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百年之后,她被燒成灰,也要和我混為一體,我中有她,她中有我。你們和她,一塊骨頭、一根頭發、一粒骨灰的關系都沒有。”
謝流忱說出這樣的話,燭火忽然噼啪一聲,火苗搖晃了一下,他無暇的面容在搖曳的火光中微微扭曲。
謝澄言再定睛一看,看見的仍是那張潤如玉,凈如瓷的臉。
仿佛方才所見只是她的一場幻覺。
謝流忱伸手拿住掛在她床幔上的虎頭香囊,這針腳與繡法,一看便知出自崔韻時之手,且看這成色,顯然是最近剛做好的繡品。
再聞一聞里面放的香料:丁香、百合、沉香……
全是助眠安神的香料。
崔韻時不僅對謝澄言的喜好了如指掌,還對她格外用心。
他不動聲色地將虎頭香囊拽了下來,站起身,對她道:“妹妹盡管去與她說你想說的任何話,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剛才那一拽,連帶著帳鉤也被拉動,床幔不再被鉤著,輕飄飄地散落下來,像一片銀色的薄霧,擋在二人中間。
“不打擾妹妹養傷歇息了,我該去看看崔韻時,妹妹不必憂心,我自會關照我自己的妻子,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愛護她。”
謝流忱手中仍然緊握著那只香囊,轉身欲走。
謝澄言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崔韻時就是那只香囊一樣,謝流忱不會對她松手,只會越抓越緊,即便她們曾朝夕相伴,他也可以輕易將她從謝澄言身邊帶走。
謝澄言對著他的背影喊道:“她不愛你,你也不愛她,你到底為什么一定要這樣,你就不能做點好事,就當是放生積德,你把她也給放生了吧。”
謝流忱頓住腳步,閉了閉眼。
謝澄言今晚對他糾纏不休,他難得地感到厭煩。
和離和離和離,母親和妹妹都覺得他與崔韻時該和離,兩人口口聲聲說他不愛崔韻時。
她們一個拋夫棄子風流成性,一個年紀尚幼涉世未深,有什么資格指點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愛。
謝流忱見過父親對母親的癡迷,父親愛著一個將他棄如敝履的無情之人。
明知毫無希望,卻還要孤注一擲將自己身上最后一點尚有價值的東西都送給對方揮霍糟蹋。
他的美貌、情意、還有一個流著心上人血脈的孩子。
這些在母親看來,都是她過往錯誤的見證,是她內心深處避之不及的東西。
如果不是她自小出身富貴,受到的教養中有不可逃避自己該承擔的責任這一條,她早就直接丟下他們父子,從此銷聲匿跡。
謝流忱出生時便身體羸弱,母親時常對著他唉聲嘆氣,而父親在母親的長吁短嘆中逐漸變得小心翼翼。
對著謝流忱這個病弱的孩子,母親很難展顏歡笑,便外出尋幾位舊日的藍顏知己同游作樂。
那時謝流忱已經四歲,常常數日見不到母親,只有那么一回,母親只離開兩日便回來了,她怒氣沖沖提著他的父親進了屋。
謝流忱躲過下人的看護,偷偷跑到屋外,跪坐在臺階上,爭吵聲從門縫里一點點地傳出來。
從那些咆哮喝罵中,謝流忱拼湊出一個事實。
父親下毒毒死了那些母親中意的美男子,母親一覺醒來,發現枕邊人全都死相凄慘,大受驚嚇。
她痛罵他的父親歹毒陰狠,她真是錯看了他,他這等沒有教養,心胸狹隘的毒夫,根本不配做她的正夫,早知去歲他抱著孩子要跳河,她就不該攔他,讓他們父子倆死了便清凈了。
說這話時,她已然忘記了,當初是她看中他父親的美貌,對他一見鐘情,主動追求,許諾今后只會有他一人,軟磨硬泡地將他弄到了手。
最后母親給了父親一筆豐厚的資產,便安心地拋棄他們父子,回到京城重新開始逍遙快活,沒過多久便與所謂的真愛成親生女,所以謝燕拾只比他小了三歲。
而明儀郡主自認為已經承擔了責任,彌補了他們父子,不再因自己拋夫棄子的舉動而愧疚,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他和他的父親。
她說他的父親固執、惡毒、偏激、愚蠢,而他完全繼承了父親的美麗、陰毒,以及種種惡劣的性格。
謝流忱很少反駁她的話,因為盡管話很難聽,但她說得沒錯。
是啊,他的父親確實惡毒又愚蠢,否則怎么會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掌控,他就絕不會犯這樣的錯。
他不會給崔韻時指責他歹毒陰狠,不配做她丈夫的機會。
她是他心愛的籠中鳥,永遠都不能飛離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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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前,風荷院外。
仲南得了公子的吩咐,朝著祠堂走去,低著頭走了小半路途后,忽然被人擋住去路。
他往左挪了幾步想給對方讓開路,大家各走各的,對方卻跟著也往左走。
仲南往右挪挪,對面的人也跟著過來,硬是把他的路擋嚴實了。
這不是故意找茬嗎?
是他悶頭走路,沒讓對方看清他是公子身邊得力的隨從,這人才敢這樣囂張嗎?
他有些慍怒地抬起頭,幾道人影清晰地映在眼中。
原來是青溪和幾個二姑奶奶身邊的丫鬟小廝,仲南立刻收斂起怒氣。
雖然大家都只是下人,而且真要論的話,他在公子身邊伺候,品級比青溪高。
可二姑奶奶身邊的人誰敢得罪,二姑奶奶冒犯公子,公子都縱著,仲南一個下人,哪敢罵青溪故意擋著他的路啊。
仲南陪笑道:“青溪姑娘,真巧,勞煩讓讓,公子要我辦差,我可不敢偷懶。”
青溪睨他一眼:“公子讓你辦什么差啊,說來聽聽。”
仲南想了想,道:“公子的事我哪敢往外說啊。我和青溪姑娘一樣,都是給主子做事的,不敢自作主張,什么都往外說。要是二姑奶奶關心公子,二姑奶奶可以自己去問公子,也免得我這個笨嘴拙舌的,把事情辦砸了。”
“你不肯說我也知道。”青溪不屑。
青溪等人取衣料回來時恰好經過風荷園,聽見公子要仲南去祠堂,讓夫人不用再罰跪了。
青溪深得謝燕拾重用,最知曉她的心思,又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折騰崔韻時的機會從眼前溜走。
能幫著謝燕拾收拾崔韻時,那就是立了功,長了臉。
又因為公子要給謝燕拾面子,事后也不會怪罪她們這些跑腿的丫鬟,最后崔韻時只能吃下這個悶虧,丟盡了臉。
這六年向來如此。
所以她們等在原地就是打算堵住仲南,合力把他捆去二小姐的容拂院,等時間長了,崔韻時把時辰跪足了,再放他去傳公子的話。
青溪對著身后五人做了個手勢,六人一擁而上,把仲南給拿下了。
仲南不明所以,拼命掙扎。
他不知道二姑奶奶又要做什么,可是她一向沒輕沒重。
仲南越想越怕,大喊:“青溪姑娘,我沒有得罪你們啊,就饒了我吧,我還有公子交給我的差事在身,公子的事,我們誰都不能耽誤啊!”
青溪笑了笑:“別想拿公子壓我,二小姐要做什么,公子何曾多管過。”
她命令其中兩人用手帕堵住他的嘴,又用腰帶捆住他的手腳,把他捆得動彈不得,眾人合力,將他抬去了容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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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謝燕拾剛沐浴完,正由兩個丫鬟給她身上細細抹上碧煙花制成的香膏,她對鏡端詳自己的面容,心想花容月貌這四個字,她謝燕拾也是擔得的。
只恨她的丈夫有眼無珠,只以崔韻時的長相為美,卻不知人的外表只是其次,真正要緊的是氣質。
白邈更是該擦亮他的眼睛,他已經娶到了她這樣好的妻子,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竟不知珍惜。
想到白邈,謝燕拾的好心情蕩然無存,直到青溪將今晚的所見所聞都一一稟報給她,她的臉色才迅速轉好,贊道:“你做得很好。”
謝燕拾挑起妝臺上的七寶纓絡,她將它高高拋起,任它落到地上。
她說:“不過如果跪滿六個時辰才放了仲南去傳話,那就有些不好看了。就先讓她跪完四個時辰,再告訴她。這樣時間既不會太短,也不會太長,我也算是給長兄面子了。”
“不行,”謝燕拾轉眼又否掉這個想法,“這樣總不夠痛快,她今日掐我那兩下明著是拉架,其實就是公報私仇,我得好好地治治她,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別真當自己是我長嫂,在我面前擺架子。”
她伸出手,下人很有眼力見地撿起地上的纓絡,跪著捧到她面前。
謝燕拾沒接,那下人便一直跪著。
說實話,謝燕拾一時還真想不出該拿崔韻時怎么辦
青溪看出她的心思,給她出主意:“夫人若是覺得只讓她跪四個時辰不解氣,不如到時候別讓仲南去傳話,讓我去說,讀過書的人心氣都高,重視氣節,什么士可殺不可辱的。我一定好好寬慰我們這位崔夫人,讓她羞憤難當,最好啊,她能被氣出個好歹……”
謝燕拾聽得笑聲連連:“甚好,便交給你去說。”
謝燕拾身邊另一名大丫鬟見香有些擔心地說:“夫人,要不然還是讓仲南去傳話,這一回便這么算了吧,以后這樣的機會有的是。今日做得太過鬧大了,我怕公子和郡主追究起來要怎么辦?”
謝燕拾和青溪都不以為意。
謝燕拾掩唇一笑:“你看長兄什么時候為她拂過我的意。至于母親那邊,反正有長兄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