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更
謝齋舲兩三天前就看到那群人了。
不管他是白天出門還是晚上回家,小區(qū)最靠近五幢的南門外面總?cè)齼蓛傻鼐奂恍┬『ⅲ心杏信腥丝催^去他們就會假裝拍照或者聊天。
最開始謝齋舲并沒有太在意,過年寒假期間,滿地都是這樣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孩子。
但是連著兩三天都是同一撥人,他進出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他這種走夜路都能被劉家人一磚頭砸暈的人,警覺性總是高一點。
不過這些孩子肯定不是劉家人找來找他的,劉家人要是知道他又住回到老宅這邊,估計得鬧翻天,而且他們家也不可能會找一些十幾歲的孩子來做這些事。
那么這些孩子每天氣勢洶洶地蹲在門口是想做什么?
他就這樣半在意不在意地盯著這群小孩,今天出門的時候,聽到門口崗亭保安也在討論那幾個小孩。
“說是來找人的,在這里蹲了三天了……”保安甲嗑著瓜子看著那群孩子,“追星的,他們背包里都是那些演唱會門口賣的東西,我一開始還以為我們小區(qū)住了什么明星。”
“想什么呢,明星賺多少錢啊,哪能住在這種小區(qū),他們都是住別墅的。”保安乙對自己工作的地方嗤之以鼻,“就我們這個小區(qū),一個月保安工資才多少錢……”
保安甲嗑著瓜子嘖嘖嘖。
保安乙嘖了幾聲以后開始共享情報:“我昨天去問過,說是來找一個編劇,就住在五幢,二樓還是三樓,不過我記得五幢二樓是不是就住了個小姑娘,老喜歡半夜三更去便利店吃關東煮的那個。”
謝齋舲出門的腳步頓住。
“二樓現(xiàn)在還住進去一個男的,就那個一直過來要買房子的那個。”保安甲業(yè)務能力不錯,對住戶記得清楚,“三樓住了兩對小夫妻吧,過年都回老家了,那兩對夫妻有一對老公是業(yè)主委員會的,公務員老師什么的,肯定不是編劇。”
“估計是二樓小姑娘吧,寫東西的喜歡半夜三更干活。”保安乙很懂,“這幾天也沒出門,所以沒碰到。”
“他們找編劇干什么?”保安甲琢磨。
“誰知道……”話題到這里就換了個方向,保安乙開始抱怨過年人少事多,又是雪災,小區(qū)里各種東西都得修一遍。
謝齋舲沒有再聽,繞過崗亭,走到那群孩子面前。
小孩見有人過來都在裝忙,看手機的看手機,聊天的聊天,都不看他,余光卻都盯著他。
謝齋舲也沒有說話,在他們旁邊找了個能蹲著的空地,蹲下來開始看手機。
他個子高,冷著臉長得也不太好惹,大馬金刀地往地上一蹲,那架勢就像是蹲這里等著打群架的。
那群小孩瞬間噤若寒蟬,面面相覷。
但是謝齋舲眼尾都沒往他們那邊掃,只是低頭在玩手機,手機界面是消消樂,刷刷刷的。
小孩子并沒有那么重的防備心,他們蹲點的這個地方是能第一時間看到小區(qū)大門人員進出的地方,而且沒有積雪和薄冰,他們不想換。
安靜了十來分鐘,就又開始竊竊私語了。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有外人在場還是他們這個圈子本來就是這么說話的,他們說話喜歡用簡拼或者簡稱,聽起來費勁。
但是大概意思能猜到。
他們的粉絲群里有劇組的人,會跟他們分享那個編劇的個人信息。
因為一直沒有蹲到人,小孩們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有人偷偷溜進小區(qū)找到了那編劇的車,用小刀劃了一大圈。
有小姑娘擔心監(jiān)控,說這樣會不會犯法。
但是這種聲音很快就被淹沒了。
每個人都真情實感地在恨這位素未謀面的編劇,恨她自作主張,恨她欺負人,恨她讓他們喜歡的人大冬天淋雨卻被刪了戲份。
他們要讓她賠償,要讓她也嘗一嘗這種苦。
正月里,這群孩子就這樣蹲在這里興致勃勃地討論要怎么為偶像撐腰,要潑一桶冰水到她身上,要把她推到旁邊的河里,或者召集更多的人,聯(lián)名抵制這位編劇參與過的劇本,按照名單一個個舉報過去。
一個個情緒激昂,摩拳擦掌。
因為他們今天看到那個編劇終于出了門,準備在這里守到她回來就實施報復。
謝齋舲蹲在那里玩了半小時消消樂,等他們把腦子里想的事情車轱轆一樣來來回回說得一點新內(nèi)容都聽不到之后,站了起來。
那群小孩又同時噤聲,這次沒有掩飾都同時看向謝齋舲。
謝齋舲仍然沒看他們,逕直走了。
***
他不認識這個年齡段的小孩,也從沒有追過星,所以他無法解這些小孩的義憤填膺和莫名其妙。
不管是為了一個陌生人在那么冷的正月里露天蹲守,還是如此真情實感地痛恨另一個陌生人,這些行為都很神經(jīng)。
如果他們要報復的對象換成其他人,哪怕是其他他認識的人,他都不會多管閑事。
主要這都是些看起來還在讀書的十來歲孩子,不能直接拎過來揍一頓,只要是不能直接揍一頓的,他對這種事情也找不到其他解決方法。
還不如不管。
反正最多也就被人潑水或者推后頭河道里,那河也就到腳踝。
但是如果對像是涂芩,就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天凌晨,涂芩在他瀕死的時刻拉了他一把。
她問他:“你有沒有事。”
她把那個很難吃但是卻是燙手的包子分給他,在凌晨最黑暗的時刻,陪他走了一段路。
從那天以后,涂芩的麻煩,他都不可能不管。
哪怕是真的需要把這群孩子拎起來揍一頓。
所以他給涂芩發(fā)了一條微信,她的微信名是涂小草,頭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很神奇的搭配,總覺得應該會有很多忽悠中老年買藥的喜歡這種頭像。
涂芩沒有馬上回,謝齋舲發(fā)完消息以后就在小區(qū)門口找了個奶茶店坐著。
他最近很閑,劉家人在工作室蹲了幾天沒有蹲到人,把工作室的招牌和玻璃門都砸了,謝齋舲報了警。
他算派出所熟人了,劉家人砸的都不是貴東西,他們的恩怨情仇也糾纏了十來年了,通常抓到人也會以批評教育為主。不過謝齋舲每次都會走完整個報警流程,以免他們覺得他不會反抗越做越過頭。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工人過完節(jié)上班,把砸壞的東西修一修。
所以他最近什么事都沒有,只是在小區(qū)周圍逛一逛,回了一趟村里給村長和工作室的劉阿姨送了點年節(jié)的東西。
剩下的,就是問問涂芩需不需要倒垃圾,需不需要買東西。
原來她是編劇。
難怪大過年地還在工作,他幾次晚上兩點多下樓都看到二樓她家的燈亮著。
謝齋舲又給自己點了一杯綠茶加了坨椰果,低頭繼續(xù)玩他的消消樂。
***
涂芩是傍晚六點多到家的,天已經(jīng)黑了,出租車開到小區(qū)北門就看到貼著墻站著的謝齋舲。
穿得不多,灰色圍巾裹住半張臉,低頭在看手機。
不得不說,謝齋舲的身材在路人里屬于很突出的類型,寬肩窄腰,腿長個高,不管做什么動作,都透著股這人肯定很能打架的神奇氣質(zhì)。
涂芩讓出租車司機靠邊停車,下車的時候謝齋舲抬頭看了過來。
涂芩勉強沖他笑了笑。
她剛才來的路上用編劇賬號上了微博,手機都卡頓了兩分鐘
才在漫天謾罵的私信里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
一口氣一直堵在心里不上不下的,腦子里都是章琴勸她的吃虧是福,心里卻鼓鼓脹脹的全是委屈。
私信罵得太難聽了,她所有的祖宗和身上的器官都被問候了一遍,各種各樣離奇的死法詛咒,還有一大部分把火力集中在她死去的媽媽身上。
她不敢看全,但是手機屏幕就那么大,想要看發(fā)生了什么,多多少少還是瞥到一些。
她算是知道下午那群大佬為什么會花幾分鐘時間聊她的事情了。
那一瞬間,難堪,委屈,憤怒,還有那種沒有人能感同身受的孤獨全都涌了上來。
人類的悲喜從來都不相通,下午那些圈子里混了大半輩子的人,都覺得此刻的沉默是顧全大局,能換來更大的利益。
每到這種時候,總是會有人覺得冷靜才是專業(yè)的。
但是她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被平白無故罵成這樣,又憑什么冷靜?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謝齋舲走近,想著網(wǎng)上的那些謾罵詛咒,想著要怎么做才能平息自己心里的委屈。
謝齋舲走到她面前,微蹙著眉心,問她:“你的車呢?”
涂芩:“被劃了,送去修了。”
謝齋舲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走吧。”
涂芩混亂的大腦清空了一瞬,看著謝齋舲:“去哪?”
她都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么一定要讓她走北門,為什么微信只回了一個句號。
現(xiàn)在又要領著她去哪?
他們關系最多只到一起逛逛門口的便利店,偷看一下對方的購物車,再遠應該就沒有了。
不過雖然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混亂彈幕,她還是跟在謝齋舲后頭走了兩步。
“物業(yè)。”謝齋舲說,“調(diào)監(jiān)控。”
涂芩走了兩步的腳步又停了,愣愣地看著他。
謝齋舲回頭看她。
涂芩臉上還帶著剛才下車就帶著的憤怒,抿著嘴,問得倒是很冷靜,她問他:“怎么了?”
停頓了一秒,她再次發(fā)問:“那些人找到小區(qū)了?”
謝齋舲很熟悉的涂芩的樣子。
前面三次見她,都差不多是這樣,冷靜疏離并且?guī)е粜浴?br />
還很聰明。
前面幾次,謝齋舲都印象深刻,覺得這女孩子很獨立辦事能力很強。
但是看過她年三十在空無一人的小區(qū)路上蹦跳的樣子,看過她穿著草莓芒果睡裙披散著頭發(fā)的樣子之后,他就又莫名地覺得,涂芩現(xiàn)在這個樣子,挺操蛋的。
生活真是挺操蛋的。
讓那么柔軟的人也不得不穿上帶刺的外衣。
第17章 二更
小區(qū)保安很熱情。
涂芩的出現(xiàn)終于解決了他們這段時間對門口那群小孩到底要做什么的疑惑,調(diào)出監(jiān)控找到那個劃車的小男孩之后,涂芩就一直有些云里霧里。
在那群孩子里把那個劃車的小孩拎出來,再把那群被嚇得抽抽嗒嗒的小孩轟走,總共也就用了一個小時不到,全是保安做的。
“要賠錢的知道嗎?往嚴重了說,你這是犯法你知道嗎?你得把你家長叫過來,小小年紀不學好。”保安甲很生氣地拍著桌子。
那男孩死倔的撇著嘴。
看起來還得折騰很久,涂芩靠在物業(yè)辦公室的大門邊,人有些木。
相比還在里頭負隅頑抗的小男孩,自己的房子車子信息被人公開到網(wǎng)上去這件事,才是她最在意的。
這是她的底線。
是她能正正常常做個社會人在外面上班干活社交的基礎。
就像她在家里的家居服和出去見人的衣服完全是兩種風格一樣,外面上班討生活的她只是披上了正常人的外衣,而內(nèi)里那些亂七八糟各種顏色各種圖案混亂搭配的柔軟家居服,才是她的內(nèi)里。
她絕對不會露出來示人的內(nèi)里。
現(xiàn)在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公開出來,被人用硬物劃傷,被人蹲點,被人指指點點。
涂芩的手指輕微發(fā)抖。
里面的小男孩還是一聲不吭,保安的聲音越來越大,卻仍然沒有什么用。
畢竟他們是大人,總是得對未成年人多一份寬容和耐心。
謝齋舲一直站在她旁邊,低著頭對著手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似乎也很忙。
涂芩也拿出手機。
謝齋舲看了她一眼。
涂芩低頭在手機里戳了幾下,站直身體轉(zhuǎn)身進了物業(yè)辦公室。
她站到那個小男孩面前。
小男孩仰著頭看她,眼神不屑。
“你滿十四歲了嗎?”涂芩的聲音冷而清,聽不出任何情緒。
那男孩一怔,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很輕地又歪了一下嘴,一副打死不開口你能拿我怎么辦的樣子。
“滿了吧?”涂芩無視這孩子的無聲挑釁,自顧自地回答,把手機頁面懟到男孩面前,“識字嗎?”
男孩下意識往后一仰,有些愣神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字。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條,故意毀壞公私財物,數(shù)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數(shù)額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1
涂芩把這段話在微信里發(fā)給自己,再點擊,這段話就全屏了,黑屏白字,連站在旁邊的保安都看清楚了。
然后涂芩拿回手機,又點了一下,繼續(xù)懟到男孩面前。
“故意劃傷別人的車,定損金額在5000元以下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定損金額在5000元以上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2
小孩都看清了,鼻翼縮了一下,瞪了涂芩一眼,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未成年,犯法不坐牢。”
“試試看?”涂芩看著他。
“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要么就打電話給你父母,在父母的陪同下去派出所;要么就直接去派出所,讓你父母去派出所找你。”涂芩的語氣非常平靜,把選擇說完,問他,“你選哪個?”
物業(yè)辦公室安靜了,剛才還很憤怒的保安半張著嘴看著她。
那小孩這次真的被她嚇住了,一派你能奈我何的無賴表情收斂了一些,像是想要看她是在說真的還是想嚇唬他。
沒有人想到剛才還安安靜靜特別平和的姑娘會那么強勢,而且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憤怒,冷酷得像是個沒有感情的判官。
謝齋舲之前也是這么以為的。
但是這幾次接觸后,或許是真的熟了一些,他能感覺到她的恐懼。
一種安全感消失的恐懼。
涂芩說完這些之后,就在等這小孩做選擇。
她腦子一片空白,心里一團亂麻,她的信息到底被泄露了多少,她接下來來要做什么,搬家,換車,換工作,甚至換城市,這些念頭反反覆覆地侵蝕她,她站在這里,覺得自己像是個會被人一眼看透的透明人。
她不希望別人在這種時候觀察她,但是她現(xiàn)在不能回避那小孩的眼神。
所以她藏起了自己發(fā)抖的手,很隨意地連手機一起,塞進了外套口袋。
旁邊的謝齋舲有了動作,他撥了110,在小孩震驚的表情里報了警。
涂芩看向他。
他安撫地對她笑笑,他說:“沒事的,都能解決。”
***
在涂芩短暫的二十幾年的生命里,從來沒有聽過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句式,短短七個字全是安撫,還帶著承諾。
遇到事情,她身邊人的反饋大部分都是無奈,同情,或者冷漠。
后來有了姚零零,姚零零會跟她共情,這種時刻如果姚零零在她旁邊,姚零零會氣到發(fā)抖,而她,就會感覺自己的憤怒
被分走一半,會覺得好一點。
謝齋舲這樣的反應,這樣的應對,對她來說太陌生了。
她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
所以她看著謝齋舲報警,看著民警出警,看著那小孩意識到大人們沒有在跟他開玩笑,開始歇斯底里的尖叫。
小孩說他只是劃了車,說他劃車是因為這個瘋女人先做錯了事,應該要被懲罰。
涂芩懶懶地揚起了嘴角。
她身體和靈魂被切開了,身體還在慣性扮演著一個正常的成年人,而靈魂,因為安全領地被侵犯,已經(jīng)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可能這種時候旁人看她,就是個很冷靜不好惹的女人,保安看到她說話的語氣都軟了幾分。
涂芩也跟著上了警車,謝齋舲問了派出所的地址,涂芩上車關車門前,他彎腰透過車門看著涂芩,說:“車上坐不下了,你到了以后等我一下,我開車過去。”
涂芩覺得,她應該拒絕,他已經(jīng)幫了她大忙,去了派出所他其實也幫不了什么。而且,等把這個小男孩搞定,她后續(xù)還有更艱難的事情要面對。她得上網(wǎng)一條條自己的信息,看看被人|肉出了多少,看看是得搬家還是得換城市。
但是她看著彎腰盯著她眼睛的謝齋舲,最終沒開口拒絕,就只是點了點頭。
那句七個字的簡單安撫,力量比她想像中的大。
或者說,她現(xiàn)在這種已經(jīng)完全失去智的情況下,身邊確實需要有一個人。
只是她沒想到,這個人會做到這個地步。
謝齋舲除了把小男孩的事情搞定之外,還幫她報了其他警,被網(wǎng)暴的和被人|肉的。
他錄屏了他能找到的一些網(wǎng)友人|肉她或者把她微信號散播到其他社交平臺的內(nèi)容,并且在她還有些恍惚的時候,幫她用她的手機錄了那些私信辱罵。
“其實這事哪怕報警了,也沒辦法馬上出結(jié)果。”等小孩父母趕過來的空檔,謝齋舲和涂芩肩并肩坐在派出所大廳的長椅上,謝齋舲輕聲對涂芩說,“但是在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有一件可以遵循流程和規(guī)則慢慢做的事情,會讓自己冷靜下來。”
涂芩沒回應,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謝齋舲也就沒有再繼續(xù)說話,在她旁邊安靜地坐著。
“謝謝。”半晌,涂芩啞著嗓子道謝,也沒有后續(xù)。
謝齋舲把一直在倒騰的手機給她,上頭的界面是消消樂。
涂芩扭頭看他。
“幫我玩幾關。”謝齋舲說,指了指門外,“那小孩父母來了。”
涂芩手指點在花花綠綠的方塊上,方塊嗖得一聲在屏幕上炸開,消失。
有心學家建議那些受到驚嚇或者被負面情緒創(chuàng)傷的人,在事情發(fā)生之后短時間不要休息或者睡覺,應該玩一段時間消除游戲,可以產(chǎn)生愉悅感帶來確定性快樂,也可以幫助大腦消除掉那段負面情緒帶來的負面記憶。
涂芩不知道謝齋舲是聽過這個研究,還是湊巧,他就在那么巧妙的時間點,給了她一個可以逃避現(xiàn)實的機會。
她低頭繼續(xù)點那些方塊。
這不是她的手機,屏幕比她在用的那個大一些,謝齋舲拿在手里很輕巧,一只手就能玩,涂芩卻得雙手捧著,低著頭認認真真地點。
十關以后,那對父母領著小孩走了,一路走一路罵,他爸爸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要動手。
小孩也沒了先前的囂張,居然是哭過的,眼睛腫成核桃,抽抽嗒嗒地再也不提他是為了懲罰她這種中二發(fā)言。
涂芩把那一關最后幾個顏色消掉,抬頭冷冷的和小孩對視。
小孩扭頭避開了。
謝齋舲捏著一疊表格走過來,指了幾個地方讓她簽字,順便跟她說了處結(jié)果,定損金額不超過五千,小孩也未成年,所以從輕判,寫了檢討書,賠了五百塊錢。
“我知道他學校名,要是再過來,就直接去學校找校長處。”謝齋舲說。
涂芩簽字的筆頓了下,嗯了一聲。
她沒有想這個再字。
“人|肉的事情,我們提供的那些泄露信息的內(nèi)容都聯(lián)系平臺刪除了,私信罵得最厲害的那幾個賬號都被封禁了,身份證號都有,如果你要繼續(xù)提告,可以找律師。”
涂芩沒說話,她也沒有想過繼續(xù)這個詞。
“其他的,暫時都沒辦法出結(jié)果。”謝齋舲重新在她旁邊坐下,說了個不相關的話題,“你記不記得我們在急診室的時候,那個一直扯自己衣服的男孩子,放火的那個。”
涂芩嗯了一聲。
“他也跟現(xiàn)在這小孩差不多,寫了檢討賠了錢,后續(xù)就沒有懲罰了。”
“他家里人后來倒是沒有找我麻煩,那小孩還是不服氣,還偷偷去工作室搞過破壞,拿彈弓砸玻璃窗之類的。”
“很難搞,報警了最多也就是警告罰錢寫檢討,這小孩在學校里也被記過大過,校長那一招對他也沒什么用,蟑螂一樣。”
涂芩安靜地看著他。
“我就揍了他一頓。”謝齋舲說了結(jié)局,比了個袋子,“套了個裝過飼料的袋子,挑著不會斷但是會很痛的地方狠揍了幾下。”
“他來一次,我就揍一次。”
“兩次以后就老實了。”
謝齋舲說完對涂芩笑了笑,指了指大門:“剛那小孩,再來找你,我就把他丟河里去,來一次丟一次。”
他一直在講這件事情的處方法。
一直在碰觸涂芩封閉起來不想去想的后續(xù)。
“你是不是一直想買房?”涂芩突然就開口了,“我可以按照市場價賣給你,不用加價。”
謝齋舲怔住。
涂芩問他:“要不要?”
謝齋舲沒回答。
“那個房子,被人知道了。”涂芩說,“我不想要了。”
謝齋舲還是沒有回答。
涂芩于是就不說話了,繼續(xù)低頭盯著腳尖,剛才玩消消樂帶來的輕松感已經(jīng)消失。
“不買。”半晌,謝齋舲回。
涂芩蹙眉。
“你那個房子……”謝齋舲斟酌著開了口,“買下來我還需要一些勇氣。”
第18章 三更
謝齋舲沒說為什么需要勇氣。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就換了話題,推了一張微信名片給涂芩:“這是之前那個中介的微信,雖然上次搞錯房子,但是人還行,你如果要賣房可以找他。”
“不過……”他頓了頓,看著那張微信名片又頓了頓,才開口,“你也可以等心情恢復一些,再做決定。”
這話有點越界,謝齋舲說得非常緩慢。
可是,卻像是打開了他們陌生又親近關系的某種開關。
涂芩轉(zhuǎn)頭看著謝齋舲。
他身高應該接近一米九,耳朵輪廓模糊,是常年練搏擊或者柔道的人經(jīng)常摔打才會形成的柔道耳,身材不是細瘦型的,肩膀很寬,冬天穿的衣服多,但是露出來的脖頸和手腕能看出來皮膚有些粗糙,臉上仔細看右邊眉毛上方還有一個細小的白色的陳年傷疤。
他不是都市里打扮精致皮膚細膩的紳士,他外表很有攻擊性,沒有什么親和力,甚至有些危險。
可涂芩從第一次見他開始,就很難對他產(chǎn)生惡感,總是莫名地覺得有些親近。
所以涂芩安靜了一會,也說了一句越界的話,她說:“我很害怕。”
謝齋舲聽到這句話以后,身體輕微地僵直了一瞬,看著涂芩,沒說話。
整個派出所辦事大廳似乎都安靜了,涂芩說完就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兩只手還藏在外套口袋里,不發(fā)抖了,卻仍然指尖冰涼。
“我……”謝齋舲等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語氣有些倉惶,“去給你買點熱的。”
他說完也沒等涂芩回答,站起來徑直出了派出所。
涂芩看著他的背影,從第二次見
面開始,她忍了四次。
過了二十二歲之后,她就很少會主動靠近異性,一方面是因為過了容易動心的青春期,另一方面,性單戀者每一次告白,其實就是分手。
和自己的單戀分手。
那其實是很痛苦的。
每一次告白前都還會奢望自己這一次能不一樣,這種內(nèi)耗會讓她把告白的進程拉長,痛苦感覺也拉長。
她不想再經(jīng)歷這種過程,所以就開始刻意避開這種情況。
這是她這幾年唯一的一次,怎么忍都沒有忍住。
又沖動了。
又乏又怕的,就失去了智。
涂芩仰頭靠在椅背上,長長吁出一口氣。
***
派出所大廳一直人來人往,涂芩坐了一會,拿出手機點開了自己的消消樂。
謝齋舲過了半個小時才回來,手里拎著四大杯熱飲,奶茶咖啡熱可可和檸檬水。
“你要哪個?”他把熱飲放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喝點熱的情緒會好一點。”
涂芩看著那四杯飲料,包裝都不一樣,他這半小時把周邊能賣熱飲的店都去了一遍,這么冷的天,他鬢角都沁出了汗。
“還有這個……”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袋糖炒栗子,問她,“吃嗎?”
然后從另外一邊的口袋里掏出兩個包子,問她:“還是吃這個?豆沙包,不過不是小區(qū)門口便利店的那種。”
涂芩:“……”
全是甜食,全都熱氣騰騰,甚至燙手。
他語氣有些不自然,行動像是在哄小孩,把東西一股腦塞給她,又把她剛才簽好的表格好,交給辦事民警。
涂芩在一堆吃的里面選了熱可可,半糖的熱可可還是有些苦味,里頭加了香蕉片和核桃碎,喝了兩口,她指尖終于沒有那么冷了。
今天要是沒有謝齋舲,她可能會在報完警以后隨便找個酒店住下,把房子掛到中介,和劇組辭職,拒絕章琴后面的工作邀約,人間蒸發(fā)一陣子。
等到有足夠的安全感以后,再考慮后面的事情。
要不要再買房,或者要不要換城市。
然后,再花很長的時間,靠著買東西筑巢這樣的行為,給自己找回歸屬感。
甚至,她可能會放棄編劇這個工作。
她千挑萬選選擇的幕后工作如果還是會讓她走到臺前,會讓她的私生活被侵犯,那么,她應該就做不下去了。
這些念頭在她腦子里徘徊了很久很久,卻因為謝齋舲,都卡在了半途。
嘴里的熱可可回味居然帶了點陳皮的香味,涂芩看著辦完手續(xù)走到她面前的謝齋舲。
“好一點沒?”他問她。
想要靠近。
涂芩又喝了一口熱可可。
“我……”她放下熱可可,“先打個電話。”
謝齋舲愣了下,轉(zhuǎn)身準備給涂芩留出打電話的空間,走了一步卻頓住。
涂芩拿了一杯咖啡遞給他,把放在旁邊的飲料和吃的都扒拉到自己身上,空出了她身側(cè)的位子。
謝齋舲看了她一眼,坐到了她旁邊。
涂芩的電話是打給章琴的,腦子里過了那么多遍的逃跑計劃冷卻下來以后,智和靈魂隨著體溫歸位,她想起了章琴下午跟她說的那些話。
她先把自己已經(jīng)報警的事情說了,章琴在那頭先是意外,聽說那群人已經(jīng)找到她住的地方以后,嘆息了一聲。
“網(wǎng)上那些惡評也都錄屏報警了。”涂芩說這些的時候,謝齋舲就坐在她旁邊剝板栗。
他手指很長,帶著食品手套拇指和食指捏著開了口的板栗,稍稍用力就能把黃澄澄的板栗完整擠出來。
“章姐。”涂芩看著那個黃澄澄的完整的炒栗子,“網(wǎng)上的事情在我這里已經(jīng)算翻篇了,報了警后面就不是我的事了,我也不會在網(wǎng)上討論這些事情,也不要求那些謾罵我的人在網(wǎng)上登道歉函……”
她的話卡住了。
估計是她盯著那顆板栗看太久了,謝齋舲最終沒把板栗塞嘴里,他伸手把那顆板栗遞過來,放在涂芩下意識攤開的手掌心。
食品手套帶著指尖的溫度,在她掌心里停頓了一秒。
涂芩:“我……”
她清清嗓子:“和劇組相關的事情,我也不會在網(wǎng)上澄清。”
那邊謝齋舲又捏開一顆炒栗子,完整的。
涂芩把掌心的那顆栗子放到嘴里,栗子還是熱的,香甜軟糯。
“但是……”她靠著栗子香味說出了她最在意的事情,“能把我車牌號和家庭住址都爆出來的人,整個劇組應該不超過五個,除了負責人事的,剩下的應該都是編劇組的人。”
“網(wǎng)上爆料的那些劇組內(nèi)幕,不跟組的人事部應該是不知道的,那么只能是編劇組的。”
“這個人,我會追究到底。”她說。
章琴又嘆了口氣。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人是誰,他們劇組編劇組統(tǒng)共就四個人,一個主編劇,三個助編劇,有一個助編劇是兼職,平時不跟組,那么剩下的就是另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編劇于平了。
科班出身,根正苗紅,所謂的文人氣質(zhì)十足。
所以十分看不慣為了修臺詞跟演員道歉的涂芩,覺得她沒有風骨。
于平也看不起章琴,覺得章琴沒有真本事,也就是資歷老一點,寫出來的東西糊弄觀眾攪亂市場。
他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性格不避著人,導演看到他都煩,每次有什么修改需求都會找章琴或者直接丟給涂芩,于平在劇組是最閑的一個,平時負責得最多的就是編劇組的雜活,填填工作表格收收快遞幫忙占個停車位之類的。
所以,他知道涂芩的家庭地址,車牌號和身份證號碼。
過年前涂芩下巴被道具劃到那一次,晚上加了一場戲,她不在,章琴就把這活交給了于平,結(jié)果于平直接改掉了女主人設,一個南方水鄉(xiāng)的姑娘滿嘴東北話,那一段戲份人設被改得仿佛鬼上身。
修改后的劇本當然是用不了了,導演發(fā)了很大一通脾氣,于平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能跟導演討論,他說他覺得這個女主不應該迎合市場做大女主人設,女主就應該是一朵小白花,得被保護才能楚楚動人。
導演當時指著于平鼻子顫抖了一分鐘,摔了臺本走了。
就這樣,于平還能留在劇組。
明眼人都知道于平應該是投資商那邊的人,涂芩平時跟這人一點交集都沒有,吃飯都是分開吃的。
但是于平就是看她不順眼。
她改劇本被章琴夸的那次,會議結(jié)束以后于平就開始陰陽怪氣地喊她涂老師。
涂芩不惹他。
但是他卻逮著機會直接踩在了她命門上。
謝齋舲又十分自然地剝了一顆板栗放在她手心。
章琴在那頭猶豫了半天,才語重心長地跟她交底:“于平是投資商的遠房侄子,倒也不是特別親近的關系,只是有這層關系在,我的原則就是盡量少惹他。”
涂芩安靜地聽。
“但是他這次……”章琴頓了頓,“內(nèi)部爆料截圖傳出來的時候,那些內(nèi)容明顯就是我們編劇小群里面聊的內(nèi)容,所以一開始我就猜測這人是他了。”
“他前段時間知道我之后要進這個上星劇的組,私下找過我,想讓我推薦他進去,我拒絕了。”
“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被他知道我推薦了你進去,我估計他應該也是為了這事想把你拉下去,正好碰上了刪減戲份的事,就把你捅出去了。”
“估計捅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想過現(xiàn)在粉絲群體的戰(zhàn)斗力,這事鬧成現(xiàn)在這樣,他也兜不住了。這劇還沒拍完,之前五萬熱度想看的數(shù)據(jù)就跌到一萬多了,投資商那邊發(fā)了很大的火,年后開工,于平應該就不在劇組了。”
“你如果想要追究到底,我不反對,但是就是……”章琴又頓了頓,“不能扯上劇組,尤其是兩位主演咖位的事情,劇組宣發(fā)花了大價格壓下去的熱度,不能因為兩個助編劇吵架又翻上來,明白嗎?”
涂芩看著那顆一直沒有吃的板栗,感受掌心的溫熱逐漸變涼。
“好的。”她應,“謝謝
章姐。”
章琴又嘆了口氣:“這事我知道是委屈你了,但是你也知道,我們辛辛苦苦拍的劇,總不能因為這件事熱度被打下去,這對你的工作履歷也是不利的。”
涂芩低眉斂目:“嗯。”
章琴終于掛了電話。
委屈自己。
涂芩吃掉了那顆冷掉的板栗。
第19章 像是寺廟里染上梵香的陳木。……
委屈你了,這種句式是涂芩經(jīng)常聽到的。
很小的時候背著大飯盒去給媽媽送飯的時候,路過的護士會嘆口氣說哎呀這么小的孩子真是委屈你了;媽媽去世后她爸爸每次離開墨市都會跟她說,委屈你先在爺爺奶奶家住著,擠一擠;長大一點,爸爸那邊的親戚會跟她說,委屈你在客廳住幾天,你妹妹最近要考試,兩個人擠一張床會睡不好。
再大一點,她爸爸二婚的婚禮上,她年邁的奶奶握著她的手把她死死摁在婚宴角落的凳子上,跟她說,你委屈一下,今天我們就坐這張桌,可不能去主桌,新娘子要不高興的。
這句話后頭跟著的潛臺詞一般就是你得懂事一點,不要添麻煩。
她不想委屈自己,她的世界沒有那么大,那些讓她顧全大局的局對她來說都沒有自己重要。
她現(xiàn)在很難受,底線被爆破后的恐懼以及自己什么都沒做卻被人這樣針對的委屈,都不是嘆口氣就能撫平的。
但是,要怎么哄好自己?
之前電話里說她會追究到底,當時說得有多斬釘截鐵,現(xiàn)在心底就有多茫然。
她連被網(wǎng)暴報警后具體應該做些什么,那些人最終會不會得到懲罰都不知道,更何況是于平這種人,投資商遠親,惹上了甚至會影響她的工作。
謝齋舲那邊已經(jīng)摘下了剝栗子的手套,起身把栗子殼和手套丟到前面的垃圾桶里。
涂芩就這樣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走回來。
謝齋舲被她看得走路姿勢都有些不自然,走回來的時候微蹙著眉。
“急診室那個孩子……”涂芩問他,“如果報警沒用,打也打不了,你會怎么做?”
沒有打不了的人……
謝齋舲咽下了到嘴邊的話,沉默了一會才開口:“我能問問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嗎?”
剛才她打電話沒有避開他,隔著手機,他只聽了個大概。
這種事情他并不擅長,但是涂芩一直到現(xiàn)在,眼睛都是有些失焦的狀態(tài),手指尖好不容易才止住顫抖。
這顯然是有些不太對勁的,他見過她把自己鎖在車里頭鎮(zhèn)定報警的樣子,也見過她冷冷地讓一個大男人離開的表情,她不是一個被十幾歲孩子劃了車知道家庭住址后連站都有些站不穩(wěn)的性格。
她慌得有些六神無主,很多動作和行為都是下意識的。
他一直陪著,所以能看得到她一點點找回智的樣子,甚至不需要旁邊的人做些什么,她就靜靜地坐在這里,一點一點找回鎮(zhèn)定。
她總給人一種不需要幫忙的感覺。
所以她在這種沒有完全冷靜的情緒下主動開口詢問的動作,讓謝齋舲覺得自己必須得給出答案。
得很慎重地給出答案。
于是他們兩個就坐在派出所的辦事大廳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吃掉了那一包糖炒板栗。
涂芩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又冷靜了不少。
起碼能吃出栗子的香味了。
謝齋舲聽完這些,就又開始沉默。
涂芩也沉默。
真的冷靜下來以后,她開始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太多了。
謝齋舲在路邊等她回家,陪她報警,又坐在她旁邊聽她說了半個多小時的話,兩人分吃了一袋板栗,一杯熱可可一杯咖啡。
她幾乎把這件事每個細節(jié)都說了,包括自己的工作,章琴對這件事的看法,自己對這部網(wǎng)劇和投資商的看法,描述事情經(jīng)過的時候,并不客觀,塞了很多自己的主觀想法進去。
她甚至說出了那一句,我非常不想委屈自己。
太……近了。
謝齋舲身上那件黑色羽絨服就貼在她左側(cè)手臂上,因為兩人聊得太久,所以她現(xiàn)在左側(cè)手臂能感覺到對方傳遞過來的溫度。
還有味道。
她之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謝齋舲身上有一種記憶里小時候玩石頭把石頭盤出火星后的味道,非常淡,隱隱約約的像是寺廟里染上梵香的陳木。
觸感和嗅覺,都有種被侵略的不適。
最重要的是靈魂在她失去智的時候,為他破開了一個口子。
涂芩藉著把手里熱可可杯子丟掉的動作,站了起來。
“回去吧。”她說,“很晚了。”
語氣就這么淡了下去,也沒有再問她到底應該怎么撫平委屈。
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太明顯了,還在想應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謝齋舲明顯愣住了,半晌才點點頭。
“我還……”涂芩站在那里,動作幅度有些大的左右轉(zhuǎn)著身體,手指很隨意地指了一個方向,“要去買點東西,你先回去吧。”
謝齋舲安靜地看著她,又點點頭。
“今天謝謝你。”這似乎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說的話,于是鄭重地又謝了一詞,“真的謝謝。”
“嗯。”謝齋舲也站了起來,往后退了一步,手里拿著他們沒喝的那兩杯飲料,笑了笑,“不用謝。”
涂芩在原地呆了一秒,咬著唇揮揮手走了。
謝齋舲把那兩杯徹底涼掉的飲料拎回車上,發(fā)動車子前看著前方發(fā)了一會呆,也開車走了。
***
“哥,劉家的人這兩天沒去工作室了,我們可以回去住了。”金奎嗓門大,在客廳講話謝齋舲帶著降噪耳機在書房都能聽得很清楚。
不過謝齋舲沒他,手提電腦的視頻還在播放,是一部古早的黑陶紀錄片,墨市民間藝術家協(xié)會會長陳洪發(fā)給他的,說民協(xié)新的五年計劃里有幾個重點項目,其中一項就是黑陶相關的,要拍紀錄片、電視劇還有幾個大展。
謝齋舲一般不會去摻和這些事,他只要碰了黑陶,劉家那邊肯定得來鬧,不夠煩的。
但這個會長在他最難的那幾年幫了他很多忙,欠著的人情這輩子都還不完,所以他不可能完全拒絕。
只是這些東西接觸到了就會煩躁,加上這幾天他心情本來就一般,一個多小時的紀錄片他暫停了好多次,一個下午只看了一半。
金奎得不到回應就進了書房,看他窩在椅子上蹙眉看視頻的樣子,走過去也看了一眼,然后又很大嗓門地感嘆了一聲:“呀,黑陶啊!”
謝齋舲嘖了一聲,隨手拿了桌子上的一盒創(chuàng)可貼撕了懟到金奎嘴上。
金奎也是個欠的,等謝齋舲貼好了才撕下來,維持著大嗓門:“你要回去做黑陶了?不對啊,劉家人又沒死絕。”
謝齋舲:“……”
他把視頻暫停,丟了耳機面無表情地看著金奎。
金奎非常自覺地把剛撕下來的創(chuàng)可貼又重新貼了回去,還對著自己的嘴做了個拉拉鏈的手勢,乖乖站著不動了。
謝齋舲忍了兩秒才控制住自己罵人的沖動,冷冷地說了一句:“晚上|你收拾收拾先走,我得在這里待段時間。”
“對……”金奎把創(chuàng)可貼撕了下來,“對門那姑娘又不肯賣房,你留在這里干什么?天天晚上睡不著鬼一樣晃。”
謝齋舲沒他。
“那你睡這里我還搬回去干什么……”金奎嘀咕,“老五不在,那么大一個屋子我一個人才不要睡。”
他從老家出來就徑直來了幸福小區(qū),謝齋舲住的這套房子雖然是別人的精裝修,用料不見得好也不見得好用,但是總歸是個家,有廚房有客廳有臥室,住起來其實比工作室舒服。
只是謝齋舲住這里會有反應,半夜三更噩夢驚醒就不睡了,在房里晃來晃去。
還三不五時發(fā)個燒。
每天去工作室上班還得四十幾分鐘。
也不知道為什么非得住這里。
而且看起來心情也不好。
大概是有病。
哦他哥本來就不正常。
金奎心底腹誹了五千字,見謝齋舲也沒有把他趕回工作室的意思,轉(zhuǎn)身嘀嘀咕咕地往廚房走。
他哥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買了不少東西塞冰箱里,吃的喝的都有,蠻神奇。
這似乎是他們長那么大以來第一次主動囤食物,以前都是劉阿姨在弄。
他就有些忍不住,總想把冰箱吃空。
“哥,芝麻湯圓和豆沙湯圓你要哪一個?”金奎又在廚房里大嗓門。
剛剛重新點開播放鍵的謝齋舲站起身,準備把金奎丟出門。
門外匡地一聲巨響。
屋里兩個男人都愣了一下,金奎離大門近,跑過去對著貓眼看了一眼,縮著脖子轉(zhuǎn)了回來。
“操。”金奎壓低了聲音跟謝齋舲分享,“那姑娘又買了一堆東西……”
不知道是不是那堆東西挺嚇人,金奎說完又湊過去看了一眼。
“……她居然在走廊裝飾柜上放了個一個大瓶子……”金奎匯報,比劃著,“那么大一個。”
想了想,又評價:“居然他媽的是個玻璃瓶,這地方放陶瓶更好看一點吧!現(xiàn)在人審美真的不行了,玻璃的東西哪有陶耐看……”
“而且這是不是擋著消防通道了?”
“哦沒有,她這個也是貼著她家玄關上那個自帶的裝飾柜放的。”
話題就這樣偏到太平洋。
謝齋舲指了指金奎:“你閉嘴半個小時,不然我就把你煮了。”
金奎比了個OK的手勢,顛顛地跑去廚房清空冰箱去了。
謝齋舲回到書房,點開視頻,卻再也沒有看進去。
那天分開之后,他和涂芩幾乎就沒有了交集,他沒有再問她要不要丟垃圾或者帶東西,她也沒有再在他門上放過水果。
金奎過來住的那天倒是打了個照面,他跟她介紹了金奎,她笑著和金奎打了招呼。
再后來,她就開始買東西。
這小區(qū)的房型是有內(nèi)外玄關的,外玄關是一個凹槽,很多人會放鞋柜,涂芩擺的是一個裝飾柜,她這幾天買的東西都放在她的外玄關,一個裝飾柜里的東西三頭兩天換,今天又放了個玻璃瓶。
她有點不對勁,那天話題和態(tài)度轉(zhuǎn)換得都太突兀。
不過,謝齋舲看著視頻里做陶的老人,感覺自己后腦勺又開始鈍痛。
這些……
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為什么還不回工作室?
為什么她每次出門他都會不遠不近地跟著,像個變態(tài)。
第20章 再加上,謝齋舲。
元宵節(jié)之后,劇組重新開工,于平果然不在,章琴找了個兼職的小姑娘,一個編劇組都是女孩子,氣氛比之前好了不少,修劇本改臺詞都要被人冷嘲熱諷的現(xiàn)象終于沒有了。
沒有人再提于平,也沒有人提起過年期間她那場被人劃了車的網(wǎng)暴。
派出所給她打過兩次電話,一次是告訴她那些名單上面的人都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一次是跟她確認是否只需要他們做書面道歉。
她最終選擇了讓他們每個人手寫了一份道歉信,劃車的孩子道歉之后直接和車損保險那邊對接賠償了維修款。
網(wǎng)上的信息換代,兩位明星爭咖位到最后都還沒有出結(jié)果,就被其他更火的明星在時尚晚會上的一個回眸微笑搶了熱度,后面就再也沒有掀起波瀾。
事情好像就這樣過去了,除了她一直沒有地方安放的委屈,和那天謝齋舲身上陳木梵香的味道。
她躲謝齋舲躲了一個星期了。
其實也不能說躲,她本來就不出門,而且謝齋舲那天之后也沒有再找過她。
想想那天謝齋舲忙前忙后的幫她,又是幫她調(diào)監(jiān)控報警又是買飲料剝栗子,結(jié)果她倒完苦水拔腿就跑。
是個人應該都不會再找她了。
涂芩下巴抵著電腦鍵盤,手指在上頭慢吞吞地敲敲打打。
今天劇組沒有夜戲,涂芩到家的時候也才七點多,手里連載已經(jīng)存完稿,新文大綱還是一點想法都沒有,百無聊賴點開一部電影,卻被彈幕里一個看不懂劇情卻喜歡指點江山的家伙氣著,兩個半小時的電影,她在彈幕里科普了兩個半小時的劇情。
最終被自己的無聊嚇著,退出了觀看頁面。
姚零零今天也是只給她發(fā)了一張照片兩條語音,她這次戀愛非常上頭,前兩天帶著男朋友和她視頻了一次,網(wǎng)絡情況不是很好的情況下,涂芩也很難分辨這男人的屬性,只能肯定一件事,是帥的。
而且姚零零這次戀愛上頭的架勢和以往不太一樣,她以前總是會被男朋友帶偏,突然變得愛美或者突然減肥甚至有一次突然想去整容墊屁股,這一次姚零零情緒穩(wěn)定心情愉快,視頻里的她素面朝天但是笑容飛揚。
所以涂芩覺得,說不定這一次姚零零真的找到了對的人,找到了和她父親一點相似點都沒有的人。
而她……
涂芩抿嘴盯著電腦屏幕半天,還是伸手拿出了手機,點開了購物軟件。
之前購物車已經(jīng)有300件商品,她在對面那個綠臟辮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叫金奎的家伙住過來的那個晚上,咬著指甲點了全選,一次性全買了。
兩個月劇組工資打了水漂,登錄購物軟件后臺的時候,購物軟件甚至問她是不是需要轉(zhuǎn)成商戶采購模式。
也才心塞了四天,她購物車就又滿了。
再買下去她這本快完結(jié)的連載錢也要沒了。
而且家里已經(jīng)沒地方放了,外頭那個今天剛放上去的玻璃瓶子尺寸沒控制好,擋住了監(jiān)控視野,她在家研究了半天也沒找到能放的空間,估計明天還是得退回去。
她總不能買一堆東西把公攤走廊全部塞滿,要塞也應該是謝齋舲塞,畢竟按照公攤面積來說,四分之三都應該是謝齋舲的。
可她焦慮得有些無法控制,點了全選又點掉最后把手機往床上一丟,又點開了一部電影。
看了五分鐘,她又開始和彈幕里攻擊女主長相的人吵架。
涂芩:“……”
她這次有點嚴重,很多事情堆在了一起,過年回家本來就心情不好,被網(wǎng)暴被人肉也還沒緩過來,家對面還來了個金奎。
金奎嗓門很大,和謝齋舲安靜的風格完全相反,她經(jīng)常能聽到對面?zhèn)鞒鰜淼穆曇簦T上的監(jiān)控也因為金奎的出現(xiàn)從敏感調(diào)整到了不報警,不然她一整天都得收到滴滴的報警音。
被侵略的感覺再次襲來。
再加上,謝齋舲。
避開了以后,她開始頻繁地想起他,想起那天他急匆匆拎著飲料回來的時候汗?jié)竦聂W角,想起他剝栗子的動作。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心動,而且這一次比以往的幾次嚴重很多,這一次,有一點影響到她的睡眠。
她夢里都能夢到香火旺盛的寺廟,謝齋舲站在青石板路上,背對著她,身上都是梵香的味道。
很詭異的夢。
謝齋舲在廟里面看起來仿佛一個從良的黑|幫大佬。
涂芩再次拿起手機,長按購物軟件點了右上角的刪除。
看了一眼時間,夜里十一點半,不算太晚。
她起身換了衣服,揣著手機就下了樓。
去吃一碗關東煮,加很多魚籽福袋和蘿卜。
再讓便利店小哥給她熱一個乳酪面包,爆漿的那種。
全部吃完胖十斤,她這兩天應該就能老老實實運動,累暈了就睡著了。
***
謝齋舲半倚在陽臺扶手上,手里捏著一團陶土。
他傍晚時分接了個電話,陳洪在那邊自顧自地說了四十分鐘,剛開始還是老生常談,讓他今年多抽點時間參展,不要老做那些偷懶的開架貨,這東西做多了人就廢了,從小學的手藝都得弄丟。
謝齋舲麻木地應著,想著要不要買個502膠把在浴室唱歌的金奎嘴巴徹底糊上。
結(jié)果陳洪話風一轉(zhuǎn),再次跟他聊起了黑陶。
黑陶作為中國古老的制陶技藝,在很多文化遺址里面都有發(fā)現(xiàn),國內(nèi)制黑陶出名的幾個地方都陸續(xù)有代表作出來,只有墨市,每次考古都能挖出點黑陶
,卻一直沒有現(xiàn)代作品出來。
明明墨市有劉家這個黑陶傳承,還是有史料記載的御用陶工后人,師出名門,這十幾年卻徹底沒落了,一點作品都沒有傳出來。
最關鍵的是,劉家不是沒有傳承,謝齋舲這人十六歲做出來的黑陶就已經(jīng)名揚天下了,他那個劉謝的蓋印,至今還是收藏市場的搶手貨,有價無貨,每回拍賣會上有劉謝的黑陶,那基本就是秒沒的。
可謝齋舲不碰黑陶了。
陳洪是知道劉家和謝齋舲那點破事的,平時會提黑陶,但是從來不會提劉家。
可這次,他一點沒避諱。
“劉家不行了,上一輩好歹還能做出黑陶來,你們這一輩的連能手工練泥的人都挑不出。現(xiàn)在就靠著直播賣貨賺錢,流水線做杯子盤子,拿著黑陶傳承的招牌四處拉投資。”陳洪一點都不委婉,“這兩年我們弘揚本地陶文化的工作做得很好,今年市里面的意思是把文宣重點放在黑陶上,畢竟這東西歷史悠久文化底蘊厚重,和墨市一直以來的風格一致,宣傳的空間也大。”
“你不能再躲了呀。”陳洪最后說,“你忘記劉謝這個蓋印是怎么來的了?你是打算把這門手藝就斷在你手里了?”
謝齋舲忘記最后是怎么掛了這個電話的,掛了電話到現(xiàn)在,他就一直站在陽臺上,手里的陶泥捏成方又搓成條。
可能風吹多了,也可能他嬌弱的心防線又垮了,他后腦勺又開始鈍痛,這是他發(fā)燒的典型癥狀之一。
金奎一早就睡了,這一臉流氓樣的家伙早睡早起還會去公園晨練,作息健康的能活到兩百歲。
把他和金五的歲數(shù)都一并活下去。
謝齋舲嘆了口氣,低頭把已經(jīng)捏廢的陶土丟垃圾桶,準備進屋。
樓下單元門響了一聲,謝齋舲循聲望去,涂芩穿著墜著灰白毛毛球的羽絨服蹦跶著出了門。
晚上十一點半。
她可能是吸血鬼,白天出門必須全副武裝防太陽,花里胡哨軟綿綿的本體出門只會在半夜或者凌晨。
還是個熱愛關東煮的吸血鬼。
謝齋舲看了看涂芩跑出去的方向,穿了件外套也慢吞吞跟了出去。
他其實問過自己,要這樣跟多久。
那群小孩并不經(jīng)嚇,那天鬧過以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沒事會繞著小區(qū)慢跑,也沒有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人,連續(xù)八天,年都過完了,她也正常上班了,可他看到她半夜出門,還是會跟著。
可能,跟滿一個月吧。
他跟自己說。
在這個地方最多也就只能再住一個月,這樣反反覆覆地發(fā)燒失眠,身體吃不消。
謝齋舲半張臉埋在衣服外套里,遠遠地看著涂芩進了便利店。
她這次沒有去便利店左邊的關東煮區(qū)域,在柜臺旁邊看了兩分鐘,手指點了點柜臺里面的東西,便利店小哥給她拿了一包煙,她又買了一個打火機。
關東煮沒買,出門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打開了那包煙,坐在便利店外面的抽煙區(qū),低頭點亮了打火機。
夜深人靜,她仰頭吐煙圈的樣子在夜色里模糊曖昧。
這是謝齋舲第二次看到她抽煙,第一次是在劉凌旭的靈堂外面,她一身黑坐在臺階上,身后是顏色活潑的雜貨店,她也是這樣的姿勢這樣的表情,他一開始還以為她是來憑吊其他人的。
他當時被高燒和失眠折磨,只是失去意識前的匆匆一瞥。
記憶重疊,謝齋舲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去摸速寫本,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這件外套沒有口袋。
于是謝齋舲就站在幾米遠的地方,看著涂芩抽掉了兩根煙,把手里一次性打火機一次次點亮,又滅掉。
她心情應該很不好。
被人肉的那天她在派出所里跟他說,她非常不想委屈自己,那語氣里的委屈都快要滿出來。
因為他們都知道,在當時那個情況下,她確實沒辦法解決她的委屈。
他們都是普通人,委屈地藏起來,白天的時候畫上成年人顧全大局的皮。
而夜晚,就坐在破敗的便利店門口,貼著垃圾桶抽兩根煙。
只有身上那些毛茸茸的的毛毛球,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隨著夜風搖擺訴說著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不安,委屈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