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送走了段成澤, 侍女又端了一碗藥來,藥碗落在?桌子上,檀華看也?不看, 仍是?看手里那本游記。
衛祎說道?:“這是?養身的藥,良藥苦口?, 好歹喝一些。”
她端起來, 方湊近了些, 鼻尖聞到味道?, 久病成醫,她也?認識了一些藥, 也?能分辨出一些藥性,說道?:“人參、雪蓮……都是?好藥材,送到我這里卻是?浪費, 且我也?不喜歡苦味, 別再讓人熬煮這些了。”
她放下藥碗, 坐直身子,衛祎就知道?這碗藥她是?不會喝了。
這些天她就是?這樣,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會不會去?做,不想要的東西再好也?不會要。
想到幾個太醫診斷出她中了什么毒,衛祎說道?:“解藥的事情, 已經讓人去?找了,你且安心修養, 不用擔心。”
衛祎能找到嗎?不過在?景國范圍內,確實沒哪個比衛祎的勢力?更大。
而她的毒,終歸是?急不得。
這些天, 檀華在?衛家養病,衛祎經常來看望她, 談論公事也?不避開她。
偶爾他會問問檀華的看法?,檀華有時候會說兩句,大多數時候沉默,有一次她推說不知景國國情,從那開始衛祎就經常給檀華介紹景國的事情,他是?知無?不言,還經常會像今天這樣,引著下屬多說一些話。
“既不喜歡吃藥,你喜歡吃什么,讓人吩咐廚房去?做。”
檀華未置可否地笑著點了點頭。
衛祎說:“只管把這里當成你自己的家,有什么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盡管和人說,我近些年越發不知道?你們這樣的少?年人想要什么了。”
養尊處優的人總要老得慢一些,但時光又如何是?人力?可以抵擋的,衛祎頭上已經見?了白發,眼尾也?有了一些細細的紋路,但他的眼睛還很亮,眼里帶著一點景國特?有的幽藍的底色,像是?貓的眼睛。
聽說衛祎年輕的時候做過武將,上過戰場的人和純粹學文的人氣質是?有一些區別的,衛祎讓檀華想起蕭翀乾,當了皇帝二十余年,便是?修道?也?洗不掉蕭翀乾身上的煞氣,而衛祎如今“太尉”的官職也?是?文武兼管,他身上掌權者的氣勢更重一些。
有一點兩人是?不同的,蕭翀乾已經很久沒有下過殺人的命令了,但衛祎與之相反,他身邊經常有死人。
衛祎望著檀華有些神游在?外的神色說道?:“你在?想什么?”
檀華說:“在?想我父親。”
衛祎說道?:“你見?我會想起你父親?……是?想家了嗎?”
檀華想了想,說道?:“原本是?不想的。”
在?皇宮里的時候檀華和蕭翀乾兩個人不常見?面,他們說話說不到一起,吃飯也?吃不到一起,當初離開洛京,她也?沒有多少?不舍,如今卻有些想念。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因著公務在?身,衛祎走了,說讓她好好安歇。
不一會兒,有人送了許多玩器過來,有玉雕的香囊、琉璃杯、染色的牙雕如意、和素白溫潤的白玉觀音菩薩……一樣一樣的被人擺開,還有一箱子扇子,一個能說會道?的侍女在?旁邊給檀華打開,說道?:“您看上面的字畫,都是?名家的作品。”
檀華看了一眼,上面一叢牡丹,旁邊提了一首詩,認出上面的紅泥小印,作者是?個當世有名的書畫大家。
她道?:“的確不俗。”
那女子又打開幾面折扇,俱是?大家畫作,還有一幅扇子是?王靈安畫的,檀華說:“竟都是?名家作品?”
如雁說道?:“也?是?前幾年大人手里的扇子一時不趁手,朝上的一位姓張的大人是?太尉大人的門徒,專門請人制了一批各式各樣的扇子,又找了好些有名的畫師畫扇面,就送到了府上這一匣子。”她看了看檀華,又笑了笑,繼續說:“里頭也?有些恃才?傲物的不情愿,只是?張大人既有人情又有手段,少?有不成事的。”
如雁見?檀華聽得認真,應該是?好奇了,果然人到了太尉府上都是?要好奇的,她想起了自己剛到府上時候的事情,現在?拿起了自己手里的一把扇子,講道?:“比如奴婢手中這一副,您看這里,作畫的人姓朱”
檀華果然在?印章里看見?了個朱字,如雁繼續講:“太尉大人有一陣子很喜歡這位朱先生的花鳥畫,這位朱大人聽見?張大人的話表示不愿意為?太尉大人盡心,張大人便是?把刀子壓在?朱先生的指頭上,說他要是?舍得掉一根手指就不必畫了,于是?府里多了這幅畫。”她又說:“還有剛才?那副王靈安先生的畫作,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家傳之物,聽說太尉大人喜歡就主動獻上了。”
檀華說道:“這張大人也?是?個孝順人。”
如雁聽了臉上露出笑,青梅看一眼如雁看一眼檀華,不做聲,下意識握了握身側,才?想起來自己進院子之前刀劍被府上的守衛暫且繳走了。
見?她對故事感興趣,如雁心里有意討好,更是?主動講解這些東西的來歷。
“這支牙雕是?先帝在?時賜予太尉的貢品,這本書是?一位姓圖的大人家里的藏品,被他侄兒獻上來的……”
檀華展開手里王靈安畫的扇面細看,目光描繪上面的曲線,覺得不如自己曾看過的那幅百花百景圖富有神韻,便一邊賞玩一邊聽如雁細數這些歷史。
拿著東西的婢女排隊上前,有個婢女走來,打開盒子里的東西,又立即叩上,后退一步。
青梅說道?:“毛手毛腳做什么呢?見?鬼了不成,好好的把盒子打開!”
婢女縮了縮肩膀,打開盒子,小聲說:“這里頭是?從前小公子的遺物。”
盒子里有個紅漆羊皮撥浪鼓,還有個九連環,并有一個摩喉羅娃娃。
如雁皺皺眉,揮揮手一臉晦氣,說道?:“快收起來,都怎么做的事?”
那個婢女忙不迭合上盒子跑了,如雁和檀華說:“庫房那邊的人是新來的,馬馬虎虎,拿錯了東西,奴婢一會兒去罵他們。”
檀華問:“你們方才?提到的小公子也?是?府上的人么?”
如雁說:“如今也?談不上了,這位公子來得早去?得也?早,幼年夭折,只剩下幾件舊物留在?庫房里。”
檀華點點頭。
“假皇子”的事情調查了幾日?就有了眉目,衛祎轉過來把話告訴檀華,說道?:“是?有那么個人,真假未知,自稱赫連元,一支不知哪里來的六萬兵馬簇擁著他,自瀾滄江一帶的邊疆過來,一路游說一路攻打,至今已有二十萬人,正往太安趕來。”
赫連元……若沒有猜錯應該是?羅元。
羅元說是?景國的皇子,將要從權臣衛祎和旁支血脈的皇帝赫連文亭手中奪回皇位,徐忘真還活著嗎?
應該是?活著,假如徐忘真已經死了,羅元去?哪里弄一支幾萬人的兵馬呢?
這樣的事情,憑借羅元自身的本領恐怕是?做不到的。
檀華撩起眼皮向身邊的人看去?,衛祎似乎一點也?不怕,今天天氣好,兩個人到室外走走,昨天下過一場雪,院子里已經打掃干凈了,往遠處,銀裝素裹格外好看。
走了一會兒,衛祎把這件事情說得差不多了。
她以為?衛祎這個權臣應該會緊緊把握住這個權力?,不讓這位來歷不明的皇子到太安來,在?半路直接將人弄死。
衛祎和檀華說:“你在?家時下雪天喜歡做什么?”
檀華說:“多半是?在?屋子里烤火。”
聽到羅元來到太安的消息時檀華很驚訝。
當時她在?衛祎旁邊看禮單,自入冬以來有不少?人給衛祎送冰敬,還有不少?姻親和臣子給衛祎送壽禮,她還是?第一次看權臣的禮單,頗為?好奇,也?算是?長見?識了。
衛祎問她:“里面有喜歡的嗎?”
檀華攥著禮單,反問衛祎,“這些禮品當中,不知太尉喜歡什么?”
衛祎說道?:“讓我看看里面有什么,這些東西我還沒看過。”
檀華便把禮單遞給衛祎,一起研究上面的名物,偶有檀華不認識的,衛祎卻總是?能說出來。
段成澤就是?這個時候帶消息來的。
他說:“自稱先皇后親子赫連元的人已經入了太安城,屬下按照太尉大人的吩咐,讓人將他放入城中,一路暗中跟隨觀察。”
衛祎和檀華解釋說道?:“我也?有些好奇這個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皇子。”
這人入了太安就是?甕中捉鱉,沒什么可怕的,還能測試一下朝中百官的忠誠度,順便殺雞儆猴一番。
“此人如今在?何處?”
段成澤行了一禮,說道?:“此人到了先后的母族姚家,姚家人秘密接待了他,姚家的姻親杜家也?有人在?。據探子回稟,這些人商議時只留了幾個至親,但事后從言語中探得這些人恐怕有心針對太尉大人。”
一個流落在?外的皇子,此時若要登基攔在?他面前的有兩座大山:一個是?衛祎,眾所周知他是?無?父無?君的亂臣賊子,第二個是?景國現在?的皇帝赫連文亭,對方也?一樣流著皇室的血,但只是?旁支血脈。
對羅元來說,這二者誰先死是?個問題。
他不想自己殺掉衛祎為?赫連文亭做嫁衣,也?不想直接和赫連文亭對上,卻被衛祎從一旁冷箭弄死。
但徐忘真說:“衛祎一旦身死,你便可自保,,朝臣見?你誅殺亂臣,赫連文亭上位以來一直當衛祎手下的傀儡,加之你二人血脈區別,百官必定會有所傾向。”
如此一來,羅元決定先殺衛祎,此前親自來見?了姚家人一面,看看這家人能夠為?自己提供多少?幫助。
姚家和林家一起保證,說是?幫助他除掉衛祎,他們已經找好了最好的殺手。
只要動手必定能取衛祎性命。
司羽便是?在?一個下雪天里再次見?到了葛先生,對方說:“事情已經確定,請您出手吧。”
第162章
景國防守最嚴格的地方是?哪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很?多人都?會想到衛祎的太尉府, 衛祎當街經過時候,護衛們身著鐵甲,刀槍劍戟遮天蔽日, 凡是?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
衛祎對檀華說:“景國最安全的地方一直都?是?皇宮。”
為了引出刺客,躲避殺機, 衛祎在太尉府留下一個替身。他帶著檀華和一干心腹來到了景國的皇宮, 在武英殿附近收拾出來一座幾間偏殿居住。
多了這么一批人, 一部分太監知道, 但是?當皇帝的赫連文亭不知道。
侍女們正在收拾檀華的住處。
太監們恭維相府來的人,捧著花瓶問如雁:“姐姐您看這個怎么樣??”
上下里外俱是?如雁負責, 她是?個細心人,什么活都?要過眼,此時捧起那只白色細頸瓶子, 說道:“這個白色雖好, 和屋子里的東西卻?不大相稱。”
太監弓背笑?著說:“庫房里還有個冰裂紋的, 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歡,奴婢這就叫人拿來給姐姐看。”
不一會兒,幾個太監抬著個大箱子進來,一打開,展現出里面好幾只顏色不同的花瓶, 如雁果然喜歡那只冰裂紋的,又選了個淡青色的, 說道:“這兩個留下了,剩下的拿回去吧。”
說是?庫房,其實是?皇宮的內庫, 這座宮室的裝潢所用之物盡是?從內庫中拿取,只因衛祎要隱匿行跡, 并未從太尉府帶出行李,一切日用器具盡從宮中內庫取用。
對他來說住在宮里處理政務更加方便,他的替身一來一往,帶到宮外的都?是?空奏折。
午膳之后?,檀華一覺醒來方才?知道衛祎來了,兩人在花廳見面,衛祎問道:“宮里的東西可還吃得慣?”
檀華坐下,笑?了笑?,說道:“宮里飯菜怎么會吃不慣。”
衛祎也笑?了笑?,他說:“不知你在家時習慣吃什么。”
檀華說:“也只是?平常的一些東西。”
一國一俗,景國與大昭飲食不太一樣?,但皇宮里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她和衛祎一道來,御膳房的人只有精細討好,絕不敢有半點怠慢,自然也沒什么不好的。
衛祎垂著眼,用茶杯蓋子撩了撩里面的茶水,有什么事?情?藏在他的眼睛里,積了一層晦暗陰翳。
檀華想了想,問道:“府上還好嗎?有沒有人去?”
衛祎放下茶杯,說道:“有個蟊賊去轉了一圈,人倒是?機警,未碰到陷阱就溜了。”
府中留下的替身最常停留的兩處地方是?臥室和書房,衛祎讓人在這兩個地方布置了陷阱和守衛,一旦有什么人來就是?天羅地網。
司羽和姚凌萱深夜蒙面入了太尉府,二人皆是?黑色夜行衣打扮,一個持刀一個拿劍,摸到了衛祎的書房,二人點了迷香,才?推開門,“衛祎”撲在書房桌上,司羽一邊觀察衛祎,一面留神周圍動靜,他注意到地上的影子稍稍抖了一下,忽然覺得不妙,抬起一只手,說道:“不好,我們走。”
就在這時,冷箭沖破珠簾屏風,朝著二人射來,司羽和姚凌萱退得快,揮著刀劍略略抵擋,幾次起落就跳出來太尉府。
回到四方客棧,姚凌萱手臂中了一箭,她咬開瓶子給自己?上了一點麻沸散,拔掉箭,恨恨說道:“衛祎老賊提前知曉有人行刺他,早做了陷阱,我們再入太尉府恐怕不易。”
司羽背著姚凌萱,說道:“剛才?那個人不是?衛祎,真正的衛祎恐怕不在府上。”
那會兒追擊的人直奔他們兩個而來,竟是?沒有人去看衛祎的臉色,姚凌萱回憶起方才?的情?景也覺得違和。
她柳眉微皺,手中一圈一圈纏著胳膊上的傷,拉著繃帶說道:“你素精易容喬裝,我信你的眼力,只是?太尉府中的那人不是?衛祎,真正的衛祎又躲到哪里去了?”
豈止是?衛祎,一直在府上的永壽公主也不在,司羽想到這里,說道:“你受了傷行動不便,這些日子好好養傷,衛祎的下落我去找,下面的事?情?都?交給我吧。”
肩膀上的傷妨礙行動,的確沒辦法,姚凌萱說:“關于?衛祎的下落,文英哥哥你有什么線索嗎?”
司羽將窗子撐開一道小縫,聽外面的動靜,低聲說道:“線索么,還沒有,只是?有個猜測:這些天衛祎在家里修養,朝廷政務運轉如常……”
姚凌萱抬頭?看向?司羽的背影,拉上肩膀的衣服,說道:“……司羽,你的意思是?……”
“政令都是從皇宮發出的……”
司羽的目光在黑暗中射向?景國皇宮的方向?,夜深了,景國的皇宮也暗淡下來了。
景國的皇宮很?大,嚴格來說,赫連文亭不是?這座皇宮的主人,他沒有完整的皇權。在這里,許多太監宮女表面服從他的話?,聽他的吩咐,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哪個太監宮女身后?站著誰。
赫連文亭防備心很?重,只相信幾個心腹,他讓一些太監宮女做日常工作,不不親近他們,也不管理他們。
皇宮里一個藍色衣衫的小太監就像是沙漠里多了一粒沙子一樣?不起眼,沒人知道這個小太監一張熟悉的臉下面,是一張陌生的面容。
這個叫小莊子的太監在茶房里燒爐子,他一鉗一鉗往灶膛里送煤炭,動作十分麻利,躲懶的老太監從爐子上拿了水壺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放在一邊晾著,在椅子上坐下來說道:“小莊子,這兩天你不那么愛說話了。”
小莊子是?個年輕的小太監,聞言只是?有點靦腆地笑?笑?,說道:“這兩天嗓子不大舒服。”
老太監拍了一下衣服,嘿了一聲,說道:“咱家還以為你長進了,前兩天不是?有兩個亂說話?的,就從御花園里叫人拖出去的,你可要好好管住這張嘴巴,不然還不如一直這么不舒服著。”
“您老說的哪里話?。”
假扮成的太監小莊子的司羽抬起頭?來,帶著兩分機靈說道,他這兩天除卻?燒火做活就是?找人,這老太監老眼昏花一直都?沒發現他變了個人。
老太監說道:“小莊子你呢,白長了個機靈面相,卻?不大聰明。這會兒呢,外邊不太平,皇上這些天心情?不好,常在御花園附近看戲,你呢,宮中行走時遇見了躲遠點,別往跟前湊,省得挨打受罪。”
自從聽見先后?所生的皇子還尚在人世的事?情?,赫連文亭的心情?就不好,當初說好了幫他誅殺衛祎的大臣里面就有先后?母族姚家的人,他覺得這些人肯定?是?故意的,他們要拿他當刀,讓他先除了衛祎,給這位遠道而來的太子鋪路。
衛祎死了,朝臣站在那位太子一邊,到時候皇宮還有他的位置嗎?
現在太子帶著兵馬來了,赫連文亭想要讓人直接剿滅這支反賊,但是?衛祎不同意,說勞民傷財,狗屁的勞民傷財,每年衛祎過壽要花多少?錢?現在他要誅殺亂黨,衛祎就說勞民傷財,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赫連文亭心里七上八下。
御花園里支起戲臺,冷嗖嗖的天,伶人在戲臺上引著一個年幼的老虎走竹竿。
從濟世堂找來的徐微生坐在他身邊,赫連文亭將宮人都?趕得遠遠的,只有徐微生留下。
他說:“徐大夫,你說太尉是?不是?覺得我不聽話?了?”
換一個皇帝的成本不算高?,就像當初的他一樣?,被人從旁支找來按在皇位上。皇宮的禮儀可以慢慢教,不成樣?子的時候不讓出門就是?了,反正也不需要處理政務,只要不是?野人都?能勝任。
赫連文亭想來想去,只有前段時間宮里麗嬪有孕的事?情?激怒了衛祎,讓對方覺得他野心太足,動了廢立的心思。
徐微生搖搖頭?,說道:“陛下這樣?說將自身至于?何地呢?”
赫連文亭說:“我很?快就要沒有位置了,只要他進得來太安,滿朝文武會怎樣?看我?”
也許到時候他們會說新太子有帝王之氣。
赫連文亭只要一想到這些心里就堵著一口氣,有些后?悔在麗嬪流產后?表現出憂慮來。
心里的想法,他挑揀著對徐微生說了一些,說多了過意不去,也抖出兩句真心話?,不知不覺兩個人說了很?久,最終他說:“徐大夫,朕對你一見如故,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
徐微生說:“多謝陛下抬愛。”
今天天氣不錯,檀華帶著人出來走走,出宮的路上徐微生遇見了一個女子,對方一身淺青色衣衫,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背對著太陽曬后?背。
檀華說:“方才?你踩死了一窩螞蟻,現在這一窩螞蟻就要沒有家了。”
徐微生不知道小路上怎么會有螞蟻窩,他一聽這女子聲音心底就攥了一把汗,七上八下的,緊張說道:“是?小人粗心大意,實在失禮了。”
“怎么和我道歉?我又不是?螞蟻的主人。”檀華笑?著轉過身來,看徐微生。
徐微生看她,發現是?一張陌生的漂亮面容,趕忙低下頭?去,但聽她聲音看她一顰一笑?,卻?覺得十分熟悉。
方才?赫連文亭問他相不相信兩個人一見如故,其實他是?不相信的,赫連文亭身為天子,與他說話?也是?多為敷衍,但一見到這個年輕女子他便覺得對方宛若故人。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里似有似無的魔魅神色,讓他一下子想起了遠在大昭的永壽公主,但是?這怎么可能呢?
和徐微生一道來的人被檀華身邊的婢女攆走了,檀華留下徐微生和她說話?。
“你是?濟世堂的徐大夫吧,我聽人提起過你。”
第163章
徐微生不知道這女子的?身份, 但?見她還是少女打扮,看起來卻不是女官或是皇親。
方?才有兩個婢女在身邊,現在這兩個人在三十步遠的?喬木旁邊, 一個瞪著眼睛很防備地盯著他看,一個很淡定地拉著那個宮女微微側身, 兩個人轉了個角度, 看不清他們說話, 但?時不時回頭看他們的?動作和距離。
徐微生坐下在一旁的?石凳上和這個女子說話, 因為她說不喜歡別人居高?臨下和她講話。
檀華問徐微生:“皇上這兩天很心?煩意?亂吧?”
徐微生不語,她笑?了笑?, 說道:“我知道你從前是個道士,被太虛觀的?觀主收養,后來還俗了。”
“姑娘怎么知道這件事?”徐微生抬頭, 抬頭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和神情?, 那頭如雁要沖上來, 青梅拉住如雁,她不知道青梅有這么大的?力氣,只?能看著那頭生氣。
徐微生匆匆一瞥后已經?低下了頭,檀華在身邊摘了一棵枯草,將它纏繞在手指上, 說道:“我認識你的?一個師妹,她和我提過你, 說你是太虛觀觀主從亂民堆里撿來的?,是這樣嗎?”
這其實是檀華在大昭的?時候徐微生親自告訴過她的?,這件事在太虛觀很多人都知道, 徐微生的?師妹確實知道。
他點?點?頭,說道:“的?確如此。”
景國先帝荒淫無道, 魚肉百姓,那些年橫征暴斂,民不聊生,而又有兩年年景極為不好。
歲大饑,民相食。
百姓們易子而食。
當年的?徐微生被饑餓的?鄉民從襁褓中剝出來,大家說這孩子渾身嫩肉,用水一煮恐怕就要化?掉,還是蒸著吃吧。
他們拾來一些棍子充作蒸屜放入鍋中,然后將小小的?徐微生放到上面。
還是個少年的?徐忘真從那里經?過,他用身上的?米糧和盤纏和人換走了這個孩子。
從此徐微生跟隨徐忘真學道。
芙蓉殿里,蘇合香暈染,微涼的?風緩緩而來,徐微生撫摸著永壽公主滑膩柔軟的?肌膚,手指顫抖,他把?這些話講給檀華聽。
那個時候,檀華故意?剝開他的?衣服,在他干凈的?肌膚上留下牙印和吻痕。
手觸摸上去,體溫很燙,像是要融化?的?蠟人,微涼的?唇印上去輕易可以留下痕跡,她可以隨意?地揉捏這個人,有時候他會發抖,檀華就用牙齒廝磨他的?肌膚和骨骼,她真心?實意?地夸贊他“你怎么這么好吃?”
然后他就會發瘋,對比他前期所受的?折磨,他的?瘋狂一點?也不為過。
結束之后,檀華慵懶躺在床上,他又開始吻她。
因為他開始愧疚。
檀華就會笑?,她知道,對徐微生來說,她不是一個美?好的?初戀,甚至讓他飽受折磨,盡管那時他不知道那是折磨,因為他已經?甘之如飴,他什么都肯對她說,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配合。
但?是那時永壽公主對徐微生沒有多少好奇心?,她對他的?好奇,不如她對自己手上不入流的?話本小說的?好奇多,他說過的?話,她也總是忘記。
檀華告訴他:“我的?玉佩掉水里了,它很重要,丟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一個年輕女孩子在這種天氣不是很好的?時候守在湖邊自然是有難言之隱,也許那塊玉是她的?訂親信物,也許是她的?家傳之寶,徐微生沒有多問,只?說:“姑娘是在哪里遺失了玉佩?”
檀華走到湖邊,指了一個位置,說道:“就在此處,我用竹竿試過,水不深。”
徐微生說道:“在下失禮了”,他脫了鞋子,扎起衣擺和袖子,說道:“姑娘稍等。”
他踩著沒過膝蓋的?水彎著腰在里面摸索,沒有回頭看人,大約過了兩刻鐘,他從水中的?石頭縫隙里摸出了一塊白色孔雀銜花紋樣的?玉佩,從水中走過來笑?著問檀華,說道:“這是姑娘要找的?玉佩嗎?”
“是這塊,謝謝你。”她看了看徐微生捏起來的?袖子,像是怕遞東西的?時候弄臟了她的?裙子,她從他手中捏住玉佩,并不立刻拿回來,而是看向他的?濕淋淋的?鞋子和濡濕的?衣服下擺,說道:“你的?衣服濕了。”
她現在臉上的?人皮面具面容姣好,眼睛弧度有些狐貍式的?嫵媚,她眼神微微一挑就像是拿著一個小鉤子勾著對面的?人。
一個藍衣太監小莊子藏在不遠處一座假山旁邊,他看見了這一幕,手邊有一罐子茶葉膏,是拿去送給皇上的?,眼睛里盯著兩個人一同捏著玉佩的?兩只?手,這是調情?,他捏著手里裝茶膏的?罐子,骨節用力到泛白。
只是個長相清秀的小白臉,有什么好,居然讓她如此另眼相待。
徐微生看著她的?眼睛,注意?到她唇角淺淡奇異的?微笑?,頃刻之間?一道閃電從天靈蓋貫穿整個身體,他為這異樣的?感?受吃了一驚,往后退了半步,說道:“……沒事的?……”
司羽把陶瓷罐子捏出一道裂縫,看著那一幕,心?里想:他竟然還敢躲開?
徐微生說:“姑娘既然已經?找到玉佩,在下告辭。”
檀華說:“等等,你的?衣服濕了,換一身吧。”
檀華吩咐如雁去找一身男裝,如雁轉頭把?這事兒交代出去,又跑回來盯著徐微生,檀華對徐微生說:“此處有些冷,找個地方喝杯茶吧。”
正好不遠處有一座亭子,檀華帶著徐微生往那邊走,邊走邊說:“你既然還俗,可曾娶妻?”
徐微生跟在檀華后面,在如雁的?瞪視之中說道:“在下并未娶妻,不過已經?有了心?儀之人。”
“你們現在沒在一起?”
“是,我們沒在一起,但?她總歸是在我心?里的?。”
徐微生腳步頓了頓,這是一見如故嗎?他和一個才第?一次見面的?女子講自己的?心?事,而他對這個女子并沒有相思之情?。
檀華沒有再和徐微生說話,她正在看宮室紅漆柱子上的?雕花,直到婢女送來衣物,徐微生換了衣服請辭,檀華才說道:“這陣子不大太平,徐大夫這陣子不要來回宮了,回家后記得聽見動靜門窗緊閉,勿要亂走。”
“多謝姑娘指教。”
徐微生出了宮,另一頭小莊子來到赫連文亭所在的?廣明宮,茶膏交給了煮茶的?宮女,對方?皺眉檢查,小莊子是看著老太監拿的?陳年茶膏,他趁別人沒注意?往宮女手里塞了塊銀子,宮女收了銀子氣鼓鼓地說:“老滑頭養的?小滑頭,告訴你師父下次可不能這樣了,去吧!”
只?看這太安城里城外的?亂象,那個知道赫連文亭還有幾?回“下次”,但?傀儡皇帝也是皇帝,處理不了奏折,處理個普通人是沒問題的?。
也正好今天他是“太監”了。
小莊子以有要事為由,求見赫連文亭。
赫連文亭正和皇后一起說話,皇后說:“妾身讓人給麗嬪送了些紅參,讓她好好養養,也許以后還能為陛下延續子嗣。”
“她也修養夠久了,身邊又有奴婢服侍,你自來身子不好,別想這些事。”
皇后聽他如此說眼神微動,聽見外面有個小太監求見,赫連文亭心?情?不好,便要攆人,皇后道:“不妨讓他進來,此時亦是多事之秋,看看他能說出什么要事。”
小莊子見了赫連文亭,往前走了幾?步,躬身說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見徐大夫給太尉身邊的?人送禮。”
赫連文亭立刻皺眉,說道:“你說什么?送禮?送得什么禮?”
小莊子說道:“是一塊白玉。”
赫連文亭:“此言當真?”
小莊子說:“奴婢親眼看到徐大夫將玉佩遞了過去,若是此話有假,就讓奴婢五雷轟頂!”
赫連文亭深吸一口氣,怒道:“混賬!我以知己待他,他竟獻媚于太尉!”
皇后道:“不過是個小小的?大夫,陛下想要處置了他還不容易?”
赫連文亭說道:“……太尉已然不快,若因此事再開罪于太尉,不如算了,既是見利忘義之徒,且由他去吧。”
皇后瞥了小莊子一眼,問道:“這人可是已經?勾結上了太尉?”
小莊子說道:“看起來還未曾。”
皇后托著赫連文亭的?手臂,說道:“兩面三刀之人,本也是陛下之屬臣,該當教訓,便是太尉知道又能說什么?況且,也不一定要我們親自動手,陛下請聽臣妾所言……”
兩日之后,一個潑皮污蔑徐微生治死了人,官員粗略審理之后,直接將人拖入了死牢刑房,只?等和下一批死囚一同斬首。
檀華不知道這件事,在她印象里徐微生是一個謹慎聽勸的?人,他應當知道自己是好意?,也知道太安城中事多,既然如此就一定會好好待在醫館里面。
只?奈何禍從天降。
徐微生跪在死牢里,看著面前的?人,說道:“弟子愧見師父。”
徐忘真說道:“薄云,你驟然脫離師門,為師以為如你羅元師兄揣測的?一般,你是和某個女子情?定終身了,可你自離開洛京便孤身一人,如今更是身陷死牢,這是為何?”
原來自從徐微生離開洛京,徐忘真的?人手終究還是找到了他,一直暗中觀察,并不侵擾,直到此次徐微生有了性命之危,徐忘真才來一見這位逆徒。
跪在地上的?徐微生姿態恭敬,只?是叩首道:“弟子有負于恩師。”
牢房的?門鎖被解下來,徐忘真看看牢房里格外馴順的?徒弟,說道:“出來吧。”
徐微生沒動,說道:“弟子是被人冤枉,水落石出之時,自會出來,請師父勿要以此為憂。”
“你可真是……”徐忘真心?里算計了一下,說道:“罷了,你且在這里住幾?天吧。”
門鎖原樣纏上,徐微生抬起頭來,徐忘真已經?走了。
而走到門口的?徐忘真則是遇到了一隊人馬,為首的?正是錦衣郎段成澤,他朝著徐忘真拱手,說道:“公子,太尉大人欲要向您借取一樣東西。”
第164章
夜色里?, 衛祎在燭光下展開一封文書,文書的末尾扣著大昭的金印。
這是大昭的國書。
在一旁的臣子見?衛祎看完了這封國書,待他思量片刻, 說道:“太尉大人,屬下著人審問過后已?經確定, 逆賊所用?兵馬的確是昭國之?百姓。最近兩年大雨, 昭國多?有流民瘟疫, 百姓流離失所, 有許多?百姓被人或拐或賣誘入深山養為兵卒,不久前被人驅使隨假太子進入景國, 迫近太安。而如今昭國先遣國書,索要這部分生民,同時也派了大臣陳兵于?邊。而如今這些兵馬為假太子驅使, 我們便要歸還現在也做不得主, 而昭國蕭氏素來?強硬, 若不順其心,恐怕不能善了。”
衛祎與臣子兩個人就著這封國書思量著:
蕭翀乾是個什么樣的人,衛祎比手下的臣子更清楚,這些年他身居高位對鄰國接觸更多?,而他在少年時就聽過昭國皇子蕭翀乾的名號, 到他初為官時蕭翀乾正勵精圖治,浩浩幾十年過去了, 蕭翀乾一度沉迷于?美色不問朝政,最近幾年幽居求仙。如今大昭大半國事由太子蕭恒代?行?,觀其行?政, 有其父必有其子,臣子所言不錯, 若是不能歸其生民,恐怕兩國要起兵戈。
衛祎沉思片刻,說道:“國內之?事,不宜多?說,你來?草擬一封國書,只說道景國正在查問,若確定那些是昭國之?民,可以協議放歸。而且這些人究竟是被人裹挾而來?,還是偷渡而來?尚未可知,我們景國的損失也需要計算。只看現象,倒像是昭國資賊作亂,也要有一番算計。抓捕這些人也需要時間,暫且以三?月為期。言語之?間,你多?做斟酌,寫完拿來?給我過目。”
“屬下領命。”
“至于?假皇子……”衛祎看著明滅的燭火,低聲?說道:“這件事也是個現成的理由,倒是可以盡快結束了,你且去吧……”
臣子領命,躬身告退,衛祎看著面前的國書低頭想?著事情,燭火搖了搖。
這一夜過得快,天很快就亮了。
吃過早飯,檀華撕著饅頭喂養宮里?的一只玳瑁貓兒,貓瘦巴巴的,一身黑黑黃黃的花色,像是從灶膛里?剛鉆出來?的,她坐在榻上,洗干凈的貓兒趴在她懷里?,被她捏著爪子剪指甲。
青梅小?聲?說:“奴婢聽說,昭國已?經派兵在瀾滄江沿岸,兩國的交界處駐扎。”
在皇宮里?,不見?青梅如何交際,但她的消息比如雁還要靈通。
“景國太子在外所帶的兵馬都是大昭的百姓,是他們在民亂中收服的,現在大昭向景國索要這些人馬。”
剪好指甲的糊臉綠眼睛玳瑁貓躺在檀華裙子上,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撕開饅頭喂給小?貓,心里?想?著大昭境內的事情,國中素有隱戶,而前兩年水災瘟疫不知道有多?少爛賬,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是被人拘起來?當隱戶了,還是匿藏去了大山深處,這些都算不過來?。
而她又想?起來?了前不久州府兵器庫里?丟失的武器,這些東西和這些人應該是相關的,如此說來?景國這位皇子,羅元,不,應該是徐忘真勾結了州府。
一個婢女端著一碗藥走?來?,如雁在一旁接過,段成澤站在屏風后面,說道:“太尉大人說,今天的藥和往日不同,應當會對您的病情有用?,還請姑娘一試。”
檀華接過藥碗,調羹在里?面攪了攪,聞到了淡淡的苦腥味道,中藥總是各有各的難喝。
她問段成澤:“段大人,太尉大人這兩天很忙嗎?”
段成澤說:“太尉大人在處置逆賊的事情,今天一早就去見?皇上了。”
檀華說:“藥我會喝的。”
段成澤告退,檀華捧著藥碗,垂著眼睛攪了攪,如雁說:“小?姐不如一會兒喝,奴婢去拿點蜜餞來?”,檀華便暫且將藥碗放在桌上,檀華摸摸貓兒的后背,貓咪后背的毛發像是溫熱的綢緞,手感很好,檀華漸漸沉迷,忽然貓咪一呲牙渾身炸毛,在檀華懷里?跳了起來?,在桌子上踩了一腳,碗藥翻倒,炸毛的貓兒已?經奪門而出。
如雁抱著果脯回來?正看到這一幕,她瞪著桌上翻倒的藥碗,青梅伸手將藥碗扶了起來?,不過里?面已?經空了,如雁奔到檀華跟前,問道:“您燙到沒有?”
桌子上濕了,軟榻上的褥子也濕了。
檀華說道:“我沒受傷。”
如雁上下看看檀華,發現她身上的確干干凈凈,放下心來?,再?看桌上空空如也的湯碗,心情又提起來?,嘆道:“只是太尉大人讓人送來?的藥可惜了,還是段大人親自送來?的,囑咐您一定要喝。如此您不得治病,也辜負了太尉大人的一番好意,都怪那只淘氣的貓兒!”如雁氣得跺腳。
檀華視線溜到桌子床榻桌子下面的一粒杏核,說道:“算了,這件事也不必再?提起,你們悄悄收拾了,若有人問起就說藥我已經喝了。”
如雁和青梅兩個應了,檀華從桌上碟子里撿了一粒杏核咬破,咯吱咯吱,她抱著書轉到了另一間書房去。
纏綿在病痛里?,慢慢也就習慣了,晚間的時候,衛祎來?了,他來?得晚,夜色已?經落了。
侍女點起幾盞燈。
人站在花廳里?,披了一件灰色斗篷,擺手拒絕要給他撤掉衣服的婢女,看見?檀華,說道:“我就在這里?,來?看看你身上好不好。”
檀華還沒睡,穿著常服,站在衛祎對面,說道:“我還好。”
“喝下今天的湯藥有沒有覺得好些?”
檀華說:“好些了。”
他說:“這里?的事情就要結束了。”
“刺客已?經抓到了嗎?”
衛祎笑了笑,說道:“再?有兩天將先皇太子的事情處理掉,刺客的事情自然也就了結了。”
不知道羅元要怎么處理掉羅元的事情,衛祎說:“很多?人都好奇皇宮,你好似并不是十分喜歡皇宮?”
景國的皇宮和大昭的皇宮一樣,屋頂很高,上下空間很大,顯得人有些渺小?。
檀華習慣了大昭的皇宮,卻不習慣景國的皇宮。
有時候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讓太尉看出來?了。”檀華笑了笑。
光線晦暗的時候,貓科動物脊背上的毛發,人面孔浮起的紋路,頭發里?斑駁的顏色,盡是模糊的,衛祎身上披著一件灰色的斗篷,他只有一雙眼睛是幽藍色的。
臨走?之?前,衛祎說道:“過兩天我們就回去太尉府。”
檀華說:“好。”
只是,她說這個“好”字的時候有些想?念蕭翀乾了。
衛祎待檀華很好,他待她好是因為她的身體不好,更是因為他想?要留住她。
夜色漸漸深了,檀華卻睡不著覺,她留下一碟子杏核,將守夜的宮女自己回去睡,只留青梅在外間。
她擎著一座燭臺,一邊走?一邊檢查屋子里?的物件擺設。
抽掉桌子上的桌布,撩起彩色的帳幔,都是空的,到屏風后面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檀華仰頭看屋頂的梁柱。
和暗衛相處很久了,她對這一類人的藏匿地點總有一點把握。
她擎著燭臺轉了半圈,眼神明亮,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就在這里?。”
“你要不要出來?透透氣?”
“剛才衛祎在的時候你就在。”
“別當人不知道。”
一個黑色人影落在檀華身后,說道:“公主。”
檀華聽見?動靜轉過身去,對方已?經扯落了蒙臉的面罩,他揭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再?次說道:“公主。”
“是你呀……”
燭光照亮對方蒼白清秀的臉,笑了笑。
這是她在寺廟后面撿到過的那個殺手,后來?這個人幫她擊退一伙突如其來?的刺殺后離開了,兩個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你是來?刺殺太尉的殺手?”
“我是。”司羽一身夜行?服,手里?拿著一把劍,腰間纏著一條黑色的腰帶,里?面插著一些暗器。
“我不知道你是殺手。”
檀華放下手里?的燭臺。
“公主會后悔救了我嗎?”
檀華搖搖頭。
“跟我來?吧。”檀華在前面走?,有些好奇地問司羽,“你是什么時候到景國皇宮的?”
“七天之?前。”
檀華算了算時間,問道:“已?經去過太尉府了嗎?”
“是,已?經去過了。”
“受傷了沒有?”
“我沒有受傷。”
“你有同伴?”
司羽沒說話,檀華回頭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是在默認。
她走?到榻旁,將燭臺放下,自坐下來?,敲了敲桌上裝著杏核的碟子,從里?面撿出來?一顆,推到司羽面前,說道:“說罷,你為什么要打我的貓?”
杏核都長得差不多?,白日里?司羽隨手抓了兩枚,打那只貓的時候用?的就是一枚杏核,然后那只花花鍋底色的貓猛地跳起來?,掀翻了衛祎讓人送來?的湯藥。
司羽說:“我叫文英。”
檀華抬頭看向這個蒼白俊秀年輕人,他又不說話了,她說:“是個好名字。”
司羽繼續說:“景國的太尉衛祎是罪臣之?子,少年被景國的城陽伯公孫玉所救,公孫玉喜他聰慧,將他收為弟子全力培養,幫助他進入仕途,還將女兒嫁給了他,后來?衛祎為討好昏聵的景國先帝,殺死了岳父一家。從那開始他就成了先帝眼里?的一等心腹。此人竊權罔利、殘害忠良、收受賄賂、魚肉百姓……無惡不作。”
檀華從碟子里?摸了一枚杏核,咬了一口,想?了想?,問道:“你來?暗殺他是出于?正義嗎?”
司羽站在她對面,呼吸一下子斷了,過了片刻,他說:“……不是,我是”他想?要皺緊眉頭,但他沒有情緒外露的習慣,只是握了握手里?的劍,他說:“我是為了錢。”
他肯定地說:“就算是為了錢,也可以殺死這樣的人。”
“但不管為了什么,公主,您最好都不要相信這樣的人。”
第165章
另一邊, 衛祎回到了自己?在宮中的住處,此處裝潢多為黑色,卻金銀鏤刻纏繞, 帳幔沉沉,在燭光中閃出孔雀藍的顏色, 兩個侍女為他去了身上的斗篷, 他一番洗漱, 換了一身家常的衣物鞋襪在燈前?坐下。
段成澤前?來求見, 他躬身說:“公子走之?前?什么也沒說。”
這句話畢,他抬頭覷著衛祎的臉色, 覺得今天太尉興致不高。
說來也是奇怪,這些年太尉收養了一些義子義女,吃飯穿衣讀書識字, 都?當做親生的一般教養。不相干的人?都?知道?太尉沒有子女, 民間有傳言說太尉作惡太多, 上天懲罰,故而?無子。
但他們這些在太尉身邊的人?知道?,太尉大人?有一個親子,只是父子二人?不知為何?嫌隙十分深重,不管多少年都?不見一次面。
他們只稱呼這個人?是“公子”。
公子是清冷皎潔的樣子, 但是若論心機不下于太尉,父子二人?都?極難對付。
他們都?以為, 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太尉應當有一些父子之?情。
但是這一次,段成澤受了太尉的命令, 在公子的身上劃了一刀取了一碗血回來,便知道?太尉對這個兒子終究無情。
經此一役, 他對太尉更多了兩分敬畏,對那公子也是。
徐忘真離開的時候并沒有發怒,臉上帶著一點笑意,那張帶著笑意的面孔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段成澤脖后汗毛豎起來,腦門一陣發涼,心下總覺得有些不安。
但公子畢竟是太尉唯一一個親生兒子,也沒聽過太尉說要?傷他性命,對方離開之?時,段成澤是萬萬不敢放冷箭追殺的。
衛祎的精力不在這件事上,他問:“皇上那邊如何??”
赫連文亭身邊一直有人?監視,段成澤每日都?會聽取匯報,現在他便挑揀一些主要?的事情講給衛祎,衛祎聽了兩句,說道?:“今天細說那邊情況。”
講述的內容便具體到了赫連文亭一言一行:
“今個兒一早皇上照舊去御書房處理公務,接著回到了玉華宮……”
來人?告訴赫連文亭,濟世堂徐大夫已經被送入大牢了,不日將要?問斬,赫連文亭只是揮揮手,將人?趕走了。
茶房里的宮女低頭嗅聞陳年的茶膏,扔到帕子里一塊,嘴里細碎地?罵道?:“好個老?閹賊,不曉得拿了多久前?的茶膏,都?有味道?了!”從中挑出一塊好的泡了茶,給赫連文亭送去。
赫連文亭站在窗邊,渾身蕭索,皇后娘娘在一旁說:“這件事衛太尉總不會不管的,也勿需煩惱。”皇后從侍女手中接過茶水,遞到赫連文亭面前?,說道?:“陛下一整日水米未進?,當心傷了身子,喝些茶水吧。”
“朕難道?眼看著他四處招兵買馬,結交朋友,聯絡故舊?過些日子,再眼睜睜看著他登臨帝位?”
皇后娘娘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妾身亦不想如此坐以待斃,不知陛下有什么辦法?”
赫連文亭才要?喝茶,聞言一怔,手里的杯子沒有握住,摔到了地?上,他看向皇后,說道?:“……朕便是有主意又能奈何?!”
皇后扶住赫連文亭的手臂,說道?:“陛下您有什么辦法?”
赫連文亭道?:“我是一國之?君,決計不會怕了他。”
……
衛祎聽到這里嗤笑一聲,段成澤講述暫時停了,看著衛祎的臉色,衛祎說:“繼續說。”
段成澤想了想,說道?:“之?后也沒什么要?緊的了,皇后娘娘說起麗嬪娘娘最近身子不太好,皇上說讓太醫去看看,之?后二人?便無話了。”
眼看太尉臉上的笑意淡了,段成澤也希望皇上真有什么主意,太尉聽一聽也是個參考,若是無用,也還能笑一笑。
一個皇帝,就算是最糟糕的皇帝也是皇帝。
衛祎對赫連文亭一直很尊重,至少他覺得是這樣,如果不是他,赫連文亭這樣的身份是沒有機會當皇帝的,現在應該當個小?官吏或是在哪個府上當幕僚。
他抬手敲了敲桌子,說道?:“成澤,你覺不覺得陛下太沒有志氣了?這可是皇家的事情。”
段成澤在衛祎的目光下,腦筋轉了一圈,便已經體悟到了太尉的意思。
那逆賊打的旗號到底是先皇之?子,坊間太尉的名聲已經很差了,若是再添一個誅殺皇子的罪名,不知又增多少民怨。而?皇家的事情交給皇家去處理自是沒問題的,蕭翀乾殺死自己?的兄弟大家也沒說什么,但這件事若是換成大昭的馮丞相必然是要?被怨恨的。這件事情完全可以以皇帝的名義去做,赫連文亭也是愿意讓那個“皇太子”死掉的。
“大人?是讓屬下想辦法再激一激……?”
“給你幾?天時間,去吧。”衛祎說道。
“屬下領命。”
段成澤出了這道?門,找了幾?個心腹手下安排下去,讓這些人專門在皇上和嬪妃面前說一些激勵的話,再找兩個大臣讓對方給赫連文亭互通有無,或是讓他親迎皇子,或是讓他盡快斬草除根。
不過幾?日,赫連文亭果然被激發出了一點血性。
他對著皇后恨聲道?:“不過是個逆賊,安敢窺伺皇位,就算讓我一人?一馬和他拼個你死我活我也不怕他!”
那么一切都?可以照著衛祎的安排去做了。
赫連文亭譴人給自稱是赫連元的皇子發信,信中說道?:
你我兄弟所處俱是景國國土,一旦戰起生靈涂炭,殷殷百姓,俱是赫連氏之?子民,吾不忍害之?。聞兄乃先帝之?子,事由此起,特邀一聚,共鑒信物,若兄果為帝子,甘心俯首,歸還大寶,還請兄長允此一見。
到這會兒,時間一閃,過了五七日功夫,是這兩個人?約定見面的時間了。
赫連文亭和羅元在一家酒樓見面,他們以為整座樓都?被清空了,兩個人?明槍暗箭。
而?衛祎和檀華閑適地?坐在一個雅間內,室內的小?舞臺空著,擺了一副四君子屏風遮擋。
衛祎說:“我許久沒來過這樣的場合了,可惜今天沒有樂師彈唱,下次我請幾?個好樂師來府上唱曲。”
他對檀華說:“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什么?”
檀華說:“說別人?我不知道?。”
“若是你呢?”
“我也沒什么想要?的,現在只想解毒。”
“毒總會解開的,別的呢?有沒有想要?的?比如好衣服、好鞋子、好首飾……還有什么奇珍異寶,這陣子宮里有許多,但是不見你喜歡。”
皇宮里總是有很多好東西?,太監總管讓如雁隨意從內庫取用,只要?她?看著好就行。
檀華知道?另一間屋子里兩個皇子正在交鋒,她?剝開一粒瓜子,想了想說道?:“我有些想念我父親了,我自離家,已經很久不曾見他了。”
衛祎沉默坐在一旁,他看著面前?少女嫵媚的容顏,她?有一雙干凈天真的眼睛,現在這雙眼睛里溫情脈脈。在她?這樣的目光里,衛祎放任自己?沉浸了片刻,他感到了溫暖,像是陽光灑在身上,一直暖到人?的骨子里。
這些年他做過太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很少會感受到溫暖。
衛祎問:“不能留下來嗎?”
檀華說:“我聽說你做過很多壞事。”
衛祎說:“我的確做過許多壞事,很多人?都?恨我,最恨我的要?數我的妻子。年輕的時候我滿心功名利祿,為此殺掉了我的恩師,后來逼瘋了我的發妻,再后來為了讓先帝開心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功夫不負人?,我如今有了攝政之?權,如今我再也不用出賣誰了,還可以作一個給予別人?東西?的人?,白姑娘,你想不想當皇后?”
“當皇后應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赫連文亭的皇后雖然活著,丈夫是傀儡,但她?可以出宮也可以自由去世。”
檀華說:“不。”
就算讓她?在景國當女皇也需要?猶豫一秒。
衛祎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覺得我老?了,假如我愿意為你殺掉我唯一一個兒子,你愿不愿意留下來?”
檀華定睛看著衛祎,他不年輕了,再怎樣養尊處優,也不再年輕了。
衛祎看著她?,很想像過去討好老?皇帝一樣討好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他覺得荒謬,但這個念頭越發真切。
也不需要?她?給他什么,只要?她?肯經常看看他就好。
她?肯定不愿意嫁給他的,是的,她?前?幾?天才說過,他讓她?想起她?的父親。
但是她?的父親肯定不會是像他這樣壞。
衛祎覺得心臟冷森森的。
這也許是因為他最近總是夢見公孫玉父女二人?,他們這同命相連的兩個人?,總要?去一路的。
噗嗤——
他低頭看過去。
一截銀色的劍尖穿透胸膛,淋漓的血從他的胸腔和口腔一起溢出來,衛祎發出咯咯聲,一個修長的藍色人?影站在他身后,是那個殺手,對方現在穿了一身藍色的衣服,打扮得像個樂師。
衛祎維持住一個渴求和嫉妒的表情,在檀華面前?失去了呼吸。
檀華站起來,年輕的殺手抽回長劍,他拿著劍的手輕輕一抖,劍刃輕輕一震,血落在地?面上,灑下一層殷紅,劍刃又是光潔一片。
他說:“他已經死了,現在你想離開隨時都?可以。”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
有人?在門外敲門,聲音有些急促,段成澤在門外說道?:“太尉大人?,小?人?有要?事求見。”
司羽手中的劍刃微微向上,眼神在門口溜了一圈,請示一般地?看向檀華,無聲詢問:要?不要?殺掉他。
檀華制止了司羽,她?微微搖頭。
幾?息之?間沒有人?開門,段成澤愈發焦急,在門外說道?:“大人?,皇上和逆賊那邊出事了。”
第166章
房門從里打開, 段成澤當先看到太尉胸前的?血窟窿,他腦袋里的?慌亂霎時?一冷,整個人警惕起來了, 而此時?一把劍已?經貼上了他的?脖子。
他余光看了眼拿劍的?人,是個陌生的?男子, 眉目冷峻, 身上一滴血都沒有。
再看前面站在?桌前的?年輕女子, 一身鵝黃色衣衫, 纖腰束素,姿態端正, 正值青春的?年紀,大約是因為命不久矣,她待人待物一直很冷淡。從那天街頭?太尉遇見了這個女子, 她病發眩暈, 太尉將?此女與其婢女一同請入府中, 她并未慌亂,而是始終不冷不熱,府中的?金銀寶器不能使她多看一眼,而太尉府上來往的?人也不能讓她生出半分恐懼。
段成澤被派去?調查這女子的?身世,他猜測她是哪戶高門的?小姐, 但一直沒有找到她的?來處,后來聽從太尉的?命令, 調查中止了。
直到現在?,段成澤也不知道這女子的?身份,只在?調查的?時?候找到她入城時?記錄, 那時?她自言姓白。
然?后府里的?人一直叫她白姑娘。
現在?白姑娘站在?尸體旁邊面不改色,段成澤一時?之間?害怕她這樣的?面不改色, 心想這個白姑娘難道是殺手?很明?顯她和這個用刀抵著?他脖子的?人是一伙的?。
門在?段成澤身后關上,檀華問道:“段大人方才說出事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說到這里段成澤心又捏緊了,說道:“假皇子已?然?暴斃,而皇上卻被他殺害。”段成澤又看了一眼衛祎,說道:“此樓上下?俱是太尉親兵,悉聽在?下?調遣,姑娘饒在?下?一命,在?下?可以保您和同伴安全離開。”
檀華問:“段大人不想為太尉報仇?”
段成澤道:“小人不敢,多行不義必自斃之理,今日已?是知曉,只是主仆一場,請為太尉大人收斂尸首。”
“在?那之后呢?段大人可想過?將?來怎么辦?”
若說衛祎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而段成澤就是衛祎手下?頭?號走狗,文武百官恨衛祎,同樣恨段成澤,甚至因為很多事情都是段成澤經手,恨他的?人更多一些。
檀華笑了笑:“我幫段大人指一條路吧。”
“小人愿請姑娘賜教。”
“你若想要將?功折罪,保全性命,不至于殃及家人,就需要找兩個人,找到了這兩個人,能不能解決今日的?麻煩就看段大人的?本領了。”
檀華與殺手毫發無傷從樓中走出來。
這座樓一天之內即死掉了三?個重要的?人物,這件事被段文澤牢牢隱瞞,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按照那位白姑娘給她的?信息去?找人。
最?先找到的?是住在?南街葫蘆巷子的?老?宮女,然?后是濟世堂的?徐大夫,他把天牢里的?徐大夫換了個住處,再然?后就是皇后的?母族姚家,最?重要的?人是當年先皇后的?母親和妹妹。
老?宮女說過?那皇子后腰的?胎記,檀華后來仔細問過?,因為那塊胎記和徐微生身上的?胎記位置和形狀一模一樣。
段成澤動作很快,相關的?人證找齊,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當年皇后生產之后,孩子交給了妹妹,而皇后的?妹妹丟掉了皇子,而是讓自己的?親子羅元取而代之,將?這個孩子交給徐忘真撫養。
段文澤試圖尋找徐忘真確認真相,卻得知對?方已?經離開了景國,有年老?的?宗親見過?徐微生,說他長得很像赫連家的?人,于是這件事塵埃落定。
三?個月后,已?經改姓還宗的?赫連微生在?景國登基。
而在?這時?,檀華已?經渡過?了瀾滄江,過?江之后,她病得極重,時?不時?嘔出黑血。
檀華心有所感,知曉自己大限將?至,一路快馬加鞭往洛京而去?。
但是半個月后,她卻停駐在?一個州縣,不再前行。
仆人婢女,置辦家具米糧,看起來大有常住的?意?思。
一次檀華醒來,青梅坐在?床畔邊上的?腳踏問道:“公主,如何不再前行?”
檀華靠在?迎枕上,說道:“何必讓家人看我身死。”
這會兒她已?經除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她總是吃藥昏睡,常常忘記吃飯,這會兒難以避免的?瘦弱了幾分,面色蒼白,睫毛長長,眼珠很黑,整個人單薄得像一幅美人圖。自從車馬停下?,她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說話越來越少,只是偶爾看看書。
青梅說:“聽說景國的?皇帝歸還了大昭的?流民。”
檀華靠在?迎枕上,說道:“也是一樁好事,哥哥應當會高興。”
“奴婢還聽說景國的新帝派遣使者前往向大昭求親,欲要求娶永壽公主。”
檀華愣了一下?,想起來景國現在?的?皇帝應該是徐微生了,沒有別的?皇帝。
求親啊……
青梅問道:“公主以前認識大師兄嗎?”
檀華說:“我認得他。”
“公主喜歡大師兄嗎?”
檀華陷在?軟綿綿的?迎枕里,神思縹緲,想了想說:“你大師兄是個讓人討厭不起來的?人,只是那時?候他和你師父一派,這叫我不太歡喜。”
青梅靠在?床邊,握住檀華的?手,掌心微涼,柔白細膩,十分可愛,也十分綿軟纖弱。
整只手都很涼,她不由得好好攏在?掌心,聽檀華的?話覺得好像里頭?有什么東西?比她想得更多,青梅問:“那后來呢?”
檀華從頭?上拔下?一根累絲鳳簪輕輕插在?青梅頭?上,端詳著?笑著?說道:“還能有什么后來?”
說完這話,她心口痛起來,閉上眼。
本身也不需要什么后來的?。
臨睡之前,又想起母親臨終前所說過?的?那句“生死有命,盈虛有數”,如此想著?,她的?心一下?子靜了下?來。
青梅見她睡熟了,扶著?剛才被檀華插在?頭?上的?金簪緩緩站起來,輕手輕腳放下?帳幔,遮住陽光,這才轉身走出室內。
剛在?外間?,就見著?一個穿著?白色道袍的?徐忘真,他坐在?椅子上,青梅腳步頓住,她記得方才自己進來之前師父是在?院子里的?。
此時?見青梅出來了,徐忘真起身往外走去?,青梅低頭?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去?院子,二人在?檐廊里站住,院中有假山梅樹,新下?過?幾場雪,院中滿是碎瓊亂玉,亮晶晶的?點綴著?。
這對?師徒長久未曾相見,青梅扶著?劍單膝跪下?,說道:“青梅見過?師父。”
院中的?弟子偶然?見此景象并不意?外,青梅早就想過?師父早晚能找到他們,所以他們在?此落腳之后的?第二天在?府里看見徐忘真并不奇怪,從那天起徐忘真每天都會來到府上,青梅已?經打算好了,若是師父還給公主下?毒,她一定會拼死阻攔,但是徐忘真并沒有再給檀華下?毒,他所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檀華的?住處徘徊,他守在?她的?臥室外面,守在?她的?窗戶下?,卻不去?見她。
青梅有種感覺,師父好像怕永壽公主發現他在?這里。
師父也會怕嗎?
“起來吧。”
青梅聽他說話站起身來,仍是微微低頭?,徐忘真問道:“公主這些天情況越發的?差不好了吧?”
“的?確如此,弟子觀之,公主她已?有油盡燈枯之相。”
徐忘真側身望了一眼窗欞欄桿,誰都不舍得性命,他自然?也舍不得。
所以才會這些年一直等待永壽公主毒入肺腑這一天。
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又一年。
只見那紅磚綠瓦、雕欄玉砌的?錦繡皇宮里,她一日比一日長大,一日比一日高挑,蕭翀乾愛這個女兒勝過?他的?一切兒女。
永壽公主的?性情很好,她從來不會和宮人輕易生氣,也不會故意?去?愚弄誰。
但是她會耍弄自己,問他“你會不會噴火?”
“你見過?鬼嗎?是不是青面獠牙?”
“從前你們靠什么維持生計?去?化緣還是騙人?”
“唉,你們這些野道士成不成家?”
……
剛開始他就知道這些話愚弄,帶著?一點點惡意?,她想看他出丑。
她總是對?他很特別,但是她從來都不喜歡他。
徐忘真有時?候會感到痛恨,更多的?時?候覺得她可愛。
還有一件事情,讓他覺得荒謬,衛祎想要為永壽公主解毒。
他是最?看不慣衛祎得意?的?,只要他活得不快活就好,對?徐忘真來說就是最?好的?事情。
照這樣看來他應該看見永壽公主死掉會快樂。
畢竟,對?他而言這是一個一點都不可愛的?女孩子。
青梅抬起頭?的?時?候徐忘真的?背影已?經遠去?了,這些日子永壽公主的?身體漸漸不好,師父的?身體好像也漸漸不好了。
腦海里有一點剛才看到的?東西?,師父的?脖子上的?血管有一點紅色的?暗影,像是被朱砂淺淺描畫過?。
以前師父有這種癥狀的?時?候都不會出門。
抬頭?看看天,藍藍一片,她掐指一算,今天就是十五了。
師父也該閉關了。
想到晚上的?月亮,青梅嘆了口氣,心中想道:這是個月圓人團圓的?日子,若叫公主注意?到這個日子必定會傷心,院子里的?梅花開了,不如去?采摘一些回來。
這般想著?,青梅叮囑丫鬟好好看顧屋子里,自己去?院子中摘了一些帶著?雪的?梅花,她走了幾步,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忽地抬手摸了摸頭?上發髻。
公主給她的?簪子不見了!那簪子是公主留給她留念的?。
青梅恨自己粗心大意?,她往回走去?找簪子,在?院子里方才經過?的?找了幾圈,重點在?她和師父交談的?廊下?,又問了幾個方才從這邊經過?的?人,大家都說沒見到,青梅叮囑他們別把這話說出去?,她自己記在?心中留意?著?這件事。
不一會兒,她摘了梅花,修理整齊,插在?瓶中放在?永壽公主的?臥室里。
走近床邊看了一眼,隔著?紗簾,能看到她還閉眼睡著?,面容恬靜。
青梅看了一會兒,見永壽公主一動不動她驀然?心里一驚,伸出手去?,在?公主鼻息前試了試,感覺到溫熱清淺的?氣息拂在?指頭?上,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月華如洗,斗室之內,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握著?青梅找了好久的?累絲鳳簪,他的?蒼白的?脖頸攀了許多鮮紅的?血線。
“師父,蠱毒已?成,再不可拖延。”
第167章
外?面朔風從屋頂瓦片上呼嘯而過, 響起一陣風鳴。
徐忘真站在窗前,握著金簪的那只手,手背也漸漸攀上了紅色的蠱紋, 絲絲縷縷的紅色,纏繞在蒼白的肌膚上像是?一幅筆觸驚人的畫。
徐忘真身體?里有一只金蠶蠱。
這種蠱蟲幼年需要上千種毒花毒草精心喂養, 待到長大一些, 便要將它置于幽微暗室與上百種毒蟲廝殺七天七夜, 成功的金蠶蠱會吃掉所有對手, 反之則是?被對手吃掉,待這只成功的金蠶蠱出關, 再?以清茶鮮花供奉、日月精華溫養七七四?十九日。
養蠱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將蠱蟲放入人體?以人的生氣和?體?魄溫養,直到有一天這枚蠱蟲將人身體?中的精魄神氣吞噬殆盡,到了這時?這只大兇大惡的蠱蟲也就成了。
金蠶蠱為天下至毒, 成年蠱蟲可以制造一種螢粉, 無色無味亦無形, 只需清風微送,即可奪人性命,讓死者七竅流血而死。
凡物相生必有相克。
陸觀魚道:“師父,蠱毒已成,再?不可拖延!請您速速取用永壽公主心頭之血, 解除蠱毒。”
他不知道師父拖延什么,師父的毒已經時?日無多了, 本來準備將身居宮中的永壽公主擄走?,誰知永壽公主竟然?逃婚了。
這卻是?更好,不用驚動洛京的皇帝與太子。
師父一路追尋永壽公主, 晝夜不停,光是?尋蹤的隼雀就累死兩籠。
說來奇怪, 永壽公主當年身中山鬼,但毒卻不入肺腑,只是?徘徊于軀體?骨肉,讓她得以存活。
早有傳說有人服用山鬼而不死,得其心血可以解百毒,可殺金蠶蠱。
世間已經不再?存山鬼之毒,曾經服用過山鬼的人都已死絕,師父只有將永壽公主體?內游離的毒導入她的臟腑。
如今毒素匯聚,煉化精血。
只要剖開?公主的心,就可以得到一味至陰至純可以毒殺金蠶蠱的藥,這藥就是?永壽公主的心頭血。
陸觀魚俸給徐忘真一把刀:此刀長不盈尺、纖身薄刃,暗室之中猶如一痕雪光,臥于茶褐色木托盤內,一線刀鋒利芒射人眼球。
人皆有情,凡有良知,為己殺人必定猶豫。
而且永壽公主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大師兄也喜歡永壽公主,若是?師父這里殺了永壽公主恐怕師徒二?人再?難相見。
若是?叫他下手也是?下不去的,陸觀魚理解師父現在的猶豫。
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師父怎么會不想活呢?
徐忘真沉默片刻,果然?拿起了托盤中的刀,推開?門走?入了雪地。
陸觀魚跟在其后,步涉回廊,往永壽公主院中走?去,師姐不知道,院中的人是?她的師兄妹,也是?師父的弟子,總有幾?個?會聽師父的話。
徐忘真來到永壽公主住處,推門進去,守夜的青梅睡得很沉,他告訴陸觀魚:“你在這兒等一等,為師去去就回。”
陸觀魚道:“弟子在此處護法。”
徐忘真吹著了火折子,隨著行走?點起蠟燭來,撩開?茜粉色的薄紗床帳,床簾底部結成的珍珠鏈子相互碰撞,永壽公主躺在被子里,面容素凈,無有血色,唇色比較往日淺淡了幾?分,秀麗的長眉如黛山青翠,一雙杏眼眼睛閉著,睫毛交錯垂下。
也許蕭翀乾看見她會覺得此時?的檀華和?柔貴妃有些相似,她臉上一半的光彩是?因為她自身的神韻帶來的,這樣單薄地躺在這里多少?叫人不習慣,徐忘真看得陌生,不禁回想起了她站在問仙殿前面掀翻他的丹藥時?站在自己面前神氣凌人的樣子。
他伸出手想要碰觸她的臉,沾一沾她的氣息,心里卻緊張了起來,在將要碰觸到她面容的時?候,手下轉了個?方向,輕輕掀開?了她的被子,只掀開?一部分,露出她穿著單薄中衣的身子,檀華如今半睡半昏,睡著時?不動,此時?衣襟不亂,徐忘真看著她隨著呼吸隱約起伏的心口,雪色刀鋒懸上他的心窩。
千里之外?,亦是?一片濃稠夜色。
蕭恒忽然?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他驟然?想起永壽,不知為何心亂如麻,驟然?拋卻枕席起身撩開?床帳走?下床來,披上一件灰鶴裘走?到門口。
月華如洗,雪光映射,一切都影影綽綽。
守夜的安永年聽見動靜,從守夜的小榻上起身,看向門口,一眼疑似鬼神來,第二?眼從衣服的輪廓上分辨出是?太子,他爬下床,問道:“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他聲音悄悄的,夜色這樣深,太子從床上下來,也沒?有叫人吩咐事情,好不怪異。
安永年心下想道:殿下莫不是?正在夜游?
這么多年也未曾聽說殿下有夜游之癥,若不是?夜游,為什么不搭理他?
蕭恒拉開?門,北風送著大雪而來,呼呼吹響,安永年冷得一哆嗦,看太子還要往外走。
仿佛外面有什么東西引著他去。
安永年一下子想起了幼年時聽說過的小鬼勾人的故事,他大著膽子一把拖住太子的腿。
說道:“殿下,您回魂了,怎么往外?走??”
他以為蕭恒不會回答,只是?死死抱住他的腿,再?往下看,安永年留神到太子一雙骨肉勻亭的赤腳踩在地上,被月光照亮。
外?頭下了好幾?日的大雪,如此冷的天氣,宮內鋪著的青石磚是?最冷的,殿下竟然?連鞋子也不穿!
安永年抱得愈發的緊了,聽說有些個?醉鬼喝多了在這樣的天氣跑出門去,就會在街上凍死。
蕭恒停下步子,冷風裹著雪粒灌進來,雪吹拂人身,安永年哆哆嗦嗦,蕭恒立在風口,冷風掀開?他披著的灰色斗篷,露出白色中衣,他不覺得冷,只覺得胸膛里心臟沒?有錘子在敲擊卻上下左右地胡亂震動,兀自抖成一團。
今日夜里,他就是?被這樣的心跳從床上喚醒的。
“孤沒?有失魂。”蕭恒感受著胸腔鼓動,站住腳,才?發現外?面風雪連天,月色晦暗。
今年冬天,洛京的雪格外?地多,也格外?地大,一連下了七天,現在格外?地冷。
安永年見他不再?往外?去,輕輕松開?手,問道:“殿下可有什么急事?此夜寒冷,您何故如此匆匆?”
蕭恒道:“孤想去芙蓉殿見見永壽。”
原來殿下是?想念永壽公主了,安永年小心道:“此時?永壽公主已不在芙蓉殿。”
蕭恒靜默,嘆息道:“是?,永壽她不在芙蓉殿,孤讓她生氣了。”
安永年趕緊關上房門,說道:“陛下早已派人去找公主,殿下也派人去了,已有五個?月了,應該快要找到人了。您明?天還有政務,不如早點安歇吧。”
安永年小跑著取回鞋子,他適才?被冷風吹了個?激靈,這會兒精神頭下去,又犯困了,上下眼皮打架。
鞋子放到蕭恒腳前,才?要服侍,蕭恒不用他,自己踩上鞋子。
“公主殿下自小聰慧,向來是?不用人操心的,夜色深了,今晚是?什么也做不了,您不如早些睡,也許您明?早一覺醒來,就聽說公主回來了呢。”
蕭恒在門口站了站,走?回床邊,脫鞋子上床躺下來。
安永年幫蕭恒整理了被子,重新回到自己守夜的小榻上,他趴在榻上自閉起眼睛,過了一會兒耳朵也閉上了,只是?又過了一會兒,一下子睜開?眼睛往床鋪上看去,只見影影綽綽一個?人影直挺挺坐在床欄邊上。
可憐呢。
自永壽公主離了洛京,太子殿下日日心焦,數次譴人搜尋,日日都要過問。
每一次那些人說沒?見著公主,殿下就要沉默一陣子,后來在問仙殿里遭了陛下的怪罪,愈發憂心永壽公主。
這樣的事情久了也就該習慣了吧。
不知今天怎么殿下忽然?就想起了永壽公主。
永壽,檀華——
他的五妹不在這里。
這幾?個?字咬得蕭恒的心肝脾臟一起痛起來。
四?更天,安永年醒了,冬日天亮得晚,這會兒黑咕隆咚一片,他點起燈來,見著太子已穿了衣裳站在室內,只一雙眼睛通紅,里面血絲纏繞,看上去有幾?分觸目驚心。
安永年吃了一驚。
自永壽離開?洛京,漸漸有千頭萬緒纏上心頭,好在國事繁忙,蕭翀乾沒?有多少?想念,但是?直到今天,思?念不可止息。
五更早朝,蕭恒把一天的事情安排下去,今年初冬,馮老丞相去世了,沒?過多久,齊璟擢為新丞相,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齊璟為官多年,政務嫻熟,做起事來忙而不亂。
“今歲雪下得大,百姓恐有凍綏之苦,各地官員用心查看,朝廷將會下撥米糧物品以作賑災之用,使得百姓能安全度過寒歲。”
“大雪之后,百姓必添買薪之資,嚴寒時?節易生疾病,臣請減免明?年的賦稅。”
“準,具體?數額可先與戶部協商。”
……
蕭恒在朝會之后去問仙殿求見蕭翀乾,這個?時?節,問仙殿一片銀裝素裹,小太監領著蕭恒去花廳等候,過了一會兒,梁聞喜來告訴蕭恒蕭翀乾不見他。
“陛下說,朝政上下,國朝內外?,殿下可自斷之。至于景國使者求娶永壽公主的這件事,不可答應,余者殿下自行考慮。”
梁聞喜看起來精神不太好,蕭恒問:“我父皇近日身體?可還好?”
梁聞喜道:“殿下知道,還是?老樣子。”
“梁公公,父皇看我的信了嗎?”
梁聞喜說:“陛下看過了。”
“那就好,我先走?了。”
梁聞喜道:“殿下萬金之軀,還需多多保養自身,政事雖重要,您的身體?更是?國之根本。”
遞給蕭翀乾的信里面寫著:兒臣欲要出京,尋找永壽他的五妹不在這里。
蕭恒出門將政務安排給了幾?位大臣,打點行李,清點護衛,準備離開?洛京,這件事他不打算大張旗鼓,便讓人請了二?皇子蕭瀾過來喝茶,安永年張羅著東西,因為蕭恒走?得急,安永年整理行李更是?著急。
兩個?人在東宮花廳見面。
蕭恒說道:“我不在洛京這段日子,朝堂上的事情煩請二?弟多用心,若是?有人探問還請二?弟多幫忙敷衍周全。問仙殿那邊須得常去問候。國師遲遲不歸,父皇雖不催促,卻是?好久不曾出門了。”
蕭瀾摸著茶杯,說道:“兄長為君我為臣,兄為子兮我亦然?,何必說托付,都是?應有之義。”
“如此,我便放心了,二?弟在洛京也多多保重吧。”
蕭瀾放下手里的茶杯,看了看蕭翀乾,他這個?人心里想事情的時?候臉上就露出笑,此時?笑得溫文爾雅,卻說:“永壽與兄長情誼深,她走?了這么久,不知有多少?好天氣,卻沒?有人找她,這等時?節這等天氣,若是?找到她也是?讓她心疼。”他悠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兄長如此會讓她心疼,不怪永壽喜歡哥哥。”
這些話語生生把蕭恒說成了一個?專門會算計妹妹心事的不良人。
蕭恒說道:“二?弟,你也是?永壽的哥哥。”
可永壽對待又有幾?分比得上二?哥,蕭瀾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他看著蕭恒不見憤怒的表情心想,真是?可氣,這人怎么就不生氣。
蕭恒說:“孤這就走?了。”
外?面很冷,朔風裹著雪呼嘯而來,蕭恒讓隨性的人穿了厚厚的棉衣,大家騎馬離開?,只是?一個?呼吸的功夫,一陣風雪來,一行玄衣,人馬俱白。
第168章
白?雪自北方來, 一路往西南吹去,夜里千家閉門,風聲裹著雪簌簌砸在窗欞上, 窗紙簌簌輕響。
室外滴水成冰,濟州城一座三進小院當中的一個房間很?暖和, 檀華在此修養起?居, 考慮她的身體狀態, 青梅賃房子的時候特意要?求人?牙子找一個有?地龍的房子, 地龍口開?在主臥以外,燒火或是出煙不至于嗆到主屋的人?, 現在地龍里有?足夠燒一個月的炭火。
自此不論白?天還?是夜里,屋子都是暖洋洋的,室內有?一個熏籠, 專用來烘衣服, 晚上將衣服放在熏籠上, 第二?天早上穿到身上就?是暖的,還?有?一個炭盆,需要?的時候點起?來,隨時可以烤地瓜、燒栗子,檀華想起?從前聽人?說過烤橘子的事情, 她前兩天在炭盆上烤過橘子,而放個鐵板還?可以烤肉, 將牛羊肉切得薄薄的,燒熱的鐵板上涂一層油,纖薄的肉片一落在鐵板上滋啦啦地響起?, 立刻卷邊變色,灑上一點五香調料和芝麻, 送入口中,好吃極了。
檀華天生體溫偏低,每到冬天,身邊的人?總擔心她冷。花椒性質溫暖,蕭翀乾讓人?往芙蓉殿的墻壁里面加涂一層花椒,而身邊的人?無論是彩萍彩詩還?是現在的青梅,都會在她入睡前往被子里放幾個熱乎乎的湯婆子,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還?是熱的。
她躺在床上,忽覺得冷了,冷氣從脖子往下來,像是一個冰錐懸在胸口,她睡覺姿勢安靜,從不打滾半夜踢被子,心里覺得怪異,人?越是冷就?越是清醒,她睜開?眼睛。
只見一個模糊的白?衣人?影坐在自己床邊,自己上半身被子掀開?,衣襟半解,怪不得覺得冷,而對?方似是看著自己胸口的一點雪白?,檀華穩穩呼吸,立刻一只手抓起?枕頭朝對?方扔過去,另一只手攏上衣。
檀華發?現自己剛才看到的雪白?不是自己的肌膚,而是一把短刀的輝芒。
遺憾冬天冷了,她不再睡瓷枕和木枕,而是換了裝了蕎麥殼和決明子的棉布枕頭。
枕頭拍在對?方頭上,檀華沒有?撤退,抓起?枕邊的簪子,簪子尖端對?方的頸動脈撲過去。
攻擊就?是最好的防守!
想要?一擊必殺就?要?瞄準要?害。
徐忘真后退閃躲,格擋照著自己臉飛來的枕頭,緊接著就?聞到一陣蘇合香混著花香的味道?朝自己撲來,永壽公主不知道?這種味道?對?他來說亦有?鎮定作用,他頭腦清明抓住了檀華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只差一點點,簪子就?要?刺破他的頸動脈。
徐忘真的手一點點循著檀華的手往上爬,將她握著簪子的手握在手里,然后從她掌心摸出了這根簪子,好好放在一旁。
檀華道?:“夜半深更,國師身攜利刃,不請自來,意欲何為!”
徐忘真對?這句身份上的提醒無動于衷。
她喝了一聲:“來人?!”
掃視四周,屋子里沒有?婢女,只有?青梅躺在小床上動也不動。
徐忘真笑了笑,說道?:“夜深了,讓大家好好睡吧,在下來此只為公主一人?。”
他眼眸黧黑陰冷,從近處看,眼睛里只有?濃稠化不開?的黑色,他外表不像是景國人?,笑起?來總是缺乏溫度,缺乏一點人?氣,別人?都覺得這是仙氣。
檀華覺得世界上的人?眼睛都不好用。
對?方笑,檀華也笑,她笑得開?心,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往常見到她笑的人?都要?開?心,徐忘真卻不再笑了,而是問檀華:“公主笑什么?”
“我笑你是天生的細作,沒有?長?出景國人?的眼睛。”
“偷敵資主才是細作,在下不為,不是細作。”徐忘真放下另一只手里的短刀,手摸袖子里面。
檀華掙脫不過,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前,方才匆忙之間攏過領口,現在看上去不太工整,大體能夠蔽體,想起?睜開?眼睛那一幕,徐忘真低頭的姿勢,還?有?他手邊的短刀,檀華眼神閃了閃,看著徐忘真說道?:“你難道?是為了這種事情嗎?”
自由的那只手扯了扯自己的領口,露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肌膚,對?古人?來說這已經很?多了。
永壽公主很?美,今夜沒有?月亮,她躺在床上的時候肌膚潔白?,纖秾合度,徐忘真解開?過她的衣服,只覺得她身上每一道?弧度都很?美,看見她的身體像是看到了一條美麗的山、一條清澈的河水、或是一顆星星。
但當她活動起?來之后就?又不一樣了,肌膚隨著她的呼吸散發?出吸引力,有?一種活色生香的美感?,但其實只看肩膀她一直是有?點瘦的,徐忘真目光順著那一小片肌膚往下,覺得她呼吸的樣子格外令人?著迷。
她活著的樣子真好看。
徐忘真無法想象她死去的樣子,可他就?是來殺她的。
徐忘真則是偏頭靠近檀華,呼吸到了她的氣息,有?些迷戀,他在檀華之前拿起?刀來,指腹剮蹭了一下刀鋒,說道?:“公主的大限快到了。”
“公主有沒有想過在死前做一件好事?”
檀華拒人?于千里之外,說道?:“凡是和你有?關的好事我都不會做,你要?做什么不妨直說。”
她冷冷然看過來,像是一點也不怕徐忘真。
徐忘真呼吸慢了慢,他覺得自己氣息里面浸入了永壽公主的味道?,讓他因蠱毒而不適的精神狀態好了一些。
“我要?剖開?公主的胸腔,借來公主的心頭血一用。”
“借你血我還?能活下來么?”
“不能了。”
“不知為何要?我的心頭血?”
徐忘真說:“我身上有?金蠶蠱,非公主心頭血不可解,故有?此求。”
檀華的目光從徐忘真刀鋒上一略而過,她說:“這些年,我父皇對?國師愛重有?加,國師今日所?作所?為對?得起?我父皇嗎?”
徐忘真不緊不慢地說:“在下除公主一事在下對?不起?皇上,之外只是小疚,而對?公主,實是萬不得已,來世必有?報答。”
不過,永壽公主檀華于大昭的皇帝蕭翀乾重逾萬千,他也算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就?憑那些送入問仙殿的丹藥你敢說對?得起?我父皇?”
一直很?冷靜的檀華聽見徐忘真的第一句話,一下子就?非常生氣,她用力掙扎徐忘真控制自己的手,掙不開?那雙有?許多紅色蠱紋的手,她便往前一撲狠狠咬在面前徐忘真的脖子上,牙齒鋒利,男子蒼白?的被蠱蟲汲取大半生氣的軀體,肌膚意外的柔軟,像是多汁的蟠桃,檀華一口咬破,腥甜的鮮血漫入唇齒。
脖子很?疼,徐忘真放開?檀華的手,推開?她,沒用太大力氣,竟是一下子沒有?推開?。
徐忘真垂著手,說道?:“公主”他嘆了口氣,“您再不松口我就?抱您了。”
檀華立刻松開?,她抬手擦擦唇上的血。
她果然還?是很?討厭他。
徐忘真抹了一下脖子上的血,因為血里面都是蠱毒,缺一點血對?他影響不大,甚至對?精神更好一些,而這對?永壽公主也是有?好處的,看著自己指腹上的血,只是沒想到永壽公主這樣恨他。
她舌尖品味到一點血腥,她皺眉,心下覺得怪異,血都是腥的,但徐忘真的血卻讓她有?點回味的感?覺,真奇怪。
“陛下的丹藥里面沒有?朱砂、水銀之類的東西,公主也可放心。”
言多必失,來找永壽公主之前,徐忘真本來不想說什么話,速戰速決最好。
徐忘真正對?著永壽公主懷疑的目光,他解釋說:“我修行未到,不敢擅自煉丹,所?有?丹藥大多是一些中醫開?的滋補丸子。”
“我父皇沒有?懷疑過你嗎?”蕭翀乾是個多聰明的人?啊,檀華有?很?長?時間都不相信這個世上存在比蕭翀乾更聰明的人?,蕭恒和蕭瀾小時候因為這件事情冷戰過很?久。
徐忘真說:“皇上的心思不在這件事上。”
“你的心思呢?你為什么入宮?”
“自始至終,我都是為了能馴服山鬼的公主,只是最開?始,我認錯了中毒的人?,以為服用山鬼的人?是皇上。”
這一切起?自柔貴妃去世后的某一年,蕭翀乾不再醉酒終日,終于出宮散心。
一行人?去了瑯鏡山,遇見了在此修行的徐忘真,當時大家去道?觀歇腳,蕭翀乾和徐忘真談得來,聽人?他的醫術很?好,蕭翀乾和徐忘真講起?了小女兒永壽的病癥,卻沒有?說中毒的人?是誰,而在這個過程中,徐忘真誤以為中了山鬼之毒的人?是蕭翀乾。
徐忘真很?順利留在了皇宮里,但很?快就?發?現蕭翀乾體內沒有?山鬼的毒,也就?發?現那個中了山鬼之毒的人?是永壽公主。
徐忘真給檀華披上被子,說道?:“這些年您用的天香養神丸還?是我制出來的。”
第169章
徐忘真說?:“天香養神丸是我制作的。”
“不對, 我服用天香養神丸的時候你還不認識我父皇。”而且那些藥是太?醫給檀華的。
徐忘真說?:“以藝會友,我舊年認識了一個姓王的太?醫,他說?宮里有個貴人?得了一種病, 疼得厲害,什么藥也不能解, 我將制了這服藥給了王太?醫。當時我一心要?尋找山鬼的藥方?, 常年游蕩四海, 拒絕了王太?醫的引薦, 后來我再來到陛下身邊,王太?醫曾將這件事告訴給您的父皇, 能救助公?主自然是一件大功勞,陛下聞知此?事,對我有了幾分信任。只是公?主不喜歡佛道, 故而我提議不說?這藥來歷, 仍以太?醫的名義送忘芙蓉殿。在下來到大昭皇帝身邊, 本也不是為了功名利祿,從此?在皇上這里得了個不慕名利的印象,因此?倍受信重,也是天緣巧合。”
檀華被迫坐在床上,一條腿盤坐一條腿踩著床面支腿, 身上披著棉被,她已然忘了冷暖, 此?時她看著徐忘真雙目如火,假如意念能夠成真徐忘真此?時已經化為灰燼了。
千猜萬想,她曾以為蕭翀乾是被徐忘真的戲法和言語蒙蔽, 沒想到竟有一段根由在自己身上。
“公?主,您不感?激我嗎?”
檀華自然是半點也不感?激徐忘真, 她忍性說?道:“過去我是應該感?激你,但我父皇這些年修道,難道不是真的想要?修仙成神?除了天香養神丸,國師又是如何得我父皇如此?多的信重?”
徐忘真笑了笑,說?道:“公?主,我們?已經聊很久了,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今日公?主離開此?世,等百年之后必會與您父皇相逢,到那時您再去問陛下吧。”
方?才他只聽見永壽公?主的半句話,大腦里一片空白,蠱毒真的不能拖了。
徐忘真撲來,檀華踩著床的腳用力,另一只腳也是抽出來一踩,整個人?拋開被子扔向?徐忘真。
視線遮擋的時候,徐忘真心想,又是這把戲,屋子里外公?主的護衛盡數倒下了,門口守著一個陸觀魚,永壽公?主就是能跑出這間屋子也逃不過。
撥開面前的團花被子,一眨眼,床上除了凌亂的被褥哪還有人?在?
永壽公?主呢?
徐忘真掃視面前拔步床上下,里外翻找,上下查看,都沒有看到檀華身影,他感?到永壽公?主身上蘇合香混合著苦味的味道漸漸消失了,他拾起被子輕輕嗅聞。
沒有任何味道,不是味道消失了,而是他聞不到味道了。
身懷金蠶蠱的人?后期不聞五味,不見五色,他現在還看得見。
必須盡快找到永壽公?主,徐忘真掃視了一遍室內,走出門去,發現陸觀魚正握著劍目光警惕從檐廊一側歸來,看見徐忘真,他說?:“師父可是成功了?弟子方?才見一人?影,疑似府中仆婢,正待驅逐,卻沒找到人?。”
徐忘真說?:“你中計了,永壽公?主被人?劫走了,立刻著人?搜尋永壽公?主。”
此?時檀華裹在一條厚重的斗篷里,被一個身形修長的人?抱在懷中,幾個起落,他們?離開了這座宅子,對方?與她到了附近一個房屋內。
方?才對方?輕輕在她耳邊說?:“是我,文英。”
檀華認得他,當日從景國離開后,他說?有些事情要?和同伴交接,檀華問過他的歸處,還記得那會兒這個人?說?要?回應該回的地方?。
檀華猜測,應該就是這個殺手所屬的組織。
文英身上很冷,檀華沒有聞到任何味道,只有一絲冰雪帶來的涼意,好像這個人?本身就是冰雪的味道。
屋子很簡陋,只有一架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文英將檀華放在椅子上,他從打開桌上的黑色包袱里拿出一雙鞋子、一件外衣放在一邊,蹲下身去見她腳掌微紅,便伸出手將檀華的一雙腳包住,用掌心的體溫溫暖她。
方?才斗篷漏風,檀華的腳確實受了涼。
他垂著頭,失禮僭越的動作由他做出來卻一點也不奇怪,他的動作讓檀華想起來小時候在身邊照顧她的宮人?,很周到。
檀華裹著黑色的斗篷,這件斗篷應該是屬于文英的,對她來說?過于長大,此?時斗篷下部分拖在青石地面。
她烏發披散,面白如雪,唇色淺淡,一雙杏眼眸色平靜,里面靜靜纏繞出魔魅之色,就像是鬼蜮里寂靜生長的樹藤,但這雙眼睛細看還是如水晶一樣平靜。
雙腳漸漸變得溫熱,文英拿起鞋子為她穿上,是一雙屬于男人?的新鞋,干干凈凈的厚底鞋子,文英說?:“有些大了,您暫且對付著穿,明天我去衣鋪換一些大小合適的鞋子。”
檀華穿好鞋子的一雙腳被人輕柔地放在地面上,為趕路做的千層底布鞋,底很厚,隔絕了地面的涼意。
“您現在這里……”住一晚。
“你為什么幫助我?”檀華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么呢?
文英在檀華面前低垂著頭,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語句,檀華就知道他今天應該不是路過,而是專程來找她的。
“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
文英清淡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一點,這一冷,他方?才的溫柔氣?質就消退了個干凈,鋒銳冷然的殺氣?絲絲縷縷從他身上逸出,他還穿一身黑,更?加顯得嚇人?。
生氣?了嗎?
檀華想笑,喉嚨一癢,忽然哇地吐出了一口血,黑血落在地面上。
文英見了倏然緊張抬起頭,檀華抬起袖子要?擦拭沾了一點殘血的嘴唇,文英立刻遞過去一方?純白帕子,她接過來擦了擦嘴唇,隨后攥著帕子,勾了勾手,示意文英靠近自己。
人?越來越近,能看清他根根眉毛。
“再近一點……”
文英又靠近一些,人?至面前,兩人?目光相接,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吹拂的力度,檀華一只手搭上對方?的肩膀,微涼柔軟的唇印在文英弧度分明的薄唇上。
她看見對方?的向?來冷靜的黑色眼珠顫動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但他沒有躲開。
檀華手從對方?肩膀上拿開,貼在一起的唇分開,微微后撤,文英卻追過來,他吻著她的唇,熱烈纏綿,靈巧的舌頭順著她無力地唇縫溜進去,和她交纏在一起,兩個人?混合在一起的口水被他一口口吞下,他像個不知道多少?天沒有喝過水的人?,這一點也不像他,男人?的雙臂緊緊鎖住她的腰身,她幾乎投入到這個人?的懷里,那條靈巧的舌頭纏繞著她誘惑著她。
和文英接吻意外的舒服,有效放松了檀華的心情。
過了一會兒,她有些喘不過氣?了,文英輕輕的唇舌輕輕離開她,他眷戀地吻了吻她濕潤的又恢復了血色的嘴唇,目光看向?地上那一小灘黑血,說?道:“你就快死了是么?”
檀華笑笑說?:“的確沒有幾日好活了。”
經過方?才的吻,她雙頰薄紅,色如春曉,眼睛里波光粼粼,含著無限的春潮,能將人?溺死其中。
文英的目光落在她愈發分明的下頜和鎖骨上,原本她下頜弧度有一點嬌俏的圓潤,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很可愛,現在也很美,他說?:“和不久前相比,你瘦了許多。”
“這不打緊,文英,你是很厲害的殺手嗎?”
這一回文英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說?:“我隸屬于霧隱閣,是霧隱閣最好的殺手,若論殺人?沒有人?比得過我。”
那個神秘的殺手組織,檀華聽過,幾乎是都市傳說?一樣的存在。
文英跪倒在檀華面前,擦掉了那一小灘黑色的污血,將臟污的帕子放入懷中。
檀華摸了摸他的鬢角,說?道:“你幫我殺一個人?吧,剛剛你找我時碰到的那個人?,他叫徐忘真,是大昭的國師,但不用擔心。只要?你殺掉他,不論是金銀珠寶,還是功名利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讓你得到。”
文英微微仰頭看著檀華,她揪著胸口黑色的毛氈斗篷,俯身在他眉上落下了一個輕吻,說?道:“去吧,文英。”
室內微冷,眼前的微冷的笑靨在他眼中恰如三?春桃花。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她真美啊,文英覺得自己要?陷入她的笑容里了,他說?:“我會殺死徐忘真。”
他把檀華抱到床邊,為她解開裹在身上的披風,將人?放在木架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四角掖得嚴嚴實實,再從自己包袱中取出兩件棉袍放在床邊的衣架上,對檀華說?:“是我的新衣,若要?起身就湊合著穿。”
接著他點了一盆子炭火,將小桌搬到床邊,又拎了裝滿熱水的茶壺過來,先給檀華倒了一杯,放在床邊,茶壺一起放在桌子上。
幾樣東西被擺放成方?便取用的樣子,文英說?道:“我會不擇手段殺掉他,最快一點你喝完這一杯水我就回來,慢一些你喝完兩杯水我也會回來,再慢一些,大茶壺里的水都冷掉之前,不論人?有沒有殺死我都會回來。”
他目光認真,語氣?斬釘截鐵,在對檀華承諾:
“但不管怎樣,我一定會殺死他,不論是今天明天還是后天。”
文英抬手指天發誓:“若違此?言,就叫我厄運纏身,不得好死,死后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恰好一陣風雪吹過,文英對檀華說?:“這里很安全,你好好修養,我這就去。”
文英從包裹里翻出一只木盒,將里面喂毒的飛刀銀針盡數藏在身上,不論是腰間、袖口、靴子,他轉身開了箱籠,從里面取出一張長弓,一把雁翎箭,披上方?才檀華脫下來的披風,如此?將弓箭都背在身上,腰間挎一把利劍,加上一壺烈酒,就要?出門。
檀華一直看著他的武裝,見他用箭多看了眼弓箭末尾的翎毛。
“你注意安全,小心些。”
文英說?道:“放心。”
第170章
徐忘真失去了嗅覺, 他身上?的蠱紋愈發?明顯,那些朱砂紅的細線已經隱約攀到了他的鬢角臉頰。
離開臥室,他來到了永壽公主的書房, 書桌旁有一個黃銅火盆,里?面是一些紙屑灰燼, 都燒化了, 零零碎碎混合在一起。
能?想象到一個她坐在書桌后, 看了一會兒文章, 微微抿著唇把紙稿丟進去的樣子。
有些好奇永壽公主平時?寫?什么文章。
陸觀魚去拜見州府,更深夜重?, 這些人員來來去去,動靜起來免不得驚動更夫百姓,不如提前打個招呼, 徐忘真便讓陸觀魚他的名帖和六千兩?銀票來到州府拜訪。
州府不知何故, 被人深夜喚醒, 接住帖子就是一驚,他在家里?修道,是個虔誠弟子,聞之?是國師的事情不敢怠慢,當即穿衣來見。
“早聞國師呼風喚雨的本領, 只是無緣得見,不知國師幾時?來到本府, 現在所在何處?下官有失遠迎,道長?夜間來此可?有什么急事?”
陸觀魚在堂下行禮,說道:“師父與我等弟子途經寶地, 本想親自拜訪,無奈路上?生了疾病, 不便來見,特備下金銀叫弟子代為拜見。知府君百事纏身,本不便多加相擾,遑論此時?午夜?卻?是今日?隨行的一位弟子失蹤,師弟是我師父親傳弟子,自小伶俐懂事,不會貪玩淘氣,今天至夜不歸,師父唯恐其出了什么事情,欲要連夜搜尋,特遣弟子來請求府君,夜間搜尋難免擾亂宵禁,小道在此奉上?薄銀六千兩?略做補償之?用,望府君行個方便。”
州府捋須,方才他聽陸觀魚說話悄悄打了個哈欠,此時?肅容說道:“既然是國師弟子丟失,非同小可?,找人如救火,本府即刻著人領二百兵士與你等搜尋。”
陸觀魚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多謝府君好意,此行為我等私事不好驚動許多人,我們有幾十個弟子可?以差遣尋人,只承望府君派出十來個差吏陪伴我等行走,免得州縣的人將我等誤為匪類,生出亂子來。”
知府點點頭,吩咐屬下點了十二個手下和陸觀魚的人一起去搜尋。
檀華正在床邊漱口,幾次之?后,血腥味散盡,依稀聽見外頭動靜,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屋子是知府親戚家的,院子外頭人們交涉幾句免了搜查……
她垂下眼睫,捧著杯子喝下幾口水。
用人不疑,事情交出去她且放下心,只等這壺水涼掉,成不成自有分曉,她縮回?被子里?,給自己裹嚴實,閉上?眼假寐。
宅子里?的人差不多走盡了,只有兩?個身手好的弟子不遠不近護衛在徐忘真附近,他翻開桌上?一本游記,里?面夾著一張紙,上?面用纖細的筆跡描繪著一副山川地形圖,一些河流山脈旁邊標著小小的文字,字跡工整秀致端方,不似永壽公主平日?的樣子。
再往后有一些勾畫的字跡,三兩?張地圖,徐忘真從書籍中把幾張地圖抽出來放在一邊。
沒人說過永壽公主會畫地圖,也許連蕭翀乾也不知道。
他繼續看,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是一本儒經,在某一頁里?,作?注的大儒講了兩?句某某男子平生犯錯是妻子不賢德之?類的一段話,被人畫了個大圈,圈子上?一個紅叉,旁邊寫?了兩?個字——放屁!
徐忘真笑了笑,繼續在書架上?翻找,取書時?候帶出了縫隙里?一張畫紙,他隨手展開,畫上?有六只怪樣子的貓狗狐兔之?類的動物,頗為靈動活潑。
看著看著,他笑容一凝。
羅元當初從徐微生居處翻出了一把傘一方羅帕,來找徐忘真告狀,說徐微生不守清規,與人偷情。
后來觀中的弟子說,大師兄差點砍斷二師兄的手。
徐忘真記得那把傘,是他還?給徐微生的,傘面上?畫著一只怪模怪樣的貓,憨態可?掬,有幾個圓潤的字體:
大吉大利,好事發?生
傘上?的怪貓和眼前這幅畫上?的貓除了顏色姿勢都很相似,絕對是出自一人之?手。
永壽公主和他的大弟子徐微生關系匪淺,是了,永壽公主不喜歡道士,但那時?候徐微生陪永壽公主一起讀書,卻?沒受過為難,皇上?說,永壽是有分寸的,讓他不用擔心。
徐忘真以為是如此,他閉了閉眼睛。
眼前倏忽閃過徐微生光潔的脖子,上?面有一點紅色的劃痕,像是被什么纖細的東西勾劃過。
鮮紅色,平添曖昧。
嫉妒,被背叛。
因為被大弟子徐微生背叛嗎?
不是的,他在大昭深得帝心,不怕護不住一個弟子,就算徐微生和女子在一起也沒什么關系,只要他肯解決這件事。
——那個時候他是這么想的。
然后向來溫和懂事的大弟子逃跑了。
也沒有關系,只是逃跑而已,就像青梅一樣,人可?以跑掉,但他們還?是他的弟子。
但此時?此刻,得知這件事,他立刻感到妒火灼心。
他恍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為什么對解決金蠶蠱這件事如此猶豫了。
而自己又?為什么會覺得永壽公主可?愛,為什么要為永壽公主做羹湯……
忽然之?間,窗戶被風吹開,兩?個弟子跑過去關窗,一支箭從窗外射進來,自兩?個藍衣道士之?間刺來,劃破一人手臂,直向著徐忘真胸膛刺去。
此箭勢頭剛猛,力攜千鈞,急沖而來,藍色箭簇鋒銳,白色雁尾整齊,被利箭擦過手臂的那個弟子率先倒地,面色青紫七竅流血,頃刻之?間已然氣絕,也在此時?箭矢噗嗤一聲沒入了徐忘真的胸膛,他整個人撲倒在地。
手里?的畫紙飄飄蕩蕩落下。
剩下一個還?活著的弟子,看見這兩?幕踉蹌后退,轉身跌跌撞撞奔門逃去,幾步之?后被一柄飛刀割了脖子。
文英,不,司羽從窗口跳進來,他來到徐忘真身邊,拾起地上?的那張畫紙,看了兩?眼,折好揣到自己衣服里?。
目光落到地上?的尸體上?。
徐忘真不像剛才第一個死去的弟子一樣滿臉面青唇紫七竅流血,現在他臉頰蔓延到眼梢的蠱紋快速褪去,面孔呈現出干干凈凈的蒼白色,像是個紙扎的人,司羽俯身拔掉對方胸前的羽箭。
一只透明色長?著一對金黃紗翅的蠱蟲緩緩從徐忘真胸前的傷口爬出來。
是金蠶蠱。
司羽戴上?一只金絲魚皮手套,引著那只金蠶蠱到自己手中,從桌上?摸來一個帶蓋的彩墨盒子,將之?裝入其中。
他又?來到檀華所住的房間里?,打開箱籠,扯了一張桌布當包袱皮卷了許多衣服鞋子首飾進去,跳窗奔入夜色。
檀華正在開始喝第二杯水的時?候,文英扛著個大包袱推門進來,他道:“人已死,明早這件事就會傳開。”
他將包袱放在一旁的箱子上?,走到檀華身邊,取出墨盒在她打開,盒內臥著一只半透明的長?著金色翅膀的小生物,似蟬非蟬,它抖抖翅膀,落下一點白色鱗粉,檀華覺得這個小生物有點可?愛。
文英說:“這東西是從徐忘真身體爬出來的,它是一種?罕見的蠱蟲,叫做金蠶蠱,已經是成蟲,它可?以生產一種?毒粉,無色無味殺人于無形,您留下它,正好可?以用來防身。”
檀華在大昭聽過一些故事,是大昭在景國的細作?搜集來的:以前景國那位昏庸的先帝活著的時?候,收集過一些金蠶蠱的幼蟲培養,據說要用來對付一些不忠的國人。只是后來隨著老皇帝的死,金蠶蠱的事情也不再有人提及,很多人都以為金蠶蠱已經不存在了。
畢竟金蠶蠱存活不易,沒想到徐忘真身上?會有這樣一只金蠶蠱。
檀華咳了咳,金蠶蠱從盒子里?飛出來,輕輕扇動翅膀,在半空中打轉,纖細的金線在羽翼上?一閃一閃的。
兩?個人目光追著這只小蟲,卻?見這蟲子朝著檀華飛去,忽地一下撞上?了她的眼睛。
“哎——”
檀華捂住右眼,左眼看去那只小蟲不見了,文英也看檀華。
“它好像飛到我眼睛里?去了。”
“不要怕,我看看。”
檀華放下手,文英盯著她的右眼看,她睜大眼睛,文英問?:“疼不疼?癢不癢?現在有什么感覺?”
“不疼不癢,只是覺得像是被什么小東西撞了一下。”
他們就檀華的右眼觀察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發?現,那只蠱蟲真的進了檀華眼中,文英心里?后悔帶回?這只蠱蟲來,他沒用過金蠶蠱,只在毒經上?看過,也不知現在會有什么后遺癥,只是觀察。
檀華笑著說:“你忘了?我是個將死之?人。”
這句話讓文英暗自生了一回?氣,好一會兒沒說話,只幫她從包袱里?拿了繡鞋放在床邊,默默在墻邊打地鋪,這里?只有一間屋子生火,檀華也不計較許多,讓洗漱之?后的文英上?床來,兩?個人并排躺在一起,溫暖著過了一晚。
第二天,果然街上?有傳言說國師在這座城里?被人殺了,州府開了文書著人調查,青梅獨身一人來找檀華,說他師弟陸觀魚已經帶著其余弟子一同離開了。
到這時?,檀華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吐血。
第三日?、第四日?……檀華的狀態越來越好,他們請當地一個有名的大夫來診脈,大夫說:“看來姑娘才大病過一場,有些氣虛,可?進些食補,湯藥可?不必吃。”
又?找了兩?個大夫看過,都是差不多的說辭,檀華就知道,她的病好了。
她不再昏睡,停掉天香養神丸也不再覺得痛,踩在地上?走動和尋常人一樣。
在雪地上?自由跑了兩?個來回?,留下許多腳印,檀華回?身對青梅和文英說:“我要回?洛京。”
兩?個人一同說:“我和公主同行。”
收拾了行李,三個人一起乘車離開。
國師之?死過去了好些天,州府終究沒有抓到殺死徐忘真的兇手,陸觀魚等弟子已抬棺離開,天寒地凍,死無對證,沒人督促,差役也多有怠惰。
一輛馬車在鋪滿雪的官道上?行駛,文英坐在馬車前趕車,身上?披了個大大的狼皮斗篷,頭臉上?纏了厚厚的圍巾,經過城門的時?候,略扯下圍巾讓人看了一眼,就這樣出了城。
此到洛京還?有半個月行程,檀華歸心似箭,心里?覺得蕭翀乾和蕭恒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解了一定會很高興,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
不過,若是回?到家里?,他們再問?起她駙馬的事情,她也需要想個說辭。
想到這里?,檀華怎么都緊張不起來。
她心里?輕快極了,自金蠶蠱入體,她解了體內奇毒,身上?若有若無的滯澀感都消失不見了,只覺得天高地闊,自己隨時?可?以化成天地間一只鳥振翅翱翔。
什么駙馬?
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