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路上已過?了春節, 檀華一行回到洛京的時候還有一個半月就是春分?。
離京差不多半年,不知現在家里是什么情?況,蕭翀乾是想念她多一點, 還是生氣多一點,檀華隱藏身份便衣入城。
她要給蕭翀乾蕭恒兩個人一個驚喜。
才入洛京, 就見街上氣氛噤若寒蟬, 一隊隊披甲士卒從街上跑過?, 路人縮頭退避, 有個負枷的中年男子被差役督促前行,一個年輕女眷帶著孩子跟著他送行, 檀華卻認識這個人姓蔡,是個御史。
此人在朝堂上,清正廉潔、直言敢諫, 去年夏天蕭恒說過?蔡御史對庶務很有些見地, 想讓他去地方歷練一番, 回來轉到戶部任職。
只看附近百姓對他并無惡感,兩個差役亦是恭敬,檀華覺得事情?不太一般。
檀華先帶人回到自己?的一座別院,讓人安排了兩個客人起居,煮一些熱水給三人洗漱, 上一些好菜好飯讓兩人好好用?一頓飯,她去書房找來管家詢問最近洛京的情?形。
“太子殿下?冬日?出京巡行路上遭逢不測, 三日?前二皇子蕭瀾宮變,如今皇上處境不明,二皇子監國理政, 不日?將登大寶。有些對此質疑的官員因此獲罪,蔡御史因說二皇子名為代理國政實則謀反, 被判流放兩千里,宮變當夜朝野內外亂成一團,有多起小?人作惡,是以近日?兵馬早晚巡邏,捕捉盜匪。”
沒想到一朝回國竟是如此,檀華凝眉思索,她只記得蕭瀾一向?風輕云淡,分?給他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雖然做得好,卻不肯多做一分?,有時候也為人情?糊弄,因這一點,皇上和太子都斥責過?他,蕭翀乾批評他最嚴重的話是“囿于?小?節,難成大事”。
但現在看來她這位二哥其實心?里是有成算的,否則怎么就做成了這樣?一件大事?
若說蕭恒死了,檀華是絕對不相信的,如今說他生死未定,便可放下?一半心?。更擔心?的卻是父親蕭翀乾,蕭翀乾年輕的時候沒有什么事情?難得住他,朝政上的事情?他是最拿手的,沙場殺人不在話下?,但如今,他已經不理朝政多年,多年茹素,且有年輕時在沙場留下?的暗傷折磨,身體早已不如當初,也不知道父親如今還能殺敵嗎?而且蕭翀乾能對兒子忍下?心?嗎?
太子那邊不管怎么樣?,二哥那邊也不管怎么樣?,她得回宮看看父皇怎么樣?,最好是先偷偷到宮里去探探底,親眼看看情?況,再?做打算。
招來靜候在一旁的侍女,檀華吩咐一個侍女:“你去看看兩位客人在做什么,若是見他們都收拾好了吃過?了茶飯就請來一見。”吩咐另一個侍女,說道:“臥室床下?有個柳木箱子,里面?有個姜黃色包袱,你去拿來。”
包袱里面?有一套她從前放的宮女衣裳,是她放在這里留作假扮宮女隱藏身份進?出宮廷的備用?衣裳,還沒用?過?幾次。
叮叮當,方才離開的管家去而復返,手里捧著一張名帖來到檀華面?前,躬身說道:“主人,一位客人求見,他自言姓王。”
姓王的客人……檀華想到一個人,卻不確定,她接過?名帖翻開,果?然看見一個人名,是王韶音,還記得他那日?行船送自己?離開洛京,再?聯想到此時京中大事,猜他來此也許與二皇子謀逆事有關,便道:“請他進?來。”
侍女低頭引著王韶音來見,拉開門讓他進?門,檀華只見一個年輕文士走進?來,他穿一身月白色衣衫,修眉入鬢,俊目冷然,左眼眼尾有一顆小?小?的多情?淚痣,讓他看起來總有一種化不開的秀致,凡是見這個人,注意力總是不由得在那顆淚痣上停留片刻。
他行了一禮,當先說道:“請公主屏退左右。”
檀華端正坐在榻上,擺擺手。
侍女與管家一起退下?,此時文英和青梅也來了,因為檀華在待客,便上了茶水點心?,請他們在一旁靜室等候。
未及問此人如何知曉自己?歸京,檀華疑惑道:“郎君可是有什么密事對我講?”
王韶音道:“臣有一物奉給公主,此時不可被旁人輕見。”說話同時,他摸入袖子,從里面?取出一個四方木盒,托在手中打開,入目即是藍田玉色,五龍扭結,檀華目露驚愕之色,她身形微微前傾,王韶音已經捧著盒子來到檀華面?前,將里面?的玉璽取出,底部微微上翹傾斜,給檀華看其下?的紅色印章,說道:“公主請看。”
只見印璽底部積年沾了一層紅膩印泥,可見幾個紅色的倒體字跡: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這是傳國玉璽?
檀華從王韶音手中接過玉璽,從懷里摸出一張白帕子,往上面?蓋了一下?,她捧著帕子細看印上的圖章,這玉璽她自小?看過?千百遍,也見過?不知多少扣過玉璽的奏折,它經歷過?千百歲春秋,有許多皇位更替,國朝演變留下?的印痕,只看五條蟠龍絞結其中一條龍的須子少了一截,不經常把玩的人是注意不到的,方才她確定玉璽上有這條紋路,而印璽的圖章也有些深淺不同的細小?紋路,檀華細細分?辨字形和紋路。
王韶音侍立在一旁,這是他第一次距離檀華這么近,能聞到她身上幽淡的香氣,從遠方歸來,她瘦了一些,也似高了一點,仍是烏發如檀,云髻松散,也許是剛剛沐浴過?,細膩潔白的肌膚上有淡淡的水汽,她身上的香氣越發的清淡,也越發悠長?,他垂下?渴望的目光,只將視線搭在她的衣角。
看了一會兒,確認是傳國玉璽無誤,檀華放下?帕子,看向?王九郎,說道:“的確是傳國玉璽,聽百姓說三日之前皇宮燈火一夜未熄,而今是我父皇養病,太子下?落不明,二哥蕭瀾臨朝,我久不在京,心?中多有困惑,不知宮里出了什么事?王舍人又是如何得到此物?還請王舍人釋疑。”
王韶音低眉答道:“今年冬天大雪,太子殿下?心?系百姓,半月以前出京巡視地方,在此期間政事由丞相齊璟與二殿下?共同主持,只是幾日?之前,二殿下說太子殿下下落不明,陸續抽調了幾批兵馬出京搜尋,三日?之前,二皇子與齊璟聯合五城兵馬司共同逼宮。當夜臣宿在宮中,聽見亂子便私藏玉璽出宮,如今京城中兵士明里搜尋盜賊,實為尋找玉璽。”
早知道王家九郎是神童,不知他還有這樣的急智和膽量,玉璽被藏起來,蕭瀾一定很著急,沒有玉璽就不可能有禪位詔書,而他只能算是篡位,所以蕭瀾身為皇子控制了整座皇城,也只敢當個挾天子的監國大臣,而不是直接登基。
“王舍人為什么不把玉璽交給我二皇兄?”
其實假如王韶音把玉璽交給蕭瀾也是大功一件,而且他是太原王家子弟,出身世家、學識不凡,蕭瀾必定會重用?他。
王韶音微微抬起頭,看著檀華說道:“公主,在下?如今官任禮部侍郎。”
大昭中書舍人是四品官,主要負責編纂和起草官方文件、書籍、詔令,這個官職本?身對國家政務和教育很重要,檀華曾經寫過?的學生課本?在定稿之后決定往下?發放,就需要中書舍人寫一封官方說明發放給各級學校,這個官職本?身具有很高的榮譽和地位,很多讀書人都向?往這個官職,而這是王韶音的起點。
他做官還不到兩年就升任了禮部侍郎,檀華念頭一轉,忽然想到,王韶音當初幫自己?逃婚的事情?一定沒有被人知道。
王韶音見她瞪大一雙杏眼,雙眸中浮現訝色,他微微一笑,說道:“公主還記得燕歸嗎?”
檀華點點頭,疑惑王韶音為何這會兒提起燕歸,但想到他們都在御前供職,也許是相識的,但是王九郎覺得燕歸和她會有什么關系?還是他知道什么,不管他知道什么檀華都不怕,她只是有一點疑惑。
王韶音想做什么?
“公主知道,臣在陛下?身邊掌管文書和制誥,”檀華點頭,王韶音繼續說:“有一事公主有所?不知,三年前燕歸卸職驍龍衛將軍之后陛下?對其另有任命,這件事的文書由下?官經手,如今燕歸正在北方邊關鄂托城任大將軍,他手下?統領二十萬人兵馬,公主可以寫一封親筆書信,說明情?況,蓋上您的鳳印和這枚大印,召燕將軍帶兵入京平亂,燕歸深受王恩,有此兩枚印鑒他必然領命。臣在朝野內外也認識一些大小?人物,可以打開城門,為燕將軍行方便,到那時公主必定能擒獲逆賊,終此暴亂。”
王韶音說話的時候一直注視著檀華的眼睛,檀華并沒有發現這一點,她認真聽王韶音的話,注視著他的目光分?析他的意思,明明每個字都能聽懂,但總覺得他的話有什么深意。
確實如他所?說,燕歸深受王恩,燕歸也一定會聽她的話,更何況還有兩枚印鑒,足夠他取信于?人,號令兵卒。
“事不宜遲,請公主動筆,在下?即刻令人快馬加鞭將信送去。”
檀華沒有立刻行動,今日?所?聽的話一者來自管家,二是來自王韶音,都是別人的話,但她若是寫了這封信,燕歸一動便是幾萬兵馬,如此便是動用?了邊疆守備。
她想了想,指了指玉璽,說道:“王郎冒險帶此物出宮,奉到我處,又?告訴我這些消息,永壽十分?感激。但此事涉皇位與數萬兵馬調動,非同小?可,永壽離京半載,才踏足洛京,只聽言語實在不敢寫信,王郎且在此等候,容我去宮里探看一番,再?來寫這封信,非是不信,實是大事在前,不敢不慎,待驅亂平逆,永壽定然為王郎請功。”
“公主所?言在理,只是如今宮里守衛皆有二皇子的人把持,舉凡皇子公主,妃嬪女官一概許入不許出,公主入宮,如若被人發現,難免制于?人,屆時諸事難成。”
檀華下?榻,王韶音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腿有些麻了,正好借力,踩上鞋子。
她笑了笑,說道:“無礙,我找個可靠的人陪我去。”
第172章
檀華帶著青梅一起換上宮女衣裳離開, 兩人?乘著暮色偷偷入宮。
王韶音留在檀華的別院里等待,他借口看風景站在廊下,仆人?覺得奇怪, 但他是貴客,只好順他的心意?。
司羽落地無?聲, 輕飄飄走過來, 他穿一身黑, 像是雪夜里的一抹幽靈。
王韶音卻在他靠近的時候轉過頭, 世家?子弟當中,司羽從沒見過哪個人?像王韶音這樣靈敏, 王韶音臉上掛著點清淡的微笑,禮貌客氣的樣子,說道:“郎君是陪公主一起回來的, 在路上對公主多?有照顧, 舟車勞頓, 一路上很?辛苦吧。”
永壽公主才回來,王韶音就?過來了,司羽覺得王韶音一定是讓人?時刻留意?著城門和公主的幾座別院。他不知道王韶音為什么問自?己是否辛苦,按理來說也不必他問,應該只是聊天敘舊的交際閑話。
“區區小事, 何?足掛齒。”
王韶音笑了笑,問道:“剛才那個女子是誰?公主很?信任她。”
司羽立在那, 說道:“我無?可奉告,王大人?想知道應該去問公主。”
去問公主啊,什么都問, 豈不招人?討厭?他笑著搖搖頭,也是無?關緊要。
青梅有一身好輕功, 攬著檀華的腰,輕輕一躍兩個人?就?入了宮墻。入宮才知道,這宮里夜晚極其森嚴,幾步一班侍衛,確實都是眼生?的人?,皇上的親衛都被換掉了。
“先去問仙殿。”
檀華熟悉宮里的一草一木,她指點方向,青梅負責警戒帶路,兩個人?順利來到了問仙殿,卻被卡在了問仙殿的外面。
問仙殿守衛森嚴,殿外五步一人?,不停巡守。
兩人?隱藏在墻壁陰影下,青梅遙遙看了一眼問仙殿,和檀華停住腳步,說道:“除這些明?面上的守衛,還有很?多?看不見的眼睛,再?往前就?要被發現?了。”
看樣子這些守衛是全天看守,檀華低頭想道:如此嚴密,就?不能擅闖了,萬一她和青梅被捉住了就?不好了。而今這些圍在問仙殿周圍的守衛如此森嚴,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里面的人?應該還安全著,至少性命無?憂。
“去找蕭瀾。”檀華想了想,指路道:“往勤政殿附近去,看哪里有燈火蕭瀾就?在那兒。”
這會兒才是辰時,蕭瀾若真的篡位必定有得忙,名?分未定他不會去定坤宮,但也不會離開皇宮,這會兒應該在勤政殿附近,兩個人?果然?在勤政殿找到了蕭瀾。
勤政殿的守衛倒是一般,兩個人?扮成宮女隨著幾個端水端物的宮女一起進去,檀華一眼看見了穿四爪蟠龍皇子服色的蕭瀾,還有一身紫色朝服的齊璟,兩個人?立在桌案旁交談,看起來關系不錯,檀華和青梅借著帳幔擋住了大半身形,聽那兩個人?說話。
齊璟說道:“總管太監梁聞喜、當天夜里值班的柳舍人?,均說不知玉璽下落,這些天宮外也沒查到什么蛛絲馬跡。宮里宮外,玉璽總不能不翼而飛,此事固然?是當務之急,還有另一件事也極為要緊。”
蕭瀾一笑,說:“太子那邊大約已經發現?了追殺,再?多?加派人?手,另外也請霧隱閣動手,務必要讓太子死在洛京以?外。”
齊璟問:“凡事有備無?患,若是實在找不到玉璽呢?二殿下打算怎么辦?”
蕭瀾一笑,背著手說道:“若是如此,我只好效仿父皇,到時讓三弟四弟受些委屈了。”
先殺死太子,再?殺三哥四哥也不過是一抬手的事兒,的確不差什么了,聽他說到此處,檀華已經確定她這位好二哥的確是謀反了,而看起來齊璟竟然?從來都是和他一道的。
從前齊璟說二皇子有不臣之心,檀華曾以?為這兩個人?是有什么過節,所以?他才會拿這些話說給她聽。
燈燭噼里啪啦,時間差不多?了,檀華給一旁的青梅飛個眼色,已經準備離開了。
卻聽見齊璟問:“敢問殿下,近日問仙殿情況如何??”
蕭瀾微微皺眉,說道:“日前我讓人?毀了殿中綺云香,帶走了國師的藥,清出許多?宮人?,對父皇說太子已經死了,但父皇并不肯立禪位詔書……”
蕭瀾怎么敢呢?
細微刺啦聲響起,檀華憤怒之下不小心將?擋身的帳幔扯壞了一點,青梅立刻攬住檀華退開,檀華回神意?識到不妙,蕭瀾說到一半,被這點細微動靜擾到,說:“什么聲音?”
看向聲音處,就?見兩個宮女正在低頭退出,他皺眉:“誰讓你們進來的。”未等他細想,兩個人?微微一跳出了門,外頭的守衛忽然?亂了起來,喊道:“刺客,抓刺客!”
不管宮里情形,兩個人?趁亂離開,檀華回到別院,見王韶音一個人?站在廊下,她說:“王郎在做什么?”
王韶音說:“看看今夜會不會下雪,公主可要寫信?”
檀華說:“這就寫。”
兩個人一起來到書房,檀華鋪開一張白麻紙,她久不在這里,硯臺早被洗得干干凈凈,王韶音拿起銀質葫蘆水勺舀了一勺清水,放入硯臺,拿起墨條一圈圈研墨。
檀華握著筆抵著下巴想了想,組織好語言,蘸墨寫文:
大將?軍燕歸惠鑒
今二皇子瀾謀逆,皇帝身處禁錮,玉璽寄托我身,孤為帝女,系為皇裔,故而敢下此詔。君主遭困,百官被挾,江山倒懸,社稷將?傾。孤深恨其忤逆之行,特此詔于爾,誓必清除逆賊,扶持社稷歸于正道。望大將?軍即刻領十萬兵馬入京,護佑國朝安寧。此詔之重任,關乎君民天下、社稷存亡,爾等務必忠誠英勇……情勢危急,萬請速來。
——帝女永壽代君詔
下叩皇帝璽印、公主御印。
檀華捧起寫好的詔書吹了吹,端詳片刻,將?之遞給王韶音,說道:“如此,詔書即托付給王郎了。”
王韶音自?檀華手中接過信紙,看永壽公主,只覺她目光柔和,融融如日光,透出溫暖與信任,他躬身道:“臣即刻便讓家?人?將?此書八百里加急送出,必定盡快安全將?此書送至燕將?軍手中,請將?軍入京平逆,請公主放心。”
“我在這里等好消息傳來。”
王韶音自?公主別院告辭,連夜回家?,立即安排親信將?詔書送出。而檀華心憂蕭翀乾,她不能隨便入宮,便拜托青梅入宮探看,一則是關注蕭翀乾的安危,二則是監視蕭瀾行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還記得文英是霧隱閣的第一殺手,但從景國離開他一直陪在檀華身邊,第二天,檀華親眼看到一只鴿子落在文英手臂上,文英解下信鴿腿上的密信,看了一眼拋入火盆,轉頭問檀華:“晚上要不要喝鴿子湯?”
白色鴿子在人?手上直著脖子咕咕叫,兩只圓眼睛很?單純,她對文英說:“鴿子這么可愛怎么能吃鴿子?”
于是文英說:“要留下來養嗎?”
檀華放下鴿子,問文英:“有人?找你,你不回去嗎?”
她知道,那些信很?有可能是找文英刺殺太子,因為蕭瀾請霧隱閣做這件事,文英說過他是霧隱閣最好的殺手,這件事拜托他是不會有錯的。
文英立在檀華面前,說道:“我就?在公主身邊,哪里也不去。”
檀華說,“那他們有沒有用什么東西控制你,像話本里說的那種一個月解一次的毒藥或是符咒。”
文英說:“沒有那種東西。”
“那真是太好了。”檀華說道,如果文英一定要離開,去做一些她不希望他做的事情,那么她就?一定會用一些手段留住他,他不走,真是太好了。
近日洛京街上的巡視人?馬扔不停歇,檀華不張揚面目,她重新戴上人?皮面具,請文英做護衛陪她街頭巷尾走動。
大昭國中不禁百姓議論國政,如今走在街頭卻少聽國事,檀華經過飯館,店里兩個說嘴的客人?被人?提去監獄。她心里想道,蕭瀾讓百姓說兩句又怎么樣?大家?說得也不錯,他做的事情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做過,他既然?敢做又要怕什么?豈不知他越是不讓說大家?就?越在意?。
從前不知蕭瀾有這樣的一面,可見是她一直不了解這位二哥。
馮老丞相已經故去了,檀華自?馮家?經過,馮老丞相為官清廉,不好奢靡,也只是小門小戶,馮家?居喪,門前甚是清冷。
蕭翀乾給馮老丞相賜下的謚號是“文正”。
記得小時候馮老丞相為她講解過詩經,那是個很?和氣的人?,看事情通透,待人?寬容,學問很?好,只是馮老丞相太忙了,檀華不好意?思常去打擾。
此時不方便上門,等這陣子謀逆事解決,一定去馮家?上一炷香。
王韶音每天下值都來給檀華講朝堂上的變動。
洛京文武百官風聲鶴唳,許多?人?不想站隊,又不得不站隊,曾經的“太子黨”,都變成了邊緣人?物,一些中立的人?要好過一些,而有一些人?,現?在才看出來是二皇子黨派的人?。
“比如說齊璟,沒想到他竟然?會涉入其中。”
王韶音說得有些感慨,檀華覺得也是,齊璟從禮部尚書到丞相,官位已經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而處在這個位置還去支持蕭瀾而非太子蕭恒,只能猜測齊璟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和蕭瀾有所勾結。
朝堂上人?與人?的關系十足復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自?己的關系網,又有誰能想到王韶音這個看似左右搖擺的中立派,會在投效她這個沒有實權的公主,而非蕭鳴蕭宏兩個皇子,又或者是現?在掌權的蕭瀾。
難怪歷史上的君主會被臣子的忠誠感動。
密詔離開京城的第六天,青梅從皇宮出來,帶給檀華一個消息,她聽了面色煞白,如遭雷擊。
第173章
青梅在檀華面前打開一個?包袱, 里面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站滿血污的破舊淺藍色錦袍。
“奴婢假扮宮女,這些日子順利混入了勤政殿,一直監視二皇子的行動。今天下?午, 一個?風塵仆仆的報信人求見二皇子,二皇子與齊大人親自接見, 奴婢見有異常, 在窗邊偷聽, 聞聽此人說已?經殺死了太子殿下?, 他取了太子殿下?的衣衫,和隨身寶印與玉佩為證。”
蕭恒死了?
他怎么會死呢?
檀華面色煞白, 如遭雷擊。
她拿過青梅手中的血衣,在半空展開血衣展開,大小款式的確是蕭恒日常穿的, 細看衣服的繡緣, 上面有一個?個?簡潔的麒麟繡樣?, 布料與手工俱是出自內造。
這的確是蕭恒的衣服。
衣服紋繡未曾磨損,卻破敗得不成樣?子,前胸后背都是血,下?擺也有一片凝固的暗紅,正面有刀劍劃傷的口子, 背面有劍洞,能讓人想象到他死前所受的傷。
檀華還是不相信, 他怎么能死呢?
上次他們在洛京見面,蕭恒還說了好多話?,說什么一定要給?她找個?好駙馬, 還陪她一起看嫁妝,說什么近兩?年洛京流行什么樣?的布匹花樣?, 和她保證那些人如果婚后對她不好,他一定不會饒恕他們的,讓她放心。
她握著?血衣,指甲刺入掌心,生生的疼。
檀華抬頭問道:“不知哥哥的尸身所在何處?”
清泠泠的杏眼望過來,青梅驀然一驚,因為那雙眼睛里頃刻之間就已?凝了一大片血色。
“他們說太子殿下?的尸身正在運來,大約十四五日抵達洛京。”
檀華抱住那件血衣,低下?頭,衣服上的血跡干涸成了暗紅色,布料硬結,她聞到了鐵銹的味道,卻想起了從前蕭恒與她靠近時?候身上龍涎香的味道,貼近衣服呼吸,鐵銹味更加明顯了,隨著?呼吸灌入她的胸腔。
說不出有多少怨恨輾轉心間,憤怒多到胸腔盛不下?,檀華抱住血衣轉過身,說道:“青梅,謝謝你。”
青梅看著?檀華的身影消失在房間里,她的語調壓得很低,只似氣音。
檀華抱著?血衣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床邊蠟燭熄滅,流滿燭淚,玉兔東升,殘破的衣物堆在檀華膝蓋上,皎皎月色又轉眼變作日光揮灑。
蕭瀾在朝堂上說太子遭遇不測,一些忠臣聽了這個?消息大受打擊,有些人一下?子就生病了。
憂怖生病,是可能死人的。
有些沒病的人,也順勢請假,蕭瀾派太醫去給?這些看病,還沒走?到府上,這些人又都好了起來。
王韶音對檀華說:“二皇子遠不如太子殿下?。”
檀華表情很平靜,說道:“我們都不了解二皇兄。”
有人說聽見她在臥室里哭了一整夜,但是沒有任何人親眼見她流過淚,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王韶音側頭看檀華,她素來有桃李之色,近日總有些素凈蒼白,此時?睫毛低垂,繾綣出一點憂傷,目光冷冷,一派幽冷之色。
他為此心動。
“公主所言甚是。”
詔書?出京的第十四日,燕歸手持詔書?,沖破重重關隘,來到了洛京城外。
王韶音如他所言,在夜里讓守城官打開城門,燕歸領著?萬余兵馬直驅而入,他在入城時?見到了一個?纖麗的身影,她一身鵝黃衣衫,凜凜然騎在馬背上,一個?左眼下?有淚痣的士人模樣?的年輕男子騎馬在她側后方。
二人見燕歸兵馬馳入,騎馬過來,火光照耀了她的面容。
燕歸猛地攥緊了韁繩,視線緊緊落在她身上。
她看起來瘦了一些,于千軍萬馬之前卻很鎮定,儀態端莊,目光冷冽,一舉一動,蘊含著?皇室的尊貴與威風。
檀華催馬上前,看著?氣勢更加深重的燕歸,說道:“燕將軍,走?吧。”
她一身黃衣燁燁,腰間掛了一把長劍。
兵馬一路疾沖到皇宮門口,宮門被?人從里面打開,身手靈活矯健的士兵翻上宮墻,殺死了所有敢于阻擋的亂臣。
他們帶一萬兵馬入皇宮,每道宮門前留五千兵馬守門,剩余三萬兵馬負責抓捕逆賊及其同黨。
不可以讓任何逆賊逃出去。
一萬邊軍入皇宮,人數與勢力?盡是碾壓,宮里的守衛要么服從,要么身死。
最后來到勤政殿前,他們殺掉了蕭瀾最后一支守衛,蕭瀾從宮殿中走?出來。
勤政殿階前臺上,檀華下?馬,燕歸隨后。
這一對兄妹面對面。
她一身黃衣腰間佩戴長劍,蕭瀾一身胸前盤踞黃龍的皇子禮服。
見到檀華,他笑了笑,說道:“皇妹,你回來了,怎么不早回宮呢?是二哥嚇到你了嗎?”
檀華面色冷然,說道:“皇兄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蕭瀾目光投向四周,目之所及,盡是黑衣甲士,長槍如林,森然冷厲,他已?經在劫難逃,目光轉向眼前的檀華,說道:“皇位在此,能而居之,蕭恒可以,我怎么不可以?”
檀華冷然道:“可你殺了太子哥哥。”
“永壽好天真,太子不死,二哥如何登位?”蕭瀾笑了起來,是啊,他殺死了太子,他至少殺死了太子!這樣?一想他又覺得有些成就感了,“妹妹帶人平亂又如何,太子已?經死了!不如和二哥……”
檀華聽見這個?“死”字,驟然心痛難忍,看著?驟然發狂的蕭瀾,眼前又閃過蕭恒的那件血衣,身側長劍拔出,輕鳴一聲,噗嗤沒入蕭瀾胸口。
夜色之中,白刃透背,鮮血瀝瀝。
蕭瀾弓腰捂住胸前的長劍,檀華松開手,蕭瀾往后退了兩?步,再開口滿嘴血沫:“太子可以,我如何不可?我不當這個?皇帝,難道讓蕭鳴和蕭宏兩?個?廢物登基嗎?”
檀華道:“二哥,父皇還活著?。”
“是……父皇還活著?……那又……”那又如何
燕歸始終握劍立在一旁,一個?皇子在眼前死去了,他眼眉都沒動,令人畏懼的目光四處掃了掃,一些將領浮動的心思?立刻沉寂了下?去。
王韶音聞聽此言,若有所思?看向檀華,卻聽檀華問:“問仙殿情況如何?我父皇現在還好嗎?”
燕歸道:“問仙殿圍困已?解,陛下?此時?在定坤宮。”
定坤宮,不是問仙殿嗎?
檀華去往定坤宮。
今夜宮中燈火明亮,定坤宮如往昔一般寂靜,梁聞喜站在宮殿前,他看起來老了一些,見到檀華躬身行禮,溫聲說道:“公主回來了,陛下?等您多時?了。”
大門拉開,大殿里穹頂巍峨,明黃帳子低垂,墻邊燭光亮起,照亮了蕭翀乾背對著?屋門的影子,他一身黃色龍袍,頭發花白,看起來瘦了許多。
定坤宮許久都沒有人住,有些冷寂。
檀華走?進去,問宮人道:“沒點炭火嗎?”
梁聞喜說:“爐子里點著?呢,公主可是冷了?”
蕭翀乾回過身來,他還如從前一般,一身龍袍,發髻一絲不茍,但原本黑白交雜的頭發白了大半,眼窩也變深了,眼神還如從前,瞳仁顏色卻變淺了,整個?人看起來都蒼白了。
但蕭翀乾的眼神中有種往日不曾有的清明,不再像往常那般似是隔著?一層霧。
“永壽冷么?”
“永壽不冷,父皇您冷么?”
“父皇也不冷。”
檀華跪下?給?蕭翀乾行禮,說道:“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
“多虧永壽救駕,父皇重重有賞,快平身。”
蕭翀乾彎腰扶檀華起身,干燥的大手虛握她的手臂,檀華發現蕭翀乾確實瘦了許多,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明顯。
蕭瀾才被?她一劍刺死。
不論如何,蕭瀾是蕭翀乾的子嗣,平常時?節,蕭瀾也經常來蕭翀乾這里問安。
檀華不敢起身,更不敢看蕭翀乾的眼睛,她低著?頭,不知道要怎樣?和蕭翀乾開口,蕭翀乾握著?她兩?只前臂,檀華不借力?起身,他說道:“永壽,地上涼。”
“父皇,適才二哥被?兒臣刺死了。”
蕭翀乾托著?檀華手臂的手頓了頓,加重了力?道,讓她起身,說道:“朕知曉了。”
檀華抬頭看蕭翀乾的眼睛,他目光了然而平靜,還有一點久違的溫和。
蕭恒的事情,檀華一時?不敢和蕭翀乾說。
她從腰間解下?玉璽俸給?蕭翀乾,說道:“還有一事,女兒為請大將軍燕歸帶兵入京救駕,僭用玉璽下?詔,還請父皇賜罪。”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永壽聰慧,要重重有賞。”蕭翀乾將玉璽交給?梁聞喜,對檀華說:“來和父皇坐一會兒吧。”
檀華上前扶著?蕭翀乾一起坐在榻上,定坤宮許久沒有人住,一些裝飾用的屏風擺件都撤掉了,只有幾根紅漆大柱子支撐著?高高的穹頂,看起來格外空寂。
宮女端上茶水,蕭翀乾望著?宮殿說道:“還記得以前,你和阿柔經常在這里捉迷藏,你小時?候比別的孩子安靜,也格外有耐心,藏起來一動不動,在一根柱子后能待很久,一開始你母親總是找不到你,后來因你總是躲在那幾個?地方,她能找到你了,卻又故意裝作找不到,你們母女兩?個?就一起在宮殿里繞圈。”
當時?的定坤宮比現在熱鬧,總有大人孩子的歡聲笑語,蕭翀乾目光看著?大殿中央的空地,只覺得往事歷歷在目,他說:“你先天中毒,小的時?候尚沒有天香養神丸一類的藥,只能忍受,所以那時?候你不是很愛玩鬧,一玩起來卻又很高興。”
先天中毒,檀華望著?蕭翀乾的面容,心里跳了跳,回到洛京以前她想過要問蕭翀乾這件事,但是此時?聽蕭翀乾提及這件事的時?候。
檀華問:“父皇,我是怎么中的毒呢?又為什么是先天中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