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從前被公子交代過許多難辦的差事,雖然中間時有波折坎坷,最后他都一一完成。
然而這一回公子要他做的事,他覺得他多半是辦不成了。
那日公子從博古架上拿下一個盒子,打開給他看里面被燒毀一小半的團扇,要他找個能將它修復如初的工匠,再做一個正好匹配這把團扇的錦盒。
一看到團扇,元若就想到了崔夫人,但時下用團扇的人多得是,只不過夫人有搜集團扇的愛好罷了,這把扇子不一定就與她有關。
起初他不覺得這是多難辦的事,京城里能工巧匠云集,隨便進一家老字號找一位有多年經驗的匠師不就可以了嗎。
然而等他帶著謝流忱的要求,跑了幾家,他就發覺,他想得太簡單了。
謝流忱要求修復扇面,無論要價多高,他都可以接受,只是必須將扇面修復得與原來一模一樣。
所有匠師都告訴元若,他們無能為力。
這把團扇若論材質,并不是多么稀有貴重的材料,所以最好的做法便是重新做一把相似的,而不是在原本的基礎上修復。
后者不是費錢費時的問題,而是根本無法做到,就算是世間最手巧的工匠,都無法將燒黑皺縮的扇面修復。
這幾日跑下來,元若還沒找到可以修復團扇的匠師,給那柄團扇量身定制的錦盒倒先完工了。
元若把錦盒呈給公子,就見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把損毀難看的團扇放進了一個更華美精致的盒子中。
元若嘴角抽了下,這扇子在錦盒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磕磣了。
而后他帶著這個盒子,幾乎要把城里所有出售團扇的商鋪跑遍了,也沒找到可以完成公子要求的匠人。
他一日日地將不同的工匠說修復不了的回復告知謝流忱,也一日日地發覺公子的眼神越來越幽暗。
元若不知道公子到底在和什么較勁,但是他真想勸他算了吧,換一把團扇吧。
可是每當他想開口這么說的時候,多看兩眼謝流忱的表情,他就閉嘴了。
公子自我又固執,他認定的事,沒有失敗和做不到這一說。
在他眼里,只有時機未到,尚未完成,總之就是只要他還沒死,那一切都有可能,他絕不會放棄。
元若愁了好些天,及至今日,終于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細水巷有一位手藝超凡的扇面師,她姓秦,同行都稱她一聲秦師。
行當內人人都知道她的技藝是實打實的高超,可是卻沒人向元若推薦她。
只因她嘴巴太不留情,時常得罪主顧,前年把人得罪狠了,被直接趕出京城,這幾日見風頭過去了,才灰溜溜地回來。
許多人還當秦師沒回到京城,故而沒人向元若提起過她。
元若立刻上門拜訪這位秦師。
一番交談后,他終于有些明白為何前年秦師會得罪人得罪得那么狠了。
因為秦師不僅脾氣大、嘴巴毒,規矩還非常多,她說只為真正愛惜團扇之人做工,否則她寧愿干坐著,也不會給人修一根絲一條線。
她還要求團扇的主人自己來拜訪她,人都沒來,算什么愛惜團扇。
元若差點當著她的面掏出手帕擦汗,公子什么脾氣他最清楚了,外柔內硬,哪里是肯聽別人安排的人。
公子聽完定然不會去,但是秦師一定會把公子給得罪了。
真是何必呢。
可他沒辦法,只能如實轉達。
沒想到公子聽完,不僅沒有因為被冒犯而生氣,還讓元若詢問秦師的日程安排,希望兩人能盡快見面,談過之后,秦師才能早日開始修復他的東西。
元若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公子最在乎顏面和儀態,秦師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在他最忌諱的點上猛踩。
這團扇到底什么來歷,難道是公子父親留下的遺物,他才非要將它復原不可嗎。
——
三日后,兩人終于見上面。
元若完全不能放心,就秦師那張嘴,想要惹惱誰都很容易。
果然秦師一坐下便毫不客氣地要求謝流忱畫下團扇原本的圖樣,元若明白她的想法,既然是愛惜之物,怎么會記不住它原本的模樣。
她想以此驗證公子是否當真愛惜此物。
謝流忱沒多說什么,依秦師的要求,提筆作畫,畫出了團扇未被燒壞前的完整圖樣。
秦師看了眼那幅畫,元若瞧得出,她挺滿意的。
那接下來的事便好談了。
元若松了口氣,只聽秦師道:“將東西留下,我會重新做一把與原來幾乎一模一樣的扇面,放心交給我吧。”
這與公子的要求完全不一樣。
元若心道不好,偷偷往公子那里一瞥。
今日一直斯文有禮,秦師說什么都照做的公子此刻還端坐在席上,聽完秦師的話,連臉色都沒有分毫改變。
他和善道:“那些尋常的匠人說無法修復,只能做個相仿的交差。秦師既然是此間翹楚,想來不會與他們一樣,只有重做一把這個辦法吧?”
秦師:“我可以做出幾乎一模一樣的扇面,你若不細看,是找不出與從前那柄有什么不同的,他們至多只能做到八成相似,我能做到九成九。”
謝流忱頓了頓:“秦師,我說過了,我的親隨也說過了,我要的是在原來的基礎上修復,不是重做,你明白嗎?”
秦師察覺出他語氣的不對勁,怎么,他還要威脅她嗎?
她的脾氣也上來了,她從不慣著這些權貴子弟,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趕出京城。
她當即嘲諷道:“這般在意這柄扇子,你當初怎么不小心些,年紀輕輕的,手就開始抖了,拿不住扇子掉進炭火堆里,怪得了誰?”
她口齒伶俐,直接道:“你若是手有毛病就趕緊去治,在這里鬧著非要我把燒壞的部分恢復如初,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有辦法,你有沒有聽說過碎掉的鏡子能被修得毫無裂痕的?沒有吧,沒有就對了,現在你要我做的,比那個更不可能,你要做夢就回家去做,別在我這里鬧騰。”
元若聽傻了,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這下好了,秦師剛回京城半個月就又要告別京城了。
他看得出來,秦師說要替換整張扇面,公子還能控制語氣,秦師諷刺他手腳不便身體有暗病的時候,他也只是微露不屑,根本沒把她的胡言亂語當回事。
可是她說根本不可能將損壞的東西恢復成毫無傷痕的樣子,并說他癡心妄想的時候,公子的臉色卻忽然變得很難看。
他陰惻惻地看了秦師一眼,秦師被他看得有點發毛。
然而他僅僅掃了這么一眼,什么都沒說便離開了,甚至還幫她帶上了門,且合上門時也是輕手輕腳的,幾乎沒有發出什么動靜。
秦師有些吃驚,這人可真是矛盾,前一會還在威脅她,這會又挺有禮有節的。
不過不管怎么說,他真是她見過最好打發的上等人。
——
元若從秦師那里離開時便知道,秦師估計要倒霉了。
果然,幾日后他在集市上偶遇秦師,她一掃上回見面的自信與氣魄,此時不僅面色發青,萎靡不振,而且在日頭下走了沒多久,便得由丫鬟攙扶著躲到樹蔭下坐著直喘氣。
元若同情地看了秦師一眼,當日公子那般鎮定地離去,他便知道公子氣得不輕。
因為他越是生氣,就越是講究自己的儀態和風度。
外人總以為公子脾性好,其實那是因為他太會裝了,他的怒氣不會讓人直接看見,他更喜歡在別人自以為安全,毫無戒心的時候,給對方慘痛的報復。
雖然秦師的嘴確實有點壞,可是也不至于被公子折磨成這樣吧。
他若不是知道這是公子的手筆,都想建議秦師去找位高人驅驅邪了,看她這臉色,差得驚人。
他回到府中,旁敲側擊地問了問公子,秦師這是怎么了?
“小懲大誡罷了,她死不了,她還年輕,不出一個月就能把元氣養回來了。”謝流忱躺在他那張躺椅上,輕輕搖晃著。
元若放下心來,還想和他說些什么,卻見他閉著眼,臉上蓋著那柄被燒毀的團扇。
夕陽透窗而來,將他的睫毛染成燦金色,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顫動,像是一只不安又脆弱的繭。
元若心里有些感慨,這些年他一直跟在公子身旁,祠堂那日的事他也是親歷者,對這二人間的矛盾最為清楚。
公子近來屢屢在夫人那里受挫,他既想與她重修舊好,又拉不下臉面,說是要低頭作個姿態,還真是只低了下頭,連脊背都不帶彎一下的。
公子企圖以源源不斷的錢財來軟化夫人的心,可是收效甚微,元若覺得,如果他是崔韻時,同樣只能感受到公子撲面而來的傲慢,而非他道歉的誠意。
公子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嗎,他知道的,可他太自我了,他不把這些道理當回事,也不把別人的心當回事,大多數時候,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元若并不同情他,謝流忱不需要他的同情。
他只是覺得很可惜。
前日他在深夜起夜時,聽見庫房里有動靜,以為有家賊竊取財物。
他提著棍子進去一看,結果是公子抱著一把古琴,看見他還略覺尷尬地一笑,問他:“你覺得她會喜歡嗎?”
元若沒問他為何大半夜不睡,在這挑禮物,明日挑選不行么。
他知道公子要臉面,他就不戳破他了。
元若與他相識相伴十七年,一起讀書寫字,一起戲耍玩樂。
在他們都還只是十二歲的孩子時,元若偶然抓住一只蝴蝶養在罐子里,他對謝流忱說蝴蝶的壽命短,等它死了,他便見不著它了。
于是隔日,謝流忱撕掉了它的一邊翅膀,浸泡在一種特殊的液體中送給他。
他說這樣,翅膀就會永遠美麗,元若可以永遠收藏它。
元若一看就哭了,丟下謝流忱跑開。
當夜,謝流忱敲響了他的房門,捧著那只只剩一只翅膀的蝴蝶,對他說他已經把它救活了,它沒有死,元若還可以繼續養著它。
元若從來沒見過有人會費心去醫治一只蝴蝶,十二歲時的他沒有見過,現在他二十七歲了,他還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他捧著謝流忱塞到他手里,只剩一半的蝴蝶,又看看那只浸泡在液體中的蝴蝶翅膀,年少的他本能地覺得,謝流忱既親善,又可怕。
后來元若想,謝流忱就是一只將自己套在繭里的蝴蝶。
謝流忱覺得這樣美麗、安全,他從透光的繭里看外面的每一個人,還會招呼元若看他的翅膀長得多漂亮,他煽動翅膀的模樣多么優雅。
謝流忱和所有人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繭殼,他從來沒有觸碰過繭外的人。
當他想要接近誰,他懷著他那一大堆小心思靠近對方,然而對方感受到的不是他伸出來的觸角,而是一層結實而冰冷的繭。
什么時候他能從他的繭里出來,就算不再姿態高貴,不再安全,可是至少他能真正觸碰到他想靠近的人,他會知道別人的心是很容易碎裂的,玩弄別人的心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過錯。
元若靜靜地站了一會,又輕手輕腳地離開。
屋中只剩了謝流忱一人。
謝流忱睜開眼,那柄團扇仍舊蓋在臉上。
他透過被燒得發焦的扇面看出去,目之所及處全都蒙著一層淺淡的焦色,好像整個世界都被燃燒過一遍。
他的心情也像被燃燒過一樣。
他找不到能將這把被他親手燒壞的扇子復原的人。
秦師嘲笑他在癡心妄想。
他對崔韻時的示好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她冷落他。
謝流忱不知道這些事里到底哪一件事更讓他生氣。
他頭一回覺得崔韻時比他更有刺激人的天賦,也比他更有耐性。
她只是縮在她那個小院子里,不緊不慢地說幾句虛浮的感謝之語,就能讓他失態,整日整夜地猜測她的想法。
她如此的反常,反常到讓他猜想到一個可能性。
她想離開他。
他不是胡思亂想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從前為何那般肯定她絕不會離開自己,因為她有顧忌,有所求,她需要他,所以她捧著他,對他說些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語,營造夫妻恩愛的假象。
可是現在她什么都不做了,既不努力也不掙扎。
她仿佛突然洞悉了游戲規則,從被逗弄的那一方變成了掌握主動的那一方。
秦師愚弄他,他就讓她為當日的言行付出代價,可是現在的崔韻時愚弄他,他卻什么都不能做。
因為如今有了顧忌,擔憂對方會遠離的人變成了他。
謝流忱撐著頭,他討厭讓他心煩又不能處置的崔韻時,更討厭會因為這種事心煩的自己。
他知道如何才能取得一個人的原諒,自然是誠心誠意地道歉,做出自己能做的一切補償,完成對方的心愿,不再做任何會觸怒對方的事。
有一瞬間他想,干脆他直接去向她道歉,對她說都是他的不是,請她原諒,她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他都會為她實現。
下一刻他就否決了這個想法。
太荒謬了。
他不可以這樣自亂陣腳,更不能被對手掌控主動權。
否則他就變得太像他的父親,那就太可笑了。
——
謝府無人在意的小院中。
裴若望原本穩穩坐著的身子忽然顫了下,長居不見天日之所,他的心已經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他很少有這樣大的反應。
可是他覺得自己聽到了謝流忱的腳步聲,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上一回見面還是四日前,謝流忱給他醫治的時間也還未到。
那么謝流忱要來訪,只有一個原因,他又因為他那位夫人心境搖動了。
不過這個理由今日也不成立,因為相識十數年,他深知這位同窗的心和嘴一樣硬,如果他那么快就會屈服于自己的欲念,他就不是謝流忱了。
裴若望在心里計算了下他還要過幾日才會再來拜訪他。
五日、四日……照眼下的情況,最快也得三日,謝流忱才會來找他,他會欣賞裴若望狼狽的姿態,看看因為女人而放棄一切的他現在過得多可憐,以此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然而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裴若望訝然地望向那扇門,以為自己病情加重,就連耳朵都出了問題。
接著,門被推開,一道熟悉的影子投在地上。
裴若望松了口氣,原來病情不穩定的不是他啊,他耳朵沒問題,那他就放心了。
他收斂起滿臉的慶幸,露出十分歡迎謝流忱的熱烈笑容,說:“謝兄,你近日來得越來越頻繁了,想和我談談什么呢,肯定不是與你那位夫人有關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