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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制定計劃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 好奇道:“你們有仇嗎?”

    雷卷那句話,顯然意有所指。他說戚少商最擅長單打獨斗,想來他們一定早就認識,并且發生了一件讓兩個人都印象深刻的事情。

    小花妖雖然在自己的感情上很遲鈍, 在別人的感情上卻出奇的敏感。

    雷卷一愣, 下意識看了她一眼。

    花芝芝卻沒想到雷卷會看她, 她早就喜歡雷卷故意避開的視線了。不過她也從來不會生氣,因為她一直都知道,無論雷卷看不看她, 他的眼睛里始終都有她。

    甚至于, 就是因為她在他眼睛里,他才不看她。

    不過雖然如此, 但是每一朵花都喜歡別人看著自己,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看著自己。

    身為一株美麗的小花妖, 花芝芝自然也不例外。

    花芝芝臉上一喜, 正欲說什么,待她看清楚雷卷的神情時,臉上的笑容卻忽而一頓。

    雷卷并沒有注意到花芝芝表情的變化,因為他已經移開了視線。

    花芝芝歪著腦袋看他。

    明明不過隔了兩個月而已,他似乎比她上一次見到他時,更加羸弱, 更加消瘦, 皮膚也更加蒼白,幾乎沒有半分血色。

    她忽而很難過。

    她本可以救他的, 如果不是她舍不得自己的三百年修為……但是現在她身上一點修為都沒有, 空空如也就像一個罐子。

    早知道會這樣,她應該先救下雷卷的命, 再把自己的修為還給長老。

    “沒關系,我還不會死。”雷卷忽而道。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花芝芝一愣,驚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雷卷勾了勾唇角,淡淡道:“因為你看向我的表情,讓我覺得你下一秒就要給我念挽聯。”

    他從來不在意死后的事情。

    一個人都死掉了,那么這個世界無論再發生任何事,和他都不會再有任何關系了。

    入土為安,又或是棄尸荒野,又有什么區別呢?

    但是他此時此刻卻忽而想,若是死掉之后,有一個心愛的女孩在他的葬禮上為他念挽聯,為他哀傷……似乎突然變成了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戚少商卻錯愕道:“卷哥,你生病了嗎?”

    雷卷苦笑道:“難道我有哪點看起來不像生病的人嗎?”

    戚少商道:“只是,我印象里你似乎一直如此。”

    雷卷點了點頭,道:“的確。”

    他身上這顆腫瘤,已經和他一起共存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記不清究竟有多少年了。若不是這幾日頻繁的吐血,他甚至都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

    花芝芝道:“這么說,你們早就認識?”

    戚少商回答道:“不錯。在我來到連云寨之前,我本是江南霹靂堂的一員,是卷哥一路栽培我……”

    雖說他們年紀相仿,但是雷卷對他的恩情,他這一生都還不完。

    花芝芝想起了雷卷此前說的“單打獨斗“四個字,明白過來,拍手道:“然后你就拋下霹靂門,跑來連云寨做寨主?”

    戚少商苦笑道:“不錯。”

    每一個人總有年少氣盛的時候,也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他不后悔離開江南,也不后悔來到連云寨。

    看到連云寨這些年發展的越來越壯大,邊關也越來越平靜,他的內心也越發的驕傲和自豪。

    江湖上流傳著九現神龍戚少商的威名,卻也流傳著另一種言論。

    他們說他是江南霹靂堂的叛徒,垃圾,背信棄義者,忘恩負義之人。

    他為什么沒有反駁過這一點?

    他為什么再沒有回過江南?

    是不是每個人,這一生之中,都一定會有自己對不起的人。對于他而言,這個人會是雷卷嗎?

    戚少商不知道。

    甚至于此時此刻,他都不知道雷卷的來意究竟為何。

    他確信一件事,雷卷并不是來殺他的。

    他了解雷卷的為人,若江南霹靂堂當真要將他趕盡殺絕,一定早就會堂堂正正的動手,絕不會在此時此刻,趁人之危。

    雷卷從來不是這樣的人,雷卷也不屑去做這樣的人。

    但是他不是來殺他的,又是來做什么的呢?

    莫非……是來救他的嗎?

    可是他一個早已離開霹靂堂的人,背棄了雷卷對他的恩情,又如何能讓自己相信,雷卷還會來救他呢?

    花芝芝笑吟吟的拍手道:“這也太有趣了!以你們的過去,人人都會以為你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偏偏,你們卻是最好的朋友!”

    戚少商一愣,呢喃道:“朋友?”

    “不錯。”花芝芝道:“江南距離此地,路途遙遠,縱然雷卷輕功再好,也要長途跋涉。對于一個將……”

    小花妖話鋒一轉,改口道:“對于一個病重之人,愿意為你拿出這么多時間和精力,你若還覺得你們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小花妖威脅的舉起拳頭,嚴肅道:“我可要替雷卷打你的腦袋了!”

    雷卷淡淡一笑。

    花芝芝方才差點脫口而出“將死之人”,還好她只說了第一個字便感覺到不對,于是換了一種更加委婉的說法。

    雖說在她眼里,雷卷無論是活四十歲,還是活八十歲,都沒有任何區別。

    反正人類本就是壽命短如朝露的生物,多活四十年,少活四十年,又有什么區別呢?

    不過白駒過隙,滄海一粟。

    但方才在她差一點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她卻忽而感到一種下意識的慌張,就好像她看到不過兩個月沒見,雷卷的病情竟然加重了這么多時,她那無法掩飾的后悔和悲傷一樣。

    她曾經覺得,那些短暫的一瞬,誰會在乎?

    可是她現在忽而明白,人類會在乎。

    無論他們的生命有多么短暫,只要今天依然活著,這一天便依然很重要。

    他們可以做很多事,為自己,為朋友,為情人,為敵人。

    人類在乎。

    而花芝芝……她緩緩伸出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在那里,有一顆心臟,一顆屬于人類身體的心臟,正在規律而又有力的緩緩跳動。

    而花芝芝,也在乎。

    楚留香不禁一笑。

    他的小花妖,似乎越來越懂得照顧人類的內心了。

    戚少商感激道:“你們的恩情,我無以為報。卷哥,當年的事,我一直想和你說一句抱歉……”

    “沒什么好說的。”雷卷昂起下巴,淡淡道:“你從來都不是霹靂門的叛徒,也不是霹靂門的垃圾。你的所作所為,俠義壯舉,都對得起你曾經身為霹靂門中的一員的身份。”

    若戚少商當真做出什么好似顧惜朝這般背信棄義的事情,雷卷早就來清理門戶了。

    這么簡單的道理,偏偏那些江湖之中傳言他們是宿敵的人,竟完全想不明白。

    正所謂人逢知己,琴遇知音。

    或許有些事情,本就是只有知己之人,才能這樣輕而易舉的想明白。

    就好像花芝芝一語道破雷卷是為救戚少商而來,更在聽明白此前恩怨之后,依然笑吟吟的直言二位是好朋友。

    可是這個道理顧惜朝永遠都無法明白,他甚至于還給霹靂門連下了幾道拜帖,想要游說霹靂門與他一起對付戚少商。

    當然,石觀音敲不開霹靂堂的門,顧惜朝自然也沒有敲開。

    說來奇怪,霹靂堂的門分明常年大開,偏偏有些人,似乎怎么,都進不去。

    戚少商眼中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他顫聲道:“卷哥……”

    “你一日為霹靂門的人,便終身都是我霹靂門的人。”雷卷目光忽而變得銳利,直勾勾的盯著戚少商,冷冷道:“我霹靂門的人,可以戰死沙場!但絕不能白白送命!”

    戚少商身形一顫,他痛苦的閉上眼睛,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他似乎永遠沒有辦法瞞過雷卷。

    曾經在霹靂門時,便是這樣。

    想來,他離開霹靂門的事,雷卷也一定并非毫不知情。只不過雷卷本就不會阻攔他,因為霹靂門,從來不會強行留下任何人,但在別人需要的時候,它亦總會敞開一道門。

    一如往昔。

    花芝芝忽而覺得,難怪此前石觀音一路上吞并武林之中各門各派,卻偏偏在江南霹靂堂失了手。

    一個遮掩的幫派,本就不會為任何人所用。

    他只是自己。

    雷卷道:“你以為把所有人都支走,就不會再有人為你而死。但是你自己呢?”

    戚少商苦笑道:“我本來也沒想過要活著。”

    雷卷道:“可是你現在死掉,對得起那些,拼盡全力救下你性命的人嗎?”

    戚少商沒有回答。

    他依然禁閉著眼睛,他的眼淚卻又流下來。

    花芝芝歪著腦袋,好奇的打量著戚少商。

    對于植物來說,死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隨時隨地一道雷,一場雨,一只奔跑的野獸,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都可以讓一朵花,一棵草,剎那間失去生命。

    這固然被動而無奈,似乎是自然的選擇,但是無論是生是死,她們都是自由的。

    她們從不執念于生,也從不畏懼于死。

    然而此時此刻,看到戚少商臉上的痛苦,看到他滄桑落魄的身影,還有那斷掉的手臂……她忽而感受到了他此時此刻的掙扎。

    那是一種,想死,卻不能死的痛苦。

    一個人,連死亡的自由都沒有,他該有多痛苦?

    花芝芝不知道。

    她只是安靜的觀察著,就像一株植物。

    她本就是一株植物。

    許久,戚少商睜開眼睛,那雙褐色的眼眸之中的痛苦并未淡去,卻不再掙扎,而是變成一種明亮和堅韌。

    他沉聲道:“卷哥,我聽你的。”

    縱然十余年未見,雷卷始終都是他最信任,亦是最崇敬之人。

    雷卷沒有講話。

    他依然站在那里。他的身形纖瘦,臉色蒼白。他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的毛裘,如此厚重,如此溫暖,他的身體站的很直,那雙灰色的眼眸安靜的凝視著一旁的空氣。

    然后他忽而抬起手,捂住嘴巴咳嗽起來。他的手也很蒼白,很纖細,從那黑色毛裘之中探出來,強烈對比的色彩,竟如同僵尸一般。

    下一秒,那慘白的手上,忽而染上了一絲鮮紅。

    戚少商驚聲道:“卷哥!”

    他眼看著就要沖上去。

    雷卷身子晃了晃,并沒有倒下,于是戚少商也沒有再往前,而是停留在了距離雷卷一步之遙的地方,緊張的看著他。

    雷卷深呼吸了幾次,他慘白的臉色才慢慢恢復了血色。

    他拿起一個手帕,將手指上沾染的,方才咳出的鮮血一點一滴,仔仔細細的擦拭干凈。

    他擦的很認真。

    似乎生怕這些血跡在自己手指之上有絲毫沾染,又似乎,只要將這些血跡擦拭的干干凈凈,便可以騙自己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安靜的凝視著他。

    他究竟是如何與自己的腫瘤共處整整二十年的?

    她想起來那日,他淡淡一笑,聲音平靜:“它殺不死我,我也殺不死它。”

    她那個時候對這話并沒有什么真切的體會,此時此刻,看著雷卷熟練的擦拭血跡的動作,她卻忽而有了實感。

    關于病痛,關于生命,關于……共處。

    花芝芝在心里反復的咀嚼著這兩個字:共處。

    她從來沒有和痛苦共處過,因為她向來都是這般隨心而動,她想要做什么,便一定會做到。

    她想要成妖,便日日夜夜的努力修煉。

    她想要愛情,便把楚留香推倒在地上,跨坐在他身上,主動摟著他的脖子親吻他,質問他為什么不看自己。

    她想要自由,便拋棄了她過往的一切,甚至于甘愿舍棄一身修為,只為了能拉著楚留香的手,只為了能和他一起走。

    她當然不是沒有痛苦過,只是她的痛苦總是很短暫,她很快便能夠解決掉它們,然后將它們拋之腦后。

    對于天真爛漫的小花妖而言,快樂才是永恒的。

    可雷卷卻和她截然相反,他終日和痛苦為伴,整整二十年。

    花芝芝忽而感到一種敬畏。

    只見雷卷終于擦干凈了手指上沾染的每一絲血跡,他轉過身,看向楚留香,輕聲道:“不知香帥對此事如何解決,有何高見。”

    花芝芝忍不住一笑。

    然后小花妖又感到現在的情形似乎不太適合笑,于是她下意識的慌亂的捂住嘴巴,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卻幸災樂禍的看著楚留香。

    她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最后都會落在楚留香身上。

    這很奇怪。

    因為這些事情可能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關系,卻偏偏和楚留香絕對沒有半點關系。

    但是最后解決這些事情的,總是楚留香。

    因為他是楚留香。

    因為他是楚香帥。

    只要有這一個理由,便已經足夠。

    楚留香自然看到了花芝芝眼睛里的笑意,他無奈的一手拉住他的女孩的手,另一手摸了摸鼻子,輕聲道:“如果要把無關人士的牽扯下降到最少,那么或許這里便是最好的解決地方。”

    戚少商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本就是想在這里與顧惜朝同歸于盡的。”

    花芝芝好奇道:“怎么同歸于盡?”

    戚少商道:“我還有一條胳膊。”

    雷卷道:“顧惜朝藏在袖中的小斧,絕不是可以被隨意看輕的。”

    花芝芝想起她曾經和顧惜朝在帳篷之中交手的時候,似乎見過顧惜朝的那把小斧。

    她立刻道:“我知道那個小斧!那斧頭很精致小巧,還繪著七彩的顏色,很是好看!”

    小花妖向來最擅長發現美麗的事物。

    就算是和敵人交手的時候,她也不會錯過每一個美麗的事物。

    雷卷點點頭,道:“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是我聽說過那把小斧。在江湖之中,似乎很少有人使用這樣的武器。”

    戚少商道:“不錯。我此前問過顧惜朝,但他一直不肯透露自己武功的來歷。”

    一直坐在桌邊,一邊聽故事,一邊獨自喝酒的追命聞言,開口道:“我知道那把斧頭的來歷!”

    花芝芝眼睛一亮,好奇道:“真的嗎?那斧頭有什么來歷?”

    追命笑嘻嘻道:“叫我一聲好哥哥,我就告訴你。”

    花芝芝:“……”

    拜托她的年齡都有追命的幾十倍了,她才不會叫他哥哥!

    可是她偏偏又想聽斧頭的故事……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忽而雙手環抱住楚留香的手臂,把自己的身體也親昵的貼在楚留香的手臂上,笑吟吟道:“我是香帥的!我只聽香帥的話,香帥要我叫你好哥哥,我才會叫。”

    楚留香無奈的摸了摸鼻子。

    他怎么可能會要他的女孩這樣曖昧的稱呼別的男人?

    想來花芝芝也知道這絕不可能,才會這樣笑意盈盈,理所當然的拿自己的男朋友……又或者,在小花妖心里,他早已經是她的夫君。

    她唯一的愛人。

    她唯一的夫君。

    她曾經穿著火紅好的嫁衣和他一起奔跑在妖界和人間的分隔線上,她也曾穿著火紅的嫁衣躺在他懷里,熱情而又專注的送上自己的親吻,自己的心。

    總而言之,她理所當然的拿楚留香當作自己的擋箭牌。

    追命:“……”

    他簡直想要咬自己的舌頭,讓這個舌頭不長記性,總是習慣性的想占花芝芝便宜。

    最后受傷的只有他自己。

    追命嘆了口氣,挑眉道:“算了,本神捕今天心情好,就免費告訴你!你們在江湖中沒見過這樣的斧頭,因為這樣的斧頭本就不是來自江湖之中的,而是來自戲班。”

    “戲班?”花芝芝眼睛一亮,拍手道:“就是唱七月七日長生殿的戲班?”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她以前在妖界看人類話本的時候,最喜歡看這樣的愛情故事。后來她來到人間,也第一時間去聽了這只戲。

    再后來,她還唱過這個片段給楚留香聽,雖說她根本都沒有來得及唱完,就已經衣衫不整的躺在楚留香懷里,被親的迷迷糊糊了。

    想到這里,小花妖不由得面色一紅。

    本就是人間絕色的郁金香,忽而臉紅起來,目露羞澀的模樣,更加是清雅美麗,甜蜜迷人到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辦法移開眼睛,只恨這個讓她臉紅的情郎不是自己。

    追命忍不住一笑,輕聲道:“愛情故事當然很重要,但是戲班不會只唱愛情。我此前追查顧惜朝的身世,得知他的父親是一個商人,也正是因為他是商人之子,所以他的拜帖和他的文章,幾乎被所有的達官貴人拒之門外。而他的母親,是嶺南戲班里的一個武生。”

    “這么說,這把斧頭是他母親傳給他的?”花芝芝猜測道。

    “不錯。”追命點點頭,道:“顧惜朝是私生子,原本一直跟著母親生活。但是他十歲那年,他所在的地方爆發瘟疫,戲班因為要走街串巷,又總是很多人住在一起,所以幾乎是在瘟疫爆發之初,便無一幸免的感染了。”

    “顧惜朝很快好了起來,但是他的母親……”追命輕輕嘆了一口氣,無聲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在這之后,他便被他的商人父親接了回去。再之后的事情,我想我們都知道了。”追命繼續道:“他的母親是一位很厲害的武生,女孩子唱戲本就很少,唱的是武生更是少中至少。但他的母親卻是當時遠近聞名的角兒,不少人跨越城市來聽戲,便是為了那獨一無二的七彩小斧。”

    花芝芝道:“原來如此。”

    追命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

    或許因為他娓娓道來的聲調,抑揚頓挫的語氣,又或是因為故事里那個精彩而又傳奇的女子……

    但總而言之,隨著追命講述的話語,花芝芝只覺得自己眼前當真浮現出了這樣一個女子。

    她溫柔,堅韌,英姿颯爽,腰間總是別著一只七彩小斧……她坐在鏡前,認真的梳洗化妝,然后快步登臺,她身段如此干脆而又優雅,她的神情如此自信而又驕傲,她的臺步熟練而又精準,她的唱腔堅定而又動聽,當她舞起那把七彩小斧之時,她整個人都在戲臺之上閃閃發光。

    你站在臺下,仰頭看著她。

    那一瞬間,你竟然無法分辨出來,在發光的究竟是她手中的七色小斧,還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又或者是她自信而神奇的笑容……

    在發光的是她。

    短暫的安靜之后,緊接著,臺下的觀眾們似乎回過神一般,忽而爆發出激烈的掌聲!

    這是多么熱烈的掌聲!

    這是多么洪亮而又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而在這人群之外,在舞臺后方,一個孩子正悄悄地從幕布側面探出頭,他的眼睛同樣專注,同樣憧憬而又尊敬的看著臺上那手持小斧的女子,看著他的母親。

    花芝芝沉浸在過去之中,連追命已經講完這個故事都沒有意識到,直到追命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才把花芝芝的思緒拉回來。

    追命好奇道:“芝芝寶貝,你在想什么?”

    花芝芝眼睛一轉,笑吟吟道:“關你什么事!”

    追命一時語塞。

    他裝作難過的嘆了口氣,搖著腦袋道:“你是如何用這樣甜蜜的神情,講出這樣絕情的話語的。”

    花芝芝不解道:“你不喜歡嗎?”

    追命道:“當然不喜歡!”

    他更喜歡花芝芝用甜蜜的神情,講出甜蜜的話語。比如“追命哥哥你講的故事真好聽,我都聽入迷啦”……

    花芝芝點點頭,道:“好吧,那下次我會記得換上絕情的表情再開口的。”

    雖然她不明白追命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要求,但是善良的小花妖當然愿意滿足他。

    正因為講故事講到口渴,所以倒了一杯酒往嘴巴里灌的追命被這句話嗆的連連咳嗽。

    一致是一致了,但是花芝芝難道不覺得一致的方向錯了嗎!

    戚少商道:“我從未去過嶺南,原來顧惜朝有一位這樣優秀的母親。”

    雷卷道:“我很小的時候隨父親去過嶺南,對于這個傳奇女子,我有些印象。她在戲班謀生,但是民間亦流傳著很多關于她的其他傳說。很多人說她白天在戲班里唱戲,晚上便會劫富濟貧,整頓治安,是當地人人愛戴的俠女。那把七色斧頭的威名,附近的市民們人盡皆知。”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自己也是一個小孩子。

    對于瞬息萬變的江湖,他也只當是聽故事一樣,早就把這件發生在一次旅途之中的見聞忘了個干凈。

    方才追命提起嶺南,戲班,唱武生的俠女,七色小斧這些關鍵詞,他才忽而再次記了起來。

    燕青道:“想不到顧惜朝竟然有一位這般高義的母親。若是他母親的在天之靈知道如今發生的一切……”

    他沒有再講下去,而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燕青沒有母親。

    他是一個孤兒。從他記事開始,他便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是盧俊義收留了他,所以從那時開始,他便將自己的命都給了自己的主人。

    就好像他一直講的那樣。

    “小乙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小乙必須為主人報仇。”

    他的世界里只有主仆之情。

    他沒有經歷過這段故事里的母子之情,但是他卻能夠清楚的感知到那份情誼。他如此羨慕顧惜朝,亦如此為他惋惜。

    而同樣沒有這樣記憶的,還有一個人。

    阿飛。

    楚留香有注意到,當追命提到“母親”這樣的字眼時,阿飛的神情有些迷茫,又有一些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什么?

    又或者,他什么都沒有想起。

    但是偏偏,最不被想起的,才最讓人難以忘懷。

    遠方忽而傳來了一陣號角的聲音。

    燕青面色一變,道:“想來是顧惜朝醒來了,他正在詔令連云寨之中所有的人都回去。我也必須要回去,這樣他才能不起疑。”

    沒到最后一步,他的臥底行動都不會取消。

    因為他必須要報盧俊義的仇。

    因為燕小乙,有非做不可的事。

    楚留香道:“顧惜朝一定已經知道戚少商出逃一事,無論是連云寨中,還是四處的城鎮,他都一定會動員所有人去找。”

    燕青點點頭,道:“不錯。自然包括我在內。我會帶著他們往反方向跑的。”

    “不。”戚少商道:“你帶他們來這里。”

    燕青一愣。

    戚少商繼續道:“香帥說的不錯,想要把無辜的傷亡下降到最少,就應該讓一切的事情在這里畫上句號。”

    楚留香點點頭,輕聲道:“我們會在這里的做好準備。待天黑之后,你可以帶他們來。”

    燕青下意識的想要問,你們要做什么準備?又或者,你們能做什么準備?

    整個連云寨的實力,幾乎稱得上是一個軍隊!

    而這里,才幾個人?

    甚至于,有人失去自己的手臂,有人疾病纏身,還有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但是燕青什么都沒有問。

    因為這里有花芝芝和楚留香,這里是他的朋友們,是他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信任的人。

    盜帥楚留香,四大名捕追命,霹靂門門主雷卷,九現神龍戚少商,出劍快如閃電的阿飛少俠……還有芝芝。

    永遠那般聰明,那般甜蜜的花芝芝。

    有這樣的人們聚集在這里,這天下間,又怎會有任何事情,是他們所做不到的呢?

    所以燕青什么都沒有問。

    他只是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他轉過身,正欲離開,阿飛忽而跟上來,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燕青道:“你方才是和芝芝他們一起的,顧惜朝自然知道戚寨主的消失與你有關。你與我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阿飛再次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少年看著燕青。他漆黑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此堅定,他沉聲道:“我答應過那個女孩,我要保護你,我要帶你回去,所以我必須要做到。”

    燕青一愣。

    阿飛繼續道:“我不會和你同行,但我必須要跟著你。至于你方才所說……”

    他指了指自己腰間的劍,即使那根本不應該被稱之為劍,而只應該稱之為鐵片,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把劍。

    那是一把,殺過人的劍。

    “至于你方才所說。”阿飛道:“你不必擔心,憑那些人,還傷不了我。”

    燕青自然知道阿飛的劍很快。

    但是一個人的劍再快,也只是一個人,一把劍。

    連云寨卻是千軍萬馬。

    眼前的這個少年,他只知道遵守自己的諾言,卻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意味著什么,亦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么。

    燕青微微皺眉,正欲說什么,卻忽而聽到雷卷的聲音。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些久病的羸弱。卻又很有說服力,似乎任何人聽到他的聲音,都會下意識的想要繼續聽下去。

    雷卷輕聲道:“讓他一起去吧。”

    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要做的事情。

    就好像戚少商必須要報仇。

    就好像雷卷必須要來營救這個昔日里霹靂門的“叛徒”。

    就好像燕青必須要查出盧俊義被害的真相,必須要為他的主人報仇。

    也好像,阿飛必須要保護燕青。

    因為這是李師師的囑托。

    而阿飛接受了這份囑托。

    他或許什么都不記得,但是他始終都記得,他是一個要到連云寨中去的人,他要找到燕青,他要把燕青完好的帶出來,帶給他夢里的那個女孩。

    他既然接受了這份囑托,便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就如同沒有人可以動搖戚少商,沒有人可以動搖雷卷,沒有人可以動搖燕青一般。

    亦沒有人可以動搖阿飛。

    就是在這一刻,在聽到雷卷這么說的這一刻,燕青忽而明白了這一點。

    于是他點點頭,輕聲道:“好,我們走。”

    阿飛走了幾步,在路過雷卷的時候,他忽而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雷卷,認真道:“謝謝。”

    雷卷勾了勾唇角,道:“不客氣。”

    阿飛沒有再說話,而是繼續向門外走去。

    雷卷遇到過很多人。

    凡是曾經承蒙過他的恩惠的人,無論年紀大小,都會感激的喊他一句“卷哥”,而他的敵人,縱然心中恨到想要殺死他,嘴上卻也不得不喊他一句“雷門主”。

    這還是第一次,一個人向他道謝,卻沒有喊他“卷哥”。

    或許在那少年心中,江湖和山野并無不同,人類與動物也并無不同。

    動物是平等的。

    人類當然也是平等的。

    不,他不是第一個。

    第一個打破這個稱呼規律的人,是一個女孩子,是一個全世界最美麗的女孩子,是一個他第一次遇到,便不受控制的愛上她的女孩子,是一個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有一頭粉色的長發,一雙明亮而溫柔的粉色眼眸,那雙眼睛里總是帶著甜蜜的笑意,那般耀眼,讓他下意識的想要逃避視線,不去看她。

    然后,那女孩便會生氣的質問他:“雷卷,你為什么不看我?”

    她喊他雷卷。

    他們在杭州城外,石觀音的地盤外相遇。去救人的他,遇到了同樣去救人的她。

    那一夜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一直銘記于心,從未如此清晰。

    他的一生中有過太多個瞬間,太多值得銘記的瞬間,偏偏再沒有哪個瞬間,比那一晚和那女孩一起度過的記憶更加清晰。

    他似乎再也不看她。

    他總是不看她。

    因為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內心,而這份愛越是深刻,他便越是不會再看她。

    可是有些人,卻不是你不想去看,便能夠不看的。

    就好像此時此刻,縈繞在他鼻尖的香氣。

    如此清雅,如此迷人,如此甜蜜的郁金香的香氣。

    或許上天是公平的。

    上天給了他一顆腫瘤,一顆永遠在他身體里,與他相互依伴,糾纏致死的腫瘤,便也給了他一個靈敏的鼻子。

    他可以清楚的分清,這滿屋的郁金香香氣之中,那一縷香氣,是屬于那個女孩。

    那個他深愛的女孩。

    那個他不敢去看的女孩。

    “香帥,我們接下來該如何做?”戚少商道。

    楚留香輕聲道:“我們和對方人數差距懸殊,絕不能硬搏,只能智取。”

    花芝芝道:“如何智取?”

    楚留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燕青會在入夜之后,帶顧惜朝他們來到這里。所以我們還有兩個時辰的時間,這便足夠我們提前布置好機關了。”

    花芝芝好奇道:“你連機關都會!”

    這天下間,還有任何事情,是她的男朋友……哦不,是她的夫君不會的嗎?

    夫君。每每想起這兩個字,都會讓花芝芝心中產生一種說不出的甜蜜。

    楚留香微微一笑,挑眉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花芝芝想了想,道:“我的確知道!但我只知道你會解開機關,我可不知道你會布置機關。”

    “會解,自然便會布。”楚留香回答道。

    花芝芝卻抱著手臂反駁道:“這可不一定!就好像我會喝美味的桃花釀,卻不知該如何制作桃花釀一樣!”

    女孩可愛的話語讓在場的人唇邊都不禁帶上了一抹微笑。

    楚留香亦是一笑,手中的扇子不輕不重的敲了一下花芝芝的腦袋,笑道:“你若想學,我下次教你。”

    “我才不要學。”花芝芝拉著楚留香的手,十指相扣,撒嬌道:“有香帥釀酒給我喝,我為什么要自己學?”

    貪圖享樂的小花妖,只喜歡喝酒,不喜歡釀酒。

    楚留香不禁一笑,無奈道:“看來我只能一直釀酒給你喝了。”

    花芝芝踮起腳尖親了親楚留香的下巴,笑吟吟道:“不錯!你逃不開的!”

    小花妖的世界很大,她有很多隨時可以兩肋插刀的好朋友。

    小花妖的世界很小,小到她的心里只能容得下楚留香一個人。

    是楚留香告訴她,愛情要專一。

    所以她才會只喜歡楚留香。

    她的心里眼里都是楚留香,甚至于拋下一切只為和他私奔,她才不會輕易放開自己的手。

    楚留香是她的!

    只能是她的!

    楚留香伸手揉了揉女孩的頭發,然后轉過身,對經營這客棧的夫妻道:“不知可否,借二位的客棧一用?”

    “當然可以!”兩夫妻立刻道:“我們能有今天的生活,都是戚寨主的恩情。如今我們這客棧能幫上忙,這是我們夫妻兩人的榮幸。”

    戚少商動容道:“多謝二位。”

    楚留香道:“留我們在這里就好。二位可以先行離開,還請走的盡量遠一些,為了兩位的安全。”

    那兩夫妻對視一眼,他們自然是不愿意離開的。

    雖說他們只是普通民眾,并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但是邊關連年戰亂,廝殺的場面他們見的并不算少,更何況就如同他們一直以來所說的這樣,戚少商對他們恩重如山,此時此刻有機會報恩,他們自然不愿意輕易離去的。

    但是他們也自知自己就算留在這里,想來也幫不上什么忙,只怕還要給戚寨主添亂,讓戚寨主不得不分心考慮他們的安全。

    于是他們連忙點頭,道:“我們這就離開!”

    他們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行李,走了幾步卻又忽而回過頭,對戚少商道:“戚寨主,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夠逢兇化吉,重獲勝利的。”

    戚少商由衷道:“多謝二位。”

    雷卷始終沒有開口,但是他的目光亦變得溫柔。

    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即使戚少商已經離開了霹靂門,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從來都沒有抹黑過霹靂門的名譽,他始終都是,他們江南霹靂堂的驕傲。

    楚留香找了幾張紙,很快,精巧絕倫的機關設計便躍然紙上。

    因為他們的時間并不十分充足,所以他便將這些紙分給眾人,每個人都負責搭建這機關的其中一部分。

    然后他又開始設計新的機關。

    花芝芝搭建的自然是最快的。

    倒不是因為她搭建的部分最簡單,事實上,每一個人搭建的部分幾乎都是同樣的難度和工作量。

    花芝芝之所以能夠搭建的這么快,只是因為她是最聰明的,僅此而已。

    植物當然要比人類聰明的多。

    于是花芝芝搭完之后,便跑去雷卷身邊看著雷卷工作。

    雷卷原本正在低頭搭建機關,忽而之間,眼前闖入了一抹靚麗的身影,那般甜蜜,那般絢爛……

    就如同,他漆黑一片的生命里,忽而闖入了整個春天。

    雷卷微微一愣。

    花芝芝撐著下巴仰頭看他,忍不住一笑,得意道:“這樣,你就不能再不看我了吧!”

    誰讓雷卷總是不看她?

    她就不信,她闖進他眼睛里,他還能不看她。

    雷卷回過神,輕聲道:“你說的對。”

    花芝芝驚喜道:“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這個世界真的很小,是不是?”

    雷卷道:“嗯。”

    花芝芝不滿道:“你怎么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說話更少了?”

    雷卷道:“嗯。”

    “你嗯什么啊!”花芝芝道:“你這么久沒見我,就沒什么想要問我的嗎?”

    “有。”雷卷道。

    花芝芝原本以為雷卷又要說“嗯”,卻沒想到對方忽而換了個回答,她好奇道:“你要問我什么?”

    “你和楚香帥……”雷卷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但他還是問了下去:“你們……在一起了嗎?”

    “我們結婚啦!”花芝芝笑吟吟道:“是不是很突然?我也覺得很突然,但是我很開心。”

    在看到雷卷那雙落寞的眼睛時,她原本歡快的話語忽而一頓,輕聲道:“雷卷,你沒事吧?”

    “沒什么。”雷卷淡淡道:“這很好。”

    這當然很好。

    作為一個命不久矣的將死之人,他除了這么講,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為什么,他的心這么痛呢?

    原來,將死之人,也是會痛的嗎?

    他又咳嗽了。

    黑色毛裘之下,慘白的皮膚,鮮紅的血跡。

    花芝芝安靜的看著他,在他咳完之后,將一旁的手帕遞給了他。

    雷卷一愣,輕聲道:“謝謝。”

    “雷卷。”花芝芝認真道:“我會治好你的。”

    雷卷凝視著她。

    “我此前以為你們生命的長短毫無意義,不值得我……”小花妖垂下腦袋,咬唇道:“是我的錯,對不起。”

    哪怕只是一天,只要是生命,便是有意義的。

    花芝芝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粉眸溫柔而堅定,再次認真道:“我會找到辦法,治好你的。你相信我。”

    第112章 最終之戰

    待顧惜朝來到這間客棧時, 只有一盞燈,一個人。

    那人坐在客棧正中央。

    他安靜的凝視著顧惜朝。

    顧惜朝揮了揮手,讓周圍跟著自己的人停下腳步。他身后是無數高舉著火把的下屬,火光沖天, 他面前, 是一盞孤燈, 一個殘缺不全之人。

    顧惜朝臉上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他喜歡看別人痛苦,特別是,當這樣的痛苦, 是被他賦予的。

    這種感覺很矛盾。

    他厭惡痛苦, 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痛苦,只怕是在場每一個人都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他曾被整個京城嘲笑。

    在這些江湖中人快意恩仇, 生死與共之時,他的身邊沒有朋友, 沒有親人, 有的只是那些嘲弄的嘴臉,和他永遠逃不開的出身。

    或許每一個人都曾經感受過愛。

    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只可惜,他離開母親的時候年紀太過于小,他所擁有的愛意, 也總是比旁人少了太多。

    一個婊子和商人的兒子, 竟然妄想做官,妄想建功立業, 妄想萬人之上。

    或許每一個聽到他的故事的人, 都會為他嘆息。

    但是那其中的痛苦究竟有多深刻,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正如被至親之人背叛的痛苦, 也只有戚少商一個人知道。

    顧惜朝緩緩走入了客棧。

    客棧之中只有戚少商一個人。

    “是我低估了你的朋友。”顧惜朝微笑道:“我以為只要我殺干凈連云寨的人,你便孤立無援。”

    他如此云淡風輕,甚至于帶著笑意講出這句話。

    正如他身上,那一塵不染的青衫。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

    無論什么時候,總是要穿的干干凈凈。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當然可以云淡風輕的講出那些曾一夜之間,盡數被殘忍殺害的兄弟們。

    戚少商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我最不該,就是把你帶來連云寨。”戚少商緩緩道:“我是連云寨的罪人。”

    他沒有指責顧惜朝。

    他在指責自己。

    說到底,他最恨的也只有自己。

    是他的錯,都是他,把連云寨害成這樣的。

    顧惜朝微笑道:“權利的更迭本就理所應當,有些死亡是不能避免的。戚寨主想來也聽說過,一將功成萬骨枯吧。”

    戚少商冷笑道:“你說的倒好聽!”

    顧惜朝微笑道:“我講話向來很好聽。”

    他看了看四周,好奇道:“你的朋友們呢?那些來救你的朋友……六扇門的四大神捕,還有愛管閑事的楚香帥,他們身在哪里?”

    “他們走了。”戚少商緩緩道:“我沒有必要再給你的功業,增添更多的尸骨。”

    顧惜朝一愣,笑道:“這么說,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是在等死?”

    戚少商冷冷道:“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的確沒有。”顧惜朝道:“因為你已經不再能使劍。”

    他的目光,落在戚少商的斷臂上。

    戚少商沒有講話。

    他們就這樣沉默著。

    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昔日的上位者與下位者,同樣的人,截然不同的情形。

    戚少商默然許久,輕聲道:“你還在等什么?”

    “是啊,我在等什么。”顧惜朝微微一笑,卻沒有再走近半步,而是揮了揮手,示意燕青走進來。

    他到底是信任燕青的。

    更何況,是燕青帶他找來了這里。

    “你進去。“顧惜朝道:“給戚寨主倒一杯茶。”

    燕青一愣,重復道:“倒茶?”

    “沒看到戚寨主少了一條手臂,倒茶很不方便嗎?”顧惜朝微笑道:“你去幫幫他。”

    無論是他的言語,還是他的微笑,都是如此紳士。

    一如他每天那樣。

    而此時此刻,正趴在房頂上透過一個磚瓦的縫隙觀察里面情況的花芝芝卻忽然緊張起來。

    戚少商當然不是當真在催促顧惜朝快點來殺死他,即使戚少商并不想活著,他也不得不活著。

    他之所以這樣講,是為了引顧惜朝走入機關之中。

    不錯,機關的發動就在戚少商面前。

    從外觀上看不出任何區別,但是在靠近地板的地方,有著極其纖細的透明魚線,一旦接觸到這根魚線,便會有一個鐵籠從天而降。

    鐵籠。

    這聽起來有一點原始,但這的確是最好用的辦法。

    正如同李師師邀請阿飛時那樣。

    能夠困住猛獸的鐵籠,又如何困不住一個顧惜朝呢?

    但是此時此刻,即將走入機關之中的人,卻變成了燕青。

    花芝芝不明白顧惜朝是不是已經看出了什么,又或者,他只是生性多疑,敏感,也可能,是因為顧惜朝他……太過于聰明。

    無論哪個原因,似乎都合情合理。

    因為顧惜朝本就是一個極致聰明的人,而任何一個像他這般聰明和經歷的人,都一定會變得多疑和敏感。

    總而言之,他不會往前走。

    所以他讓燕青來。

    而偏偏,他們設計這個機關的時候,燕青已經響應連云寨的命令,回連云寨復命了。也就是說,他對這個機關一無所知。

    這可把小花妖急壞了。

    偏偏她又不能跳下去,只能趴在房頂上干著急。

    燕青拱手道:“是,大當家。”

    他轉過身,正欲向戚少商的方向走去,卻見戚少商站起身,冷冷道:“我雖然少了一條手臂,但總不至于連茶都不能自己倒的。”

    小花妖緊張的盯著下面的一舉一動。

    燕青腳步一頓。

    他知道這段時間他們在這間客棧里布置了機關,而此時此刻戚少商這番話,無疑是不讓他繼續前進,想來繼續前進的話,恐會觸發機關。

    于是燕青停住了腳步。

    戚少商用僅存的一條手臂拿起桌上的茶壺,冷笑道:“只可惜,我不喝茶,我只喝酒。”

    他話音剛落,只見手中的茶壺瞬間飛出,直接砸向了一旁挨著墻的貨柜上擺著的酒壇。

    咚的一聲。

    茶壺和酒壇全都應聲破裂。

    濃烈而又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了整個客棧。

    戚少商手中的長劍刺出,徑直將那酒壇刺入了劍上,他手臂一挑,那酒壇也隨之而起,辛辣的美酒順著他的劍柄緩緩滑落。

    戚少商用僅存的一條手臂高舉寶劍,那邊關獨有的,辛辣的燒刀子也順著劍刃滑入了他的口中。

    如此滾燙,仿佛要把他的喉結徹底燒灼。

    仿佛要把他的整個身體,整顆心,都徹底燒灼。

    “好酒!”戚少商大聲道。

    自從連云寨事變之后,自從他被迫藏身于那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之后,他再也沒有這么暢快的喝過酒,再也沒有如同此時此刻這般,這么貼近他自己。

    他甚至快找不到自己了。

    顧惜朝安靜的看著他。

    許久,顧惜朝微微一笑,緩緩抬起手,一邊鼓掌一邊道:“大寨主的劍法果然神勇!只可惜,這曾經名震江湖的九現神龍,如今卻只能夠用來暢飲美酒。”

    戚少商手腕一轉,那把泛著寒光的劍,直勾勾的指向顧惜朝。

    他冷聲道:“你說的卻并不準確。我這把劍,除了可以用來暢飲之外,還可以用來殺人!”

    那雙漆黑的眼眸,就在這一瞬間,迸發出了強烈的仇恨,他沉聲道:“殺死背叛我的人。”

    戚少商的內力很強。

    即使身負重傷,此時此刻,卻也氣如虹中,讓趴在房頂上的花芝芝只覺得自己身下的瓦片似乎都隨之一顫。

    她有些驚訝的看著戚少商。

    當一個人被仇恨支配時,他的身體究竟能爆發出多大的能量?

    顧惜朝凝視著他,忽而道:“戚寨主,其實……你是唯一一個,愿意讀我的文章,我的書畫的人。”

    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似乎依然是眾人印象里,那個風度翩翩的顧當家,坐在軍帳之中,運籌帷幄,帶著連云寨奔赴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過往種種,皆如云煙。

    戚少商道:“你現在說這些,做什么?”

    顧惜朝搖搖頭,輕聲道:“只是突然想起來了。”

    他是一個偏執的人。

    但是再偏執的罪犯,也會抬頭看月亮。

    顧惜朝很快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情緒,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戚少商,道:“你為什么不出來?”

    戚少商只是直直的瞪著他。

    顧惜朝又道:“你既然要殺我,為何不出來?又為何不讓燕青……”

    他話音一頓,笑道:“應該喊他顧青才是。你不出來,也不準他進去。想來,一定有什么貓膩,就在此時此刻,你我之間。”

    他笑的更加燦爛:“大寨主,我說的對不對?”

    花芝芝心下一沉。

    她原本見戚少商拔劍刺酒為燕青解圍,以為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誰知,顧惜朝從頭到尾只是翩翩然的站在那里,便微笑著把戚少商的一切想法都輕而易舉的道破。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房頂上的關系,花芝芝忽而感覺全身一冷。

    小花妖無意識的顫抖了一下。

    下一秒,她便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她轉過頭,便看到楚留香正含笑看著她,對她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

    花芝芝眨著眼睛看他。

    說來奇怪,她原本覺得樓下的情形那般劍拔弩張和不容樂觀,可是此時此刻,看到楚留香,她便當真瞬間安心下來,再也不覺得緊張了。

    這好神奇!

    花芝芝歪著腦袋想。

    而她發現,她似乎也沒有什么想要研究為什么會這樣,坦白說,這個答案實在是太顯而易見了。

    因為他是楚留香。

    因為楚留香是楚留香,這可以解答一切問題。

    而只要楚留香在這里,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會需要擔心。

    花芝芝深信不疑。

    /

    樓下的三個人,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僵持。

    戚少商不出來,顧惜朝也不進去,他們只是看著彼此,顧惜朝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

    戚少商此刻的沉默,似乎已經是對顧惜朝方才的猜測,最好的證明。

    “你還記不記得,連云寨的那場大火?”顧惜朝忽然道。

    戚少商道:“你想燒了這間客棧?”

    顧惜朝道:“你不出來,我為何不能燒?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他的目光又變得哀傷,輕聲道:“我也不愿意如此的。”

    戚少商冷冷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愿。”

    顧惜朝苦笑。

    他不奢求別人可以理解他,因為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任何人,能夠理解他。

    無論他和戚少商此前,有著怎樣的情誼,現在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是他顧惜朝背信棄義。

    是他先不要這份情義的。

    顧惜朝最后看了一眼戚少商,然后轉過身,走出這間客棧之前,對燕青道:“帶人把這間客棧燒了。”

    連云寨的人都等在十米之外,此時此刻,他所講的話,只有燕青一個人能夠聽到。

    他從未懷疑過燕青。

    他淡淡的吩咐之后,便抬腿想要離開這間客棧,可就在這一瞬間,燕青卻忽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燕青抓住他的那條手臂,正是他袖間藏著那把七彩小斧的手臂!

    顧惜朝一愣,下意識想要掙脫。

    但是他忘記了一件事。

    此時此刻,正拉住他手臂的人,是燕青。

    是整個中原堪稱相撲第一的燕青!誰人不知道燕小乙的相撲有多么出眾,又有誰人不知道,燕青的沾衣十八跌,只要他想要纏住一個人,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脫身!

    顧惜朝知道這一點嗎?

    顧惜朝當然知道這一點。

    事實上,若不是因為燕小乙的相撲天下第一,他又為何要設計讓一點紅殺死盧俊義,又栽贓給燕青,只為了能夠把燕青收入麾下呢?

    他當然知道這一點!

    但是任何人,哪怕是聰明到顧惜朝這樣程度的人,在被人一把拉住的第一反應都一定是想要盡力掙脫。

    他當然無法掙脫。

    顧惜朝很快便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看著燕青,冷笑道:“原來你也是一個會背叛別人的人。”

    “你錯了。”燕青道:“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一個會背叛別人的人。”

    燕青認真道:“我是一個,從不會背叛的人。”

    顧惜朝冷冷道:“那你現在在做什么?”

    “我現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忠于我的主人!”燕青的眼中含淚,認真道:“小乙這一生,都只有唯一一個主人!”

    顧惜朝了然道:“盧俊義?”

    “不錯。”燕青認真道:“我知道是你雇傭一點紅殺死了我的主人,還嫁禍給我!我一直留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查清楚我主人死亡的真相,就是為了……能夠讓小乙,親手為主人報仇!”

    顧惜朝微微一笑,緩緩道:“你當真覺得,盧俊義是因我而死?”

    “是你做了這一切!”燕青大聲道:“不是因為你,又是因為誰!”

    顧惜朝輕聲道:“若不是因為你是他的家仆,而你又偏偏像個花孔雀一樣,四處展示自己的相撲技藝,只為了換了彩錢給那些妓子買胭脂。”

    他繼續道:“若不是因為你燕青這一身江湖聞名的相撲,我又為何要殺死盧俊義呢?”

    燕青面色慘白。

    顧惜朝微笑道:“燕青,真正害死盧俊義,害死你的主人的,不是我,而是你。”

    “是仿佛一只四處開屏的花孔雀的你自己。”

    “夠了!”燕青怒聲道:“你不要顛倒黑白!”

    他話音剛落,整個人欺身而上,沾衣十八跌瞬間纏上了顧惜朝的身體,想要把他往戚少商的方向推動。

    他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機關,但是方才通過戚少商和顧惜朝的對話,也依稀知道,顧惜朝在畏懼于靠近戚少商。

    正因為沒有人能看得到那透明的魚線,這樣的機關才更加的恐怖。

    因為未知,便是最令人恐懼的。

    然而即使燕青的沾衣十八跌出神入化,他也只能夠纏著顧惜朝,使得顧惜朝無法脫身。顧惜朝打小就在戲班里練習武生技藝,戲班的苦豈是常人能輕易忍受,所以顧惜朝的下盤甚至于比那些從小就練武的人還要穩。

    故而燕青一時之間并沒有辦法占據上風。

    顧惜朝大聲道:“來人!殺了燕青!燒了這間客棧!”

    他的聲音極大!

    頗有此前在戰場之上運籌帷幄的氣勢。

    只可惜,這一次他面對的卻不是外敵,而是昔日的兄弟。

    他背叛了戚少商,燕青背叛了他。

    他從來都不是戚少商的人,他只忠于他自己。

    燕青從來都不是他顧惜朝的人,燕青只忠于盧俊義。

    多么相像的兩個人啊。

    這算不算是一種報應?

    顧惜朝忽而很想笑。

    但是他毫不懷疑,無論如何,走出這間客棧的人,一定是他。

    他做了那么多事!

    他早就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他能夠做的只有向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

    殺死每一個敵人。

    殺死每一個朋友。

    “來人!殺了燕青!燒了這間客棧!”

    他的眼睛里在閃著火焰!

    那是一周之前,屬于連云寨的火焰。足足燒了一整夜,滔天的火焰。

    而此時此刻,他迫不及待想要把這樣的火焰再次復現。

    燒掉他們!

    燒掉他們!

    所有妨礙他的人和事……燒掉他們!

    花芝芝本能的往楚留香懷里縮了縮。他的小花妖尋求安全感的潛意識撒嬌動作讓楚留香心中一軟,他伸出手擁住她,輕聲道:“乖,沒事。”

    花芝芝小聲急切道:“他們要燒掉這間客棧!”

    楚留香微微一笑,在她耳邊溫柔道:“沒事的,相信我。”

    花芝芝正欲說什么,忽而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躁動,她抬起頭,便看到連云寨那些下屬,正高舉著火把,浩浩蕩蕩的沖過來。

    而下一秒,滔天的火焰瞬間燃起!

    花芝芝驚訝道:“欸?”

    這火焰雖然火勢滔天,但卻并不是被這些連云寨的下屬點燃的。事實上,這場大火反倒把那些連云寨的下屬給阻隔在了外面。

    并且這火焰也并不會傷害到他們,因為這火焰沿著客棧圍了一整圈,卻又間隔了一定的安全距離,燃燒的通道和位置被精心設計和隔離,絕不會侵犯到這客棧任何邊緣。但是卻也同時完完整整的將那些連云寨的下屬阻隔在外,絕不留下任何可以進來的入口。

    花芝芝從未見過,這般無懈可擊的防御!她本能道:“這是怎么回事?”

    她轉過頭,驚喜的看著楚留香,好奇道:“你什么時候準備了這個通道?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她明明在很努力的工作!和大家一起搭建機關。

    可是她卻完全不知道,他們有一道這般完美的火舌屏障!

    楚留香什么時候準備了這些?

    接觸到小花妖充滿好奇和驚喜的漂亮眼眸,楚留香微微一笑,摸了摸鼻子道:“大概在你和雷門主敘舊的時候。”

    他早就猜到了顧惜朝一定會放火。

    所以早就準備了這道防御屏障,并且將點燃這道屏障的工作拜托給了他的好朋友追命。

    “雷卷?”花芝芝眨了眨眼睛,這才記起來她那個時候確實去找雷卷玩了一會,但是想來都不過半個時辰,楚留香居然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設計和建造這么厲害的火舌屏障!

    也許郁金香長老院的百科全書應該改一下了。

    她記得那本百科全書說,自然界中最聰明的生物是烏鴉和章魚,然后是郁金香……人類似乎已經排在了幾千名的位置。

    或許應該把人類往前……

    不對!應該把楚留香排在前面,她雖然不認識章魚,不知道楚留香和章魚究竟誰更聰明,但是對于烏鴉和郁金香而言,她想,楚留香絕對不會輸給他們。

    甚至于,可能還更加聰明一點點……

    至少,也應該排成平級才是!

    花芝芝思考智慧排名思考的有些出神,楚留香好奇道:“芝芝,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排名。”花芝芝本能道。

    “排名?”楚留香不解道:“什么排名?”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凝視著她最聰明的新婚丈夫,只覺得心下一陣甜蜜,忍不住探頭親了一下楚留香的臉頰,甜蜜道:“在想你在我心里的排名。”

    楚留香失笑道:“這需要想嗎?”

    “為什么不需要?”花芝芝眨著眼睛道。

    楚留香在她耳邊輕聲道:“我以為,我一定排在第二位。”

    在她有多愛他這件事上,他當然比誰都清楚。

    因為他的小花妖是那般單純,每天都被這般熾熱而純粹的愛意包圍,他如何能不知道她有多愛自己?

    他的聲音很輕,卻又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落在花芝芝耳朵里,讓本就貪歡的小花妖差一點軟了腰。

    她好奇道:“為什么是第二位?第一位是誰?”

    “當然是你自己。”楚留香手中的扇子不輕不重的敲了一下花芝芝的腦袋。

    花芝芝面色一紅,她發現她沒有辦法反駁楚留香的話,因為楚留香說的不錯,在她心里,最重要的當然是她自己!

    至于第二重要的……當然是他。

    若他不夠重要,她又怎么會為他舍棄自己的所有修為,拋下她的身份,責任,寧愿做整個郁金香家族的叛徒,也要與他私奔。

    他當然很重要。

    對她而言,他是最重要的人類。

    燕青和顧惜朝依然在糾纏,因為這突然燒起的大火,自己的援兵根本無法入內,顧惜朝顯然有一瞬間的慌神,他掙脫的動作也不自覺的更加激烈了幾分。

    而這沾衣十八跌,恰恰不能夠用強力掙脫的。

    因為這門功夫,你弱,他便弱。你強,他便強。

    無論你用多么大的力氣想要去掙脫,都會被同樣的力度反饋在自己身上。而無論你如何努力,一旦被對方觸碰到,便絕無法擺脫。

    故而顧惜朝掙脫的力氣變大之后,他感受到的禁錮也更加的強烈。

    花芝芝被他們糾纏打斗的聲響吸引回來,這才意識到……下面的三個人還在緊張的對峙,她卻在暈暈乎乎的想著楚留香的甜蜜……

    小花妖面色一紅,下意識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楚留香輕笑出聲。

    于是小花妖的臉更紅了。

    她有些嗔怪的瞪了楚留香一眼,但是漂亮的郁金香,就連責怪都是漂亮的。

    她想,她方才的走神才不是她的錯!

    誰讓楚留香在她耳邊講話,誰讓楚留香的聲音那么溫柔,誰讓楚留香的笑聲那么動聽……她才會走神的。

    所以都是楚留香的錯!

    這么一想,花芝芝便覺得自己的內心輕松多了。

    于是更加心安理得的靠在楚留香懷里,專心的觀察著樓下三個人的動態。

    “香帥。”花芝芝擔心道:“他們兩個人分不出勝負怎么辦?”

    戚少商沒有辦法出去,可是燕青也沒有辦法把顧惜朝拉進來。

    花芝芝看著那根透明魚線,心情越來越急切。

    “他不進來,機關出去就好了。”楚留香道。

    “機關出去?”花芝芝不解道:“機關又不是活物,如何能出去?”

    “機關自然不是活物。”楚留香點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但設計機關的人是活的啊。”

    花芝芝好奇的看著他。

    “你有沒有聽說過,八卦陣?”楚留香道。

    花芝芝思考了幾秒,搖搖頭,道:“沒有。我們郁金香不按照陣法生長。”

    她們更講究隨心所欲。

    是春天的微風,是那漂亮的小鳥,是勤勞的昆蟲……她們的花粉被帶去哪里,便在哪里落地生根。

    哪里便是她們的家。

    至于是落在了一個日月精華純粹和厚重,適合修煉的風水寶地,還是落在了一個常年潮濕又或者干燥的艱難之地,便都取決于那最初的自由。

    郁金香是自由的種族。

    郁金香才沒有什么陣法。

    楚留香聞言一笑,輕聲道:“這就是八卦陣。”

    傳說中,諸葛亮設計了這樣的陣法。在八道門之中層層穿梭,瞬息萬變,只有找到正確的道路,方能走出。而大多數人,若不慎進入這八卦陣之中,只怕終其一生,都走不出來。

    瞬息萬變的陣法。

    陣法又不是活物,如何能夠自由變換呢?

    剛剛好,楚留香也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又剛剛好,他想通了這個問題。還是剛剛好,他把這個陣法之中的獨門原理,運用在了今天的機關設計之中。

    花芝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幾根魚線竟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忽而自主變換起來。

    它們的速度極快,但并不是雜亂無章,顯然每一個角度都被精心設計。

    眨眼之間,這些魚線已然將燕青和顧惜朝團團圍了起來。

    而恰在這時,燕青忽而后退了幾步,他的腿蹭到了其中一根透明魚線,花芝芝差點驚呼出聲。

    還好什么都沒有發生。

    花芝芝松了口氣,好奇的眨著眼睛,思考著這魚線之中的原理。

    她已然看出,這魚線分為陰陽兩線,這兩種線缺一不可,必須相互配合才能夠發動機關。而其中,陽線主動,陰線被動,故而其中陰線被單獨觸碰之后并不會觸發機關,方才燕青所碰到的自然就是陰線。

    戚少商也注意到了這些魚線的位移,他面前多了不少安全區域,于是他提劍追上,那把閃著寒光的寶劍,毫不猶豫的刺向顧惜朝!

    顧惜朝一個人要同時應對兩個人,本就分身乏術,而燕青又死死的纏著他的手臂,不給他任何拿出他的七彩小斧的機會。

    于是一時半會兒,他非但無法反擊,反而因為戚少商的加入,而落了下風。

    恰在此刻,燕青忽而一掌按在他胸前大約第三根肋骨的位置,另一手則抓著他的手臂一轉,下一秒,便將顧惜朝直勾勾的向地上摔去。

    就在這一刻,一根透明的魚線微微一顫。

    下一秒,只見一個厚重的鐵籠頃刻間從天而降!

    咚的一聲巨響。

    顧惜朝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鐵籠之中了。

    客棧周圍依然是灼熱的火焰,他們出不去,亦沒有任何連云寨的人能夠進來。

    隔著一道鐵籠,他的面前站著兩個熟悉的人。

    他的面前站著戚少商,他的面前站著燕青。

    他們本應該是兄弟,是朋友,現在卻是敵人。

    他孤立無援。

    不!

    他不是孤立無援,他還有母親……母親留給他的那把,七色小斧。

    他下意識的去摸那把斧頭,想要取出那把斧頭,來逃離這個鐵籠。

    燕青的相撲再厲害,只要他不給燕青觸碰自己的機會,便不足為懼。

    至于戚少商……任他是什么九現神龍,他現在已然失去了一條手臂,就算是龍,也不過是一條廢物龍!

    一條廢了的龍,有什么值得在意?

    七彩光芒一閃,一把精致漂亮的小斧,出現在了顧惜朝手中。

    花芝芝眼睛一亮。

    小花妖最喜歡美麗的事物,她早在第一次見到顧惜朝的小斧時,便很是喜歡,如今再看到,更是目不轉睛。

    “戚寨主。”顧惜朝微笑道:“你覺得現在,你還困得住我嗎?”

    花芝芝目不轉睛的打量著他。

    明明此時此刻,被關在鐵籠里的是顧惜朝。

    明明此時此刻,被那滔天的火焰囚困于客棧,孤立無援的,也是顧惜朝。

    但是他此時此刻的氣定神閑,就好像,被關在鐵籠,被囚困于火焰之中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戚少商和燕青一樣。

    他當真是一個極其冷靜,又極其有自信的人。

    只可惜,自信和自大,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而顧惜朝一直以來的謹慎,在面對著他的手下敗將,面對著失去了一條手臂的戚少商時,未免有些不足……

    金屬交錯,刺耳的碰撞聲!

    好快的斧!

    好快的劍!

    紋絲不動的鐵籠!

    每一次顧惜朝想要砍向鐵籠,都會被戚少商的劍所阻礙。

    顧惜朝面色微變,本能的后退幾步。

    “我似乎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戚少商揚起下巴,冷冷道:“我兩只手臂,都會用劍。”

    只不過,當你總是用其中一個手臂持劍時,便會忘記告訴別人這件事。

    顧惜朝冷笑道:“再來!”

    縱然戚少商有兩條手臂又如何?他受傷了!并且是很嚴重的傷,這終歸是不爭的事實!

    這一次,顧惜朝的攻勢驟改,他不再試圖擊落戚少商的劍,反而出其不意,手腕連連翻轉,用鋒利的斧刃糾纏著戚少商持劍的手。

    他力求要奪去戚少商的另一條手臂!

    他絕不會讓這個世界上,再次出現,九現神龍戚少商的名字!

    無論是一手持劍,還是兩手都會用劍……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

    只不過,多砍一條手臂而已。

    這太理所當然了不是嗎?

    那把七色小斧就如同一條吐著殷紅信子的毒蛇一般糾纏著戚少商!

    戚少商的劍很長。

    一把這般長的劍,被一把短斧纏上來,一時之間難以脫身。

    眨眼間,他那毒蛇一樣絢麗又狠辣的七色小斧,便已給戚少商的手臂上增添了幾處皮肉之傷。

    顧惜朝目光閃動,正欲趁勝追擊,眼前卻忽而閃過一個身影。

    一個極快!極瘦的身影!

    那個人如同幽靈一般閃過,眨眼間,不止將原本被顧惜朝糾纏的戚少商救下,還一刀刺穿了顧惜朝持斧的手掌,眨眼間,那把漂亮的七色小斧,已然到了那黑衣人的手中。

    顧惜朝的小斧很短。

    所以他才能夠糾纏纏繞住戚少商手中的劍。

    而那個黑衣人手中的刀,比顧惜朝的小斧更加短。

    顧惜朝看向那個黑衣人。

    只見那人皮膚蒼白如同鬼魅一般,他的身形是如此瘦削,似乎只是一陣風,都可以輕而易舉將他吹走。

    他的目光淡然,深邃,漆黑如墨。

    “江南霹靂堂,小雷門雷卷。”顧惜朝震驚道:“雷門主,你竟也會出現在這里?”

    “顧當家幾次書信相請,我若不來,豈不是不給顧當家面子?”雷卷淡淡道。

    顧惜朝冷笑出聲,凝視著他,緩緩道:“我邀請雷門主前來,是想要邀請雷門主,來一起處置這昔日霹靂門的叛徒。卻不是要雷門主出手救他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奇怪。

    他以為燕青對他很忠誠,可是燕青背叛了他。

    他以為雷卷和戚少商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可是雷卷偏偏親身歷險,來救戚少商。

    江湖中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你以為的敵人,不是真正的敵人。

    你以為的朋友,也不會是真正的朋友。

    無論放在誰身上,都如此適用。

    顧惜朝繼續道:“雷卷,我以為我們才是盟友。”

    “我沒有顧公子這樣的盟友。”雷卷淡淡道:“戚少商也不是我霹靂門的叛徒。”

    “我現在倒寧愿我沒寫過那些信。”顧惜朝自嘲道:“被關在籠子里,被奪走武器,這就是雷門主給我的面子。我顧惜朝的面子也真夠大的。”

    雷卷沒有講話。

    外面是熊熊火焰,將他與他的天下隔絕。屋里是無法逃脫的籠子,他不僅失去了那把七色小斧,還被刺穿了手掌。

    他一無所有。

    正如他在京城之時。

    他似乎終于意識到,這就是最后的結局。他忍不住笑出聲,有點像苦笑,又有點像自嘲。

    許久,他才停下來。

    “可以自行移動的機關……”顧惜朝輕聲道:“好厲害的機關!若我沒猜錯,一定出自盜帥楚留香。”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驚訝道:“他猜對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無奈一笑。

    他抱著他的女孩,自房頂一躍而下,先是把花芝芝放在地上,自然而然的伸手牽住她的手,然后才看向顧惜朝,微笑道:“顧公子。”

    “我們在杭州見面的時候,我便已經想到今天了。”顧惜朝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一旦你插手,必然會是現在的結果。”

    他明明已經在盡力避免楚留香的介入。

    他明明差一點就成功了!至少,在連云寨事變那一夜,楚留香根本不在這里。

    可是楚留香還是來了。

    于是他費勁心機才擁有的一切,都在今晚,化為烏有。

    他冷冷的看著楚留香,開口道:“楚留香,你為什么要來連云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也許因為,我的確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

    顧惜朝默然。

    戚少商忽而道:“你今天說的話,已經夠多了。”

    那個夜晚,如同煉獄一般的夜晚,到處都是鮮血和火焰!他的兄弟們死去之時,連一句話都來不及留下。

    顧惜朝微微一笑,了然道:“你想要殺了我,對嗎?”

    戚少商冷冷道:“殺人償命!你殺了連云寨中那么多人,我當然要殺了你!”

    從那一晚開始,從那些兄弟們葬身在他面前之時,他便已經徹底改變了。

    他是戚少商。

    他又不是戚少商。

    他是一個復仇者。

    他的心中燃燒著復仇的烈焰!那是多么熾熱的烈焰啊!仿佛第十八層地獄一樣的烈焰!

    這樣的烈焰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灼燒著他,折磨著他!

    這樣的烈焰,每時每刻,都在對他大聲的吶喊著兩個字:復仇!復仇!復仇!

    他是戚少商。

    他又不是戚少商。

    他為復仇而活。

    他為兄弟們的鬼魂而活。

    他現在看起來糟透了,因為方才的打斗,他原本包扎好的斷臂處又沁出了鮮血,看上去極為可怖。

    而他另一條原本完好的手臂,此時此刻也因為方才被顧惜朝的小斧糾纏而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他用僅存的胳膊握著劍,緊緊的握著劍!

    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的手臂上,凸起的青筋。

    他一步步走近顧惜朝。

    他的眼睛亮的嚇人。那是一種即將夢想成真的明亮!

    他即將復仇!

    顧惜朝一動不動,只是安靜的站在那里,凝視著向他提劍走來的戚少商。

    就在戚少商舉起劍的一瞬間,卻有一個人忽而提劍擋在了關押顧惜朝的鐵籠面前。

    “你不可以殺他!”

    那個人嚴肅道。

    第113章 達成協議

    戚少商一愣, 他不敢置信的瞪著此時此刻,擋在自己面前的人。

    追命換了一套衣服。

    他沒有再穿著那滿身烤肉味的阿拉伯人衣服,也沒有再穿著翩翩公子的中原服飾,甚至于連這邊關人最常穿的獸皮都不是。

    他穿了一套官服。

    一套六扇門的官服。

    當一個幾乎從來不穿官服的人, 突然穿上了官服, 這是什么用意, 似乎已經是再明顯不過。

    他在執行公務。

    六扇門四大名捕之一,追命崔略商。

    “你不可以殺他。”追命再次道:“我必須要把他壓送回京,帶回神侯府, 錄口供。”

    戚少商緩緩道:“他殺死了我的兄弟們!”

    “我知道。”追命沉聲道:“但是你不能殺他!”

    花芝芝下意識的拉緊了楚留香的手。

    “你是官府的人, 便不應該管我們江湖的事。”戚少商冷冷道:“殺人償命,血債血償。這才是江湖的規矩!”

    他一字一字道:“顧惜朝殺了我的兄弟, 我今天也必須要殺他!”

    追命堅持道:“你不能殺他,我要帶他回神侯府。”

    戚少商說的不錯。

    江湖事, 理應江湖了。

    只可惜, 顧惜朝所做下的,絕不止于江湖之事。

    早從杭州知府“畏罪自殺”,天降的神秘師爺不知所蹤開始,顧惜朝的所作所為便早已經不是純粹的江湖之事了,而是和官府,和朝廷, 和軍隊, 更甚至于和當今圣上,都產生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也正因為如此, 他才會一直追著顧惜朝, 一路查探到連云寨。

    他是公職人員。

    他吃官府這碗飯,便必須要做到無愧于自己, 無愧于六扇門,更無愧于神侯府。

    他原本是市井街頭長大的小混混,若不是他的恩師神侯,他又如何能成為如今名滿天下的四大名捕?

    他必須要帶顧惜朝回神侯府。

    戚少商沒有講話。

    追命繼續道:“戚寨主,我可以向你保證,神侯定會公正處理顧惜朝一案,一定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應有的懲罰。”戚少商好像聽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話,他冷笑道:“追命神捕,你可知,顧惜朝殺了我連云寨多少人?”

    “……我知道。”追命輕聲道。

    他當然是知道的。

    雖說他追蹤至此時,連云寨事變已經發生。但是他這些天一直喬裝打扮,留在這里賣阿拉伯烤肉,當然不是單純的賣烤肉。

    他這些天一邊在搜尋戚少商藏身之處,一方面則在收集證據,調查顧惜朝的一切所作所為。

    他知道,那一夜顧惜朝殺了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

    他什么都知道。

    戚少商又道:“這位燕青兄弟,他的主人盧俊義也是被顧惜朝所殺,你可知道?”

    “…我知道。”追命再次回答。

    燕青沒有講話,他只是安靜的看著追命,看著他眼睛里的痛苦與堅定。

    這似乎是完全不應該同時出現的兩種情緒。

    但是此時此刻,它們的確同時出現了。

    追命本身也是一個江湖中人。

    不同于無情自幼就跟著神侯長大,也不同于鐵手本就是一個出色的捕快,又或者冷血,從小跟著狼一起長大……追命是四大名捕之中年紀最大的,也是在江湖之中游歷最久的。

    四大名捕的做事風格和尋常六扇門中人截然不同。

    四大名捕相比官府中人,更像是江湖中人。

    很多時候,他們解決問題,也并不會按照官府的邏輯,而是按照江湖的規矩。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四大名捕在江湖上的威望極高,名聲更是極好。

    正因為追命有一顆江湖人的心,所以他的眼神之中才會流露出痛苦。

    而同時存在于他眼神之中的堅定,也無聲的告訴所有人,他絕對不會讓步!

    他一定會把顧惜朝帶回神侯府。

    因為這件事情關乎朝廷,關乎圣上,他絕對馬虎不得。

    他絕對不能也不會讓步。

    戚少商道:“既然顧惜朝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那你是否覺得,他理應一死呢?”

    一個殺了那么多人,傷害了那么多人,利用了那么多人的人,是否理應一死呢?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

    倘若追命此時此刻沒有穿著這套官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點頭。

    但是他此時此刻穿著官服。

    一個正在執行公務的人,自然是不應該越權的。

    他是一個捕頭。

    捕頭的任務,自然是查案,抓人,壓送回京。

    他現在已經查清了一切,也已經抓到了顧惜朝。而接下來,他必然會把顧惜朝押送回神侯府,至于如何判案……便不再是捕頭的職責范圍了。

    所以追命并沒有回答,他只是再次道:“神侯會查明一切,做出最公正的裁判。”

    戚少商沒有講話,追命亦沒有再講話。

    兩個人安靜的對視著。

    許久,追命忽而道:“戚寨主,把劍放下吧。”

    戚少商終于開口了。

    他搖了搖頭,手中的劍非但沒有放下,反而再次舉起,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手中的劍刃對著的不是顧惜朝,而是追命。

    追命一動不動,沉聲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殺他。”戚少商道:“你讓開!如果不讓,我的劍可不認人。”

    追命搖搖頭,道:“你身負重傷,你現在是打不過我的。”

    “但我絕不會讓你帶走顧惜朝。”戚少商道:“我一個人的確打不過你,但若是三個人呢?”

    “三個?”追命的聲音有些不解。

    戚少商道:“燕青兄弟要為他的主人報仇,而阿飛少俠,受人之托要保護燕青兄弟。”

    追命苦笑道:“這么說,我的確帶不走他了?”

    戚少商正欲說什么,忽而聽到外面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響。

    他熄滅了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向外看去,只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

    這馬車如此熟悉。

    追命眼睛一亮。

    連云寨的其他人并沒有見過這輛馬車,事實上這馬車看上去并不豪華,甚至于有些過于簡約。

    簡約的只不過是風格,沒有像那些富貴人家一般,喜歡用一些寶石,琉璃來點綴……這輛馬車明明通體紅棕,但只消看一眼,便知制作這馬車的木材是多么名貴。

    而比這漂亮的馬車更加奪目的,是坐在車前趕車的兩個小童。

    那兩個小童年紀很輕,頭發在腦后扎成了一個小辮子,還系著紅繩子,白里透紅的臉頰還帶著嬰兒肥,一雙眼睛葡萄一樣又大又圓,卻如此明亮,甚至于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

    這兩個小孩熟練的架著馬車,他們將馬車駕駛的很平穩,就連行進速度都絲毫不變。

    待這兩個孩子將馬車趕到客棧門前時,平穩的停好車,輕巧一躍,便落在地上。

    他們的身形很輕!

    圍在客棧外的連云寨的下屬們一時之間都面露驚訝的神情。

    孩子的身形自然是要比成人輕很多的,但是他們此時此刻的輕巧卻不全因如此,更多的原因,是他們的絕頂輕功。

    不錯,兩個這般年輕的孩子,卻已經能夠擁有這般優秀的輕功。

    這自然是因為,這兩個孩子從小就跟著一個人練習輕功。

    追命。

    追命臉上已經帶上了微笑。他當然認識這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正是他的大師兄無情身邊的兩個劍童,鐵劍和銅劍。

    鐵劍走上前,行禮道:“對面可是連云寨寨主戚少商?我家公子特來拜訪。”

    戚少商一愣,他不解道:“你家公子是?”

    只見那小童嘻嘻一笑,活潑道:“我家公子便是六扇門四大名捕之首,無情公子!”

    “無情?”花芝芝眼睛一亮。

    她與無情雖只有在杭州城之時的一面之緣,但是她依稀記得那位公子容貌俊美,性格溫柔……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人類的愛情要專一,看到誰都想喜歡一下,還因此惹了楚留香吃醋。

    一想到楚留香也會為自己吃醋,小花妖就感到自己的內心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甜蜜。

    她現在的心里眼里都只有楚留香一個人,但是這個昔日的名字還是讓她有一種朋友重聚的快樂。

    戚少商一愣,道:“請進。”

    銅劍跑去打開了后面車廂的車門,鐵劍則笑嘻嘻的跑來追命身邊,仰頭看他道:“三叔,我好少見你穿官府的樣子!原來你穿官府這么帥!”

    追命伸手捏了一下鐵劍的小臉,笑道:“就你嘴巴甜。你們公子怎么突然來了這里?”

    鐵劍退后兩步,一邊揉著自己吃痛的臉頰,一邊道:“當然是因為神侯的命令!這一路可太遠了!我們一路上順手抓了三個江洋大盜,兩個采花賊,還有一個殺人魔!所以才來遲了幾天。”

    說到這一路上的成就時,鐵劍的眼睛都要閃閃發光了。

    追命看著這孩子閃閃發光的眼睛,好奇道:“神侯命令你們來做什么?”

    鐵劍吐了吐舌頭,道:“這還是等我們公子來說吧!”

    連云寨中的眾人,在聽到這馬車上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無情公子時,紛紛屏住了呼吸,好奇的張望著。

    銅劍打開了車門。

    下來的卻不是無情公子,而是另外兩個小童。

    這兩個小童也扎著系著紅繩的小辮,眼睛也是葡萄一樣又大又圓,漆黑明亮。

    這兩個小童同樣輕功好得出奇,還隨身佩戴著各自的劍。

    這兩個孩子,便是金劍和銀劍。

    這馬車是特別改裝過的,只見金劍不知觸碰了哪里,那馬車微微一轉,竟直接分離出一個椅子。

    一位俊美清冷的白衣公子,便端坐在那椅子之上。

    好冷的人!

    似乎只是看到他,看到他那一塵不染的白衣,看到他那清冷的如同寒冰一樣的氣質,便感到似乎就連自己周邊的溫度,都不受控制的下降了幾分。

    這位一定就是,傳聞中無情公子了!

    金劍和銅劍在身后推著無情,銀劍則蹦蹦跳跳的先行跑入客棧中,在看到花芝芝的時候,這小童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了驚喜:“姐姐!”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你是銀劍,對不對?”

    銀劍嘻嘻一笑,道:“姐姐果然厲害!這么久沒見銀兒,還能認出來。”

    花芝芝還沒來得及講話,就聽銀劍認真道:“姐姐,銀兒好想你呀!我們四個都很想你!”

    鐵劍用力點頭,接話道:“是啊是啊!鐵兒也很想姐姐!”

    他們的神情如此真摯,怎么看都是真情實感。

    花芝芝一愣。

    她與這四個小童屬實幾乎沒有任何交情,為何這四個小孩會這般想念她呢?

    于是花芝芝便好奇道:“你們說你們很想我,你們為什么想我呀?”

    “因為在杭州和姐姐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們公子最溫柔的時候!”銀劍笑吟吟道:“就連后來和姐姐分開之后很久,我們公子都還保持著那種溫柔呢!”

    鐵劍補充道:“足足兩個月呢!”

    花芝芝忍不住一笑,嫣然道:“那是因為你們公子,本就是一個溫柔的人呀。”

    銀劍點點頭,道:“不錯。我們公子一直都很溫柔!但總之,見過姐姐之后的公子就是不一樣,那是一種……春天一樣的溫柔。”

    追命:“……”

    他有些緊張的看了一眼楚留香,天知道他現在有多想捂住銀劍和鐵劍的嘴巴!

    但是不知者不罪,更何況,孩子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

    追命又認真觀察了一會兒,見楚留香神色如常,便安下了心。

    楚留香當然神色如常。

    他知道花芝芝有多么愛他,他每天都被來自他的小花妖的純粹的愛意包圍著,在這樣的幸福之中,他又何須在意其他莫須有的事情呢?

    銀劍正說他們公子的八卦說到興頭上,正欲和花芝芝講很多,卻忽而聽到了無情輕輕咳嗽的聲音。

    金劍和鐵劍推著無情進來,無情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后才道:“銀兒,今天這么愛說話嗎?”

    他的聲音也如同寒冰一般。

    泠泠。

    但是卻又如此動聽,如此溫柔。

    銀劍吐了吐舌頭,然后捂住嘴巴跑回了他們公子身邊,卻與鐵劍,金劍,銅劍分別對視了一眼,四個小童眼睛里都是笑意。

    銀劍方才說的一點都不錯!

    這四個小童想。

    這不是,他們公子一見到這個粉色頭發粉色眼睛的漂亮姐姐,立刻就變得溫柔了!

    無情自然知道這些孩子們在笑什么,他有些無奈,卻又有一些期待,緩緩抬起頭,看向那個雖然只見過一面,卻總是縈繞在他心頭的倩麗身影。

    “芝芝。”無情微微一笑。

    他的聲音如此動聽。

    他的笑容如此溫柔。

    一個名字叫無情的人,一個總是如同一塊寒冰的人,此時此刻卻溫柔的好像一縷春風。

    花芝芝笑吟吟道:“好久不見!”

    她習以為常的倚靠在楚留香手臂上,和楚留香十指相扣,全然不在意在其他人面前和自己的愛人表現出任何親密姿態。

    畢竟她是郁金香呀!

    天生就如此甜蜜的郁金香,又怎么會畏懼于展露自己的甜蜜呢?

    無情自然也看到了花芝芝對楚留香全然依偎的親密姿態,他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兩人十指相扣的手指上,然后垂下眼眸,眼睛里閃過一絲失落,唇邊卻依然帶著微笑。

    待他再次抬起頭時,方才那抹失落,已然蕩然無存。

    “楚香帥。”他微笑著頷首道。

    “成捕頭。”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微笑道。

    無情看向戚少商,他的目光劃過戚少商的斷臂,然后輕聲道:“這位想來,就是連云寨寨主,戚少商戚寨主吧。”

    戚少商苦笑道:“曾經是的,至于現在……”

    他的目光淡淡的掃向外面的人。

    那些都是連云寨的叛徒。

    而沒有背叛他,沒有背叛連云寨的兄弟們,都已經死在了那個夜晚,死在了他的眼前。

    那些叛徒自知理虧,又見顧惜朝被關在鐵籠里,還匯集了四大名捕中的兩位,明白顧惜朝大勢已去。

    于是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戚寨主!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寨主!”

    這句喊話一出,其余的人們紛紛應和著大聲喊道:“戚寨主!戚寨主!戚寨主!”

    戚少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些人越喊越心虛,終于再次安靜下來。

    無情這才繼續道:“我這次來,是為顧惜朝一案而來。顧惜朝在連云寨中所作之事,神侯已然知曉。如此背信棄義,按江湖規矩,自該交由戚寨主處置……”

    “只是。”無情繼續道:“想來戚寨主也已經知道,顧惜朝是我朝廷要犯。我們六扇門亦有不少疑案需要審訊顧惜朝。”

    “所以,你也是來帶走顧惜朝的?”戚少商緩緩道。

    無情搖了搖頭,淡淡道:“神侯命我來此審訊,待我審訊出我需要的信息之后,便將人交還給戚寨主。”

    戚少商一愣。

    無情看向追命,微笑道:“江湖事,江湖了。對嗎?”

    追命終于長長的松了口氣,由衷道:“說的太對了!”

    他心中的江湖小人和官府小人終于不用再打架了!

    他可以兩全其美了!

    而且無情的審訊手法,是神侯親自教導的,他曾經見識過一次,簡直佩服的五體投地。無情既親自來了這里,怎么會有任何信息審不出來?

    怎么看,這都是最好的處理結果!

    天知道他現在簡直想要沖上去擁抱無情!

    但是他還是忍住了,畢竟他可沒有信心自己不會被這個冰塊給推開。

    不是誰都能像花芝芝一樣,哪怕摔到無情腿上,都能被溫柔抱住詢問是否受傷?

    不過總而言之,追命笑嘻嘻的拱手道:“多謝大師兄!”

    戚少商終于放松了下來。

    他認真道:“多謝無情公子,多謝追命公子,方才……抱歉。”

    追命擺擺手,笑道:“我不會介意的!我當然能理解!”

    戚少商終是一笑,由衷道:“多謝諸位。”

    他的聲音如此鄭重:“多謝!”

    第114章 個人崇拜

    事情既然已經告一段落, 花芝芝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她溫暖的家里,泡一個舒適的溫泉,然后趴在楚留香懷里美美的睡一晚。

    如果睡前能再做一點其他的事情就更好了……

    食髓知味的小花妖在心里認真的思考著,抱著楚留香的手臂靠在他身上撒嬌道:“我好累, 香帥, 帶我回去好不好?”

    她總是想要回家, 她總是習慣性的把回家掛在嘴邊,可是此時此刻,她才忽而記起來一件事, 她似乎并沒有家。

    她已經離開了她的家族。

    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拉住楚留香的手, 哪里有楚留香,哪里就有郁金香的家。

    楚留香微微一笑, 輕聲道:“好,我們回去。”

    追命此前一直和他的烤肉車一起住在連云寨里, 現在事情既然已經告一段落, 他終于不用再每天和烤肉車待在一起了,于是追命立刻道:“無情,你要把顧惜朝帶去哪里,我幫你?”

    金劍聞言一樂,只見那小童笑嘻嘻道:“三爺你放心,不會沒有你的住處的。”

    追命被戳破了心事, 也跟著笑了起來。

    無情此行是私人行程, 并沒有告訴給沿途的任何官府,金劍和銀劍早已經在幾十公里之外的客棧訂好了幾間上房, 其中自然包括追命的房間。

    想到自己終于可以洗掉身上的烤肉味, 追命只覺得已經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下一秒就直接飛去他溫暖舒適的房間。

    “那不知戚寨主……”無情道。

    戚少商搖了搖頭, 道:“連云寨已經不復存在,這世上再也沒有戚寨主了。”

    無情目光閃動,輕聲道:“你不準備重建連云寨?”

    戚少商苦笑道:“什么才是連云寨?”

    連云寨就在那邊。

    那火光沖天的方向。

    那里的每一棵樹,都是他和兄弟們親手栽起來,每一個帳篷,每一寸土地,都曾承載了他們的歡聲笑語,都曾見證了他們無數次保家衛國的流血犧牲,見證了義結金蘭和豪情壯志,也見證了這一切的終結……

    那些昔日連云寨的兄弟,后來顧惜朝的下屬,依然站在外面,一言不發的看著他。

    有地,有人。

    為什么不重建連云寨?

    只因為地依然是那塊地,人卻已經不再是那些人。

    連云寨的存在,從來都不是一塊地,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讓他們棲身立命?

    連云寨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情,因為義,因為兄弟們。

    因為這些,已經不復存在的人。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戚少商冷聲道:“天下間已經不再有連云寨了。這些人此后所作所為,皆與連云寨,與在下,沒有任何關系。”

    無情默然。

    沒有人可以反駁戚少商的話,就連那些站在帳篷外的連云寨的下屬,也不能。

    他們只能沉默著,安靜的聽著,對方對自己的宣判。

    楚留香道:“既然戚大俠已決心不再留在此地,不如隨我一同前往江南,我此前有幸識得一位名醫,或許對閣下的傷勢能有幫助。”

    戚少商動容道:“多謝香帥,只是……”

    只是他已經欠了楚留香太多人情。

    他屬實不想再欠楚留香更多人情了。

    戚少商并不是一個害怕欠別人人情的人,即使通常都是別人欠他的人情,但是他也并不會畏懼于欠別人人情。因為對于他而言,還人情本就是一件相當容易的事情。

    或許應該說,對于曾經的他而言。

    戚少商苦笑。

    對于現在的他,失去了一條手臂,又滿身是傷的他,又如何還能再欠別人人情呢?

    楚留香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幫助別人,從來都不會在意別人會不會還他的情。事實上,他根本都記不清自己幫助了什么人,因為接受過他幫助的人,屬實有些太多了。

    但是他知道此時此刻,若自己再三堅持,反倒會更加傷害戚少商的自尊。

    雷卷忽而道:“我說過,你沒有給江南霹靂堂丟臉。”

    戚少商一愣,抬起頭看他。

    雷卷繼續道:“你始終都是霹靂堂的人。”

    花芝芝見狀,不給戚少商反駁的時間,便立刻笑眼彎彎的拍手道:“和雷門主一起回江南真是再好不過了!霹靂堂的神醫一定也不比香帥你那位朋友差的,是不是?”

    楚留香含笑道:“自然。”

    燕青正想出聲道別,才剛剛張口,便被一旁一直安靜的少年打斷。

    阿飛認真道:“你,和我走。”

    燕青微微一笑,道:“好。”

    他的確很想念自己的姐姐,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李師師了。

    阿飛似乎沒有想到燕青竟然答應的這般快,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詫異,但他很快回過神來,點點頭,道:“我們走。”

    “等等!”

    阿飛原本發現有人阻止他帶走燕青,正欲皺眉,但是當這動聽的聲音進入他的耳朵之時,他原本皺起的眉頭,便忽然松開了。

    他當然不會對花芝芝生氣。

    這個世界上本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對花芝芝生氣。

    郁金香天生就是討人喜歡的。

    所以阿飛只是停下腳步,回過頭,沉默的看著她。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對燕青道:“燕小乙,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很久了,但是……之前你一直忙著為盧俊義報仇,所以我一直沒有提……”

    燕青一愣。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花芝芝會有什么事情需要拜托自己。

    畢竟花芝芝身邊有楚留香,而這天下間,沒有任何事情,是楚留香做不到的。

    但是能有機會幫花芝芝,總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于是燕青笑道:“什么事情?”

    花芝芝興奮道:“聽說你身上的花繡很是漂亮!但是你總是把衣服穿的嚴嚴實實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你能不能現在把衣服脫掉,給我看一看你身上的花繡?”

    天高水遠,這次分別,還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她可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遺憾。

    如果看不到燕青身上的花繡,以后每每聽到江湖上關于這些花繡有多漂亮的傳聞,她都會很難過的!

    她可是最喜歡漂亮的事物!

    這天下第一漂亮的花繡,她怎么能不親眼見一見?

    燕青怎么也想不到,花芝芝會這樣理所當然的要他在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脫衣服給她看。

    他面色一紅,本能道:“你當真要看?”

    “當然。”花芝芝點點頭,道:“我很認真的!”

    浪子燕青身上的花繡,誰能不好奇?

    追命也接話道:“我也想看!”

    然后他又補充道:“無情想不想看我不知道,但是我保證我這四個小侄兒也都想看!”

    鐵劍和銅劍腦袋點的飛快。

    金劍和銀劍倒是內連一點,卻也沒有反駁,兩雙葡萄一樣亮晶晶圓滾滾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著燕青,臉上滿滿的都是期待。

    燕青感覺自己的臉頰滾燙,他無奈道:“我很少會把這身花繡示人的。”

    “沒關系,我不是……”

    花芝芝差一點脫口而出“我不是人”,但是楚留香手中的扇子不輕不重的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于是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差一點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花芝芝吐了吐舌頭,話鋒一轉,道:“我也不是非看不可,不方便就算啦,當我沒說過。“

    這本就是一個請求而已,她可不想當真逼燕青做什么事。

    見燕青似乎并不想脫衣服,她雖然心中有遺憾,但也絕不會再逼迫下去。

    燕青聞言松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會有機會的。”

    他當然不是不想給花芝芝看,只是這里實在太多人,他當真沒什么……喜歡在眾人面前展示自己身體的愛好。

    事實上,他很不喜歡在眾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身體。

    他身形纖瘦,幾乎每一個此前沒有見到他的人,在見到他的第一句話都是質疑的語氣:“他就是燕青?”

    畢竟,誰也不相信一個身材精瘦的人,居然會相撲天下第一。

    當然,這些對于他的質疑,在他把對面身形幾倍于他的對手摔在地上時,便會盡數消失。

    不過他總是緊緊的穿著衣服,從來不把自己的身體露出來的原因,并不是他不愛自己的身體。

    相反,他很愛自己的身體。

    若不是對自己身體的喜歡,他又怎么會給自己紋上一身天下第一漂亮的花繡?

    他只是單純不喜歡被人圍觀的感覺。

    就連李師師,都沒有看過他身上這身花繡。

    而對花芝芝……燕青的面色又是一紅。

    他的心臟跳得很快,從她方才脫口而出這個請求開始,他的心臟就跳得很快,他的臉也變得很燙。

    浪子燕青,害羞了。

    花芝芝笑吟吟道:“當然有機會!”

    反正燕青答應了她,以后可以給她看的,她當然不會急于一時。

    /

    待楚留香和花芝芝回到他們的白船之時,夜晚都快要結束了,天邊甚至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花芝芝趴在楚留香懷里,困倦的嘆了口氣,抱怨道:“我們走了好久,怎么這么遠!”

    楚留香微微一笑,無奈道:“我們可是跨越了兩個城市,當然很遠。”

    他把花芝芝抱在懷里趕了一夜路。

    他還沒有說累,一直被抱著的小花妖反倒沒了耐心。

    他們這一路上,經過了不少客棧,其中也不乏豪華酒樓,想來也能住的十分舒適。但是他懷里的小花妖卻摟著他的脖子不松手,堅持一定要回船上住,無論如何都不答應住在沿路的酒樓里。

    “我過去一千三百年都生活在陸地上!”小花妖嘟著嘴巴反駁:“我才不要繼續住在陸地上,我要回船上!”

    她喜歡睡在船上的感覺。

    她第一次坐船的時候,是原隨云開往神水宮的船,那個時候她并不喜歡坐船,離開土地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畢竟她是一朵花啊!

    哪里有鮮花會離開扎根的土壤呢?

    但是說來奇怪,自從她第一次登上楚留香的船,她就愛上了坐船!

    她喜歡海鷗的歌聲,喜歡海風的清新氣息,喜歡海浪的翻涌,喜歡溫暖干燥的船艙,更喜歡那可以對眼前美景一覽無遺的甲板。

    還有更重要的,她喜歡楚留香。

    這是她和楚留香的船!

    她如何能不喜歡坐船?

    她簡直想要永遠留在船上!

    可是在路上趴在楚留香懷里抱怨路程太遠,困倦的睜不開眼睛的花芝芝,一回到船上,反倒精神了起來。

    把自己洗的干干凈凈之后,一雙漂亮的眼睛轉啊轉,滿含期待的四處尋找著什么。

    楚留香笑道:“在左邊那個柜子下層。”

    花芝芝歪了歪腦袋,懷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什么?”

    她早就已經知道,楚留香是一個人類!

    一個千真萬確,如假包換的人類!

    而據她所致,人類是不會讀心術的。就連她們已經修煉成妖精的郁金香,都學不會讀心術這么高級的法術。

    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沒說,楚留香卻好像知道她在找什么一樣。

    楚留香神秘道:“你去看看。”

    花芝芝循著楚留香方才說的位置,剛一打開柜門,便開心道:“你居然真的知道!”

    那柜子里擺著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桃花釀!

    花芝芝抱了一小坦酒出來,把塞子拔掉,一時之間,桃花釀甜美香醇的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船艙,和空氣中的郁金香交疊在一起,尤其醉人。

    小花妖只是聞著這桃花釀的芳香,就覺得自己已經醉了大半。

    她吸了吸鼻子,嘆息道:“桃花釀太香了,郁金香的香氣都要被這桃花釀蓋過去了!”

    楚留香聞言,也吸了吸鼻子,然后他無奈道:“我只聞得到你身上的香氣。”

    他說的是事實。

    自從那次花芝芝不滿意他的鼻子什么都聞不到,用法術強行讓他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郁金香香氣之后,他便一直都能聞到她身上的郁金香香氣,也只能聞得到她身上的郁金香香氣。

    這是不是算作法術的后遺癥?

    就算后來花芝芝失去了所有的法力,他的鼻子卻依然能聞得到那一抹動人的幽香。

    他說的明明是事實,落在小花妖耳朵里,卻讓小花妖面色一紅,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似乎有一只小兔子在四處亂撞一般。

    她眨著那雙漂亮的粉色眼眸看著楚留香,咬唇道:“香帥,你又哄我。”

    他當真很懂得怎么哄一朵花開心,是不是?

    身為一朵漂亮又清香的郁金香,她最喜歡的,便是有人夸她美麗,又或者,有人夸她芬芳。

    明明其他人夸她的時候,她總是笑眼彎彎的開心接受。

    而此時此刻,當這個夸她的人變成楚留香,怎么就連這些平時最喜歡的話語,也變成哄她了呢?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呢?”

    花芝芝心臟猛然一跳,她的臉卻更紅了,明明還沒有喝她懷里抱著的那坦桃花釀,她現在卻好像已經醉了一般。

    小花妖眼睛一轉,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喜,笑吟吟道:“你既然說你說的是事實,那你怎么證明呢?”

    楚留香微笑道:“是你在質疑我,難道不應該你來舉證嗎?”

    花芝芝咬了咬唇,卻發現她沒有辦法反駁楚留香的話,索性撲進楚留香懷里,勾住楚留香的懷抱撒嬌道:“你不知道怎么證明的話,我教你!”

    楚留香好奇道:“那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證明?”

    花芝芝目光流轉,嫣然道:“你說你喜歡我,愛我,我就相信你!”

    楚留香心中一動。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他懷里的女孩身上,女孩的容顏如此美麗,如此動人,剛洗完還半濕的發絲落在他的手臂上,冰涼而又柔軟的觸感。

    他的鼻尖縈繞著,滿是她身上的清雅香氣。

    如此芬芳。

    如此迷人。

    他看著他懷抱里的女孩,目光越來越溫柔,臉上也不禁帶上了一絲笑意。

    花芝芝見他沉默,以為他不想講。

    于是小花妖當即從他懷里鉆出來,生氣道:“不愿意講就不講!我才不喜歡聽你說愛我!”

    話本上明明說,人類,特別是被稱為浪子的人類,理應很會說甜言蜜語才對!

    怎么她遇到的浪子,都和話本上完全不一樣呢?

    要么就是像燕青一樣把衣服裹的緊緊的,一身天下第一漂亮的花繡,居然都能忍住不露出來給人看。

    她若有那么漂亮的花繡,她天天給人看!

    要么就是像楚留香一樣,衣服穿的倒是不算緊,嘴巴卻閉的緊緊的!

    不說就不說!她才不想聽呢!

    小花妖氣鼓鼓的想。

    自己方才因為她的美麗而一瞬間的晃神,卻被對方誤解成這樣,楚留香忍不住一笑,伸手拉住女孩纖細的手腕,微微一用力,便把女孩再次拉入了懷里。

    花芝芝正欲說什么,便感到楚留香在她額頭上溫柔的印上一吻。

    然后是楚留香含笑的聲音:“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想講?”

    “那你為什么不講?”花芝芝瞪著他。

    別想輕易糊弄過去!花芝芝想。

    楚留香輕聲道:“因為你很漂亮,我一時……”

    他摸了摸鼻子,無奈道:“有些失神。”

    花芝芝一愣,下一秒,小花妖的臉迅速紅了起來,咬唇道:“你……你又哄我。”

    為什么,她的心跳這么快?

    楚留香微微一笑,溫柔道:“我不是在哄你。我喜歡你,我愛你,芝芝。”

    下一秒,他的親吻便落在了她唇上。

    如此甜蜜,如此纏綿。

    花芝芝本能的伸出手臂,摟住楚留香的脖子,配合著楚留香的動作,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沉浸在這樣的親吻之中。

    她的耳邊一直回響著楚留香方才溫柔的聲音……我喜歡你……我愛你……

    花芝芝只覺得自己被親的暈暈乎乎的,卻怎么也不舍得放手,每一次在這個親吻即將結束的時候,她都會主動再次吻上去,纏著楚留香撒嬌:“香帥,我還要……”

    楚留香微微一笑。

    這略微低沉的笑聲落在小花妖耳朵里,讓小花妖本就害羞到發燙的臉,都不免變得更加燙了。

    但是再害羞,她也不想放手。

    “香帥,香帥……”

    她一邊主動親吻著他,一邊一遍又一遍的喊著他。

    每喊一聲,她都會感覺一種無法形容的甜蜜,比這世間最甜膩的花香還要誘人的甜蜜,自她的心頭涌出,將她團團包圍。

    她喜歡這樣的感覺。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無論親多久都是不夠的。

    她聞著楚留香身上的香氣,感受著懷抱里,他溫暖的體溫……

    “如果能一直停在這一刻,就好了。”小花妖呢喃道。

    就這樣讓她在他懷里,千年萬年。

    楚留香聞言,不禁一笑,打趣道:“若一直停在這一刻,你可就永遠喝不到桃花釀了。”

    這的確算得上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小花妖臉上的笑容一滯,似乎開始認真思考這兩者孰輕孰重。

    但是這并不是一個困難的問題,所以花芝芝幾乎是立刻就給出了答案。

    她緊緊的抱著楚留香,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聲道:“那我就再也不喝桃花釀了!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和你在一起!”

    楚留香心中一動,不禁低下頭,又親了親他懷里的小花妖。

    花芝芝咬了咬唇,忽而道:“香帥,你還是對修仙,沒有任何興趣嗎?”

    楚留香道:“嗯。”

    他的確對永生……沒什么興趣。

    就好像他此前對花芝芝說過的那樣:如果一個人永遠都不會死,那這個人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可是,我想永遠不離開你。”花芝芝仰起頭,一雙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咬唇道:“如果我求你,你愿意試一試嗎?”

    楚留香沒有講話。

    花芝芝微微垂下眼睛,更緊的抱住了楚留香,撒嬌道:“我想喝桃花釀,我好累,香帥喂我喝好不好?”

    小花妖所說的喂給她,自然是用親吻的方式。

    畢竟她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想粘在楚留香身邊,無論如何親呢,都覺得不夠。

    于是喂到最后,那半坦還沒有喝完的桃花釀早被放在了一邊,兩個人也早已不再坐在桌邊,而不知何時,已然抱擁著轉移到了船艙里那狹窄的床上。

    或許也早就分不清楚,究竟是誰在喂誰了。

    待天色徹底亮起來,酒足“飯飽”的小花妖,反倒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楚留香凝視著熟睡的花芝芝,唇邊不禁勾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他低頭親吻了一下花芝芝的額頭,柔聲道:“晚安,芝芝。”

    /

    待花芝芝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入夜了。

    花芝芝驚訝道:“欸?”

    楚留香道:“怎么了?”

    花芝芝道:“怎么我都睡了一覺了,還是黑夜?”

    她明明感覺自己睡了很久。

    楚留香失笑道:“當然因為你把整個白天都睡過去了。”

    花芝芝面色一紅,忽而發現身邊的景色很是陌生,好奇道:“我們在哪里?”

    “在海上。”楚留香溫柔道:“你不是喜歡船和大海嗎?我們去看海,好不好?”

    花芝芝聞言,眼睛一亮。

    她此前坐原隨云的船去神水宮的時候,便很是喜歡在海上的感覺。

    于是聽到楚留香說要帶她去看海,一直生活在陸地上的小花妖當即喜笑顏開,撲進楚留香懷里,仰頭親了親他的下巴,開心道:“香帥,你對我真好!“

    然后小花妖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目光一轉,嫣然道:“不過我還有一件,很想要去做的事情。”

    楚留香好奇道:“什么事?”

    花芝芝笑吟吟道:“我想要去東北挖人參!”

    楚留香失笑,伸手擰了一下花芝芝的鼻子,挑眉道:“現在換你來取笑我了,是不是?”

    花芝芝笑眼彎彎的看著他,一邊揉著自己吃痛的鼻子,一邊道:“其實你根本沒有挖過人參,是不是?”

    楚留香還沒有回答,小花妖又自顧自的繼續道:“不過就算你從來沒有做過,也不代表你不會。因為楚留香是無所不能的。”

    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一點了。

    楚留香忍不住一笑,打趣道:“你此前說人類喜歡搞個人崇拜,你現在在做什么?嗯?”

    花芝芝勾著楚留香的脖子,甜蜜的親了親他,得意道:“我現在是你的頭號粉絲!沒有人類比我更擅長個人崇拜!”

    楚留香摟住花芝芝纖細柔軟的腰,熟練的揉捏著她腰間的地帶,直到小花妖不得不求饒,軟著身子趴在他懷里。

    于是,他們躺在甲板上,一起吹著海風看星星。

    今晚的星星,如此璀璨,如此美麗。

    似乎比她曾經扎根土壤的一千三百年的每一個夜晚的星星,都要更加的美麗。

    又或許,每一個和楚留香一起的夜晚,星星都是美麗的。

    只要和楚留香一起……

    只要和楚留香一起……

    “幸好無情來了!”花芝芝忽而道:“追命和戚少商燕小乙,兩方誰都不肯讓步。若不是無情來了,我們現在或許還在連云寨呢,哪里能躺在這里看星星。”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他當然會來。”

    花芝芝一愣,道:“你早就知道他會來了嗎?”

    她現在回憶一下,難怪那個時候,楚留香似乎一點都不急,連勸架都沒有。

    反倒是她,簡直急壞了。

    “嗯。”楚留香輕聲道:“無情要在這里審訊顧惜朝,然后把顧惜朝交給戚少商,并不是為了戚少商,或者說,不是完全因為戚少商。”

    “那是因為什么?”花芝芝好奇道。

    “因為顧惜朝不能回京城。”楚留香道:“他們此前在杭州把石觀音等人抓回了京城,那件事之后,結果如何?”

    花芝芝想了想,那日在原隨云的船上,追命告訴他們,無情等人剛將石觀音他們抓回了京城,甚至于都沒有來得及回神侯府,就被當今丞相傅宗書傅相爺攔了下來。

    傅宗書手中有圣旨,要求無情等人把石觀音一眾欽犯交到自己手中,無情等人自然不能不從。

    而在這之后,便是偷梁換柱,石觀音越獄,追命一路追蹤,再后來,又掀起了神水宮的事變。

    “那個死去的杭州知府,他是傅宗書的學生。而那個失蹤的師爺,就是顧惜朝……”楚留香道。

    花芝芝眼睛一亮,立刻道:“難怪顧惜朝不能回京!因為傅宗書,就是顧惜朝背后的靠山!只要顧惜朝一回到京城,便會和石觀音等人一樣,連神侯府的大門都進不去,就會被傅宗書截走!”

    “不錯。”楚留香點頭道:“傅宗書權傾朝野,縱然是諸葛神侯,也無法輕易與他對抗。”

    花芝芝道:“既然如此,此前追命為何要堅持把顧惜朝帶回去呢?”

    楚留香道:“追命為追蹤此案,離開京城已有一些時日。他當時的任務的確是把人犯追回,他也說過他要把石觀音緝拿歸案。但是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傅宗書既是顧惜朝背后的靠山,那么連云寨事變之后,傅宗書在朝堂內的地位自然更加大增,此時此刻,無論如何,諸葛正我都絕不該再讓顧惜朝踏入京城了。”

    花芝芝點點頭,拍手道:“這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放虎歸山,是不是?”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錯。”

    花芝芝道:“朝堂的事情真復雜,到處都是權力爭斗,還是在江湖上才過得開心。”

    楚留香含笑道:“江湖上的事情也很復雜。”

    他的小花妖似乎總是只能記得快樂的事情,這么快就把此前神水宮的道貌岸然和稱霸武林忘了個干干凈凈。

    但是這也很可愛,不是嗎?

    花芝芝躺在楚留香懷里,看著天上的星辰,笑吟吟道:“在香帥身邊,最開心!”

    楚留香溫柔一笑。

    花芝芝忽而道:“但是顧惜朝……我不是在懷疑無情審訊的能力,只是顧惜朝那樣驕傲的人,我不覺得無情能從他嘴巴里問出什么。”

    楚留香輕聲道:“他的確問不出什么。只是……”

    “只是?”花芝芝疑惑道。

    楚留香道:“只是,即使無情什么都沒有問出來,在傅宗書眼中,他都已經是一個知道了秘密的人。”

    也就是,一個敵人。

    花芝芝道:“人類都是這么敏感和多疑的嗎?”

    楚留香道:“嗯。越是上位的人,越是如此。”

    花芝芝道:“既然如此,無情為何還要來問呢?”

    楚留香道:“朝堂之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有些事,你知道你什么都問不出來,但是你卻不得不問。”

    “更何況……”楚留香話鋒一轉,微笑道:“被人認為自己知道秘密,也不是什么壞事。”

    花芝芝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道:“這是為什么?我聽不懂。”

    怎么被人誤解,被人敵對,還能變成好事呢?

    楚留香解釋道:“因為主動權始終掌握在諸葛正我手中。諸葛正我自然不能主動出擊,因為他根本沒有問出任何秘密。但是對于傅宗書而言,他已經認定諸葛正我一定知道自己的秘密的前提下,諸葛正我越是按兵不動,傅宗書便越是急切和不安。而急切和不安的人,往往已經把自己放在不利地位了。”

    花芝芝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嘟起嘴巴道:“我不想聽了!你們人類的世界真復雜!”

    她們郁金香才沒有這么多麻煩事!

    她們郁金香的家族長老,已經活了幾萬年。

    長老們永遠不會死亡,便永遠不會退休,永遠不會退休,便永遠不會有權力爭斗。

    所以郁金香家族一直都很和睦。

    唯一的不和睦,就是和朱頂紅打架!

    不過現在,她也不明白郁金香和朱頂紅究竟是什么關系了。因為那些長老居然想把她嫁給朱頂紅,她們明明是世仇不是嗎?

    還好她當機立斷!勇敢的逃婚,和楚留香一起私奔!

    就算失去內丹,失去所有的法力,所有的修為又如何?

    她只聽從自己的內心。

    她有自由,有楚留香……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了不是嗎?

    楚留香就是她的自由。

    楚留香是她所有勇敢的理由。

    她仰頭看著楚留香,那雙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漫天星辰,都倒映在她美麗的眼眸之中。

    而她這雙美麗的眼眸,卻比這漫天星辰,還要更加璀璨。

    楚留香低下頭,溫柔的吻了吻花芝芝的眼睛。

    花芝芝心中一顫,輕聲道:“香帥,我愛你。”

    小花妖不懂什么是愛。

    直到她遇到了楚留香。

    /

    花芝芝說的不錯。

    顧惜朝什么都沒有說。

    他是一個這般驕傲的人,他曾經低著頭顱敲響了無數達官貴人的大門,卻被一次又一次的拒之門外。

    自那之后,他便決心,他再也不會低頭。

    一個再也不會低頭的人,又如何會讓自己淪為階下囚?

    “公子!”金劍焦急的跑到無情面前,因為跑的太急切,他停下來之后,都還在大口地呼吸著。

    無情睜開眼睛。

    他原本坐在輪椅上看書,但是今天見到花芝芝卻始終讓他覺得心不在焉。于是他索性閉目養神,卻在腦中一遍遍回憶著那女孩的音容笑貌。

    所有的心動,都在她甜蜜的牽起楚留香的手時,失去了一切意義。

    又或許,所有的心動,本就是一廂情愿。

    他咽下心頭的千思萬緒,睜開眼睛,看到金劍臉上急切的神色,輕聲道:“顧惜朝自盡了,對嗎?”

    金劍一愣,驚訝道:“公子你知道?”

    無情輕聲道:“一個驕傲的人,自然不會再次受辱。”

    金劍道:“的確。顧公子在路上已經自斷經脈……自盡了。”

    無情道:“既然此事已了,我們便回京吧。”

    金劍道:“但這次回去,傅丞相……”

    他雖然年紀很小,還是個孩子,但是因為從小跟在無情身邊,長在神侯府的關系,對朝堂之事,遠比很多生活在民間的成年人還要了解的多。

    無情微微一笑,輕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看向屋外的星辰,緩緩道:“只要心中無愧,便足夠了。”

    朝堂的紛爭,永遠都是處理不完的。

    也永遠都無法區分對錯,區分善惡。

    但是無論如何,只要心中無愧,縱然風云變幻,又有何懼?

    “金兒。”他輕聲道:“我們是一個捕快。”

    捕快天生就是抓壞人的。

    哪怕因此樹敵,莫說只不過是一個傅宗書,就算樹敵千個萬個,只要是為了破案,又有何懼?

    金劍面色一紅,心下已然明白,恭敬道:“金兒明白,多謝公子指點。”

    “天色已晚。”銀劍道:“公子,不如我們先去休息,明天再趕路吧。”

    無情緩緩道:“你們先去睡吧,我再坐一會兒。”

    金劍和銀劍對視一眼,都不明白這里空無一人,無情為何偏偏要坐在這里。

    倒是鐵劍把金劍和銀劍兩個哥哥拉過來,笑嘻嘻道:“我們不要打擾了,公子在看星星呢!”

    看星星?

    銅劍道:“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他更喜歡看街市上的冰糖葫蘆!紅彤彤的,還或者說晶瑩剔透的糖衣,這不比星星好看!

    鐵劍故作成熟道:“星星當然好看!等你們長大就懂了!”

    他似乎忘記了,他的年紀比金劍和銀劍還小呢!

    銅劍朝他吐了吐舌頭,但還是跟著自己的三個哥哥一起離開了。

    只剩下無情一個人,坐在窗邊。

    他仰起頭,看向天上的星星。如此璀璨,如此耀眼,如此奪目……像極了,那個女孩那雙漂亮的眼睛。

    卻不知那雙漂亮的眼睛,現在是否,也在看星星呢?

    無情微微一笑。

    他想,喜歡上一個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無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因為從今往后,不管他在哪里,只要他抬起頭看向天空,便能夠看到她的眼睛。

    如同璀璨星辰一般的眼眸。

    如同明亮眼眸一般的星辰。

    第115章 家族真相

    “香帥, 我喜歡現在的感覺。”

    花芝芝軟綿綿的趴在床上,眨著眼睛看著楚留香,她的神情如此甜蜜,當一個這般美麗的女孩, 用這般甜蜜的神情凝視著你時, 這天下間所有的美好, 都比不過這一刻。

    楚留香凝視著她。

    他的小花妖現在看起來尤其誘人,無論是這彌漫整個船艙的甜蜜芳香,還是她那嬌嫩欲滴的殷紅雙唇, 又或者……是她脖頸上新鮮的曖昧痕跡, 無聲的講述著他們度過了一個多么甜蜜的夜晚。

    自然是一個極其甜蜜的夜晚。

    否則的話,花芝芝又怎么會全身沒有力氣, 只能趴在柔軟的床榻上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來到她身邊, 輕柔的幫她按摩著腰間緊繃的肌肉。

    酸痛的肌肉觸不及防被人觸碰, 花芝芝本能的一縮,下一秒,舒適的感覺讓小花妖有些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然后貪歡的小花妖本能的往楚留香身邊靠了靠,指揮道:“就是這里!用力一點!”

    楚留香失笑。

    他一邊幫花芝芝按摩著她疲憊的肌肉,一邊打趣道:“我以為你喜歡肌肉酸痛的感覺。”

    “什么?”花芝芝無語道:“我又不是苔蘚,我怎么會喜歡這樣的感覺?”

    苔蘚一直是她最不能理解的植物。

    有明媚的陽光不去享用, 偏偏要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花芝芝連忙甩了甩腦袋, 只不過想一想,就讓她覺得自己的花莖仿佛也陷入了那種潮濕的泥沼之中, 讓她一陣畏懼。

    楚留香含笑道:“是你這么說的。”

    “我……”花芝芝面色一紅, 道:“我說的又不是指這個。”

    她舒展的伸了個懶腰,指揮楚留香換一側繼續按摩, 嘆息道:“原來在上面這么累,我下次一定不會在上面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以為你會喜歡在上面。”

    花芝芝道:“為什么?”

    楚留香笑道:“因為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你就主動坐在我身上了。”

    小花妖的臉迅速紅起來,她氣鼓鼓道:“還不是因為你不看我!你若是看我……”

    楚留香追問道:“我若是看你,怎么樣?”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拍手道:“你若是看我,說不定我們那時候就可以做這么快樂的事情了!”

    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

    人類的生命本就極其短暫,楚留香又不肯修仙……對于花芝芝而言,人類的生命就是朝生暮死,彈指之間。

    她只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和楚留香在一起,再也不要浪費任何一點時間。

    楚留香含笑道:“你那時候那么恨我,我哪里會和你……”

    花芝芝瞪著他道:“你也沒少騙我親你!”

    楚留香笑道:“明明是你自己要親我的,是你自己主動答應和所有除我之外的男人都保持距離,我才允許你親我。怎么能是我騙你呢?”

    花芝芝瞪著楚留香,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反駁他的話。

    誰讓她第一次見到楚留香,就愛上了他的臉,只想一直抱著他,親吻他呢?

    于是花芝芝只得嘆息道:“好吧,誰讓我愛你呢?”

    “你有多愛我?”楚留香好奇道。

    “我也不知道。”花芝芝想了想,莞爾道:“也許,只比我愛自己稍微少一點點。”

    楚留香微微一笑。

    楚留香的話,讓花芝芝又記起了他們之間那些甜蜜的親吻。這么看來,他們似乎也沒有浪費什么時間。

    于是小花妖又開心了起來。

    “我說我喜歡現在的時刻……”花芝芝甜蜜道:“是喜歡和你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沒有任何人。”

    在一片沒有邊際的汪洋之中,一艘如同冰雪一般潔白的白船。

    這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

    天地之間,只有他們。

    只有彼此。

    “我愛你。”花芝芝甜蜜道:“香帥,我愛你。”

    她拉起楚留香的手,放在自己臉側,用自己的臉頰親呢的摸索著楚留香的掌心,那雙漂亮的粉眸溫柔的看著楚留香,一遍又一遍認真而莊重的對他講:“我愛你。”

    楚留香凝視著她。

    “芝芝……”他動容道。

    他只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心動,他從未這般愛過一個女孩子,愛到無論此時此刻花芝芝對他說什么,他大概都會同意她的要求。

    若花芝芝知道楚留香此時此刻有多愛她,她大概會再次試圖要他嘗試修仙。

    但是她不會讀心術,她不知道楚留香此時此刻在想什么。

    所以她只是拉著他的手,凝視著他,一次又一次用那甜蜜的聲音告訴他:她有多愛他。

    楚留香低頭親了親她,輕嘆道:“你若再這樣講下去,我們大概又不能睡覺了。”

    “那就不睡。”花芝芝不解道:“你很困嗎?”

    楚留香不禁一笑,一邊摩挲著她殷紅柔軟的雙唇一邊道:“有你在我懷里,我若現在犯困,就當真是一個木頭了。”

    她根本不知道,她的身體有多誘人。

    無論他把她吞吃入腹多少次,都始終覺得吃不夠。

    總是忍不住,想要多欺負她一點。

    花芝芝笑起來,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戳著楚留香的臉道:“你若對我沒反應,就當真變成張嘯林了!”

    楚留香挑眉道:“現在還記得他,看來你真的很喜歡他,是不是?”

    花芝芝忍不住一笑,那雙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楚留香,忍俊不禁道:“不會吧!香帥連自己的醋都吃!”

    楚留香嘆息道:“我為你吃的醋,可當真不少。”

    花芝芝只以為楚留香是在說張嘯林,于是她笑吟吟道:“你可以放心!雖然你們長著同樣一張臉,有一顆同樣美好的心,但我還是更喜歡你一點!”

    “為什么?”楚留香好奇道。

    “因為張嘯林那個木頭,總是需要我坐在他身上勾引他,還勾引不到!”小花妖嘟起嘴巴道:“不過勾引香帥,就很簡單啦!”

    她只需要親一親他,楚留香就會給她很多她想要的。

    楚留香失笑道:“這聽起來可不算是一個夸獎。”

    “怎么不算?”花芝芝道:“能夠自由表達自己的愛,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我覺得,楚留香比張嘯林好很多!”

    “所以,香帥……”她親了親他,溫柔道:“說愛我,好不好?”

    楚留香親了親她,含笑道:“我愛你。”

    小花妖撒嬌道:“不夠,我想聽更多!”

    楚留香微微一笑,再次吻了吻花芝芝的唇,覆身將她壓在身下,緊接著,便是更加細密而又纏綿的親吻。

    郁金香氣息的親吻。

    他溫柔的親吻著身下的女孩,手中的動作也越發的溫柔。

    他的小花妖不喜歡在上面,那就不在上面。

    他向來是一個很合格的情人,最擅長讓自己的女孩開心。

    而且,他是如此深愛著此時此刻,躺在他身下的女孩。

    /

    花芝芝以為他們會一直在大海上漂泊下去。

    但是意外總是這般突如其來。

    這很正常。

    意外當然總是突如其來的,若不是突如其來,又如何能稱得上是意外呢?

    楚留香來到甲板上的時候,就看到花芝芝正站在甲板一側,她面前停著一只海鷗,那只海鷗正在對她喊著什么。

    他當然聽不懂海鷗的話。

    但是他懂花芝芝。

    這種懂并不是言語意義上的懂,很多時候,花芝芝甚至于不需要說話,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他便能夠明白她的一切。

    而此時此刻,花芝芝看起來,表情很是嚴肅。

    那只海鷗說了一會兒之后,便展開翅膀飛走了。

    花芝芝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楚留香來到她身邊,輕聲道:“芝芝,怎么了?”

    花芝芝似乎沒有聽到他講話。

    楚留香輕輕攬住她的腰,花芝芝因為驚嚇而本能的瑟縮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

    她轉頭看向楚留香,輕聲道:“香帥……”

    楚留香道:“怎么了?你現在看起來……很不好。”

    “我……”花芝芝咬唇道:“我需要回一趟妖界。你……”

    她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開口。

    楚留香輕聲道:“你想要我陪你回去,是嗎?”

    花芝芝一愣,抬起頭道:“香帥,你怎么知道?”

    “因為你的眼睛已經告訴我了。”楚留香溫柔道:“發生了什么事?”

    花芝芝道:“方才那只海鷗告訴我,郁金香和朱頂紅又打仗了。但是這一次,郁金香傷亡慘重,我必須要回去看看……”

    她到底是一朵郁金香。

    她可以為了追求自由和愛情而離開家族,和楚留香私奔。但那并不意味著,她可以從此當真對自己長大的地方,對自己的兄弟姐妹,對自己的朋友,對那些一直照顧她的郁金香長老們不管不顧。

    她一直都是一只善良的小花妖。

    即使她獻出了內丹,即使她被剝奪了所有的修為和法力,她依然沒有辦法當真對郁金香一族不管不顧。

    她看著楚留香,輕聲道:“香帥,你不想回去的話,沒關系的。我會很快回來你身邊,我保證。”

    她當然希望楚留香陪著她。

    否則的話,她剛剛又怎么會欲言又止,幾次想要開口。

    她沒有辦法和楚留香分開。

    她沒有辦法去過沒有楚留香在她身邊的生活。

    但是上一次她帶楚留香回去時,郁金香家族是如何對待他的,依然歷歷在目。他愿意原諒這一切已經很是大度,她怎么能開口讓他再次回到那個地方……

    楚留香拉起她的手,溫柔道:“我說過了。我和你一起走。”

    花芝芝抬頭看他。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輕聲道:“我說過,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我當然會踐行承諾。”

    她陪他去過那么多危險的地方。

    他怎么會丟下她,讓她一個人回妖界?

    小花妖疑惑的歪了歪腦袋,仔仔細細的把大腦里關于楚留香的回憶全部查詢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

    她不解道:“你什么時候說過?”

    這般重要的承諾,她怎么完全不記得?

    楚留香笑道:“現在說的。”

    花芝芝一愣,然后小花妖忍不住一笑,撲進楚留香懷里,緊緊的抱著他,認真道:“謝謝你,香帥。”

    /

    這一次回來,雖然與上一次間隔的時間很近,但是這里的景色卻和上一次截然不同。

    原本沉默站在妖界入口處的守門者,已經不見了蹤影。

    郁金香妖界的大門敞開著。

    那是屬于郁金香家族的第一道防線,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線,而此時此刻,竟然徹底消失。

    任何人,任何妖,任何鬼,都可以自由的穿梭這道門,直達郁金香一族的核心。

    這意味著什么?

    郁金香一族是否已經徹底失守?

    花芝芝心中一沉。

    楚留香見狀,微微加重了正牽著花芝芝手的力度。

    花芝芝和楚留香來到門前。

    門前一片泥濘。

    花芝芝腳步一頓。

    楚留香不解道:“是下雨了嗎?”

    花芝芝搖搖頭,輕聲道:“不是下雨。你還記得這道門的守門者嗎?”

    楚留香點點頭。

    他當然記得。

    那是兩朵沉默的郁金香。他們一直站在這里,每天按時打開郁金香結界的入口,又按時將結界入口關閉。

    他們永遠不會講話。因為他們是罪花,而罪花,是不會講話的。

    他們已經在這里站了一萬五千年。

    他們守著這道門,整整一萬五千年,沉默著,等待著下一個來接替他們的郁金香。

    而他們還沒有等到來接替他們的郁金香,便已經消失了。

    這不可能!

    一朵守門花,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離開這扇門。

    他們去了哪里?

    “這不是下雨。”花芝芝道:“這是他們的身體。”

    楚留香一愣。

    他再次看向地上的那攤泥濘。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花芝芝輕聲道:“香帥應該也見過植物的尸體?”

    植物便是這樣的。

    當他們死去,便會化作肥料,無聲無息的滋養著曾經讓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

    楚留香默然半晌,緩緩道:“我以為,修煉成妖會不一樣。”

    “妖也是花。”花芝芝道:“只要是花,死掉之后,都是這樣的。”

    “這是我們的回報。”她輕聲道:“對土地的回報。”

    植物就是這樣的無私而又純粹。

    楚留香道:“這么說,他們已經去世了?”

    “不錯。”花芝芝道:“但去世的,遠不止他們……”

    她看向門內。

    幾乎每一片土地,都布滿了這樣的泥濘。而每一處泥濘,都曾經是一朵美麗的郁金香。

    多么殘忍!

    花芝芝記得這里,這里曾是一片郁金香花海,這里成長著的都是年輕的郁金香。甚至于,比她還要年輕。

    這些郁金香原本應該有美好的未來。

    可是此時此刻,她們卻都化作了一片泥濘。

    楚留香與她十指相扣,輕聲道:“沒關系,我在。”

    他拉著花芝芝的手,一起走入了郁金香家族的結界之中。

    走入了,這遍地尸體的烈獄。

    /

    “一定會有幸存的郁金香的!”花芝芝道:“一定會有的!”

    越往內部走,她的情緒便越發的焦躁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走了多遠。

    她走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她明明沒有法術,也不會輕功。但是她現在走路的速度卻快到楚留香都需要去追她才可以。

    “芝芝。”楚留香擁住她,柔聲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花芝芝的眼淚奪眶而出,在女孩美麗的臉頰上緩緩滑落。

    “香帥,我找不到郁金香了。”她的聲音哽咽,她的眼淚滴落在他肩膀上,沾濕了他肩膀上的衣物。

    她把頭埋在他肩上,再次哭泣道:“我找不到郁金香了。”

    她像極了一個迷路的孩子。

    還好,還好楚留香在她身邊。

    她簡直無法想象,若此時此刻只有自己一朵花在這里,她會不會瘋掉。

    看著自己長大的家庭毀于一旦。

    每一朵花,都一定會瘋掉的吧?更何況,是如此單純而又善良的花芝芝。

    楚留香抱著花芝芝,溫柔的安慰著趴在他肩頭哭泣的女孩的情緒。

    “一定有郁金香的。”楚留香道:“我們一起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他的聲音溫柔,堅定,卻又極具說服力。

    似乎無論他說的是什么,只要楚留香這樣說了,你便一定會相信他。

    楚留香當然有這樣的魔力。

    楚留香總是有這樣的魔力。

    而此時此刻,楚留香說他們一定會找到郁金香,那么他們就一定會找到郁金香!

    花芝芝深信不疑。

    她感到自己原本焦躁的情緒,似乎也在楚留香的話語和陪伴之中,逐漸平靜了下來。

    小花妖伸出手胡亂的擦了一把眼淚,對楚留香道:“那我們繼續找!”

    “嗯。”楚留香用柔軟的指腹細致的擦掉花芝芝眼角的淚水,溫柔道:“我們繼續找。”

    花芝芝拉著楚留香的手,繼續往深處走去。

    直到他們走到郁金香家族此前長老院的位置時,花芝芝忽而停住了腳步。

    小花妖站在原地,用力的吸了吸鼻子。

    下一秒,她又換了個角度,用力的吸了吸鼻子。

    小花妖的眼睛里當即便浮現出了驚喜。

    楚留香立刻道:“你發現了郁金香嗎?”

    花芝芝用力點頭,道:“我聞到了郁金香的香氣!是只有活著的郁金香,才能夠散發出來的香氣!我還聞出長老的香氣!長老還活著!”

    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再次迸發出了光芒。

    楚留香微笑道:“那我們去找他們。”

    花芝芝拍手道:“好!”

    她甚至都沒有問,他們究竟應該去哪里找他們。因為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任何人,任何妖,只要生活在這世界中,能去的地方便無非只有三個。

    這些郁金香現在不在天上,不在地上,自然便只能在地下了。

    雖說早已經知道這些郁金香藏在地下,但是當花芝芝發現他們居然藏在她當初為了救楚留香而變成鼴鼠挖的那條地道里時,她還是有一些意外。

    那些郁金香聽到有闖入者的響動,立刻正襟危坐,隨時做好了備戰的準備。

    然后,他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這般芬芳,這般美麗。

    “芝芝?”他們不可思議道。

    郁金香們在地下點了燈,所以花芝芝可以清晰的看到這些郁金香們的臉。

    幾乎整個郁金香家族,法力高深的和才華橫溢,又或者德高望重的郁金香都聚集在了這里。

    他們看起來很不好,每一朵郁金香都身負重傷。

    “是我!”花芝芝急切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外面會死掉那么多郁金香?還有其他郁金香活著嗎?”

    “沒有了。”同樣藏身于此的一位郁金香長老輕輕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我們就是幸存的全部郁金香了。”

    這里,就是全部的郁金香了?

    可是放眼所及,這里也不過是一百朵郁金香而已!

    她們郁金香家族,曾經可有著數以萬計的郁金香!

    只要靠近這里,便能夠聞到那清雅而又迷人的香氣。

    如此濃郁,如此甜蜜。

    她喜歡郁金香的香氣,也喜歡郁金香開花的聲音。當溫暖的微風吹過時,郁金香會舒展自己的花瓣,幾萬朵郁金香此起彼伏,那么悅耳,那么動聽!

    而此時此刻,這一切都不復存在。

    數以萬計的郁金香,都成了滋潤土壤的一地淤泥。

    她們那般美麗,那般夢幻,那般璀璨的郁金香家族……竟然只剩下了,此時此刻藏身于地道之中的,這一百朵郁金香。

    花芝芝一愣,她再次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沒有花回答。

    花芝芝再次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急切,她的情緒也變得更加焦躁。

    她本就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小花妖。就連楚留香也總是取笑她沒有耐心。

    此時此刻,沒有一朵花回答她,簡直要讓她瘋掉。

    “芝芝。”楚留香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花芝芝用力地呼吸著。

    不知過了多久,那名郁金香長老終于開口道:“芝芝,我一直告訴你們這些年輕的郁金香,郁金香家族和朱頂紅家族勢均力敵。其實,早就不是如此了。”

    花芝芝一愣,道:“什么?”

    長老道:“你記憶中,郁金香和朱頂紅可曾爆發過戰爭?”

    花芝芝回憶了一下。

    郁金香和朱頂紅向來都水火不容,因為家族世仇,雖說那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無論是年輕的郁金香,還是年輕的朱頂紅,就連兩個家族為什么結怨,都記不清了。

    但總而言之,郁金香和朱頂紅向來都水火不容。

    即使大家并不明白為什么,但是一見面總是要打一架的,不扯下來對方的花瓣不算完。

    就這樣打著打著,兩方的仇怨便越來越深。

    可能原本還素不相識的兩朵花,就這樣結了仇,越來越看對方不順眼。

    不過雖然如此,花芝芝印象中,兩個家族的確沒有爆發過巨大的戰爭,都是雙方花朵的私人打鬧。

    于是她誠實的搖了搖頭。

    長老道:“不錯。上一次郁金香和朱頂紅爆發戰爭,已經是一萬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郁金香和朱頂紅兩大家族,共同生活在這片山谷,將這山谷一分為二,的確是旗鼓相當,互不相讓,勢均力敵。”

    “可是在這一萬年之中,幾次天災都降臨在郁金香這一側的山谷之中,我們郁金香一側山谷中可供修煉的靈力大幅度減少。從而導致了我們郁金香家族后繼無花,莫說修煉成仙,就連成妖的郁金香,都越來越少。”

    長老繼續道:“可那朱頂紅家族,卻一片欣欣向榮。不僅地杰花靈,還誕生了兩位朱頂紅花仙子,修煉成花妖的朱頂紅,更是數不勝數。”

    “正因為此,所以我加強了郁金香結界的守護。”長老道:“原本郁金香結界開放時間遠多于關閉時間,而我不得不一點點不斷的延長關閉時間,縮短開放時間,以此來保護郁金香家族,不讓其他妖族知道郁金香家族勢力衰退的真相。”

    “但是他們還是知道了。”花芝芝輕聲道。

    “不錯。”長老嘆了口氣,繼續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朱頂紅本就是與我們最近的家族,和我們一起分享這片山谷。我們的一舉一動,很難逃過朱頂紅的眼睛。這一萬年里,隨著朱頂紅的不斷壯大,他們的野心也在不斷發展,隨時都準備要吞并我們郁金香家族,獨占這座山谷。”

    “你什么時候知道,朱頂紅一族要動手的?”花芝芝道。

    “就在我要你下山去執行任務,抓楚留香的時候。”長老輕聲道。

    花芝芝道:“那后來,你要把我嫁給朱頂紅,是因為……”

    她沒有再講下去。

    因為這事實已然顯而易見。

    長老緩緩道:“你是我們最年輕,最漂亮的小花妖。用你去求和,最能夠顯示我們的誠意。”

    “而且,我本來沒有想要犧牲你的。”長老看向站在花芝芝身邊,和她十指相扣的楚留香,繼續道:“芝芝,我此前沒有騙你。你的確是年輕一代小花妖里最能夠修煉成花仙子的,但是楚留香就是你的情劫。你若渡不過這個劫,便永遠無法修成正果。所以我才會謊稱這個任務給你,便是為了讓你自己渡劫。”

    “若你能夠成功渡劫,修煉成花仙子。我們郁金香家族在對抗朱頂紅家族的一戰之中,便又多了幾分勝算。”

    “但是我讓你失望了。”花芝芝輕聲道:“我無法自拔的愛上了楚留香,就好像我的宿命所寫的那樣。”

    “你讓我失望,不止一次!”長老厲聲道:“你本可以嫁給朱頂紅,你卻要和他私奔!”

    長老銳利的目光直直的刺向站在花芝芝身旁的楚留香,厲聲道:“都是因為你這個人類!”

    一時之間,所有的郁金香,都用那般憤怒和憎恨的眼神,直直的瞪著楚留香。

    殺意。

    這是徹骨的殺意。

    甚至于比楚留香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所面臨的殺意還要強烈和惡毒。

    他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這些郁金香想要殺死他是有原因的。只要殺死他,便能讓花芝芝渡過她命中注定的情劫,然后修煉成花仙子,從而來拯救整個郁金香家族,亦是拯救此時此刻……藏身在這里的這一百朵郁金香自己。

    他們是整個郁金香家族,最法力強大,最德高望重,最才華橫溢的郁金香。

    卻也是整個郁金香家族,最自私自利的郁金香。

    他們用謊言構建了整個家族,甚至毫不猶豫的欺騙和犧牲花芝芝,將她作為求和的聯姻犧牲品。

    這樣自私的郁金香,楚留香毫不懷疑,他們口中說的是為花芝芝好,為了花芝芝能順利修煉成小花仙,實則,他們只是在培養一個自己的籌碼。

    他們隨時都會推花芝芝出去,替他們自己犧牲。

    總而言之,在他第一次來到這里時,這些郁金香想要殺死他,是合情合理。

    而現在呢?

    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他們已經淪為階下之囚,只能藏身于昔日鼴鼠花芝芝挖的這條地道之中,卻依然想要殺他!

    這一次,他們為的是泄憤!

    他們不再掩飾自己的自私自利,不再掩飾自己的冷酷無情,不再掩飾自己的惡毒與虛偽,沒有人或者花,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扮演著自己的劇本。

    所以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惡毒,都是如此顯而易見。

    他們不再掩飾。

    他們恨他。他們憎恨楚留香。恨他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夠讓花芝芝不顧一切的愛上他,恨他為什么活到現在,為什么沒有如他們所愿去死!

    他們想要殺死楚留香。

    這些楚留香生平所見過的,最強烈而又惡毒的殺意,竟然來自于郁金香。

    是不是很諷刺?

    這世間最美麗的種族,竟也能爆發出如此劇烈和惡毒的殺意。

    或許花和人本就沒什么區別。

    人性是復雜的,花性也是復雜的。

    人性是自私的,花性也是自私的。

    除了……他的女孩。

    他的郁金香。

    花芝芝。

    她是最美麗的郁金香,也是最單純,最善良,最勇敢的郁金香。

    這是刻在她的dna里最本質的東西,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花芝芝毫不猶豫的擋在了楚留香面前,冷冷道:“我愛他!只要有我在,沒有任何花可以傷害他一根頭發!”

    她似乎說了什么很好笑的話,短暫的沉默之后,面前的郁金香們紛紛笑出了聲。

    花芝芝冷冷道:“你們笑什么?”

    那些郁金香道:“你方才說,你要保護他。你拿什么保護他?你沒有了內丹,沒有了修為,沒有了法術,你現在和一朵新生的郁金香沒有任何區別,我們隨便一抬手,便能夠殺死你。”

    花芝芝道:“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動手呢?”

    那些郁金香沒有講話。

    花芝芝道:“你們不動手,是因為你們貪生怕死!我是你們手中唯一的籌碼,你們依然想著,把我送去聯姻換來和朱頂紅一族的和平,是不是?”

    方才長老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她便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因為長老看向她的視線。

    那根本不是看一朵花的視線,甚至于不是看一個生物的視線,那分明是……看一個貨物的視線。

    這樣的視線令她覺得惡心。

    長老用那樣高亢的聲音表達對她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強調只要她曾經聽話嫁給朱頂紅,便能夠挽救那些數以萬計美麗的郁金香,便是要讓她愧疚,讓她答應他們接下來的要求。

    坦白說,那位長老有一瞬間,幾乎要成功了。

    單純的小花妖哪里敵得過這活了幾萬年,老謀深算的郁金香長老?

    但是下一秒,來自自己掌心的溫度,那屬于楚留香的溫度,那一直陪伴著她的溫度,便讓她立刻回過神來。

    她是一朵花。

    她生而自由。

    她不是貨物,更不是可以被用做籌碼送來送去的東西!

    她有感情,有愛。

    她愛那數以萬計的美麗的郁金香,她也深愛著楚留香。她可以為了自己的家族犧牲,但是是另一種犧牲,不是聯姻,而是和她的同伴們一起在戰場上并肩作戰。

    她不會背叛自己的愛情。

    她不會背叛楚留香。

    若是那數以萬計的郁金香此時此刻依然存在,她或許會猶豫。但是現在她面前的,是一百朵自私自利的郁金香。

    這些郁金香,根本不值得她猶豫。

    花芝芝的眼神越發冰冷。

    她現在才明白,她活在一個充滿著謊言的家族,她過往的一千三百年,她當作珍寶的一千三百年,都是由謊言構成。

    她不想再留在這里了。

    楚留香總是最懂她的那個人。

    即使花芝芝什么都沒有講,他依然能夠明白,她想要離開這里。

    她當然想要離開這里。

    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家族回來,即使她沒有內丹,即使她失去了法力,但是她依然第一時間便勇敢的跑回來,想要保護自己的家族。

    可等待著她的,是遍地尸體,和一直以來欺瞞,背叛,利用的真相。

    她又想起了那數以萬計,優雅美麗的郁金香。

    她們那么年輕。

    可她們與她一樣,她們生命的每一分鐘,都伴隨著謊言與欺騙。

    而罪魁禍首,便是此時此刻,藏身于此,依然妄想逼迫她為他們犧牲的,這些德高望重的郁金香們。

    郁金香長老。

    多么可笑的長老啊。

    她的眼淚緩緩流下,她似乎又聽到了歌聲……那是數以萬計的郁金香,開花的聲音。

    那是這天下間,最美妙的聲音。

    經歷了這樣的一切,她當然想要離開這里,她如何能夠不離開這里?

    “芝芝!”那郁金香長老厲聲道。

    顯然,他們依然沒有放棄,拿花芝芝與朱頂紅交換自己的性命的想法。

    畢竟花芝芝這么年輕,又毫無法力,這樣一個漂亮的小花妖,不管不顧的跑回來,怎么不是狼入戶口呢?

    就算花芝芝想要拒絕,她有拒絕的能力嗎?

    這些虎視眈眈的盯著花芝芝的郁金香,已然覺得勝卷在握。

    但是他們忽視了一件事。

    花芝芝有楚留香。

    而楚留香有著天下間最絕頂的輕功。

    早已經超出人類極限的輕功!任何一個見過楚留香輕功的人,都會發出同樣的一句感嘆:楚留香簡直是一只鳥!

    只有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鳥兒,才能夠有這般絕頂的輕功!

    這是任何人,任何妖,都無法達到的輕功!

    “夠了。”楚留香打斷那位郁金香長老,淡淡道:“芝芝說她要走,你們沒聽到嗎?”

    什么?

    這些郁金香一愣,互相對視一眼,誰都不明白,花芝芝什么時候說過她要走了?

    那郁金香長老面色一冷,手中凝結了萬年修為的妖術已然毫不猶豫的向著楚留香扔出去。

    如此強烈的殺機!

    人類的壽命不過幾十年,沒有人類能夠抵擋住萬年修為!

    就算是楚留香也不行!

    但是楚留香,根本就不需要抵擋。

    就在那郁金香長老抬手的一瞬間,楚留香已然抱起了花芝芝,身形飛起,腳下輕功如凌空秋雁一般,眨眼間,便已經不知所蹤。

    那長老本能的想要追出去,又畏懼于離開這地道可能會遇到朱頂紅。

    于是那長老,憤憤不平的重新坐了回去。

    更何況,他心中明白。

    就算他追出去又怎樣?他根本追不上楚留香!因為楚留香根本不像一個人類,他簡直是一種鳥!

    沒有花能追得上鳥。

    這沉默的地道,再次陷入了沉默。

    /

    楚留香抱著花芝芝飛了一陣,見沒有郁金香追上來,便停下了步子,將花芝芝放下來。

    方才花芝芝一直乖巧的靠在他懷里,他并沒有感到什么,如今突然離開,胸前一陣涼意,他才發現,是花芝芝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服。

    “芝芝……”他溫柔的呼喚她。

    他向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口才很好的人,但他從未有哪刻,像此時此刻一般詞窮。

    看著花芝芝的眼淚,他只覺得心痛的無法呼吸,卻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女孩。

    他只能溫柔的擁住她,細致的吻著她臉上的淚水,一遍遍的告訴她:“沒事的,我在。”

    他會一直在她身邊。

    無論天涯海角,任憑海枯石爛。

    花芝芝一言不發的靠在他懷里,像一只受傷的小獸蜷縮在自己的避風港,充滿依戀的姿態。

    楚留香一直柔聲安慰著她,直到他忽而自那滿地淤泥之中,看到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

    楚留香驚喜道:“芝芝,你看!”

    花芝芝順著楚留香所指的方向轉過頭,然后小花妖眼睛一亮,立刻跑上前,連忙將地上那些散落的物體一一撿起來。

    “是種子!”花芝芝驚喜道:“香帥!是種子!”

    她的臉上還帶著淚水,卻又如此真摯的笑容。

    她簡直喜極而泣了。

    帶著淚水的笑容。

    “嗯。”楚留香含笑道:“是種子。”

    楚留香來到她身邊,半蹲在地上,陪她一起在那一地泥濘之中,尋找著散落在各處的,郁金香的種子。

    有種子,就有希望。

    最美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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