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我恨他。”
我在太虛靈境只是和那位老者說了幾句話, 走下云梯,就抵達了靈境的出口。
“靈境覺得你該走的時候,就會把你送到出口。”尹問崖說。
我想, 可能是我本來也沒想著要在靈境里得到些什么,所以很快就見到出口了吧。
尹問崖聽我這么說,他愣了一下, 抬頭看向我來時的路,又笑了笑, “也好,至少不是你等我。”
我聽出他語氣里的復雜,疑惑:“你等很久了嗎?”
他說的“十年”真的是騙我的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分不清他的玩笑話和真話了。
尹問崖摸了摸我的腦袋,倒也沒說等了我多久,而是和我一起走向遠處那扇連接外界的界門。
靈境相當于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 模糊了時間和空間, 無論出現什么樣的景象都不奇怪。
靈境的出口在一片廣闊的草原上, 四下無人,只有我和尹問崖。
風輕輕地吹著, 小草隨風搖曳, 天邊的云彩慢悠悠地路過,落日的余暉灑在這片大地上, 一切都變成奇異的暖金色。
遠處豎立著一面巨大的水鏡, 濃郁的靈氣四溢, 連接著兩個世界,只要穿過這扇門,就能回到我來時的世界。
“我們不等姜師姐了嗎?”百里澤說過不用等他, 但姜久思沒說,我便默認了應該要等一等。
希望姜久思來得慢一點,這樣我和尹問崖的二人世界就能久一點。
尹問崖搖了搖頭,說:“她有急事,先出去了。”
喔,原來我才是最慢的那個。
這樣就沒有借口和尹問崖二人世界了,嗚……我有點失落。
“怎么了?”尹問崖原本和我并肩走路,但似乎察覺到我的情緒,轉了個身。
他面對著我,倒退走路,也不怕不小心被絆倒摔跤。不過沒關系,我替他注意著他腳下的路,會在他摔倒的第一時間拉住他。
“總覺得……時間過得好快。”我還沒有和你呆夠,就要和你分離了。
如果回了玄清宗,就沒有借口能和尹問崖再呆在一起了。
“是啊……”尹問崖越過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太虛靈境。
我拉住他的衣袖,希望他能走得慢一些。
尹問崖垂眸看著我的手,嘴角揚起,又抬頭看向我,突然站定。
我差點撞到他了!
還好我反應夠快,在離他半步遠的位置就停下了。
“蒼曉。”尹問崖說話的時候,溫熱的氣息掠過我的額頭,好像我再靠近一點,他就會吻上我的額頭。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以為他會做點什么,但尹問崖只是把他的手平放在我的腦袋上,問我:“你是不是長高了?”
長高?
我退開一步,看向尹問崖。
尹問崖的手還沒有放下來,正好比在他的鼻尖。
“是嗎?”我雖然嘴上這么問,但心里卻特別高興,長高就意味著我又成熟了一些,那我是不是離尹問崖又近了一點?
我站在尹問崖的面前,學著他的樣子,將手平放在腦袋上,與他比身高。
尹問崖往前走了一步,與我腳尖相抵,“這樣會準確一點。”
好近!
我的瞳孔放大,可以看見他皮膚上纖細的絨毛,嗅到他身上有股淺淡的酒香和果香混合的味道,不同于藥草的甘苦氣味,是有點微苦的澀,但又帶了點甜味,很好聞。
他是把先前用來裝果茶的酒壺打翻在身上了嗎?我的喉嚨發緊,甚至不敢吞咽,怕被他發現我的緊張。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很想倒向他,又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要倒向他,于是便想要往后倒,但是又不能真的倒下,像是有一根繩子綁住了我,互相拉扯。
“嗯,真的長高了。”他與我說話時,聲音壓低放輕,帶著笑意。
他的聲音是什么媚藥嗎?為什么我一聽他說話,腦子就迷迷糊糊的,快要不能思考了。
尹問崖退開兩步,轉過身,背對著我,往前走。
我的影子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方向標,指著往前走的路。
“回宗之后,有什么打算嗎?”他問。
也許是他的步伐放慢了,也許是我長高,所以自然也可以跟上他了,我只是快走了兩步,就抵達了尹問崖的身旁。
“沒有打算。”我從來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長遠的計劃,完全沒有。
所以,你會約我出去嗎?除了仙門大比,還有懸賞任務,劍術交流會,秘境歷練,只要有心,多的是能邀我一起進行的活動。
尹問崖點了點頭,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望著前面的界門,應了一句,“……這樣啊。”
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
他既然這樣問,是想確認我的打算,然后約我吧?
但是他說完這句話之后,就沒有了下文。
直到我們終于走到了界門前。
尹問崖似乎也沒有要繼續剛才那個話題的意思。
難道一切就要在這里結束了嗎?
我本能地感到不甘心,伸手想要拉住尹問崖的衣袖。
巧的是,他剛好垂下了手,我的食指就勾住了他的手指。
尹問崖曲了曲手指,回過頭,抿唇笑了笑,那雙烏黑的眼眸里倒映著我的身影。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干巴巴的。
尹問崖抬起頭,日暮時分,風吹拂過他的烏發,大朵大朵的云被染成橘紅色,從他的身后飄過,天上有落下的太陽,也有剛剛升起的月亮。
他看著頭頂的天空,微微瞇著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并沒有回頭去看他看見的風景,只是執拗地望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眼眸里尋找我的一席之地。
“很多。”他緩緩開口,“我要督促師弟師妹和劍閣弟子的修煉。”
這是他作為師兄的責任,我理解。
“還要替師尊處理一些他無法出面的事宜。”
這是他作為劍尊徒弟的責任,我了解。
“以及降伏玄清宗地界和周邊出現的妖魔……”
這是他作為玄清宗弟子的責任,我明白。
尹問崖每說一個打算,我的腦袋就低一點,視線從他的眼睛垂落,定定地看著我們勾連的指尖。
真的很脆弱啊。
只要一個人松手,另外一個人也無法再去挽留。
我咬著下唇,很希望他說出的下一個打算里,能有我的位置,可是并沒有,他甚至連和別人的五十年之約都數完了,就是沒有提到我。
那我呢?
我終于意識到只當“朋友”的弊端。
就是無法理所當然地要求他的未來里有我的存在。
“朋友”是沒辦法一直在一起的,只能陪伴對方走過短暫的一程,沒有那樣順理成章的借口,能夠將我和他綁定在一起。
若我說出,他去哪里,我去哪里,那就太卑微了。
這樣的話,我和他身上的任何一個掛墜又有什么區別呢?
我的驕傲不允許,尹問崖也不會允許。
不想和他分離,想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想要把他綁在我的身邊,永遠陪著我。
我的腦子里出現了這樣一個念頭,但我知道這是不應該的,尹問崖也有他的人生,有他自己要走的道。
我咬著下唇,最終顫抖著指尖,松開了他的手。
尹問崖頓了頓,抬起手,安慰般輕撫我的長發,語氣無比認真,像是對誰立下誓言,一字一句。
他說:“蒼曉,只要你叫我,我一定會去找你。
“之前不是和你約好了嗎?我還欠你一次懸賞任務。”
然后呢?
懸賞任務結束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借口能見面,能在一起了!
我的心臟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第一次,我第一次拒絕了尹問崖的溫柔。
我打掉了尹問崖的手,抬頭對上他愕然的眼神,心臟的疼痛擴散開來,喉嚨哽咽,像堵著一塊巨石,難以吞咽。
“尹問崖,你好瀟灑。”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曾經向往的,他的優點,會成為一支扎向我自己的箭。
他怎么做到的?
一夜之間就把我們先前一起經歷過的一切抹去了。
這太虛靈境是會吃人嗎?
我不敢再去看尹問崖的眼睛,直接越過他,跳進了界門。
一股暖流自我的頭頂落下,流遍全身。
眼前云霧散開,我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先前進來太虛靈境的時候還是冬天,但現在已經是夏天了,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綠色,熱辣的太陽曬得空氣都變得扭曲起來,樹上的蟬還在惱人地鳴叫,吵死了!
我從靈境出來,準備御劍飛回玄清宗,頭頂突然被啄了一下。
一只紙鶴落了下來。
是師父。
我展開紙鶴。
“徒兒,回來了嗎?我聽說你奪魁的事情了,不錯,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我看著師父熟悉的筆跡,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
御劍往玄清宗飛。
剛起飛,頭頂又被啄了一下。
又有紙鶴落下來,它自動在我面前展開。
“徒兒,還沒回來嗎?聽宗主說你進太虛靈境了,但我猜以你的心性,一年不到就該出來了吧。”
一年不到……什么意思?我察覺了不對勁。
我飛到半路,又遇見師父的紙鶴了。
“徒兒,那誰的徒弟都回來了,你人呢?”
我加快御劍的速度,把原先正常飛行兩個時辰才能到的路程壓縮到了一個時辰。
同時心里也在打鼓,摸出剛才的兩只紙鶴,比對了它們殘余的靈力。
我還沒比對出一個結果,又一只紙鶴飛來。
這次的紙鶴只有三個字。
“徒,回否?”
字越少,說明師父的耐心越少。
一股寒意從心底生起。
我想起進太虛靈境之前,百里澤給我的上品符箓里有一張傳送符。
我從儲物戒里拿出那張傳送符,催動符箓,直接把我傳送回景山千洞的洞口。
符箓燃盡,我周身的景物也飛速變化。
一陣令人嘔吐的暈眩感襲來,我抵達洞口的時候,實在站不住,跪在地上,雙手撐地,惡心干嘔。
洞口,撲棱撲棱地飛著十幾只紙鶴,先前沒找到具體收信人,所以飛了回來,現在終于有了目標,像下雨一樣朝我淋了過來。
我喘了口氣,揮了揮手,展開紙鶴。
全是問我回來沒,越到后面字越少。
我還沒整理好心情,面前出現了一雙一塵不染的白鞋。
“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被外面的人給拐跑了呢。”師父的聲音,令人如此安心。
我聽到師父的聲音就想哭,甚至沒看清師父的相貌,就起身撲進了師父的懷里,俯趴在師父的肩頭哽咽,不想抬頭。
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難過,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師父生氣,我要是可憐一點,他就不能怪我回來晚了。
師父輕拍我的后背,笑著問:“在外面受委屈了?”
我點了點頭。
“真是傻孩子,我早告訴過你了。還是景山千洞好吧?”師父還在笑,一點也不可憐我。
他牽起我的手,像小時候那樣,大掌把我整個手都包裹了進去,然后帶我走過洞穴,走回景山千洞。
我哽咽著跟師父說我這些天經歷的事情。
我和他說我參加了仙門大比,認識了很多朋友……還愛上了一個人。
師父:“現在呢?你還愛那個人嗎?”
“我恨他。”我像是賭氣一樣說。
正好這時我們也走出了洞口,微風拂面,滿目蒼翠,綠葉搖晃,垂墜下來的枝條隨著風搖晃,大白鵝在綠湖里游泳,蕩開漣漪使得湖面如綠色絲綢一般柔美。
師父松開了我的手,回身看著我,那雙如同冰藍色的眼眸似有浮光流動。
他一語道破了我的心。
“小騙子。”
第42章 第 42 章 不純了。
師父說, 他很擅長騙人,所以我的謊話,他一眼就能看穿。
今天是我從太虛靈境回來的第五天。
我坐在屋里, 趴在窗臺上,雙手跨過窗臺,垂在外面, 望向坐在湖邊釣魚的師父。
屋前的大樹遮天蔽日,日光只能透過樹葉的間隙照射下來, 形成一個個小小的光斑,照在我的面前,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一顆,兩顆……一百零三顆。風一吹,我又得重新數了。
好無聊……
為什么我以前沒有發覺在景山千洞的日子這么無聊?
要是尹問崖在就好了。
我在尹問崖身邊,就從來不覺得無聊。閑著沒事看看他,都覺得賞心悅目。
我抬頭看向師父的身影, 又忍不住嘆氣, 低下頭, 繼續數地上的星星。
一顆石子飛速射向我。
我頭也沒抬,指尖往旁邊一劃, 那顆石子就在我面前一分為二。
“師父, 干什么——”我拖長了尾音,毫無感情地問。
師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你要是實在閑得慌, 就去磨練劍石, 別在這里唉聲嘆氣地煩我。”
嗚, 被師父嫌棄了。
明明我剛從太虛靈境回來的時候,師父安慰了我一晚上,還鼓勵我多去交朋友, 把愛分給多一些人,就不會那么在意“那個人”了。
真的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為什么我秘境歷練,仙門大比都認識了這么多人,偏偏只有尹問崖這么特殊,偏偏只有他走進我的心里呢?
“師父,我是不是中蠱了?”
不然的話,為什么我會對尹問崖這么迷戀?
為什么他不在我身邊,我老是想著他呢?好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是在教他的師弟師妹們練劍,還是在替他師尊處理事情,還是外出降妖除魔了?
我一抬眼,剛才還在遠處的師父突然閃現,來到了我的面前。
冰涼的指尖觸碰我的眉心,微涼的氣息滲入我的身體,使我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師父收回手,給出答案:“沒有。”
我沒想到師父來真的。
“師父也會蠱術?”
風停了,樹影不再搖晃。
師父:“不會,但年輕時中過招。”
我從師父冷冰冰的語氣里聽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意味。
要是平時的師父,三言兩語就打發我了,但今天的他有些不同,或許是因為我的情緒影響了師父,讓他回憶起了什么。
“他不在身邊,會痛苦吧?”師父問。
我點頭。
“看見他和別人在一起,會難過吧?”
我又點了點頭。
師父真的好懂我。
師父眼睛微微瞇起,冷笑道:“所以他是真的該死。”
我坐直了身子,仰頭看著師父,擔心師父日后發現我喜歡的人是誰,會去找尹問崖的麻煩,于是我伸手扯了扯師父的衣袖。
“可是我舍不得他死。就算他不在我身邊,我會痛苦;就算他和別人在一起,我會難過,我也舍不得他死。
“我也不奢求些什么,只要我能看見他,聽見他,感受他就已經很幸福了。”
師父注視著我,那雙藍得發灰的眼眸冰冷又溫暖,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這是我與他多年相伴,他在思考與我相關的事情時,習慣做出的動作。
我不出聲,師父便有些出神。
我發現尹問崖和師父都喜歡摸我的腦袋,但師父摸我腦袋跟拍我腦門似的,尹問崖更喜歡把大掌放在我的后腦勺,然后指尖順著我披下的長發滑落,溫柔又霸道。
“師父?”我以為他要說點什么,上次他出神這么久,還是在考慮要不要讓我離開景山千洞,參與秘境歷練。
師父回過神,幽幽地嘆息一聲。
“雖然很想讓你就這樣在景山千洞陪著我,陪我把壽元耗盡,但又舍不得你就這樣蹉跎一生。
“多少無情道修士就栽在‘情’之一字上,稍有不慎,就入了魔。我不想你變成那樣。”
師父又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了,但他看起來也無所謂我是否能聽懂,就像我也無所謂是否能理解他一樣。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師徒也算契合。
我又趴回窗臺上,懶散地垂著雙手,嘆氣。
“可是,一潭死水的生活好無聊。師父不也是為了找樂子,才收我為徒嗎?”
師父又彈石子敲我腦門,這回我沒截住,被他彈得腦門都紅了。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
“平時不見你這么能言善道,真是學壞了。”師父說。
我摸了摸腦門,學壞了嗎?也許吧,又或者這就是我的本性。
師父用指腹抵著我的眉心,讓我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你若后悔了,就回來景山千洞,為師當時沒用上的法子,用在你身上,說不定還能救你一命。”
聽不懂,但師父總是對的,我先記下。
師父又從他的隨身空間里拿出兩本書,問我:“你喜歡的人是男子還是女子?”
問得這么直白,我怪不好意思的。
師父見我不答,干脆把兩本書都給我留下了。
我正要翻閱,又被師父按住了書封。
他咳嗽一聲,說:“等你一個人的時候再看。”
我奇怪,問:“師父不給我講解嗎?”
師父抬起頭,與我錯開視線,說:“書里的內容非常詳盡,而且生動有趣,你看了就能懂。
“另外,為師今天開始閉關。”
這么突然嗎?雖然平時師父也會閉關,但一般他都會提前通知我。
“師父什么時候出關?”我姑且問一下,以防師父出關的時候,我不在景山千洞,他一個人會寂寞。
師父說:“變天的時候。”
變天?
我起身,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抬頭看向天空。
天氣晴朗,看不出來什么時候會變天。
“師……”一陣風吹過,迷了我的眼睛,等我再睜眼的時候,師父已經離開了。
師父每次閉關都這樣,說是怕我舍不得,會強行留住他。
我小時候確實會這樣,師父一不在身邊就會不安,但長大后就不會了,我也學會獨立生活了,不過這個習慣他還是保留了下來。
師父離開之后,我還沒去翻書,得先把他放在湖邊的釣具什么的收一收,以免真變天了,東西都被風雨打進湖里。
等全部東西都收拾完了,我才安靜地坐下來,研習師父留給我的這兩本書。
……
薄薄兩本書,我愣是從白天讀到黑夜,尚且未能讀完。
讀第一本書的時候還好,寫的是男女之事,就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但讀到第二本書,講的是斷袖,居然還有插畫。
因為想象力過于豐富,書上的文字都具象成畫面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而且無一例外的,書里的人本該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名字,卻都成了我和尹問崖。
好難受……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躁動。
我看著書本里的插畫,學習著書中所寫的內容,進行實踐。
全憑本能,卻始終不得其法。
怎么會這樣……
像是無意間闖進了一座迷宮,卻找不到出路。
誰能來救救我。
這和書上寫的不一樣。
好恐怖。
我仿佛被一頭野獸奪了舍,完全不受控制,僅憑借本能,在迷宮中橫沖直撞,又屢屢碰壁。
找不到出口,便越發恐慌不安。
尹問崖……好想向他求救。
我想起那個躺在他身旁入睡的夜晚,想起他身上好聞的氣味,他清朗動聽的嗓音。
與他相擁時的每一個細節,都在這個時候沖擊著我的腦海,一遍遍回想起有關尹問崖的一切。
從前只覺得他哪哪都好,現在更是如此。
越是想他,越是疼痛。
羞恥與愉悅同步。
迷宮的道路變得筆直,好像馬上就要見到出口了,近在咫尺,卻又無法抵達。
周身發燙,我想驅動水球術給我自己的身體降溫,或許這樣我就能冷靜下來,它也能平靜。
顫抖的指尖凝結出一顆水球,淋在我的身體上,卻如同火上澆油。
冰涼又陌生的水珠順著脊背滑落,就像尹問崖的指尖觸碰我的身體。我無法再站穩,倒向面前的桌子,手臂觸碰到冰冷的桌面,敏感的身體又是一顫,我幾乎要跪坐下來。
“唔……”我竟然發出了那種奇怪的聲音。
一股奇異的羞恥感傳遍全身,卻刺激得我的神經更加興奮。
尹問崖也會經歷這種時刻嗎?
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更加妥善處理吧。
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身體時,會想到我是這樣的人嗎?
我羞恥到腳趾蜷縮,回憶起尹問崖看見我身體時的表情。
那是驚心動魄的。
會是驚艷嗎?
我對他有吸引力嗎?
他會想要觸碰我嗎?
“尹……問崖……”從唇齒間溢出他的名字,聲調不似往常那般平靜,斷斷續續的,支離破碎的,不受控制地想象著是尹問崖在觸碰我,他粗糙的指腹,帶著薄繭的掌心。
空虛的內心急需被他填滿。
額頭,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身體即便是沒有被水淋到的地方,也變得潮濕粘膩,輕薄的布料被迫緊貼在身上。
尹問崖……
你會如何叫我的名字?
我的視線模糊,看見手上戴著的儲物戒,想起尹問崖曾經送過我一個親手做的香囊。
銀白色的香囊,散發著苦艾的氣味。我像是攥住救命稻草一般,攥握住香囊。
失神的瞬間攥緊香囊,里面的藥草擠作一堆,再一松手,便爭先恐后地從出口傾瀉出來。
屋內的氣味亂七八糟。
我回過神來,抬頭看著天花板。
眼淚奪眶而出,嗚咽的哭泣聲比先前更壓抑。
我真的該死。
我不再是尹問崖心目中那個純粹的我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比愛人還要曖昧。
好痛苦。
我從未想過原來愛一個人竟然是這樣痛苦。
思念他好痛苦, 得不到他好痛苦,無法成為他想象中的那個我好痛苦。
明明一開始是很快樂的。
我一個人為他開心,一個人為他難過, 誰也管不著我,但是現在全都變了。
宗內傳信,召集在宗門里的弟子前往玄清宗地界的北邊斬滅妖魔。
我收到傳信的時候, 猶豫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會抱著終于有借口見到尹問崖的念頭, 開開心心地收拾好東西應召了。
可是現在……
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著尹問崖自瀆。
這樣的我,好惡心。
我怎么敢再去見他?怎么敢再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與他對視,與他相擁?
我已經不純粹了。
滿腦子都是和他做那種事情,渴求他觸碰我,給予我震顫。
然而, 我心里這樣想, 身體卻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好想見他。
我站在正殿廣場, 負責此次行動的人是宗主的弟子,眾人都叫他蘇熒師兄。
蘇熒正在給弟子們分組, 一名金丹期弟子帶領四名筑基期弟子。
一般來說, 入宗越早,資歷越高的弟子, 修為也越高, 所以分組的時候就是一名師兄或師姐, 帶領四名師弟師妹。
但也有不一般的。
我的資歷太淺,修為又比一些師兄師姐高,于是我分到哪一組就成了問題。
“啊……那蒼曉師弟你跟我一起吧, 如何?”蘇熒師兄也是好心,或許是怕我資歷淺,鎮不住那些年齡比我大,修為比我低的筑基期弟子。
我還未應答,就聽到身后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蒼曉和我一組吧,正好我們缺一個人。”
尹問崖的聲音,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里。
古怪的羞恥感涌上心頭,酸澀從心臟朝著四肢蔓延,指尖麻木,我已經不像自己了。
我伸手拉住蘇熒師兄的袖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蘇熒師兄,我和你一組。”
身后原先要靠近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我能感覺到尹問崖的視線,下意識攥緊掌心。
不要看我。
這樣惡心的我,根本不配出現在你的眼里。
蘇熒師兄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順勢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往他身邊帶去,與尹問崖面對面。
我不敢抬頭看尹問崖,垂著眼眸,像牽線木偶一樣,任由蘇熒師兄動作。
“問崖應該不缺人和你組隊吧?”蘇熒師兄抬起手,揚聲問那頭還在調整隊伍的弟子們,“有人想和問崖一組嗎?”
立刻就有人響應了。
“我我我!”
“問崖師兄求帶!”
“先到先得,問崖師兄帶我!”
……
尹問崖還是和以前一樣這么受歡迎。
我的指甲掐入掌心,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塊地板,只能看見尹問崖的鞋尖,對著我的方向,沒有移動,不知道他的表情。
或許是在看我。
又或許是在看蘇熒師兄。
“蒼曉,”尹問崖叫了我的名字,“你希望我和別人組隊嗎?”
為什么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搞得好像我有支配你的權力一樣。選擇權不是一直都在你自己的手里嗎?
我沒有說話。
蘇熒師兄:“喂喂喂,怎么還帶搶人的?問崖你也太狡猾了,這么問我們蒼曉師弟還能說什么?說不希望怕不是要給人圍攻。”
“……我沒有那個意思。”第一次見尹問崖被人噎住。
很快,尹問崖就恢復如常,仿佛根本沒有問過我那個問題,他就轉過身,往那群找他組隊的弟子們走去。
“誰要組隊來著?先打一套基礎劍法,誰打得最好讓誰加入。”尹問崖背對著我,也只有這樣,我的目光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追隨著他的背影。
蘇熒師兄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側身湊近詢問我:“蒼曉師弟先前和問崖參加仙門大比,關系不是挺好的嗎?外界都給你們起稱號了,說你們是‘玄清雙絕’,是摯友。怎么?摯友在靈境吵架了?”
他的話有點密了。
我后悔和蘇熒師兄組隊了,就該自己一人一支隊伍的。
“沒。”我敷衍地應付他。
“怎么會?我看剛才問崖的眼神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了,怪嚇人的。”
他居然還說尹問崖壞話!
我抬頭瞪著蘇熒師兄,反駁:“他才不會。”
尹問崖向來是溫柔的。
蘇熒師兄笑了起來,和我道歉:“好好好,是我眼拙了。你倆沒吵架就好,不然……怪可惜的。”
他看向尹問崖的方向,或許是和誰對上視線了,抬手和那人打招呼,還對我說話:“之前我和問崖組隊,他……看著很熱情隨和,好像和誰都玩得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很有距離感,一句真心話要用十句玩笑話來掩飾,很難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過他人也不壞,而且修為高,能力強,也很護短。就算無法和他深交,只做表面朋友也挺好的。”
用得著你說?
我抬眸看向蘇熒師兄打招呼的方向,瞥見尹問崖的衣角飄動,好像剛轉回身。
蘇熒師兄垂下手,搭在我的肩上,沒給我再繼續走神的機會,說:“我們先去準備吧。這次的妖魔可不能小瞧,不僅吃了無數百姓的魂魄,還困住了多名修士,把他們的心魔給勾了出來……”
我原本以為我是要去作戰的,但原來我只是替蘇熒師兄擺陣的跑腿。
在開始作戰前,首先要擺好陣,以免無辜之人誤入,也防止里面的妖魔再跑出去。
一些筑基期的弟子正在有條不紊地驅散陣法周圍的百姓,讓他們等除完妖魔之后再回來。
我抱著蘇熒師兄給我的法器,按照他的吩咐,釘入地面,并且貼上固定法器的符箓。
“您是……蒼曉仙長嗎?”我回過頭,一個梳著兩個發髻的凡人小孩望著我,他身后不遠處還有兩個小孩,推推搡搡地,略帶羞怯地看向這邊。
他們的眼神灼熱又明顯,偷看還不如光明正大地看。
想來他們年紀還小,不懂偷瞄一個人的真諦,就是假裝看別的地方,心卻在那個人的身上。
也好。
他們不懂也好。
“是我。”我說。
“真的是您!我曾在留影石里見過您在仙門大比時的身手,太厲害了!我若能拜入仙門,也能和您一樣厲害嗎?”他這話說得我不知道怎么接,如果尹問崖在就好了。
小孩又說:“問崖仙長不在嗎?我阿爹說你們是玄清雙絕,一個和另外一個打配合,才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我心臟一疼。
扎心了。
“問崖道長一會兒就來了。”蘇熒師兄適時出現,我松了一口氣,感激地望向他。
蘇熒師兄給我遞了一個安撫的眼神,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根冰糖葫蘆,遞給那個小孩,說:“快回去找你爹娘吧。放心,有我們玄清宗在,你們去主城玩幾天就能回家。”
這些百姓都是要送到主城周邊暫時安置的。
只要妖魔清理得快,剩下的功夫就是耗費一些靈力重建房屋建筑而已。
小孩拿著冰糖葫蘆,跟著遠處另外兩個小孩跑走了。
蘇熒師兄直起腰,對我說:“辛苦了。”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替他安置法器,陳述事實:“不辛苦,只是跑腿而已。”
蘇熒師兄眼眸閃爍,搖搖頭,說:“我是說當‘玄清雙絕’辛苦了。百姓們總是要相信一些強大的人,才會覺得有安全感。
“從前問崖拿到仙門大比個人賽的魁首,成了我輩最強,他一個人頂著全部壓力,站在那樣的高峰,稍有不慎就會摔下來。現在好點,有你和他分擔了,對他來說也算好事。”
是嗎?
提起我的時候,也提起他。
將我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比愛人還要曖昧。
我承認我有那么一瞬間痛快。
只要想到尹問崖的人生里有我這個繞不開的名字,也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外人自會將我們綁在一起,真的很痛快。
什么時候開始,我對尹問崖的感情如此扭曲?
我不是愛他嗎?
為什么還會隱約藏著恨呢?
我恨他什么呢?
他什么也沒有做。
“要開始了。”蘇熒師兄帶著我飛到高處,指向從北邊飄過來的黑霧。
作戰的方案是由部分弟子將妖魔引入陣法內,將其定在陣內,再由埋伏在陣內的弟子里應外合,一起殲滅妖魔。
蘇熒師兄在陣外維持陣法,雙手結印,時刻準備著啟動陣法。
我看向那遮天蔽日的黑霧,皺著眉頭,沒來由的不安,但也或許是戰斗前的緊張,是正常的壓力。
黑霧越來越近,我看清了為首的弟子,是尹問崖。
或許是在太虛靈境有了什么新的收獲,尹問崖的劍術更加精進了,揮劍的動作更加輕盈,殺傷力也更強。
黑霧里時不時飛出驚聲尖叫的魂魄,刺耳的聲音劃破我的耳膜,它在說——“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我的心臟往下沉了沉,看著那些使用武器將魂魄打散的弟子們,越是靠近陣法,他們的動作越緩慢,但他們自己好像并沒有發覺。
似乎并不是我們在引誘妖魔入陣,反而是妖魔在主動投身進入陷阱。
不對,這不對。
“等……”我正要叫住結印的蘇熒師兄,他的動作卻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直接開啟了陣法。
這個陣法會困住里面的一切,未除完妖魔之前,只進不出,否則就會反噬擺下陣法的人。
我眼睜睜地看著陣內紅光沖天,黑霧瞬間吞噬了一切,極快地向四周擴散鋪開,完全占據了整個大陣的區域。
好好一座城鎮,完全被黑霧掩埋。
世界安靜了下來。
黑霧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那些被黑霧吞沒的修士也看不清他們身影,不知道他們境況如何。
蘇熒師兄嘔出一口鮮血,盤腿坐下,迅速嗑了幾顆靈藥,又給自己補了個治療術。
我看見被黑霧吞噬的玄清宗弟子,這種奇異的感覺有些許熟悉,就像那次我替尹問崖摘欲果的時候,靈力莫名其妙被抽空一樣。
“師兄,這黑霧在吸收修士輸出的靈力,壯大自身,靈力成了它的養料,快讓大家別用靈力了!”我扶住蘇熒師兄。
蘇熒師兄臉色慘白,說:“……外面的聲音傳不進去,里面的聲音也出不來。”
“那你打開陣法。”我急了。
“……不行,讓它再擴散。周邊的百姓怎么辦?”蘇熒師兄咬住下唇,硬撐。
可是,尹問崖在里面!
“你放心,這妖魔的境界最高只相當于修士的元嬰期。”蘇熒師兄話音剛落,黑霧本來只是灰黑色,如今竟然變成了濃郁的黑紅色。
剛才從黑霧里飛出來的魂魄都變得凝實了許多,如今全都不飛了,而是趴在陣法的空氣墻上,死死地盯著我和蘇熒師兄的方向。
起先只有兩三個這樣的魂魄,緊接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數不清的魂魄表情猙獰,身軀扭曲,全都擠在了我們面前的空氣墻,無數雙沒有光亮的,黑洞洞的眼睛,盯著我們。
密密麻麻的,看著就駭人。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捏住蘇熒師兄的衣袖。
“師、師兄,它現在的境界呢?”
蘇熒師兄身體搖晃了一下,“它竟然……進階了……”
當然會進階了。
起先只是吞了凡人的魂魄,妖魔最愛吃凡人的情感,嫉妒、貪婪、欲望、恐懼……現在又加上了修士,勾出他們的心魔之后,還能再飽餐一頓,若修士無法勘破,便會從此墮入魔道,成為妖魔的附庸。
我低頭避開那些魂魄視線,呼吸急促,垂在身側的指尖竟然在發抖。
不怕。
鬼沒什么好怕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右手按住了止不住顫抖的左手。
“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相信陣內的弟子們可以斬滅妖魔。”蘇熒師兄冷靜下來,反過來安慰我。
我也很想相信……
但我的心由不得我。
“最壞的結果,是我以身殉陣,將妖魔連同陣內的五十名弟子一起封印,過個幾百年,若沒有什么意外,便會自然凈化。”蘇熒師兄又說。
他還是閉嘴吧。我捏緊了拳頭。
時間一點點過去,眼見就要入夜了,空氣墻上的魂魄數量越來越多,眼睛也從黑色變成了紅色。
“給宗主和長老們傳信吧。”我心急如焚。
蘇熒師兄唇色發白,又嗑了兩顆上品丹藥,一個一個數:“師父不在宗內,大長老和三長老在宗內坐鎮,不能隨意下山。二長老去云游了……”
關鍵時刻,竟是沒有一個能來的!
“劍尊呢?”他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尹問崖耗死在里面吧?
蘇熒師兄抬眸看著我,嘴角慘淡一笑,說:“沒有人能叫得動劍尊,即便是尹問崖也不行。
“以前并不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建宗以來,玄清宗弟子為了斬妖除魔而折損的不在少數。死在這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去你的“死得其所”!
誰都可以“死得其所”,尹問崖不行!
就在這時,一道霜寒氣息驟然擴散開來,黑霧由內向外被凍結,蕩開的劍氣同時,使得陣法波動,將陣里的弟子們都彈出了陣外。
大陣重新封閉。
就在陣法波動的這一刻,我聽到了無數痛苦的慘叫聲,就像是把人丟進油鍋里炸開一般,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幾乎要將我的腦子碾碎,如此凄厲,如此慘絕人寰。
無數弟子躺倒在陣法外,有的不慎,飛出去數米。
我連忙接住其中一個,想要問他情況,卻見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我御劍飛到地上,著急地尋找著尹問崖的身影。
可是沒有。
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
尹問崖,你在哪里?!
“唔……”終于有一個弟子是清醒的,他指著陣法內,“問崖師兄,還在里面。”
他體型偏大,幾乎有兩個我這樣壯,還好我力氣夠大,將他扶起,給他喂了丹藥,又用簡單的治療術治愈他周身的傷痕。
這名弟子的衣服都破破爛爛的,外露的皮膚全是指甲抓出來的血痕,以及人類的咬傷。
他顫抖著身體,仿佛剛才經歷過什么可怕的場景,竭力冷靜下來,說明情況:“里面,有成千上萬的魂魄,吃人……會吃人,很恐怖……”
還有一名剛剛蘇醒的弟子,剛醒過來,就跪在地上,仰頭看著天空,神情瘋癲,“天上下靈石雨了,好痛,砸得我好痛,但是想要更多、更多的靈石。”
蘇熒師兄那邊也找到了清醒的弟子,但是那人一起來就拿著法器砸向蘇熒師兄,最后被他被綁成螃蟹。
那名弟子還不死心,在地上扭動,一會兒彈跳起身,一會兒又躺平:“殺!殺掉比我強的,我就是最強的!別、別殺我,我認輸了。殺!殺掉你!”
竟是每個人的經歷都不同。
我看著滿地瘋瘋癲癲的弟子,喉嚨哽咽,不敢想象里面的人正在遭受什么,心如刀割,肝腸寸斷。
袖子被什么東西輕輕地勾了一下。
我垂下眼眸。
寒霜劍的劍鞘,主動塞進了我的掌心,在我握住它的時候,它牽引著我,往前方陣內那座已經被冰雪覆蓋的冰城走去。
它似乎并不著急,還給了我拒絕的機會,只要我松開手,就能脫離它。
“蒼曉師弟……”我聽到蘇熒師兄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
寒霜劍的劍鞘安靜地飄浮在我的面前,等待著我。
“我去把尹問崖帶回來。”我說。
蘇熒師兄眼眶微紅,哽咽道:“保重。”
仿佛我不是去救人,而是去為尹問崖赴死。
第44章 第 44 章 “那你去死吧。”
我走進陣內, 深知越是使用靈力,靈力消散得就越快,所以我干脆解除了靈氣護體, 像凡人一樣,任由寒氣侵襲,冷風吹得我耳朵都要凍掉了。
地面覆蓋著一層薄冰, 我剛踩上去的時候,差點滑倒了, 好在寒霜劍的劍鞘穩穩地懸停在空中,我得以借力站穩。
咳咳。我不尷不尬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原本想看看陣外有沒有人看見我差點摔跤,可是我來時的路也被冰層凍上了。
空氣墻變成了厚厚的冰墻,墻內滿滿都是方才貼在陣法邊緣盯著我的鬼魂,被它們遮擋著,我看不清陣外的景象, 我也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些鬼魂了, 轉過身, 繼續往前走。
周圍都很安靜,我只能聽見我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仿佛剛才陣法波動時聽見的慘叫聲只是我的錯覺。
這里完全就是一座空城, 所有建筑都被封存在冰里,看不見人影, 倒是很多鬼影, 不過都在冰里了, 它們動彈不得,我稍稍有點安心。
“嘻嘻,真有意思。”腦海里突然出現一道尖細的, 稚嫩的聲音。
我被嚇了一跳,在原地站定,左顧右盼,想要找出聲源。
“相愛之人,為何不能相守呢?為何呢?為何呢?”這個聲音像是回音一般,在我的腦海里蕩開。
“給我滾出來!”我知道是妖魔作祟,完全不上當。
腦海里的聲音相當刺耳,它說:“好想和尹問崖相守啊,想和他躲進一個連師父都找不到的地方,和他廝混,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什么無情道不無情道的,去他的!管別人說什么做什么呢?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我咬著舌尖,不受蠱惑。
“尹問崖肯定也喜歡蒼曉啊,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的話,他為什么要對蒼曉這么好呢?”它說。
我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
肯定是妖魔在蠱惑我,不能聽它的。
我說:“因為尹問崖對所有人都這么好,我不是特殊的。”
“你是特殊的,蒼曉。”
該死的,這妖魔居然變成尹問崖的聲音出現在我的耳邊!
他說:“我愛你,蒼曉。如果不愛你的話,要如何解釋我對你事事上心?如果只是朋友,只需淺交即可,又何必為他鋪平后路,處處為他擔憂?”
“花言巧語!”這是妖魔在騙我。我要清醒,我要冷靜。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段幻象,就像是從誰的記憶里摘取出來似的,清晰又完整。
我想要往前走,卻又無法控制地被幻象吸引。
那是我和尹問崖從藥谷回到玄清宗的時候,我坐在仙舟上,背對著尹問崖,當時的我不知道尹問崖在做什么,好像是在看我,所以還特別做作地挺直了腰背。
幻象是尹問崖的視角。
從他的視角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個孤零零的背影,像飄過的云一樣飄渺,抓不住,又或是隨時就要飄散了。
“……蒼曉。”尹問崖喊我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這樣喊我的名字,我記得很清楚,他的語氣很奇怪,現在看著這個背影,他好像是怕我消失不見,怕我掉下仙舟,試圖抓住我。
為什么呢?
是他善心大作嗎?
幻象變換。
是仙門大比組隊時的正殿廣場,尹問崖的視角在高處,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話,但是聽得不清楚,視線偶爾移開,但視野里始終有一個盤腿打坐的小人,頭頂用靈力幻化出幾個字——“組隊,一缺三”。
我閉上眼睛往前走,但幻象直接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好像知道我渴望看見那樣的幻象,于是故意做給我看。
那時我被百里澤氣到,回到景山山頂,對著練劍石發泄怒氣。
“呵……”畫面外傳來一記很輕的笑聲,并不是嘲笑,更像是看見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不住愉悅的笑。
新的幻象浮出。
是尹問崖練劍的片段,在沒有遇見我之前,他無數次對著劍閣那塊練劍石,數著新出現的劍痕,然后暗暗發誓要更加努力,早晚有一日見一見這些劍痕的主人。
畫面一次次變換。
在我沒有發現的地方,尹問崖在注視著我,注視的時間漸漸變得長久,所以我才能在每次看向他的時候,被他的目光接住。
假的。
一定是假的。
是妖魔蠱惑我,所以編造出來的。
我拍了拍臉頰,讓自己變得清醒。
然而,這一次的幻象讓我膽顫心驚。
是姜久思和尹問崖的對話。
姜久思:“師兄,蒼曉是喜歡你嗎?”
“……”尹問崖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因為幻象和聲音過于真實,就像是我在吞咽一樣。
姜久思:“師尊說過的,誰敢打擾無情道修士的修行,就逐出師門。他當年沒有得到的好結局,也不會讓別人得到。”
尹問崖沉默了許久,才說:“我不確定。”
他說的不確定,是不確定我是否喜歡他嗎?原來他察覺到了嗎?
幻象散開又重聚,是那天我穿著紅衣回院子里時,聽到他們師兄妹的對話。
“別問我,我不知道,我現在也很亂。”尹問崖扶著額頭說。
“啊?師兄你……”當時姜久思只說了一半,就被尹問崖立刻打斷了,她的肢體語言很明顯,表情驚詫中帶著擔憂,雙拳緊攥,我不用問也能猜到她后半句是什么。
師兄你莫不是喜歡蒼曉?
然而,這句話被尹問崖打斷了,后續便也無疾而終。
幻象來到摘完欲果后。
姜久思和尹問崖坐在我的屋里說話。
姜久思:“師兄,現在你能確定了嗎?”
尹問崖:“嗯。他很單純,只是把我當作朋友……這樣也好,他天賦高,修煉又快。師尊也說,他能成為此界第一個飛升的無情道修士。”
那不是夢嗎?
我已經分不清這幻象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還有很多幻象,都是與我有關。
毒修事件,我被人冤枉。尹問崖為我打架,討回公道,讓他們給我寫明輝燈道歉,然后補上一句,此事是他自作主張,要怨就怨他多管閑事,與我無關,但是歉還是要道的。
每次仙門大比的比試結束后,尹問崖總會去安慰輸掉的對手,再幫我說好話,三兩句就把我塑造成什么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內心很純善的無情道修士。
我說為什么后來走在路上,總有人和我打招呼,客套著說要約我組隊做懸賞任務,好像我的人緣也變好了。
不知道哪一天,姜久思在外面遇到尹問崖,問他:“師兄,為什么你對蒼曉比對我這個同門師妹還好?我們也好多年感情了吧,不見你為我這樣奔走。”
尹問崖像是玩笑的語氣,說:“你們不一樣,蒼曉……更容易讓人心疼。”
姜久思拔出重劍追殺他,被他輕巧躲過。
我在冰城的街道上,停下了腳步,安靜地看完這些幻象。
“所以呢?那又怎樣?這不過是朋友而已。”我用尹問崖的話回敬“尹問崖”。
那妖魔嘻嘻一笑,又幻化出新的幻象。
太虛靈境。
尹問崖從一開始,便在出口處。
很多人從他的面前離開,四季變化,過了一年又一年,他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修士,直到姜久思出現。
姜久思面門的符箓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卸下來了。
她問:“還在等他?”
尹問崖:“嗯。”
姜久思掐著手指算了算,說:“八年了……師兄,若你到時候和師尊打起來,我倒是能讓你回我族里躲一躲。”
尹問崖笑了起來,什么也沒說。
然后又過去一個八年。
他才終于等到我。
原來并不是一夜之間,就把我們經歷的一切抹去,而是十六年。
他在太虛靈境等了我十六年。
是什么讓他傻傻等我十六年?
在這十六年里,他會不會像我剛回景山千洞那樣覺得無聊?
他會后悔嗎?
這值得嗎?
在這十六年里,他有沒有猶豫,放棄等我,直接離開呢?
我的心已經亂了,腦海里被這些幻象填滿,理智告訴我這是妖魔在蠱惑我,是假的,可是情感又確信,這就是尹問崖的記憶,是真的。
一念之差。
我的靈魂突然戰栗,敏銳的直覺告訴我,邪魔想要占據我的身體!
我用力咬破舌尖,腥甜在嘴里蔓開,鮮血從唇角溢出。
冰城里突然刮起了風,冷風中夾雜著冰霜和雪花,凍得我渾身打顫。
尹問崖,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想問他,我想要他親口告訴我。
終于明白他那天為什么問我,討厭他的玩笑話嗎。
他在害怕是不是?
他也沒有辦法對我說真話。
有些話一旦說穿,我們就回不到過去了。
他就要背負上毀我修行的罪名了。
是要愛情,還是要我從云端走下,為他變成凡人?
若我給他愛情,他敢要嗎?
若他不敢要,又為什么在幻象里,那樣嫉妒地看向我身邊的蘇熒師兄?
我心口如同裂開一樣疼痛,突然噴出一口鮮血。
鮮紅的血花在白雪之中綻開。
我被冷風吹得手腳冰涼,身體僵硬,每抬一步,腿部的彎曲都無比艱難,好像凍成了冰人。
“尹、問崖……你在哪里?”我想要找到他,于是呼喚他的名字,一張口卻吃了一嘴冰碴子。
尹問崖,如果這場暴風雪是你干的,你真的害慘我了。
仿佛是在回應我,眼前的風雪漸漸停歇,我面前出現了一個尹問崖。
我不敢確信這人是真的尹問崖,那些幻象太真實了,這個也說不定是假的。
尹問崖雙眼通紅,眉毛上沾著碎雪,臉上身上都是傷痕,狼狽得好像剛經歷過大戰。
他在雪地里行走,右手無力地垂下,拖拽著他的本命劍——從劍柄到他的右手手臂,竟然凍成了白得發藍的冰。
他似乎看見了我,但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身上停頓了一下,又移開了,像是對我視而不見的樣子。
我走向他:“尹問崖……”
他閉上眼睛,很淺地笑了笑,說:“裝得真像啊。”
什么意思?
尹問崖站在我的面前,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神比這冰城的霜雪還要寒冷,語氣譏諷:“怎么?這次又打算和誰歡好?是那個合歡宗修士?百里?還是蘇熒?!”
我愣住,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這個尹問崖好假,假得我一眼就看穿了。
然而,下一瞬,我就被他用完好的左手,掐住了脖子。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尹問崖?!
你居然傷我?
即便知道他是假的,我也忍不住,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面前的尹問崖有片刻的失神,那雙烏黑的眼眸無法聚焦,好像瞎了眼一般。
“……尹、問崖。”我不知道我的哽咽和無法呼吸,到底是因為面前的人掐我脖子,還是因為我在委屈難過。
他突然松開了手,我整個人跌坐在雪地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落下來。
終于,我忍不住了。
“尹問崖,我恨你!我恨你!”
或許是被妖魔沖昏了頭腦,也或許是那些幻境沖擊到了,我變得不像我了。
那個從小壓抑情緒,那個就算有事也要假裝沒事,那個愛他愛到無條件退讓,不忍他難過傷心的我,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將一切情緒都對著這個假的尹問崖發泄出來。
“我恨你不來找我,我恨你只把我當朋友!我恨你是個君子,是個好人!我恨你的克制,恨你的溫柔!恨你把真心藏在玩笑背后!
“為什么不遷就我?你遷就了我這么多次,再遷就我一次怎么了?在太虛靈境的時候,為什么不約我!我恨你!”
假的尹問崖好像也瘋了,居然和我互相指責起來。
他說:“我也是人!蒼曉,我沒你那么厲害,那么淡定自若,那么若無其事。
“我也會害怕,會猶豫,會恐懼!
“我等了你十六年,每天都在發了瘋的想你。我說只要你向我走一步,一步就好。什么無情道,什么劍道,我全都不管了!
“為什么對我這么苛刻?你難道就不能也向我低一次頭嗎?”
我猛地抬起頭,紅著眼眶,瞪著他。
“好啊,那就在一起啊!抱我,吻我,和我歡好啊!你個膽小鬼,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那雙無神的眼睛滾落著掉下一滴眼淚。
那滴眼淚很燙,幾乎要把我的心底燙穿。
“我怕你后悔。”他顫抖著聲音,呼吸都變得微弱,仿佛早已經在他的腦海里,預演過無數次這個悲慘的結局。
我死死地攥緊拳頭,掌心里的碎雪,像握不住的沙子一樣流走。
我聽到他說:“我不要你走下云端了。蒼曉,你就是屬于天上的星星。我寧愿仰望你一生一世,也不要你為了我,變成平凡的石頭。”
我真的恨他。
我抓起那團碎雪,對著我的愛人說出了那句惡毒無比的詛咒。
“那你去死吧。”
第45章 第 45 章 入魔。
話剛說出口, 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這還是我嗎?這還是那個最愛尹問崖的我嗎?我為什么會恨他恨到這個地步?
是他先傷的我。
我不是故意要說這樣的話。
我只是想要他知道,他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成為他說的那種人, 我只要他的愛。
凡人又如何?成仙又如何?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不可以嗎?
他說的話,不僅是把我推開, 還不允許我再愛他了,不許我為他走下云端, 變成凡人了。
為什么……為什么要逼我成為我不想成為的人?
為什么,要替我做選擇?
他可以為我放棄他的愛,可以決定不要我的愛,他好偉大。
可我做不到。
不能愛尹問崖的人生,毫無意義。
我恨他的偉大。
我也恨我自己。
若尹問崖沒有那么偉大,我便也不會這樣愛他。
真讓人絕望啊。
我愛的居然是我恨的。
太恨了。
于是口不擇言,于是傷人傷己。
明明我詛咒的是他, 痛苦的人卻是我自己。
我哭到聲嘶力竭, 肝腸寸斷, 無法呼吸,整座冰城都回蕩著我痛苦的哭聲, 冰墻內的鬼魂隱隱躁動, 好似要從墻內沖出來,與我的痛苦共鳴。
心口好像撕裂一般疼痛, 又嘔出一口鮮血。
大片大片鮮紅的血滲入雪白的地里, 我竟然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身體里, 有這樣多的血與淚。
我的視線模糊,頭暈目眩,身體也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腦海里有個聲音叫囂著——
毀掉他。
毀掉他愛的這個世界,毀掉一切。
然后……毀掉我自己。
我根本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回過神來的時候,風雪停了下來,視野逐漸清晰。
全身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襲來。
最痛的,不是胸口那個不斷涌出鮮血的洞,而是掌心火辣辣的灼痛。
我低下頭,看見掌心那個印記,是進入太虛靈境之前,姜久思在我掌心畫下的奇異文字,它正在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像是在警示著我什么,讓我恢復了神智。
我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地面全都被鮮血染紅了。
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血,還是別人血,甚至還沒有干,濕漉漉地貼在我的身上,好像淋了一場血雨。
血液的腥臭味讓我想要嘔吐,但我全身都像是散架了一樣,分不清是心理上的疲憊,還是身體上的疲憊,總之,并沒有那樣的氣力去支撐我嘔吐。
我費力地抬起眼皮,看見躺倒在地上的玄清宗弟子,看見不遠處的蘇熒師兄緊閉著雙眼,好像死去一般倒在尹問崖的懷里。
那是尹問崖吧。
是真實的他嗎?
我分不清了。
遠處,傳來陌生的聲音,有人說:“問崖師兄,蒼曉已經入魔了,快、快殺了他!”
啊……我入魔了嗎?
我還是會害怕的,緊張得吞咽,腥甜的液體滑入喉嚨,好像有刀片在割我的喉嚨,疼痛到讓人麻木。
“他傷了我們這么多同門,若不將其就地正法,便是助紂為虐!問崖師兄!”弟子說。
我看向這一地生死不知的修士,腦海里閃現過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是我傷的他們,很真實,但又好像隔著一層膜,像是在看別人的記憶。
可是雙手沾染的鮮血,那樣溫熱,那樣黏膩,又確實是我的身體,我的感知。
我能說是被另外一個生物侵占了我的身體,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好像也不能夠。
我也并不無辜。
隨著殺戮,放肆地任由自己沉淪于毀滅,我的身體不僅沒有靈力耗空后的疲憊,反而好像還被鼓勵般,獎賞了許多原本不屬于我的力量。
就像當年從筑基期突破到金丹期那樣,我也隱約感覺到了某個頂點,只需要再殺一個人,我就能進階了。
腦海里,那個邪魔的聲音在蠱惑著我:“再殺一個。蒼曉,墮入魔道吧,很自由的。不用再修什么無情道了。你也能長生,也能變強。
“這樣,你無需變成凡人,尹問崖也無需做什么艱難的抉擇,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聽起來真不錯啊。
我變強的代價是他人的性命,他人辛苦修煉得來的修為,他人本來過得好好的一生。
“這個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不是嗎?蒼曉,你很早之前就體會過了。不都是強者欺壓弱者嗎?現在你變強了,你取了他們的性命,他們又能怎樣呢?”那個聲音說。
掌心的金色文字更燙了,燙得好像要將我燒死。
“你若是覺得于心不忍,那就殺掉那些犯了錯的人好了。世界上,沒有人是不會犯錯的,犯錯就是該殺的。就像那邊那個修士,他一直慫恿尹問崖來殺你,自己卻不動手,分明就是在挑撥離間,犯了口舌罪過。殺他,殺了他!”
那個聲音循循善誘,我卻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望著尹問崖,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回到了最初我愛上他的時候,我喜歡對他的每個反應進行分析,反復證明他與我理想中的愛人一樣。
尹問崖在哭。
是那種……悲傷到失去聲音的哭泣。
他也很痛吧。
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入魔了,傷了很多人嗎?還是因為他懷里的蘇熒師兄快死了?又或是因為周圍的這些弟子在逼他殺了我?
他總是這樣讓人難懂。
我看著他難過的樣子,胸口的洞呼嘯著吹過一陣風。
很想哄哄尹問崖,替他擦掉眼淚,讓他別哭了。
可是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太臟了。
我抬起頭,天空好黑,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刻,沒有星星,也沒有光亮。
甚至也不能再最后和他看一次星星。
恍惚間,我終于醒悟,這種感情從何而來。
并不是我先有一個“理想中的愛人”,然后用現實中的尹問崖去代入,而是先有了尹問崖,我“理想中的愛人”才逐漸有了血肉,才終于成形。
因為他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情感才會驅動著我,做了很多違背“無情道”的行為。
原來,這就是愛。
我愛他。
不管他是開朗溫暖的,勇敢無畏的,體貼善良的,還是撕碎這些美好之后,暴露給我的,他的陰暗冷酷,膽小懦弱,殘忍冷漠。
我愛他。
不管他愛不愛我,恨不恨我,也不管他是否允許,我的道是否允許。
我已經無所謂了。
愛也好。
恨也好。
都無所謂了。
只要他不再流淚,不再痛苦。
尹問崖將懷中的蘇熒師兄小心地輕放在地上。
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許會嫉妒蘇熒師兄,恨不得那個躺在他懷里的人是我,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嫉妒了。
我只是注視著尹問崖。
我看著他站起身,掌心朝下,地上的寒霜劍就回到了他的手里。
尹問崖朝我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
時間仿佛被拖得極其漫長,但其實又只是過去了一會兒。
我也不知道了。
尹問崖終于走到了我的面前,他雙手下垂,劍尖指著地面,似乎比起我這個引頸受戮的邪魔,他才像是那個束手就擒的人。
我以為脆弱如我,在這種時候,我會流淚,但是我沒有。
明明要殺我的人是尹問崖,但哭的人卻是他。
我不會哭,也不會說任何一句話。
因為我不想讓他動搖。
我已經看過了尹問崖的真心,了解過他的愛意。
在這種時候,即便我只是發出一個嗚咽的音節,都能讓尹問崖丟掉劍,背離他的正道。
我太清楚了。
這是他欠我的。
想要我高高地懸掛在天上,做那顆耀眼的星嗎?
現在我做不成了。
但你可以。
殺了我,像世人期待的那樣,殺掉我這個邪魔,成為世人眼里那個大公無私的英雄。
尹問崖凝望著我,雙眼通紅,目光哀切,仿佛寧愿那個入魔的人是他,被全世界唾棄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用最冷漠的眼神看他,不敢泄露對他的任何一絲愛意。
沒想到我第一次貢獻如此精湛的演技,竟是在和愛人反目的時候。
我要送他走上神壇。
看著他如此掙扎的神情,我都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祝福,還是詛咒了。
尹問崖握著寒霜劍,緩慢抬起劍尖,懸停在我的喉嚨前。
被譽為這一代最強的劍修,拿劍的手居然會這樣抖。
在動搖嗎?
不必動搖。
請你堅定地殺了我。
尹問崖哽咽著,聲音艱澀,問我:“……要怎么救你?”
哪有什么救不救的。
你是正道,我是邪道。用我的頭顱和血肉成就你,我死而無憾。
我握住了他的劍尖,他似乎想要收劍,可是我的力氣很大,鎮住了劍。
劍尖不再顫抖,抵在我的喉嚨處,刺出鮮血。
他的眼眸落下一滴眼淚。
像流星隕落。
他想要棄劍,可是我不允許。
我用力攥緊劍刃,掌心被鋒利的劍刃劃破,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掌心那個奇異的文字不再灼痛。
尹問崖緊攥著劍柄,想要從我的掌心抽出,可是他太憐惜我了,太害怕傷害我了,太優柔寡斷了,所以他什么也不敢做。
我是吃定了他不敢。
繼續握著劍身移動,劍尖從喉嚨向下劃,我的皮膚出現一道血線,最終停在了我的心口。
尹問崖瞳孔震縮,似乎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他想要收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我握著劍刃,將冰冷的劍刺進我的心口。
從未經歷過的疼痛幾乎要將我撕碎,比碾碎我的骨頭還要痛,比被數千人啃食還要痛,比被丟進油鍋里煎炸還要痛。
藏在我身體里的邪魔被寒霜劍所傷,在我腦海里痛苦地慘叫著。
“啊啊啊——”
我緊咬著下唇,像啞巴一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寂靜無聲的世界,天地變色,極黑的夜晚破開了一線光亮,從我的身后照向尹問崖,他的周身被鍍上了一層金光。
破曉,金身。
第46章 第 46 章 廝混
我以為我死了, 但是沒有。
我還有感覺,身體又冷又熱,很痛, 好像散架了又被人拼在了一起。
難道我其實是傀儡,只是無意間有了靈魂,所以才能驅動這具身體嗎?
“蒼曉……蒼曉。”我聽到尹問崖在叫我的名字, 和我腦海里那個邪魔的聲音很像,又或者根本就是那個邪魔。
迷迷糊糊間, 我總能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在向我懺悔。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他的語氣中帶著無盡的悔意和絕望,那種痛意拉扯著我,我本來都要躺平任由邪魔侵占我的身體,抱著它一起死去, 但我感受到了他的煎熬, 他的痛苦。
因為心疼他的痛, 反倒把我從那樣的混沌中拯救了出來。
我終于有力氣睜眼,身體也沒有那么疼了。
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瞎了嗎?
“……蒼曉, 對不起。”滾燙的淚滴落在我的脖頸處, 順著皮膚滑落。
已經數不清這是他說的第幾句對不起了。
沒有一萬遍,也有幾千遍了。
好真實啊。
這個抱著我哭的人, 到底是真的尹問崖, 還是假的尹問崖?
“好……咳咳……好黑。”我的聲音沙啞, 完全是破鑼嗓子,好難聽。
我希望這個是假的尹問崖,別讓他聽到我這副嗓子, 再讓他可憐我這個邪魔。
眼前稍微有了些許光亮,空中飄浮著一個光球。
我得以看清我現在所處的地方。
這是一個洞穴,暗無天日的洞穴。
它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既沒有大到那樣空曠,讓我心慌,忍不住懷疑馬上就要有數百人沖進來捉拿我,因為根本站不下;也沒有小到覺得逼仄,透不過氣來,它甚至讓我覺得有點溫馨,因為它剛好容得下我和尹問崖。
我躺在尹問崖的懷里,與他對視。
尹問崖看見我醒來,眼眸閃過驚喜,牽著我的手,用我的手背緊貼著他的臉頰,仿佛害怕我會再次離他而去。
我任由他動作,只是安靜地注視著他,瞧見他和平日里完全不同,一臉憔悴的樣子。
他雙眼微紅,眉宇間縈繞著郁色,額前還垂下幾絲長發,似乎無心打理自己的外貌。即便是最熟悉的人在他的面前,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他來。
這樣的他,沒有平時穩重成熟的正派師兄模樣,倒像是放蕩不羈,快意恩仇的俠客。
我突然想笑。
若是以前,我就是想笑也會憋著,畢竟“無情道修士”都是冷冰冰的,我要是表現得過于開朗活潑,哪里能“無情”呢?
但是現在,我笑出聲了。
尹問崖愕然地看著我,眼神里閃過一瞬間的恐慌。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怕我是魔。
但是不用怕,我是人是魔都無所謂了。
“尹問崖……你不好看了。”我笑得特別開心,好像終于也抓到了一次他的小辮子,發現了他的不完美。
哎喲,笑得我胸口好痛,怎么那個大洞還沒有補上嗎?
尹問崖愣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眷戀,然后將我抱緊。
他的胸膛貼著我的身體,兩顆心跳動著,像是在追逐著對方,然后逐漸頻率同步。
他將腦袋埋進我的頸窩里,呼吸時,溫熱濕潤的氣息噴薄在我的皮膚上,有點癢。他的大掌按著我的后腦勺,一下一下地摸我的腦袋,順著我的長發滑落。動作是在安撫我,卻又像是在安撫他自己。
他用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嬌一樣的語氣,說:“我不好看,都是你害的。”
尹問崖對我完全沒有防備,他這個動作,無論是我出手掏他的心臟,還是我側過頭,一口咬斷他的脖子,對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我沒有。
就像在斷片的記憶里,我入魔之后,傷了其他人,卻唯獨沒有傷尹問崖一樣。
他是我的偏愛。
就算是入了魔,就算是沒有記憶的傀儡,我也不會傷害他。
恐怕邪魔也是知道的,只要我傷了尹問崖,我就會立刻清醒過來,然后殺了我自己。
尹問崖,比我自己還重要。
“怎么回事啊,尹問崖?”我學著他的語氣,小聲地問他。
當然我也沒辦法大聲問他,嗓子受不了。
尹問崖搖了搖頭,說:“……都過去了,只要現在好就好。”
是嗎?
即便他不說,我也能猜到。
我是聰明又敏銳的無情道修士,入了魔也一樣。
那天,我入了魔,傷了無數玄清宗弟子,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現在,他和我這個邪魔在一起,怕不是被人誤會他已和我同流合污。
那個被世人提起,總是正面評價的尹問崖,因為我,有了污點。
包庇邪魔,他膽子大得很。
以前怎么不見他這么勇敢?要是他能勇敢一點點,我倆早就成了,哪里還有什么邪魔的事情?
所以說,都怪以前的尹問崖太膽小。
“尹問崖,你還好嗎?”我問他。
他始終沒有抬起頭,好像害怕看見我的眼睛,連呼吸都在顫抖,幾次想要發聲,都沒能連成一個音節。
沒法違心地說“好”吧。
“讓我看看你的劍。”
看看你的本命劍,看看你有沒有背棄你的道。
尹問崖把我抱得更緊了,我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他突然又松開我,小心翼翼地將我平躺,放在身下柔軟的墊子上。
雖然尹問崖憔悴了許多,但他還是他,那雙烏黑的眼眸永遠明亮澄澈,倒映著我的身影。
我望著他的眼睛,像照鏡子一樣,找尋那個最初最原始的我。
尹問崖眸光瀲滟,俯身靠近我,在我耳邊低聲詢問:“蒼曉,我可以吻你嗎?”
他很狡猾。
連美人計都用上了。
若是以前,我真的能忍住的。
但是現在,都入魔了,為何不能放縱自己?
于是我點了點頭。
屬于他的熾熱氣息掠過我的耳廓,我渾身顫抖,好像死去的心突然復活了,劇烈震動了一下,然后開始緊張地跳動,這種鮮活,證明我還是我,我還活著。
我手指蜷縮,攥緊了掌心。
明明已經幻想過無數次他觸碰我,親吻我的畫面,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當真實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會有這樣那樣的情緒,被他牽動,只待時機一到,就全都宣泄出來。
他粗糙的指腹劃過我的手背,順勢牽起我的手,將我攥緊的拳頭掰開,捧著我的指尖,用他柔軟的唇觸碰我的手背。
尹問崖垂著眼睛,卷翹的睫毛輕顫了一下,無比虔誠,像是成為了供奉邪魔的信徒。
真的糟糕了。
我感覺尹問崖才像是那個魔。
他只是吻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就天旋地轉,腦子暈暈沉沉。
他的身體遮擋住了我眼前的光,陰影覆蓋在我的身上,對我低低地笑了笑。
低沉好聽的聲音燙得我耳熱,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有了反應。
“……尹問崖,你是真的嗎?”我有點不敢相信,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尹問崖俯身靠近我的脖子,一邊吻我,一邊低聲說話,聲音黏黏膩膩的,含糊不清。
他問:“你希望我是真的嗎?”
我被他弄得有點癢,凌亂的吻細細密密地落在脖頸處,尤其是他還特別愛玩我的喉結。
粗糙的指腹劃過我凸起的喉結,逐漸向下,如曾經的我握著劍,帶著他的劍來到我的心口一樣,他挑開我的衣領,一路毫無阻礙地經過鎖骨,抵達我的心口,跟著我的胸膛同步起伏。
我的呼吸節奏被他打亂,他的指腹所過之處,像是渾身有火在燒。
越是得不到,越是在躁動。
我握住他逐漸往下的手腕。
尹問崖抬眸與我對視,烏黑的眼眸無比清明,不知什么時候起,平靜的海面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甚至可以說,他是故意的。
為了不讓我看他的本命劍,他要這么拼嗎?
“……我說不希望,你會繼續嗎?”我的聲音好像也染上了暖色,說一句,喘兩句。
尹問崖的喉結上下滾動,他攥著掌心,將手撐在我的腦袋旁邊,低頭做了個深呼吸。
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他終于把以往的君子面具摘下,笑得比邪魔還要蠱惑人心。
尹問崖說:“那你把我當成假的吧,假的尹問崖也想要你。行不行?”
他的那句“行不行”,也根本沒有給我說“不行”的機會。
尹問崖掙開我的手,捏住了我的臉頰,像每一次他與我對視時,被我打亂他心緒的時候一樣。
但這一次,他沒有捉弄我,沒有躲開我,而是俯身靠近我,貼上了我的唇。
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不熟練,第一次的親吻只是單純的唇貼著唇。
我睜著眼睛,不敢呼吸,于是整張臉都漲得通紅。
心臟怦怦直跳,想知道這樣的瘋狂什么時候會結束。
身體有些難受,我稍微動了一下,不小心踢到了尹問崖。
“嘶……”尹問崖撐著身體起來,表情痛苦。
“怎么……唔……”我以為他哪里受傷了,我踢到了他的傷處,按著他的胸膛,想要關心他,一張嘴,又被他吻住了。
尹問崖握住我的手,與我十指交纏,吻住我的那一刻,洶涌的愛意朝我涌來,他咬著我的唇,把我所有的言語都吞了進去。
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讓他松開我,可是他卻沒有理解我的意圖,又或者他故意不作理解。
“尹……”我張開唇,他的舌尖便探了進來,我的唇齒間都是他的氣息,這樣霸道,好像要把我的一切全部占據。
空氣逐漸升溫,耳邊都是羞人的水澤聲。
唯一的光源也忽明忽暗的,像是告示著它的主人此時情緒混亂到無法維系它的明亮。
滾燙的體溫,微潮的皮膚。
誰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先開始變熱的,又或者是這空間過于狹小,空氣不夠流通,便熱得人渾身是汗。
我的手臂環抱著他的脖子,想要向他索取更多。
尹問崖盡可能地滿足我,與我一同探索新的歡愉。
……
等他探索夠了,終于舍得松開我了,又低下頭,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把腦袋埋在我的脖頸處喘息。
“尹問崖,你好重。”我推了一下他。
尹問崖抱著我的腰,在墊子上翻滾了半圈,換成我整個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我本來想坐起來,但我的后腰一陣酸疼,又被尹問崖按著后腦勺,完全地抱進了他的懷里。
“蒼曉,別離開我,再讓我抱會兒……”尹問崖的嗓音極具魅惑性,我也是一點也不想從他的身上離開了。
如果可以,就這樣廝混下去吧。
我想。
第47章 第 47 章 放手。
我分不清洞穴內外的時間。
尹問崖食髓知味后, 比我還要沉迷這項事宜,但因為我身上還有傷,而且無法調動靈力恢復身體, 他倒也能為了我再克制一些。
只是有時候和他說話,說著說著他就吻了上來,吻得我迷迷糊糊, 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又接上剛才那個話題。
然后還好意思說我吻技不行。
“咳咳……”
這次確實是激烈了一點, 我本來想忍住咳嗽,但是不行,身體撐不住。
不知道為什么,我變弱了很多,如一個普通的凡人,總是時不時覺得疲憊,身體也極其沉重, 傷也總是好不了。
我一咳嗽, 尹問崖也跟著喘, 他從身后抱著我,但到底是沒繼續下去。
他很喜歡抱我, 尤其是與我緊緊相擁的姿勢, 每次睡醒,我都在他的懷里, 而且永遠能第一時間對上他溫柔的眼神。
我懷疑他其實沒有睡著過。
溫存的時候, 尹問崖很喜歡握著我的手, 指腹不輕不重地按壓著我的掌心,似乎想要將我掌心中那個奇異的文字抹去,他的眼神很復雜, 好像在想很多東西。
在這種時候,我總覺得我離他好遠。
我問他,我掌心的文字是什么。
尹問崖說:“是姜氏一族的秘術。心魔未除,它就會一直在。”
我每次試圖調動靈力,它就會一陣灼痛,像是把我的心魔連同靈力也一起封印了。
一旦無法調動靈力,我便與凡人無異,身上的傷總是反反復復,好像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和我自己作對,這傷是永遠也好不了。
我第一次拒絕尹問崖的吻,因做到一半,突然五臟六腑都在痛,一口腥甜頂了上來。我知道那是血,但不想被他知道,于是我又咽了下去。
有時候,痛苦和歡愉的表情很像,別說尹問崖,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痛苦,還是歡愉。
但次數久了,我還是沒那么能忍,終于被尹問崖發現了這個秘密。
當我吐出血的時候,尹問崖和我都愣住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尹問崖的語氣焦急,眼神擔憂中帶著憤怒,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資格沖著我發火的,我都忍了這么久。
就為了維系這幸福的假象,與他如履薄冰地共度春宵。
于是我也問他:“為什么不讓我看你的劍?”
空氣安靜了下來。
看吧,說了你又不高興。
尹問崖將腦袋靠向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沒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哽咽地問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不快樂嗎?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問在了點子上。
現在這樣不是不好,是有太多太多的后顧之憂尚未解決。
每一次交歡,我都很害怕會突然有人沖進來,對著衣不蔽體的我們一頓亂砍,美名其曰替天行道。
我也不是不快樂,和心上人做這些我曾經日思夜想的事情,再快樂不過了。
這也的確是我想要的,但……那是曾經的我想要的,現在終究是晚了一步。
如果這樣的日子是在我未在眾目睽睽之下入魔之前,這些亂七八糟的憂慮或許就沒有了。
可是……
可是。
尹問崖偶爾會有離開的時候,說是去給我找藥。
但離開前,他會從儲物袋里拿出干凈的衣服,用水球術給我清理身體,又仔仔細細地幫我穿上衣服,系好每一根衣帶,才站起身,摸摸我的腦袋,說:“等我回來。”
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在他即將踏出光球術的光照范圍時,周身的景物有一瞬間的波動變化。
是結界。
結界隔絕外界探知,除了主人能自由出入之外,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來。
其實他不用這樣,我根本不會走。
我覺得比起我,尹問崖才是有心魔的那個。
我和他,都很清楚現在的情況。
再這樣下去,好不了。
除了身體上的歡愉,我們根本沒有辦法交心。
和他聊天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
我和他都盡量避免聊到外界的話題,不能聊師父,不能聊景山千洞的日子,不能提到玄清宗,也不能提及任何一切可能會讓他覺得我想要離開他的話題。
很脆弱。
很辛苦。
我不說話,或是不回應的時候,他很害怕我是死掉了,或者是不想理他了,這兩者于他而言其實沒有本質區別。
但有時候我只是太累了。
我也不敢明說我太累了,我怕他會覺得我對這段關系厭倦了。
尹問崖并不知道我有多愛他。
盡管我反復強調,多次說明。
我說:“尹問崖,我好喜歡你,喜歡你的聲音,你的味道,你的笑容,你的身體。”
其實并不只這些,了解他之后,我還喜歡他的端莊,他的溫柔,他的熱情開朗,偶爾對我撒嬌扮委屈也很可愛。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露出像以前那樣燦爛的笑容。
但他笑完之后,眼眸就像煙火燃盡后的天空,只剩冷卻之后的寂靜。
我問他在想什么。
他說:“是我引誘了你。”
我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正要細想,他又翻身壓上來,纏著我,一遍又一遍,好像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有時候,我能察覺到他也很疲憊。
他的夢魘好像很可怕。
他總是沒睡多久,就會立刻清醒過來,然后把滾到墻邊的我撈入懷里,吻我,抱我,牽著我的手,趴在我的胸膛聽我的心跳,反復確認我還活著,我還是我。
他太害怕失去我了。
或許是他失去過一次,便不想重蹈覆轍。
這樣的平衡,始終還是被打破了。
我掌心的印記黑得發紅。
如果這是代表心魔的強弱,我想我知道為什么。
因為太辛苦了,無論是我還是他,都好辛苦。
愛竟然成了折磨。
心魔越是強盛,我的身體就越是虛弱,甚至已經孱弱到連起身都很困難了。
尹問崖喂我的藥,我喝不下去,全吐了出來,無法吞咽,藥水便順著唇邊淌下。
他比我還要無助,眼淚都要流盡了,問我怎么辦。
我只回答了四個字:“景山千洞。”
尹問崖猶豫了,他不懂我和師父的感情,不懂我有多信任我的師父。
我深信,即便我入了魔,師父也會待我如初。
他雖然修無情道,但他其實是最多情的那個人。
我昏睡了過去,浮沉之間,一股帶著寒意的暖流從我的頭頂落下。
似乎有誰坐在我的床邊,一下一下地輕撫我的額頭,替我梳理頭發。
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我感染了風寒,害怕自己要死掉了,硬是纏著師父陪我說話,最后師父坐在我床邊,陪了我一整夜,第二天我就活蹦亂跳的,還被師父拿這件事情來揶揄我。
我想要睜開眼睛,可是被人施了定身術,這熟悉的靈力又讓人無比安心。
是師父。
“我能讓他的心魔消失,但是有代價。”師父在和誰說話?
“不管是什么代價,我都愿意付出。”是尹問崖的聲音。
“代價是讓他忘記你,忘記這一切,忘記你們之間的愛恨。”
尹問崖沒再說話。
師父又很輕地笑了起來,“這說不定是好事,給彼此一次重來的機會。有的人求都求不來。”
我沒有聽到尹問崖的聲音,但我已經可以想象到他的痛苦。
師父幽幽地說:“是要放手,讓他自由;還是抓著他,讓他抱著對你的愛死去。你選吧。”
我知道師父是故意的。
故意讓尹問崖痛苦,讓他做這樣艱難的選擇,以此來報復懲罰他。
可是尹問崖沒有錯。
錯的是我。
是我總是口不對心,言不由衷,太過驕傲,不肯低頭,以至于我們一直錯過,造成現在的結果。
過了許久,有人在我的額頭落下一個憐惜的吻。
我聽見尹問崖的聲音說:“……我放手。”
轟隆的雷鳴聲傳來,我以為是我具象化的幻覺,但師父輕嗤了一聲,把我拉回現實。
師父最討厭下雨了。
但這次不是普通的雷雨。
師父語氣煩躁:“要突破,滾回你師尊那里。”
話音落下,我的定身術被解開了。
我睜開眼睛,想尋找尹問崖的身影,但只有一個站在窗邊的師父。
他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等雷劫的劫云離開。
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頭來,看向床上的我。
“徒兒,到底是你歷情劫還是他歷情劫?怎的不見你進階,他倒是先突破了?”
我笑出聲。
或許這才是我心中所愿。
掌心的文字顏色竟然變淡了,我也恢復了些許力氣。
師父拿出一個匣子,放在我的枕邊。
他說:“千年一結果的浮生若夢,吃下去,就當作大夢一場。”
我說:“我以為,師父吃了。”
師父沉默了片刻,唇角微微勾起,說:“不想便宜了那個人。”
曾經總是聽不懂師父在說什么的我,現在終于完全理解了師父。
不想忘記這一切。
太愛了,不想忘。
太恨了,不能忘。
我并沒有立刻吃下這顆果實,而是坐起身,坐在桌前,提筆蘸墨。
師父看著我的樣子,說:“平時讓你做手記都東躲西藏,借口多多,現在倒好,不嫌枯燥無聊了?”
我咳嗽了一聲,師父又心疼起我,沒再多說我,而是出門給我煮藥了。
我不知道我最后會不會吃下這顆果實,如果我快要死去了,那么我會吃下。
但是我也真的不想忘記尹問崖,所以我決定寫下關于我和他的一切。
若我吃下了這顆果實,希望到時候看見手記的我,能夠去找尹問崖。
也不用什么解藥來恢復記憶,我只需要見他一眼,就能立刻墜入愛河。
以往每次寫手記都不知道從哪里開頭的我,這回沒有絲毫頓澀,提筆就寫下了第一句:
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尹問崖。
第48章 第 48 章 學壞了。
最近, 修真界修無情道的修士越發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我除完心魔后,一夜之間從金丹初期直達金丹巔峰的影響。
總而言之,我一下子就變得忙碌了起來。
我進階之后, 最先收到的不是賀信,而是藥谷發來的賬單。
那頭的說法是,這些玄清宗弟子都是我入魔之后所傷, 故而醫藥費也該由我一人承擔。
這很合情合理,我應下了。
但是為什么他們返宗時, 在藥谷分谷做的推拿按摩也要記在我的賬上?
我不服氣,于是去找為首的蘇熒師兄說理。
我盤腿坐在劍上,御劍飛行,路過劍閣,停了下來。
這是我除完心魔之后第一次離開景山千洞,竟不知道玄清宗的變化這樣大。
劍閣的中心是一座九層塔,聽說塔的頂端有一塊和景山山頂一樣的練劍石, 但我沒有爬過劍閣的塔, 所以也沒見過頂層的風景。
此時, 除了這座九層塔之外,其他地方都在重新修建, 沒有被白玉磚石覆蓋的地方還有一層焦黑, 看著應該是被天雷擊中,變得破破爛爛的了。
這里并不是天雷主要襲擊的中心, 頂多是被波及到了, 真正大變模樣的地方, 是劍閣后面的那座山。
我記得那座山和景山差不多高,四季變化也很分明,但如今……
山體被一分為二, 切面相當平整,左邊是積雪常年不化,被冰雪覆蓋的雪山,右邊卻是蒼翠一片,綠意盎然的春山。
我稍一靠近,都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劍意。
溫柔又霸道的劍意。
我笑了起來,為劍意的主人開心。
大概這就是師父所說的,待石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劍意,便能得道了。
底下有劍閣弟子注意到我,他們抬頭朝我看過來,似乎在分辨我是誰,對著我指指點點的。
我抬起手,笑著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劍閣弟子們都愣住了,耳朵微紅,動作小幅度地朝我招手。
師父,我長大了,都會主動跟人打招呼了。要知道,我以前別說打招呼了,連微笑都很困難。
哎,不過現在嘛,無所謂了。我只管友善待人,至于他人如何看待我,那是他們的事情。
為了不打擾他們的重建工作,我又離開了劍閣。
我來到正殿門口的時候,蘇熒師兄還在和宗主說話,大概是在聊這一屆玄清宗招生的事情。
“……一劍霜寒的傳說啊。劍尊已經不收弟子了,他要是能回來,劍閣的招生就不愁了。”
“可是傳信紙鶴飛到鬼界的界門就進不去了。”
“鬼界之主大婚,連擺一個月的宴席,他估計是去蹭酒喝了。”
我這才剛出現,里面的人就察覺到了,抬頭朝我看過來。
宗主對我招了招手,從一眾給他發來的帖子里找到一封紅色的喜帖。
“蒼曉,最近若沒有什么急事的話,可否替我走一趟鬼界?”他問。
全宗上下都在忙活著招生的事情,算來算去,恐怕最閑的就是我了,畢竟我師父說過的,他只收我一個徒弟。
我深知,如果想要給對方提一個要求,最好就先答應對方的請求。
我并沒有拒絕宗主的請求,然后向宗主告了狀。
宗主十分爽快,讓蘇熒師兄把醫藥費的事情記在他的賬上。
趁著蘇熒師兄還沒有把那個天文數字報出來,我拿著喜帖就先告辭了。
鬼界啊……
其實我以前很怕鬼的。
現在不怕了。
大概是曾經見過很多鬼,但都熬了過來,便也發現原來鬼也沒有很可怕。
修士進入鬼界,需得戴上鬼的面具。
鬼王大婚期間,有很多修士前來賀禮。鬼王十分體貼地下令,不許鬼民歧視人修,讓所有鬼也戴上鬼面具,這樣一來就人鬼不分了。
我在午夜開市的鬼市買了一個鬼面具,順著鬼市這條街一路往下走,便能走到鬼界的界門了。
畢竟是鬼王大婚,我又是代表玄清宗宗主前去賀禮,也不能穿得太失禮,所以我有好好收拾過一番,才走進界門。
鬼界內也是黑夜,但燈火通明。道路兩旁掛著喜慶的紅燈籠,頭頂也有一串接著一串的燈飾,街上行動的分不清是人是鬼,他們都戴著鬼面具,也不會有誰這么手欠,故意去揭開別人的面具。
鬼面具的左耳掛著流蘇耳飾,我走路的時候,它就跟著在我的肩頭輕晃。
越是接近主城,就越是熱鬧,除了漫天燈火,還有喜慶的樂曲,街上不論是人是鬼,都在歡呼雀躍著跳舞。
一個彈奏琵琶的樂師靠近我,在我身邊彈了一曲不知名的小調,旁人便開始吹起口哨,琵琶樂師奏完這一曲后,便單膝下跪,給我獻上一朵紅色的花。
我不解其意,但看他也是好意,正要伸手接過花,卻從旁邊伸過來一只手,截住了我的動作。
他的大掌溫熱,我的指尖恰好搭在了他的手上,他順勢拉過我的手,牽著我轉了一圈。
周圍的觀眾開始起哄。那位彈琵琶的樂師更是起勁了,圍著我和這個中途把我截住的男人彈奏一曲節奏更快,也更歡樂的曲子。
面前的男人比我高一點,他戴著金色面具,束起高馬尾,腰間懸掛著酒壺,拉著我的手,跟著旁邊那些有舞伴的人一起,帶我跟上樂曲的節奏,在街上歡快地跳舞。
舞劍我可能還會一點,但跳舞我是真不會,于是我屢屢踩到那人的腳。
“抱歉。”我連聲道歉,他卻在我對面搖了搖頭。
他并沒有討厭我這樣的笨拙,還一直在笑,用那雙亮如星夜的烏黑眼眸注視著我。
又是一個不小心,我把他的鞋面從黑色踩成了灰色。
我低頭看著他的鞋子,在想要不一會兒給他賠一雙算了。
下一個節奏變換,他突然向前一步,朝我貼了上來。
我與他的距離瞬間拉近,嗅到他身上那股帶著果味的酒香,忍不住笑意。
大概是我笑得太開心,對面的人又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所以他停下了動作,怔怔地看著我。
在這些跳舞的人群里突然停下,很容易被沉浸在舞曲里的人撞到,所以我拉起他的手,帶著他鉆過那些正在跳舞的人群,想要尋一個稍微安靜一點的地方。
我以為他會拉住我,或者讓我停下來,可是沒有,他甚至也沒有出聲問我要帶他去哪里,只是傻乎乎地跟著我走。
“去給你買一雙新的鞋子。”我回頭給他交代了一聲。
他好像才回過神來,愣愣地點頭。
我回頭時,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動靜,耳邊聽到有馬車車轍滾動的聲音,正要停下的時候,面前的男人稍一用力,將我拉進了他的懷里,那輛馬車擦著我的后背經過。
這個擁抱很熟悉。
曾有人這樣擁抱過我無數次。
我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早已經亂了節奏的心跳聲,又忍不住笑。
今天真的太開心了。
我一遇見他我就嘴角上揚,比吃了蜜糖還要甜,整個人暈暈沉沉的,難不成這鬼界其實是極.樂之地?
他松開我,低頭對上我的目光,眸光閃爍,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又移開視線。
“別隨便對人笑。”他的聲音低沉,極力克制的嚴肅,好像在告誡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像是恍然大悟一樣,按著他的肩膀,湊近他的耳畔,對著他說:“我沒有隨便啊。”
我的氣息掠過他的耳廓。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粉紅色。
他捂著耳朵瞪向我,試圖與我拉開距離,可另外一只手還緊緊牽著我,眼神好像在控訴我“怎么能隨便對一個男人這樣那樣”,好像那個……黃花大閨男?
我被自己腦海里跳出的這個不恰當的比喻逗笑了,這是今晚的第幾次笑了?我也記不清了。
他看著我,眼神又變得柔和起來。
“你怎么會來這里?”他問我。
我說:“宗主讓來的,得去給鬼王送賀禮。”
他點了點頭,說:“我們順路。我同你一起。”
說罷,他就要往主城中心走,但是又被我拉住。
我指了指他的鞋子,說:“賠你一雙新的。”
話雖然這樣說,但鬼界我也是第一次來,來之前聽說鬼界除了沒有白天之外,和人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牽著他兜了一圈這條街,連賣畫皮的店鋪都找到了,卻沒有找到賣鞋子的鋪面。
最后,我松開了他的手,帶著他在街邊一間茶鋪坐了下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似乎有些失神。
“先坐下休息會兒,喝杯茶。對了,你有急事嗎?”我問。
他搖頭,在我的對面坐下。
街上好熱鬧啊,進了茶鋪里才稍微安靜一些,但因為位置靠窗,偶爾還是會有喧鬧的聲音傳進來。
等上了茶和糕點之后,我給他翻杯倒茶。
他盯著我的掌心看了一會兒,在我抬眸看向他的時候,他又移開目光,用側臉對著我。
我揭開一半的面具,喝茶,吃糕點,但對面的人卻沒有動,不僅是茶沒有動,糕點也沒有動。
我單手撐著腦袋,看著對面的人。
外面懸掛的花燈燈光明亮,將燭光照進店內,他的身上泛著一點暖金色的光,風一吹,花燈搖晃起來,他身上的光就忽明忽暗的。
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輕咳一聲,轉過頭,對著我,卻是垂著眼睛,握著早已經涼了的茶杯。
他問:“你……過得好嗎?”
杯中的茶水泛起漣漪。
唔……這話讓我怎么回答呢?
若說過得好,那就太違心了。
除心魔的日子,并不好受。
但只要有愛,我就能熬過來。
我想我是真的變壞了,我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把問題拋回給他。
“你呢?當寒霜劍仙,瀟灑嗎?”
尹問崖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第49章 第 49 章 摯友的話……
尹問崖去賠茶鋪的茶杯, 背對著我給店主付錢的時候,總回頭看我。
看我做什么?
我也不會跑。
而且也不是我弄壞的茶杯。
我唇角微揚,坐在原位等他回來。
尹問崖賠完錢回來了, 卻沒有坐回他對面的位置,而是站在我的身旁,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我知道他想問什么。
他喉結哽咽了一下, 緩緩開口:“你……”
“沒吃。”不等他問完,我就直接說。
尹問崖眼眸閃爍, 眼眶微紅,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卻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口。
我側過頭,看見茶鋪內坐得滿滿當當的,外面的奏樂聲和里面大聲聊天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都有點聽不清尹問崖的心跳和呼吸了。
于是我問他:“有安靜點的地方嗎?”
尹問崖朝我伸出手。
我將手放進他的掌心。
一個讓人安心的力道將我拉進他的懷里,尹問崖摟住我的腰, 單手將我抱起。
帶著霜雪的寒風吹來。
我眼睛一閉一睜, 再落地的時候, 已經到了主城最高的城墻上。
從城墻眺望,幾乎能將整片主城盡收眼底。
到處都是張燈結彩的, 街道上戴著面具的人影搖晃, 歡聲雀躍著,跳著不知名的舞蹈。
宮殿前面的廣場也都是人影。以高高燃起的篝火為中心, 辟出一塊圓形的空地, 穿著同樣制式的羽衣舞者繞著篝火跳舞, 四周擺放著席地而坐的桌子和坐墊,腳不沾地的鬼奴捧著酒壺,給來賓倒酒。
我看著遠處篝火那一圈舞者, 被他們整齊的舞蹈和羽衣吸引。
尹問崖站在我的身旁,與我看著同樣一片風景。
他說:“鬼后是凡人之子。鬼王為了延續他的壽命,與他相守,請來了羽族為他祝福。傳說,每跳一圈,就會給他增加十年的壽命。”
舞者跳完了一圈,篝火由紅色轉成了金色,從火中飛出一只拖著長長尾羽的紅色飛鳥,朝天空翱翔飛去。
“傳說是真的嗎?”我轉頭看向尹問崖。
“有心就好,何必追究真假。”尹問崖牽起我的手,帶我往更高處走。
這城墻居然也沒有人守嗎?就這樣讓我們暢通無阻地通過,真的好嗎?
我左顧右盼的,被尹問崖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
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過身。
像是故意的,在我即將撞到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后退,反而張開手臂,將我摟入他的懷里。
我的面具磕到了他的面具,發出一聲脆響。
尹問崖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怕被別人看見,想從他的懷里退出來,腰間卻被他牢牢鎖住。
“守、守衛呢?”
“沒有守衛。也不會有人來這里。”尹問崖好像對這里很熟悉,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注視著我,眸光在夜色中越發溫柔,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夠。
我攥著他的衣服領子,覺得尹問崖有點可惡,總喜歡捉弄我。
我對于親密一事總是有種說不出的羞恥感,私下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倒還好,但是要在很多人面前表現親密,就會忍不住緊張。
但好在尹問崖除了抱了一下我之外,有面具相隔,他倒也不能再進一步。
我以為我已經長大了,成熟了,再面對尹問崖的時候,應該能夠游刃有余了,畢竟我都可以主動和別人微笑打招呼了,可是現在再面對他的時候,我還是會緊張得心跳不已,呼吸急促。
“我……我想看會兒風景。”我別過臉,沒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被他再次蠱惑。
尹問崖托著我的腰,把我放在墻頭上,與我并肩坐在一起,雙腳懸空在外,與我一同“看風景”。
只不過是我在看風景,而他在看我。
我垂著眼睛,瞧見他腰間懸掛的酒壺,問他:“里面裝的是酒嗎?”
尹問崖取下酒壺,“要喝嗎?”
我剛才嗅到他身上有股果香味,猜測里面大概是甜甜的果茶,于是點了點頭。
他將酒壺遞給我。
我打開酒壺,低頭聞了聞,甜的,但是又混了一點酒的辛辣氣味,難道是先前裝過酒殘存的味道?
串味了還好喝嗎?我在猶豫。
“蒼曉。”尹問崖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半睜著眼睛,從壺口看向酒壺里面,抽空應了他一聲:“嗯。”
“蒼曉……”他又叫我的名字。
“嗯?”我抬頭看向身旁的人。
不知什么時候,尹問崖取下了面具。
盡管我在寫手記的時候,總是一遍遍地回憶我們的曾經,回憶起尹問崖的臉,但是總不及他真實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還是如記憶里的那樣,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依舊鮮活明亮,英俊明朗。
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
這一刻,我竟然微微鼻酸。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樣不爭氣的樣子,所以我低下頭,喝了一口酒壺里的“果茶”。
最先感受到并不是記憶里水果的清甜,而是一股辛辣的味道,沒過我的舌尖,發苦發澀,喉嚨都被這種苦味填滿了,刺激得我渾身打了個激靈。
啊……不是果茶。
好苦!好辣!我的舌尖,好像都不屬于我了。
我被苦得五官扭曲。
一點也不好喝,被尹問崖騙了!
我將酒壺塞回給他,轉頭揭開面具,抹眼淚。
“蒼曉?”尹問崖拍了拍我的肩膀,摟著我的腰,像以前一樣纏上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想看我的表情。
我故意別過臉,不去看他。
他又騙我,太可惡了。
“是果酒,我親手釀的。不喜歡嗎?”他問。
我吸了吸鼻子。
嗚……是他親手釀的,但是也太難喝了。
尹問崖說話的時候,雙唇張張合合,有意無意地蹭過我的耳垂,好像在吻我,又好像想要咬我的耳朵。
我被他磨得有點癢,縮了一下脖子,轉了個身,敏捷地脫離了他的掌控范圍。
我輕盈地躍上墻頭,雙手環胸,低頭俯視他。
面具的流蘇被冷風吹起,在我眼前掠過。
尹問崖仰頭望著我,劍眉微蹙,薄唇輕抿,一臉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歡……”
我的心臟沉重地墜了一下,有點不忍心了。
他低下頭,攥著手里的酒壺,輕聲說:“你喜歡喝果茶,但是果茶越喝越清醒。我試著釀了果酒,醉了之后,夢里就都是你的味道。”
我攥了攥掌心,心臟變得柔軟,好像被泡進了蜜糖里,很甜,甜得齁人。
“尹問崖,我要去給鬼王送賀禮。”我從墻頭跳了下來,也不用回頭,就能聽到身后的腳步聲。
尹問崖跟了上來,但他也沒有像剛才那樣離我這么近了,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與我相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走在尹問崖的前面,這種感覺很奇妙。
以往總是我走在他的身后,注視著他,如今我們位置調換,我才發覺,原來背后那人的視線這樣灼熱。
我忍不住想,以前的我演技真的有好到,尹問崖看不出來嗎?
走在前面的人,其實也很想回頭,但是又害怕驚動了他,于是表現得若無其事,表現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玄清宗宗主的賀禮一份。請在這里簽字。”負責收賀禮的禮官給我遞上毛筆,讓我在冊子上簽字。
我簽了字之后,禮官抬起頭,看向跟在我身旁的尹問崖,眼神疑惑,問:“寒霜劍仙,您先前不是來過……”
他的話還沒說完,尹問崖便從儲物袋里掏出一個匣子,“替我師妹送的。”
我揚了揚眉,一眼看破了尹問崖的謊言。
先前還說順路,順的哪門子的路?他都來過了。
尹問崖又獻了一次賀禮,簽在冊子上的名字卻是明晃晃的三個字——姜久思。
“姜師姐怎么樣了?”我也好久不見姜師姐了。
尹問崖說:“在太虛靈境突破金丹之后,就去秘境歷練了。你想見她嗎?”
我伸出掌心,上面干干凈凈,不見有什么奇異的文字。
“得當面謝謝姜師姐。”
尹問崖抬起手,似乎想要牽我的手,又在即將觸碰到我的時候,收了回來,學著我剛才雙手環胸的樣子。
“有機會的。”他說。
我假裝漫不經心,根本不在乎答案的樣子,問:“要是舉行道侶大典的話,能見到她嗎?”
“誰的?”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眸燦若繁星,語氣帶著淺淺的笑意,像是在明知故問。
那幾個字在我的唇邊打轉,但還是被我咽了下去。
話還沒出口,我的心跳就已經快到好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你的嗎?”尹問崖朝我走近一步。
我退了半步,說:“你的。”
尹問崖笑了起來,神色自然地說:“那得看你要不要給她發請帖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足無措的樣子,把毛筆放回原位的時候,差點打翻了旁邊的硯臺。
對面的禮官和他身后那兩位姑娘笑作一團。明明戴著面具,應該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是他們還用袖子捂嘴,笑得雙肩顫抖,很難讓人看不出來他們在偷笑。
并非我不夠坦率,是想要我當著很多人的面和尹問崖調情,實在還是……有點羞恥。
我出了門之后,惱羞成怒,越想越氣,于是回頭捶了尹問崖一拳,正好砸在他的胸口。
尹問崖好像早有所料,在我捶過來的時候,用掌心包住了我的拳頭,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沒說要和你舉辦道侶大典。”我說。
尹問崖點頭,“好。”
我垂下手,回過身繼續往前走。
但是沒有聽到尹問崖的腳步聲,于是我回頭問他:“不和我一起回景山千洞嗎?”
尹問崖愣了一下。
很快他又笑了起來,跟上我,走在我的身旁。
“蒼曉,我見到師父要怎么自我介紹?”他問。
我說:“不用自我介紹,我師父認識你。”
尹問崖默了默,把腳下的石子踢得老遠。
我抿著唇輕笑,壞心眼道:“或者你可以介紹,你是我的摯友。”
說罷,我跳出鬼界的界門。
尹問崖很快跟了出來。
他取下面具,跟上我。
我回頭看他,原以為會在他臉上看見懊惱的表情,但是沒有,他反而興致勃勃的樣子。
尹問崖湊過來,問我:“摯友的話,可以一起睡覺嗎?”
我瞪大了眼睛,腦海里飄過我們在洞穴里相擁而眠的畫面。
這人怪不要臉的。
我還沒有說不行,尹問崖就已經猜到我的下一句了,他說:“只是一起睡覺而已,那天晚上你在雪地里玩雪,你說你冷……”
我捂住他的唇,瞪著他。
“閉嘴。”
尹問崖舉起雙手,像是認輸了。
我松開他,正要御劍飛回玄清宗。
尹問崖勾住我的衣服帶子,眼眸清亮,像一只乖巧無比的大狗狗,眼巴巴地問我:“摯友的話,可以一起御劍嗎?”
他似乎找到了什么新樂趣。
我咬牙。
早該知道的,這家伙就喜歡得寸進尺。
但是……為什么我會笑得這樣開心,心臟還會跳得這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