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你會想碰我嗎?”……
關東煮的湯料和材料被打包成了兩個袋子,包得非常仔細,彎曲顛簸的山路也一點都沒有灑出來。
四個小時的山路。
“金奎呢?”涂芩跟謝齋舲下了樓,又坐到了靠廚房的那張椅子上。
“明天還有一些流程要走,他應該要后天才回來。”謝齋舲一邊熱關東煮,一邊回頭看涂芩。
她剛才開門的時候臉都是白的,滿眼戒備。
“新來的同事……怎么樣?”他問得委婉。
“還行。”涂芩答得含糊,“他負責道具資料收集,問題挺多的,明天肯定得找你。”
“等金奎回來讓他找金奎吧。”謝齋舲不怎么想人,“我事情多,忙不過來。”
涂芩:“……”
她心情突然就好了一些,等謝齋舲把關東煮熱好端上桌,她咬了一口蘿卜,心情就更好了一點。
他是特意趕回來的,帶了她愛吃的食物,一句邀功的話都沒說,所當然地仿佛他今天就是應該半夜開山路趕回來的。
就像冰箱里那兩百多個放得整整齊齊的韭菜肉水餃,她房間里堆著的零食,還有一日三餐為了她這個不吃辣的人準備的各種墨市當地菜。
他都做得默不作聲,仿佛所當然。
“你……喜歡我什么?”涂芩咽下那塊入味的蘿卜,非常突兀地開口。
她這個人非常妙。
試一試那天問他是不是喜歡她,過了四天,問他今年幾歲,過了五天,突然又問他喜歡她什么。
每次都沒有預兆,似乎就是她當下想到什么就問了。
可謝齋舲在這些問題里,分明感受到了她一點點靠近的距離。
她說試一試,是真的在試,靠近不舒服了,她就緩一緩,不舒服感消退了,她就又往前走一步。
她很積極。
只是并不顯性。
就像他很消極,卻也并不顯性一樣。
“跟你在一起很舒服。”謝齋舲回答。
“嗯?”涂芩看他。
“很安靜平和。”謝齋舲說,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跟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我自己。”
涂芩有些意外。
謝齋舲的回答比那些類似她長得很好看性格很好的客觀答案不一樣,他這個回答更私人,更有深度,更不敷衍。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她不太聽得懂但是她能感受得到。
謝齋舲跟她單獨在一起的狀態,是和平時不太一樣的,他很放松,哪怕是談到過去那些事情,他的情緒也始終是穩定的。
和他懟金奎,和他做陶時的安靜,都不太一樣。
“那你會想碰我嗎?”涂芩又問。
這句話本來不應該問,她今天只打算碰觸到一點,感受一下,再慢慢往前。
可這句話卻是她最近這幾天一直在糾結的問題。
男女之間如果產生了點什么,想要碰觸是必要條件,書上都是這么寫的。
可她除了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沒有過。
哦不,還有昨天謝齋舲說出找孩子那件事后,她也想過要抱抱他,只是最后改成了伸手過去安撫。
原因很實際,因為坐著夠不到。
“我……”謝齋舲卡了殼。
她用那么清澈的眼神問出這種問題……
……
也太積極了。
“會。”他答。
涂芩眨了眨眼。
這問題是突發奇想的,所以謝齋舲回答以后她就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吃完了上去睡吧。”謝齋舲又開始趕人。
涂芩愣了一秒,沒忍住笑了出來:“你是不是每次不知道該怎么聊下去了就會趕人?”
“……嗯。”謝齋舲的脖子有些紅,“其實我走也行,但是這樣你就得收拾廚房。”
涂芩:“……”
真是,這話題天馬行空的。
“你會想碰我哪里?”話題被一打岔,涂芩反而就想繼續問下去了。
謝齋舲嘆了口氣,看著她。
從某種程度來說,涂芩是真的信任他,很莫名其妙的,明明看過他差點把人踹死的樣子。
“我是個正常男人。”他說得很委婉,“現在是半夜三更,而且還孤男寡女。”
所以你問這種問題真的不太合適,像挑釁。
涂芩清清嗓子。
很神奇,這么幾句對話下來,她就又有些想要碰觸了。
她抬手碰了碰謝齋舲有些發紅的脖子。
謝齋舲僵住。
涂芩手指在他脖子上很輕地劃過,沿著他脖頸線條。
謝齋舲瞇了瞇眼。
這一刻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會被涂芩撩出火氣。
他一直想著就這樣溫和地相處,等她膩了,再溫和地看著她離開,他希望留給她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因為心醫生說,性單戀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不會處親密關系,健康向上的積極關系能改善性單戀者的情況。
但是不包括這種半夜三更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尤其是他已經警告過的前提下。
他抓住了涂芩想要退回去的手。
她手很軟,自然也很小。
“男性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危險的。”他看著她說,“尤其是在體型壓制的前提下,土礦村這地方就算要報警警察過來也得半個多小時。”
涂芩:“……”
她咽了下口水,想抽出自己的手。
謝齋舲捏著沒動,繼續看著她:“現在愿意上去睡覺了嗎?”
涂芩:“……哦。”
謝齋舲松開手。
涂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伸手戳了一下謝齋舲鎖骨上的那個線頭。
謝齋舲:“……”
他把涂芩拉過來的時候,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也是有男性本能沖動的。
尤其是涂芩身上帶著像痱子粉一樣味道的白麝香味撲鼻而來,她略有些驚惶地睜大了眼睛,被他拉近后,兩手抵在了他胸前。
謝齋舲于是就沒動,牙根緊咬的壓著沖動。
涂芩抵在他胸前的手動了一下,松手摟住了他的腰。
她眼神里滿是新奇,似乎是挺奇怪自己靠近后居然不覺得難受,臉上掛著笑。
他們的身高差應該超過二十厘米,她穿的又是室內拖鞋,一點跟都沒有,仰頭看他的姿勢有些累。
謝齋舲低頭,俯身,停在了兩人幾乎都要對眼的距離。
涂芩沒有躲,只是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摟著他腰的手也沒有推開。
這個積極的,一直試圖往前走的女孩,期待又害怕地看著他。
這個吻下去,他們的試一試可能就會宣告失敗,總共才五天。
可她像是做實驗一樣,想要嘗試每一種情緒,她似乎不太能接受模糊的事情,她的情感需要很確定。
謝齋舲吻上去的時候,心底嘆息了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能和她試到什么程度,反正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只是程度深淺問題。
也……值了。
***
涂芩知道自己是自找的。
她想要看謝齋舲會做到什么程度。
她并不知道自己對親密行為會不會排斥,因為通常都是還沒開始,她就已經跑了。
所以謝齋舲親上來的時候,她最先真的是慌亂的,腦子里盤旋的是謝齋舲警告她的,孤男寡女。
這里是謝齋舲的地盤。
可他身上讓人沉靜下來的梵香味隨著他的靠近一下子涌了上來。
上一次她碰觸的時候并沒有發現,他嘴唇出乎意料地軟,上嘴唇碰觸的時候會有很明顯的凸起。
鼻息糾纏會讓人覺得不太自在,但是也并不難受。
所以她沒躲。
謝齋舲也在試,像做陶一樣,他很有耐心,先碰觸,覺得她并不排斥后,才貼緊,又停頓了一下,涂芩感覺謝齋舲的舌尖非常輕地碰了碰她的嘴唇。
異常柔軟,異常潮濕,帶著一股涂芩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異性的味道。
涂芩倏然睜眼,身體一僵。
謝齋舲馬上就退了回去,站直身,只是兩人身體還貼著,是半擁抱的姿勢。
“難受嗎?”他抱著她,在她頭頂問。
聲音比平時還沙啞一點。
“你呢?”涂芩反問。
“嗯?”謝齋舲有些疑惑。
“和我……這樣的人試一試,難受嗎?”涂芩問。
她是埋在他懷里問的,閉著眼睛。
“你本來可以不用這么小心翼翼,也不用進度那么慢。”她解釋。
“……”謝齋舲停頓了能有半分鐘才開口問她,“和別人我就能直接閃婚嗎?”
他還記得昨天她問他對閃婚這件事怎么看的問題。
涂芩笑了起來。
“都應該是這樣的。”他說,“雙方的事情,必須得雙方進度一樣,才可以進行下去。”
涂芩還是笑著,沒說話。
并不難受,可能也是因為這是對等的,他會等她反應,他給她很多思考的時間,她可以隨時喊停。
這種感受,讓她覺得安全。
“下次吧。”涂芩閉著眼睛,“下次我記得刷牙。”
謝齋舲:“……上去睡吧。”
涂芩笑出了聲。
***
最后他倆是一起收拾完廚房才分開的,謝齋舲把涂芩送上樓,看了眼她房間里還開著的電腦屏幕,上面是一具有些扭曲的尸體。
“……你不怕嗎?”他有些無語。
“我打開的時候并不知道有這么可怕。”涂芩趁著謝齋舲還在,把視頻關了。
“睡吧。”他笑看著她。
“晚安。”涂芩也笑看著他。
今天進度喜人,他們似乎都掌握了一點點相處的技巧。
謝齋舲下樓的時候嘴角都是勾著的,只是推開前后院隔著的那扇門的時候,手一頓。
他回來以后回了一趟房間,換了衣服才去找涂芩的,他記得他當時特意把門關上了,主要還是不放心涂芩新來的那個同事看到他和涂芩在一樓吃夜宵。
他只買了他們兩個人的量。
而且涂芩肯定也不想被人看到。
可現在,門是虛掩著的。
謝齋舲微微擰眉,看了眼那個新來的同事的房間。
是關著燈的。
第52章 “還回來嗎?”……
“哪種門鎖啊?”金奎嗓門老大,“我怎么知道涂編劇家里用的是什么鎖啊,她人就在工作室里,你直接問不就行了。”
“你去幸
福小區看一眼能累死?”謝齋舲蹲在荒掉的田埂邊。
太早了,他怕吵醒涂芩,翻了院墻出來溜跶著給金奎打電話。
“就裝一個門啊?”金奎還是大著嗓門,表達自己一大早被電話吵醒的憤怒,“前后院那個地方裝什么智能鎖啊,還不如在倉庫門口裝一個。”
謝齋舲沒搭話。
“還有這攝像頭,是不是再小點就是那個針孔還是針眼了?”金奎果然就自動進行到下一個議題了,“哥,那種隱藏的攝像頭裝了是不是犯法的啊?”
“我裝自己房間門口,犯什么法?”謝齋舲問他。
“哦……”金奎嘟囔著,“我以為你要裝涂編劇房間里。”
謝齋舲:“……想點正常人會想的事。”
金奎這時候腦子倒是轉得很快:“哪家正常人在自己家走廊上裝針眼啊!”
“我就驗證個事,沒什么問題就拆下來裝墨市那個工作室去。”謝齋舲站起身,拿了一根木棍戳了戳草叢。
一條白條錦蛇從草叢里躥了出來,因為路邊上撒了驅蛇粉,只能驚慌失措地往更深的樹叢里跑。
涂芩不下雨的時候還是習慣傍晚散步,謝齋舲怕最近頻繁下雨把驅蛇粉沖散了,每天也會繞著這條主干道走幾回,把這些冬眠結束的不速之客趕走。
涂芩這次的采風工作,還剩下兩個月零七天。
如果幸運,他們的“試一試”能維持兩個月零七天,不知道到時他會不會鼓起勇氣問她,他們還能不能繼續。
他能試出她可以接受的節奏,他也有足夠的耐心用這樣的節奏一點點靠近她。
他很喜歡她。
很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那種鮮活的感覺,甚至會讓他短暫地期待明天。
但他向來是不夠幸運的,所以最起碼,他得讓她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
工作室多了一個人,涂芩今天早上起得也早,七點多編劇小群里的康立軒就狀態飽滿地發了個早上好的表情包。
還在賴床的涂芩只能木著臉也跟著發了一個。
微信聯系人一欄很快就多了一個1,是康立軒發來的好友申請。
涂芩又木著臉點了通過。
康立軒的微信非常……典型,一雙男人在陽光下的手,應該是他自己的手,名字是康王洗發水,很符合他昨天的打扮和陽光大男孩的人設。
可涂芩就是莫名地不太喜歡這個人。
不過這個人今天并沒有像昨天那么熱情,互相加了微信好友以后,他給涂芩發了個學姐早上好的表情包。
涂芩起床洗漱沒有回。
他也就沒有再發消息給她。
早飯是一起吃的,謝齋舲昨天還從墨市帶了一些粢飯糕,劉阿姨早上復炸了一遍,涂芩吃了好幾個。
劉阿姨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心情很好,飯桌上笑著調侃謝齋舲,說他過了個年長大一歲了,以前都不會買吃的回來的,工作室里的吃的都得她去縣里大采購,采購一次吃一個月。不像現在,冰箱里大部分的食物都是他買來的。
“口味也變了。”劉阿姨拿粢飯糕沾辣椒粉吃,“現在吃得跟墨市人一樣,清淡得很。”
涂芩叼著粢飯糕看了謝齋舲一眼。
謝齋舲也抬頭,和涂芩對視后,眼底的笑意漫了上來。
“小康是不是沒睡好?”劉阿姨又開始關心康立軒,“還是飯菜不好吃?”
康立軒應該是不太聽得懂劉阿姨說話,抬頭茫然地看著劉阿姨,又看了看涂芩。
“劉阿姨問你是不是晚上沒睡好。”涂芩只能幫劉阿姨翻譯了一下。
“有那么一點點認床。”康立軒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我沒睡過這種木質結構的老房子,晚上關了燈還挺嚇人的。”
“村口有個屋。”謝齋舲開口,“是民協會準備做民宿的,里頭的東西用的也比工作室的好,你要是在這邊住不慣,可以直接住過去。”
那個霉味沖天的屋子么?
涂芩忍著沒揭穿謝齋舲的睜眼說瞎話。
“或者住老村長那邊也行。”謝齋舲繼續說,“他那里還有一些做陶的老物件,陳列室里的東西也全,對你做道具有幫助。”
這倒是可以。
涂芩咽下粢飯糕,打算加入談話。
“謝老板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啊?”康立軒突然開口,語氣小心翼翼地帶著點不確定。
飯桌上安靜了一瞬,謝齋舲抬頭很平靜地看著康立軒,回答:“我確實不太喜歡外人待在我的工作室。”
劉阿姨拍了一下謝齋舲的手,嘴里嚷著:“哎呀呀,又開始了!”
涂芩:“……”
康立軒低頭,沒說話。
他眼尾下垂,不笑起來的時候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就有些苦相。
涂芩是真不想幫康立軒說話,但無奈是同事,而且她這點基于第六感的不舒服也實在無憑無據,所以她只能開口跟謝齋舲說:“康編劇不是來做道具的,他得根據道具組那邊提供的列表收集資料,如果陳列室那邊的信息更多,搬過去也是可以的,但是那邊有人講解嗎?”
“等金奎明天回來以后讓金奎全程跟著吧。”謝齋舲喝掉最后一口小米粥,“倉庫里的泥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下午就要開始塑形,這一步很關鍵,我不希望我工作室里有不相干的人走來走去。”
“那學姐呢?”康立軒抬眸看著謝齋舲。
涂芩看了康立軒一眼。
到底是哪里不太對,這樣的人怎么到章琴這里就變成性格討喜了。
她怎么覺得康立軒今天說的每句話都是沖著吵架去的。
“她不是不相干的人。”謝齋舲起身,“我配合劇組采風這件事本來就是基于不打擾工作的前提下的,我只保證你們能拿到劇組需要的資料,至于怎么拿,是我說了算。”
康立軒臉漲紅了。
涂芩還想說點什么,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
是手機鈴,不是微信語音。
涂芩看了眼來電顯示,是她法律上的繼母,她給她的聯系人備注是阿姨。
她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要說些什么,盯著來電顯示不動了。
“學姐?”康立軒在她旁邊小小聲地提醒她。
涂芩:“……”
她懶得糾正康立軒讓他不要再叫她學姐,起身去了院子,接起了電話。
“小芩啊。”阿姨在電話那頭語氣仍然很和善,“起床了嗎?”
“嗯,起來了。”涂芩也很和善。
謝齋舲和康立軒都在看她,她對謝齋舲笑笑,低著頭踱著步躲開了他們的視線。
一抬頭,就看到了工作室的雞舍。
劉進喝醉了酒說謝齋舲跪過的那個雞舍。
涂芩:“……”
她是真不明白這個地方為什么還要留著,就算他們想養雞,那么大一個院子,不能養在別的地方么。
所以謝齋舲這個人,其實是真不太正常。
而且他似乎也很不喜歡康立軒,很神奇,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不正常的人,才會對康立軒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你在聽嗎?”阿姨很溫柔地問她。
“抱歉。”涂芩拉回思緒。
“下周二能回來一趟嗎?”阿姨柔和地重復,“你爸爸很希望你能回來的。”
下周二,她爸爸五十大壽。
阿姨當然是不希望她回去的,因為到時候會宴請賓客,阿姨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讓別人看到涂芩。
這點她爸爸很清楚,所以這種電話,她爸爸通常都是讓阿姨來打。
因為繼母表演母慈子孝是有前提的,這種社交場合,她并不希望自己老公前妻的女兒出現。
更何況這位前妻已經去世多年。
更何況他們結婚八年,卻有個十六歲的兒子,涂茂八歲之前,涂芩爸爸以涂芩還小為由,一直沒有結婚。
其實涂芩對這這件事一直不太解,她爸爸雖然等到她十八歲才結婚,可也并沒有陪在她身邊,他身邊一直是現在這位妻子。
這位永遠微笑著,卻從來不讓涂芩親近的妻子。
涂芩突然就有些厭倦,單刀直入地
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比較合適?”
阿姨頓了一秒。
涂芩安靜地等著。
“晚上吧,中午你爸爸要請一些生意伙伴吃飯,晚上就我們一家四口聚一聚,你爸爸很想你了。”阿姨說。
涂芩笑笑,沒說話。
阿姨也笑笑,說了一句最近天氣變化那么大,要注意身體,就掛了電話。
沒人知道她已經離開墨市三個星期了。
其實也沒人關心。
雞棚里的公雞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走上前,對著發呆的涂芩鞋子啄了一下。
涂芩被嚇得往后退了一步,想了想不服氣,踹了一腳雞棚的鐵絲網。里頭的公雞揮舞著翅膀打算揍她,涂芩又后退了一步。
公雞沖她豎起了雞尾巴。
涂芩還想上去再踹一腳,被身后走過來的人拉住了。
“不要和雞打架。”謝齋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她身后,聲音帶著笑。
涂芩扭頭看了看謝齋舲又看了看大廳,康立軒已經不在餐桌邊了。
也不知道他們兩人后來是怎么聊的。
“你不喜歡康立軒?”涂芩問得直接。
“我本來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工作室有外人。”謝齋舲說,“但是今天看到他,就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古怪。”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多心。”謝齋舲補了一句。
他是因為昨天晚上那扇關掉又被打開的門,對康立軒這人有些在意,今天吃早飯的時候觀察了一下,發現他低頭的時候,會偷瞄涂芩,那個角度,看的是涂芩的胸。
有些反常。
所以就更在意了。
涂芩看著他。
“怎么?”謝齋舲疑惑。
“沒什么。”涂芩沒法跟他解釋她的第六感,換了話題,“這雞棚為什么不拆了?”
就兩人說話的功夫,公雞就又試圖從縫隙里鉆出嘴巴來啄涂芩。
涂芩仗著謝齋舲在,又踹了一腳鐵絲網。
公雞氣得雞冠都豎了起來。
“這工作室的東西我都不會動。”謝齋舲說,“前頭的改造也用的是老爺子生前給的設計稿。”
涂芩看了他一眼。
謝齋舲手指很輕地在涂芩耳邊滑了一下,說:“走了,這里味道不好聞。”
涂芩跟在他身后,手碰了碰剛才被碰觸到的耳垂。
“下午陶器塑形我可以看嗎?”她跟在他身后。
“嗯。”謝齋舲回。
“我下周一要回一趟墨市。”涂芩又說。
謝齋舲停下腳步看她。
等涂芩都快進屋了,他才問:“還回來嗎?”
涂芩回頭。
謝齋舲站在陰影里,站姿筆直地看著她。
第53章 謝齋舲應該是喜歡做陶的。……
“你還會回來嗎?”謝齋舲又問了一遍。
“我……采風還沒做完呢。”涂芩有些莫名。
謝齋舲似乎也察覺自己說得有些莫名,換了一個問題:“什么時候回來?”
“周三。”涂芩想了想,“周三下午吧。”
周二吃完飯就回家擦擦玻璃瓶回回血。
“那行。”謝齋舲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程安排,加了備注,“周一我送你過去,周三下午你要走的時候通知我。”
“你不做陶了嗎?”涂芩有些驚訝。
她本來想搭劉阿姨的便車的,劉阿姨隔天就會去縣里買一次菜,用的是院子里停的那輛畫著皮卡丘的老頭樂。
“我本來就是要去墨市找陳洪的。”謝齋舲進了屋,臉上已經沒有剛才在陰影里的戒備表情,“去開會吧,快九點了。”
又是習慣性趕人。
涂芩發現謝齋舲這人也挺好懂的,他有秘密,并且那個秘密一旦被碰觸,他立刻就會趕人。
非常簡單粗暴。
涂芩本來對揭人傷疤沒有興趣,可每天都被這樣趕幾次,她本來就旺盛的好奇心就有些壓不住。
等再熟悉一些,她再問吧。
她想。
起碼這幾天的相處下來,她覺得她應該還能往前一點。
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體驗,所以還有點期待。
***
“期待一下吧。”章琴在視頻里對涂芩說,“西澗縣的黑陶也是非常出名的,我們能參觀全過程,他們對做顧問也很感興趣。”
涂芩翻著電腦上章琴剛發給她的資料:“這個黑陶的風格和徐常平的人設是不是不太符合?”
黑土的徐常平是江南人,西澗縣是西南的,看陶器風格和徐常平的原型劉景生也完全不同。
劉景生做的黑陶更精巧一些,沒有那么大開大合。
“所以我們之前也一直在猶豫。”章琴嘆了口氣,“但是謝齋舲這邊的情況太復雜了,聽小康說,他們之間相處也很不愉快,我們就想著與其放著這么大的隱患,倒不如在最開始的時候就直接轉向,修改成本還能小一點。”
康立軒。
涂芩已經開始生氣了。
他們今天的晨會是九點開的,章琴升職了以后晨會成員包括了黑土劇組兩個大編劇和他們手底下的幾個助編劇,八九個人,期間一直很正常,康立軒在晨會上活潑開朗,還給大家看了桌子上的一堆零食。
一副適應良好的樣子。
現在是早上十點,開完晨會以后章琴說要跟她私下聊聊,這中間幾乎沒什么空檔。
他到底是什么時候跟章琴告狀的。
“章姐。”涂芩決定還是問一嘴,“康立軒來土礦村開的車子挺貴的,他……”
適時停頓。
“這世上哪里來的那么多的關系戶。”章琴笑了,笑完頓了頓,“不過如果一定要說小康是什么關系戶的話,他算是我這邊的人,跟你差不多。”
涂芩于是就閉了嘴。
章琴剛升職,這個劇組含金量太高,盯著的人也多,新官上任,自己人是個很重要的概念。
章琴是把康立軒當自己人的。
和她一樣。
所以她再多說點什么就不懂事了。
“那我們什么時候換地方采風?”涂芩決定做一個合格的打工人。
人設和黑陶不符,領導都沒意見,她為什么要有意見。
只是不知道離開工作室以后,她和謝齋舲的“試一試”會變成什么樣。
可能就散了吧。
畢竟,彼此生活的交集太少了,她也還沒有完全清楚自己的想法,連謝齋舲想要瞞著她的那個秘密,她現在都不太想直接問。
她跟他之間的那條線一直沒破。
有一些可惜。
但是這時候分開,那應該就散了。
“如果定下來的話,最遲下個月月中。”章琴心情很好地又笑了笑,“說起這個,你之前不是還拍了一些謝齋舲做陶時候的照片嗎,那個氛圍感,導演看了特別喜歡,說是和他想的年輕時期的徐常平一模一樣。”
“本來我們都打算放棄西澗縣留在土礦村了。”
“可架不住謝齋舲實在是不愿意配合,我們也確實不想勉強人家。”
“所以張導的意思是,這周末天氣好的話,和陳洪一起再來土礦村一趟,感受一下,也算有始有終。”
涂芩點點頭:“好。”
“那今天就先這樣。”章琴準備掛視頻,“采風換地方的事情你先不用和謝齋舲說,這事張導其實也還在猶豫,我也就只跟你透個底。如果真要換地方,陳洪會跟謝齋舲解釋,我們把最后塑形的影像資料收集好就行。”
涂芩一邊應著一邊掛了視頻,她和章琴私聊是在自己房間里的,余光看到康立軒也已經上了二樓好幾次,在門口不遠的地方探頭探腦的。
“有事?”涂芩站起來去了門口。
“我今天還是在一樓辦公嗎?”康立軒苦著臉,“我怕我進進出出的會被謝老板罵。”
“隨便你。”涂芩的表現和之前沒有什么兩樣,有些冷淡,但也不算不友善,“我這幾天應該都會和謝齋舲在工作間待著,你在二樓一樓都可以。”
“我……”康立軒非常躊躇,看起來也十分為難,“可以和你們一起嗎?要不然我這次過來就什么都學不到了。”
話是沒錯。
“明天金奎會回來,就是謝齋舲的助。”涂芩說,“他性格很好,人也大大咧咧的,問什么答什么,你明天跟著他,比跟著謝齋舲能學到東西。”
“那也是制陶的,編劇相關的呢?”康立軒微微漲紅了臉,“學姐,我有一句話不太好聽,工作立場上,我們才是同事。”
涂芩不說話,看著康立軒。
“這邊的采風工作不是馬上就要結束了嗎?去了西澗縣,也還是我們兩個人搭檔的。”康立軒苦口婆心。
“那就到了西澗縣再說。”涂芩笑了笑,“反正也沒幾天了不是。”
她現在確定了一件事。
康立軒有點問題。
她相信章琴說的,康立軒不是劇組的關系戶,起碼不是章琴知道的關系戶。
她也相信章琴新官上任,不會把張導還在猶豫的事情告訴一個新人。
那么康立軒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甚至還包括了她和謝齋舲的關系。
他篤定劇組會去西澗縣采風的態度,比章琴還肯定。
涂芩有些摸不準康立軒的來歷,只能肯定一件事,這應該是一個比于平還討厭的人。
***
相比之前的練土,陶器塑形這個步驟才是很多人熟悉的,也是影視劇里最喜歡發揮的部分。
不過涂芩之前去學了幾節陶藝課,對這個步驟深惡痛絕,做個盤子還好一點,要在那種離心力下做高一點的成型的瓶子,那基本就是不可能的。
而且還累。
她一直覺得拉坯機很不符合人體工學,窩在拉坯機旁邊一個小時,脖子和腰就得半天直不起來。
所以涂芩以為謝齋舲這種專業的,會有比較厲害的專業設備,起碼不用讓自己窩著。
但是謝齋舲工作房里的拉坯機,看起來像是八十年代的古董。
等謝齋舲動作熟練地往上頭一窩,涂芩就忍不住跟他說:“你不用為了方便我取材特意找這種老物件的,這是康立軒的活,你窩在這里做也太累了。”
謝齋舲揉泥的動作一頓,抬眸看她:“我平時用的就是這個拉坯機。”
“馬達改造過的,扭矩力強,低速用力也不會降低轉速。沒有皮帶輪傳動,可以做手動。”謝齋舲拍拍那個灰突突的老東西,“腳踏也穩,可以移動,陳洪每次過來都想偷。”
最后這句把涂芩逗樂了,笑了一聲。
謝齋舲應該是喜歡做陶的。
就像他說的,劉家人對他不完全是虐待,他從小學的賴以生存的技能,他應該是喜歡的。
練土時候的專注,提到這個拉坯機的時候帶點孩子氣的炫耀,都是他身上難得的有活人氣的瞬間。
而且他一旦開始工作,專注力就會變得非常驚人,周圍的空氣都安靜了,只有拉坯機很輕的嗡嗡聲。
可能是真的改得挺貴的拉坯機,聲音聽起來比她在陶藝課上用的那個厚實絲滑很多,不是純粹的機器聲,配合上謝齋舲的手部動作,居然有些韻律感。
謝齋舲的手很漂亮。
是非常驚艷的那種漂亮,尤其是裹上米白色的陶泥后,莫名地色氣。
涂芩看得有些入神。
思緒就飄得有些遠。
她在想,謝齋舲如果不是個孤兒,以他的皮相,可能會活得很精彩,一個礦工的兒子,不見得讀很多書,就和土礦村里其他后輩一樣,出去闖一闖。
那應該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可涂芩看上的,卻是現在這個謝齋舲。
沒什么活人氣,琴棋書畫都精通,做事專注,為人體貼,一個看起來幾近完美的外在,背后的十字架卻重得讓人無法放松喘息。
她看上他的皮相,看上他被壓彎了的靈魂。
“為什么不是一整塊的?”涂芩突然開口。
謝齋舲應該是被這突然的聲音嚇到,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光滑的圓面多了一條褶皺。
“抱歉。”涂芩迅速道歉。
“沒事。”長時間沒說話,謝齋舲的嗓子有些沉。
他沒有抹掉那條褶皺,手很穩地把這段圓柱繼續推高,并且加了一條泥上去。
“這瓶子主題是明暗。”謝齋舲說,“瓶身不同顏色的拼接是在一開始拉坯的時候就做上去的,不是畫的。”
所以工藝要求很高,價值自然也高。
“那條不抹掉嗎?”涂芩看著光滑的瓶身上那一道彎曲的褶皺。
“嗯。”謝齋舲看了涂芩一眼,低頭繼續拉坯,“這個瓶子我自留。”
謝齋舲說:“做陶的時候留下來的痕跡,是做陶人的日記。”
第54章 “想了一些不入流的東西……
這句話很浪漫。
尤其是在黃昏曖昧的光線下,在有些潮濕悶熱的工作間里,被謝齋舲用這樣略帶沙啞的語氣說出來。
說的時候,他手里的動作也沒停,修長的手指在轉動的泥坯上揉捏,偶爾輕劃過那條褶皺,眼神專注到溫柔。
她在不該出聲的時刻突然說話嚇了他一跳,像空氣里蕩出來的漣漪印在了這個剛剛做出雛形的瓶子上。
旖旎溫柔潮濕。
涂芩覺得有點熱。
學陶藝課的時候,老師開玩笑說拉坯的時候要把泥坯想像成是情人的肌膚,力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要帶著恰到好處的張力。
涂芩那時候不覺得這種比喻有什么,現在卻有點懂了。
這樣的謝齋舲,很性感。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真人性感,他每個動作都帶著毛茸茸的細小尖刺,刺撓得她心底有些燥。
不知道是春天到了,還是她年齡到了。
“老爺子走的那天讓我跪雞棚,不是為了劉進說的遺產。”謝齋舲大概是覺得自己一直不說話會讓涂芩無聊,想了個和陶相關的話題,結果一抬頭,看到涂芩微張著嘴巴有些懵地看著他。
“怎么了?”他失笑。
她以前上課的時候走神應該經常會被老師抓到,太明顯了。
“沒。”涂芩搖頭,“你繼續。”
“你剛才在想什么?”謝齋舲沒有繼續。
“想了一些不入流的東西。”涂芩揮揮手,“你繼續。”
謝齋舲腳踩了一下踏板,轉盤停了下來。
涂芩:“……”
那就說唄,反正也不是什么罵人的話。
“我覺得你挺性感的。”她攤手,“所以走神了。”
謝齋舲:“……哪里?”
涂芩:“啊?”
“哪里……”謝齋舲咳了一聲,“性感?”
“手指。”涂芩下巴往他手指上指了指,“之前上陶藝課的時候,老師說拉坯的時候手指的力道要像對待情人的肌膚,我剛才就類比了一下。”
謝齋舲:“……”
謝齋舲:“你上的哪一家工作室的課?”
涂芩被逗笑:“你要去砸場子?”
“去學。”謝齋舲說,“我把金奎送去學,我開課的時候拉坯一句話沒說把那些小孩都哄睡著了。”
涂芩笑得眼睛都瞇縫了。
她大笑起來很有感染力,和平時清冷的氣質完全不一樣,眉眼彎彎,臉頰還會有些鼓。
謝齋舲突然就很想揉揉她的頭。
可惜他手上都是泥。
氣氛很好。
他們似乎突破了最開始的尷尬期,在更進一步之前,找到了能讓彼此都覺得舒服的相處方式。
“你繼續。”涂芩抬著下巴又指了指拉坯機的腳踏。
謝齋舲笑著又捏了一條新的泥坯,踩下腳踏開始一邊拼接一邊拉坯。
現在如果是個內行人在這里,肯定會驚嘆他拉坯的手藝,這種礦土含量不同的泥坯在這個轉速下面拼接是很難的,一不小心就得推倒重來。
可他做得很熟練,看起來幾乎沒費什么力氣。
涂芩不是內行人,她走著神說她覺得他手指很性感。
說這話的時候一如既往
的正大光明。
她好像能把所有別人聽起來很奇怪的話,說得直氣壯。
說得他,耳根都有些發燙。
謝齋舲盯著自己“性感”的手指看了半天,才重新開始了剛才的話題。
開頭有一些沉重,他直接略過,挑了和陶相關的。
“我和老爺子的做陶思路一直不一樣,我想要在現有的東西上嘗試新的東西,他希望我能先把現有的本事學到一百分,再去看別的。”
“他其實沒有那么關心劉家后代的死活,他這輩子的重點都在陶上,所以他走之前逼著我,讓我答應他要把手上的那些事情做到極致后,再往別處看。”
“我沒答應。”
他說得很輕很慢,配合著拉坯的速度。
那個帶著印記的瓶子慢慢地被拉成了一個細長條美人肩的柳葉瓶,拼接痕跡在瓶身上劃出了優美的弧度,還沒有上色,涂芩卻在上頭看出了光影。
像月光下樹影里仰頭望月的少女。
涂芩涂芩敲打著筆記本鍵盤,她知道謝齋舲說的這些,劇本里的人設用得著。
“什么是新的東西?”她指了指現在做的這個柳葉瓶,“這算不算?”
“算。”謝齋舲說,“而且算很出格的。”
他在一個已經立體了的瓶子上加了明暗面,加了光影。
“那我喜歡新的。”涂芩下結論。
簡單粗暴。
謝齋舲笑了:“謝謝。”
“你是不是不太喜歡陶器?”他問。
“我只是比較喜歡玻璃瓶。”涂芩說,“我喜歡薄透的東西。”
“骨瓷呢?”謝齋舲追問。
涂芩喜好分明并不改口:“我喜歡透明的東西。”
“……亞克力也透明。”謝齋舲沒忍住嘴毒了一次。
涂芩:“……那塑料還能仿陶瓷呢。”
謝齋舲:“……哦。”
懂得真多。
哦完就笑了,轉動的泥坯一蕩一蕩的。
“現有的本事做到一百分,是指你做陶的基本功嗎?”涂芩笑著把工作軌道拉回來。
“是傳統,陶器有一些隨著時間推移演變出來的默認規則,像有一些顏色和花紋不能出現在一些器具上,有一些器型也會有默認的尺寸,大了或者小了,都算是出格。”
“這些規則……”涂芩抬頭。
“我明天給你。”謝齋舲說,“都是零碎的,我成文檔給你。”
“你……討厭劉景生嗎?”涂芩突然問。
“算今天的問題嗎?”謝齋舲踩了一下腳踏,把做好的素坯放在通風的地方陰干,脫掉圍裙,洗干凈手。
“這個游戲還要繼續啊?”涂芩嘆氣,“問發燒了你不難受嗎?”
“不難受。”謝齋舲說,“我想繼續。”
他已經走近,拉了她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下了。
涂芩嘆了口氣,點點頭,配合他。
她對他的好奇并沒有變少,而且她也知道他并不是一味地問什么答什么,真不想回答了他會趕人。
“那來吧。”涂芩合上筆記本電腦。
“為什么會想問我和老爺子的關系?”這個問題謝齋舲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
“因為劉景生聽起來對你并不好,而你好像……并不恨他。”涂芩說。
直白得一如既往。
謝齋舲笑笑。
做了一個下午拉坯,他脖子很酸,腰也僵著,坐在椅子上姿態懶散地彎著,手肘撐在膝蓋上。
“有時候……”他說,“恨這種情緒也是需要資格的。”
“被老爺子領養這件事,算是我求來的。”
“我媽在我一歲不到的時候就生病沒了,當時土礦村還沒有修路,從這里去鎮上醫院得用拖拉機送到省道,然后再找車子帶過去。那時候,是老爺子連夜找人把我媽送過去的。”
“不過還是送晚了,急性胰腺炎,一開始以為只是肚子痛,在家里忍了兩天,正常帶孩子燒飯,后來人都痛昏迷了我爸才發現,再折騰了大半天送到縣醫院,人在半路就已經沒了,也沒救回來。”
“我媽走后,我爸就開始酗酒,我那時候周歲都沒到,是村長老婆用米糊養大的。”
“后來我爸喝醉酒和人打架,打上頭了拿了刀要和人同歸于盡,結果自己沒站穩,手里的刀砍到了自己,大出血,也是老爺子想辦法送到醫院的,和我媽一樣,人在半路就已經沒了。”
“那時候村子里就有人開始說我命硬,把父母都克死了之類的,沒有家庭敢養我,村長就想把我送到孤兒院去。”
“土礦村最開始就是劉家長工過來挖礦的聚集點,老爺子始終覺得他得對這邊的人負責,送到孤兒院他覺得名聲不好,就給了我一坨泥,讓我捏個形狀給他,想看看我的手指協調能力。”
“我那時候才四歲吧,做了什么根本不記得了,這些都還是村長跟我說的,說我當時給老爺子捏了個元寶。”
“我覺得大概是因為從小家里就在辦喪事,村里人捏元寶燒紙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耳濡目染地就會了。”
“但是村里人迷信,覺得弄不好我命里帶財。加上那個瞎眼老太太說老爺子帶回來的那個孩子命有些輕,需要有個命硬的壓著,老爺子覺得我才三四歲捏出來的東西就能對稱,就留我在他身邊,算給那個孩子做陪讀。”
“所以我最開始的定位,就是沒有資格恨的。”他說,“他給我吃穿,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這條命是他給的,而且他也不是永遠嚴厲的,總有和善的時候。”
“所以他在我這里,算是……領導。”
他這個形容太出乎意料,涂芩本來因為他描述的過往有些難受的情緒一下子就沒續上,她說:“啊?”
“嗯。”謝齋舲笑笑,“正經給工資的領導。”
所以沒有愛恨。
沒有那么濃烈的情感。
“他給我的東西,都是明碼標價的,也都是能還的。”謝齋舲說,“等還完了,也就結束了。”
包括那個離家出走的孩子。
找到了,這一筆債也就清了。
涂芩有些似懂非懂。
因為謝齋舲說結束的時候,并不是如釋重負的樣子,而是很平靜。
“涂芩。”謝齋舲還是維持著手肘撐膝蓋的姿勢,轉頭看她。
涂芩:“嗯?”
“我……”謝齋舲說得非常艱難。
然后更加艱難地直起身,用一萬年沒有擦過潤滑的機器人的速度,卡卡卡地伸出了手。
“那個……”他手平攤著,看著涂芩。
一張臉漲得通紅。
握一下手。
和上次一樣,安撫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但是這要怎么說出口。
涂芩盯著那只手。
剛洗干凈,他皮膚偏黑,但是手心顏色偏白,透著健康的粉色。
手心紋路也亂七八糟。
涂芩嘆了口氣,起身,彎腰抱住了還像個機器人一樣直角坐著的謝齋舲。
“我剛才就想安慰你了。”她說。
要不是他突然說出領導這個讓打工人害怕的詞,她早就想要抱抱他了。
她又拍拍他的頭。
他頭發很硬,手心的觸感有些刺撓,不過身體溫度還行,沒有發燒。
她感覺到謝齋舲伸出去的手又卡卡卡的縮了回來,猶豫了很久很久,摟上了她腰,然后用力,兩人終于一站一坐地貼在了一起。
親密無間。
第55章 “他為什么說你過幾天就搬……
窗外已經沒有夕陽了,工作間沒有開燈,窗外山邊的那一點殘留的藍紫色把屋里映得曖昧不明。
他們應該是抱了很久。
一開始的悸動過去,涂芩能很清晰地感覺到跟她自己身體完全不同的觸感和體溫。
還有謝齋舲身上永遠都有的陳木梵香。
“難受嗎?”良久,悶在涂芩懷里的謝齋舲才問了一句。
“……現在問這個有點晚了。”涂芩回答。
她不是排斥親密舉動,她排斥的是有回應的親密關系。
謝齋舲一直都是有回應的,只是他控制著回應的速度,所以目前為止,她覺得還行。
沒有入侵感,也沒有煩躁感。
偶爾會覺得是不是太近了,也總會被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
比如現在,謝齋舲又開始卡卡卡的卡頓。
“那……”他說,語氣里頭的省略號老長一串。
“三十秒內說完。”涂芩很冷酷。
“再摸摸我的頭吧。”謝齋舲迅速說完。
涂芩笑著抬手去揉他的頭,很用力,把他頭發揉成
一團。
謝齋舲喟嘆一聲,非常不甘心地說了一句:“要吃飯了,一會劉阿姨就會來敲門了。”
涂芩:“……”
她也已經聽到工作間外頭的說話聲,聽聲音應該是康立軒和劉阿姨。
她松手。
謝齋舲又摟了一秒鐘才松開手,起身的時候還揉了揉涂芩的頭,去門邊開了燈。
劉阿姨幾乎是在燈光亮起來的那一秒同時敲了門,用的土話,應該是問謝齋舲什么時候能吃飯。
“十分鐘后。”謝齋舲看了眼正在陰干的素坯,“等干了過去,你和康立軒先吃。”
“涂編劇呢?”劉阿姨又問。
“她跟我一起。”謝齋舲回。
沒有開門。
劉阿姨應該是走了,過了一會,涂芩聽到康立軒的聲音,他說他也一會再吃,跟學姐一起吃。
涂芩皺皺眉。
她對康立軒莫名其妙的厭惡已經多得有點不禮貌了。
“你之前認不認識這個人?”謝齋舲看著涂芩突然冷下去的臉,想起康立軒早上吃飯偷看涂芩的表情。
“很面熟,但是我想不起來了。”涂芩說,“他說我們在新生歡迎會上見過,可那天人挺多的,按來說我也不應該會覺得他面熟。”
“他……有點怪。”謝齋舲猶豫著,“我在你房門口裝個智能鎖可以嗎?”
涂芩:“啊?”
“就你家門口裝的那個,有監控,可以調整靈敏度的。”謝齋舲比了個門鎖的樣子,“我讓金奎買了,本來打算裝在前后院連著的那個門上,但是其實裝你門上是最好的。”
“怎么了?”涂芩很敏銳。
“昨天晚上我來找你的時候,后院的門是關上的。”謝齋舲說,“后來我回房睡覺,那扇門被人開過,是虛掩著的。”
劉阿姨睡在院子左邊的獨屋里,后院里頭當時只有康立軒。
“也不排除他想進來,結果看到我們兩個又退回去了。”謝齋舲想了想又說,“不過小心一點總沒錯,裝個門鎖監控也不礙事。”
涂芩:“……我住不了多長時間就得走了。”
她想到了章琴跟她說的話,停住了沒有再說。
謝齋舲頓了下。
“安全第一。”他回答得很平靜,臉上表情也沒什么變化,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很輕地彈跳了一下。
像是對走這個字的條件反射。
***
金奎這個人很妙。
平時在工作室里只覺得吵,老是占著可憐的帶寬各種盜版電影,一點事情就咋咋呼呼的哥哥哥,連環炮一樣。
可真的人不在工作室了,就顯得空缺很大。
尤其是工作室里還有個康立軒,雖然他沒有昨天來的時候那么沒有邊界感那么主動了,可謝齋舲不做陶的時候,康立軒就會跟著涂芩,問一些編劇上面的事情。
他問得都是言之有物的問題,涂芩不好拒絕,晚上修正資料的時候,就和他一起待在二樓。
謝齋舲搬了個速寫板也蹲在了二樓角落里,一個晚上畫了不少東西,都是各種器型,在上面標注了一些行業規矩和不能修改的東西。
他不怎么說話,只會在涂芩起身倒水的時候對涂芩笑笑。
每到這種時候,涂芩心里都會有些軟軟的。
和謝齋舲“試一試”的時間只有幾天,但是涂芩意識到了一些事,一些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事。
她的邊界感被入侵后的不適感,其實是因為入侵這個詞是帶著攻擊性的。
謝齋舲也會靠近,但是他從來不會跨過那條線,每次往前一步,都是試探著,隨時讓她后退的。
他跟她說了很多他的事,她卻其實從來沒有跟他說過她的事。
他也不問。
這讓涂芩感覺很安全,也讓她對這次試探產生了一點以往都不會產生的野心。
萬一呢。
萬一她就真的在謝齋舲身上找到了答案呢。
“學姐。”康立軒敲敲桌子。
涂芩抬眸看他。
“這里的縮寫是什么意思?”康立軒用螢光筆在編劇資料上劃了一道,遞給涂芩。
“BGL是背景設計稿,BGH是銜接背景。”涂芩在資料下面寫了全稱,遞還給康立軒。
康立軒笑著嘀咕了一句:“這縮寫真的是隨心所欲。”
涂芩笑了笑。
這點無法反駁,這次劇本的縮寫不知道是誰弄得,涂芩一開始花了幾個通宵才全部清楚。
電腦上的微信彈出一個1。
涂芩點開。
S:【這么基礎的東西他不會自己去查?】
涂芩忍著笑。
涂小草:【伸手黨是這樣的,不教回頭還告狀。】
S:【明天金奎回來把人丟給他,他很會教伸手黨。】
涂小草:【怎么教?】
S:【伸一次打一次。】
涂芩差點沒忍住,低頭喝水掩蓋笑容,把聊天窗口關掉了。
她怎么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一天幼稚地坐在同事對面蛐蛐同事,她和姚零零都沒干過這么缺德的事情。
而且,她居然還真的有些期待金奎回來。
總覺得那句伸一次打一次不是比喻,是事實……
***
金奎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不少東西,一路哥哥哥的嚷回來,又一路哥哥哥的被謝齋舲拎著去了后院。
第二天,涂芩房門就安裝了一個智能鎖,陣仗不小,裝的時候康立軒也在旁邊看。
“這是要把這個房間改成倉庫么?”康立軒端著杯子蹲在那里看謝齋舲切割門板,“那不如等學姐走了再改,反正她過幾天就搬了。”
謝齋舲的動作頓了下,沒他。
涂芩也沒他。
金奎上來繞了一圈,問康立軒要不要去陳列室看看拉坯機:“六七個型號,老爺子的爹用的那個都存下來了,是腳踏的。”
“要去看的話就趁早,我下午還想帶你去縣里看看。”金奎很熱情。
“去縣里干嗎?”康立軒有些懵。
“那邊有個博物館,里頭有很多資料,我帶你去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金奎揮揮手。
“學姐不去嗎?”康立軒問。
“我去過了。”涂芩看了謝齋舲一眼,笑笑,接得很順。
一些莫名其妙的默契,她和謝齋舲一直都有。
等金奎半拽半拉地把康立軒拉出工作室,涂芩才問謝齋舲:“你跟金奎怎么說的?”
“讓他今天把康立軒帶縣里去住一晚。”謝齋舲在擰螺絲,“晚上我在后院走廊裝幾個攝像頭。”
似乎有些過分小心了。
卻莫名地讓涂芩覺得挺有安全感。
謝齋舲之后就一直沒說話,涂芩買這個智能鎖是裝修的時候師傅順帶一起裝的,門洞都是切好的,現在看謝齋舲弄,還挺麻煩,電鉆都拿出來了。
“他為什么說你過幾天就搬走了?”謝齋舲固定好最難固定的面板,才抬頭問她。
涂芩頓了一下。
這是章琴特意囑咐讓她不要說的事情。
“陳洪最近找過你嗎?”她問他。
謝齋舲看著她,沒說話。
“劇組的事情,我是做不了主的。”涂芩說,“有些事情,領導吩咐了不能說,就不能從我這邊說出去。”
“所以你過幾天就會搬走?”向來很有分寸感,涂芩退一步他馬上停住的謝齋舲這次選擇了追問。
涂芩有些意外,卻仍然沒有回答,只是把堆在地上亂七八糟的工具歸攏了,放在了一邊。
謝齋舲于是就沒有再問她,摘
下了工作手套,直接給陳洪打了個電話,用的免提。
涂芩:“……”
這是她第一次在謝齋舲身上感覺到攻擊性。
略微有些不適應,所以她站起來往旁邊讓了一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抱著玻璃杯子摩挲著。
陳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中氣十足,電話接得很快,接起來就說:“你小子終于肯給我打電話了?正好,我這幾天還打算過去找你。”
“找我什么事?”謝齋舲問。
涂芩看了謝齋舲一眼,他沒有直接追問,這讓她稍微舒服了一點。
“黑土劇組的張導,還有幾個投資商想來礦土村看看,應該安排在后天。”陳洪說,“我知道你不樂意招待這些事,但是最后一次了,我們總得有始有終。可你知道我等這個機會等多久了嗎?結果現在還得拱手讓給別人,西澗縣的會長嘴巴都要笑歪了。”
“什么叫做有始有終?”謝齋舲問,“采風不是剛開始嗎?”
“你不是不樂意嗎。”陳洪聽聲音就很不爽,“聽說新人過去你還把人罵哭了?”
涂芩:“……”
什么玩意?
“而且劉進他們上門鬧了兩次,你那一腳把人踹醫院了現在還沒出院呢,劇組也怕鬧出事來,就想這個月底就換地方采風了。”
“唉,我真是嘴皮子都說破了,本來小涂編劇發的那些資料劇組還挺滿意的,還問我如果真介入你們劉家那點破事,能不能把你保下來做個顧問什么的,畢竟那劇的原型是我們江南的,從你這里拿來的資料是最好的。”
“可你是真的不愿意……”
“唉,算了,黑陶這玩意你真不想做,那就不做了,我也不想做這個和事佬了,兩頭撈不到好……”
陳洪不知道是不是這次做和事佬被劉進和謝齋舲氣著了,聽語氣是真的失望了,也不想摻和了。
和之前興致勃勃的樣子判若兩人。
涂芩聽得也想嘆氣,為了劉家那點破事。
謝齋舲盯著地上的工具,和被他丟在地上的白色手套,半晌,他說:“我做。”
陳洪還在叨叨著西澗縣會長的得意嘴臉,說以后劇出來了要被業內人士笑死之類的話,突然聽到一句我做,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你做什么?”
“黑土的黑陶顧問。”謝齋舲說,“你之前給我的那些資料,劇里需要做展示的黑陶,只能我來做,除了我沒人做得出來。”
涂芩猛地抬頭看他。
“我做。”謝齋舲和她對視,“這劇我跟了。”
第56章 “你要做黑陶?”
這句話應該是挺嚇人的。
陳洪在那邊愣了半天才哦了一聲,然后很平靜地又問了一句:“你什么?”
謝齋舲嘆了口氣,打算掛電話。
“為什么啊?”陳洪問得迷茫。
他勸了那么多年都沒什么進展,怎么今天突然就同意了。
“總不能讓西澗縣的會長太高興。”謝齋舲隨便找了個借口。
“那我……”陳洪被這猝不及防的喜訊砸得頭暈,腦子飛速轉著,“我先去跟張導他們聊一聊,其實也沒什么好聊的,你要是愿意提供黑陶,他們不可能會拒絕……”
“洪哥。”謝齋舲打斷了陳洪的話,“我有條件的。”
陳洪一頓:“你說。”
“劇組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的。”謝齋舲說,“我不管是做顧問還是做黑陶,劉家人一定會來找麻煩。”
“這個有我。”陳洪馬上應下來,“你放心,這部劇不是幾個民間手藝人就能攪黃的劇。”
“不用你。”謝齋舲笑笑,“我就是跟你說一聲,老爺子養我十年,我還他們劉家人的人情債也還了十年,這后面的事情,就各憑本事了。”
“他們有個屁本事。”陳洪罵了一句,然后回到正題,“你想干什么?”
“教教他們什么是黑陶。”謝齋舲冷笑了一下,“別盯著個涂黑的陶器就覺得是黑陶。”
陳洪似乎是噎住了,半晌沒說話。
最后他又再三確認謝齋舲是真的會接下這個活,夢游一樣地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以后,謝齋舲就看著涂芩。
涂芩往后退了一步。
“我……”她說,“抱歉我緩緩。”
謝齋舲怔了下,點點頭。
涂芩跑去窗臺點了一支煙。
這是他們決定“試一試”后,她第一次想逃。
謝齋舲今天越界了,之前的體貼關心都是試探的、讓她舒服的,但是這次他決定做黑土顧問,這一步邁得太大了。
她知道他和劉家人的那些糾纏,能解他的為難,所以當他看著她說,這劇他跟了的時候,這里頭夾著的濃烈情感讓涂芩畏懼。
謝齋舲跟劇,對她來說肯定是好事,因為她不想和康立軒去什么西澗縣采風,因為這意味著她可以留在土礦村,面對的顧問是謝齋舲,她工作的難度直接降低一半。
可這件事對謝齋舲卻不一定是有益的,最起碼,不是他想做的。
他是為了她才答應下來的。
涂芩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嘴里爆裂開來的陳皮味道讓她頭皮麻了一下。
她不喜歡有人為了她去做點什么,尤其還是犧牲他自己意愿的前提下。
這樣會產生虧欠,會有羈絆。
可這一次,她說不出拒絕的話。
一方面,這個工作太重要,她本能地覺得康立軒危險,不想和他去陌生的地方單獨待著,另一方面,她真的不討厭謝齋舲。
這幾天的相處,她甚至更喜歡他了。
會偶爾想一想要不要更進一步的那種喜歡。
可羈絆這個詞,讓她從骨頭深處生出一股酸麻的抗拒,讓她抽煙的手都有些抖。
現在唯一讓她沒有奪門而逃的原因,就是沒有再跟上來的謝齋舲。
他裝好了門鎖,把管員的密碼發給了涂芩,然后就再也沒有上過二樓。
***
張導他們來的那天,天氣還不錯。
謝齋舲那天穿得挺正式,半領的白色襯衫,遮住了他身上的紋身,褲子是偏正式的深灰色西裝褲,甚至穿了皮鞋。
接待都是他在做,去陳列館,找老村長聊天,翻出劉景生早年的未出世過的作品初稿,幾乎張導問什么他就答什么,全程微笑服務,陳洪在旁邊驚詫得仿佛見了鬼。
同樣覺得自己見了鬼的,還有金奎。
“你要做黑陶?”晚上吃飯,一直沉默地聽謝齋舲跟張導聊劇里面的黑陶造型的金奎終于忍不住了,吼了一嗓子。
盡管今天一大早他哥就跟他說,今天把嘴巴貼著。
他也沒貼住。
眼睛瞪得老大。
就差用喊的。
謝齋舲笑著往金奎的碗里塞了一只皮皮蝦,剝著費嘴的那種。
金奎于是就沒敢繼續吼。
涂芩看了眼謝齋舲。
她這兩天除了做陶相關的話題,就沒有和謝齋舲聊過私事,她的緩一緩一直是正在進行時。
不過謝齋舲的每日一問還在進行,只是改成了微信,變成了謝齋舲的自問自答。
前天他回答的是買房那件事,他說那地方是劉景生鼎盛時期的老宅,她住的房子是他和那孩子小時候住的閣樓,不過他買下來也不是為了住的,讓涂芩放心住著,以后搬家或者拆遷,可以先考慮他這個買家。
涂芩沒有回。
昨天晚上,他又自問自答了一題,他說他對于自己做不做陶,做黑陶還是其他的,其實并沒有太多感覺,之前不做是因為覺得劉家煩,現在突然說要做了,也不完全是因為她,主要還是因為康立軒。
他說他覺得康立軒這人有點問題,后院走廊的監控拍不到康立軒房間里面,卻能看到康立軒幾乎每天晚上一兩點的時候,站在窗戶邊的影子,會站很久,超過一個小時。
而他站著的那扇窗戶,正好對著涂芩住的二樓,雖然那個角度應該看不到什么。
他還說,他總覺得康立軒那天吃早飯問他是不是不喜歡他,是在故意激怒他,因為劇組決定去西
澗縣的最后原因,就是他并不歡迎新人,把新人罵哭了。
他有點擔心康立軒的動機,所以并不想她和康立軒單獨去西澗縣,他做顧問,好歹還能在劇組里多待一段時間。
這段話很長,全是文字,涂芩看完很久沒說話,回給他一個嗯。
然后,就是今天的接待。
涂芩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緒,想逃是真的想逃,因為她甚至能看到他們之間已經產生的那根又粗又長的關于羈絆的線。
但是,也確實是感動的。
沒有人會為她做到這樣的程度,這樣,讓她都覺得有些離譜的程度。
她愛自己,是因為那是她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屬于自己的軀體和靈魂,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愛護著保護著。
可謝齋舲是為了什么?
她并沒有為他做過什么事,他們之間只是互相試探互相吸引的普通男女,他做到這樣的程度,甚至可能會改變他的生活,可他做了,云淡風輕的。
為什么?
這樣的付出,他能得到什么?
他,以后會不會后悔,會不會收回,會不會索取?
會不會發現她其實就只是一個自私的,情感匱乏并且膽小的人,沒有辦法接住這樣濃烈的情感。
“謝老板酒量不錯。”張導已經喝得有些紅光滿面了,說話就親近了很多,“其實來之前我還是很猶豫的,我覺得這種事勉強是真沒什么意思的,我們拍戲最多也就拍個半年,算上籌備一年頂天了,真沒必要為了一年的事情,太為難,畢竟這不是你的本職工作。”
謝齋舲給張導滿上酒,自己也滿上,端起來喝光。
張導于是就更滿意了,拍著謝齋舲的肩膀,很用力地拍了兩下:“你的事情,我多多少少聽到幾耳朵,你放心,你這個情我接了,黑土這部劇,跟黑陶相關的內容,一定是最專業的,我不給你們民協會丟人,該宣傳的,該科普的,一樣都不會少。”
陳洪也樂得干了杯。
氣氛非常好,連章琴都和涂芩碰了個杯,笑著低聲和涂芩說:“我們工作得好做不少了,不去西澗縣能省不少。”
涂芩也喝了一口。
康立軒在旁邊倒是一直沒說話,很體貼的幫章琴布菜,大圓桌轉盤轉到章琴喜歡吃的菜的時候,康立軒總會停一下。
涂芩注意到章琴一開始還驚訝了一下,問康立軒怎么知道她喜歡吃什么的。
康立軒露著討喜的酒窩,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觀察的,章姐喜歡吃的菜會多夾一筷子。”
章琴笑著給康立軒倒了一杯酒:“你把這功夫放在編劇上,編劇最需要的就是觀察了,你學姐這方面很厲害,跟她多學學。”
“嗯。”康立軒舉杯看著涂芩,“學姐還特別肯教人,我這兩天在這里真的學到很多。”
涂芩舉杯,和他對碰了一下,抿了口酒。
放下杯子,她抬頭,和坐在對面的謝齋舲對視了一眼。
謝齋舲對她笑笑。
涂芩也對他笑笑。
這種人很多的場合,她總會有些游離,劇組她跟了很多個,大部分都是幾個月相處的臨時同事,她的性格也不會去深交。
和章琴雖然合作過兩次,但她對章琴的感情更像是對待老師的,她會很認真地聽她的職場建議,會努力做好她分配的任務,但是私生活,她并不會和章琴聊。
所以這一桌上,她最熟悉的人是謝齋舲。
剛才相視一笑,讓她有一種游離狀態下遇到自己人的錯覺。
他知道她剛才被康立軒惡心得夠嗆,抿下去的那口酒咽下去的都是幼稚的臟話。
明明那個對視沒有交流,可涂芩知道,謝齋舲是懂的。
涂芩在謝齋舲又和張導干杯了兩次以后,也仰頭一口飲盡了杯子里的酒。
她要跟他聊聊,就今天晚上。
第57章 “你等等我。”他說,“……
可要等謝齋舲空下來和她聊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張導這一行來了七個人,兩輛車,兩個司機都沒喝酒,吃吃喝喝到八點多就準備回墨市了,謝齋舲送他們出門,在門口又聊了十來分鐘。
章琴在后頭跟涂芩交代工作,謝齋舲要做顧問,她們編劇的工作會輕松很多,但是張導對專業度的要求也會變高,所以章琴還拉著康立軒說了不少話。
好不容易把人都送走了,金奎又開始大呼小叫。
“做顧問很賺錢嗎?”管財務的人第一反應就是錢。
謝齋舲沒他,他今天喝得有些多,加上這兩天情緒一直是壓著的,喝了酒就容易壓不住火。
他現在看著站在涂芩旁邊的康立軒,就想干脆帶到山里去弄死算了。
“哥。”可喝了酒的金奎并不放過他,“為什么啊?我們是終于要和劉家人決裂了?”
摩拳擦掌。
謝齋舲掏出了膠布。
他知道金奎有很多話想說,可他現在一個都不想面對。
他只知道,涂芩被推遠了,他因為太害怕她離開而答應下來的事情,太重了。
他都不敢靠近她。
要不然還是把康立軒弄死吧。
他瞇著眼睛看著康立軒,康立軒似有所感轉頭看他。
涂芩也順著康立軒的目光看過來。
謝齋舲斂下眉眼,收起殺意,避開涂芩的目光,進了屋。
經過涂芩身邊的時候,他還特意走快了幾步。
他是真的很怕,怕涂芩突然叫住他,跟他說她不想再試一試了,也怕涂芩不叫住她,仍然像前兩天說的那樣,緩一緩。
緩到最后不了了之。
結果還沒到后院,手機就響了一聲,是微信。
他的微信除了涂芩,其他人都設置了免打擾。
他猶豫著,在進后院之前,咬牙解鎖了手機。
涂小草:【去村口抽根煙?】
謝齋舲:“……”
他每一次都猜不到涂芩會說的話,這仿佛找兄弟去村口溜跶的邀約,讓他的酒都醒了一半。
他轉身看涂芩。
康立軒已經進屋,她還站在院子里,看到他看過來,就晃了晃手里的煙。
謝齋舲嘆了口氣。
她真的永遠不會回避問題,只要自己想清楚了,就勇往直前。
***
村口那棵大榕樹已經開始長新芽,春天的山村是很美的,哪怕這樣破敗的土礦村,空氣里也有一股不知道哪里飄過來的花香。
涂芩點了一支煙,把煙盒朝著謝齋舲。
“我以為你沒有煙了。”謝齋舲抽了一支,接過了涂芩遞過來的打火機。
涂芩這幾天幾乎沒有抽煙,他以為她是真的戒掉了。
“戒煙的人身上不可能沒有煙。”涂芩叼著煙,瞇著眼睛仰頭看天。
今天晚上有銀河,隱隱約約的。
謝齋舲這是第二次抽煙,第一次抽得渾渾噩噩的,這次他嘗到了嗆鼻煙味里頭濃烈的陳皮味道,仍然很不好抽。
“我今天有問題。”涂芩沉默了一會,開了口。
“嗯。”謝齋舲手指夾著煙,沒有再往嘴里塞。
“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她看著他,“為什么要做到這個程度?”
“什么程度?”他反問。
“做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涂芩笑了笑,“我這輩子都不會為別人做到這種程度。”
哪怕是姚零零。
她們也各自恪守著各自的邊界。
“其實不是為了你。”謝齋舲又嘆了一口氣。
他酒喝多了,現在看到涂芩就想嘆氣,想跟她說,她叼著煙的樣子很像隔壁縣的二痞子。
“為了康立軒其實也算是為了我。”涂芩瞇了瞇眼,叼著的煙晃了一下。
“是為了我自己。”謝齋舲終于忍不住,伸手抽走了涂芩嘴里的煙,和他的煙一起往凳子旁邊的鐵皮上摁了一下,順手丟到了垃圾桶里。
涂芩:“……”
“我喝了酒。”謝齋舲說,“不少。”
“所以可能會一直做越界的事。”
涂芩:“……哦。”
謝齋舲又坐了回來,這次貼著涂芩坐的,兩人半邊身體幾乎重疊。
涂芩沒躲,任由謝齋舲身上的味道彌漫上來,混著空氣里的花香。
她應該也喝得有點多,暈乎乎的。
想好了想聊一聊的話,開了個頭就被他搶走了煙。
涂芩把頭擱在謝齋舲肩膀上。
謝齋舲僵著身體,忍了一秒,又嘆了口氣,松了松脊背,讓涂芩靠得更舒服一點。
“為了你自己對我好的嗎?”涂芩聲音軟軟的,煙被搶走也沒生氣,脾氣很好的樣子。
她說話習慣對著人的臉說,雖然靠著,還是把頭抬了起來,下巴擱在謝齋舲的肩上看著謝齋舲的側面。
她看到謝齋舲的喉結滾了一下,半領襯衫遮住的皮膚透出了一點點黑色線頭,是他鎖骨的紋身。
謝齋舲沒敢看她。
他本來以為涂芩今天會跟他說不要試一試了,因為涂芩這一整天看起來情緒都不太高,一直若有所思的。
結果,她好像也喝多了,腦子轉得不太快,對身體接觸開始不設防。
“喂。”謝齋舲太久沒說話,涂芩伸手戳戳他的線頭。
謝齋舲:“……”
涂芩似乎也沒想著一定要謝齋舲回答什么,她把頭轉了過去,半靠在謝齋舲身上,繼續軟軟地說著話:“我以前沒和異性親近到這樣的程度,也沒有人會為我做到這樣。”
“你挺不正常的。”她低笑,發絲拂過他的脖子。
“嗯。”謝齋舲應著,也不知道是回應她哪句話。
涂芩并不在意,繼續說了下去。
“你做到這樣,我該怎么還呢?”她說,聲音低了下去,“這樣會很討厭,會一直覺得欠著你。”
“而且,會習慣的。”涂芩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寫的時候,最怕有人對主角好。”她說,“一個習慣了孤獨的人,突然有個人對他好,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會習慣。”
“會害怕這樣的好會消失。”
“會看到孤獨。”
“會……”
她安靜了一會。
“會為了再得到這樣好,失去自我。”
“人……”她說,“不能把期待放在別人身上。”
涂芩是真的醉了,鄉里的土酒上頭,雖然她今天找謝齋舲聊就是想聊這些,但是沒有那么直白。
她到后面近乎囈語,也沒有去看謝齋舲的反應,所以她沒看到謝齋舲逐漸擰起來的眉,也沒注意到他在這個過程中,有那么幾十秒,是沒有呼吸的。
涂芩最開始以為謝齋舲是性單戀者,她看到了他們之間互通的地方。
而今天,謝齋舲發現,涂芩是對的,她的恐懼,其實和他是一樣的。
他們都看到了孤獨,所以害怕消失。
他接下顧問的工作確實就是為了他自己,太害怕了,所以他把自己放到最低,只希望涂芩帶給他的這種平靜光亮能再久一點。
他對自己沒有任何期待,認識涂芩,和她聊天,看著她翹著嘴角有些倔強有些莽撞地和他說著直白的話,她讓他心跳加速,也讓他在那一刻感受到真實。
她在陽光下有很多個光面,七彩斑斕的。
炫目里,他從來沒有發現,他們骨子里的東西是一樣的。
“我……”他有一些失去語言組織能力,張了張嘴,只發了一個音就閉上了嘴。
“嗯?”涂芩又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仰頭看他。
謝齋舲什么都沒說,他伸手摟住涂芩。
她肩膀很薄,小小的一只。
他手一直在她肩膀上來回安撫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種感同身受的苦痛蔓延開,同時蔓延開的,還有更深層的,他都不敢去想的情緒。
太像了。
那種,在這個大千世界終于找到了另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的感覺,涂芩說的那種,真實地碰觸到了孤獨的感覺。
真的遇到了,才會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孤獨。
涂芩很配合地窩在他懷里,呼吸漸沉,半合著眼。
她喝醉了。
謝齋舲仰頭看著銀河,壓著心里涌上來的沖動。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想把涂芩關起來,就在村后那個窯子里,困住她,讓她和他糾纏一輩子,永遠不要分開。
哪怕是恨,也可以。
“嗯?”他手上用了力,涂芩半迷糊著蹙眉。
“抱歉。”他迅速松手,撫了撫她的頭發。
他得去一趟墨市,去精神科掛號,那個他最討厭的精神科主任,他得去見見他。
“謝齋舲。”涂芩夢囈一樣的喊他。
“嗯?”謝齋舲低聲應。
“不要一直對我好。”她說,“我會害怕。”
謝齋舲閉眼,半晌,低頭吻了吻涂芩的額頭。
“不好。”他回答。
他終于碰到了涂芩真正的開關,所以這一次,他不想放手。
等他正常了,或者說,等他把這動不動就漂浮出去的魂抓回來塞回到身體里,他想很努力地再試一次。
抓緊她,哪怕她想跑,他也有信心拉住她。
讓她安心地窩在他懷里,讓她能一輩子都這么倔強直白,這么炫目。
“涂芩。”謝齋舲喊她。
涂芩過了一會才回了一個帶著鼻音的嗯。
“你等等我。”他說,“不用太久。”
“嗯?”涂芩眼睛瞇了一下。
“好不好?”他問。
涂芩斂下眉眼,似乎也嘆了口氣。
“好。”她說,摸了摸謝齋舲的手。
第58章 有祈求,就沒有那么絕望。……
涂芩并沒有喝斷片,她只是喝得有點蒙,對話的時候反應有點慢,聽不出弦外之音,但能感受到氛圍。
昨晚的氛圍很好。
特別親密,而且她也沒有想逃。
準確地說,昨晚她靠著謝齋舲的時候,很真切地意識到,朋友和戀人是不一樣的。
相比知己,她和謝齋舲在一起,能更明確地感覺到親密。
肌膚相貼的溫度,呼吸間濕潤又帶著點曖昧的氣息,還有莫名其妙突然加快的心跳,這些都是她和姚零零在一起不會去注意到的。
非常新奇的感官體驗,她以前從來不知道男女之間會有這么明確的和性別相關的親密感。
并不難受。
只是不知道謝齋舲要讓她等什么。
連夢里都是他干燥溫暖的嘴唇貼著她的額頭,滿鼻子都是陳木梵香的味道,還有說等等他的時候,他慣常的悲傷語氣。
但是又有些不一樣。
這次的悲傷也帶著親密,甚至有一些祈求。
有祈求,就沒有那么絕望。
這讓她覺得自己當時迷糊答應要等他的承諾,其實也還不錯。
鬧鈴響,涂芩沒睜眼,手伸到床頭柜旁邊的瑜伽墊上,動作熟練地攤開墊子,閉著眼睛爬下床,閉著眼睛開始做拉伸。
昨天的土酒還不錯,不上頭,一覺睡醒已經沒什么感覺。
這套拉伸動作從她大一學普拉提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已經是閉著眼睛就能做完的程度。
最后一個倒立動作還沒做完,房門就被敲響。
早上七點半。
“誰?”涂芩揚聲問。
直覺告訴她這人不會是謝齋舲,謝齋舲不太會在一大早找她,他似乎很在意她的睡眠時長,也知道她睡眠淺。
而且謝齋舲就算要找她,也絕對會先在微信上問一聲,她有回應了,才會敲門。
“學姐,是我。”果然,門外是康立軒。
“有事?”涂芩還維持著倒立的動作,眉心蹙了起來。
“對,有事。”康立軒難得地直白。
涂芩翻身站直,披了件煙灰色的毛線外套打開了門。
開門前還把自己的粉色睡衣用外套徹底裹了起來。
“嗯?”她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康立軒就站在門外,耷拉著臉,臉色不太好。
“學姐。”康立軒了也沒推門,就這么站在門外,“我想問問我在這里采風,主要得聽誰的?”
涂芩:“……”
早上七點半。
她還沒上班,她來采風其實還是有八小時上班制的,晚上加班是自愿,早上不是。
一大早問她這種問題。
神經病。
“你等我一下。”涂芩沒管康立軒再說什么,直接關了門,“十分鐘。”
刷牙的時候,涂芩還思考了一下,她為什么會那么不喜歡康立軒。
大概是眼神。
他有時候盯著她看的眼神,讓她感覺到冒犯,有一點點像之前的于平,只是沒有于平那么赤裸裸。
可除此之外,康立軒真的沒做什么事,來這里兩天還做了不少事,道具的資料大綱都被出來了,她看過,章琴那么喜歡康立軒不是沒有原因的。
康立軒工作能力很強。
但她還是很討厭這個人。
換完衣服打開門,康立軒還是那個姿勢站在門口。
“怎么了?”涂芩人出來以后就
把房間門關上了。
“金奎今天早上找我。”康立軒臉色很難看,“他說謝老板下個月開始做黑陶,要買土,要帶我一起去。”
“嗯?”涂芩不太明白康立軒臉色難看的點在哪,“去哪里買?”
“挺遠的,明天下午飛機過去,回來的時候得跟著車一起回,來回要四天。”康立軒說。
“你不想去嗎?”涂芩問。
他如果不去,她去也是可以的,她不討厭金奎。
“不是。”康立軒頓了頓才繼續,“我就是想問問,我之后的工作是不是都由金奎指派了?”
“昨天章姐說過謝齋舲如果愿意做顧問,我們采風的工作可以完全按照他們的工作流程走。”涂芩也頓了頓,“你如果不樂意去,買土這件事可以我去,但是謝齋舲這兩天塑形的工作得你跟著。”
“我不是這個意思。”康立軒有些急,臉漲紅了。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跟個高中都沒畢業的混子體驗生活的。”康立軒壓著聲音,“我來這里是因為學姐你,我是你的忠實讀者,我也是因為喜歡你書里面的故事,才愛上編劇這一行的。”
“我花了不少力氣才拿到這次采風機會,我來的初衷,是想要和你學寫故事的。”康立軒看著涂芩,“如果這次采風是跟著那混子跑來跑去地買土做陶,那我想申請退出。”
捏著拳說的。
涂芩瞇眼看他。
說實在的,在她眼里的康立軒不是那么孩子氣到有些幼稚的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涂芩感覺到違和。
“我教不了你什么。”涂芩說,康立軒這番話說得雖然違和,但是她暫時找不到破綻,“網絡和劇本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工作,我只是助編劇,只是多了三年的網絡電視劇資歷,也是一個新人。”
“你的工作一直都是章姐安排的,工作對接也是單點的。”涂芩提醒康立軒,“你如果對工作安排不滿意,想要退出,這些事情都可以直接找章姐。”
不用一大早地來敲我的門。
康立軒看著她不說話。
“下去吃飯吧。”涂芩準備結束話題。
“學姐。”康立軒叫住她。
涂芩轉身。
“離謝老板遠一點。”他看著涂芩的眼睛,“不然你會后悔。”
涂芩:“……”
她應該要問他為什么的。
但是那一刻他說話的語氣和看進她眼底的眼神,怨毒得讓她不寒而栗。
她也就愣怔了一秒鐘,康立軒就已經快步下樓,去了餐廳。
涂芩又在原地站了一會,才下樓。
***
謝齋舲不在。
康立軒下去之后表現得就非常正常,涂芩下去的時候他正笑著和金奎聊天,劉阿姨和金奎都被他逗得嘎嘎樂。
樂屁呢。
涂芩心想。
人剛才說你是個高中都沒畢業的混子呢。
比我之前腹誹你是綠臟辮兒還過分呢。
“涂編劇起啦。”嘎嘎樂的混子嘴角還有沒有壓下去的笑,“小康剛才在跟我說你的事呢,你之前進的劇組居然是拍神仙的啊?”
“嗯,神仙還扛著槍打外星人。”涂芩笑笑,看了康立軒一眼。
這人似乎是個萬事通,什么都知道一點。
不過知道她之前拍什么戲并不難,章琴當時還是那個劇組的主編劇。
金奎笑得更響亮了。
涂芩喝了一口小米粥,沒再去看康立軒。
劉阿姨起身去給涂芩端了一盤煎餃,還是溫熱的,放了一碟柚子醋。
“東家做的,怕被金奎這小子吃光,特意交代我你起來了再拿出來。”李阿姨笑著把那碟焦黃酥脆的餃子放在涂芩面前。
“他不在嗎?”涂芩咬了一口煎餃。
她覺得謝齋舲的廚藝似乎比劉阿姨做得合她胃口,他做的口味更清淡一些,油也少。
“一大早就去醫……”一口一個煎餃還想再吃被劉阿姨瞪了一眼的金奎話說到半截停住了,咽下餃子,非常艱難地繼續,“一大早就去一些地方了……”
涂芩:“……”
這彌補話頭的能力,差到驚天地泣鬼神了。
“去墨市了。”劉阿姨把煎餃又往涂芩這邊推了推,“下午就能回來。”
“你再吃兩個就不許吃了!”劉阿姨又拍了下滿嘴煎餃的金奎,“昨天冰箱里那半盤餃子都是你吃掉的。”
看來是不想告訴她謝齋舲去墨市干什么了。
涂芩又吃了一個煎餃,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你明天要去買土嗎?”她問金奎。
“嗯。”說到陶,金奎就嚴肅了一點,“哥不是要做黑陶么,那土附近買不到,本來這邊的礦里頭的土是最好的,可惜沒剩多少了。”
“買土這個事,我們劇組想跟著一起去可以嗎?拍照錄視頻的話都會提前問,如果你們買賣渠道不方便公開,買賣過程我們不會進去拍。”涂芩看著金奎,“主要就是想經歷一下買土的流程,過程中會遇到什么困難,做黑陶的礦土要什么特性之類的。”
金奎半張著嘴,有些困惑地點點頭,又點點頭:“我哥今天早上就跟我說過這事了,渠道都是透明的,沒有什么不能公開的。”
金奎沒想到涂芩說得那么正式,也正式思考了一下。
“你們要去幾個人?”金奎說,“我下午要買機票。”
“等開完晨會再告訴你可以嗎?”涂芩吃掉最后一個煎餃,“應該就一個人,可能我去,也可能是康立軒去。”
“……哦。”金奎看看康立軒又看看涂芩。
他本來想說如果涂芩去挺不方便的,兩人得訂兩個標間。
轉頭想他們的費用都是劇組出,金奎就閉了嘴。
“不過我哥應該是希望小康跟我一起去的。”金奎打算幫謝齋舲爭取一下,“他蠻喜歡跟你相處的。”
涂芩:“……”
這是什么話……
謝齋舲把他們試一試的事情告訴金奎了?
不太像啊,謝齋舲人前一直和她保持著正常距離來著。
“他真的很需要買下那套房子。”金奎誠懇地看著涂芩,“為了那套房,他連自己根本不愿意去碰的黑陶也碰了,涂編劇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涂芩:“……什么?”
“就你現在住的那個房子。”金奎說,“其實那地段真不算特別好的,現在房子沒有電梯的很少了,你看你每次買東西搬上搬下的都不方便。”
“我們給的價格也比市場價高了那么多。”金奎繼續說,“那錢夠你去更好一點的小區買套更舒服的了。”
“那地方其實風水不好。”
“是真的,劉老爺子在那里破產的你知道吧。”
涂芩放下了筷子。
“我不賣。”她看著金奎。
神經病!
第59章 【別怕,沒事的。】
涂芩心不在焉。
晨會的時候她跟章琴匯報了買土的事,也說了她和康立軒都可以去,康立軒如果不想跟著金奎,她可以和他交換接下來的工作內容。
她是真無所謂。
可能還帶了點和謝齋舲太親密想跑路的性單戀者本能。
可康立軒拒絕了,拒絕的由讓涂芩愣到現在。
他說:“學姐周一不是要回墨市么,來不及吧。”
涂芩扭頭看他。
章琴也有些意外:“小涂你周一要回來?”
“對。”涂芩先回答了章琴的問題,“我想把這個月的三天假調到下周一,家里有點事。”
“但是如果要買土,我不回去也是可以的。”涂芩又補充。
她還沒和章琴請假,本來是想如果這次買土需要她去,那她就不用請假了,正好可以有個由不回去。
她周一要回去這件事除了跟謝齋舲說過,沒有人知道。
顯然謝齋舲不太可能告訴康立軒,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似乎一直都是什么都知道,她之前拍的劇,她寫網文的筆名,劇組會提前結束土礦村采風的消息。
涂芩給他想過很多消
息渠道,比如知道她過去的章琴,同一所大學知道她筆名的同學,或者劇組高層。
這都是一個積極社交的人可能走的正常消息渠道。
但是她要請假這件事,她找不到正常的消息渠道。
涂芩生平第一次,在工作的時候偷偷拿出手機,給謝齋舲發了條消息。
涂小草:【我下周一回墨市這件事,你跟誰說過沒有?】
不排除是謝齋舲告訴金奎,金奎再告訴康立軒的。
謝齋舲應該是還在山路上開車,沒有回她消息。
涂芩心不在焉地開完晨會,結束后康立軒起身,她叫住他。
“你怎么知道我下周一會請假的?”她看著康立軒。
“學姐的事情,我當然都應該要知道。”康立軒說,兩個酒窩若隱若現。
他長得其實真的很陽光,濃眉大眼,鼻子有些圓潤,人中也不長,是非常和善的面相,再加上酒窩,笑起來就是那種自帶人緣的陽光男孩長相。
可他現在這個笑容,卻有種玩弄獵物的感覺,笑瞇縫起來的眼睛里面的光芒讓涂芩很不舒服。
涂芩沒有再說話,外表平靜無波地打開了工作頁面。
康立軒也沒有再糾纏,捧著他的筆記本,笑著下了樓。
涂芩捏著鼠標的手指逐漸泛白。
***
因為涂芩拒絕賣房,金奎一整天就不怎么愿意搭她,早上開完晨會確定跟他去買土的是康立軒以后,他就拎著康立軒去后面那個廢棄的燒窯場了。
他始終記得謝齋舲叮囑的,盡量不要讓康立軒和涂芩單獨待在一起太長時間。
他猜測大概康立軒也想買房。
康立軒很有錢,車子百來萬,一身名牌,前段時間還問過他這村子歸哪片管,說不定就是要買房投資。
涂芩不知道金奎腦子里的亂七八糟,她一整個早上都坐在電腦前發呆。
有一些地方很不對勁。
她很恐慌。
謝齋舲語音電話彈出來的時候,她嚇得差點把鼠標往手機上砸過去。
瞪著手機半天,她才接了起來。
印象里,這應該是她第一次和謝齋舲用語音通話。
“喂。”她接起來沒等謝齋舲說話就急急忙忙地問,“我周一請假的事情,你有沒有和別人說過?”
“沒有。”謝齋舲電話里頭聲音沙沙的,聽環境音應該是在外頭,“怎么了?”
“金奎和劉阿姨都不知道對嗎?”涂芩再次確認。
“對。”謝齋舲回答得很肯定,“你要跟我試一試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的事情,我也沒有和任何人提過。”
想了想,他補充:“只有過年那次去派出所的事情,金奎幫我接到一次派出所打來的確認電話,我跟他提過你是編劇。”
涂芩不再說話,手里捏著的玻璃瓶因為手汗變得有些黏膩,她松開了瓶子。
“能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嗎?”謝齋舲等了一會,又問。
“你……是不是在后院裝了監控,有幾個?我能看看嗎?”涂芩沒回答。
謝齋舲沉默了一會:“我晚上八點前回來,回來以后我把這段時間的監控錄像都給你。”
涂芩嗯了一聲。
“是因為康立軒嗎?”謝齋舲又問。
涂芩頓了頓,再次很輕地嗯了一聲。
“我回來之前都不會讓他跟你有單獨接觸的機會。”謝齋舲說得非常肯定,“你今天待在工作室別出去,其他的等我回來再說。”
涂芩閉了閉眼,點點頭,想起來現在是打電話謝齋舲看不到,她又應了一聲嗯。
掛了語音。
謝齋舲又很快給她發了一條微信。
S:【別怕,沒事的。】
涂芩盯著那行字很長時間。
過年被網暴的那次,謝齋舲和她說過類似的話,類似的,把她的事情攬過去并且跟她說沒事的話。
她的情緒也類似,有點四面挨不著邊的被暴露的恐懼。
那一次他們還談不上熟悉,涂芩只覺得那幾個字的安撫有些震撼,這一次,他們是準男女朋友,涂芩看到這幾個字,心境就有點不一樣了。
這個人現在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也是她信任的。
和姚零零的陪伴不一樣,這種感覺更像是依靠。
她不是一個人,她的猜測跟他說,他不會覺得荒唐。
涂芩的手指敲敲打打。
涂小草:【我覺得康立軒不太對勁,他知道太多我的事了,可我真的不認識他。】
S:【他看你的眼神也不對勁,不太像正常人。】
涂芩再次頓住。
除了依靠,還有一種自己心里壓著的一直沒敢說出口的事情被別人說出來的喜悅。
他不覺得荒唐,甚至她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謝齋舲也同樣注意到了。
涂小草:【他今天讓我離你遠一點。】
謝齋舲的語音再次打了過來。
涂芩這次接得很快。
“嗯?”她的聲音帶點鼻音。
“他具體怎么說的?”謝齋舲應該是在走路,聲音有些抖,卻仍然沉穩。
“他說……”涂芩回憶了一下,學著康立軒的語氣,“離謝老板遠一點,不然你會后悔。”
謝齋舲頓了頓。
“嗯?”涂芩再次用鼻音發問號。
“你說……”謝齋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認真,“我要是跟張導和陳洪說我做顧問要加個條件,得把康立軒這人辭了,他們會不會同意。”
涂芩張嘴:“啊?”
“會嗎?”謝齋舲問,“我就說我很不喜歡這個人,跟他在一起做事看著煩。”
涂芩:“……”
她非常驚訝地發現,這件乍聽起來很荒唐的事實際操作卻是有可行性的。
“……好像,可以。”她猶豫著回答。
下意識地想找點更常規的解決方案,畢竟康立軒嚴格意義來說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事,而且章琴還挺喜歡他的。
可是,她不喜歡。
并且非常確定這人有問題。
“晚上看完監控再說吧。”她補了一句。
“如果監控里都正常呢?”謝齋舲問她。
“那你……”涂芩說,“跟張導他們說的時候稍微委婉一些,換到別的組之類的。”
謝齋舲笑了。
涂芩也忍不住笑了。
心情好了很多,發現這件事情的解決方式其實可以那么簡單粗暴,不用委屈自己,涂芩的心情都揚起來了一點。
于是就有余力開始關心謝齋舲:“你今天回墨市做什么?”
謝齋舲這次沒有馬上說話,沉默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來……見個老朋友。”
“是和昨天晚上那件事有關嗎?讓我等一等你什么的。”涂芩又問。
謝齋舲嗯了一聲,這次應得很快很急。
涂芩笑笑沒有再說話。
謝齋舲在掛電話前,沒頭沒腦地跟她說了聲謝謝,也不知道是謝她昨天晚上答應等,還是謝她今天早上還記得昨天的醉話。
心情輕快了很多。
康立軒也真的像謝齋舲說得那樣,一整天連午飯都沒有在工作室吃,劉阿姨說金奎把人拉隔壁縣去拜訪一個做拉坯機器的老工人了。
劉阿姨說這話的時候嘀嘀咕咕的,埋怨金奎想一出是一出,弄得中飯她做了四個人的菜,結果只有他們兩人吃。
涂芩的心情于是又輕快了一點。
到了下午,謝齋舲又給她發消息,跟她說如果他提意見張導不同意,采風這段時間,他能讓康立軒沒辦法靠近她,采風之后,他應該也能想到別的辦法。
涂芩居然很有閑心地問了一句:【什么辦法?】
謝齋舲過了一會才回給他。
S:【實在不行就打一頓,再不行就多打幾頓。】
涂芩嗤地一聲笑出來,早上壓得非常難受的情緒因為這聲笑終于被釋放出來,她彎著眉眼,鎖上了手機。
很神奇。
新年被網暴那次,謝齋舲也是這樣,繞過現在去想以后,告訴她解決方法,把她的害怕一點點接下來,一點點摁到地上去。
很多事情,一旦開始考慮解決方案,似乎就真的沒有那么可怕了。
只
有無解的事情才絕望,有解決方案的事情,最多只能稱之為困難。
而且這件事也不是只有謝齋舲能幫她,她打開微信,找到了大學群,在成員列表里聯系了有可能會認識康立軒的同學。
王煒,學生會里面專門負責迎新和搞晚會的學生會干部。
***
“資料給你了。”謝齋舲坐在醫院候診大廳的塑料椅上,仰著頭半靠在墻上,閉著眼睛,“你先查查這個人。”
金五坐在他旁邊低頭翻資料。
是打印資料,一份叫康立軒的男人的簡歷,年齡23歲,不是失蹤的那個孩子年齡。
很簡單的工作簡歷,應該是謝齋舲從陳洪那邊要過來的,連身份證都是打碼的。
“要查哪方面?”金五一如既往地惜言如金。
“全部。”謝齋舲說,“學習經歷工作經歷家庭關系住址。”
金五沉默了半分鐘,嘆了口氣:“這是犯法的吧。”
“沒讓你用犯法的方法。”謝齋舲說,“你用合法的方法去問,花點錢。”
金五又嘆了口氣:“哦。”
“錢不夠了?”謝齋舲知道他嘆這口氣的意思。
“不夠了。”金五很冷酷。
“晚上讓金奎兒轉給你。”謝齋舲也很冷酷。
確實不夠了。
他得抓緊時間把這批柳葉瓶做完,后面要做顧問的話,得把這兩兄弟今年的日常花銷賺出來。
或者……
謝齋舲低頭看著手里面的藥單。
暫時,不去找那個孩子了……
第60章 “想殺了他嗎?”
“康立軒啊!”王煒的聲音很爽朗,也有些驚訝,“你問他做什么?”
“你認識他嗎?”涂芩問。
王煒那邊一陣沉默。
“是那個康立軒對吧,小我們三屆的那個,個子挺高,濃眉大眼笑起來有酒窩的那個?”王煒的聲音開始不確定,“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他什么?”涂芩的聲音都開始劈叉。
“你畢業以后談的啊,我們班都知道啊。”王煒也震驚了,“什么情況啊這是。”
“是誰說康立軒是我男朋友的?”涂芩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眼前一陣陣發黑。
“康立軒啊。”王煒還在震驚中,“我們幾個考研留校的都知道這事,班里應該大部分也都知道。”
涂芩手腳冰涼,半天說不出話。
“不是嗎?”王煒可能也覺得這事不太對,語氣也嚴肅了起來,“靠不是吧,他還有你們的合照呢……”
涂芩忍著惡心,聽完了這一出匪夷所思的自己“被談戀愛”的鬧劇。
涂芩不是合群的性格,和那位學長鬧得不愉快以后,也就不愛一起出去玩了,畢業以后連群里都不怎么冒泡,本來大家畢業都各奔東西,她慢慢地也就不再和班里的人聯絡,班級群直接設置的免打擾加折疊,一兩年都不會去翻一次。
康立軒是她畢業第二年的時候,在朋友圈里發了她和他的合照的,根據王煒說,就是他們兩個在草地里摟在一起笑的照片,配字是終于,算是官宣。
當時班級群還熱鬧了一陣子,不過涂芩那會應該在閉關碼字,那個群圈她恭喜她的消息她根本沒看,大家也就當她默認了。
再后來,康立軒朋友圈里經常會出現涂芩的身影,他是學校籃球隊的,追他的人不少,他每次都會告訴她們他有女朋友了,久而久之,大家就都知道,康立軒有個大他三歲的女朋友,他追了三年才追上的,也是漢語言系的,是個網文作家,最近在做編劇。
“他還說他是為了你才入了編劇行。”王煒越說越覺得荒謬,“我靠這到底真的假的啊,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為什么啊?變態嗎?”王煒說到這里頓了下,“我聽說他家里條件挺好的,我們私下里還以為你們兩家有生意往來呢……”
涂芩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掛掉的電話,她抖著手點開了康立軒的微信,朋友圈里都是隨處拍的風景,還有就是工作相關,這不是王煒說的康立軒的生活微信號,這是他的工作號。
王煒的微信很快給她發了一些康立軒的朋友圈截圖,都是她。
她半夜去買關東煮的照片,她去小區門口吃早飯的照片,她在家里露臺躺椅上發呆的照片,還有一些她根本沒有拍過的,不知道哪里的旅游照。
涂芩抖著手一張張點進去,一直到看到那張官宣圖。
那個草地,是她和姚零零經常去野餐的公園,她穿的那套白底黃花的連衣裙,是姚零零買給她的禮物,康立軒所謂的“官宣”那天是她生日,那天她和姚零零臉貼臉拍了合照,而現在這張合照里姚零零變成了康立軒。
照片做得非常真,真到涂芩看到的那一瞬間,都懷疑自己其實是不是真的拍過這樣的照片。
她自己沒有公開過這張照片,這照片是姚零零發到朋友圈里給她慶祝生日的。
涂芩把這些照片發給了姚零零,包括了康立軒朋友圈里的截圖。
她不確定這人現在在非洲哪個角落,能不能馬上收到這些圖片。
她現在全身都在抖,她怕的不是這些合成的照片,她怕的是那些真實存在的,她生活里的照片,她想不出自己在什么樣的環境下,被偷拍成這樣還能毫無察覺,那照片里有好幾張,她甚至是面對鏡頭的。
被謝齋舲安撫好的情緒蕩然無存,涂芩捏著手機,自虐一樣一張張存下了那些偷拍的照片,再一張張放大。
晚飯前,她接到了姚零零的電話,是越洋電話,不是微信語音。
接起來的時候,先是一陣完全空白的安靜,然后才傳來了姚零零的聲音:“這里網絡很不穩定,我開了兩個小時車找到城市才能給你打電話。”
涂芩已經發不出聲音,握著手機不說話。
“我想起來康立軒是誰了。”姚零零說,“要不是你給我發的這些照片,我還真沒往這上頭想。”
“你家門口那個便利店里面值夜班的收銀員。”姚零零說,“你看他有幾張和你的合照,穿藍色衣服的那幾張,套個馬甲就是便利店里的工作服。”
涂芩眼前一陣陣發黑,張嘴半天才問出一句:“誰?”
“你身邊有人嗎?”姚零零有點急,“你現在這個情況我不放心,你能自己冷靜下來嗎?”
“報警,有用嗎?”涂芩啞著嗓子問。
她自己都被這嗓子嚇了一大跳。
“我……不確定。”姚零零也非常猶豫,“不過先讓你同學把康立軒的朋友圈錄屏存下來,證據先留好,也讓你同學不要把這事和別人說,不要打草驚蛇。”
“報警,能抓進去嗎?”涂芩執著地問。
她記得謝齋舲說過,有一件可以遵循流程和規則慢慢做的事情,能讓她冷靜下來。
她現在急需冷靜下來。
急切地需要把那種被黏膩潮濕的膠狀物體貼著后背的感覺摘掉。
“你先別急。”姚零零在那頭非常急,聽聲音都快哭了,“我們先存證據再報警,我再幫你聯系律師,這事肯定能行,已經那么過分了,這人一定要坐牢。”
最后一句話已經帶著哭腔。
“你,在國外不方便。”涂芩使勁想讓嗓子發出聲音,“這里我來,別擔心。”
“你來什么來,你聲音都快變成唐老鴨了,你來什么來。”姚零零終于哭了。
涂芩閉上眼。
這是她們之間的安慰方式,焦慮難受分擔掉了,就會只剩下一半。
但是這一次,只剩下一半的難受,也是她沒有辦法承擔的。
她在姚零零千叮嚀萬囑咐后掛了電話,最后的幾分鐘,她是掐著自己大腿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相對冷靜,她們需要互相安撫,才不會異國哭成一團。
掛了電話以后,她就捏著手機就坐
著發呆。
很多話她根本不敢去細想,那些照片,便利店里面半夜三更會對她笑的小哥。
還有康立軒說:“學姐的事情我當然應該都知道”,她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戲弄的表情。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在戀愛。
這么長時間以來,他就在她自認為最安全的家的附近,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涂芩的喉嚨猛然抽緊,沖到衛生間里抱著馬桶一通狂吐。
***
謝齋舲趕回土礦村的時間比他說的八點要早兩個小時,工作室一樓只有劉阿姨坐在沙發上打毛衣,看到謝齋舲回來,站起來有些著急。
“涂編劇晚飯都沒吃呢,一直鎖在房間里。”她用的土話,很著急,語速很快。
“嗯。”謝齋舲徑直上了二樓。
金五一個下午就查到了一些東西,一些讓謝齋舲連檢查結果都沒去拿直接就跑回來的東西。
康立軒這個人,真的該殺了丟山里去喂狼的。
涂芩的房門緊鎖,謝齋舲沒敲門,先給涂芩打了電話。
房間里頭有鈴聲,但是沒人接。
謝齋舲在門邊坐下,給涂芩發了一條消息。
S:【我就在門口,你需要的話隨時可以開門。】
沒有回應。
謝齋舲就靠墻坐著,低頭點開了消消樂。
他很慶幸自己今天讓金奎把康立軒帶到隔壁縣去了,那個做拉坯機的老人留著金奎他們吃了一頓晚飯,晚上就睡在縣賓館里了。
他還有一個晚上的冷靜時間。
起碼不能鬧出人命。
他知道康立軒這人精神狀態應該是有問題的,因為他自己也有,身邊還有個金五,他對這些事情比較敏感。
但是他還是想得太少了,低估了康立軒。
他以為不要讓康立軒靠近涂芩,應該就沒事了,在他的概念里,做壞事總是得有接觸以后才能做的。
他沒有想到康立軒居然對外宣稱涂芩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同學,涂芩的同學都知道。
他們還有合照,謝齋舲哪怕放大看也很難看出違和感的合照。
要不是有一張是今年年三十在外地過年拍的,謝齋舲都要以為涂芩可能在某些時間點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確實和康立軒拍過這些照片。
可今年年三十跨年的時候,他們兩還慘兮兮地在小區便利店里買東西。
而且涂芩十分肯定地說過,她不認識康立軒。
消消樂又卡了一關,謝齋舲嘖了一聲,想把這玩意兒卸了重新裝一個弱智兒童版的。
身后的房門突然被打開,涂芩一臉蒼白地站在里頭。
謝齋舲站起身。
涂芩盯著他的手機。
謝齋舲低頭把手里頭的消消樂賬號刪除,新建了一個號后遞給了涂芩:“我玩得太久了,后頭關卡太難,玩了受罪。”
“新號送體力,能玩一陣子。”他說。
涂芩拿過來,學著謝齋舲靠在門邊坐下,低頭開始點。
謝齋舲在旁邊一句話沒說,就挨著她坐著。
地暖已經關了,四月份入夜了還是會有些冷,涂芩就穿了一條淡藍色的絨布睡衣,謝齋舲左右看了半天,在涂芩工作的地方拿了涂芩常用的灰色披肩披在她身上。
頭發就被他壓得有些亂。
謝齋舲忍了一分鐘,還是伸手想把涂芩的頭發從披肩里頭弄出來。
他沒有這樣幫人過頭發,但是他自認自己手指頭應該是很穩的,頭發撩起來再放下來應該是挺簡單的一件事。
但是,撩起她頭發的那個瞬間,謝齋舲看到了涂芩脖子上的紅點。
那是用力過度后才會產生的血印子,他很熟悉的紅點,他發燒過猛嘔吐的時候,脖子上就有這種血印子。
她吐過了。
她是個積極的人,在基本確認康立軒這人不太正常之后,肯定也會去打聽這個人,一個下午,她和康立軒又是一個大學里的,查到的東西可能比他查到的還要多。
她一個人躲在房間里,不知道吐過多少次了。
“想殺了他嗎?”謝齋舲很輕地放下了涂芩的頭發,問得云淡風輕。
涂芩手指一滑,把攢了好久的炸|藥給用了。
她轉頭看他。
“只要你想殺。”謝齋舲看著她,非常認真,“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