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韻時強忍厭惡,聽他繼續敘述謝燕拾幼年時的一些小事,說她小時候就像只小狗一樣到處跑來跑去。
不難聽出,在他心里,謝燕拾活潑可愛、肆意天真,就算做點壞事也是無傷大雅,更顯她心無掛礙,自由自在。
如果她不是親身和謝燕拾相處過,光聽謝流忱的描述,她一定會對謝燕拾心生好感,覺得她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長兄——”
所有人都望向聲音來處,一身白裙的謝燕拾從花海中奔出,她提著裙角奔向謝流忱,像受傷無助的小狗投向她唯一的依靠,抱住了長兄的手臂。
日光將她秀麗的臉照得分外清楚,眼眸間水光湛湛。
她將眼淚全數擦在謝流忱衣襟上。
“發生何事了?”謝流忱問她身后走來的謝澄言。
謝澄言硬著頭皮解釋:“姐姐午睡時做了噩夢,一醒來就這樣……”
她是不明白什么噩夢勁大到必須要找長兄才能安慰,不是還有丫鬟陪著嗎。
而且謝燕拾今日睡在她院子里,院子里人來人往,也不至于嚇成這樣吧。
謝流忱知曉了原委,摸了摸謝燕拾的頭,溫聲勸道:“噩夢只是虛幻,不必當真。”
“母親、三妹妹,還有我都在,你就在自己家中,沒什么可怕的。”
謝燕拾帶著哭腔嗯了一聲,還是抓著他的手不停啜泣。
謝流忱拿出手帕,輕輕地按在她的眼角,將她的眼淚吸干。
他的動作出奇的溫柔,好像哪怕他拿著材質最柔軟的手帕,也擔心她眼淚太多,擦久了會被擦疼。
崔韻時閉上眼,幸好她從沒給謝流忱送過手帕,不然拿她的手帕給謝燕拾擦眼淚,她都不用等到晚上做噩夢,現在就已經親眼目睹噩夢了。
等她的哭勢稍收,謝流忱像拍小狗一樣拍了拍她的頭,問:“你夢到什么了?”
“我夢到長兄和妹妹都被妖物掠走,我千辛萬苦地找去,你們卻不理會我,都被那妖怪迷住了。”
崔韻時差點笑出聲,很難相信,這是一個二十三歲的人能說出來的話,崔韻時十三歲的時候就不會說這么拙劣的謊話了。
或許謝燕拾一直沒察覺自己二十三歲了,她一直備受謝流忱的寵愛,被寵出滿腔惡毒的天真,還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子。
謝流忱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哦,妖物啊,能把我和澄言都迷住,一定是個很厲害的妖物吧。”
“要是不厲害,怎么能把你們都蠱惑住,”謝燕拾哭著道,“它長得……長得……”
她的目光環視周圍一圈,落在一群人最外面的崔韻時臉上,顫抖了一下:“長得就像大嫂,一模一樣。”
她別過頭,瑟縮了下:“我不想看到大嫂,我害怕她的臉。”
此言一出,謝澄言身體僵住了。
二姐姐搞這一出到底是想干什么,她一過來,沒有對嫂嫂行禮或是問候一句,已經算是失禮。
又扯著個一聽就假得不行的理由哭個沒完,讓所有人都圍著她安慰。
現在居然說嫂嫂長得像妖物,讓她看了害怕。
長兄也不管管二姐姐,就讓她這么戲弄貶低嫂嫂嗎?
謝流忱看向崔韻時,不等他說話,她就識趣道:“我這就離開,不打擾諸位了。”
她轉身欲走,謝燕拾含著哭腔道:“大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那只是個夢,可是那夢太真,我一時還不能走出來。”
“大嫂長了一副人的模樣,我是不會把你和夢中的妖物混為一談的。”
“但我著實害怕,大嫂就走在最后頭,遠遠地跟著我們吧。”
崔韻時已經習慣她這些不入流的小花招了,招數再俗套,只要謝流忱照單全收便是好用的招數。
她才不信他看不出謝燕拾的小心思,只是不當回事,說不定還覺得她使壞的樣子更顯可愛。
她笑著道:“我本也有事要做,不便陪著妹妹賞花,失陪了。”
“我一來,大嫂就要走……”謝燕拾再度泫然,“大嫂執意要離開,是怪我嗎?”
崔韻時并不驚訝,果然,謝燕拾不會輕易放過她。
謝澄言眉頭緊皺,越聽越覺得謝燕拾的話不堪入耳,她趕緊喝止道:“姐姐,嫂嫂是長輩,怎么能讓她跟在你的后頭走,你怕是被噩夢驚擾了神智,青溪,快扶姐姐回去養神。”
青溪猶豫地看了眼謝燕拾,沒動。
謝燕拾抓住謝流忱的袖子晃一晃,用央求的眼神緊盯著他。
謝流忱另一只沒被謝燕拾抓著的袖子對著謝澄言晃了晃,示意她不要再說。
謝燕拾頓時破涕為笑,對謝澄言,更是對著崔韻時道:“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規矩呢?大嫂,你往后頭走吧。”
“你不走,就證明你沒有生我的氣,我才能安心呢。”
謝澄言沉默了,看著所有人都往前繼續走,二姐姐被人像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
嫂嫂也站著沒動,等所有人都越過她之后,她才慢悠悠地跟在最后面。
謝澄言不知嫂嫂心中是如何想的,但她若是崔韻時,會覺得非常難堪。
若是個出身顯貴的夫人,當場就要鬧得不可開交。
就因為嫂嫂家世平平,沒人給她撐腰,他們謝家就肆無忌憚。
既然這樣,娶她進來做什么,把好好的姑娘娶進來給她苦頭吃嗎?
崔韻時保持著端正的姿態看著每個人從她面前走過。
反正這就是謝燕拾想要的,也是謝流忱縱出來的。
行云伸手托住崔韻時的小臂,做出一個扶持和相依的姿勢。
她原本覺得心酸,但怕自己一開口說話,讓崔韻時心里更難受,所以什么都沒說。
在夫人左臂殘廢,變成崔夫人之前,她是崔家的小姐,才學出眾,受人追捧,前途一片大好。
曾經的她被人奚落時,背地里總會偷偷跟行云說,等我將來出人頭地,要讓他們把現在的話都咽回去,在我面前點頭哈腰,對你們也客客氣氣的,再也威風不起來。
而今她不會再說這樣的話了,行云和崔韻時都明白,后宅婦人只能依靠丈夫,而她的夫君又是這樣一個薄情寡幸,不在乎夫人顏面之人,崔韻時還有什么將來可言。
她和芳洲是這座不屬于她們的宅院里,夫人唯二可以稍稍依靠的人。
崔韻時伸手蓋在行云的手上作為回應。
陽光仍舊明媚,她抬頭迎著光向前望去,只見到一片虛幻的青影。
她低下頭,看見謝澄言逆著眾人向她走來。
謝澄言猶豫了一下,說:“嫂嫂,等會我想辦法把二姐姐帶走。”
“多謝你,不必了,現在這樣挺好的。”
崔韻時將所有的情緒壓到心底,面上神情平靜如鏡。
她多么期盼自己有個孩子,而后謝流忱可以英年早逝,那樣就沒有人再壓在她頭上。
還能憑借這個孩子,名正言順地繼承一部分謝家的家產,擁有明儀郡主的庇護。
只可惜她與謝流忱是永遠都不會有孩子的。
沒有一個人知道,她雖然嫁入謝家六年,但謝流忱從未與她行過房事。
他給過她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但她覺得那只是借口。
謝流忱曾經對她說,女子生育艱難,還有性命之憂,他并不想她受這等苦楚,所以將來在合適的時候,他會從宗族里抱養一個孩子寄養在二人名下,做他們的孩子,不讓崔韻時擔負一無所出的名聲。
可是六年過去,這個所謂合適的時候也沒有到來。
她也沒怎么相信過他這番冠冕堂皇的話。
因為它聽起來多像一個對妻子情意深厚的男子說出的話,可是她和謝流忱是這樣一對恩愛夫妻嗎?
當然不是。
她在謝家,是個名叫崔夫人的擺設、管家的工具、讓謝燕拾奚落戲弄的丑角。
謝澄言和她一起綴在這個古怪的隊伍最后。
幾個人慢吞吞地走著,盡量拉開和前面那批人的距離,像一條隨時會被甩掉的尾巴。
又走了片刻,前面的人停下,謝澄言讓丫鬟過去詢問又怎么了。
丫鬟領命,回來后說:“是二姑奶奶想做個香包,讓人給她摘花瓣完整,沒被蟲蟻咬過的煙葵當材料,而且要是六瓣的煙葵,五瓣的不行。”
前邊的下人們都看見謝流忱為了讓妹妹安心,都能任由妹妹發話,把主母打發到最后面跟著,可見在謝流忱心里,謝燕拾的分量有多重。
為了討好這位受寵的二姑奶奶,下人們全都賣力地為她尋找六瓣煙葵花。
這倒是讓崔韻時等人不用繼續跟著他們的步調往前走。
走快了,謝燕拾要嚷著說看見崔韻時的身影就害怕,走慢了,謝燕拾又要說她心懷芥蒂,才故意走得遠遠的。
崔韻時看著右手邊開得正好的鴛鴦錦。
她左手不便,只有右手能做事,做戴頭上的大花環太勉強,就只做了一個小小的花環出來,問謝澄言:“阿言想戴在哪只手上?”
謝澄言晃晃左手:“右手還要讀書寫字,戴左手吧。”
崔韻時又編了一個花環給行云,芳洲在一邊探頭探腦:“那我做戴頭上的。”
兩人一同開始編制,她動作沒有芳洲快,芳洲做完兩個大的,她才剛做好一個小花環。
芳洲做完發現自己手藝竟然很不錯,來了興致,又做了幾個。
最后幾人頭上手上都戴滿了花環,彼此看看,都忍不住笑起來。
笑聲傳到前面的亭子里,謝流忱帶著謝燕拾在里面休息,底下人則還在給謝燕拾摘花。
青溪一瘸一拐地走到謝燕拾身旁,謝燕拾此時心情很好,她喜歡這樣被人圍著。
她生來不凡,注定要做一支釵上最閃耀的明珠。
她對青溪和顏悅色道:“你方才為我摘花,不小心扭傷了腳,也坐下吧。”
青溪喜滋滋道:“多謝二小姐賞。”
謝燕拾剛要說些什么,聽見一陣歡快的笑聲,依稀可以辨別出其中有崔韻時的聲音。
她的笑容凝滯片刻,對元若吩咐:“去把大嫂請來。”
元若是謝流忱的親隨,并不受謝燕拾的支使,他看了謝流忱一眼,請示道:“公子……”
“去吧。”
元若很快就將人請來了。
崔韻時向謝流忱行完禮,他正在石桌上擺弄一大把瑣碎的部件,謝燕拾想要用這些部件拼湊成一座小型的燕翎閣,但她沒有耐心,始終沒有完成,便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帶給他,讓他做完了,她再帶回家去。
崔韻時看了看只剩一個空位可以坐,頓時明白了謝燕拾想做什么。
亭中石桌邊只設了四個石凳,謝流忱、謝燕拾、青溪三人一坐,剩下一個,她認為給謝澄言最為合適,不然謝燕拾又要故作天真,說些有的沒的。
總歸有謝流忱幫著壓制崔韻時,謝燕拾的目的總能達成。
她對謝澄言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安心坐著,不用顧慮她。
謝燕拾也伸手拉住謝澄言,要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崔韻時就只能和元若、元伏等人一樣立在一旁。
謝澄言坐下后發現局面成了這樣,眼睛瞪圓了一瞬。
這像什么話?
偏偏謝燕拾還對著崔韻時微笑:“大嫂心善,定然不忍看我的婢女腳傷了還要站著,我和三妹妹都不比大嫂,大嫂從小就練武,身強體健。我們身體嬌弱,走了這些路早就累了。”
謝澄言一聽姐姐這矯揉造作的話就渾身不適,想著崔韻時剛才眼神示意她,她便忍住,沒有當場發作。
崔韻時笑道:“妹妹,我應當站得遠一些,畢竟我和你夢中的妖物長得一副面孔,你看了又要嚇著。”
“大嫂現在和下人站在一起正好,在我身后,我見不著你的臉,又有長兄陪著我,我心中安定許多,”謝燕拾赧然道,“方才我太害怕了,大嫂不會和我計較吧。”
崔韻時以一笑作為回答,反正她回答什么都不重要,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謝流忱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一時無人說話,這件關于座位的小事好像就這么塵埃落定。
謝澄言看了謝流忱好幾眼,邊看邊喝茶。
她足足喝了三盞茶,長兄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只一心在為謝燕拾搭那座燕翎閣。
謝澄言大感失望,他怎么能這樣處理二姐姐和嫂嫂的關系,他都不怕讓嫂嫂心寒嗎。
謝燕拾指著謝澄言頭上的花環:“這是哪來的?”
“芳洲給我做的。”
謝燕拾笑著搖頭:“妹妹你騙人,我剛才都聽見了,明明是大嫂在問你想戴在哪只手上,這花環是大嫂做的。”
芳洲上前一步行禮回道:“二姑奶奶,三小姐頭上的花環是我編的,手腕上的才是夫人做的,夫人的手不方便,只能做些小東西。”
芳洲故意強調這一點,以免謝燕拾故意要求崔韻時也給她做一個。
謝燕拾:“難怪,頭上這個和手腕上這個不像一個人編的,你這丫鬟做的就是不如大嫂的好。”
她扭頭對崔韻時道:“大嫂也給我編一個吧,我也想要。”
芳洲不可置信,她都已經提前說了夫人左手不便,謝燕拾怎么好意思還提出這個要求。
行云露出一臉殷勤的笑,好像如果她能為謝燕拾做事,會是天大的榮幸:“二姑奶奶,我的手藝是夫人院里最好的,做得又好又快,還請給奴婢一個機會,讓奴婢為二姑奶奶做一個花環,二姑奶奶喜歡什么花?”
謝燕拾閑閑地執起茶杯:“你們這些丫鬟啊總是笨手笨腳的,還是大嫂做事細致,我才能放心。”
此話一出,謝澄言都懷疑自己耳朵出錯了。
謝燕拾瘋了嗎,她簡直口無遮攔。
然而謝燕拾下一句,就讓謝澄言知道自己震驚得太早了。
謝燕拾:“大嫂當年從沒學過為人妻該有的本事,如今還不是成了人人交口稱贊的賢內助。頭腦聰明就是不一樣,大嫂就算做丫鬟,也能做成最出色的丫鬟。就算廢了一只手,也能做出最讓我滿意的花環。”
“所以啊,我還是屬意大嫂來做。”
謝澄言聽不下去,她看了一眼長兄,見他毫無阻止謝燕拾的打算,心中失望至極。
她借口要去凈手,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亭子。
待她走后,謝燕拾眼睛一轉,斜睨著崔韻時的左臂:“大嫂可不能厚此薄彼,只親近三妹妹。你左手不方便,不還有一只右手嗎,若真有心,慢慢編織就是了,說來說去,一會推出這個丫鬟來應付我,一會推出那個丫鬟來糊弄我,倒顯得是在推脫。”
“哥哥,你說是嗎?”
謝流忱瞥謝燕拾一眼,似乎對她的話題沒什么興趣,但他不會反駁謝燕拾掃她的興,于是一言不發,權當默認。
亭中其他人都沒說話,連呼吸都放輕了,他們一直都知道公子疼愛二姑奶奶,可是疼愛到把夫人的臉面都能放地上踩,也太驚人了。
崔韻時不語,謝燕拾見狀對長兄道:“我要的也不是什么稀罕難得的東西,大嫂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兄長,看來只有你才能使喚動大嫂,妹妹我是沒有辦法了。”
這話說得很明白,她要謝流忱命令崔韻時為她編制花環。
她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謝燕拾想,哪怕崔韻時是一家主母,也依然要規規矩矩地和下人站在一起,像個丫鬟一樣被她使喚。
她要崔韻時如何就如何,她只能逆來順受乖乖聽話。
謝流忱抬眼看向崔韻時,并沒有直接支使她做什么,而是語氣和緩地問:“夫人,你意下如何?”
崔韻時便明白了,他要她按謝燕拾的意思去做。
他明明可以拒絕謝燕拾的要求,一個花環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大事,難道謝燕拾沒有這個花環會死嗎。
他哪怕只是說一句別的將話題岔開,這件事就過去了。
謝燕拾再不情愿,也不會在他面前造次。
可是他沒有,他可以坐視崔韻時丟臉,坐視謝燕拾羞辱她,但他不想讓謝燕拾不高興。
他總會滿足她的要求。
現在謝流忱還能客氣地問一句她意下如何,沒有直接讓她開始動手做花環,已經算是恩賜了。
崔韻時點點頭,對這個結果其實也沒什么意外,她問:“二妹妹想要哪種花來做花環?”
“我不知道呀,”謝燕拾嬌笑道,“大嫂把園子里所有花都采一種來讓我看看樣子吧。”
崔韻時答應得很痛快,臉上沒什么表情。
她已經習慣了,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的時候,將自己的情緒抽離出來,這樣會好受許多。
她走出亭子,身后傳來那對兄妹交談的聲響,她聽得一清二楚。
謝流忱:“快搭好了。”
“長兄你好厲害!我搭了好久都沒搭起來,”謝燕拾的語氣驚喜極了,轉瞬又變得沮喪,“可是我帶回去的路上不小心又晃散了怎么辦?”
“那就帶回來,我再給你做一次。”
“我總跑回娘家是不是不好,外人會說閑話的。”
“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那些人的話傳不到你耳朵里。”
謝流忱將最后一塊飛檐的小部件放上去,終于算是大功告成。
謝燕拾馬上把燕翎閣挪到自己面前,喃喃自語:“我要把這個拿到柳幸她們面前,讓她們看看,我可不是沒有耐心,我可是把一整個都拼完了……”
耳邊是謝燕拾沒心沒肺的嘀咕,謝流忱微側過頭,看向遠去的那道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花海中,才狀若無事地收回目光。
無人察覺他這片刻的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