳。

    沒人見過盧西安這樣發火。

    盧西安眼里含著怒火,卻也含著痛苦,聲音也多了分質問和請求:“您的指控,非常惡毒,非常讓人痛苦。”

    “你的身份是很高,但我不認為你因此擁有了輕松縱覽全局、了解事物全貌的能力。”

    “你根本不了解我,因為一個實驗,因為他人話語的指控,就把我定罪,夜夜折磨。”

    “但請問我們認識了多久?不過一個月。”

    “你了解我嗎?”

    “你根本不了解。”

    “你只是在臆斷。”

    他的話冰冷擲地,讓希拉的貼身仆人瑞婭都嚇了一跳。

    天吶,活了三百年,幾乎沒見過有人敢這樣和希拉說話。

    眼前的小公爵,雙眸冒火,像是不要命地在和希拉爭論。

    瑞婭想,小公爵恐怕要吃點苦頭了。

    她目光看向希拉的裙底,等著里面伸出觸手,把這位罪人的轉生小公爵捆束起來折辱,打碎他的傲骨。

    卻見希拉突然抬眸,她無聲地盯著盧西安,沒有反應了。

    ……的確是沒有反應。

    希拉本來吃著葡萄蜜餞的手停了。

    羽扇也放下了。

    她那悠閑地敲著桌面的手指也停了。

    她如突然靜止了一樣。

    盧西安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抿唇,卻繼續迎視希拉的目光。

    卻聽希拉問道:“……你喊我什么?”

    盧西安吸了口氣,他閉了閉眼。

    理智漸漸回籠,他想到他今天是來求希拉幫助他為老師復仇的。剛才的稱呼也的確冒昧了。

    他終是緩了語氣,低聲道:“希拉小姐,希望您考慮我的請求。”

    不想,希拉沒了聲。

    二人之間再次陷入靜默,這靜默讓盧西安難忍。

    而他感覺到希拉的目光刮在他臉上。

    這目光很奇怪,和之前不太一樣,盧西安說不清他的感受,后來才后知后覺,希拉像是要看清他神色的一分一毫,但眼里多了分盧西安看不懂的東西。

    這是在審視他嗎?盧西安只知道希拉的目光依舊讓他很不舒服。

    他扭頭。

    不知過了多久,希拉的手重新敲上桌面。

    “你求我。”

    “什么?”

    “你求我,我考慮告訴你我派去的人查出的結果。我會盡量在祭典前解決這件事。”

    “但你不能去。”

    “……”盧西安終是感覺自己再次被希拉的話在心口打了一拳。

    他在靜默中等待這么久,而希拉的話,再次說明了她的態度,她的認知沒有絲毫動搖。

    他對上希拉的眼睛:“所以,你打定主意不讓我參與這件事,是么。”

    “是的。”

    “我老師去世了。”盧西安深吸一口氣,再次誠懇地請求,低下頭,“我想親自復仇。我請求你。”

    希拉又看了他一眼,似猶豫了下,最終道,“不行。”

    “回去。再過兩日,我會來找你。”

    “你現在唯一需要做的,只有安撫利亞姆的亡靈。”

    盧西安抬眸,死死地瞪著希拉。

    希拉卻無視她,低頭又吃蜜餞,看歌劇去了。

    他沉默了站了幾息,大概是看明白結果不會改變,安靜地起身,離開了。

    盧西安沒有摔門。

    但是,他離去時那低沉的氣壓,那臉上的漠然,都可以讓人感受到他的憤怒。

    *

    也是盧西安離開包廂,希拉才緩緩抬起眼睛。

    不同于盧西安離開時的漠視,她的目光早不在舞臺上。

    她不知在看著哪里,瞇起眼睛,目光有些茫然,像是想起了很久遠的事,緊抿嘴唇,似在認真地判斷和思考什么。

    一陣風,希拉站起來,仆人為她披上披肩,她卻走到了窗邊。

    窗外,盧西安冷著臉,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希拉閉了閉眼,卻還能想起剛才盧西安微微上翹的發紅的眼尾,憤怒的眼神,還有那呵斥、強硬的語氣。

    她無聲地站在窗臺前,看盧西安離開,眉頭也皺了起來,一動不動。

    夜色映在她深沉的眼眸中,讓人看不清她眼里的色彩。

    半晌,她才搖了搖頭:

    “罷了,不可能的。”

    希拉回身了。

    第25章

    盧西安回到家時, 心臟依舊怦怦直跳,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沒想到, 做了一個夢后,他更生氣了。

    他自然是又夢到了自己和“希莉婭” ,那與記憶無異。

    不過這次,和先前的模糊和零碎不同,細節清晰了許多。盧西安這才發現夢里的自己是一直在陪著希莉婭在圣殿上課。那大概是三百年前,大陸的圣殿都采用學堂制,法師騎士都在里面統一修行。

    他們修行的地方, 似乎是薔薇鄉古羅克最大的圣博圖圣殿。盧西安曾在書上看到過, 建筑細節對得上。

    夢里的他和希莉婭在那里修行,然而,希莉婭十分囂張,和剛才見到的希拉一樣,天天讓他拿她的東西,大呼小叫。

    而這次的夢境里,還補充了一些信息。讓盧西安總算知道為什么夢里的他和希莉婭關系如此惡劣。

    大概就是他剛來神殿就惹了希莉婭,他們因為一件事吵了起來。梁子后來越結越深,以致于互相為難。

    “我從不在外人面前命令你, 就是看在你愛面子的性子。”

    這次的夢里,希莉婭站在神殿的后院,還對他這么說,“我對你夠仁慈了,明白吧?沒有一個得罪過我的人能像你這樣平安。”

    她說完, 還用腳還點了點他的靴子。

    她素白的腳上,裹著涼鞋,鞋尖掛著金鑄的薔薇。

    盧西安胸口起伏,扭開頭。

    希莉婭又說:“對了,明天,你陪我去試煉。記得正午來我家里背我的劍。”

    “但我明天要回家一趟。家里有事。”

    “想找借口,擺脫我?”她又笑起來,笑得和現實里的希拉一樣惡劣,“你以為我會信你?”

    盧西安醒來,冷冷閉上眼。

    那憤怒的感覺再次攀上心扉,還帶著憋屈。

    夢里的滋味和現實重合了。

    他靜靜看向窗外。

    門卻突然被敲響了。

    盧西安抬頭。

    “少爺,波莉閣下來電了,似乎……圣教所那邊的宅院又出事了!”

    *

    “盧西安,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什么。”

    盧西安趕去看波莉時,那重重疊疊的黑影,蒙在了雪白的墻上。盧西安看到了許多黑色的手掌印。

    而地下,是凋零的玫瑰,上面還盛著金光,正是希拉送的。

    很明顯,希拉的玫瑰保護了波莉。

    盧西安緊抿嘴唇。

    “波莉,你看上去臉色有些不好。”

    “是的,我本來想去幽魂塔,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身體有些失力。”

    盧西安再次問了波莉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波莉的仆人告訴盧西安,波莉正在清理父親的遺物,突然窗外傳來了尖叫,似有一道黑影要刺向她,但玫瑰突然凋零,黑影掉在地上消失無蹤。

    如此緊張的場景,讓盧西安聽得咬緊了牙關。

    “但我得去幽魂塔……我又看到了,一些事。”

    盧西安抬眸,警覺:“什么?”

    “你知道,我的引靈術,會讓再施展后時不時看到靈感碎片——我看見,父親似在幽魂塔的塔頂藏了什么。”波莉臉色蒼白,問著盧西安,“盧西安,你愿意在我休養好后,陪我去趟幽魂塔嗎?”

    “……”

    波莉的話再次如一把刀,重擊盧西安的心。他的手握緊,嘴唇蒼白。他知道自己去不了。

    希拉和自己約定的時間要到了。

    希拉今夜也拒絕得如此干脆。

    看到盧西安蒼白臉色,沉默不語,波莉微微皺起眉。

    盧西安屏住呼吸。

    但波莉突然輕輕拍了下他的手,對他了然地道:“沒事的,盧西安。我知道你一直在生病。父親和我淺淺說過。先前圣教所的冒險,我已經十分感激你了。沒事的。”

    “我休養好,自己去就好。”

    波莉的眼神是那么溫柔,那么關切。

    盧西安心里不可控地生出了愧疚、難受和痛苦。

    這滋味維持到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他重新翻閱了老師給他的寫著“ piscis”的法術手冊。他把每個法術一一看下去。

    變換容貌。

    風。

    瞬移。

    盧西安翻到一半,紙張突然在他手中卡住,一種奇怪的觸感蔓延指腹。

    盧西安發現不對勁。

    他嘗試摩挲,倏然發現這紙張可以撕開。

    他打開,再次看見了一張薄薄的紙張,上面用古語寫成詞語——“fugere”。

    意為“逃離”。

    奇怪,這本法術冊的最后,就有逃離之法,還標著“此法無名,用于逃離”,為什么這里又有以“逃離”命名的法術?

    盧西安又困惑了。

    他認真地研讀,才發現,這紙張里是類似瞬移的法術,不過看上去比普通空間法術的機理更為復雜,效用也更強:只要在地圖上定點,便可以被傳送至某個位置,不過施展非常復雜,也十分耗時。

    草稿的一旁,還畫了一個六芒星,中間寫著——“順序”。

    盧西安知道,這個符號在老師那里代表著極重要的要點。

    順序?什么意思?

    盧西安沉眸看了許久,沒想出所以然,目光又重新看回那復雜的逃離術。

    漸漸地,紛雜的線條在他的視線中重新擁有條理,那混亂的文字也被盧西安在腦海中一一排列。

    最終,他站起來。

    “逃離”。

    是的,他要試試。

    盧西安并不打算什么都聽希拉的。

    如果可以,他要先波莉到達幽魂塔,提前把消息傳回去。

    至于希拉……盧西安想到這個名字,心里又泛起冰冷的怒氣。

    他心想,不管事后會不會落到希拉手里,不管她怎么惡劣地處罰,他都要去。

    唯一放不下的是父母。但盧西安這幾日已經有部署安排。

    他閉了閉眼,只有提前了。

    ——

    夜半。公爵府的書房。

    盧西安的腳下亮起了法陣。

    他再次睜眼,看了眼這熟悉、自小長大的府邸。終是提前兩天離開了。

    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回來。

    法陣亮起之際,一道清越的風鳴從他身下傳來,白光如高大的海浪般漫過整座書房。

    盧西安的身影徹底消失了。

    *

    [消失了……]

    [盧西安·霍德消失了……]

    與此同時,公爵府窗外的紫眼烏鴉,從石灰石窗欄上驚起,飛往了北方。

    *

    希拉伸手,接過烏鴉。

    烏鴉停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拾起藍莓和螻蛄,烏鴉吃了下去,又飛走了。

    得到那位又逃跑的消息后,所有人都等著她發火,但她半晌沒有表態。

    “哦,那位小公爵又逃了?”仆人瑞婭道,“小姐,卡諾朗那邊的事您還要處理,不如,我先帶其他巫師去抓住他?介時再把他送還小姐,任小姐處置。”

    “倒是不必。”希拉說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我親自去抓他。之后帶他去卡諾朗。”

    她又掃了眼仆人們拿出來的魔藥,還有放出的飼養已久、鎖著口枷、嗚嗚咆哮的怪物,這都是上次讓盧西安吃盡苦頭的東西。她的手下按照她的習慣和心意,準備了這些東西。

    大多數人,也的確是這般想的——盧西安多次違逆希拉,只怕會引起她的震怒,這次被抓回,估計吃的苦頭會是之前的千百倍。

    希拉會用雷霆手段讓這個人長記性。

    這都是這位不識趣的人自找的。

    “小姐,是否還需要準備什么?”

    不想,希拉說:“不用。以及準備的這些,先放回去吧。”

    仆人們瞬間屏聲靜氣,不明所以,互相對望。

    希拉走了。

    一位仆人瞥了眼希拉讓準備、放到馬車上的東西,心里不由嘀咕。

    奇怪,怎么又準備起圣骨實驗的材料了?不是才進行過么?

    第26章

    幽魂塔的位置, 正在那帝國的北方。陽光落入了盧西安的眼睛。

    不同于帝都那橙色的陽光,幽魂塔的晨光透著一絲青色,從密布天幕的烏云后,只吝嗇地散出一點點。長草上盛滿了冰冷的露水,甚至不少草上凝了霜,讓人生出一股郁塞的寒意。

    這大多是當地居民的感受。

    但盧西安平安到達幽魂塔時, 暗暗松了口氣。

    幽魂塔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叫作幽魂村的山村。這里許多巫師避之而不及。

    因為傳聞中, 幽魂塔中有幽靈常年在這附近作亂。

    盧西安成功施展法術來到這幽魂村后,便一路打聽,謝拉希婭的消息沒有查到,倒是發現了兩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第一, 這里竟然有玫瑰十字的符號。在高塔附近的石碑上。

    第二, 這山村中最近發生了怪事。不少人患上了夢游癥, 之后失蹤了。

    這很不正常。

    *

    “不去,我不去!不……”

    夜半, 盧西安走在山徑。

    利亞姆的法術很有用。前面的法術也不難,盧西安學得很快。

    他變換了容貌, 裝成村民, 在山村通往幽魂塔的小徑碰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位青年,如木偶一樣向前走著,涕泗橫流。他驚恐的目光顯示他十分清醒,但身體顯然不被他自己所控。

    當那人的腳踩過泥漿,路過一個路口時, 盧西安一把把他按在了灌木里。

    “你叫什么名字?發生了什么?”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下,盧西安問他。他一邊查驗和解開了他身上的法術。

    “哦,我叫約翰……我是幽魂村的。天吶, 救救我,我家里缺錢,我不過是要一點錢,便答應他們試了藥,但誰想到,大半夜的,我被迫走在了這里。”

    “誰給你的藥?”

    &quo; ……&quo;這個叫約翰的人眼睛茫然,只說是看起來很有錢的巫師,其他一概不知道。

    盧西安聽到一陣動靜,像是陰風刮來,聲音卻很奇怪,瘋狂、猛烈,如同惡鬼在搜尋什么。那約翰的臉色臉瞬間鐵青。

    盧西安用唇語對這個約翰道:“你先走。”

    “但是……”

    在那位約翰震驚的眼神下,盧西安的容貌變成了約翰的樣子。

    約翰被他推到了草叢下方。然后,盧西安看見一群人圍住了自己。

    那些人氣質陰冷,手里拿著一根烏漆嘛黑的魔杖。的確都是巫師。

    盧西安感覺到一股奇怪的熟悉的氣息……這些人,竟然和上次在圣教日宴會襲擊他的人,氣息有些相似。

    但他們出現的瞬間,他裝出了約翰那驚慌失措的樣子。

    “哦,一個想討巧的鄉巴佬。收了錢也只喝一半的藥。”

    盧西安被按住,灌下了一種魔藥。

    他嗅到了蛇血、龍艾和無花果的氣息。這些藥組合在一起,能夠讓人陷入夢魘。

    盧西安修習魔藥學,曾被訓練,能夠抵抗這種普通魔藥。

    他不過裝出了昏迷的樣子,那群人就把他帶走了。

    *

    再次微微睜開眼睛,盧西安已被運到幽魂塔內。

    他手上被套上了鎖鏈,用余光掃視,他發現自己和許多村民打扮的人坐在了塔里面。

    高塔之中,光線陰暗,高梁上似都在落灰,盧西安同樣和這些人坐在一個灰塵密布的高臺上。

    他微微側眸,四周傳來細語:

    “哦,要不是那個利亞姆破壞了這里,打傷了幽靈,那位閣下也不至于命令我們找這么多人來獻祭……誰讓完好的幽靈必須要有的祭品呢?”

    “可惡,真是旁生枝節。幸好這幽魂塔偏僻,沒什么厲害的法師坐鎮。這里獻祭后掩飾掩飾,我們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

    “……”盧西安凝眉。

    利亞姆來過這里?他現在突然想起來,老師是在不久前出去修行了一陣子,但是是在他出事之前(成為希拉禮物前)。

    老師……來過幽魂塔?到底做什么了?

    盧西安思考之際,那些黑袍巫師說著話,目光卻警惕地掃過盧西安。

    他便繼續裝死,一動不動。直到那些人稍微走開,盧西安才用余光繼續掃視四周,十位黑衣人,但沒有他要找的人在里面,即謝拉希婭——

    但是,盧西安也確定了,這里有和老師相關的線索。他沉下心。

    黑袍巫師們費力地爬上祭臺,一陣擺弄,血氣撲鼻。

    而盧西安觀察了會兒,才認出了他們在做什么。

    他們畫了一個獻祭陣法,這種獻祭陣的四周皆撒腥臭的死人血和人形鬼之血,這是喚醒幽靈的方式。

    刺啦——

    盧西安手腕上的鎖鏈動了,他和其他人被牽著,被丟到了那獻祭陣中,高高壘起。

    他們像是貴族餐桌上的精致糕塔。

    黑袍巫師們走向了另一邊,鎖住了塔的門。

    呼呼——

    天花板上,傳來詭異的聲音,像是有什么努力破開了虛空。

    盧西安緩緩瞇起眼。

    一個幽靈從天空上飄下來。那幽靈臉上還掛著腐肉,瘦骨嶙峋,腿足足有四條,指甲泛著青色的光芒,漫出幾分砭人肌骨的寒意。

    幽靈伸出手,指甲上還掛著碎肉和碎骨——顯然,幽靈擁有攪碎人身體的能力。

    雙目空空的骷髏,“看”向高臺上被累在最上面的一人,猛地伸出手——

    錚!

    盧西安突然爬起來。他冷冷地瞪視骷髏。

    “天吶,什么人!”

    那法師們不過剛驚呼了一聲,盧西安已擺脫了鎖鏈,抬手便念誦了一道風訣。

    這風訣,他念得不算熟練,因為是他從老師的筆記里新學來的。

    然而,話音剛落,風刃從四面八方卷來,交纏之際,忽然化為颶風,撞得整個高塔飄搖,幽靈一聲厲呼一聲。

    盧西安自己都怔了一跳。

    威力似乎大出了他的想象。

    “是誰?闖入了這里!”巫師們站起來,警惕地要沖過來。

    那幽靈咆哮,撞上盧西安。

    盧西安的身體,卻化作影子消失了。

    他竄向了高塔的上方。

    與此同時,幽靈四處張望,也如閃電般沖至上方。

    *

    盧西安很快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老師留下的法術力量竟然比過去他接觸過的法術要強大。

    一種古老的熟悉,熟悉的力量在他指尖蔓延。

    盧西安不解地皺眉。

    而面對幽靈的追擊,不知是不是希拉的“訓練”的緣故,”那傳說中可怖的幽靈,竟被他三下除五二擊倒,在慘叫中煙消云散,只留下了一個靈性遺物——“幽靈的心臟”。

    那些黑衣法師也沖了過來。

    盧西安掃視了他們一眼,念咒。他消失了。

    法師們驚慌失措。

    “哦,他在那里,一團影子竄入了頂樓!抓住他!”

    法師們小心翼翼地圍上去。

    然而,眼前的場景,卻是——大門直敞,里面浮起蒙蒙白霧,卻似沒什么攻擊力。

    他們愣住了,瞬間不敢動。這太不尋常了。

    *

    而盧西安奔到最上方的幽室,已在地上畫出了一個法陣。他不斷地把材料,如賢者石,生命樹葉放到正確的位置,并施展咒法固定其與陣眼的法力場聯結。

    他冷冷掃了眼室外。

    盧西安如今施展的陣法,需要時間準備。他正是在賭敵人多疑的心理,不過故作玄學,而現在看來,他蒙對了。這些人不怎么聰明。

    盧西安逐漸要做好法陣,目光掃向另一旁的墻,上面竟涂著一些散漫的字跡。他瞳孔一震。

    因為他認出了筆跡的來源:“……老師&quo;

    然而,屋外卻突然傳來巨響,一條黑蛇一般的影子沖來進來。

    盧西安猛地抬手,握緊法杖——是對面總算有人想起來試探了。

    “什么都沒有!進來!”氣急敗壞的聲音。

    然而,當黑衣人沖進來之際,一陣驚天震響,那早被布置好的法陣,綻放出強大的圣光,如巨龍般的光芒猛地撞向諸人,撕裂了黑蛇般的影子,也將黑袍法師們撞倒在地。他們吐血,震驚抬眸。

    是誰?這么能算計?

    有人似乎想要報訊,但被盧西安用法術打掉了手中的魔杖。他幾乎把所有人制住了。

    盧西安也是這才發現,和這件事相關的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希拉和謝拉希婭那樣碾壓的力量。

    他們中只有一個人非常強大,似是領頭的人,法力古老。但是,由于盧西安的陣法占據了先手,這人很快也倒在地上,怒氣沖沖地、震驚地看向盧西安。

    “你是誰?”

    盧西安面目冰冷,走過去,已準備好審問的魔藥。

    “我想,需要閣下先交……”

    然而,他身體又一晃。

    盧西安腦袋嗡了下,又一陣眩暈。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然而,他還來不及細細思索發生了什么,囈語撞上他的耳膜。

    [ serpēns……]

    [ serpēns……]

    耳邊像是有人在對他說什么,聲音詭異、莊重卻和藹,像是長輩正在告誡晚輩什么。

    那氣音發出咝咝聲響,盧西安臉色蒼白,一陣嘔意從胸口漫上喉嚨,像是有蛇在他身體里爬。

    這是什么?

    不行。他必須撐住,保持理智。

    然而,盧西安失敗了。那惡心的感覺沸騰起來,似在撞擊和撕扯他的血肉。盧西安惡心得不得了,只覺得這一刻,血肉似不是他的。

    他氣喘吁吁,冷汗淋漓,他的后背猛地撞在了墻上。

    想要拿穩法杖,手腕一陣發軟,眼前一黑。他無法思考了。

    不,現在絕不可……

    盧西安心里涌起不甘,然而,混雜、惡心的滋味,讓他有一段時間看不清、也聽不清四周發生的一切。

    漸漸地,光芒再次出現,盧西安絕望地發現自己四肢無力,正靠著墻坐下。

    而他對面,正是氣息奄奄的、被他擊倒的黑袍法師。

    那法師一邊吐血,一邊聲音嘶啞地吼著:“看到了嗎?看到這金幣了嗎?”

    他染血,顫抖的手,遞給了一人一枚金幣。

    盧西安認出了那人,睜大眼睛——約翰。正是他路上救了的約翰。

    約翰畏畏縮縮地站在那法師身邊,法師咆哮:

    “快去把他的手腳割斷,法杖也拿過來。我們這里,還有三百枚金幣。你做了這些,我們就告訴你位置,你把金幣帶走,這足夠你在賭場逍遙三年,快!”

    那約翰一臉無措,但當聽到那“三百枚金幣”之時,再次看向手里閃爍的錢幣,眼中亮起了光。

    他嘴唇哆嗦了下,走向盧西安。

    盧西安抬眸,難以置信。

    “對不起,老爺,對不起……我,我真的窮太久了,我缺錢吶。原諒我,原諒我吧。”約翰說。

    他聲音很愧疚,手里的刀卻揚起來。

    盧西安張了張唇,他想說些什么,勸阻他,但竟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發不出聲音了。

    這一瞬,盧西安手腳都在發冷。一股氣,一股不甘之氣,沖撞他的心口,攪著他的胃,他難受惡心極了。

    然而,對著這個不會法術,卑劣的人,他怎么也站不起來。

    對著盧西安的眼神,那約翰突然面紅耳赤,咬牙:“你,你這么看我做什么?你還不是借我身份,利用我!我,我沒錯!”

    盧西安冰冷的目光讓他發滲,而約翰咬緊牙關,猛地要劃盧西安的眼睛。盧西安冷笑一聲,別開臉。

    然而,疼痛沒有降臨。

    一道巨大的“噗”聲——

    盧西安身體一震,抬眸。

    滿眼都是血。

    只見一只巨大的觸手,穿透了約翰的心臟。

    約翰四肢狂亂地揮舞著,手里還捏著刀,震驚地朝下看去。

    “啊——怪物!怪——啊!!!”

    約翰的呼聲慘絕人寰。

    他的身體猛地被撕裂了,如煙花般炸向了上野,像是被什么吞噬了。

    盧西安緩緩地睜大眼睛,又仰起頭。

    許多紫色的觸手,從天花板上的虛空中探出。

    狂亂,霸道。

    它們伸向地上的黑袍法師,在黑袍法師們倉皇的驚呼和接二連三的慘叫中,他們的人體,不成人形,白骨散了一地。

    最后,地上只留下了一兩個法師的活口,包括先前下令的法師,他的腿扯斷了,一道法術化為金繩,把他束起來。

    一片血泊中,盧西安靠在墻邊,垂眸,呼了口氣。

    那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了。

    然而,一雙染血的足落入他的眼簾。

    他抬眸,希拉站在他身前,烏發上黑珍珠垂落,她身穿一條烏黑的蕾絲長裙,紫羅蘭眼睛冷冰冰的,她抬手。

    盧西安冷冷閉眼,別開臉。

    他預料到了。大不了再受她一巴掌。

    他走時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然而,希拉卻沒動。盧西安緩緩睜眼,才發現希拉雙手抱在胸前,正低頭凝視他。

    “……”

    觸手突然把他牢牢地裹起來,讓他動彈不得,托在中間。

    如在對待寵物,也如在對待囚徒。

    “先出去。”

    盧西安臉色蒼白,掙了下,冷汗淋漓,瞪著希拉,正如當時在南方的海邊被抓時,他的反應。

    眼中滿是不甘。

    然而,那觸手沒有做其他的什么事,只是把盧西安抱起來,制住他不聽話的無力手腕,卷著他出了幽魂塔。

    這過程中,希拉掃了眼盧西安,目光如寒冰。

    盧西安被觸手裹著,汗水順著眼睫和臉頰流下,滴在了腕足的表皮上。

    他終是頭一歪,靠著腕足昏過去了。

    昏迷前,被捆束手腳的小公爵想,醒來會再次面臨折磨嗎?

    罷了,無所謂了。

    *

    然而,盧西安最近頻繁地……陷入奇怪的夢境。頻率大到,讓他都覺得奇怪。

    是的,這次昏迷,他還沒醒來,便再次進入了,讓他想要探索,又有些不喜的夢境。

    因為里面對著希莉婭,讓他感覺像是對著現實的希拉時,一樣失敗。

    但奇怪的是,這次盧西安先看到的不是希莉婭。而是一個穿著絲袍、趾高氣昂的貴族少年,他也自稱約翰。

    “外鄉的騎士,如果你如果你再固執己見,這里的人都會遭受折磨。”

    薔薇的香氣襲來——正是薔薇鄉南部的土壩上,那里修了排排土屋,這是平民居住的地方。而這位貴族少年,身旁站著稅務官、十個騎士,還有十五個仆人,趾高氣昂。

    盧西安正拔劍,把其中一個騎士的劍擊落。

    但是,那叫約翰的貴族青年,對他笑起來:

    “你上次非要為這里的人出頭,去圣殿告我們親愛的稅務官閣下——在征稅時存在不公正、不體面的行為,這顯然是不明智,也是錯誤的,杜撰的。 ”

    盧西安說:“這不是杜撰,我送上了證據。”

    “哦,是你送了。但那就是杜撰的,為我的家族惹了不小的麻煩!”那約翰大喊,“所以,我要讓你吃苦頭!”

    “聽著,我知道在薔薇鄉照顧你的、你弗克林家的遠房嬸嬸溫妮莎最近得了病,她的病是罕見畏幽癥,需要''不朽千穗谷''治療。哦,但可惜了,我買了這十里八鄉的所有的''不朽千穗谷'',這藥材,是要花些門路才能得到的。”

    “你求我也沒用。你得不到了。”他開始大笑。

    夢里的盧西安抬起眼,滿臉怒容。

    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手腳冰涼。

    一道聲音卻突然傳來:“什么東西買不到?這么稀奇。讓我看看!”

    盧西安猛地抬頭。

    看見陽光下走來的人,他微微睜大眼睛。

    只見希拉,或者說少女希莉婭,騎著一匹鬃發油亮、佩著鞍具華麗的黑馬,鞭馬而來。她身后跟著隨從。

    而陽光落在了她額心的珍珠,絲綢的面紗,指上的紫寶石,最終照亮的,是她那雙冰冷的眼睛。

    她駕馬而來,和過去一樣趾高氣昂,掃了盧西安一眼,便冷冷哼了聲。

    盧西安緊抿嘴唇,手握成拳,不知道她是來干什么的。

    “哦,希莉婭小姐!”那貴族子弟約翰卻大呼小叫,殷勤地走過去,“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上次薔薇鄉的萊德羅斯家宴,我是被卡諾朗大公帶來的。近一些說,我們可能成為親家呢,您想得起來我嗎?”

    “我當然想得起來。”

    “哦,希莉婭小姐,我和這位騎士閣下,生了些矛盾,也想讓您來定奪。聽說,他為人本就不怎么樣,還惹了您呢……您可得評評理!”約翰的聲音,飽含邀請希莉婭一起看笑話的意思。

    盧西安垂下眸。

    不想,希莉婭突然對那約翰道:“評什么理?我只聽到了極不合理的事!不朽千穗谷,全部拿出來。在薔薇鄉,絕沒有一個家族全收走一種藥材的道理!”

    “希莉婭小姐!”

    盧西安猛地抬起眼。

    希莉婭臉色極冷,顯然是震怒。

    而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包括夢里的盧西安沒想到的是,希莉婭嚴厲地處置了這個人。

    *

    這夢還在繼續。

    半晌,在平民的居住區,騎士少年——夢里的盧西安垂下了頭,臉色有些蒼白。

    而希莉婭,走過來,他微微別開臉。

    希莉婭對他昂起頭,皺眉道:“之前非要離開,不和我去試煉,就是在處理這里的事?”

    “……是。”

    “你怎么不直說?”

    “你會在意么。”

    “……”

    希莉婭冷淡地、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一旁的土屋。磚墻壘起的土屋,外圍被打掃得十分干凈,不過不大,甚至可以說有些小。

    騎士少年順著她的目光,心里生起警惕,猛地抿唇。

    雖然,這里是薔薇鄉平民常住的地方,但他被逼著去收拾過希莉婭的屋子,知道她的宅院多么奢靡,里面堆了多少珠寶,這里對她來說,恐怕過于簡陋。

    希莉婭卻不順他意地開口了:“你住這里?”

    “嗯。”

    “唷,那我進去看看。”

    “什么?不,沒必要……”

    但希莉婭顯然不是聽旁人話的人。

    她直接推門進去了。

    少年騎士——夢里的盧西安臉上多了分慌亂,卻也急急跟著她進去了。

    而希莉婭走進木屋,一塵不染,只是有些裝潢過于質樸。

    少年騎士跟在她身后,手緊張地按住了木欄。

    有人躺在床上,低聲道:“誰來了呀?”

    盧西安抬頭:“嬸嬸,是我,還有希莉婭小姐。”

    那正是一個生病的棕發婦人,臉色有些憔悴,顯然病了很久了。

    破天荒的,盧西安眼睜睜看著希莉婭走到了嬸嬸那里。她看了會兒嬸嬸的情況,回頭冷笑:

    “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但看起來似缺藥啊,你嬸嬸的藥看上去也不是最好的。”

    “……”盧西安抿唇。她又嘲笑他。

    他低聲道,“畢竟不是你。南方作戰,北方的藥物本就緊張。荊棘騎士團高級騎士也不能拿到所有藥。”

    卻聽希莉婭冷哼一聲,又道:“缺什么藥?”

    “什么?”

    “缺什么藥?”希莉婭昂首,不再看他,語氣如貓一樣隨意和慵懶,“現在就說,機會只有現在,說了就送你。”

    盧西安微微睜大眼睛。

    “……”

    *

    夢境卻不持久。

    盧西安的意識如同在波浪中起伏。忽上忽下。

    他只覺自己有時依舊扎根朦朧的夢境里,有時卻又漸漸半夢半醒。他的意識像是在泥潭翻滾,突然有一會兒掙出泥面,能短暫意識到,現實里發生的事。

    比如,他昏迷之際,隱約感覺到,似乎有手觸著他的臉上,摩挲著,像是在確認什么。

    那只手摸著他臉的棱角,讓他很不舒服。

    似有人試探著喊了一個名字,他沒聽清。之后,他聽到冰冷的聲音:

    “再做次圣骨實驗。”

    他的意識便再次沉入夢境了。

    不久后,又一次清醒,他隱約聽到了什么摔碎的聲音。

    一道失望的嘆息。

    一人離開了,腳步沉重。

    他便又昏過去了。

    ——

    盧西安徹底醒過來時,輕輕晃了晃頭。

    他在哪里?之前發生了什么?

    頭痛欲裂。

    破碎的畫面侵入他的腦海……幽魂塔、劇院、希拉、觸手、老師之死。

    這些記憶漸漸地回到了盧西安的腦海,他猛地睜開眼的瞬間,已經做好忍受痛苦的準備。

    他幾乎可以預料到,盛怒的希拉可能會怎么對待自己,魔藥、鎖鏈、或者是怪物。

    然而,他抬眼,眼前一片漆黑,一番感受下,他奇怪地皺眉。

    他身體沒有任何疼痛。

    雙手的確動彈不得,但是,桎梏他的不再是那冰冷的鐐銬,而是軟綢。

    盧西安試著掙了一下,軟綢裹著他的手腕,讓他不再疼痛,但似裹上了法印,他無法施法。

    而盧西安突然認出了這種軟綢……帝國一些作風花哨的貴族,會對想要掠奪的人、特別是比較強大的人用這種東西。一般是怕人受傷,又想制住人才用。

    雖然不曾接觸過,但盧西安聽過,用法不大上得了臺面。

    盧西安抿唇,有點不大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

    他嘗試著伸出腳,靴子已經被人脫了,他赤腳踩在柔軟的狐毛毯上,十分柔軟,也不像之前一樣被丟在冰冷的地上。

    ……這是要換法子折磨,還有前奏嗎?還是說,希拉把他丟給了其他人?

    盧西安有點奇怪。

    卻突然聽到一陣響聲,光線從背后泄來,盧西安猛地發現是有人在室內上了生暗的法術,在開門。

    他忙翻身,閉眼裝睡。

    對現在發生的一切,盧西安十分不確定。他不能輕舉妄動。

    一陣腳步聲,人的氣息靠近。

    盧西安微微收緊手指。

    香氣鉆入他的鼻。

    那像是玫瑰和迷疊香混在一起的香氣,馥郁,不濃,極淡。能讓他想起夢里的陽光,也突然讓他想起了剛剛夢到的希莉婭坐在土屋窗邊,露出的如貓的眼神。

    他微微擰眉。

    希拉。

    他認出來她的氣味了。

    不知怎地,回憶起夢里希莉婭的那個眼神,盧西安心頭生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說不清,他想避開她。

    而希拉卻一直站在他身后,凝視他。

    盧西安固執地裝睡。

    卻見希拉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猛地翻過來了。

    盧西安:“……”

    希拉低頭。

    只見躺在軟毯上的青年,換上了干凈的綢衣,因昏睡許久綢衣凌亂,他背在身后的雙手上,軟綢也皺著,大概是因為輕微的掙扎,露出了些微的紅痕。

    如果用取悅人的禮物的標準看,竟看上去非常美好。希拉沉眸。

    她靠近盧西安觀察他。

    被她這樣翻動,他顯然醒了,眉頭受驚地輕輕皺了下,卻還死死閉著眼,還在裝。

    希拉:“別裝了,我不至于分不出你是醒了還是睡著。”

    “……”盧西安這才睜開眼。

    希拉再次低頭。

    盧西安睡眼惺忪,大概是因為剛醒,眼中蒙了層水霧。

    她竟也覺得他的眼睛像貓。

    小貓。

    第27章

    26章

    盧西安坐起來, 抿唇注視希拉。

    他實在弄不明白如今的境況,想以靜制動。

    希拉冷冷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樣子正和夢里面的希莉婭一樣,讓盧西安有些不適。想到夢里和現實的落差,他心中也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什么被抽空了一塊。

    盧西安扭頭。接下來,便是要罰他了吧。做這么多,恐怕只是前戲。

    他閉上眼。

    而胸口突然傳來粘稠冰冷的感覺,是一只觸手,勾上了他的領子。他被拉起來,低頭,正對上昂著頭的希拉。

    希拉:“跟我出去。”

    “……”盧西安閉眼, 手指收攏。果然, 折磨要開始了。

    他隨著希拉出去,微微垂下眼,然而,當他走出去,卻微微睜大眼。

    盧西安一時不太明白發生的事。

    “你餓了吧。”希拉說, “先吃東西。”

    “……”盧西安茫然地看著她。

    ……

    盧西安手腕上的綢帶被希拉解開了, 就放在她的手邊。盧西安這才發現他們坐在一節車廂內,四周布上了結界, 所以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而他面前,正放著食物。

    萵苣菜卷、朝鮮薊、烤劍魚、煎豬肉……可謂色香味俱美,盧西安掃了眼,認出這都是北地的古菜肴做法。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希拉這是要做什么。

    盧西安無聲地注視希拉。

    希拉卻雙手抱在胸前, 凝視他,似她在做很正常的事。

    盧西安扭開頭。

    他想過直接問希拉想做什么。但后來又想到,如果這原本不是她的計劃,那提醒并不明智。

    盧西安低頭,凝視桌上的食物。他閉眼想了想,現在是保存體力的時候,誰知道一會兒有沒有怪物要決斗,或者再次把他鎖在什么地方折磨,他還是吃了。

    誰能想到,盧西安吃時,希拉依舊冷冷注視他,吃完后,沒有怪物,也沒有魔藥。

    她再次綁住了盧西安的手,克住他的法力,把他丟到了一旁的軟毯上。

    盧西安赤腳踏在狐毛毯上,更茫然了。

    他窩在那里,他感覺自己像是寵物一樣。

    “……”

    他閉眼思考了會兒,東看看,西看看,當看到希拉睡在長椅上,長發傾瀉,腳趾雪白纖細,他微微挪開眼。不知道為什么,他像是被記憶影響了情緒。

    他的目光落向了窗外。雖然窗外被蒙上了結界,但盧西安依舊可以望見隱約的景色。他博文廣知,熟知地理。

    看了會兒,他漸漸凝起眉頭。

    希拉依舊沉默著。

    盧西安在角落窩了一小時,才謹慎地問:“這是去南方深淵的路么?”

    希拉緩緩抬起眼。在剛才,她在看卡諾朗送來的法術書,也在思考浮在心里、那讓她煩躁的問題。

    此時,煩躁的根源突然發話,打破沉默,她不由看過去。

    盧西安靠在那里,不知是不是陽光的緣故,臉色比起初時被帶出時多了分紅潤,清冷的眸湛湛,看起來平靜,實際上話音神色都在掩飾他謹慎的試探。

    這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希拉抿了抿唇,不知怎地,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盧西安的眼睛上,一時沒有挪開。

    “……希拉。”盧西安一直被希拉盯著看,也抿唇,催促了聲。

    他輕輕握住手掌,終是打算不坐以待斃,但不直接詢問。他選擇旁敲側擊。

    希拉看了會兒,這才說:“是。”

    盧西安卻蹙眉,低聲道:“是么?但這條路,分明是去北部卡諾朗區的路。你在騙我。”

    “……”

    青年仰起頭,目光倔強,正如曾經在夢里對上希莉婭為難時的表現。

    希拉緩緩合上法術書,瞇起眼:“你在看路?”

    盧西安:“……是的。”

    “雖然有結界,但我可以推斷出地貌。”

    希拉:“哦,盧西安,很明顯,你不該暴露自己可以推斷。因為我并不想讓你看見太多東西。”

    “……”盧西安仰頭。

    而很快,盧西安后悔他的發問和戳穿。

    因為希拉招了招手,一團黑霧便蒙上了他的眼睛,讓他再也看不清四周的東西。包括她。

    黑霧濕潤,浸著他的眼,不痛,比起過去的處境不知好了多少。但是,失去了視覺,還是讓盧西安十分不安,其他感觀瞬間敏感起來,包括聽到的希拉敲擊桌面的聲音,手指碰到的綢帶的冰冷,還有腳下毯子的柔軟。這感覺讓盧西安很難受。

    他胸口起伏,緊抿嘴唇。

    而希拉看見被遮住視線的盧西安,負手坐在角落,弓身扭頭,掩飾臉上的懊惱,一副氣成河豚還想掩飾的樣子,不由勾起嘴唇。

    但想到那不確定的事,她臉上的笑又消失了。

    ……

    這狀況的確讓盧西安不安。但很快,他發現不安沒有任何作用,便閉眼梳理了番幽魂塔里發現的線索。

    玫瑰十字。

    還有……幽魂塔頂層,盧西安看到的符號。那是老師的筆記,上面寫著“順序”——

    “一,深淵之血”

    “二,人體”

    “三,逃離”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盧西安細細思索著。

    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盧西安一直沒有被為難。這讓他難受。未知比可知更可怕。

    希拉依舊定期讓他吃食物,還會讓人換他的衣服,讓他去清洗。

    有一次,盧西安茫然地“望”向希拉的方向,終是忍不住問:“你到底在做什么?”

    希拉壓根沒理他,一句話也不回。

    “……”有必要賣關子么。盧西安竟有點生氣。

    而讓盧西安更生氣的,是希拉的觸手。

    他被當成權貴的“玩物”一樣被綁在角落,她的觸手時不時來干擾他。

    如觸他的腳,玩他的耳朵,嘴唇,摸著鼻梁,像是在辨認什么。

    但更過分的是,幾乎是入睡的時間,觸手伸入他的褲管,再往上,撥幾下,最后找到合適的地方吸血。

    “你到底在做什么?”盧西安有幾次實在忍不住,仰頭質問希拉。

    然而,一道聲音低聲提示他,不是希拉的,是她身邊的老仆:“小公爵,主人睡了。不要影響她。”

    “她睡時觸手會失控。但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夠好了。明智的做法是忍受一切,甚至主動取悅她,讓你在深淵獻祭前好受些。”

    “……深淵獻祭?你們要殺我,我為什么還要取悅?”

    盧西安緩了緩,低聲問道,“我可以問問希拉小姐的想法嗎?”

    “她的態度,讓人不解,也讓人不安。”

    “……”對方卻沉默,盧西安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老仆像是為希拉蓋了被子,離開了。

    盧西安只有獨自忍耐,為了不出聲,嘴唇都咬出血痕。

    而帶著對希拉的怨氣,他枕在觸手里,漸漸落入了夢鄉。

    *

    說起夢,不用多說,盧西安夢到的是他和希莉婭的過去。

    依舊是花香四溢的薔薇鄉。盧西安也逐漸發現了自己夢境的規律。

    這夢境,竟是按照時間順序呈現的。

    這一次,夢境順著希莉婭闖入他的屋子,送了藥呈現下去,也給了盧西安更多的信息。

    比如,他看清了自己的容貌,夢里是十七六歲的少年騎士,和現在的他有幾分相似,但長相不同。

    再比如,盧西安弄明白了一些地理位置。他是在神院里上課。那神院后是薔薇叢,薔薇叢后是希莉婭的家,再遠三里是他的家。

    每天,他幾乎是三點一線,去神院和希莉婭修行、然后從薔薇叢抱著她的東西去她家,之后自己回家。

    而經過上次的送藥事件后,希莉婭依舊帶著他,一會兒命令他拿東西,一會兒命令他陪她練法術。夢里的他,垂眸,都應了。

    而希莉婭似乎因為上次的事認定了他的“貧困”,便時不時把一些昂貴的東西,“不經意”地丟給他——寶石,靈器,符咒。

    “拿去!”她經常收東西收到一半,挑出一部分直接丟他懷里。

    “……”

    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其實是好事。

    但夢里的盧西安不知怎地,有點矯情,并不開心。

    他抱著那些希莉婭丟來的、璀璨昂貴的東西,心中生出了一種比單純被欺負時還難受、還難以言說的滋味。

    他覺得似有一道溝壑,橫在他和薔薇鄉的希莉婭之間,在他心中越來越明顯,也讓他莫名越來越在意。抱著她的東西,也感覺指尖生起綿麻之感,心里浮起說不清的酸澀,是在氣自己比不過她嗎?

    總之,盧西安不知道。

    夢里的他,不過沉默地收下東西,回家后,這些把希莉婭送的東西全都放在最昂貴的箱子里收好,一件都沒碰。

    不過夢里的盧西安似的確需要錢來支撐他的修行和嬸嬸的病。他把騎士團的報酬拿來為嬸嬸治病,對于自己的修行用度,他拼了命地去做一些外派任務,那傭金不菲。

    而外派任務占用了他的時間,他因此還對希莉婭說謊,說家里有事,課后不陪她了。

    “有事?”

    “嗯。”

    “有困難?我不是給了你不少東西么?”

    “不是那些東西可以解決的事。我走了。”

    然而,在夢里,盧西安的謊言,最終被希莉婭發現了。她有一天發現他說謊去做沒必要做的任務,推掉她的邀約,不由認為他此舉是為了不和她待在一起,勃然大怒。

    她堵住他,問他在做什么?說什么謊呢?

    而夢里的盧西安,在現在的他看來回得極沒情商:“……我只是不想讓我們之間太難堪。”

    “難堪,我們之間有什么難堪的?”希莉婭問。

    “……我不是必須什么都要聽你的,希莉婭小姐。”盧西安偏開頭,垂眸擋住眼中情緒,“我也謝謝您上次的幫助。”

    “但是,我……不想接受你的施舍。”

    希莉婭臉色都氣青了。她盯著盧西安手臂上魔物的傷痕,最終沖去了盧西安的屋子。

    她發現了那個放著她禮物的箱子。全部都收好了,但全然沒碰,旁邊還標記好了數量,顯然隨時準備還,她氣得眼睛都閉上了。

    “不接受施舍?”

    “是。”

    “那這是什么!”希莉婭吼盧西安。

    她拿起一個靈器,大聲吼道:“這是利奧的治療法器!”

    利奧,之前的夢境碎片里展示了,是盧西安和希拉一位同窗的名字。

    盧西安猛地垂眸。

    希莉婭徹底生氣了,大聲道:

    “所以,別人的''施舍''可以,就我的不行,是嗎?”

    “你討厭我,你還是一直討厭我!”

    “……”盧西安猛地抬頭,淺綠的眼睛看她,張了張唇。

    希莉婭勃然大怒,推開他就走了:“那隨你的意,我不和你來往了!”

    她沖出門,但送他的東西,一樣沒帶走。

    “……”看到她離開,盧西安驀地站起來,臉上血色盡失。

    而若是讓現世,夢境外的盧西安來看,這矛盾,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夢里的自己太矯情,看重自尊,不懂別人的好,至于希莉婭……她還是愛控制。

    但現在,沉入夢境和記憶里的他,看到希莉婭離開,坐下來。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握住。

    他垂下眼,看著窗外暮色沖出去,希莉婭卻不見了。

    *

    而夢沒有結束,夢,還展現了后來的事情。

    夢里的希莉婭,真的不理盧西安了。

    平時上課時,她總是要威脅盧西安一起走,但現在,她拉著新的女伴,理也不理盧西安。

    盧西安靠近她,她轉身就走。

    盧西安沉默很久,鼓起勇氣提醒她課本要掉地上了,她一把把法術書抽出來,起身大聲問:

    “有誰愿意幫我拿法術冊呀?”

    “有誰呀?”

    自然有很多人愿意幫希莉婭拿。盧西安默默地看著她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他垂眸,陰影潤上眼睫,說不清心中滋味。

    直到一次,希莉婭因為家族的事,暫時沒有來上課。他在神院走廊等她,站到她面前,遞給她一本筆記:

    “這是你沒來的課的筆記。”他輕聲說,“我按照你的習慣寫了備注。&quo;

    然而,希莉婭“哼”了聲,扭頭就走了。

    “……”

    ……

    盧西安漸漸醒過來,實際上,他的胸口依舊是濕漉漉的,手腕的綢帶皺了。但他早忘記了先前被冒犯時的不快。

    他眨了眨眼,胸口莫名浮起一層酸澀。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盧西安閉眼。他很難受。

    就像是……總算再見到,失去很久的東西。

    幸好,黑霧擋住了他的眼睛,盧西安緩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

    依舊不能視物,耳邊卻傳來希拉的一聲冷哼。

    “哼。”

    盧西安:“……”

    “卡諾朗那群人還是跟過去一樣討厭。”希拉說。

    “那還去救那個人嗎?小姐。”仆人瑞婭說,“那個人和他的家族心眼一向多。”

    “當然要去。”希拉說,“我需要去,你也知道我放不下那個家族的事。”

    “行了,到了,帶盧西安下去吧。”

    盧西安這才抬頭,蹙眉:“到卡諾朗了?希拉小姐,此地和深淵一南一北,你為什么來到這里?這里……也有玫瑰十字的人么?”

    他想探聽更多玫瑰十字的信息。

    第28章

    希拉并沒有回答盧西安的問題。不久后,他被帶下了火車,希拉似見到了什么人,他隱約聽見希拉似在和什么人交談,但這次,希拉施展的黑霧似可以讓他的聽力也受干擾。他什么都聽不清。

    之后, 盧西安關在了一個房間里, 四周似有人巡邏。

    再不久后,盧西安再次聞到了希拉的氣息, 微微抿唇。

    不知道為什么,希拉的接近,讓現在的他有幾分心慌意亂。盧西安說不出原因來,微微垂眸。

    卻是希拉給他罩上了一個像是斗篷材質的衣物, 像是要擋住他的樣子, 而后, 冰冷的液體送入了盧西安的口中。

    魔藥。盧西安別開臉,不知道為什么,希拉現在對他做這些事,遠沒有先前過分,甚至算是處境好了,但想到也許會發生的事,他心里比過去都要難過。

    之后,盧西安被帶出去了,他以為希拉要帶他去什么新的牢籠,但他漸漸感覺不對勁。

    四周的空氣都更為陰冷, 他腳下嶙峋, 地面十分不平整,聽到的聲音模糊, 但有回蕩之感,他竟像是走在山洞里。

    希拉的觸手,一路都纏著他的腰,牽著他走。走了會兒,盧西安聽到希拉似在和人交流什么。有人靠近他,不是希拉,取了血。盧西安默默閉眼承受了。

    “砰”——

    一聲巨響,盧西安抬頭,然而,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一股熱浪沖向他,而后他失去平衡,腿部像是被什么尖利的東西插入,他一陣劇痛,縮起身子。

    是魔獸。

    盧西安閉眼,心里想的卻是希拉——

    果然,還是要折磨他。這次,完全制住他,是要拿他喂妖怪嗎。

    他低垂眼睫,蒙著霧的眼中,浮上自己也不明白的影。

    盧西安抿唇,縮在那里,只覺有什么要再次沖向他,然而,他腰上突然又一陣疼痛,而后手腳都被觸手纏住。

    天翻地轉間,盧西安恍惚間聽到了更多聲音,希拉似在附近,正在發怒:“你們為什么剛愎自用?我說了,進來后,聽我的。”

    而地面的搖晃更甚了,盧西安很快發現,剛才的魔物和地震竟不是沖他來的,希拉和她身邊的人似在和什么戰斗。

    他隱隱聽見希拉也悶哼一聲,不由仰起頭。

    而腿部的傷口卻再次傳來疼痛,這疼痛不同以往,帶著灼燒之意,竟十分兇猛,盧西安緊咬嘴唇,希拉的觸手卻沒松開過他。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陣頭暈目眩,盧西安聽到許多人的叫聲被落石隔絕,他突然聽到一陣寂靜。

    他“環顧”四周,他竟像是……來到了一個獨立的山洞空間。發生了什么?

    盧西安嘗試摸索,不想,手每一次都碰到帶著粘稠液體的觸手表面,想到這是希拉的,不由猛地收回,更為小心謹慎。他想摸到不一樣的東西,了解處境,直到他的手,握住了一個冰冷但有些柔軟的東西。

    希拉冷冰冰的聲音傳來,聲音有一分過去的深沉,比起夢境里的她多了分魔女那似能蠱惑人的韻律:“盧西安,你握住我的腳踝了。”

    “……”盧西安當即收回手,手握成拳頭,決定再也不亂碰。

    而他緊張僵坐原地時,希拉也在觀察他。

    青年負手,漂亮的臉上蒙著黑霧,嘴唇輕輕抿起來,腰肢都緊張地繃著。他微微垂著眸,竟有幾分乖巧的模樣。

    希拉微微挑眸,有點意外。

    她清楚她之前做的事可以讓盧西安對她產生多大的恨意,他先前表現得也的確如此。但現在,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觸手之中,像是被捕但聽話的小美人魚。

    他微微側眼,似因為無法視物,有些不安。希拉想了想,把他眼上的霧氣去了。

    盧西安這才抬眼,漸漸恢復視覺,他眨了眨眼,望向希拉時,眼中涌起了水霧,一雙眼意外的漂亮。

    而后,他緊抿嘴唇,大概是因為傷口的疼痛,縮了下腿,低頭胸口起伏著,忍耐著這疼痛。

    而希拉卻坐下,施法布下了一道結界,而后握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放在了她的膝上。

    希拉的觸手,也可以代替她施法,有療傷的能力,但這次,盧西安的傷口極深,有深深的齒印,上面還滲著幾分毒,觸手們,便七手八腳地打開一瓶魔藥,希拉竟戴起手套,低頭和觸手處理起盧西安的傷。

    盧西安微微睜眼,不明所以,抬眸看向希拉。

    “……”有瞬間,他眼神恍惚,像是懷疑自己看錯了。

    而希拉的手冰冷,卻完全沒有過去那乖僻的行為,她施法處理傷口,處理得十分細致,很快有帶著魔法因子的毒液被她的法力抽了出來。她用的是正宗的圣教所治療法術。

    過了會兒,希拉抬頭,卻見盧西安望著她。

    “你怎么不折磨我了?”也是這時,盧西安才真的問出口。這個問題困擾他兩天了。

    希拉沉默了下,垂眸了,她一雙紫眼睛十分冷淡,低聲道:“你希望我折磨你嗎?”

    答非所問。

    盧西安抿唇,身體向她靠近了些,凝注她:“我只是很好奇您態度的改變。分明,你上次放我回皇城之前,我那次逃跑,您還在嚴厲地折磨我。”

    “但這次,您不止沒有折磨,還為我療傷。”

    “我很不解。”

    “……”希拉沉默了,冷淡地掃他一眼,像是想了想,才“唔”了聲。

    “哦,那是因為我在皇城時看見了你對波莉的態度,讓我對你有一些改觀。”

    “……”盧西安抿唇。

    希拉分明在說謊。先前他在圣教所塔樓保護波莉的時候,她還粗暴地用觸手把他甩出去,用幻象恐嚇他到冷汗淋漓,每次見面都刻薄地說一些戳心窩子的話。那會兒的態度和這時完全不同。

    但若說希拉完全對他扭轉態度,好似不再把他當成“罪人”,也不是。她還是在防范他,一直把他綁起來,只是不傷他了。

    盧西安滿心困惑。

    而希拉處理了傷口,放下了些草藥,觸手為他綁了繃帶。

    盧西安不知道到底傷他的是什么,全身無力,繼而十分寒冷。他閉眼,嘴唇哆嗦了下。

    希拉又遞來魔藥,讓他喝下。

    對于魔藥,盧西安沒有如過去那樣反抗,喝了。感覺好了些,但依舊沒有緩解,他昏昏沉沉地躺著,卻見希拉離開了。

    不久后,希拉拿來了烤好的魔物魚,這像是在山洞里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她解開了盧西安的綢帶,在盧西安無聲凝視她時,道:“自己吃。吃完自己用通靈術修復靈脈。”

    “……”盧西安雙手恢復自由,更加茫然。

    對上希拉的眼睛,隱約感覺希拉似眼睛很深,看著他,像是想驗證什么。

    ——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四目以對,盧西安輕抿薄唇,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如果,他真是盧修斯,為什么后來會和希拉反目?

    因為從夢境中的記憶看,他和希拉,曾經親近過。

    是的,雖然希莉婭很強勢,他們有時相處不太愉快,但每天一起練劍習法,同行數月之久,對彼此都有了解,算得上別樣的親近吧。

    然而,最近的夢里,因為他沒接受她的幫助,她認為他討厭她,便疏遠他了。

    盧西安想到這里莫名不舒服。

    而明顯之后還發生了其他的事。

    但所有的信息拼湊起來,讓盧西安感覺很矛盾。

    希拉初見時就在算計折磨他,明顯是恨他,有可能后面發生了更不愉快的沖突。

    但是,如果后面只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希拉現在的態度轉變又讓他很困惑,這態度不像在對仇人。難道,是在溫水煮青蛙嗎?

    盧西安垂眸。

    希拉把他丟角落,走一邊去了,他看著那魚,其實盧西安過去和家人一樣不喜歡吃魚,但吃了。之后,他把手枕在頭下,默默看她的背影。

    又不久后,因為傷痛,盧西安帶著深深的想探索希拉和自己過去的欲、望,睡著了。

    幸運的是,他真的繼續夢到了過去的事。

    *

    “聽說你和希莉婭有了沖突,是真的嗎?”

    夢境里,盧西安依舊在和希莉婭鬧矛盾。這場矛盾曠日持久,在許多人心里都無足輕重,畢竟沒有造成什么損害,但這矛盾卻讓盧西安想起了神歷632年的蘇流河冷戰,那場戰爭執掌南北的兩個大家族不開火,卻竭盡一切能力讓對方難受,無力施展拳腳。

    盧西安覺得,夢里的希莉婭成功地學習了兩個大家族掌事的精神,讓他很難受。

    而本來沒多少人在意這件事,卻還有一個人火眼金睛發現了。那個人正是希拉的父親索蘭·德·萊德羅斯,在他們冷戰的半個月后修行回歸。夢里的信息有些破碎,但盧西安知道這個人是前生的老師,也看清了他的模樣。

    而一看,盧西安就覺得十分親近。

    索蘭也是騎士,長得非常英俊,和希莉婭一樣有一雙紫眼睛,二人鼻梁也一樣挺,似都有接住陽光的能力。不過,父女氣質完全不同,索蘭是一個看起來英勇善戰,但性情十分溫和的人。

    聽說盧西安和希莉婭的矛盾,便在修行后讓盧西安陪自己打獵,先是旁敲側擊問了他一番近況和對神殿中同窗的態度(里面自然是在問希莉婭),而后,提起自己知道了他們的事。

    “我知道,希莉婭為難你了。”索蘭睜著那雙紫眼睛,里面透著些怒氣,但說話時,他語氣溫溫和和,那怒氣似并沒有多少殺傷力,“主教(指當時的瓦洛里亞)和我想讓她從小養成獨立的性子,不被人牽著走,不被蒙蔽,沒想到讓她脾氣乖張成這樣,也霸道成這樣。

    “我回來后聽說了一些事,她有欺負你。但是我猜我沒打聽到所有細節,告訴我,她還做了什么?”

    “……”盧西安知道,索蘭指的是希莉婭因為和他意見不同,便拼著一口氣抓住他把柄迫他做這做那的事。但實際上,他現在心里想的不是這件事,梗在他心頭的只有不久前的爭吵,還有希莉婭的冷落。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說希莉婭沒有對他做什么,還說,希莉婭其實在他家出問題時還幫助了他,希莉婭做的事并不是索蘭想的那樣。

    索蘭困惑:“那你們現在怎么不說話?”

    “……”盧西安本打定主意把二人的矛盾埋在心里,但索蘭似天生有讓他愿意親近的氣質。他猶豫許久,結結巴巴地告訴了索蘭一切。

    沒想到,索蘭眨著眼聽完,哈哈大笑起來。

    “……老師。”

    “哦,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到了以前發生過的事。那你們之間看起來的確沒什么大事。沒我想的那種惡劣的事。”

    “……”

    “愿意來老師家里的晚宴嗎?家宴。聽說你喜歡吃劍魚,老師讓廚子做好吃的檸檬和菠蘿汁拌的煎劍魚。”

    而當天晚上,盧西安換了很久衣服,總算找到了滿意的裝扮,穿上環甲,佩上勛章,去了希莉婭的家。

    在餐桌前,希莉婭正雙手抱在胸前,不知在想什么,抬頭看到他,身體突然一僵,把頭扭開了。

    “希莉婭小姐。”盧西安抿唇喊她。

    “哦。”希莉婭還是沒喊他名字,敷衍了事地回了聲。

    記憶有些破碎,不久后,便開始晚宴。瓦洛里亞也來了。出乎盧西安的意料,瓦洛里亞也和希拉性格不同,看上去并不強勢,是很溫柔的人。夢里的話語內容有些破碎,瓦洛里亞說聽說過他,是達米安派給索蘭的學生,十分出色。

    “以后要長留在古羅克啊。”瓦洛里亞對他微笑,眼中透出的光芒,似讓人天生相信她,想讓人臣服。

    而希莉婭只和索蘭交談。索蘭有幾次把話題引到了盧西安和希莉婭的修行上,說到不久后有試煉,盧西安抬眸看她,她卻都沉默著,不搭腔。盧西安手握緊。索蘭卻盯著他們笑了。

    不久后,吃完晚宴,盧西安本想找她說話,希莉婭一溜煙地跑了。

    索蘭打趣:“你真有奇怪的力量,第一次見希莉婭的話這么少。”

    “……”盧西安紅了臉,不知道說什么。他望了眼希莉婭離開的方向,她的冷落依舊讓他難受。

    *

    而夢里的盧西安過了一天,開始佩服起希莉婭的記仇功力。

    吃完晚宴后,她竟和他一起上的課都不來了。但不久后,盧西安又知道自己誤會了,他打聽到希莉婭最近很忙,要去準備圣法師試煉。

    ——那個時候,希莉婭是神院學生里最優秀的圣術法師。而且,幾乎沒有短板,各種法術都十分精通。這讓她十六歲時就可以參與評級試煉,若是成功,就可以進入當地的主教團任職。

    有一陣子見不到希莉婭,盧西安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夢里的時空再次破碎,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盧西安在神院練劍,卻突然聽到有人喊道:

    “不好了,火山出事了!”

    第29章

    盧西安幾乎是沖去了火山。

    身為荊棘騎士團的成員, 他有義務保護平民。

    當他和其他騎士殺死了從火山中跑出來作亂的怪物后,卻突然聽到一道慌亂的哭喊:“希莉婭小姐還在下面……”

    他腦子“嗡”了聲,回頭:“你們說什么?”

    那人哭著道:“希莉婭小姐還在下面!”

    竟是他和希莉婭在神院的同窗。他們站在火山口結界前,十分焦急。

    盧西安突然心生憤怒。他知道這幾日都是這群人跟在希莉婭的身邊。然而,這時,他們只知道在這里哭喊。

    不過, 盧西安后來想明白了,自己現在的判斷并不太妥當。

    火山的法力場并不穩定,也并非所有人都有希莉婭的力量。他們進去極可能是送死,還會增添麻煩,但盧西安現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下面有什么?”

    “火龍……”

    “等等, 別下去, 主教說了, 火龍紋十分危險!你這樣下去, 很可能會死的!”

    盧西安推開試圖阻攔他的人,闖入結界。他或許天性情有些執拗, 也不畏懼死亡。

    而進入地界,觸目所及, 滿是火焰。

    “希莉婭!”盧西安喊道。

    旋即, 他卻止住呼吸。

    只見洞穴的盡頭,希莉婭正站在石頭上,她的裙擺被燒去了不少,赤腳踩在地上,腿和腳趾上滿是燙傷。而她的腳下躺著一只火龍。

    她抬眸:“你怎么也來了?瘋了嗎?”

    希莉婭似想處理傷口,但因手腳受傷不便,咬牙踏出血泊。

    而盧西安撐著護界,卻沖到她面前,撈起希莉婭就朝外跑。

    中間的場景又開始破碎起來。

    光影流轉。不久后,盧西安再次看見場景時,他們來到了一個穴室。這里火焰消散,再無動蕩的法力場,只余一道明敞的結界浮在外面。安全了。他們只需等待救援。

    盧西安把希莉婭輕輕放到手頭上,便蹲下去。

    待看清了她的傷,他緊抿薄唇,就要為她上藥。

    “我不要你的''施舍''!”不想,希拉拍開了他的手。

    “……”盧西安萬沒想到她還在記仇,無奈地揚高聲音,“不要任性了,大小姐。”

    “我沒任性,其他人的藥我都要,就是不要你的。”

    盧西安瞬間無話。

    抬眸,一道森涼的影掛在石塊上,也映在希莉婭的眼上。

    盧西安又想起了那日他的執拗,還有說錯的話。

    希莉婭要抽開腳。

    盧西安卻猛地握住。

    “那天的事……對不起。”

    少年的聲音干澀,悶沉沉的。

    “我沒有討厭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欠你。”

    希莉婭:“不想欠我?”

    盧西安凝注她:“是。怕欠多了。還不了。”

    “……”

    然而,有些話,盧西安沒說口。

    其實,他是怕欠多了,便永遠比不過,永遠無法并肩。

    接受施舍,就代表低人一等。

    那他便永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真的被當成她身邊的其他人一樣。他不想。

    而盧西安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猛地挪開視線,不知道為什么,他生出幾分無措。

    他的臉突然被捧起來。

    希莉婭的眼睛熠熠發亮,甚至有炯炯逼人的氣勢,正對上他。

    “那你可真傻。給你的就是給你的,不要你還。我若給了還讓人還,我算什么?”

    二人四目以對,但不知怎地,都不由自主地一愣。

    盧西安心中蔓延出一種奇異的滋味,他不知怎么了,目光游移,不敢再看希莉婭的眼睛。

    他低頭,目光落到那傷口上,輕聲道:

    “別動。”

    “讓我為你上藥吧。”

    ……

    光影再次變幻,夢里的石室變了。

    盧西安緩緩睜開眼,他依舊身在穴室。

    他躺在冰冷的石塊上,棉麻斗篷阻擋了寒意。挪腿,不痛了。腿傷好了許多。

    他抬眸,希拉正站在不遠處。

    法陣如粗絲絡的蜘蛛網,連成一條條血紅色線條交織的長帶,她立在巨石上,正在施法。

    黑影滾滾,里面閃爍著刺眼的紅,蛛網又漫成黑壓壓的一片海。

    盧西安起身。他緩緩地系好斗篷的帶子,便走向希拉。

    不久后,盧西安來到了希拉的身后。

    希拉回頭。

    盧西安正安靜地望著她,悶聲不語。他柔軟的金發隨風微微飄動,蒼白俊逸的臉上,雙眸輕垂,弓形嘴唇微微抿著,竟又是十分乖巧的模樣。

    盧西安卻又繼而掃向四周。

    山洞上下,怪石嶙峋,橫著疏疏落落的火星一樣的光點,盧西安認出是結界。上下,皆是把人困在空間的結界,還有……

    “山道有祭文,用的卡諾朗公國的古語,石室呈圓角長方形,輝綠巖為材料,砂巖用以裝飾石材,還有守護生物……”

    “這里不是普通石室。是墓穴。”

    盧西安抬眸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然而,希拉一聲不語,觸手卷起他的手臂。

    盧西安的手臂浮出一道針一樣細的傷。觸手取了血。

    血流下,和那希拉腳下法陣上的血光融合。四下轟隆。

    “這是封印之術?”盧西安皺眉,認出了,“你是在救人?”

    “……”希拉還是沒答。

    “但剛才,我觀察了我的傷口,似有暗蜘之毒,那正和我上次看到的謝拉希婭身上的組織相同,剛才的作戰是否和謝拉希婭相關?”

    希拉回頭,瞇著眼:“盧西安,是什么給了你錯覺,讓你覺得你可以在我面前提問,我會回答?”

    “我說了,你應該管住你的眼睛。”

    盧西安:“……”

    ……

    盧西安并不是不長記性,只是剛才的夢,多少干擾了他的情緒和判斷。

    然而,接下來,盧西安緊抿嘴唇,扭開頭——

    他坐在石室的角落,手再次被縛上綢帶,眼睛也被黑影蒙住。

    什么都看不見了,四周也一派寂靜,他“環顧”四周,低聲喊道:“……希拉?”

    她還在嗎?

    卻沒人回應他了。

    這種環境,又這樣被困住,謝拉希婭也可能還在,盧西安下頜緊繃,背著手,努力摸索。

    他的手卻摸到一道影子,竟像是呈傘狀。

    他摩挲著,細細揣摩……

    這竟像是圣教所的防御與遮蔽用結界。作戰時把人藏在里面,便會與外面隔絕,不讓人發現。

    希拉這是在……

    卻忽聽一道轟隆巨響。

    盧西安猛然抬頭,刺耳的笑聲隱約撞入他的耳朵。但又消失了。

    ——謝拉希婭。

    他雙手握成拳,靠過去,但由于結界的限制,聲音消失了。

    盧西安心急如焚,細細思考……卻忽然想到——

    老師。老師的法術。

    利亞姆留給盧西安的法術冊上,寫了“逃離”術。雖然復雜,但盧西安上次借此逃離了皇城。

    他閉上眼,低聲念咒,一道法力,帶著盧西安少有感受過的清澈力量,沖擊他身上的桎梏。

    然而,他沒能逃離。

    法術的沖擊,卻讓綢帶松了些,霧氣散了分,盧西安隱約聽清外面的聲音了。

    謝拉希婭似在嘲諷希拉。

    她在說:哦,希拉,你還是放不下卡諾朗,剛才還中暗算了,躲在這里,真可笑。

    她還問希拉,帶了那些人。

    希拉的聲音,卻也帶著股傲慢,像是懶得理她,不過聲音比夢里柔媚多了。

    她說:就在這里迎接姐姐。

    總之,接下來二人說了兩句互相表達不友好的話,室內的聲音,倏然被尖銳的蜘蛛之聲刺破。

    盧西安微微抬眸。

    *

    謝拉希婭·德·萊德羅斯。

    盧西安知道她的身份,正如當初知道希莉婭·德·萊德羅斯。

    謝拉希婭是希拉的表親。是那曾經發起獵巫的昏庸教皇克斯摩的女兒,

    歷史中,她和希拉共同被稱為“瘋女”。

    不過,謝拉希婭瘋得不同,她以在獵巫中的殘忍出名——她曾經在獵巫前是著名的淑女,數人求娶,獵巫時,卻大變樣,她發明了十大極刑,還組織殺人游戲。

    她在歷史上,還留下了一句著名的話,是對當時的大國王禮奧多三世說的:“看看,我殺人取悅了你,能當你的王后嗎?”

    而想到利亞姆大概率是可能死在謝拉希婭手里,盧西安心臟又蔓延起疼痛。

    他冷冷抬眸,“瞪”向謝拉希婭的方向,眼中露出了仇恨。

    遠方傳來動靜。

    法力纏斗,勢態洶涌。

    又一陣地動山搖。

    盧西安險些被撞在地上,他撐住了一旁的石頭。

    但隱隱之間,盧西安突然聽到了謝拉希婭的狂笑,再聽一聲巨響!

    如驚雷乍破。

    驚雷之后,傳來了希拉的一聲悶哼。

    寂靜,一派寂靜。

    盧西安抬頭。

    他眼上的霧氣消失了。

    手上的綢帶落地。

    他的臉色變了。

    這或許意味著……希拉徹底阻斷了會兒他空間的聯系,或者,她徹底失去了力量。

    第30章

    困住他的傘狀結界也消失了。

    盧西安站起來時, 石室中只余他一人。上方的結界被撕出一條裂縫,下方的結界死氣沉沉。

    灰霧彌漫,先前的紅點疏疏落落, 正灰壓壓如海浪般向下傾涌,里面透出森冷的寒意, 刺出荊棘, 似可讓靠近的人,被吞噬得尸骨無存。

    但盧西安發現這結界上方,只有幾道金色的線如蛛網般橫豎了幾下擋著。

    他認出, 這是“單向困界”。把極致的力量傾涌到單向, 能夠困住下方強大的人出來, 但由于法力全部集中到向下的禁制, 不可控制人從上進入。

    他盯著那灰霧,臉色蒼白,緊扣石塊的手都失去血色,咬牙閉眼。

    他快速思考了一番如今的處境。

    盧西安知道, 他現在該逃,這幾乎是天賜的自救機會。

    但是,謝拉希婭在下面。

    還有……希拉在下面。

    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想到希拉這個名字,盧西安心臟劇烈跳動了幾下,但他保持冷靜的神色,低頭寫了封信:

    [波莉:

    不必再去幽魂塔。我已在幽魂塔發現線索。線索附在信的最后。

    我也遇見了萊德羅斯家族的掌事人,正在查這件事。你不必再參與此事。若有意外, 請去尋求萊德羅斯的庇護。

    盧西安]

    一道默訣, 血字化入風中。這是圣教所的緊急傳訊法,法師身上沒有傳訊物品時, 可以用血傳送信息。

    之后,盧西安望向地底。

    灰霧升騰,陰冷之氣翻涌,發出嘶嘶巨響,如妖魔在哭泣,等著吞噬一切獵物。

    然而,盧西安猶豫了一瞬,不過閉了閉眼,便翻身下去。

    ——

    黑霧迷蒙。盧西安小心地走過,卻發現這里比他所向的更危險。

    四處巨石嶙峋,能把人刺得皮開肉綻;幾乎十步以內便會出現魔物和機關,致力于讓闖入者生不如死;而再遠,竟然還有冒著泡的沼澤。

    盧西安行在一片晦暗中,小心前行,默不作聲地殺死了兩只魔獸,便看見螢火飛過山道。

    這里的法力場,十分詭異。盧西安微微睜眼,滿心警惕。

    然而,接下來所見的場景,超乎他的意料。

    “老師的筆跡?”

    石碑前,飄著星星點點的螢火。

    他蹙眉。

    上面竟寫著:

    “生的盡頭是死亡。”

    “克斯摩之血……幻覺……”

    盧西安沒看懂。

    他困惑地低頭,卻突然發現更詭異的景象,螢火閃爍著,盤旋著,在空中舞出奇怪的符號。盧西安觀察了一陣子,隱約覺得有點奇怪,警鈴大作,瞇起眼,螢火消失了。

    一陣窸窸窣窣聲,從遠方竄來,盧西安腳下一愣,敏捷地抬頭,只見一道藏在黑影中的龐然大物自空中襲來,狠狠地打向他,盧西安翻身就要施展圣堂之火,卻突然停手。

    是一只觸手打在了他的身邊。

    那觸手……是熟悉的紫色。

    但是軟綿綿的,如失去了力氣,表面裹著血。

    盧西安猛地抬眼,嘴唇動了動。

    順著觸手,他突然看清了不遠處的場景。

    只見希拉正虛弱地躺在石頭之間,裙擺和皮膚上都沾著血,但更多的血,粘附在她裙下的觸手上。她手邊隱隱有螢火出現,轉瞬消失,如同錯覺。

    但盧西安現在沒心情思考螢火了。

    他只覺一瞬間,夢里的感受又出現了。

    盧西安快速走向希拉,希拉看到他,瞳孔一縮,似有些緊張地坐起來,但像是沒什么力氣,又躺下去。

    她緊抿嘴唇瞪著他。

    為什么這樣瞪著他?是覺得他會傷她嗎?

    但是,他分明……不會。

    做了那個夢,他就不想再傷她。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會背叛,但是現在的盧西安,不想。

    盧西安無聲地望著希拉,蹲下來,一把抱住希拉受傷的觸手,低聲問:“藥呢?”

    “……什么?”

    “我是說你的藥。”

    “……”

    希拉半個字沒回他。

    盧西安見希拉似緊張地貼著石頭,聽不懂他的話,終是吸口氣。

    他一把捧起希拉的腕足,掐在手里,念出了咒語。

    希拉的手伸過來,正要伸向他的喉嚨,但猛地止住。

    因為盧西安念出的咒語……是治療術。

    只見金發的青年,帶著面色冰冷地捧起她的觸手。

    他低頭,掩住了眼中神色。

    雖然看上去很冷漠,神色疏冷得不近人情,也似對她的回應有點不耐煩,但治療得細致溫柔。

    觸手上的傷被一點點修復,不久后,恢復如初。

    希拉漸漸沉默了,無聲地看著臉色逐漸蒼白,像是要耗盡法力的青年。

    她的手輕輕敲在石頭上,似想起了什么,她垂下眼,眼中也蕩過黯然。

    不知過了多久,盧西安把觸手們放下,緩緩站起來,咳了好幾聲。

    這是耗費法力過多時,法力的表現。

    希拉無聲地望著他,眸色幽深。

    盧西安冷冷掃她一眼:

    “能動么?”

    “……”希拉沒吱聲。

    盧西安見她不說話,終是再暗嘆一口氣,想抱起希拉。

    希拉最終被抱起來了。

    而兩人在地道走了一陣子,盧西安的理智才稍微回籠。

    他這才突然想起來,他現在是被希拉囚禁的。

    而希拉,還在限制他的自由。

    他剛才應該和她談條件再出手的。

    讓她不要再限制他的自由。他不喜歡被控制。

    也不想再看她不信任、冷漠的眼神,隨時隨地被她綁起來,被她訓斥不要到處看。

    他要自己去查清楚。

    如果他真是盧修斯……他會去找她。

    然而,如今,像是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還要再試試嗎。

    “……”

    盧西安和希拉對視,兩個人的目光都很冷。

    但最終,盧西安把希拉放到了石頭上,又低頭看了會兒她腿上的傷。

    他沉默著,雖然剛才想了那么多,但他現在,不知道為什么,一點話也沒說,一點心意也不想讓她發現。

    不過冷漠地,幫她再處理了一遍傷口。

    之后,盧西安掃視四周,走入迷宮一樣的死路了。這里相對平安。

    他也懶得說話,披起斗篷便打算去探路。

    希拉卻一把拉住他。

    “你去哪里?”

    “我去探路。這里是死路。”盧西安低頭,也不看她,聲音冷漠。

    正要離開,手卻突然被希拉攥住。

    “別走。”

    盧西安回頭。

    他對上了希拉有點狐疑,有點復雜的目光。

    卻聽她低聲說:

    “你現在只有待在我身邊能活。”

    “什么?”

    然而,上方卻突然傳來巨響。

    盧西安抬頭,瞳孔一縮。

    竟是窸窣聲響和混沌氣息都再次降臨,濃霧彌漫,如長龍般卷向他們。

    盧西安低頭,轉身欲帶希拉走。

    然而,眼前出現的一幕,讓盧西安睜大了眼睛。

    希拉的腕足,突然浮空!

    那原本軟綿綿的腕足,竟是瞬間變了樣。其力驚人,猛地卷起四周的空氣,掃向四方。

    盧西安也是這才看見,那方才他進來時瞧見的點點螢火,竟都匯聚成冥火一樣的硝煙,浮在了觸手上,觸手抬起來,地上出現了一道法陣。

    金線交錯,如上古惡神的織網,其上青光閃爍之際,殺氣橫浮,竟如蔓延地荊棘般光速生長,猛地張開血盆大口,絞向上方!

    而除了希拉和盧西安所在的地方,都瞬間被碾碎,被法陣撕咬。

    轟!

    盧西安被一只腕足按下,他震驚抬頭。一方面震驚希拉的能力,也震驚希拉……的狀況。

    他看向希拉,滿眼困惑。

    而希拉已經站起來了。

    方才的虛弱,消失無蹤。

    她抬手,法杖出現在手里,只聽她低低誦出幾道咒語,一道女人的慘叫聲自上方刺來。

    只聽一陣悶響,蛛腿落地。

    一個漂亮的女人落到了法陣中間,她金發紫眼,身材小巧,但面目瘋狂。

    ……謝拉希婭,正是盧西安熟悉的謝拉希婭。

    她被荊棘纏繞的同時,痛呼。

    而盧西安看向希拉施展的法陣,瞪大眼,他認出了。

    絞殺陣。

    希拉剛剛,竟是以螢火為陣角,她自己為陣眼,悄然布了絞殺陣。

    她是在拿她自己當誘餌!

    數道巨大的聲音,絞殺陣碾碎了巨石,轟隆聲響中,瘋狂地刺向法陣中間的人,血肉翻滾,謝拉希婭陣陣慘叫。

    “希拉!”

    “希拉!!”

    “惡神詛咒你!”

    然而,又聽一聲巨響,讓盧西安吃驚的是,謝拉希婭,竟這樣都沖出來了。

    她冷冷地瞪著希拉,滿身都是鮮血。

    拖著斷肢,她施法沖向希拉。

    二人的混沌法力,再次沖擊在一起。

    盧西安瞇眼。

    這對表親的力量似都很強,分庭抗禮。

    盧西安也看向了謝拉希婭的腳下。有影子。謝拉希婭這次是真身。

    但為什么,她們都在修行混沌法術?

    她們應該在過去都是圣術法師。這和她們活這么久有關嗎?

    希拉的觸手橫到他面前,為盧西安擋住了混沌沖擊。

    而謝拉希婭看見他的存在,像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興奮地睜眼,向他沖來,蛛腿和混沌火焰砸向盧西安。

    盧西安施展自然法術,敏捷翻身,卻因為剛剛過度使用治療術,還有先前的傷,體力有些不支。

    他翻到地上,手撐住碎石,斗篷的兜帽垂落,露出了臉。

    年金發綠眼,蒼白俊朗。

    “哦,你不是……”謝拉希婭看了他一眼,正要沖過來,卻突然愣住,“盧西安·霍德嗎?”

    “你怎么在這里?”

    盧西安抿唇,并不想答她的話。希拉丟給他一瓶魔藥。

    “喝了。”

    盧西安捏在手里,微微一怔。他沒忘記上次被希拉折磨時的經歷。但嗅了下,他認出了治療用的黑莓和南蛇藤魔藥,便喝了。

    他那微微垂頭的乖巧模樣,讓謝拉希婭看見,卻突然瞪大眼,“咦”了聲,

    “這么看,你有點像西頓·弗克林啊……”

    希拉的后背猛地僵住。

    卻聽謝拉希婭繼續道:

    “哦不對,更像盧修斯,畢竟是堂兄弟。啊,我突然想到了不久前的傳聞,希莉婭和她的蟲子在處置盧修斯的轉生,還秘密轉移……難道是你? ”

    “但你怎么剛才怎么那么對希拉?”

    盧西安抬眸,寒聲道:“你殺了利亞姆,難道讓我站你旁邊?”

    混沌力量還在交纏,希拉的氣息也忽然冰冷。

    砰地一聲,法力交纏,謝拉希婭卻尖叫道:“但我聽說她狠辣地折磨了你,我們的人也找不到你救出,你為什么待在她身邊?你是我們最好的伙伴!”

    轟隆——

    盧西安抬眸看向謝拉希婭,眼中泛起恨意,心臟仿若被狠狠攪了下。

    謝拉希婭的話,正像是上次希拉說:

    ——“誰知道你會不會半路恢復記憶,捅我一刀呢。”

    ——“順便,你還可能毀去利亞姆死去的線索。”

    而盧西安冷冷注視謝拉希婭,她眼中的驚詫,卻如此真誠,讓他心生痛苦。

    謝拉希婭看了他半晌,像是突然發現什么,憤怒地道:

    “哦,天吶,我知道了,你被她蠱惑了——她分明在拿你當西頓的替身!當西頓的替身!你要不是西頓的表親,你覺得她會好好對你嗎?別昏頭了!”

    西頓?那是誰?盧西安皺眉。

    希拉的法術傾涌而來,猛地鞭打向謝拉希婭。

    希拉雙眼竟似爆發怒氣:“謝拉希婭,不要提西頓。”

    謝拉希婭卻難以置信地看她,看到希拉的神色,卻突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啊哈哈哈,希莉婭,你還真多情。”

    “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你了。”

    謝拉希婭夸張地掃視四周:

    “三百多年了,你還不忘兩位故人。竟帶著西頓的替身,來救前未婚夫的諾爾,你是想學安妮女王,前朝后朝大小王夫嗎?”

    希拉突然抬眼,她冷冷地瞪向謝拉希婭,目光似可以殺人。

    諾爾?

    西頓和諾爾,這都到底是誰?

    怎么出現兩個人?

    盧西安猛地抬眸,緩緩看向希拉。

    不知怎么,聽到諾爾這個名字,像是與生俱來般,他心里竟產生了幾分疼痛。

    盧西安垂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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