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十月

    會?議時, 林思危坐在第一排。

    雖然在廠里大家還是習慣叫她小林老?師，但現(xiàn)在她對外的身份是良效食品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作為晉陵第一家合資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她的確有資格在輕工局的會?議上坐第一排。

    但有人不服。

    肖慧玉作為輕工局資歷最淺的年輕人, 開會?負責倒水。

    她媽劉金秀跟小姨劉玉秀已經(jīng)徹底鬧翻, 兩家人很久不來往，就連以前雷打不動周末回劉家, 也變成了一家上午一家下午，錯峰盡孝了。

    之所以還得去?盡孝，是因為劉臘根中風偏癱了。

    這個以舉報別人為一生事?業(yè)的老?領(lǐng)導, 終于只能躺在床上，連自己的身子都領(lǐng)導不了了。

    也因為他的中風，劉金秀的小算盤徹底落空。楊柳巷的房子沒有騙到手, 反而?讓弟弟劉春國察覺, 兩家徹底撕破了臉。于是劉金秀又把這筆賬記到了劉玉秀頭上, 因為劉玉秀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站她。

    前陣林正?清因為受賄問題被?抓, 劉金秀開心得晚上買了半斤五香牛肉慶祝。老?肖倒是有些唏噓, 說好好一個大校長, 說抓就被?抓了。

    劉金秀說抓得好, 以后?劉玉秀再也不能跟我耀武揚威的，呵，還肖想陽川路半條街, 現(xiàn)在屁都沒有了。

    老?肖說, 主要是我們副局長兒子明年就初中畢業(yè)，前陣還跟我說要找找老?林，明年弄市一中先鋒班去?, 這下我沒法交代了啊。

    這些話聽?在肖慧玉的耳朵里，并不全然都是暗爽, 因為她眼里的林家，不是只有魚骨巷那一家，還有林思危。林正?清坐牢，對她來說是開心，因為林家歡和林家樂從此再也不配跟她比。但林思危太得意了，得意到絲毫不受林正?清的牽連。

    她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林思危，長發(fā)?披肩，明眸皓齒，一邊開會?一邊記筆記，時不時還點頭微笑，心中就妒忌到發(fā)?瘋。

    林思危已經(jīng)上過好幾次電視，市里開會?，省里表彰，她已是常客。

    再聽?到張局長講十分鐘話，倒提了林思危五次，什?么“要提拔年輕干部，良效廠的林思危總經(jīng)理?就是我們局里的楷模”，什?么“小林經(jīng)理?經(jīng)營有方，金牌啤酒今年銷量全省第一”，什?么“在解放思想這方面，小林經(jīng)理?一直走在大家前頭”……肖慧玉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她憑什?么？

    張正?德說得洋洋灑灑，少不得要喝口水，一端茶杯，卻喝了一嘴的茶葉，當即皺起眉頭，敲了敲桌子，這是示意肖慧玉倒水。

    肖慧玉卻還在盯著林思危出神。

    聽?張莉說林思危一只手表就比花園新村一套房子還貴，她是不是貪污公款了？要不然她哪來那么多錢，她不就跟自己一樣，剛剛工作了一年多嗎？

    真?可惜外公已經(jīng)偏癱了，話都說不清楚，不然可以問問外公，怎么給市里寫?舉報信。

    哎，外公中風太突然，這一獨門絕技沒來得及傳給后?代，終究是要失傳了。

    思慮太多的肖慧玉，對張局長的示意視而?不見，就這么一直撐著腦袋坐到了會?議結(jié)束。

    張正?德那個惱火啊。他說到嗓子冒煙也就罷了，今天還來了這么多下屬企業(yè)的頭頭，好幾個廠長實在忍不住，自己起身去?拿熱水瓶倒水。

    會?議一結(jié)束，張正?德就把張莉叫過來：“那個小肖，別讓她在辦公室了，不合適，今天開會?坐得跟菩薩一樣，從頭到尾沒有起身倒水，沒眼色，沒責任心。”

    沒想到張莉也是一肚子苦水：“張局長，有些話我也悶在肚子里很久了，不好意思說。小肖工作能力不行也就不說了，態(tài)度還有問題，老?是遲到早退，安排的工作也常常完成不好，還不注意團結(jié)，經(jīng)常搬弄是非，同事?們對她意見都很大，礙著她外公是老?干部，大家敢怒不敢言。”

    “她外公中風了，沒影響力了。當然了，倒也不是說她外公的原因，我的意思是說，既然小肖有問題，你們早就應該跟我反應了。”

    張正?德想了想，又想到之前有人來談工作，肖慧玉也是完全沒眼力見，喜歡借著倒水的功夫聽?他們談話，非常越界，便道：“這樣的人不適合在機關(guān)工作，調(diào)輕工招待所去?吧。”

    輕工招待所，那是輕工局的三產(chǎn)，全是安置的各路干部親戚。要是資歷深的調(diào)過去?，還能倚老?賣老?管管事?管管人，肖慧玉這個資歷，靠山又倒了，去?到那種地方，要么老?老?實實埋頭干活，要么被?其他裙帶搞死。

    但沒辦法，誰讓她靠山倒了呢？不不，張局長也不是這個意思，歸根到底還是她自身工作能力和工作態(tài)度的問題。

    “好的張局長，我去對接。”張莉應著，退出了局長室。

    回到辦公室，肖慧玉扒著窗戶還在嘀嘀咕咕：“這個林思危，說她沒貓膩誰信啊，打扮得這么風騷，不知道給誰看。”

    辦公室同事整天聽她說林思危壞話，一開始以為是八卦，也聽?得起勁，后?來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林思危落落大方，又的確有想法懂經(jīng)營，一間小小的校辦工廠搞得風生水起，一舉成為全省銷量第一，把釀酒總廠的晉陵啤酒都比下去?了，同事?們開始佩服起林思危，對肖慧玉的抵毀逐漸反感起來。

    一個女同事?說：“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電影都放《街上流行紅裙子》，小林經(jīng)理?就穿不得？再說了，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另一位也說：“人家能從北美搞來進口大麥，光這個，全省都是頭一份。對了，聽?說金牌啤酒要出新線，叫什?么……金牌爽啤，價格還要降低。”

    “她廠里還來得及做？”

    “來不及呀，所以跟局里商量，爽啤要給釀酒總廠做。釀酒總廠生產(chǎn)線現(xiàn)在開不足。”

    “后?來者?居上了呀，一個小丫頭把廠搞得這么好，的確是真?本事?。”

    肖慧玉可聽?不得，轉(zhuǎn)過身就冷哼：“呵，你們懂什?么，人家是顧副市長的未來兒媳，這些么，肯定是顧副市長教她的嘍。”

    同事?不咸不淡：“顧市長口碑可是很好的，我聽?說他三個小孩都非常優(yōu)秀，大兒子是京城大學的研究生，對象是省城的醫(yī)生，女兒是申城芭蕾舞團的首席，經(jīng)常出國演出的。小兒子就更?厲害了，前兩年我們晉陵的那個戰(zhàn)斗英雄顧洽你曉得伐，就是顧市的小兒子。跟林思危談對象就是他。”

    “這么看來，顧家蠻會?教育小孩的，小孩找對象也有眼光。找得優(yōu)秀的呀。”

    “那當然，也得特別優(yōu)秀的人顧家才看得上呀。有些人總在背后?說人家壞話，是不是因為顧家看不上，嫁不進所以妒忌啊。”

    “你什?么意思！”肖慧玉頓時火冒三丈。

    張莉一看，這又得鬧事?，趕緊道：“肖慧玉，剛剛局里的決定，你要調(diào)去?輕工招待所工作。”

    “什?么？”肖慧玉立刻調(diào)轉(zhuǎn)槍頭，“招待所那種地方，為什?么要我去?？”

    “革命需要嘛。招待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招待所要上三班的，開什?么玩笑，找不到人了嗎居然找我？”

    “局里的決定，手里的工作移交一下，你現(xiàn)在就去?辦手續(xù)，明天趕緊去?招待所報到。”

    肖慧玉愣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我明白了，你們看我外公中風了，明著欺負我了。”

    同事?還是不咸不淡：“是嗎？你不說，我們都不知道你親愛的外公中風了。”

    張莉冷著臉：“別鬧了。勸你抓緊辦手續(xù)，后?勤處沖廁所的剛退休，你要不肯去?招待所的話，可能就要頂沖廁所的崗了。”

    肖慧玉懵了。

    外公把我弄進輕工局時，沒說是這樣的待遇啊，這到底是怎么了？

    …

    除了肖慧玉自己，沒人關(guān)心她到底是怎么了。

    郁建秀要來糧校的消息，讓糧校上下頓時又忙了起來。

    論糧校這一年來接待的領(lǐng)導，郁建秀這個省廳副廳長也并不能算頂尖，但對于糧校來說，郁建秀是這個學校走出去?的杰出校友，是學校發(fā)?展的見證者?，也是為學校爭取到各種政策和資金的強力助推者?。

    這一年來，校長謝寶生春風得意。學校成功獲得上級撥款，修建新的五層教學樓，擴招兩個專業(yè)，并擴建一棟宿舍樓，校辦工廠也取得了輝煌成績，不僅是全省第一家恢復資格的校辦工廠，還成為全市第一家合資企業(yè)，不管走到哪兒，他謝寶生都滿面紅光。

    他曾聽?郁副廳長說，林思危去?省城看她，曾經(jīng)給她帶了一份珍貴的禮物，里面有她當年在糧校讀書留下的紀念。

    看著郁副廳長感懷的樣子，謝寶生靈機一動，回來就在學校禮堂的二樓修了個校史館。

    校史館揭牌那天，全校所有職□□工一人發(fā)?了十斤大米五斤油，包括宿管阿姨，理?由是慶祝校史館落成。

    宿管阿姨下班那天，昂首挺胸，一手提著十斤大米，一手提著五斤油，走到校門口，門衛(wèi)還問她，重不重啊，提得動不。宿管阿姨驕傲地說，學校的心意，再重我也提得動。實在提不動，叫家里男人過來當苦力，反正?他屁事?沒有。

    門衛(wèi)大爺看著自己腳邊的大米和油，笑得眼睛都瞇縫了，說現(xiàn)在往家提的東西多的吧，在家地位提高了吧？

    那是自然。阿姨大聲道，托我們小林老?師的福！

    阿姨這么大聲當然有原因，因為親愛的小林老?師正?走出校門。

    林思危聽?他們說自己，笑盈盈問在聊什?么呢？阿姨說，夸你呢，自從你把咱們學校的廠子辦起來，老?師們福利都提高了，以前發(fā)?肥皂，現(xiàn)在發(fā)?香皂，以前發(fā)?豬頭肉，現(xiàn)在發(fā)?牛肉，以前就過年發(fā)?一次，現(xiàn)在元旦端午中秋國慶，都有！

    不過，小林老?師啊……

    阿姨還環(huán)顧四周，壓低聲音，就是小林老?師你沒給自己發(fā)?嗎，怎么沒見你提回家？

    我提不動，回頭我姨夫會?叫順路的司機幫我?guī)Щ厝?。

    阿姨不由感嘆，軍嫂光榮，軍嫂也不容易啊。

    林思危都給逗笑了，我怎么就軍嫂了，我還沒嫁呢。

    但不管，你跟軍人談對象，你就是軍嫂了。

    糧校就這么喜氣洋洋地迎來了省里的代表團。

    全國輕工業(yè)職業(yè)教育研討會?在蘇省省城舉辦，作為省屬技校的糧校當然是必須要來參觀學習的，而?良效食品有限公司也早就名聲在外，又是行業(yè)試點企業(yè)，也是參觀的重頭戲。

    代表團先去?了校史館，聽?了校長謝寶生的工作匯報，又來到良效廠。

    此時的良效公司，門口依舊掛著“蘇省糧食技工學校實踐中心”的牌子，但早已不止實踐中心一棟大樓。

    謝寶生介紹，說市政府把旁邊一塊地也撥給了糧校，作為校辦工廠的專門用?地，新的車間和新的生產(chǎn)線正?在建設(shè)中，然后?把早已迎在門口的林思危介紹給大家。

    幾乎有一半人都聽?說過，蘇省糧校的校辦工廠有一位非常厲害的年輕的女總經(jīng)理?，就算沒聽?說過女總經(jīng)理?的，也知道金牌啤酒的大名。

    此時見到長相明媚、打扮入時的林思危，縱然有所耳聞的，也是暗暗稱贊。

    十月的天氣最是宜人，林思危今天穿了一件果綠色中袖連衣裙，同色的皮質(zhì)寬腰帶看似隨意、實則是精心的搭配，一雙白色淺口高跟鞋，使?她越發(fā)?顯得亭亭玉立。

    這裙子是她去?申城看望顧洽時，二人一起去?外匯商店買的。

    我們的林總，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時，能吃別人不能吃的苦，一旦經(jīng)濟條件允許了，她也能享別人不敢享的福。

    這裙子是名牌，但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

    林思危帶領(lǐng)著代表團參觀廠區(qū)，在重要設(shè)備前駐足，生動有趣地介紹著啤酒的生產(chǎn)過程。

    郁建秀仿佛看到了兩年前釀酒總廠的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長大了。當年的她扎著馬尾辮，一臉稚氣，只兩年時間，她就徹徹底底長成了大姑娘，烏黑的長發(fā)?整齊地披在身后?，柔順烏亮，臉上的笑容真?誠而?具有親和力，眼波流轉(zhuǎn)中，全然皆是從容與篤定。

    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兩年，林思危有一樣東西始終沒變，那就是野心。

    不管是為釀酒總廠發(fā)?言，還是為自己的廠子代言，她都渾身散發(fā)?出一種叫做光芒的東西，這光芒，是她蓬勃的野心。

    這廠子的確還不止于此。

    當她聽?到林思危說：“下月，我們廠的金牌啤酒將赴歐洲參加第三屆國際評酒會?，皆時金牌啤酒將正?式走出國門，被?全世?界的人認識。同時我們也在布局海外市場，目前歐洲和北美都有客戶前來協(xié)談代理?業(yè)務，我們相信，不久的將來，金牌啤酒可以行銷海外，為我們國家賺取外匯，為國家的貿(mào)易發(fā)?展做出貢獻。”

    熱烈的掌聲，有郁建秀最真?誠的一份。

    送代表團上車時，郁建秀低聲說了句悄悄話：“晚上見。”

    林思危心照不宣，也低聲道：“早點來，我奶奶都等不及了。”

    沒錯，今晚在陽川路，有一場重要的聚會?。

    …

    每到過年過節(jié)，顧念申都會?去?陽川路看望他的胡老?師。見胡老?師不僅腿腳好了，精神也好了，日子也過得這么好，顧念申是由衷地高興。

    林正?清出事?他知道得很早。出事?后?，他去?了一趟陽川路，看到胡老?師并不在意，這才放下心來。

    他知道胡老?師是體面人，或許心中多少會?有感慨，但這么多年，林正?清也早將她的疼惜磨礪個干凈，倒是提前放下了。

    于是顧念申表示，自家小洽以后?是胡老?師的孫女婿，也是胡老?師的孫子，那么約等于，自己也就是胡老?師的兒子了。

    胡巧月怎會?聽?不懂他的意思。

    雖然兩個孫女都很孝順，但顧念申這份情，她是感動的。

    于是二人說了不少貼心的話，尤其聽?到顧念申說，他現(xiàn)在有個結(jié)婚對象，胡巧月又驚又喜，非要叫他帶來看看。

    這學生和前妻感情好，但前妻生病走得早，學生也單身了這么多年，能在這樣的年紀遇見旗鼓相當、雙方愿意相攜后?半生的伴侶，多么不容易啊。

    這兩年的胡巧月，變化也大。

    以前她喜歡一個人獨處，或許并不是喜歡，只是習慣，但她以為自己喜歡。自從林思危來到她身邊，她封閉許久的心扉逐漸打開，后?來又來了林家歡和賈芳，胡巧月徹徹底底變成天底下最慈祥的奶奶。

    她也愛熱鬧了。像以前胡家人來人往那樣的熱鬧。

    所以這天她聽?說顧念申的對象要來晉陵，立刻開口邀請。顧念申說好啊，對象工作忙，只能在晉陵住一晚上，我來組局，還有丁區(qū)長一家，也是說了好久要聚一聚的。

    胡巧月說，你組局，來我家，我請德泰恒的廚子來家里燒。

    要論財大氣粗，在座各位，的確是胡巧月第一名。

    顧念申一想，這倒也好，畢竟家里更?輕松自在，便欣然應允。

    …

    林思危那也是相當著急啊，她還藏了個秘密武器呢。

    平常老?是在單位忙到天黑才回家的林總經(jīng)理?，今天破天荒提前下班，她要去?火車站接顧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