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不會因此記恨他?
答案顯而易見,自然是會的。
這個答案像一根短短的草莖,徑直扎進他的手指中,讓他無法忽視它的存在,也再不能無動于衷。
謝流忱沉默得太久,久到元伏都不安起來,以為自己又做錯什么事了。
過了許久,他才盼到公子揮手讓他下去。
元伏趕緊溜了,出門后跟元若嘀咕:“公子不說話的樣子真嚇人,我惹他了嗎?公子平日也不是個會生氣的主啊。”
元若言簡意賅道:“因為那碗豬腳山藥湯。”
元若知道元伏的腦子不適合想太復雜的東西,一一解釋給他聽又太麻煩,于是干脆給他一個不算全錯的答案,讓他不再思考這個問題。
元伏了然,早說嘛,確實,就連公子院子里的小廚房都沒有夫人的好吃,還是夫人最有口福。
他待會得空就向芳洲打聽什么時候再做這道菜,到時候他特意帶上食盒去那里分幾碗回來給公子喝,公子就不會羨慕得說不出話來了。
九月初八,夫人的小廚房又做了豬腳山藥湯,元伏早就和芳洲約好了去取湯。
他帶了個大大的食盒,去了松聲院,腳程飛快地回到公子這里。
一進門就笑逐顏開,把湯碗擺在食案上,招呼公子快來用啊。
謝流忱坐在書案后,神色不明地瞥了一眼那碗湯,露出這兩日以來最明顯的一個笑容,只是笑到一半,他又克制地抿住唇角。
他狀似無意地問:“是夫人的丫鬟要你送來的嗎?”
“哪能啊,夫人病了都這么久,夫人的丫鬟哪顧得上公子你。是我,上回看公子好像很想喝的樣子,今日特意給你盛的一碗帶來的。”
元伏喜滋滋地道。
謝流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元伏:“公子,你快喝啊,這湯補。”
他強調道:“大補。”
“……”
謝流忱閉上眼,再次揮手讓他趕緊從自己眼前消失。
——
謝五娘聽說表嫂病了這一事已有幾日,起初她不敢打擾,可今日她散學回來后,崔韻時身邊的行云前來問她近來在鹿章書院學得如何,可有交到什么朋友,有沒有受人欺負,月錢可還夠用等小事。
謝五娘心想行云姑娘會來她這,自然是崔韻時授意。
她一直都有所察覺,崔韻時對她有一種不知緣由的憐惜。
她已經十五歲,早就不算個孩子了。
可在崔韻時面前,謝五娘有時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小鹿。
崔韻時在林中發現了她,輕柔地撫摸她的頭,擦去滾落到她頭上的露水。
那只手溫暖、耐心、讓她想把頭深深地拱到她手中。
這種憐惜不僅不會令謝五娘不適,反而有時會讓她忘了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份,也忘記和崔韻時保持適當的距離。
她會情不自禁地對著崔韻時撒嬌,想要像只真正的動物一樣投入她懷中。
如果她有姐姐,應當就是崔韻時這個模樣。
謝五娘猜想崔韻時身體應當好上一些了,所以才有力氣過問她的事,她不由得問:“表嫂身子如何了,我今日可以去瞧瞧她嗎?”
行云好像早猜到她會有此一問,笑著說自然可以,要是表小姐能來,夫人會很高興。
謝五娘有點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跟著行云去了松聲院,在那里呆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黑得徹底,府中各處都亮起了燈,她才告辭離去。
她來時手里拿著個自己做的香囊,要送給崔韻時,回去時手里拿著的東西換成了一柄團扇。
謝五娘知曉,崔韻時熱衷于搜集各式各樣的團扇,但并沒有到處送人的喜好。
她送謝五娘,純粹是與謝五娘投緣。
謝五娘心中想及此處,便不由雀躍起來,將扇柄團在雙掌之間,像是玩竹蜻蜓一樣轉了又轉。
扇面飛快地轉動起來,一陣隱約的香風飄過,是崔韻時身上常用的香。
行云走在謝五娘前邊給她引路,謝五娘不用自己看路,便一路走一路玩著團扇。
只是行至中途,前邊的行云停了下來,謝五娘疑惑抬頭,卻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謝流忱站在湖邊的一叢銀燈草旁。
月亮漂浮在湖面,他浸在月色里。
謝五娘覺得這場景不像是在人間,更像畫師夢里都描摹不出的一筆美景。
她一直都有點怵這位表兄,因為她身份不夠高,往往沒什么人會搭理她,她便縮在無人問津處偷偷看人。
表兄長得好,人群之中,她一眼就會看到他。
可是她發現,表兄不與人說話,也不笑的時候,和他平日里寬和溫善的樣子判若兩人,有時候看得久了,她甚至覺得這張美麗的面孔十分陌生,好似從未與他相識過。
“五娘從何處回來?”他問。
“表嫂那兒。”
“這樣啊,”他信手掐下玉梔花的花苞丟入湖水中,說話的聲音無比動聽,“她現在如何了?”
謝五娘如實答道:“表嫂的精神似乎仍不大好,今日全是我在說,她只聽著,話也比往常少。”
謝五娘微微出神,按照常理,接下來他就該說她病中苦悶,你若有空,便常去陪伴她吧。
然而謝流忱問的卻是:“明日你會再去見她嗎?”
謝五娘不明白他怎么問這個,但仍是答道:“會去的。”
謝流忱不再說話,只是將手里抓著的那朵花苞在掌心一握,不知他用了什么特殊手法,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從他手中落下,順水而去,整個過程就像街頭巷尾賣藝變的戲法一樣。
謝五娘還沒看分明,謝流忱就示意她們離去。
謝五娘不明所以,這樣沒頭沒尾的談話,到底是為了什么?只是偶然相遇,偶然興起的閑談嗎?
她回到房中,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么東西,她在丫鬟打好的水盆中凈手,苦思冥想了好一會,突然想起來。
她的團扇呢?
怎么不見了?
她趕緊起身在房中搜尋一番,又和丫鬟在院子里找了一通,甚至沿著去崔韻時院子的那條路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
謝五娘倍感郁悶,回到房中卻見小丫鬟十分興奮地向她報喜,方才她不在的時候,公子的小廝送來一個小匣子,里面裝著一百兩銀子,說是送給表妹花用的。
小丫鬟興沖沖地將匣子朝謝五娘打開,銀錠一個個乖乖巧巧地擺在里面。
謝五娘卻不如小丫鬟那般驚喜,她遲疑地拿起一個銀元寶。
她來謝家這么久,表兄從來沒有以自己的名義給她送過錢,思來想去,只能解釋為表兄突如其來的關懷。
可是不知為何,這關懷透著股古怪,叫她根本無法安心收下。
更讓她心煩的是,她的團扇到底掉在哪了呀。
——
謝流忱合上房門,沒讓任何人跟進來伺候。
他垂在身側的手抬起,掌中赫然是那柄一直被謝五娘把玩的團扇。
世上的東西都有各自的價值。
他用一百兩,在謝五娘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她做了交易。
這把團扇才是他和謝五娘交談的目的,從她那拿走這個實在有如探囊取物。
只是謝五娘說的那幾句話叫他心中微微不快。
他問謝五娘明日還會不會再去松聲院,她的回答很篤定。
他了解謝五娘,她年紀雖小,卻個性謹慎,若是感受到主人對她有半點不歡迎,或是有半分不便之處,她便會十分懂事地不再前去打擾,像逃命的老鼠一樣動作敏捷地退到三十步之外。
可是對著崔韻時,她表現出的態度是親近、仰慕,這說明崔韻時待謝五娘很好,好到她放下戒心,好到她對崔韻時心生依賴。
崔韻時是如何待謝五娘,才能讓一個心思敏感的人主動積極地靠向她?
她們的感情可真是不錯。
謝流忱握緊扇柄,兀自笑了一聲。
崔韻時有見謝五娘的心情,卻沒有見他的心情。
她可真把謝五娘對她的親近當回事,跟謝五娘玩起了善來善往,投桃報李,卻對他的示好視而不見。
他用心挑選了那么多她會喜歡的東西送去,可連一句真心的好聽話都聽不到,她把他當什么了。
謝流忱自覺近日收斂許多,和從前相比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難道他的姿態放得還不夠低嗎,就算當年剛回到謝家,在母親面前裝模作樣的那些年,他都沒有做到這個地步。
謝流忱眼珠一轉,余光瞥見元伏放在屋中的一盆炭火,元伏往里面丟了幾張他不要的廢紙,一團黑灰和碎紙片混在一起,辨不清原本的模樣。
他將團扇移到炭盆上,松開手指。
團扇準確無誤地落入火中,只是兩個眨眼的功夫,火苗舔上透而薄的扇面,它像在燃燒,又像在融化。
謝流忱目不轉睛地看了幾眼,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從火中搶回被燒了一小半的團扇。
火舌貪婪地從他手上舔過,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明明被灼燒的只是他的手,痛感卻迅速傳至全身,如同一把斧頭在他的身體里亂砍亂劈,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疼痛,下意識就想松開最燙的團扇。
然而他的手指蜷了蜷,卻再度緊握住扇柄。
他痛得想罵人,可是不知該罵誰,只能默然地保持姿態,盯著自己被火燎到的那片皮肉一點點地開始自我修復。
沉睡在他身體里的紅顏蠱發揮了作用,極力催促著血肉生長愈合,過了不知多久,他的手恢復如初,最初劇烈的痛感卻仍在身體里攪弄,讓他的手都止不住顫抖。
太疼了。
謝流忱抓著這把讓他受了不少苦的團扇,眼前晃過謝五娘緊緊捏著它時的樣子。
可她握得再緊,他一伸手,就能在她和行云眼皮子底下將它弄到手。
崔韻時總是把自己的心意送給無法守住它們的人,白邈是這樣,謝澄言是這樣,謝五娘亦如此。
她對他們都心存幻想,那他呢,她對他有過幻想嗎?
想來必然是有過的。
他看著被燒過的團扇,一半殘缺焦黑的扇面,就像半張被火燎過的美人面。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十分淺顯的事,除了他的軀體本身,世上所有東西都是如此,一旦開始燃燒,便再無復原的可能。
所謂修復如初,同樣是一場幻想。
這個念頭一起,就如一顆未冷卻的火星子,在他心頭無聲地灼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