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移,崔韻時被謝燕拾使喚來使喚去,挑了一個時辰以后,謝燕拾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花。
崔韻時對她挑了這么久這件事毫不意外,她就是想折騰自己。
她努力讓自己保持心平氣和,誰讓她沒有較真的資格,只能忍氣吞聲。
崔韻時說服好自己,右手手指慢慢地將枝條彎來繞去。
一旁的元若幾次欲言又止,他想給她打個下手,替她捧住那幾截花枝。
那么大的花環,單手制作實在不方便。
可他明白二姑奶奶是故意刁難夫人,她不讓夫人的丫鬟幫忙,更不可能松口讓他搭把手。
他見崔韻時一直抬著右手,這樣的姿勢久了手都要麻了。
他說話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夫人休息一會吧,我給夫人捧著花環,不會弄壞的。”
崔韻時想了想同意了:“多謝你。”
元若趕緊道:“夫人哪里的話,我當不起夫人謝。”
崔韻時其實并不覺得累,她的手就算拿刀執劍一個時辰也依舊穩當。
只是因為心中很不情愿,輕飄飄的花枝拿在手里都覺得墜手。
她歇了一會,從元若手里拿回花環繼續做,總歸是躲不過去,早點做完早點結束。
下人們端上點心,又給謝流忱幾人添了茶。
兄妹倆說說笑笑,微風吹拂,送來花香,好不愜意。
謝澄言一直沒有回來,崔韻時的目光在她留下的空座上看了一眼就收回。
她沒想著坐過去,謝燕拾是存心要她站在一邊,像個下人一樣給她編花環。
現成的借口都有了:謝燕拾害怕她這張與夢中妖物一般無二的臉。
她若還想著坐下歇一會,最后也只是自取其辱。
崔韻時又花了不少時間,終于將花環做好。
謝燕拾抬了抬下巴,示意崔韻時:“戴在我頭上吧。”
她已經十分熟練,毫無顧忌地把崔韻時當成丫鬟一樣使喚。
崔韻時短暫地看了謝流忱一眼,見他只看著謝燕拾,并未有制止她的意思。
也是,他之前都能放任謝燕拾,現在又怎么會阻止呢。
他如果有半點不忍,她采花編花環的一個多時辰里,他有無數個時機可以說一句阻止的話。
但是別說為她說一句話,他連讓人給她一口茶都沒有提。
她自認盡到了夫人的職責,如果為人妻子也有考校,她的成績不敢說是盡善盡美,無可指摘,至少也能拿個上等的評分。
可他卻根本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
“長兄,這個花環有些小了,你說呢?”
“我覺得大小正合適。”
謝燕拾看他一樣:“長兄你就愛和我反著說,明明小了。”
她轉而對崔韻時道:“大嫂,你再重新做一個吧。”
崔韻時看著她那張盛滿笑意,幾乎是肆無忌憚的臉,想給她一巴掌。
但是比她更讓人惡心的是謝流忱。
如果不是他縱容,謝燕拾怎么敢這樣放肆。
謝燕拾催促道:“大嫂,你別站在這了,快去重新摘花吧。你可要快些做,天要黑了,我們這么多人都在這里等著你。”
崔韻時垂眼:“你們可以現在就離開,我做完了再遣人送給你。”
“那怎么行呢,大嫂為我這樣勞心,我當然要陪著你。萬一有哪個不懂事的丫鬟心疼大嫂,替你做好了再送來,那我是不依的。”
崔韻時不和她繼續口頭拉扯,反正她有謝流忱當靠山,有恃無恐。
今日她想離開這里,只能任憑謝燕拾挑刺挑到她滿意為止。
這一下午崔韻時返工了四回,每一次做完的花環,謝燕拾都能挑出她不滿意的地方。
“加一段滿都香進去吧,全是粉白色太單調。”
“這朵花太大了,剪一枝小的來重新做。”
“這一枝花香味為什么沒有其他的濃,不行。”
他們兄妹悠哉游哉地品茶吃點心,她卻要像個下人一樣站在他們身后,聽著謝燕拾的意見反復修改,重新編織。
她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感覺。
盡管崔韻時一直知曉自己在謝家到底是個什么狀況,心中早就做好準備:關起門來,她受些委屈沒什么,出了這個門,她還是明儀郡主認可的長媳,依舊風光無限,旁人還是會因為她而敬重她的家人。
這些道理她以前想了好多好多遍,告訴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別那么矯情,被人羞辱就氣得幾個晚上都睡不好。
她都多大了,不能再像少年時那樣,以為尊嚴是世上頂頂重要的東西。
她明明想得很清楚,可此時此刻,她還是覺得這一切沒意思極了。
她想娘親,想妹妹了。
她心思一亂,花枝上的刺扎破了手指,幾滴血流了下來,血量并不大,但有一滴血還是落在了粉白的花瓣上。
謝燕拾惋惜道:“好好的花環,都快做完了,這下不就廢了嗎,大嫂,你也太不小心了。”
“我還當大嫂能做好,沒想到連丫鬟都不如,白白讓我期待這么久。”
崔韻時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想把花環摔在這兩個賤人的臉上。
她就這么站了三個呼吸的時間,把情緒都克制好,轉身出去剪第六個花環的花材。
做到第七個花環的時候,謝澄言找來了。
她不可置信地問:“你們為什么還聚在這?一個下午都過去了。”
她再一轉頭,看見站在后邊的崔韻時,訝然:“為什么嫂嫂還在編花環?”
她原本借口凈手離開,不想再留在這里看二姐姐丟人現眼。
可是眼看到了飯點,她院子里的小廚房做了嫂嫂愛吃的五味杏酪鵝,她讓丫鬟來請嫂嫂一起用飯,卻得知嫂嫂還未回院子。
她不禁想起下午的事,特意跑來亭子里看看,嫂嫂當真還在這里。
她想要沖謝燕拾和謝流忱發火,又忍住了,這事鬧大了傳出去只會讓嫂嫂面子不好看。
大家一問謝家兩位小姐為什么吵架,哦起因原來是大嫂被小姑子和丈夫聯合起來,使喚得團團轉。
謝澄言對謝流忱道:“長兄,我要請嫂嫂一同用飯,我們先走了。”
她心里很氣,語氣也硬邦邦的。
謝燕拾才不會輕易就讓崔韻時這么離開,她閑閑地道:“大嫂既然答應了我,怎么能不了了之,借著吃飯就甩手不干。君子以信義立于世,我不好詩書,讀的書沒有大嫂多,可是這個道理我也明白。”
她做出請教的樣子問:“敢問嫂嫂,你若是就此離開,是否便算失信于我?”
謝澄言沉默兩息,忍了又忍,沒有忍住,直接拍桌開罵了:“荒唐!你少在這里作出誰虧欠你背棄你的樣子,你做了什么我不多說,我就問你,你敢不敢和我去母親面前,將你今日的一言一行都說一遍,到那時候,你還敢像現在這么頤指氣使嗎?”
她再轉向謝流忱:“至于你,長兄,我只想說,就算拉條狗過來,它都比你會當人丈夫,至少它不會幫著別人咬自己的妻子。”
謝流忱聽完毫不動怒,反倒笑了一下:“你這個說法真有意思。”
謝澄言:“……”
她看得出來,謝流忱是真的認為那句話有趣。
她覺得他腦子簡直有病,嫂嫂怎么嫁了這樣的男人。
若她是男兒,嫂嫂大可來嫁她,她不敢說自己比其他人的丈夫強上多少,但她有自信,必然比長兄好上千萬倍。
謝燕拾卻沒有謝流忱那么好的心態,她根本笑不出來,滿面怒容回罵道:“我為何不敢,倒是你身為妹妹,卻對我這個姐姐不尊不敬,你敢讓母親看見你這個樣子嗎?你倒是一貫的會裝模作樣,母親還夸你直率爽朗,卻又不失細膩心思,你分明是個沒有教養又下作的……”
謝燕拾的話還沒罵完,就被謝澄言抓住了頭發,猛地一提,謝燕拾的罵聲瞬間變為嗷嗷的慘叫聲。
兩人撕打在一起,在場所有下人驚呆了,反應過來后全都一擁而上想要分開她們倆。
謝澄言:“你不是做噩夢夢見妖物長了嫂嫂的臉,怕得要死嗎,以后你不會做這種噩夢了,因為以后你的噩夢里都是我的臉!”
謝燕拾:“謝澄言你這個賤貨你啊啊啊啊……”
“你接著罵啊,你的頭發我抓著很趁手呢!”
謝燕拾慌亂中四肢亂舞,亂踹了好幾腳,她自己也不知道踢到誰了,哇哇大叫著又打又掐。
場面頓時亂成一團。
崔韻時眼看謝澄言被謝燕拾踹了兩下肚子,落了下風。
“都讓開!”她喝道,可沒什么人聽她的。
崔韻時火氣也上來了。
又是這樣。
今日她站在一旁給謝燕拾編花環的事果然影響了她在府中的威信,這件事傳開后,她想要重新立威,又要廢一番功夫。
謝流忱和謝燕拾只是心血來潮,就能輕飄飄地把她看重的東西,付出的努力全部抹去。
一堆人仍然圍在一起推來搡去,她干脆用右手格擋,推開所有人,從人群里擠過去。
她最討厭這種混戰,因為所有人都擠在一起的時候,完全沒有騰挪閃躲的空間,再好的功夫也只能被人擠著,運氣不好就會無辜挨上一頓拳腳。
她好不容易擠到謝澄言身邊,就被謝燕拾踹了兩腳,她抬手在她腿上幾處穴位狠狠按下去,謝燕拾的腿頓時沒了力氣,軟倒在地,被其他下人踩了幾腳。
她痛得大叫,崔韻時吼了一聲:“都給我停下,你們想把二姑奶奶踩死嗎!”
聽到二姑奶奶這四個字,下人終于聽從崔韻時的命令,都停在原地不敢動。
崔韻時被謝燕拾踢了兩腳,一腳在下腹,一腳在左臂。
她忍住不要露出痛苦的神情,把謝澄言抱出人群。
“去請兩個大夫來。”她出了一身冷汗,手指掐住自己的掌心,忍著左臂的痛,吩咐青溪和謝澄言的丫鬟喜姚,“你們照顧好各自的主子。”
謝燕拾被青溪扶到石桌邊坐下,她呆了好一會,終于反應過來,抓住謝流忱的衣袍大哭:“長兄,我的腿好疼。崔韻時是故意的,她討厭我,報復我,她想趁亂廢了我的腿。”
崔韻時沒有理會她,她左臂的痛越來越劇烈,她撐住額頭,不知道是頭在痛還是手臂在作痛。
謝澄言捂著肚子,面色蒼白,但是她怎么能讓謝燕拾污蔑崔韻時:“你胡說八道,你踢人踢上癮了,不按住你的腿,怎么把你弄出去,眾目睽睽誰會真的對你動手,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自作聰明,做出蠢事還沾沾自喜嗎?”
謝燕拾抓起石桌上的茶盞就往謝澄言臉上砸去,丫鬟們驚叫一聲,都想去攔,可哪還來得及。
謝澄言下意識閉起眼縮起身子,一只手及時伸過來握住茶杯,茶蓋卻往地上落,崔韻時一腳把它踢向亭外花叢。
眾人驚魂未定,下意識望向那片花叢,頭還沒轉回來,就聽見亭子里又是一聲脆響。
崔韻時反手將茶盞往地上一砸,將它摔得粉碎:“夠了,若還想吵,便去母親那里爭個高低。二小姐已經出嫁,有自己的家宅,我本不該過問二小姐的事。但二小姐既然一年有二百多日都要回到謝家過日子,我不該過問,母親總能過問。”
謝燕拾瞪大眼,方才還淚珠盈盈的眼里轉瞬射出怒火。
崔韻時這話分明是把責任都往她身上推,還嘲諷她與夫君不睦,才總是跑回謝家。
她有什么錯,就算有,又怎么輪得到崔韻時來教訓。
她豈會任崔韻時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你敢這么和我說話,你這……”
她的話還沒說完,咣當一聲響,茶杯跌落在石桌上。
幾乎所有人內心都是一顫。
茶杯咕嚕嚕滾動著發出聲響,謝流忱任憑茶杯在石桌上轉了好幾圈,才伸手將它扶正。
“吵夠了嗎?”
他語氣平淡,聲音不高不低,卻沒人敢無視他的話,人人都懸著心,豎起耳朵仔細聽他說什么。
謝流忱卻沒讓他們繼續聽下去,命所有下人都退到亭子二十步外候著。
把不該留在這的人清空以后,他才繼續說:“你們是親姐妹,就算要大打出手,也不要為了這么可笑的原因。”
謝澄言啞著嗓子,她剛才吼太響,現在嗓子都劈了:“什么可笑的原因,她分明沒把嫂嫂放眼里,沒把我當回事,長兄你看不出來嗎?”
“這還不可笑嗎?”謝流忱反問。
崔韻時垂下眼。
確實,她在謝流忱眼里是個無足輕重之人,為她爭執怎么不可笑呢。
謝流忱還是不疾不徐地道:“燕拾只是想讓她做幾個花環而已,身為長嫂,關愛妹妹本就是她該做的,燕拾沒做錯什么。”
謝澄言啞口無言,并非是無話可說,而是她沒想到謝流忱是這么想的,還當著崔韻時的面這么說了。
長兄明明在其他事上都看得透徹,此事也不例外。
他絕不是看不明白,只是當真覺得委屈崔韻時沒什么大不了。
謝澄言看了崔韻時一眼。
那一眼滿是擔憂憐憫,還有隱晦的歉疚。
早知長兄偏心至此,她為嫂嫂出頭也是無用的,只是白白讓嫂嫂受氣丟人。
這一眼卻刺痛了崔韻時。
有人不把她當人,覺得她是泥胎木塑,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久而久之,她似乎也真的越少在意自己的感受。
只要她有表面的體面,能讓娘親和妹妹過得好就行。
她一直這么勸說自己,堅持到現在,回頭一看,六年都過去了。
她覺得自己長大了,通達了,能不因別的人或是事而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雖然受氣,但活在這世上,誰能全然不受磋磨呢,其實她過得也還不錯吧。
可是現在有人同情她,為她難過,她用以自我安慰的虛幻氣泡瞬間被扎破,露出所有真實的不堪,和她自己都不想面對不愿深想的種種屈辱。
她怎么活成了這樣。
舒嬤嬤快步走進亭中,她雖然走得急,但是面無異色,舉止得體,一見便知是顯貴人家培養出來,伴在兒女身邊的得力助手。
她說:“公子,郡主得知了這里的事,要你們都過去。”
“兩位妹妹都受了傷,先讓大夫看過,待會再去見母親,”謝流忱起身,對崔韻時道,“這里的事都交給你。”
隨后他便離開了。
他走后沒多久,兩位大夫也趕來了,檢查過謝燕拾和謝澄言的傷勢之后,說謝燕拾無大礙,只受了些外傷,傷又不在明處,便擦一些藥油活血化瘀就好。
謝澄言則嚴重一些,脾臟輕微破裂,需要在床上靜養,千萬不能再與人動手。
崔韻時立刻讓人照著藥方去抓藥,再用擔架慢慢抬謝澄言回院子里去。
待檢查完崔韻時的左臂和腹部,兩位大夫商量一番,張大夫慎重道:“夫人并無內傷,但這左臂因是陳年舊傷,粗診之下是沒有問題,但是夫人疼痛不止……我二人對骨科并不是那么精通,只恐醫術不精,夫人還是請專精骨科的大夫來瞧瞧為好啊。”
崔韻時給了三倍診金,封了他們的口以后,又遣人去世仁堂請擅長骨科的大夫來。
出去請大夫的下人還沒回來,明儀郡主院子里的人又來了,一個小丫鬟請崔韻時三人去清暉院一趟。
謝燕拾借口身上疼痛,不肯去,生怕被母親責罰。
崔韻時忍著痛道:“二妹妹不必擔心受罰,有你長兄在,不會讓你受一丁點苦的。”
謝燕拾瞥她一眼,她本該覺得得意,就連崔韻時都親口承認長兄對她的疼愛,但看著崔韻時渾不在意的模樣,她又得意不起來。
謝燕拾別別扭扭地坐上軟轎去了清暉院。
到了清暉院時,天色昏昏,幾乎沒什么亮光了,院中點起燭火。
崔韻時踏入院中,已經被左臂的痛楚折騰得十分疲憊。
兩人被帶入堂中坐著,等待明儀郡主傳喚。
屋內安靜,崔韻時耳力又比常人要好上許多,此時便能清楚聽到后堂里,明儀郡主和謝流忱母子的談話聲。
謝流忱:“……她們倆的爭執皆因崔韻時而起,是她不能調和兩姐妹的關系,致使她們大打出手。但她是我的妻子,如果母親要罰,我該擔負首責,崔韻時其次,兩個妹妹最末。”
崔韻時一怔,撐著額頭無話可說。
就算謝燕拾囂張狂悖到了十成十,在謝流忱眼里也是“她沒有什么錯”。
而就算這整件事,崔韻時的責任只有一,在謝流忱嘴里也有六七成的責任。
他不許她教訓謝燕拾,不許她讓謝燕拾受一點委屈,鬧出了事,最后責任卻要她擔。
她能怎么辦?他要她怎么做?
跪下來給謝燕拾磕頭,求求她不要生氣不要鬧嗎?
說到底她最大的錯,就是嫁給謝流忱這個偏心妹妹,面善心硬之人。
在謝流忱眼里,她這個人微不足道,就如一個精美的白瓷茶盞,雖然值錢、用著趁手,但摔在地上,碎就碎了,不值得他多心疼一息。
她粉身碎骨的一聲響,也不過讓他聽了得個趣。
因為這樣的茶盞,他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