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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我們可以聊聊嗎?”

    涂芩又破戒了,剛剛戒掉幾個月的煙在元宵節剛過去一天就開始復抽。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戒煙失敗,這次姚零零不在沒人咬她,她都不知道會不會從此就進入頑固煙民行列。

    兩支煙抽完,她盯著煙盒看了五分鐘,最終還是沒把煙丟了,煙盒和打火機一股腦塞進外套口袋,起身回家。

    煩躁并沒有變少,尼古丁只讓她此刻的情緒變得木然,她低著頭沿著人行道上頭的方磚走,盡量踩著線,步伐有些跳躍,軟軟的棉鞋踩在石磚上會有沉重的悶響。

    腦子放空,所以她根本沒注意身后跟著的謝齋舲,也沒注意到突然從暗處躥出來的人。

    涂岑著實被躥出來的人嚇了一跳,人往后仰,差點摔一跤。

    那人看著涂芩,語氣陰霾:“我們聊聊!

    他比涂岑高半個頭,身形矮胖,戴著一副眼鏡,臉上有幾顆還沒有消下去的痤瘡。

    是于平。

    一張口就一股酒味。

    涂芩往后退了一步,拒絕:“我跟你沒什么好聊的!

    于平踉蹌著上前,想伸手拉她。

    涂芩縮在外套里的手已經點開了手機緊急呼叫頁面,按下撥通就可以一鍵報警加手機刺耳鳴叫。

    她不怎么怕,這里是市區又不是無人區,只是煩躁,不明白這人為什么會出現在她家門口。

    于平見涂芩一臉不屑地看著他,酒意上頭,再次伸手想拉她,這次動作很大,酒喝多了站不穩,整個人都往涂芩身上靠。

    涂芩側身躲開,拿出手機正要報警,旁邊橫插過來一個人,單手把于平拎了起來。

    于平被拽住后頸的衣服領子,整個人兩腳離地,非常驚恐又短暫地啊了半聲就因為脖子被衣服領子卡住發不出聲,整張臉漲紅了,四肢在空中撲騰,額角青筋都冒了出來。

    涂芩又被嚇了一跳,看向輕松拎著于平的謝齋舲。

    “你沒事吧?”謝齋舲問她。

    “沒……”涂芩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問,“你怎么……”

    “你先把他放下來吧,他好像快被掐死了!弊罱K涂芩找到個當務之急的問題。

    謝齋舲松手。

    于平非常戲劇化地腿一軟,用雙膝下跪的姿勢摔在涂芩面前,半癱著身體拚命咳嗽。

    涂芩愣愣的看著于平。

    她一直都不喜歡于平,這人眼睛很小,盯著人看的時候會讓人覺得陰狠,在劇組上班第一天她就被這樣陰狠地盯了一整天。

    劇組里沒人會主動招惹于平,于平表面上看起來其實也挺平和,最多就是抱怨多一點,天天一臉看不起你們這些被資本操控的走狗的清高樣。

    但是私下里,只有于平和涂芩兩個人的時候,于平就會用這種陰狠怨毒的眼神盯著她。

    非常惡心,猶如蝕骨之蛆。

    但是他除了盯著她之外沒有別的舉動,涂芩只能忍著惡心,盡量避開和于平獨處的時間。

    可于平就換了一種惡心她的方法,他會在開會她發言的時候冷笑,然后小眼睛從眼鏡鏡片里斜斜地看她。

    很多次,涂芩都想把手里滾燙的咖啡澆到這人的腦袋上。

    所以涂芩腦內幻想過很多于平悲慘的樣子,她是寫的,腦洞大,于平被喪尸圍城撕成碎片的畫面她都想過。

    但是唯獨沒想過,這人會在現實生活中,攤成一坨爛泥跪在她面前咳嗽咳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有種……突然松了口氣的爽感。

    比她收到那些道歉信的時候感覺爽多了。

    她不知道謝齋舲是不是也發現了她翹起來

    的嘴角,他站著沒動,任由于平跪趴著。

    “你……想干什么?”跪在地上的于平好不容易喘勻了氣,看著謝齋舲艱難開口。

    謝齋舲往于平這邊走了半步。

    于平的小眼睛瞪大了半倍,尖著嗓子喊:“我報警了!”

    涂芩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

    很清脆的一聲哈,然后就是收都不收不住的哈哈哈。

    于平仰著脖子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涂芩就這樣噙著笑蹲下來和于平對視,半晌,她問他:“你要和我聊什么?”

    于平不知道是不是酒醒了,眼神清醒了一些,看看涂芩,又看了看站在涂芩旁邊的謝齋舲。

    謝齋舲個子比他高很多,剛才拎起他的時候,巨大的力量差讓他此刻看到謝齋舲都會忍不住縮肩膀,沒敢站起來,就這樣癱著。

    囁嚅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其實我有話想跟你聊!狈吹故峭寇擞珠_了口,“你的編劇能力很差,寫的劇本像屎,我希望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和你合作了。”

    于平的瞳孔縮了一下,想要發作,看到旁邊的謝齋舲,又閉了嘴。

    “感覺怎么樣?”涂芩又問他,這次她指了指一直站在她旁邊的謝齋舲,“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敢這樣對你,是因為我旁邊站著個能單手把你丟出去的人?”

    這話問得連旁邊的謝齋舲都忍不住意外地挑了挑眉。

    “是不是想著以后趁我落單,一定要把這個仇報回來?”涂芩繼續問。

    于平臉色更難看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蓖寇苏f,“你以前在劇組里仗著資方背景對我百般騷擾大放厥詞的時候,我心里想的,應該和你現在想的是一樣的。”

    “我想著要把你大卸八塊,或者把你天天盯著我看的眼睛珠子摳出來!

    涂芩說得很慢,夜里涼風吹過,于平和涂芩對視,抽了一口氣,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咳嗽。

    這一次心里的不適,來自于涂芩。

    他一直以來都不太看得起這個女孩,寫網絡的,不算名牌大學畢業,走了狗屎運認識了一個編劇入了行,只知道討好主編劇,讓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瘦瘦小小一個,獨來獨往。

    他從來沒想到過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威脅力的女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會有這樣的眼神。

    涂芩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想跟我聊什么,下個劇組我一定會進去,我也一定會想盡辦法不讓你進組。我不認識資方,但是我知道資方想要什么,你之前的背景,也不過就是一個遠親的關系罷了,要不然你也不會被踢出劇組。”

    “沒了背景的你,就跟落單的我一樣,都可以任人宰殺!

    “我跟你不可能善了!

    “但是如果你不繼續惹我,我也就報這一次仇!

    “你如果繼續惹我!

    “那你就看看我為了出一口氣,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一直到涂芩和謝齋舲離開,于平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其實,也沒有人再關心他。

    他因為上次公開了劇組內部的聊天記錄,把事情鬧大兜不住得罪了不少人,想進新劇組人家聽到他的名字就直接拒絕了。

    遠方親戚那邊對他也很不滿意,本來就只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的心態把他塞進劇組的,結果害對方多花了不少公關費,已經不樂意接他電話了。

    他一下子什么都沒了,一腔憤懣沒地方出,最后把自己灌醉,選擇了看起來最好欺負的涂芩。

    結果,只得到一條被衣領勒出來的紅痕。

    他看著涂芩漸行漸遠的背影暗暗的啐了一口,卻因為涂芩突然回頭,僵著脖子不敢再動。

    他知道,這個他從來都看不起的小姑娘,從這一刻開始,也變成了他不敢惹的人。

    ***

    半夜,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到五幢這條路上很安靜,涂芩發泄似的說完那一通話以后,也沒有再說話。

    謝齋舲也一樣。

    他應該還在發燒,后腦勺卻已經不再鈍痛。

    涂芩幾乎每一次見面都會給他帶來不一樣的感覺,今晚尤甚。

    剛才涂芩說的那一通話,換成任何場景里聽到都會覺得色厲內荏或者幼稚,唯獨剛才那一刻,聽起來像是看了一場破繭而出的默劇。

    可能因為壓抑太久,也可能是因為情緒感染,謝齋舲在這一刻,心底居然也有些發泄后的放松。

    兩人的步伐都邁得不大,慢吞吞地經過小區崗亭,慢吞吞地并排走在無人幽暗的小區路上。

    偶爾,還能傳來一兩聲狗叫和嬰兒的夜半啼哭。

    “剛才……”快到五幢樓下,涂芩才終于開口,“謝謝!

    謝齋舲想說不用謝,又覺得這三個字并不能完全表達他現在的心情,于是他回答:“謝謝!

    涂芩一怔。

    謝齋舲卻沒有再解釋。

    涂芩的腳步又慢了幾分。

    半夜三更是最容易沖動的時刻,尤其對涂芩這種自制力本來就不太好的人來說。

    更何況她今天還非常幼稚地出了一口惡氣,腎上腺素飆升帶來的興奮感也還沒有完全下去。

    她有些話已經在喉間來回滾動了無數次,現在因為謝齋舲這句答非所問的謝謝,直接把智炸飛。

    “那個……”涂芩停下腳步,看著謝齋舲,“我們可以聊聊嗎?”

    這個時刻非常荒謬。

    十幾分鐘前,那個差點被謝齋舲勒尿褲子的于平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

    她說完就反悔了,搖搖頭,說:“沒事,以后再聊吧。”

    讓她再冷靜一下,回想一下前面幾次告白后的慘狀,她跟謝齋舲不太可能老死不相往來,他是她鄰居,二樓除了她,三套房子都是謝齋舲的。

    網暴事件過去以后,她現在已經沒有那么想搬家了。

    主要,三百個購物車快遞全部拆完,她也沒有了搬家的力氣。

    所以她不能說。

    涂芩找回一點點智,縮了縮脖子,用盡可能自然的語氣笑著說:“太晚了,明天還得上班!

    她往前走,謝齋舲卻停住了腳步。

    涂芩回頭。

    謝齋舲看著她,他臉色有些蒼白,神色疲倦,眼底有青灰色的黑眼圈。

    他似乎也在掙扎。

    “我們聊聊吧。”他最后開口,下定決心似的,“就現在。”

    第22章  “所以我其實挺怕你的!薄

    他們又走回到了便利店。

    在便利店小哥好奇又八卦的眼神里,他們兩人鎮定地選了兩份關東煮,端著坐到了剛才涂芩抽煙的地方。

    其實附近還有其他夜宵店,可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便利店,坐下以后就盯著熱氣騰騰的關東煮發呆。

    說了要聊聊的兩個人,各自埋頭安靜地吃了五分鐘的關東煮,都一言不發。

    涂芩是在等,等自己因為謝齋舲主動靠近而產生排斥感,等身體來阻止她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

    但是沒有。

    便利店門口的這張小桌子是圓形的,直徑大概只有半米,本來兩個正常體型的成年人面對面地坐著就會很擠,謝齋舲比正常體型的成年人還要高一些,坐下去以后曲著腿,膝蓋就超過了圓桌的中軸線,碰到涂芩的膝蓋。

    盡管涂芩能感覺到謝齋舲已經盡可能地往外坐,椅子腳一大半都已經探出臺階邊緣了。

    可總是會有些沒辦法避免的碰觸。

    從心上來說,她剛才還拉著謝齋舲仗人勢,其實是比上次在派出所更近的。

    但是這次并不排斥。

    涂芩心底嘆了口氣,是真的太晚了,智全部離家出走,沖動占了上風,有些事情就變成了命中注定。

    比如她這次的動心,注定不能和十幾歲時候那樣,隨心所欲。

    “你多高?”涂芩開口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不到一米九。”謝齋舲回答得也挺神奇,“超過一米九生活就不太方便了!

    涂芩笑了,低頭吃掉了最后一塊蘿卜,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看著謝齋舲問:

    “你知道性單戀者嗎?”

    謝齋舲呆愣半晌,重復了一遍:“性單戀者?”

    涂芩安靜了一會。

    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和剛才重復這四個字時候的語速,都代表他完全不了解這個詞。

    她以為他們是同類。

    但是也有可能他有這個問題,卻不知道這個詞。

    于是涂芩又試探了一次:“性單戀者的意思是……”

    她頓了頓,這些話說出口會有點羞恥,所以她以往都是糾結一陣子忍不住就直接告白了事。

    可這次,她不太想畫上句號,起碼不想和以前一樣不明不白地就匆匆結束。

    她想要試著給自己開一個不一樣的開頭。

    所以她又重新說了下去,為了避免羞恥,她一口氣說完:“性單戀者是無浪漫傾向譜系中的一支,指對某人產生好感,卻又不希望從對方那里獲得情感回應的人。”

    這句話很拗口,尤其是被口述出來。

    謝齋舲還發著燒,雖然不是高燒,他身體也早就能和發燒共存,可反應還是會比平常慢一點。

    所以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懂涂芩話里面的意思。

    弄懂了以后,也明白了涂芩說這句話是為什么。

    “你是性單戀者?”他蹙眉意外地看向她。

    “是!蓖寇苏f,“我是性單戀者,我不會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我對自己和他人有很明確的界限,一旦越界,我就會像上次被人人肉的時候一樣,覺得這是一種被入侵,會非常沒有安全感!

    “所以我其實挺怕你的!

    謝齋舲:“……”

    信息量太大,他還在消化性單戀者這個名詞,后面的話他根本不知道應該做什么樣的反應。

    只能先解決字面意思,她怕他。所以他把自己的凳子又往臺階上挪了挪,兩個凳腳都探出到臺階外頭,他半坐半撐在椅子邊緣保持平衡,和她隔開了更遠的距離。

    很不舒服的姿勢,但是從他的神態上看,完全看不出不適。

    涂芩笑了。

    “你很吸引我!遍_了頭以后,后面的話涂芩說起來就沒有那么困難了,“應該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很符合我的審美,如果我現在是十幾歲的年紀,那么第二次在急診室遇到你,我應該就會跟你要微信號了!

    “但是那樣結局通常都會很不愉快。”

    “只要有交集了,接觸了,深交了,你對我表現出來的任何善意地接近,我的反應都會異于常人!

    “就像上次在派出所那樣!

    “所以我在避開你!

    “一方面是因為我這種行為對于你來說是一種困擾,你幫過我很多忙,完全陌生的時候,你也會特意停下車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在我這里,你是個很不錯的人,不應該被我這樣忽冷忽熱地對待!

    “另一方面……”涂芩把玩著手里一次性筷子的外包裝,“你給我的感覺有些……奇特,我一開始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性單戀者……”

    謝齋舲其實已經開始后悔,不應該選在這個時間點和她聊一聊。

    她現在說的每一句話,他都得花時間重新拆解消化。

    但是涂芩是個開了話頭就會把話說下去的人,她是文字工作者,她組織文字的能力很強。

    她沒有給他太多思考時間,所以謝齋舲只能先回答最簡單的問題,他說:“我,應該不是性單戀者。”

    “嗯!蓖寇祟D了頓,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謝齋舲:“……”

    他是真的一直覺得涂芩這人很奇特,可一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之前還是把涂芩想得太單一了。

    她很勇敢,也很坦誠。

    她身上的色彩太迷人,讓人炫目。

    對比之下,他今天本來想要跟她說的那些話,就顯得非常……不真誠。

    涂芩一口氣說完了前因,捏著一次性筷子準備進入今天的重點:“今天在遇到你之前,我很煩躁!

    “雖然不完全是因為刻意避開你這件事,但是這件事確實對我的情緒造成了一些不良影響。”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今天能夠遇見你,我就把我的問題說出來!

    說完這些,涂芩放下了一直在擺弄的一次性筷子,看著謝齋舲。

    “如果今天遇到你,我應該要跟你道歉,在派出所突然轉變態度,是因為我在傾訴完自己的負能量后,不知道應該怎么去處接下來的對話,也害怕因為這樣的接觸會讓我對你的感情更深一步,我感覺到無法掌控,所以我選擇了逃避!

    她在緊張,所以背脊挺直,說話語氣很穩,表情平靜。

    并且在說完這些之后,沉默了很長時間。

    謝齋舲沒有插話,他安靜地等著涂芩組織好語言把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

    涂芩沉默了能有一分鐘,才繼續開口。

    “我們住得太近了,像今天晚上這樣的事情總是會發生的,在小區里附近生活區偶遇,看到對方遇到麻煩幫一把,這些都是很正常的社交!

    “所以……”長長的鋪墊之后,涂芩就又開始沉默。

    謝齋舲仍然安靜地等著她把所以說完,一點不耐煩的樣子都沒有。

    她那么長一段亂七八糟的發言,謝齋舲聽得都很認真。

    他真的是個非常非常不錯的人。

    “所以,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和你有正常的社交的!

    “就是……像之前那樣!

    “如果再遇到上次在派出所那樣的情況,我控制不住想跑,你就和上次一樣就行,我自己調好了就好了!

    性單戀是她的問題,她把自己的問題透明給他看,如果他能接受,他們就繼續做朋友。

    做了朋友,再試著慢慢摸索前進。

    這是她猶豫了好多天才想要說出口的話。

    欣賞和吸引有很多種,他們認識時間不長,她其實并不能準確地判斷她對他的欣賞是因為彼此某些莫名其妙的默契,還是因為異性相吸。

    就算是因為異性相吸,謝齋舲也不應該是她的告白對象。

    因為她不想和謝齋舲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處方法。

    剖析自己,把選擇權交給謝齋舲。

    她忽冷忽熱的問題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至今為止,能接受她這個問題的人只有姚零零。

    謝齋舲還是沉默。

    涂芩安靜了一瞬,突然想起來:“你之前想要跟我聊什么?”

    她問完就開始不好意思,赧然的笑:“抱歉,我剛才說得那些話有些難以啟齒……得……一口氣說完!

    “沒事。”長久沒說話的謝齋舲清了清嗓子,“不用道歉。”

    “那你……剛才想跟我說什么?”涂芩問。

    坦白后這幾天一直壓在她心里的不舒服消掉了一大半,說話的語氣也輕松了不少。

    謝齋舲低頭想了半天,沒找到可以讓自己坦誠的說法,只能把心里打好的腹稿說出來,那個非常不真誠,非常官方的腹稿。

    他說:“我本來是想跟你說,我要搬回工作室去了!

    涂芩怔住。

    “我買這房子并不是因為特別愉快地記憶,只是一個承諾!敝x齋舲接著說,“我在這個地方很難睡著,之前留在這里是因為工作室那邊不太方便住人,現在那邊都處好了,我應該這幾天就要搬過去了。”

    今天處掉于平,他覺得自己最多再偷偷跟涂芩跟兩三天就差不多了。

    他得走,尤其是聽到涂芩說了這些事情后。

    她是個一旦對方產生感情回饋就會立刻掉頭就走的性單戀者。

    而他,是一個一旦產生親密關系,就無法和對方分開的分離焦慮癥患者。

    他的情況很嚴重,分離對他來說不單單只是發燒焦慮那么簡單。所以他一直在避免那些會和人過分深交的情況。

    他所有社交,包括金奎金五,都是他心出現問題前認識的,出現問題后,他幾乎就沒有新社交了。

    涂芩是個例外,從他主動跟她要微信號那天開始,就一直是個意外。

    而他,沒有勇氣開口告訴她。

    第23章  “快要接近我想像的幸福的……

    三天后,謝齋舲搬走了。

    那天兩人“聊聊”的結果非常尷尬,涂芩剖析自己的前提是因為她覺得他們

    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以為他們還會繼續相處。

    可謝齋舲一開口,這個前提就沒了。

    涂芩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謝齋舲是曾經說過他在這里就住幾天這樣的話的。

    可連金奎都一起搬進來了,涂芩就以為他們是打算長住了。

    尷尬之后,就是長久地沉默。

    涂芩從沉默中,讀懂了謝齋舲委婉地拒絕。

    于是,他們就再也沒有了交集。

    說是沒有交集也不完全是,謝齋舲搬走之前送給涂芩一個十厘米大小的陶瓶,一個非常精致的灰色陶瓶,說是工作室今年送給客戶的贈品,很適合放在走廊那個鐵架子上。

    涂芩收了,回了一個玻璃瓶給他,也說是自己買東西滿減送的。

    當然,他們都不知道,謝齋舲送的那個贈品陶瓶是他去年工作室研究新品的時候做的非賣品,因為燒制工藝過于復雜算完成本價就被金奎強制下線了,孤品,只有一個,上頭印了謝齋舲最值錢的那個落款劉謝;而涂芩送的那個藍色玻璃瓶是某游戲年終周邊,全球限量四個,拍賣市場拍到五位數。

    “哥,你說她知不知道我們是做陶的啊?送個玻璃瓶算怎么個事!”金奎背著手看著工作室倉庫兼展廳陳列柜里放著的那個突兀的藍色玻璃瓶,一邊嘖嘖嘖一邊又忍不住用放大鏡看玻璃瓶里面的花紋,“這玻璃燒起來很費功夫吧,我看里頭的紋路像是手工的!

    夸完又找補,嘖嘖的:“玻璃做的東西就是討巧,延展性高能折騰的東西多。”

    “你離陳列柜遠一點,別把口水噴上去!敝x齋舲頭都沒抬,語氣淡淡的。

    “……”金奎無語,“我離著一米遠呢!”

    “不過這東西不是說只是個贈品嗎?你放這陳列柜里會不會太突兀了,它旁邊那個罐子是林老師的收官作吧!苯鹂f完了又忍不住靠近,嘀咕,“這玻璃瓶形狀太普通了,胎也厚……”

    謝齋舲沒他,拿著手機頭也沒抬。

    金奎又嘀咕了幾句玻璃制品不夠古樸,手感不潤沒有人文之類亂七八糟的點評,謝齋舲仍然頭都沒抬。

    “哥你在看什么,早上起來看到現在了!苯鹂滩蛔愡^去。

    謝齋舲在看網頁,金奎湊過去只看到什么性,什么戀的,還沒開口,就被謝齋舲用膠帶糊了嘴。

    “下午跟我回村里去!蓖忸^有外賣到,謝齋舲鎖屏站起身。

    金奎扯下膠布,糾結了半秒剛才那一堆槽點應該先吐槽什么,然后扯著嗓子嚎:“哥你看的是什么東西啊!都成年人了也不是說不能看,但是現在一大早哎!早飯都還沒吃!

    謝齋舲:“……”

    “還有我們回村干什么去?”金奎追了出去。

    “挖個坑把你埋了!敝x齋舲涼涼開口,把剛接來的外賣丟金奎懷里。

    ***

    涂芩空出一個玻璃瓶的格子拿來裝那個陶瓶,她對陶不了解,只是單純覺得這東西線條比她在市面上看到的陶瓶流暢很多,摸上去手感溫軟,挺有意思,值得一個單獨的空格。

    只是一個灰禿禿的陶瓶放在五顏六色的玻璃瓶里有些突兀,涂芩歪頭看了半天,眼不見為凈地合上了陳列柜的門。

    謝齋舲應該真的不是性單戀者,因為性單戀者不可能不知道他現在這種行為,對性單戀者來說其實是一種勾引。

    想要靠近的時候把她推開,會讓她更加陷入。

    好在謝齋舲并沒有跟她玩欲情故縱那一套,他搬走之后就沒有再回來過,聽物業說他把家里鑰匙給了物業,讓物業每周過來開幾天燈,天氣好的話幫忙開個窗,幫房子通通風。

    他不再過來,他們就這樣斷了聯系。

    涂芩偶爾會蹲在陳列柜面前看那個灰色陶瓶,那東西古樸安靜,像是第一次見到謝齋舲的時候,他穿著熨燙服帖的黑色立翻領襯衫站在深秋里的樣子。

    有些悵然,但生活仍在繼續。

    現代仙俠劇組殺青,涂芩連載了兩年的文完結,編輯給了個很不錯的推薦位,她在圈內小小地火了一把,簽了出版,在家閉關改了半個月的出版稿。

    姚零零是在涂芩閉關兩周以后出現的,晚上一點多,她給涂芩彈了個視頻通話。

    “寶貝兒,下來!我們去吃燒烤”姚零零穿著一套帶螢光的沖鋒衣,風塵仆仆,笑著對涂芩拋飛吻,背景是涂芩家樓下。

    涂芩抓了件外套就跑下樓,看到姚零零第一件事就是往她身后看。

    姚零零帶著兩個超大行李箱,一個人站著,笑容特別燦爛。她也沒有看涂芩,抬頭看著二樓亮著的燈。

    然后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拿了個行李箱就往燒烤攤走。

    燒烤地點就在便利店旁邊,兩人和老板都很熟,熟門熟路地挑了個角落的位子。

    都坐定了,涂芩先開口:“一個人回來的?”

    “嗯,他還有工作!币α懔汩_了啤酒,先喝了一口,卡了一聲,抖抖肩膀,跟貓一樣。

    狀態很好,眼底眉梢都是之前視頻里面飛揚的樣子。

    涂芩于是放了心,又問:“你們就打算這樣異地戀啦?”

    姚零零的工作得四處跑,年底去了非洲,可能在家里休息一個月就得又飛去其他地方了。

    所以一開始,涂芩并沒有把姚零零這次的新戀情當真,畢竟這人每次戀愛時長都很短。

    但是這次,她真的覺得有些不一樣。

    姚零零熱戀期很少會和男友分開,而且也很少有情緒那么穩定的時候。

    “我簽了約!币α懔憬o涂芩也倒了酒,“應該會在非洲待五年。”

    涂芩:“?”

    “所以我這次回來是去找我媽領死的,領完就回開普敦。”姚零零又灌了一口啤酒,和呆若木雞的涂芩碰了碰杯,“把嘴合上,鎮定一點,我還指望你幫我說服我媽呢!”

    “你先說服我。”本來還不太想喝酒的涂芩受到了巨大驚嚇,狂灌了幾口啤酒才冷靜了一點,“你別跟我說你留在非洲是為了男人!

    “不是!币α懔憬忾_隨身帶著的相機包,調出相機里頭的照片給涂芩,“我是為了這個!

    涂芩接過。

    單反的取景框并不大,姚零零不是裝備黨,平時花錢的都是鏡頭,這單反還是涂芩第一本連載完結結算后給她買的,兩萬不到,因為常年戶外折騰邊角都磨白了,但是取景框擦得很干凈,涂芩一眼就被里面的照片吸引了。

    不大的取景框里面是色彩飽和的新世界。

    姚零零是拍風景出名的,她的照片很有風格,大部分都是大色塊和線條堆疊,有點像油畫,視覺沖擊力很強,會讓人看到旺盛的生命力。

    涂芩幾乎是看到這些照片的第一秒,就解了姚零零會選擇待在那里,這里的風景太適合她了,每個取景框里的照片都能被姚零零烙上自己的印子。

    “那地方拍照太苦了,只能趁年輕去。”瘦了一大圈,臉上還在脫皮的姚零零嘆息,“如果不拍透那里,我會遺憾一輩子!

    沒有提到她的新男友,她滿眼都是風景。

    “除了苦,那邊沒有缺點!

    “我在那邊很安心,那邊沒有任何一個景色會讓我想起墨市,我在那邊像是個全新的人!

    “我簽了五年,五年后我和他如果還在一起,他就和我一起回國!币α懔憷^續笑著。

    老板把燒烤串端過來,姚零零挑了一串青椒吃。

    涂芩把相機塞回到姚零零的相機包里,拿了一串雞軟骨嚼著,沒說話。

    姚零零這個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

    姚零零漂亮得很客觀,不靠氣質不靠打扮單純靠骨相就能打敗百分之八十人類的那種客觀。

    但是她一直都是不自信的,她沉迷戀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男人在追求她的時候,會給她很多肯定,會一直夸她。

    所以姚零零會非常珍惜她被夸的那些地方,比如身材比如外貌比如頭發。

    這是涂芩第一次看到姚零零頂著脫皮的鼻子完全素顏還能笑得眼底有光的。

    “你什么時候去找你媽?”涂芩問,“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喜歡姚零零現在這個樣子,不管她是因為南非的風景還是

    南非的男人,她變成這樣,總是比以前那樣好很多的。

    “你不會舍不得嗎?”涂芩答應得太快,姚零零一邊感動一邊不爽,“你個沒良心的,我那箱子里一大半都是給你帶的禮物。”

    “舍不得啊!蓖寇苏f,“但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姚零零:“什么樣子?”

    涂芩:“快要接近我想像的幸福的樣子!

    這樣很好。

    那天晚上,喝了兩罐啤酒的酒量很好的姚零零一直紅著眼眶。

    “那你呢?”姚零零問她,“我看二樓其他屋子的燈都亮著。”

    “保安開的!蓖寇苏f,“不過挺好,省得我那個小窩老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亮著!

    姚零零于是揉揉她的頭發。

    “我下周要去新組啦!蓖寇诵χ鴵Q了話題,“上星劇哦,據說下周一去的時候開會的時候有一半都是市里面來的領導!

    “嘖嘖嘖。”姚零零搖頭,“你要是以后紅了,記得給姐妹我一杯羹,我那五年約賤價賣的,得窮一陣子了。”

    “我這次進組也是賤價進的,今年一年都在這個組里,錢還不夠我一個月連載的……”

    “嘖!”姚零零舉杯,“碰一個吧,為了咱們倆的年少輕狂!

    兩個啤酒杯在空中晃了一下,清脆地一聲匡。

    第24章  陶器之王!

    姚零零只在墨市待了四天,被她媽媽追著打了兩天,半夜和涂芩一起拎著行李箱跑去酒店又住了兩天。

    不過姚零零媽媽最終還是同意放女兒遠行,代價是姚零零回來前別想叫她媽媽,她直接把姚零零拉黑了。

    這事姚零零早有心準備,雖然郁悶倒是沒有太難受。

    難受的是涂芩。

    送姚零零上飛機以后,涂芩蹲在機場的抽煙室里抽了幾支煙。

    她為姚零零現在的狀態開心,卻也覺得有些惆悵。

    她沒有找到姚零零這樣的想,沒有遇到讓她拋下一切去追求的風景。她羨慕姚零零的熱忱,姚零零說她們都年少輕狂,可涂芩知道,她沒有好友那樣的勇氣孤注一擲。

    她今年二十六歲了,青春即將很平淡地逝去,這種認知讓她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

    很偶爾才會拜訪的孤獨感襲來,她在想,三十六歲的時候,她會不會仍然也是這樣孑然一身。

    所以當天晚上,涂芩失眠了,并且在凌晨三點多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刻又給自己下了一碗水餃,這次白胡椒粉加太多,吃的時候眼淚跟哭了一樣往下掉。

    吃完,她慣例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端著去了陽臺。

    去的時候她還在想上次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點看到了蹲在銀杏樹下的謝齋舲。

    她最近偶爾還是會想到謝齋舲住在這里那幾天發生的事,最深刻的肯定是便利店門口那碗關東煮,這是她想起來仍然會覺得尷尬的事情。

    但是關于謝齋舲這個人,她其實已經很少想起來了。

    只是在喝茶或者發呆的時候,會好奇他身上奇怪的梵香味道到底是哪里來的。

    今天凌晨,她難得地又想起謝齋舲這個人,她能很清楚地想起他發燒時穿的那件咖啡色半領毛衣的花紋,很低調的菱形紋。她有一件差不多款式的煙灰色男士毛衣,買了很多年,洗得很舊很軟,平時出差會帶上當寬大外套穿。

    記憶很具體,包括氣味和溫度,包括謝齋舲蹲在樓下那棵銀杏樹前摸索的樣子。

    他在找什么?

    他說他買這里的房子是為了承諾,他說這里的記憶并不美好。

    這些不美好的記憶,是不是還包括了這棵銀杏樹。

    想得太入神,涂芩被滾燙的決明子茶燙到舌頭,她嘶了一聲,重重地放下玻璃杯,套了件外套下了樓。

    她神經了。

    她再一次在心里念叨自己的口頭禪。

    這下不止她自己覺得自己神經了,路過的人看到個女人半夜三更抱著銀杏樹,估計也能嚇神經。

    但是不看,她今天晚上肯定睡不著。

    二月的夜風很涼,涂芩一開始還很矜持地遠遠站在樹旁邊用手機閃光燈照著看,看了一圈沒看出什么以后她就縮著脖子貼著樹皮看,又看了十幾分鐘,她掏出了外套口袋里的手電筒。

    反正都神經了,一點點神經和非常神經的區別也不是特別大。

    涂芩咕噥著,干脆學著謝齋舲之前的方式,半貼在樹邊,貼著樹皮一寸寸摸過去。

    銀杏樹是很長壽的,保護得好活上上千年都有可能,這棵樹旁邊有一塊小牌子,涂芩看過,還是棵很年輕的小樹,一百年都不到。

    可這樹的樹皮已經龜裂得很有歲月痕跡了,稍高一點的地方還有幾塊看起來像是被人為剝掉樹皮后重新長出來的新樹皮,涂芩摸著粗糙堅硬的樹皮,在縫隙里查看沒有被龜裂樹皮包裹住的樹干。

    有幾塊裂口大的黃色樹干上有一些痕跡,仔細辨認,有些像是刻上去的字,因為歲月也已經風干成了銀杏樹的花紋。

    涂芩踮著腳辨認。

    可能是心作用,她在某塊樹干上看到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謝字,非常稚嫩的字體,言字旁已經模糊,只能看到一個射,其中寸字旁還跑到了天邊。

    再后面,就只看到一個王字,這個字很好認,因為寫在龜裂的樹皮邊緣,被保護得很好。

    她伸手想把樹皮剝掉一點看看王字后面還有沒有其他的字。

    按照這個字體稚嫩的程度,這行字如果是謝齋舲是王八蛋就很合了。

    可惜,涂芩把眼睛珠子都快瞪出來也沒找到王后面的字。

    所以謝齋舲是王。

    涂芩腦子里冒出這個神經的念頭后把自己都逗樂了。

    她一邊笑一邊又開始找其他的樹皮縫隙。

    手指劃過銀杏樹的背面,她在另一塊空隙很大已經有些泛白的樹皮上又看到了一行字,這行字比謝齋舲是王那行字清楚,能辨認出是一個句子,但是字跡模糊,和剛才那一行字比,這行字看起來不太像是小孩子寫的,字有結構有筆鋒似乎還是繁體字。

    就是有點高。

    涂芩踮腳拍了張照,靠在銀杏樹旁把那張照片放大。

    依稀看到一個繁體的劉字,后面跟著的字,像是齋舟,舟字連著一團樹節,再后面,就看不清楚了。

    涂芩蹙眉,把這行字又看了一遍,劉字很好辨認,繁體本來就筆畫多,這個字結構不容易辨認成其他。

    齋字不太好辨認,但是有謝齋舲這個名字在前面,這三個字怎么看怎么像是劉齋舲。

    謝齋舲以前叫劉齋舲嗎?

    再聯想到劉家人在劉凌旭葬禮上的態度,涂芩的眉心就一直蹙著。

    這個地方,是謝齋舲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他和劉家人是什么關系?

    他買這個房子,又是為了什么承諾。

    這種時候,涂芩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腦洞,從王開始,一個貍貓換太子故事的前因后果就成型了。

    成型以后再套上謝齋舲身上像是有厚重故事感的氣質,就莫名地覺得特別貼合。

    所以劉家人那么討厭謝齋舲,是怕他回來奪王位。

    ……

    誰的王位?

    陶器之王!

    涂芩悶聲笑,把外套拉緊了一點,在自己的想像更加神經之前縮著脖子跑進了單元樓。

    ***

    二月很快就過去了,墨市從二月中開始就一直斷斷續續地下雨,涂芩最后一次出門就是送姚零零去機場,再之后,就是出門去參加新劇組幕后主創的碰頭會。

    這次碰頭會比上次聚會正式很多,租了一個酒店的大會議室,劇組導演編劇全員到齊,市里面也來了兩位領導,一位是宣傳口的領導周主任,一位是墨市民間藝術家協會會長陳洪。

    這兩位領導都不到五十,沒什么架子,和總導演徐總很熟,會議氣氛比涂芩想像的要輕松一點。

    但

    也挺嚴肅的。

    她這幾天已經把這部劇的背景都詳細了解了一遍,這劇是為了明年國慶獻禮系列劇里面的一部,劇名叫黑土,八十集體量的歷史大劇,背景橫跨了一百年,主要是講述大家族在歷史洪流里的興衰史的。

    主角是根據真實人物改編,劇里面姓徐,靠著一手祖傳的黑陶手藝興家,戰爭期間幾個兒子都夭折了,最后家道中落,一直沒有培養出合適的繼承人,建國后又被親戚坑光了家財,賣掉了祖宅,消失在了歷史洪流里。

    而他那些仍然堅守的子孫后代,再次靠著黑陶手藝逐漸興家的故事。

    因為跨時很長,中間有好幾件歷史大事都需要單獨取材,走訪相關部門取得拍攝資格,黑陶相關的專業知識也需要詳細采風,導演就把編劇和助導演分成了幾個組,章琴和涂芩被分到了黑陶組。

    一直被于平看不起,覺得就是靠資歷靠拍馬屁混日子的章琴在這個劇組里一點都看不到拍網劇時偶爾閑散的樣子了,她干凈利落地分好了自己小組四個人,兩個小編劇沒什么經驗,一個剛畢業,一個之前的工作經歷就是劇本打印,所以章琴把圖書館取材、網上尋找文獻這類簡單的不用和人溝通太多的活交給了他們,東西不少,她確定這兩人都解了任務后才放心,讓他們明天把工作計劃交上來,資料每周一次。

    然后,就是比較棘手的采風工作。

    為了讓劇本核心內容黑陶制作能夠專業并且深入,黑土劇組有三個月黑陶實地采風的工作安排,負責安排這件事情的人是墨市民協會會長陳洪。

    導演把這活分給章琴主要原因就是陳洪和章琴是舊識,章琴之前做過一個神話故事的主編劇,那時候和她合作的人就是陳洪。

    章琴事先知道這事,上周就和涂芩說過這事,說實地采風應該會很辛苦,不過能學到東西,涂芩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

    三個月而已,她進這個劇組就是為了堆經驗的。

    分組后,陳洪就把章琴單獨叫了出去。

    章琴猶豫了一下,帶上了涂芩。

    “人安排好了嗎?”陳洪一開始沒有特別在意涂芩,他最近因為安排采風的事情正焦頭爛額,黑眼圈非常明顯地掛在眼睛下面。

    “我和這位,涂芩,網劇編劇和資深網文作家!闭虑侔淹寇送懊嫱屏艘幌隆

    “怎么……”陳洪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年輕女孩,頭更痛了,“你們兩個女的?”

    “不是……”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有歧義,他又追了一句,“采風的地方在山里頭,到時候還得下礦,你們兩個女生會不會太勉強了?”

    “而且那地方住宿條件很差,網絡也不好……”陳洪又繼續解釋,“網文作家的話,是不是得要連載什么的?不合適吧?要不跟徐總導說說,換個男編劇去?”

    章琴面上一點情緒不顯,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組里四個都是女生,徐導把我分到黑陶組,想來應該也是知道我會帶著女生去采風的。”

    陳洪只覺得自己的黑眼圈更重了一點。

    “至于連載……”章琴看向涂芩。

    涂芩也很平靜:“我連載結束了,新文應該會等到這部劇跟完才會開始,上不上網對我沒什么影響。”

    章琴于是就沖陳洪攤手:“看,沒問題了!

    陳洪:“……”

    他想到之前跟謝齋舲溝通采風的事情被謝齋舲面無表情地連人帶東西都丟了出去……

    一點舊情不念,一點面子不給。

    ……

    地獄開局。

    第25章  她印象里的謝齋舲很好說話……

    “是這樣的……”陳洪索性推開了會議室旁邊的一個小廳,把章琴和涂芩拉了進去,擦了擦額角不存在的汗。

    想了想,掏出煙,給章琴遞了一根,又看看涂芩。

    涂芩接過煙,道了謝。

    三人開了窗,分別點了煙。

    “我們市做陶的有,正經專做黑陶的地方卻一個都沒有。”陳洪嘆了口氣,“劇里原型的子孫倒是真開了個黑陶廠,但做的東西不行,效益起不來,去年改了經營項目,開始接外貿單做白瓷了!

    “其他地方呢?”章琴之前就知道這事,不過當時陳洪的態度像是能解決的,不像今天那么焦慮。

    “流派不一樣。”陳洪擺擺手,“本來沒用老爺子做原型的話我還能找其他地方談談,但是老爺子做黑陶的手藝特殊,別的地方做出來的不是這個味。咱掛了個顧問的名,不能做出這種張冠李戴的事鬧笑話。”

    章琴吐了一口煙,沒接話。

    她知道陳洪這人的脾氣,不可能真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多就是事情比較麻煩,這劇靠山硬,真要有解決不了的麻煩,制片方那邊早就出手了。

    涂芩在旁邊抽著煙也沒說話。

    她一個助編劇,上周才剛知道這劇的大概劇情,碰頭會上只配拿個本子在旁邊做記錄員,她聽得云里霧里,只能努力把煙圈吹到窗戶外頭,免得這個不大的廳看起來像火災現場。

    果然,沉默了半天,陳洪嘆了口氣又開了口。

    “其實老爺子是有嫡傳弟子的,那手藝別說他們家族,就算老爺子在世,估計也就差不多能打個平手!

    “但是這孩子不是老爺子他們家的孩子,是老爺子接回家養的已故礦工的小孩,本家不待見,再加上一些說不清楚的恩怨,后來就不讓他做黑陶了。做一次上門鬧一次!

    “官司也打了不少。不過這事到底是本家不占,那孩子脾氣倔,那么多年也就真沒碰過黑陶!

    “我本來的意思是藉著這次電視劇的機會,我們民協介入幫他把這事解決了,墨市考古挖出來那么多黑陶,史上還有那么多有名的黑陶匠人,咱們市里總不能一個能拿出手的現代黑陶都沒有,他那么好的手藝就這樣放著也是一種浪費。”

    “但那么多年了他和本家夾在中間的事情一時半會都說不清,他很排斥頂著老爺子徒弟的名,我去了一次,沒成功……”

    “本來這次采風就是去他那邊,一個土院子,客房有,生活設施也還算完善,但是如果他不同意,你們可能就只能暫時先住在村子里,還能去礦上看看,那村邊的礦土以前是非常適合做黑陶的,只是挖得差不多了,一直空著打算做個博物館。”

    “那孩子那邊,我再去幾次!标惡檎f,“采風三個月,總能說服他的,到時候你們再過去,你們看這樣行不。”

    “實在不行,你們就跟我一起去勸勸!标惡榻K于說出了核心需求,“他這人雖然軸,脾氣也不好,但是有外人在總歸會好些……”

    “所以我說最好能來個男孩子……”陳洪又把話繞了回去,“萬一不行,男孩子能厚著臉皮擠到他家,天天住著總能培養一點感情!

    章琴終于忍不住了,不想再在涂芩面前給陳洪留面子,嗓門一下子就大了:“……兩個女生好歹還能艱苦一下擠一間房,就你給的那個采風村子,能空出兩間房出來?還男孩子!你想得怎么那么美!你現在去給我找一個愿意在那個鬼地方待三個月的年輕男孩子出來,我編劇費跟你對半分!”

    陳洪:“……”

    涂芩:“……”

    ***

    涂芩對自己即將要采風三個月的那個村子其實不算陌生,那地方雖然離墨市直線距離不算遠,但是開車要四個小時,那四個小時全是山路,村子得繞過墨市旁邊的環山,翻過幾個山頭才能到,非常偏。

    姚零零最早拍星空就是去那個地方拍的。

    用她的話說,那村子就十幾戶人家,里頭有活人的就四五戶,剩下的屋子隨時可以當成鬼屋營業。

    所以她去之前跟姚零零打了半天視頻,收拾出兩個大箱子。

    “你那

    個驅鬼的平安符多帶兩個,放皮箱里!币α懔愕鹬舭籼,翹著腿,靠著她的男朋友,“還有手電筒,用那種一照就能把月亮嚇死的,不然不趕鬼!

    “真有鬼了我就倒立給鬼看!蓖寇送渥幼钕旅嫒べ|。

    “……嗯,你到時候還能跟鬼比賽誰倒立著跑得快。”姚零零翻了個白眼,湊近鏡頭,“少女,你左邊箱子里那個棕色的木箱是個什么玩意兒?”

    涂芩假裝沒聽到,往那個木箱子上遮了一件外套。

    “你個神經病把瓶子帶山里去干什么?”姚零零傻眼了,“你不是說進村了是和主編劇睡一間房的嗎?你瓶子拿出來的那個瞬間,我怕你工作就沒了。”

    “……”涂芩往木頭上敲了三下抵擋了姚零零的烏鴉嘴,“我就拿了一個,要去那么久,我得帶個摸摸瓶!

    這三個字組合太奇怪,一直只給女朋友當靠枕的男人從手機里抬起頭,也跟著看了視頻里的行李箱一眼,意識到這是女孩子的箱子,馬上又別過眼去看手機。

    “你看你這虎狼用詞把外國人都嚇著了。”姚零零糗她,卻也沒有特意去跟男朋友解釋涂芩的怪癖,很自然地換了個話題,“我之前跟你一起買的那個羊毛褲子多帶幾條,那邊晚上齁冷的,聽你說的條件肯定也沒空調!

    “哦對了,還有熱水袋,你家沒有的話你去我家拿兩個,就玄關的柜子里!币α懔阆肓讼,起身去桌子上寫了一個紙條,“這紙條我一會拍給你,你去我家把那些戶外用品都帶上,拿兩份,給你那個主編劇也帶一份。”

    “好!蓖寇藳]跟她客氣。

    “順便幫我把房間里那一箱子東西寄到轉運點!币α懔阈ξ。

    “……你上周不是才寄過一次!蓖寇说皖^在自己隨身帶的幾本素材本,隨口吐槽。

    “東西不一樣,這個重。”姚零零也吐槽,“你個囤積癖就不要說我了,你上次給我轉運的那些東西,差點沒扭著我的腰。”

    兩人都再也沒提涂芩剛才隨口說出來的摸摸瓶。

    涂芩囤積玻璃瓶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玻璃的手感,她卡文的時候喜歡抱著玻璃瓶摸,而且這里面的原因有些不足為外人道。

    她小時候寄住在爺爺奶奶家的時候,學校值日加上考試動員錯過了飯點,回去也不敢跟爺爺奶奶說自己晚飯沒吃,半夜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跑廚房里找吃的。

    當時爺爺奶奶家經濟條件一般,能入口的吃食通常都不會有剩下的,她找了半天只找到半瓶玻璃瓶裝的可樂,是前兩天她表弟過來玩爺爺買的,小孩家里不缺這些,喝了幾口就不要了,她奶奶舍不得,一直沒丟,放在廚房角落里。

    涂芩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喝掉了那半瓶開了兩三天的可樂,已經沒有氣的可樂被蒸發了一部分液體,口感濃稠得像是咳嗽糖漿。

    很惡心,不好喝,還有種委屈的羞恥感。

    卻真的緩解了她餓到發暈低血糖的情況,起碼那天晚上,她睡了個好覺。

    從那時候開始,涂芩就對玻璃瓶裝的液體有了某種奇異的依賴感,像是一段只有她和玻璃瓶知道的秘密。

    它用并不完美的方式隱秘地撫慰了她,而她,把玻璃瓶放進了內心屬于自己的那個角落,變成了她的執念。

    卡文沒有安全感的時候,睡覺噩夢驚醒的時候,她就會抱著玻璃瓶發呆。她的摸摸瓶,對她來說是某種意義上的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母愛。

    東西全都收拾好,涂芩盯著那個木箱子猶豫了很久,還是多放了一個玻璃瓶進去。

    這不是她第一次為了作品采風,之前連載作品的網站和作協聯合活動,好幾個作者都被派出去參加了三個月的下鄉體驗采風活動。

    但那次不帶什么任務,壓力不大,她就光記得那個農家樂的雞特別好吃了。

    和這次不一樣。

    這次應該不會太好過。

    她還特意查了下那個村子的資料,似乎比姚零零當年去的時候還要破敗,交通不發達,村里很多留守老人都走了,年輕人也不愿意回去,那個小村子幾近廢棄。

    連章琴都給她發了一個長長的清單,里頭基本都是野外求生用的裝備。

    章琴說,到時候可能得在山里住幾天帳篷,因為那個土礦車子開不進去,以她們兩個人的腳程,一天沒辦法來回,為了不折騰,她打算就在礦邊的那個簡易屋里住幾天。

    涂芩給章琴回了個收到的表情包,又給姚零零發了個死掉了埋掉了的表情包。

    姚零零回給她一個大拇指點贊。

    涂芩笑著鎖上了手機。

    她又坐在陽臺看那棵銀杏樹。

    這兩天她和章琴去上了陶藝課,還查了不少黑陶資料,陶這個字,總讓她想起這棵樹上斷斷續續地刻字,陳洪說的關于那個做黑陶手藝堪比劇里原型的小孩的故事的時候,她也莫名其妙地想到過謝齋舲。

    當然,這些聯想過于不切實際,謝齋舲的工作室開在城東,人家是正經商人,還開著陶藝課的那種。肯定不是陳洪嘴里說的那個可憐孩子。

    陳洪還說他脾氣很差,不好接近。

    那就肯定不是了。

    她印象里的謝齋舲很好說話,性格堪稱溫和。

    涂芩捧著杯子喝水,在搖椅上搖搖晃晃地看著銀杏樹影婆娑。

    工作忙起來,之前關于關東煮的那些尷尬就淡了下去,意識到謝齋舲應該是不會再出現在她的生活里了,她那點微妙的安全感就又回來了。

    再想起他,情緒就不至于那么低落。

    他其實真的是個很不錯的人,尊重人,溫和,聆聽的時候也耐心,不管是長相還是穿著打扮都特別符合她的審美。

    不知道她這輩子還能不能再遇到像謝齋舲這樣完美符合她審美的男人,希望下一次再遇到這類的男人,她能處得好一點。

    第26章  他和金奎長得一模一樣。……

    進村的路很折磨人。

    章琴在繞山半個小時后開始找塑料袋,然后一直忍著的涂芩在章琴嘔出來的那個瞬間,沒忍住把頭也埋進了塑料袋里。

    兩個耳朵后面貼了暈車貼上車前還特意吃了暈車藥的人,出發不到兩個小時,就差不多都暈過去了。

    陳洪這個人自從上次被章琴吼過一次后就不端著領導架子了,她們倆剛開始吐的時候,他還調侃,說你看吧我就說姑娘去那里特別受罪。

    到后來章琴和涂芩兩人吐的黃膽汁都出來了,臉色煞白,陳洪又開始擔心出事,想讓司機掉頭。

    最后是章琴鐵青著臉拎著陳洪的領子,聲嘶力竭地跟他說:“要死就死去一次回一次,你別想讓我回去一趟過來再死一次!”

    咬牙切齒。

    陳洪于是縮著脖子沖章琴作揖。

    這幾年他時常想不明白這些職業女性,特別拼,其實還是嬌弱的,比如這種暈車,比如體力,但是她們總能咬著牙挺過去。

    也不知道圖啥。

    陳洪又縮縮脖子。

    他其實是知道圖啥的,與其在家相夫教子天天處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那還真不如出來工作。

    起碼看領導臉色還能有工資,看丈夫臉色什么都沒有。

    愁人。

    ***

    涂芩下車的時候,是和章琴互相攙扶著下來的,兩人加在一起四個大箱子,陳洪和司機幫忙一人拿了一個,走到村里都不知道是箱子推她們還是她們推箱子。

    身上又全都是車里暖氣悶出來的汗酸味再加上嘴里的膽汁,苦不堪言。

    所以當陳洪給她們看村里騰出來的屋子的時候,她們倆居然覺得這條件還不錯。

    一人一間房,雖然面積不大,

    但是都有雙人床,旁邊還有個鐵架子加木板充作書桌,甚至有個房間還放了一盞看著還算新的臺燈。

    雖然是旱廁,但是好歹是單獨隔出來的,應該很久沒人用過了,清得很干凈,洗澡也有個簡單的熱水器,淋浴房明顯是新造的,里面的水泥很新,廚房里有老式土灶還有個簡單的煤氣灶,鍋碗瓢盆都齊全。

    而且是單獨的院子,院子旁邊還放了個發電機。

    看得出陳洪盡力了,硬件條件不行他已經把軟件安排得盡量舒服。

    “這屋子空著有五六年了,我找人修了修,但是屋頂還是不行,下雨漏水的話你們兩個得在有臺燈的那間屋子擠擠,那間屋子屋頂是全翻新過的,我還弄了個土炕,冷的話燒個火就熱了!标惡閹е鴥蓚女生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搓搓手:“我看你倆今天夠嗆,要不都先休整一下,白天自己在村里逛逛,正式的工作明天開始?”

    “明天帶我們去礦里?”章琴問。

    “那不行,最近下雨,到礦里去的那條路走不了!标惡橹噶酥复遄颖泵,“我們明天去工作室碰碰運氣,互相介紹一下,那孩子也就是不碰黑陶,陶器還是做的,你們先跟著他看看做陶也行。”

    “我聽說他們工作室最近做了個新瓶子,工藝很超前,你們可以先去感受一下。”

    “要是能說服他,黑陶顧問這活他來做是最合適的,你們劇本里不是有幾個黑陶展示么,那些他都能做,肯定比劇組找成品成本低。效果還好,內行人看了也不會覺得突兀。不過這還得看他的態度!

    “這村子最早就是老爺子做黑陶的時候建起來的,當時住的都是礦工,后來破敗了,我找人在原來村長住的那屋子里搞了個陳列室,里頭放了不少照片和陶片,后山還有個大窯子,現在還在使用,可以大批量燒制陶器,這些你們都可以自己去逛逛!

    陳洪介紹得很詳細,還畫了一張村里的地圖。

    “村里幾個老人都認識老爺子,不過他們不太聽得懂普通話,耳朵腿腳都不靈便,平時不出村,溝通起來會有些麻煩,人都不壞,耐心夠的話聽他們講講以前的事也不錯!

    陳洪很忙,來的路上一直在打電話,現在也是交代兩句手機就得響,一段話被打斷了四五次,章琴本來就吐得腦仁疼,陳洪的電話第六次響起來的時候,章琴面無表情地看著陳洪,手指了指門。

    陳洪一邊做著走了走了的手勢,接著電話就跑了。

    涂芩在院里搬章琴帶過來的大件,露營用的東西和簡易的衣柜,隱約聽到陳洪在電話里跟人吵架,什么工作室又被人砸了,這幫人是不是有病之類的,隱隱地還聽到個雙胞胎回來了……

    語氣不是特別好。

    涂芩多看了兩眼,心里想這民協會的會長身上江湖味挺重的,不過人還算好相處,沒什么架子。

    ***

    章琴到底是快五十歲的人,折騰一通精力不濟,中午吃完泡面后就有些發燒,吃了藥睡了。

    這屋墻壁很薄,涂芩哪怕在院子里走路臥室都能聽見腳步聲,她怕吵著章琴睡覺,在自己房間呆坐了一會,也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她先去幫章琴量了下|體溫,不燒了,只是人還不怎么精神。

    又給章琴燒了一壺熱水放著,涂芩穿了外套溜溜跶達地出了門。

    今天天氣倒不錯,午后難得出了太陽,三點多陽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陳洪給的地圖很詳細,涂芩看了半天,打算去離得最近的陳列室,陳洪在地圖上標了個圈,寫著博物館。

    雄心壯志的。

    說是博物館,其實比她們臨時住的那個屋子還要簡陋,就是最簡單的土墻泥瓦房,門窗都是木頭的,已經斑駁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門口插著個小小的陳列室的牌子,一個老大爺坐在牌子旁邊的椅子上打盹。

    涂芩以為大爺是收門票的,正想掏手機掃二維碼,大爺卻沖她揮揮手,示意她直接進去。

    “這個,假的!贝鬆斢每谝艉苤氐钠胀ㄔ捴噶酥付S碼。

    涂芩:“……謝謝!

    大爺咂咂嘴,把外套攏了攏,閉上眼睛不再搭她。

    陳列室和外面的風格一致,大概四五十平米的一個大通間,墻上掛了一些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玻璃柜子里是一些陶器碎片和保存起來的文字記錄。

    涂芩一點點看過去。

    有些意外。

    這地方雖然簡陋,擺出來的這些東西卻都很完整,通過這些照片和文字基本能還原這個村子的歷史全貌。

    這村子嚴格來說只能算是個已經破敗的礦工聚集地,最早是因為附近山里的土適合做陶,墨市周邊做陶的都喜歡買這邊的礦土,久而久之就有了個據點。

    再后來當時還有錢有勢的劉家人看上了這個山頭,把當時家里年輕力壯的長工都遷過來做了礦工,幾年時間,長工們都娶妻生子,這個據點就擴展成了村落,名字就叫土礦村。

    再后來,劉家出了個叫劉景生的年輕人,把這里的礦土做成了黑陶,聲名鵲起。

    土礦村全盛時期也就十四五戶人家,早期挖礦的坑道作業照明用的是油盞,坑道里面煙霧彌漫,陰暗潮濕,長期作業的礦工十有八九肺和眼睛都不太好,腰背腿腳也都會出問題。

    所以長壽的不多。

    老人們也不愿意讓自己的后代繼續從事這樣艱難的營生,劉景生算是個還不錯的東家,他資助村里的小孩上學,這個陳列室就是劉景生當時擴出來當成舊時學堂用的,雇了一個老先生教牙牙學語的孩子們識字,到了讀書的年紀,就送出去念書。

    再后來,劉景生生意失敗,九十年代以后老式挖礦的方式逐漸被淘汰,村里挖礦的人走的走老的老死的死,土礦村也就慢慢地破敗了。

    涂芩在照片里看到了劉景生,他們這部電視劇的原型,1921年生,享年89歲。

    陳列室里他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年輕全盛時期拍的,是一個看起來很嚴肅的人,拍照的時候也不笑,五官都是肅著的。

    他們電視劇也有劉景生相關的資料信息,不過那些照片都是九十年代后的,那時候他已經七八十歲了,明顯比年輕的時候松弛一點,對著鏡頭也都是微笑著的。

    涂芩記下了這些細節,又開始觀察玻璃柜里的碎陶片。

    都是黑陶片,顏色很正的黑色,從裂口看能看出這些陶片都做得非常薄。

    每個黑陶片堆上面都有一個標簽,記錄著時間地點和敲碎的原因。

    涂芩這幾天惡補黑陶知識,能大概知道這些碎陶片產生的原因,陶器高溫燒制出現瑕疵后,很多品牌或者大家會選擇直接把這批陶器全部敲碎,一方面是禁止印著自己名字的瑕疵品在市場流通,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處運輸。

    陳洪是個有心人,把這些都分批擺了出來,也算是劉景生在土礦村燒制陶器的完整歷史了。

    涂芩看得很仔細,拿著本子把每批碎陶片產生的時間都記了下來,一批黑陶片是十五年前,劉景生八十幾歲的時候燒制的。

    這點和劇本里的徐常平不太一樣,劇本里徐常平的人生非?部,晚年身體不好已經無法燒制黑陶,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培養出一個能繼承他手藝的徒弟,但是自己的孩子都夭折了,親戚們帶過來的孩子要么調皮要么愚鈍,再加上時代變了,純手工的技藝已經沒有人愿意靜下心來學,所以徐常平最后其實是被氣死的,那一段劇情算是全劇最后的高潮。

    也是徐導最不滿意的一段,他覺得這段悲劇色彩還不夠濃重,人物沖突在最后都疲軟了,情緒沒有延續。

    涂芩其實也覺得有些突兀,徐常平的人設是非常固執堅定的人,最后的日子卻過得異常窩囊。

    可明明徐

    常平的原型劉景生在八十幾歲的時候還在燒陶。

    涂芩湊近了,打算拍一下這些碎片的特寫。

    陳列室的木頭門卻突然被撞開,一個男人沖進來,逕直走向涂芩。

    涂芩瞪大眼。

    門口一直在打盹的大爺也站了起來,卻沒有走近。

    那男人看都不看涂芩一眼,走到她面前,打開了陳列柜的玻璃把那一盤黑陶碎片一股腦全倒到了他帶過來的麻布袋里,又風一樣地走了。

    涂芩:“……”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不是因為這男人的舉動,而是因為這男人的長相。

    他和金奎長得一模一樣。

    哦不對,他好像比金奎高一點。

    但是五官一模一樣。

    就是打扮的比金奎正常很多。

    這誰?

    涂芩張著嘴看著門口的大爺。

    大爺也呆愣地看著她。

    兩人對視了一會,大爺像是如夢初醒一般,一拍大腿就往外走。

    涂芩:“……”

    第27章  她怎么會在這里。

    涂芩其實是不太想跟著那位大爺跑的,這地方對她來說還很陌生,出了村口那條坑洼的水泥路后,外頭都是山,還都是深山,所以她不應該亂跑的。

    但是這大爺看著都八九十歲了,踉蹌著轉身就跑的樣子是真挺嚇人。

    涂芩只猶豫了一秒就跟著沖了出去。

    好在這大爺沒有往村口跑,雖然跌跌撞撞卻也沒摔跤,他嘴里喊著涂芩聽不懂的方言,揮著胳膊就去了村南。

    按照陳洪給的地圖,村南應該是那個黑陶工作室的地盤。

    其實很好認。

    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墻灰瓦,唯獨南邊一排不高的柏樹后頭,隱約露出了一些青磚黑瓦,是這個村里看起來最豪華的建筑了。

    現在這條路上停了幾輛車,大爺揮著胳膊跑進了柏樹盡頭。

    涂芩確定大爺應該沒什么大事之后,本來想再去陳列館看看還有沒有遺漏沒拍的東西,結果走了一半頓住了。

    她倒退著回去,看了一眼路邊停著的那幾輛車。

    她沒看錯,那輛黑色的吉普確實就是今天一大早把她們送過來的那輛車,民協會的車,上面還貼著民協會的宣傳語。

    她可能還吐在車輪胎上了。

    陳洪沒回墨市?

    涂芩倒退著又往黑陶工作室方向走了兩步。

    她很好奇,有個很迷幻的答案呼之欲出。

    剛才那個長得跟金奎一模一樣的奇怪的人,陳洪的車,還有黑陶工作室方向隱隱約約傳出來的,有人吵架的聲音。

    那聲音太像金奎了。

    那個綠臟辮兒說話聲音大的時候,尾音就會有些破鑼嗓子,語調像是變聲期男孩壓著聲音又壓不住的那種,尖利嘶啞。

    第一次他把謝齋舲晃醒的時候涂芩就發現了。

    而且這人也容易激動,他們住在她家對面那幾天,綠臟辮兒出門倒個垃圾出門覺得冷嚎一聲也能喊出破鑼聲。

    她被嚇到過好幾次,購物車里買的東西有一小半就是因為這人的破鑼嗓子。

    所以印象深刻。

    涂芩站在這條小路上聽了一會,隔得遠,只能從隱約傳來聲響判斷應該是在吵架,可能還動手了。

    涂芩又往前走了兩步。

    她現在站著的這條水泥路并不平整,很窄,車子大一點通行都會有些困難。

    停在最靠近工作室的那輛車是一輛黑色奔馳,本地車牌,車牌尾號22。

    涂芩認得這輛車,過年那段時間她家單元樓下經常停著這輛車,那是謝齋舲的車。

    這個瞬間,她接觸這部劇后只要涉及到主角徐常平的劇本就會一直莫名其妙產生的怪異感和熟悉感都有了原因,陳洪說的那個小孩可能真的就是謝齋舲,那個被劉景生領養的礦工的孩子。

    劉凌旭家的仇人。

    白眼狼。

    涂芩繞過柏樹,繞過開著的黑色鐵門,繞過那個已經斑駁得看不出名字的工作室牌子,看到了亂七八糟的院子里站著的亂七八糟的人。

    有金奎。

    有那個長得跟金奎一模一樣的人。

    也有陳洪。

    還有剛剛看起來顫顫巍巍現在手里卻拿著一把鋤頭的大爺。

    沒看到謝齋舲。

    ***

    其實涂芩能認出金奎已經非常不容易,院子里面一塌糊涂,十來個人扭打成一團,她進院子的那個瞬間,金奎一腳踹飛一個男人,搶過了男人懷里的東西,像是個麻布袋。

    “你們這是犯法的知道嗎!”站在人群旁邊的陳洪臉紅脖子粗地拽抱著一個盒子,“你們是真的想要讓老爺子死不瞑目嗎!”

    回答他的是一疊聲的陶器碎裂的聲音。

    地上有很多個像陳洪抱在手里那個樣式差不多的盒子,掉到地上就是一聲脆響,有些盒子破了,能看到里面的陶瓷碎片。

    “我已經報警了!”陳洪又吼了一聲,這次說的就很不客氣了,“你們是不想在墨市混了是不是!別以為什么人都會賣你們劉家面子!”

    這下有人他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冷笑一聲又砸掉一個盒子:“不碰黑陶是這白眼狼白紙黑字簽下來的協議,他現在碰了,這工作室里的東西就不是他的了!我砸我自己的東西,警察來了也沒用!”

    “那種東西算哪門子協議!那不是你們逼著人家簽的嗎!”陳洪指著之那男人手里的東西,“讓他們不要砸了,不然今天就算他會放過你們,我也不可能會同意!

    “他媽的你算老幾!”那男人突然就丟掉了手里的盒子,幾步走到陳洪面前,瞪著眼,“別做了幾年會長就飄了,我們劉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插手!”

    陳洪顯然是被噎住了,講的人碰到個完全躺著打滾的人,總是會反應慢一點,愣怔著沒找著反駁的話。

    那人卻覺得陳洪被他罵回去了,臉上表情很得意,手一揮,他帶來的那幫人砸得更加起勁。

    陳洪嘴角都在發抖,還想張嘴再說點什么,工作室二樓砸下來一個麻布袋,正好丟在水泥地上,匡得一聲。

    然后,就是一個個比乒乓球還小一點的球體,應該是陶瓷,很薄不重,砸到水泥地上直接就碎了。

    明顯是對著人砸的,那個之前還耀武揚威的男人躲了一下,然后就被砸中了肩膀,痛叫一聲蹲了下來。

    其他人也陸續被砸到,有人被砸到頭,血瞬間就出來了。

    混亂的場面一下子就哀嚎遍野。

    二樓的那個人也不停手,圓形的陶器跟炮彈一樣往下丟。

    就是亂丟,像是煩死了院子里的每一個人,想把所有人都趕出去。

    效果很好。

    剛才兇神惡煞砸東西的人都抱頭鼠竄往外跑,陳洪最靠近門,本來還不想跑的,眼見著二樓那家伙殺紅了眼收不住手,他也跟著往門口跑了兩步,一抬頭,看到站在門外探頭的涂芩。

    陳洪:“……”

    他是個很護短的人,骨子里也有些江湖氣,總覺得這種民協會底下藝術家們的內部爭斗,讓涂芩這樣的外人,還是個女的小編劇知道挺丟人的。

    當下他也顧不得跑了,仰著脖子吼了一聲:“謝齋舲你神經病。 

    涂芩抬頭看向二樓。

    二樓扔東西的人手停了一下,又丟了幾個球把還在院子里的人趕了出去,才縮回了手,把窗戶關了。

    金奎和另一個長得跟金奎一模一樣的人一左一右站在工作室那扇大門面前,仿佛兩尊門神。

    那個球砸人應該挺疼的,跑出去的那群人有幾個已經喪失了□□能力,坐在路邊小聲呻|吟,剩下那些還能站著的,面面相覷,誰都沒有膽子再進去。

    只有那個剛才和陳洪對話的男人,揉著肩膀鐵青著臉還想往里頭走。

    結果窗戶一開,又匡得一聲,地上多了一個麻袋。

    那男人腳步一頓,脖子一縮,有點不敢動了。

    “那一袋……”樓上那人打開窗戶,手肘撐著窗臺,手指點了點剛才

    丟出去的麻袋,“是我參與過燒的最后一批黑陶,工作室里有兩袋碎片,剛才讓老五去陳列室里把最后一袋也拿過來了。”

    說完,他伸手,又丟了一袋出來。

    匡地一聲。

    “三袋,全在這里了!蹦侨松ひ衾淅涞摹

    涂芩有些出神。

    二樓那人是謝齋舲,但是這個姿態和說話的樣子,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看起來很……

    符合他黑|幫老大的長相。

    其他人也被他的架勢怔住了,都沒馬上說話。

    謝齋舲顯然也沒打算等他們說話,他又轉身進屋,過了一會,匡匡匡地往下砸了四五個錘子。

    是那種砸東西的大錘子,砸地上地都震了兩下,水泥地被砸出了裂痕,火星子和水泥碎片四處飛濺。

    站在門邊裝門神的兩人都被這動靜嚇得往后退了一步。

    縮著脖子的男人用非常不著痕跡地,慢慢地退出了院子,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動了,連呻|吟叫痛的人都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周圍一下子都靜了下去。

    “都砸了吧!敝x齋舲的聲音在寂靜里聽起來帶著料峭的寒意,“錘子不夠我去幫你們借!

    安靜。

    連想著別在劇組小編劇面前丟臉的陳洪一時半會都找不到開口想說的話。

    “……你什么意思!弊詈筮是來鬧事的男人梗著脖子開了口,聲音卻沒那么中氣十足了,“先毀約的人是你,還砸傷我那么多人,你以為你躲在二樓就想善了!

    二樓窗戶關上了。

    沒多久,謝齋舲推開工作室木門走了出來。

    涂芩有快兩個月沒見過這人了,三月的墨市最高溫度也就十來度,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穿過院子,走到了那男人面前。

    比男人高了大半個頭。

    那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問:“怎么?你還想揍我!

    “想。”謝齋舲沖男人笑了笑,“但陳會長在,他肯定已經報了警。”

    語氣挺遺憾。

    陳洪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謝齋舲看向陳洪,本來應該是想說點什么的,結果一不小心瞥到陳洪身后的人。

    那人有點嬌小,躲在陳洪背后他在樓上都沒看到。

    是涂芩。

    他的鄰居。

    住在幸福小區里頭,他以前閣樓位置的那個女孩。

    此刻正瞪大眼睛看著他,看到他看過來,她還又往陳洪身后躲了一下。

    謝齋舲:“……”

    什么東西。

    她怎么會在這里。

    她躲什么?

    哦,他剛才在她面前砸了四個錘子,院子的水泥地都得翻新了。

    陳洪看謝齋舲看著他半天不說話,又咳嗽了一聲:“你他媽工作室里燒那么多圓球干什么?彈藥庫呢?”

    哦,他剛才確實在樓上丟球玩,知道金奎金五一定會躲,所以他丟得挺開心的,不知道有沒有砸到涂芩。

    她到底為什么會在這里?!

    第28章  真有人在身上紋線頭的?……

    卡了一下殼,謝齋舲那股那掄著錘子砸人的氣勢滅了一點,他別開眼,重新去看那群找上來的麻煩。

    一陣煩躁。

    老爺子去世后,劉家還剩下四個旁支仍然在做陶,最討厭的就是老爺子表哥這一支,這一支當年和老爺子走得最近,小孩最敗家。

    這次過來的就是這一支里面的翹楚,他們家最小的那個外孫劉凌平,主業賭博副業直播賣馬克杯,直播間掛的名字全是業內各種陶藝大師的名字,被舉報了就換一個,賺來的錢轉頭就能在賭桌上送出去。

    前年被抓進去過一次,坐了一年牢出來以后沒好多久就又開始重操舊業,劉家的人見他都躲著走,他借不到錢,就把主意打到了謝齋舲身上。

    按照金奎的說法,謝齋舲就是他們劉家的出氣筒,吃飯睡覺砸謝齋舲。

    土礦村這個黑陶工作室是老爺子遺囑上明確寫明了給謝齋舲的,也是唯一一個給謝齋舲的東西。

    謝齋舲當時未成年,這工作室是交給陳洪托管,等謝齋舲滿十八了才把工作室交接給他。

    這事劉家倒是沒怎么鬧過,這地方交通太不便利,后頭那個土窯當時都不能使用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工作室,雖然旁邊有土礦,但是挖了那么多年早就枯竭了,而且老爺子還有其他更值錢的東西要搶,所以所有人都沒有太在意這個工作室。

    但是窮途末路的劉凌平很在意,他來鬧過好幾次,本來就是混不吝的性格,真報警了也就進去行政拘留十五天,對他來說不算是什么實質性傷害。

    蟑螂一樣。

    尤其這次,更惡心,一來就罵罵咧咧地往工作室門口吐痰,說一群孤兒開的孤兒地方,味道都比別地兒大。

    謝齋舲這次是不打算再忍了,報警對他沒有實質性傷害就直接打服,打到缺胳膊斷腿也算是幫老爺子教育后代了。

    當然,他知道這樣是挺沖動的。

    尤其是看到涂芩后,他被一下子拉到了現實里,那點沖動就被風吹走了。

    他走到劉凌平面前,彎腰,從劉凌平帶過來的幫手手里抽走了一個還沒來得及砸的木盒,打開。

    里面是一個用幾何圖案拼接起來的花瓶。

    揍不了,那就只能講。

    謝齋舲拎著花瓶貼到了劉凌平臉上:“你說我做黑陶,是因為這個?”

    劉凌平瞪大了眼睛,氣勢上不想被壓下去,指著花瓶上大面積的黑色拼貼:“你他媽的是不是瞎,那么大面積的黑色!”

    謝齋舲沒說話。

    陳洪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黑陶,是焙燒后期用濃煙熏翳,使煙中的碳微粒滲入,充填陶器的空隙形成的黑色1!敝x齋舲跟教師講課一樣,語速很平穩,說完這句,他又抬了抬手里的花瓶,“這個黑色,是我用顏料畫上去的!

    劉凌平眨眨眼。

    “明白了嗎?”謝齋舲還挺耐心。

    “智商不夠?”謝齋舲沒等到劉凌平的回答,于是非常友善地拎著他的衣領,“那我耐心一點掰開了跟你說,首先,我不做黑陶不是因為那張用便簽紙寫的協議,那時候我未成年,還是被你們壓桌子上寫的,沒有法律效力;其次,這瓶子上的叫彩陶,彩陶你知道吧,就是入窯前,在陶坯上用顏料進行彩繪,跟黑陶一點關系都沒有;最后,這批瓶子已經收了定金,一共是十三萬的貨,麻煩你賠一下,賠不了的話,那就等一會警察來了你跟警察同志走一趟,我們該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小本生意,賠不起。”

    劉凌平似乎是傻了,也似乎是被堵得不知道說什么了,張張嘴,又張張嘴。

    謝齋舲把他的領子松開,還幫他把抓皺的領子捋平,壓了壓。

    然后很和氣地問劉凌平:“你車鑰匙呢?”

    “干什么?”劉凌平被謝齋舲這不按牌出牌的樣子唬得腦子有點懵。

    謝齋舲又沖他笑笑,直接伸手從他褲兜里掏出了車鑰匙,往自己兜里一揣。

    “你干什么?”劉凌平急了,伸手去搶。

    謝齋舲嘆了口氣,轉身又抓住了劉凌平的領子:“十萬塊,你賠不出來就暫時把車子押了,你這車三十二萬買的吧,我看你朋友圈吹過!

    他語氣有商有量的,手里的力道卻掐得劉凌平臉都憋紅了。

    劉凌平看著謝齋舲的眼睛,想要伸手去把謝齋舲掐著自己衣領的手指掰開,但愣是掰到自己眼睛都因為缺氧模糊了,也掰不開他的手。

    周圍很靜。

    其實在這里的人都是和謝齋舲打過交道的,看過他打架的樣子,也知道這人為了能把人打死,特意去學了搏擊,平時打架下手就狠,出手通常都會見血。

    謝齋舲從來都不是嘴上逞兇而已,只是大部分時間,他對姓劉的都會比較克制,被逼得不行了才會動手。

    他們多

    少都聽說過一點謝齋舲的傳說,類似他親生爸爸以前在礦里打架差點把人打死這樣的傳說,聽說這事也是老爺子擺平的,所以謝齋舲這人,身上是有殺人犯基因的。

    只是往常這種打砸的事情,他其實不太管。

    今天剛開始砸的時候,他連人都沒出來。

    也不知道是那句話惹惱了這位,突然就瘋了。

    沒人出聲,謝齋舲也就繼續掐著劉凌平的脖子,嘴角噙著笑。

    陳洪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再出聲,最后還是站在后頭的金奎上前一步,拉了拉謝齋舲的手,低聲喊:“哥……”

    謝齋舲頓了下,松手。

    劉凌平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拚命咳嗽。

    涂芩很不合時宜地發現這一幕有些眼熟,之前他掐住于平衣領之后,于平也差不多是這個狀態。

    她那時候以為是偶然,結果現在看起來應該是謝齋舲的常用打架手段。

    之一。

    ***

    劉凌平上門這件事,本來就是場鬧劇,要不是一進門就罵了孤兒觸了謝齋舲的逆鱗,可能打砸完,謝齋舲還能放他揚長而去。

    但是事情鬧成現在這樣,中間還加了個民協會長,就變得有些復雜。

    劉凌平和他叫來的那幫人明顯是不敢再鬧了,他們和謝齋舲打過好多次,謝齋舲再加上金氏兄弟,他們這幾個人根本不夠揍的,敢來鬧也是因為謝齋舲大部分時間不還手,心情好弄不好還能給他丟點錢。

    謝齋舲出手了,他們也就暫時消停了,車子還被扣了最貴的那一輛,警察來之前估計都走不了,所以一群人都縮著脖子蹲在馬路牙子旁邊,拍了一排。

    金五金奎在院子里收拾,謝齋舲和陳洪在旁邊站著,再旁邊,站著涂芩。

    金奎一直在悄悄看涂芩,被謝齋舲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就老實了。

    “這位是黑土劇組的涂編劇,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會來這里體驗三個月的編劇。”陳洪沒管路邊那一串,先跟謝齋舲介紹,“還有一個章編劇,路上暈車太厲害了現在還在休息。”

    “你晚上喊阿姨多做兩個人的菜,我們幾個碰個頭,算是認識一下!标惡榻又f。

    謝齋舲看了涂芩一眼。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表現出他們認識的樣子,于是謝齋舲上前一步,伸出左手,自我介紹:“你好,謝齋舲。”

    很有禮貌很溫和。

    涂芩:“……”

    她也伸出手和謝齋舲的手交握,晃了晃:“你好,涂芩!

    陳洪覺得意外。

    他以為謝齋舲氣頭上會把這編劇丟出去,不過想想,人畢竟還是個小姑娘,謝齋舲估計也不好意思對人家發火。

    這樣看似乎來兩個女編劇也不錯。

    雖然時機不太合適,陳洪卻打算見縫插針地試一試:“我給她們安排的房子是之前老沈家的,其實不太……”

    話還沒說完,他那個永遠不會停歇的手機就響了。

    陳洪看了一眼,蹙眉,抬頭跟謝齋舲說:“劉進打來的,你們等一下,我先接個電話!

    劉進是劉凌平的爸,想來是劉凌平這個孬貨發現今天不太好混過去打電話回去搬救兵了。

    陳洪對混不吝的劉凌平能罵甚至能踹,但是對劉進,他還是得賣個面子——都是五十好幾的人了,也不能真就和劉凌平吵架時說的那樣,就讓他們在墨市混不下去了。

    這個電話應該很麻煩,陳洪說話的時候眉毛都擰成了一個結。

    留下涂芩和謝齋舲兩個人,謝齋舲靠著墻站著,等陳洪走遠了才低聲問了一句:“你們要住三個月?”

    涂芩:“嗯。”

    她眼睛余光能看到謝齋舲左邊手臂露出來的皮膚上有一截線頭,黑色的,和她第一次不小心看到鎖骨上的那個是同款,露出來一截,剩下的都在衣服里。

    這次是大白天,看得真切,那是紋身。

    真有人在身上紋線頭的?

    “馬上雨季了,老沈家的屋頂不太好,修了幾次還是會漏水!敝x齋舲轉頭看著她,“環境也艱苦,其實也沒什么取材的東西,你們可以跟陳洪商量,換個地方!

    涂芩也轉頭看著他,卻沒有說話。

    謝齋舲等了一會,見涂芩仍然只是看著他,于是微微擰了眉,問:“怎么了?”

    涂芩笑了笑。

    “謝先生!彼f,“我只是個小編劇,這種事,我做不了主。”

    背后剛掛了電話過來聽到個尾音的陳洪:“小混蛋你又在胡說什么東西?!”

    謝齋舲:“……”

    第29章  “小孩挺可憐的!薄

    陳洪那個電話打得應該不是特別愉快,黑著臉過來,跟涂芩說了一句不要聽這小子胡說八道以后,就把謝齋舲拉到了旁邊,低聲不知道在交代些什么。

    現在掉頭就走不太禮貌,陳洪顯然還有其他事情要找她。

    涂芩有些后悔跑過來看了這一場熱鬧,走到避風的地方蹲下,點了一支煙。

    遠遠看起來,和那波來鬧事的人排成了一條線。

    她心情不太好。

    重新遇到謝齋舲是個意外,是她一點都不期待發生的意外。

    便利店里她坦白自己是性單戀者后,謝齋舲拒絕得再委婉,那也是拒絕,非常明確,他不接受和她這樣的人交朋友。

    都是成年人,鄰居已經是他們最近的關系。

    她是在以為他們之間有些高于鄰居的情感存在之后才開的口,結果其實挺打臉的。

    這種尷尬感她調了快一個月才慢慢淡下去,可是一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再去那家便利店吃過關東煮。

    所以關于謝齋舲,她只希望他存在于她的某一段回憶里,并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但是他真的就是劉景生領養的那個孩子,是陳洪天天掛在嘴邊的人,是可能會成為他們劇組黑陶顧問的那個可憐孩子。

    是她接下來三個月都得主動去接觸的黑陶專家。

    這工作對她很重要,她為了這工作停更了一年網文。

    這是她真正入編劇行的敲門磚。

    涂芩覺得有點調不好了,低頭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

    “你們這些文字工作者,抽煙抽得都兇啊,我看章琴趕稿的時候一天能抽掉一包半!标惡槟沁叢恢朗裁磿r候已經聊完了,走過來的時候涂芩在發呆沒聽見,現在有些受驚地抬頭,趕緊站了起來。

    猶豫了一下,她從煙盒里抽出半截煙,把煙盒遞給陳洪。

    陳洪拿了一支。

    她又猶豫了一下,把煙盒面向跟著一起過來的謝齋舲。

    謝齋舲搖搖頭,說:“謝謝,我不抽煙!

    “他不抽。”幾乎是同時,陳洪手伸過來擋住了煙盒。

    涂芩手一頓,把香煙放回到外套口袋,她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對,只是抽煙的時候又抽得特別大口。

    便利店里被拒絕的尷尬感再一次涌上來。

    同時涌上來的,還有求而不得的吸引。

    “你和章琴晚上一起過來吃頓飯!标惡橐颤c了煙,沒有解釋他為什么反應那么大地用手去擋煙盒,“這幾天可以先看看他是怎么做陶的,黑陶相關的知識也可以問他,只是現場看他做黑陶估計還是有難度!

    這應該是他們剛才在那邊商量出來的結果,陳洪說的時候,謝齋舲沒什么反應。

    “其他的,等天晴幾天,路好走了,我再帶你們去礦里看看!标惡橥铝艘豢跓,瞇眼看著遠處開過來的車,下巴點了點,語氣不善,“劉進來了,這小子來的倒是比警察都快!

    “你先回去吧,晚上吃飯前我讓這小子去叫你們。”陳洪跟涂芩揮揮手,先一步迎了過去。

    謝齋舲沒動,等陳洪走了一段距離了他才看向涂芩。

    涂芩瞇著眼睛把最后一口煙抽了,捏著煙頭想著這邊哪里有垃圾桶。

    “劉進是來鬧事那人的爸爸,跟陳洪有業務往來,陳洪不好直接撕破臉。”謝齋舲低聲解釋,

    “警察應該也快來了,處好這些,我去老沈家找你!

    他似乎是因為陳洪像趕人一樣的語氣特意留下來跟她解釋的。

    十幾分鐘前還把石頭一樣的陶球當炮|彈砸人的人,此刻低聲說話的樣子,卻像極了他那天晚上拒絕她時候的樣子,有些歉意,非常溫柔。

    涂芩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用什么情緒對待他,于是就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你是不是不太愿意讓陳洪知道我們之前就認識?”謝齋舲繼續壓低著聲音。

    涂芩一怔,倒不是不能讓陳洪知道,只是她覺得這件事應該先跟章琴說一聲。不過這由不容易說清楚,她對陳洪也和陳洪對她一樣,覺得是外人。

    想了想,她繼續點頭。

    “好。”謝齋舲對她笑了笑,“我知道了!

    他的態度一點沒變,仿佛那晚拒絕她沒多久就收拾包裹跑路的人不是他一樣。

    很體面。

    所以涂芩忍不住不體面了一下,她捏著煙頭問他:“哪里有垃圾桶?”

    謝齋舲這下是真的笑了,指了指滿是坑洞的院子又指了指那一排蹲著的人地上一個個的煙頭:“不用那么講究,垃圾桶應該是被我砸壞了!

    涂芩于是把煙頭摁滅,丟到了地上,又用鞋搓了搓。

    很久沒有這種把煙頭直接丟地上的體驗了,還挺新奇。

    劉進的車子已經停在了那排車的最后頭,陳洪在同車子里出來的中年男人說話,一邊說一邊看向謝齋舲。

    “你過去吧!蓖寇丝粗惡槟沁叄拔蚁然厝チ恕!

    謝齋舲走了兩步,又停下,看著她。

    涂芩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這次重逢給她的感覺非常怪異,她甚至覺得謝齋舲似乎是開心的,意外而開心。

    他開心什么?

    “你……”謝齋舲開口的非常艱難,連蹲在地上鼻青臉腫的人都忍不住抬頭看他。

    “少抽點煙,熬夜又抽煙對身體不好!彼是把話說出來了。

    旁人聽起來很平常的話,他說出來卻像是下了非常大的決心。

    涂芩有些楞楞的。

    看著他走到陳洪旁邊,看著他們不知道在聊什么,謝齋舲本來已經放松的眉眼又冷了下去。

    莫名的,心跳有些失序。

    ***

    涂芩走的時候,警察已經來了,劉凌平被他爸爸劉進用腳踹進了院子,一路鬼哭狼嚎。

    演的成分更多,陳洪臉色不怎么好看,謝齋舲也一直沉默,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金奎拿了鏟子在打掃院子,一堆一堆的碎瓷片。

    氣氛壓抑,臨近傍晚,天也陰沉了下來。

    涂芩回住處的時候還繞到陳列館看了一眼,那個在院子里激動地揮舞著鋤頭的大爺此刻已經回到了陳列館,在院子里燒爐子,旁邊是一個燒黑了的鐵鍋。

    看到涂芩經過,還對涂芩笑了笑。

    涂芩也沖他笑了笑。

    章琴也早就醒了,站在院門口往黑陶工作室那邊看,看到涂芩從那個方向跑回來,問她:“那邊怎么了?我看有警車過去!

    “有人去工作室鬧事! 涂芩先進屋拿了體溫計給章琴測體溫,確定她已經不發燒以后才松了口氣,“章姐,我有事想跟你說。”

    章琴給涂芩倒了一杯熱水,坐到她對面笑著說:“別跟我說你現在想回家不參加這次采風了,我剛才在村里轉了一圈,這地方確實苦得過分了,你要是突然退出了,我一時半會還真找不到人!

    涂芩也笑了,搖頭:“不會的,我知道這次機會難得!

    章琴夸張地松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那你說,其他的事隨便說!”

    涂芩笑著抿了一口熱水,斟酌著把下午發生的事情,陳洪讓他們去吃晚飯的事情以及自己和黑陶工作室負責人謝齋舲認識的事情說了一遍。

    最后那件事沒說太多,只是說之前見過幾次,他在墨市的房子就在她家對面。

    她定義了他們的關系,有過接觸,但不算太熟。

    章琴沉吟著,問:“你覺得他人怎么樣?有可能會答應做劇組的黑陶顧問嗎?”

    涂芩很誠實地搖頭。

    其實在關東煮那個晚上之前,她覺得謝齋舲是那種看起來有些冷但是實際上很熱心的人,第一次見面就幫她解圍,事后幾次都非常友善。

    但是經歷了關東煮那個晚上,又看過他往樓下丟錘子的事情,她就不太肯定了。

    “你們的關系有熟悉到可以私下找他商量這件事的程度嗎?”章琴又問。

    涂芩繼續搖頭:“在今天下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在這里有個黑陶工作室!

    章琴點點頭。

    半晌,她笑了笑,跟涂芩透了底:“其實我一直不太喜歡陳洪非要逼著謝齋舲做黑陶這件事。”

    “陳洪這人還行,雖然有些性別歧視,但是真做事的時候還是靠譜的,不會因為我們是女人就故意給我們下絆子?蛇@人思想太老派了。”

    “這劇的原型劉景生關于后代的信息和劇里是不一樣的,這塊是當時改編的時候,劉導特意去掉的,我也先跟你透個底,免得后續聊天的時候不小心說出去讓人尷尬!

    涂芩坐直了。

    “劉景生一輩子沒結婚沒孩子,他父親培養孩子的方式很極端,覺得做陶不僅僅只是做陶,還得有其他的文化托底,琴棋書畫每一樣都得專精,所以劉景生小時候的教育非常嚴格,也造成他這人的性格就變得有些偏執,他對制陶這件事,癡迷程度是很夸張的,比劇里寫得夸張很多,他喜歡干將莫邪這類的故事,覺得那種為了鑄劍獻祭活人才是情懷。這種情懷沒必要宣揚放大,所以編劇組就給改了。”

    “他這樣性格的人不可能結婚生子,人到中年后,名氣大了,親戚旁支就會送孩子過來學陶,劉景生怕手藝失傳,晚年對教育這塊非常重視,六十多歲的時候,還真讓他在孫子輩的孩子里頭挑了個特別有天賦的孩子,當時是正經拜了師,他父母直接把小孩過繼給了劉景生,默認這孩子長大了就是劉家正經的繼承人!

    這段故事有些熟悉,涂芩擰眉,心想不會真那么巧吧,她記得劉凌旭曾經說過他哥哥就是這樣過繼給劉家家主的。

    “可那小孩雖然有天賦,但是性格跳脫,做陶還行,你讓他靜下心去學琴棋書畫,他就上躥下跳地不聽管。劉家其他同齡的孩子又沒有一個學陶比他厲害的,慢慢地,性格就變得有些乖戾張揚!

    “劉景生怕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長大會吃大虧,就又開始物色周圍其他孩子,類似做個陪讀,老派人的想法,想找個性格沉穩的能一直陪著那孩子。”

    “那孩子應該就是謝齋舲,具體怎么領養的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這孩子做陶天賦也非常了得,而且坐得住,大概知道自己不是劉家孩子,寄人籬下也懂事,五六歲就能坐在凳子上畫一個下午的山水畫!

    “有了這樣對比,劉景生過繼過來的孫子日子就不太好過了,他比謝齋舲大兩歲,卻被謝齋舲事事壓一頭,劉景生還放出話來,說自己以后要把所以技藝都傳給謝齋舲,要讓他進族譜。”

    “不過我看了一些資料,也問了一些劉家老人,劉景生這人不是會真的把技藝傳給外人的性格,他守舊傳統,一直是把謝齋舲當成陪讀,謝齋舲和那孩子的關系,類似于競爭關系,但是謝齋舲卻永遠不能真的壓過那個孩子。”

    “很惡性,但是這兩人又只有對方那么一個朋友,所以應該是畸形的。因為那孩子十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那孩子就是劉凌旭的哥哥。

    涂芩有些恍惚,因為這吊詭的巧合,也因為謝齋舲的身世。

    “后來劉景生這邊就很尷尬了,小孩一直找不到,真的會做黑陶的人只有謝齋舲,具體發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總之劉景生死后,只給謝齋舲留了這里的工作室,那時候那孩子才十幾歲吧,陳洪帶著做了一批黑陶賣了好價錢,結果被劉家人找上門,打到他簽了個從此以后不做黑陶的協議!

    “小孩挺可憐的!

    “這段故事和電視劇的人設不符,所以當時是全線刪掉了的!

    “我的意見就是,如果謝齋舲真不愿意,我們也別逼人家,這事對

    他來說肯定不是什么好回憶,為了個劇,還是都刪掉的故事線,沒必要。”

    “但是陳洪應該是想藉著這次事情讓謝齋舲重新做黑陶,為了發展黑陶什么的,里頭太復雜了,我們就別摻和!

    熱水已經冷了。

    涂芩愣愣地點點頭,喝了口涼水。

    第30章  “我操哥你穿襪子了。 薄

    這世界有很多時候,是沒有真相的。

    以劉景生為原型拍的黑土,取材的時候去掉了劉景生性格里陰暗的部分,那個被他領養了一直當成陪讀的小男孩,因為是屬于陰暗那一部分的故事線,直接被整個摘掉了。

    但是現實生活里,那個孩子至今仍然無法走出噩夢,就在今天下午,涂芩親眼看著那群人沖進工作室,把謝齋舲燒好裝箱的陶器拿出來全部砸碎。

    只是因為他燒出來的瓶子有一塊黑色拼接。

    劉凌旭葬禮上,他媽媽拉著她的手跟她哭訴,說謝齋舲是白眼狼,養只狗都比他知道感恩,還說老天如果開眼,他就應該死在靈堂前。

    可真相是,年三十那天,他臉上青腫著連工作室都回不了,今天他被人把燒出來的陶瓶全砸了,卻仍然要叫那個人的爸爸一聲劉叔。

    涂芩有些煩悶,倒也不是為謝齋舲打抱不平。

    她就是覺得,有點太悲情了。

    這段因為涉及到主角人性的陰暗面,因為和主線關系不大并且戲劇沖突不夠強烈的真實故事,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刪掉了。

    讓人,有些難受。

    ***

    “哥你今天心情很好?”金五看到謝齋舲去倉庫搬了那套餐具出來,有些吃驚。

    那套餐具是謝齋舲自己燒的,全套純白,用的礦土現在已經不容易買到了,謝齋舲一般逢年過節他們三兄弟都在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用。

    “剛才那個編劇……”金奎覺得自己知道真相,跟金五講悄悄話,“就是那套房子的房東,得好好招待,說不定人家一開心就把房子賣給我們了!

    金五:“……”

    他十分嫌棄地把金奎的臉扭到了另一邊,閉上嘴拒絕和這個傻子交流。

    謝齋舲也沒回答金五的問題。

    按來說,他今天的心情不可能好,劉凌平砸的都是客戶已經交了定金的陶瓶,這次瓶子拼接工藝很繁瑣,重新再做肯定趕不上工期,所以后續他得一家家聯系、道歉、延后交付期或者賠錢。

    這都是很耗時的事情,金奎和他得忙大半個月。

    但是他拿出這套餐具完全是下意識的,覺得涂芩來了,老沈家那個房子年久失修,連廁所都是旱廁,挺苦的,總不至于來他這里也湊合著吃一點。

    但是……

    他確實心情不錯。

    因為他以為以后應該不會再見面的涂芩和他的生活又有了交集,那個喜歡在半夜三更去吃關東煮的女孩,那個每一次見面都會讓他覺得驚喜的女孩。

    他不敢靠近,卻又一直被吸引的,和他生活完全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的工作室里。

    盡管他今天很狼狽。

    所以他壓根沒去管陳洪和劉進都說了些什么,也不在意他們又在吵什么,跟阿姨交代好讓她殺了那只天天半夜三更扯著嗓子學公雞叫的母雞,進屋換了件衣服。

    他在這邊很少見客,衣柜里都是工作用的衣服,灰灰土土的舊T恤工裝褲,他拆了一件灰色襯衫,在一堆工作服外套里找到一件勉強還算新的黑色毛衣外套。

    穿完,他站在衣柜前愣了一會,脫掉了毛衣和襯衫,重新套上那件黑T恤,隨意套了個套頭的衛衣。

    他可以心情好,因為心情好是私人情緒,不會影響其他人。

    但是再明顯的,不能有。

    因為那樣,會影響別人的心情,他不能靠近,所以不能冒犯。

    可出門去叫涂芩她們過來吃飯的時候,金奎還是大嗓門地喊了一句:“我操哥你穿襪子了啊!”

    謝齋舲:“……”

    不然呢,他應該赤腳穿著拖鞋跑人家里去喊人過來吃飯嗎?

    他就應該拿個針線把金奎的嘴巴縫起來的。

    ***

    晚飯的氣氛,非常商務。

    涂芩不知道下午的事情后來是怎么解決的,陳洪沒有再提這件事,謝齋舲也沒有再提。

    只是來的時候看到謝齋舲扣下來的那輛車已經開走了。

    不過她倒是知道那個和金奎長得一摸一樣的人是誰了,叫金五,姓名和性格都和金奎完全不同,金五話少,氣質很獨特,和這里有些格格不入。

    連吃飯都能吃到一半突然捧著碗跑出院子去吃。

    謝齋舲和金奎都沒說什么,陳洪也司空見慣的樣子,涂芩和章琴對視一眼也沒有說話。

    吃飯聊的話題都是和這次采風相關的,陳洪和章琴溝通這三個月的計劃,天氣不好,他們很多事情得往后挪,最后討論出來在能進礦山之前,都先跟著謝齋舲工作室的日常走。

    謝齋舲這次被砸掉的瓶子得重新做,礦土顏料都不夠,所以幾乎是從頭開始。

    陳洪的意思是讓她們倆跟一個完整的制陶流程,黑陶雖然在材料和燒制過程有些不同,但是大流程是類似的,她們可以初步感受下。

    章琴不是第一次采風,流程很熟悉,禁忌也知道很多,她詢問謝齋舲采風期間方不方便拍照,有沒有不可以參與的流程,工作室里有沒有她們禁止進入的房間。

    謝齋舲都一一作答了。

    就像陳洪提前跟她們說的那樣,只要不提黑陶,謝齋舲都很配合。

    章琴并不想勉強謝齋舲碰黑陶,所以整個飯局都沒有提這件事。

    陳洪吃到后半程有些心不在焉,他手機又開始頻繁響,最后接了個電話跟章琴說自己得回墨市。

    謝齋舲把他送出村的,兩人應該還聊了什么,回來的時候飯已經都吃得差不多了。

    整個飯局涂芩都沒怎么說話,她手里拿著紙筆,需要記錄的時候就放下筷子隨意寫兩筆,偶爾會和章琴低頭交流,偶爾會和金奎眼神對視,然后金奎就瞇著眼睛沖她笑。

    這人估計還在惦記著買房。

    吃完飯,章琴想看看工作室,金奎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興致勃勃地帶著章琴四處轉,一邊介紹工作室一邊問章琴電視劇拍攝的事情,會不會遇到明星之類的。

    涂芩跟在章琴身后,謝齋舲跟在涂芩身后,兩人都沒說話。

    工作室挺大的,白天砸掉的那個院子算是前院,金奎說平時都是堆放雜物的,他們工作室負責做飯的劉阿姨會在這里養雞,還開了一小塊菜地,不過現在都砸成坑了。

    前院左邊是阿姨住的屋子,右邊是廚房,中間那個磚瓦結構的兩層小樓根據金奎的說法是這幾年改造的,之前是木頭房子,很老舊了,有消防隱患,他們存了幾年的錢才把這里翻新了。

    從這兩層工作室繞到后面,還有個幾平米的天井,看得出來有年頭了,青石磚上都有青苔。

    圍著天井,是一圈木質結構的房子,也有兩層,應該就是金奎說的老房子,金奎說這是他們睡覺的地方。

    “這里怎么沒像前面一樣改成磚瓦結構?”章琴喜歡老東西,到了天井這邊詢問過謝齋舲他們同意后就開始拍照,金奎還饒有興趣地擺了幾個姿勢讓章琴拍,章琴一邊笑著一邊問金奎。

    “哪有那么多錢。”金奎很實誠,“我哥賺點錢基本都拿去找人了……”

    謝齋舲看了他一眼。

    金奎頓了下摸摸鼻子:“不過這里能住人,就是外頭看著舊一點,里面陸陸續續地也翻修過,還挺新的!

    章琴笑笑,沒追問。

    涂芩盯著天井里的一個玻璃瓶,這里的擺設基本都是陶器,就院子里有個不知道是插花還是插草的玻璃瓶,綠色的,形狀是很古樸的花瓶形狀,綠得非常純粹。

    她走近蹲著看。

    “……不是,你在我們陶器工作室盯著玻璃瓶看是不是有點砸場子?”金奎不爽了。

    “她就好這口。”章琴笑,“上個劇組殺青的時候,她還送我一個玻璃瓶子,包得老好了,層層疊疊的,結果打開看一個白玻璃!

    “那是墨市八十年代送鮮奶的瓶子,我找了好久的,您不是喜歡舊東西么?”涂芩也笑。

    “這就是個啤酒瓶!敝x齋舲終于開口說了一句,“應該是阿姨之前拿來養蔥的。”

    涂芩仰頭,哦了一聲。

    她沒見過這樣的啤酒瓶,感覺像是鄉里小超市特有的那種三無啤酒。

    “一會我洗干凈了你明天過來拿吧!敝x齋舲又說。

    這話有些熟稔的意思。

    章琴頓了頓,看了涂芩一眼,就拿著相機跟著金奎去拍他的房間了。

    涂芩想站起來跟過去,結果不知道是被謝齋舲這熟稔的語氣弄得心亂了,還是蹲久了沒站穩,一腳踩在角落的青苔上,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后倒。

    謝齋舲是想拉她的,他站得不遠,伸手就能夠到她。

    但是涂芩的求生欲很強,倒地前一刻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撈,一把撈到了謝齋舲伸過來的手,又隨著慣性拽到了他的袖子,最后拉住了他的領子,才堪堪抗住了地心引力。

    謝齋舲穿的是套頭衛衣,已經很舊了,領口本來有點大。

    如果是涂芩寫的,這樣一抓,他的衣領肯定被抓破了。

    但是涂芩發現,里寫的可能都沒有什么生活經驗。

    衣服靠著這點力氣是抓不破的,但是領子會被拉得很大,她人往后仰,又拽著領子,腦袋就有一半塞到了謝齋舲的領子里。

    謝齋舲:“……”

    涂芩:“……”

    謝齋舲迅速地把她拉起來。

    涂芩迅速地松手把他的領子還給他。

    動作很快,所以章琴和金奎都沒看到這一幕,只是謝齋舲的領子被拉成了深V,他把衣服往后拽了下,粉飾太平一樣。

    涂芩摸摸鼻子。

    謝齋舲往前走了兩步,頂著巨大的領口,又拽了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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