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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反將一軍

    那顆蘋果還放在原來的地方。

    路知遙覺得沒有見識過的人是很難想象的,一顆水靈飽滿的果子居然不會從某一角開始顏色變深、內陷,逐漸變得腐爛,而是失去水分自然陰干,看上去變成了塊石頭。

    無法腐爛的蘋果放在平臺上,執行著它本來的工作。

    可身為模特的蘋果堅持著不肯腐爛,拿著畫筆的創作者卻不愿多給它面子。

    段子書的理由有很多。

    在奶茶店工作一站站一天,傷腰,不能再長時間坐下。

    天氣冷,手指有些僵硬。

    心情不是很好,沒有靈感。

    蘋果長得太丑了。

    路知遙問要不要換一顆蘋果,段子書拒絕了。似乎是不想為自己的借口多拖一顆蘋果下水。

    其實,在剛辭職的時候,段子書主動提起過要好好畫畫。

    那時候兩個人可能都比較興奮吧。路知遙在段子書身上看到了過去,因此很愿給她些好臉色。段子書的倔脾氣被容忍了,路知遙又那么和顏悅色,所以也不想讓對方失望。

    段子書拿起了畫筆。

    作為脫離了應試模板,在頗有名氣的學院派老師的教導下成長起來的畫手,段子書知道自己目前的困境在哪里。

    構圖、技巧、透視,這些知識是不可能忘記的。她之所以看起來退步,無非是因為長時間不畫失去了手感,戒酒消愁的經歷又降低了她對手指的精密控制。

    只要多加練習,習慣了變化,找回了手感,那么她就可以回到從前的自己。

    只是練習而已,算不上作業,不用贏得誰的打分。最重要的是,莎莉文女士不會在身后站著,時不時蹦出一句評價了。

    當第一張素描從段子書手下誕生時,路知遙是驚訝的。

    就像你期盼了許久的一件事悄悄完成了,你以為自己會付出巨大代價,甚至是一場無休止的爭吵,但是沒有,它就這樣簡單地完成了。

    以路知遙的水平來看,這張素描的表現效果是極好的。

    但段子書搖搖頭,她說,不夠好。于是那張畫沒能在世間停留幾秒,就被撕成了碎屑。

    段子書不允許不夠完美的作品保留下來。

    路知遙心想這樣或許也不錯,追求完美到有些吹毛求疵,藝術家有這樣的怪癖不是很正常嗎。

    后面,很少有畫作能保持到結束才被撕毀。大多數時候是一半,甚至有的只是在起形,一共畫了也沒有三筆組成的一個框架,就被扯下來撕掉了。

    路知遙心疼那些紙,她不知道為什么只畫了三筆的畫紙不可以拿橡皮擦干凈重來。

    她還以為美術不該用橡皮是什么業內共識,可段子書的橡皮分明黑得和碳一樣,還經常被削成小塊。昂貴的橡皮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掉到地上,不知道彈去哪里了。

    “沒有橡皮了。”段子書說。

    大晚上沒法立馬去買橡皮,因為樓下兩塊五一個的2B橡皮段子書說不好用。

    為了讓她繼續練習下去,路知遙只能碰運氣似的拿棍子在沙發底下一掃,還真發現了以前丟失的橡皮。

    所以橡皮是可以用的,但段子書還是經常撕毀只畫了幾筆的白紙。

    路知遙雖然覺得心疼,卻也沒有責怪她。外行不指導內行,她想,有些小怪癖是藝術家常有的問題,算不上太嚴重的缺點。

    重要的是,段子書再度拿起畫筆了,甚至是主動拿起的。

    她像高中一樣,舉著手臂在畫紙上涂涂畫畫。路知遙沒有見證段子書大學時期的成長,她們那時候,段子書就是從基礎開始學習的。現在又從基礎開始練習,一如那年今日。

    可是好景不長,段子書的復健只有第一天的時候最熱情,她花了幾乎一天的時間在這上面。

    第二天,段子書早上沒有起來。起床后覺得快要中午了,畫一會就吃飯沒意思,就沒有去畫。吃過中午飯不愿意立刻工作,再度消磨了些時間。

    又過了幾天,早上不僅起不來,午后消磨的時間又更長了些。這下變成畫一會就要吃晚飯了,所以練習時間理所當然地拖到了晚餐后。

    不知從哪一天起,晚餐后也不想去畫了。

    因為還有很多其它事要做啊,想去散散步,整天在家多無聊。想玩玩手機,家里蹲們不是只能靠互聯網了解外界的事嗎。想膩歪在路知遙身邊,身體接觸可比畫畫有意思多了。

    時間是珍貴的,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相比起來畫畫就又浪費時間又無聊。

    而且,一直拿著筆可是會硌出繭子的。

    段子書的手是精心護理過的,彈琴和繪畫都會磨出繭子,但在路知遙不知道的護理步驟下,段子書手指上不會突兀地鼓出一塊粗糙的死皮層。

    現在沒有那個條件,段子書總是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右手,生怕它不好看了。

    所以蘋果再度被冷落了,它不是唯一的模特,卻是最沒用的一個,總是孤零零地被扔在平臺上。

    段子書像試探一樣,先是減少每天畫畫的時間,然后是不一定每天都畫,最后即使坐在畫架面前也敷衍了事。

    她想知道路知遙能忍受什么程度的自己。

    這點小心思,路知遙能看不出來嗎。

    路知遙沒有責怪她,什么也沒說。

    她如同什么都不知道一樣,早上起來不叫醒段子書,吃過早飯去上班,并且給段子書留下一份早飯。晚上下班順路買菜,做晚餐,晚餐結束后不再催段子書去洗碗。如果段子書忘了洗碗,那她就第二天做早飯的時候洗干凈。

    在段子書消磨著時間不去畫畫的晚間,路知遙拿著掃把和簸萁,打掃著家里的衛生。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愛干凈過,掃完地要拖,拖到段子書那里也不說什么,只是讓段子書抬抬腳讓出位置。

    搭在沙發背上的衣服被分門別類放好,臟衣服丟進洗衣機,干凈的疊好放進衣柜里。

    如果段子書撒嬌想要散步,她也不會拒絕。如果段子書粘在身后摟摟抱抱,她也默認下來。

    就這樣的第三天,段子書坐不住了。

    她是習慣被人伺候,甚至心安理得到記不清衛生保姆的樣貌,但不代表她能在這個狹小到沒有自己以前臥室大的屋子里忽視喜歡的人不言不語地忙來忙去。

    尤其是在路知遙忙碌的時候,明明應該去畫畫的段子書還在想法設法摸魚。

    這點小心思還是很好拿捏的。段子書脾氣倔,你真怒火沖天地斥責,她說不定還就硬著頭皮反擊回去了。

    路知遙看得出段子書的心情很復雜,也許大小姐終于體會到在忙人面前當閑人的尷尬。

    終于,段子書開口了:“我來掃地吧。”

    這時候要是像個平等的伴侶那樣把掃把交出去,然后樂滋滋地感慨你可算是長了些眼力,那就太不符合路知遙的目的了。

    她連忙推開段子書:“怎么能讓你做這些呢?”

    “家務事最消耗精力的瑣事了,重復又浪費時間,偏偏沒什么上得了臺面的價值。”路知遙語重心長地說,“你不用做這些。”

    段子書看起來有些別扭,她說:“我也應該分擔點。”

    只是覺得眼看著她干活尷尬吧,路知遙想著,大小姐眼里是看不見活的。不然,她不讓她掃地,難道段子書不能把水池里的碗洗了嗎。

    現實就是,段子書想不起來那還有碗。

    路知遙還是推辭:“我來做就好。”

    段子書又沒有過把掃把搶過來硬要干活的經歷,她干巴巴站在原處,瘦高的一條此刻看起來格外占位置。

    “讓一讓。”路知遙說。

    段子書嗯嗯地應著,讓到一邊,她覺得自己在哪站著都不太對勁。

    就這樣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呆了一晚上,段子書睡前都不好意思要晚安吻了。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路知遙看到段子書坐在了畫架前。

    嗯,不錯。

    她們這些小老百姓出身的人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么把孩子變成容易愧疚的乖乖寶,路知遙這些方法都是在她姥姥那里學的。不知道為什么,姥姥格外不喜歡她,一點沒有隔輩親的溺愛之情。

    這才哪到哪呢,哪怕段子書執著地承包下掃地的任務,她也別想像家里平等的一員那樣過得那么痛快。

    路知遙滿心認為在這樣的愧疚下,段子書就會去畫畫,實際上段子書也的確坐到了畫架前。

    可這樣的情況沒有持續多久。

    段子書找到她說:“我得出去工作了,昨天散步的時候我看到,有家便利店招收前臺收銀。”

    路知遙睜大了眼睛。

    和所有孩子有了經濟能力后便無法大加控制的家長一樣,路知遙沒想到段子書會想要出去工作,而且是找兼職零工。

    大小姐不是最看不上這個了嗎。

    “很辛苦的。”路知遙說。

    “沒有那么辛苦。”段子書回答,“每次散步我都往便利店里看,收銀的工作沒有那么累。”

    “沒有真正去做一項工作以前,你永遠不知道它有多么累。”

    “那我就去試試嘛,不行的話再換。”

    路知遙有些急躁了,她甚至忘了什么循循漸進的計劃:“難道你想打一輩子零工嗎,一輩子做這樣的工作,工資低廉沒有發展前途,而且毫無意義!”

    段子書沉默了,她聽得出路知遙語氣里的不耐。

    過了一回,段子書不是委屈而是冷靜地開口說:“我已經破產了,也沒什么放不下的。”

    “不覺得這浪費了你之前的努力嗎?”

    “路知遙。”段子書的情緒很穩定,“為什么你放棄了繼續學業或者更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在這小小的奶茶店里打工呢。”

    第32章 后悔

    人永遠無法與她人感同身受。

    路知遙認為段子書放棄畫畫是墮落的、懈怠的,認為她放棄的理由是輕飄飄的。

    她對段子書說,你不該放棄你之前的努力,甘于在低廉的零工崗位上任職。

    她從來沒想過段子書會反問她,為什么你放棄了繼續升學或者更好的工作,從事了不需要學歷的奶茶店員工工作。

    身體僵住了,路知遙無意識地做吞咽動作。

    巨大的沖擊讓身體誤以為她將進入緊急避難狀態,心跳加速,血糖升高,肌肉的力量繃起,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局勢。似乎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就能以最好的狀態逃走。

    一個名校畢業的大學生,為什么在奶茶店工作。

    沒有什么太深刻的過去,理由甚至也輕飄飄的。

    路知遙覺得動腦子太累了。

    她因為高中扒了層皮才能考上還算滿意的學校的經歷而對考試感到恐懼,不敢面對繼續升學需要的研究生考試,如果想讓學歷再進一步,她只能考慮保研。

    名校的保研名額是豐厚的,但路知遙這個學院碰巧沒有幾個名額。

    原因誰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專業的問題。開設這個專業的學校不多,發展又受地理因素制約大,所以研究生名額少,保研名額也少。

    為此,路知遙從大一入學開始就做好了準備。

    要加入學生會,獲得競賽和科研的第一手信息,并且在綜合加分上贏得優勢。

    要投入某個老師門下做項目,而且必須是特定的老師。根據往年競賽的得獎小組名單來看,除了那一兩個指導老師的隊伍,其它隊伍只是陪跑。

    這些并不比做題考試簡單,甚至更消耗精力。

    學生會的工作讓路知遙天天覺得很忙,卻又不知道在忙什么。科研比賽的經歷讓路知遙恐懼每周匯報進度的會議,她一個剛從應試教育中升學的新生,實在不知道怎么在高數這樣的公共課里提取專業需要的科研思維。

    她開始害怕手機亮屏,害怕收到消息。

    誰知道下一條消息的內容,到底是室友找她出去約飯,還是學姐抱怨她什么工作沒有做好。

    馬不停蹄,什么都做了,又好像什么都沒做。

    至少這樣的殫精竭慮是有回報的,路知遙發現以自己的履歷,肯定可以保到目標院校。

    但沒想到的是,老師小心翼翼地把她叫到辦公室。

    “今年名額有些緊張啊。”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到,“給你名額是可以的,但你目標的學校有沒有導師有名額收學生還是個問題,要知道,那樣的頂級高校首先接收的是自己學校的保研生。”

    “老師,我參加過那學校的夏令營,認識了很好的導師,還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我會提前發郵件詢問的。”

    “我倒是和那里的老師有些交情。”

    都是同一專業的名校老師,曾經是同窗的都有不少,私下里推薦學生再正常不過。

    路知遙以為導師要給自己寫推薦信,正感到高興。

    老師繼續說:“你想進入哪個方向,走正常考試途徑吧,以你的水平過初試綽綽有余。只要進了復試,我保證你能被喜歡的導師錄取。”

    路知遙有些發愣,她不知道這樣的操作合不合理。

    老師只是說:“今年的名額有些緊張啊。”

    那就考吧。

    經歷過學生會干事把報銷賬單寫得一團亂遭、明天要交今天才說要做策劃書、競賽同組隊員把實驗報告寫成記敘文,以及逃課去記錄結果碰上大點名等一系列事件后,路知遙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和電纜一樣粗獷了。

    她沒有什么額外的想法,只是想,那就考吧。

    名校的分數線是很高的,初試線也一樣,早就不是導師口中的隨便看點書就能過的水準。更何況近年來就業形勢差,選擇考研的人數大大提高。

    專業課是兩門綜合,作為理科也要學八本書,別說早就忘干凈的公共課內容了。

    路知遙退出了學生會,把競賽項目傳遞給學妹,一頭扎進圖書館。

    考不上怎么辦。

    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困境,選擇題第一個,答案選A我也選A,很不錯。但是第二個,第三個……

    既然殊途同歸,那我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呢。

    路知遙恍惚地想著。

    好焦慮。

    手機屏幕一亮,路知遙嚇了一大跳,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刻惱人的事情了。收到的消息是機器人發來的,提醒她不要忘記報名的時間。

    報名的話,要拍證件照,要填信息,要收發驗證碼。

    好麻煩,好討厭,不想做。

    路知遙卡在最后一天報名,又卡在最后一天確認,在最后時限打印了準考證,總算是坐在了考場上。

    做題,但結果要等上好久才出。

    你不知道此刻寫在卷子上的C是正確還是錯誤,不知道這一個月的等待有什么用。

    先是出成績,能對自己考不考得上有大概參考,但是徘徊在往年分數線附近的話,又要焦慮地一遍遍登上招生網站查看學校通知。

    好在,初試是過了的。按照老師的承諾,只要路知遙去參加復試,被錄取是板上釘釘的事。

    她成功了,只要按部就班地繼續等待。

    當然,程序還是要走的。面試官第一個問題,是讓她用英文做一段自我介紹。

    再尋常不過的提問,包括路知遙在內的所有考生都會在面試開始前背熟這一套稿子。就算不加思考也能脫口而出。

    但路知遙卡殼了。

    她腦袋中遲鈍地產生了一個想法。

    占據了我放棄的那個名額的學生,是誰呢,保去哪里了呢,現在是不是已經跟著新導師熟悉了實驗室,已經在朋友圈發過“研究生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收到錄取消息和畢業”了嗎。

    那個學生不一定會選擇保這所學校,但路知遙卻想,做在面試官旁邊負責記錄成績的那位,會不會就是用的她的名額。

    路知遙什么都沒有回答上來。

    如果,保研的名額可以是讓出的,那么文章的作者呢,那么成果的署名呢。

    如果,她真的保研成功,現在是不是又要過上和大學一樣每周提心吊膽擔心組會的日子。

    如果,她的初試沒能過線,那么是不是又要焦慮著成績再來一年。

    路知遙什么都沒有回答上來。

    走出考場,老師發來消息:“我保證你過了初試就能進,至少要走完那個流程啊,誰讓你真一句話都不說了。”

    “再來一年吧,長長記性。”

    再來一年嗎?

    她想了想自己突擊學習的公共課內容,發現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她又忘記政治經濟學那一套了。

    好累。

    高中的時候很累,她想考上大學就好了。考上大學了很累,她想保上研就好了。現在沒有保上也沒有考上,路知遙卻學聰明地意識到就算成為了研究生也不會好。

    那么找工作,可找了工作也不會好。適應不了的新環境、動不動就要給她上兩節課的同事,還有忙了一天也得寫的工作日報。

    不會有終結,她生來要勞苦一生。祖輩在黃土地上勞苦,她來到鋼筋猛獸組成的城市勞苦。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代人接著一代人。

    好累,好焦慮,手機屏幕一亮起,她就擔心是不是自己沒做好什么,電話鈴聲一響起,她就害怕是不是又要無常加班。

    高中拼死拼活考下來的好學歷沒給她帶來輕松的工作,現在的人太多了,多到不缺你一個。

    我的努力到底是為了什么。

    在產生了這個想法后,路知遙沒法再繼續下去了。

    她回到了大學時期兼職過的奶茶店。甘愿嗎,不甘愿的,沒人想讓自己前半生的努力白費。如果早知道自己會從事這樣的工作,高中時何必要學到吐血。

    唯一能夠沾沾自喜的機會,是在同事們討論不遠處那所大學時,看似平靜地來上一句。

    “我就是那里畢業的。”

    然后在一聲聲驚嘆中獲得滿足感,反正懂得分寸的員工們不會直白地問為什么高材生要在這工作。

    “很難考吧?”

    路知遙感激這樣問的同事,畢竟高考分數是她唯一能拿的出手炫耀的東西。因為她沒能讀上研究生,也沒有找到好工作。

    路知遙說,任何職業都是平等的,高材生未嘗不可從事體力勞動。而且求學和工作是人生中的兩個階段,她在求學時期的努力一定會給她的人生帶來正面影響,并不因為她在工作時期的不突出失去價值。

    奶茶店的員工彼此都是認同感強烈的少數群體,這份工作雖然忙碌但至少不必加班,薪水不多但不怎么消耗精力。

    也許這是一份大家求之不得的工作。

    她就這樣,在奶茶店一年年地過。

    可是段子書,她憑什么這樣直白地反問,憑什么問她為什么放棄學業。

    這樣不就暴露了嗎,她不甘不甘不甘,她不甘啊。

    “路知遙。”段子書因為她的沉默歪了歪頭,“你生氣了嗎?”

    “我只是,我只是……”

    路知遙的聲音似乎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

    “我只是不想你和我一樣,因為我懂放棄了這些后有多么痛苦。”她悲切地說,“會后悔的,無數個夜晚里會后悔的,后悔了卻沒有勇氣重來,后悔為何不在早一點的時候重來。”

    段子書被她語言中的感情鎮住了,過了好一陣,才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如果后悔了,那也是我的問題。”

    路知遙的反應更加激烈,她壓低了聲音讓段子書聽不真切,語氣卻沒有剛才的悲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著的憤怒。

    “我只是想讓你畫畫,那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做不到。”

    第33章 共情

    “我只是想讓你去畫畫,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做不到。”

    人心隔肚皮,不只是信任問題還是共情問題。她才不在乎段子書后不后悔,才不在乎段子書是否自甘墮落。在路知遙看來富家小姐的無病呻吟算得上什么,留學生抱怨國外飯菜難吃的話題都讓路知遙覺得可笑。

    誰在乎,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是想看到段子書的畫,想看到段子書舉起畫筆,目光專注地望向遠方。

    她的學姐、女神、大小姐。

    她只是想再度擁抱那樣的明媚,在這個呼吸都覺得疲憊的時代,她只是想找回自己本該有的活力。那些名為仰慕、期盼、心動的東西。

    路知遙天天辛苦工作,想要的就只是這些而已。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不肯配合,她只是想要她去畫畫。

    ……

    不不不,她不該不在乎段子書的感受。

    世界上除了“各掃門前雪”還有“感同身受”這樣的詞匯,作為同是被社會認定是躺平且墮落的一代,路知遙想自己應該理解段子書的心情,理解她的疲憊與逃避。

    并且接納,不應該強求。

    因為高中的自己是那么喜歡段子書,肯定會心疼對方,不愿讓段子書那么難受地堅持畫畫。

    所以現在,她多少也該考慮段子書的心情。

    嗯,一個前半生順風順水,下限比她上限還高,衣食無憂地出國留學,最后因為老師的一句批評產生心理陰影的大小姐。路知遙應該考慮她的心情。

    苦難是不該對比的,困境是沒有高下的,畢竟這世界上還有生活在戰亂中依然保持希望的人。可路知遙還是發現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咬住了牙齒。

    “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做不到?”

    段子書沒有聽清她從齒縫中擠出來的憤怒,依然不解地問:“路知遙,你說了什么,我沒聽清。”

    路知遙覺得自己胸口沉悶得像是壓了一塊石頭,如同被扔在暴雨將至的悶熱酷暑那樣喘不過氣。她許久沒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憤怒,她察覺到了,自己非常生氣。

    生氣,卻找不到緣由,只是無名火起。

    段子書的疑問,無疑是往怒火上澆油,盡管這句話沒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這時,門鈴聲響起,打斷了所有的情緒。

    什么人會在這個時間點上門拜訪?

    像是被掐斷了bgm的情景劇,一切如大夢初醒般回到現實。路知遙前去開門,然后在門口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嗨。”路知行倚著門框打招呼,“有沒有想姐姐。”

    “你怎么來了?”路知遙很是驚訝。

    “不歡迎?”

    路知遙搖搖頭,側身讓對方進來。

    “不是說好了過年跟你回家嗎,我可不是背棄信用的人。”

    也是,路知行從來不會立下誓言,所以不可能違背約定。上次被抓到保證會跟她回家,已經是難得的情況。

    但現在還不到過年的時候,農村里出來的人說過年,一般指的都不是公歷年。

    “公歷年怎么不算年。”路知行笑嘻嘻說,“真回去過除夕,一大家子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睡一張炕,你受得了?還不如早早回去看看媽,然后自己過自己的年,多自在。”

    路知遙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正好,她暫時也不想繼續留在這里面對和段子書的矛盾。如果繼續呆下去,一定會爆發爭吵的。

    路知遙感覺得到,氣氛已經被壓抑到極點了,甚至那點火花也已經被擦燃了,只差誰的一聲怒吼,便會開啟無法調和的戰爭。

    路知行的出現雖然不會讓這密度提高到頂點的空氣恢復正常,好歹算是掐斷了矛盾的背景音樂。

    “你說得對,買得到票的話,明天就出發。”

    “這么果斷?”

    “嗯。”路知遙立馬拿出手機來看了看,因為離年關還早的緣故,現在的票不算難買。

    “明天下午就出發。”

    她說完,看向路知行:“在我這睡一晚還是……”

    “我睡沙發就行,懶得訂酒店了。”路知行沖著路知遙身后的段子書揮揮手,“你好,又見面了。”

    “你好。”段子書回應她。

    “不早了。”疲憊讓路知遙這次沒有抓住自己姐姐神情激動,方才的憤怒壓下了其它可能產生的情緒。路知遙叮囑了一聲就轉頭走進臥室:“你早些休息。”

    段子書站在客廳也沒事做,就跟著回了臥室。

    過了一會,路知遙又出來了。

    “加個聯系方式吧。”路知遙說,“至少讓我知道你還活著,等你哪天死了,我還能去給你收個尸。”

    路知行笑著打開手機:“收尸的事你不用擔心,我都和朋友商量好了。”

    “收尸都不愿讓我來嗎?”

    “哪能麻煩你啊。”

    聯系方式加好了,路知遙順手翻了翻她姐的朋友圈。老姐世界各地到處跑,記錄下來的照片都是她沒見過的自然奇觀。

    路知行偶爾會在照片中露面,每一張都呲著大牙笑。包括現在也是,路知行在聚少離多的妹妹家里,算不上熟悉的環境,卻自如得回了老家一樣癱在沙發上抖腿。

    “別抖腿。”路知遙踢了路知行一腳。

    “防止血栓,防止血栓。”

    路知遙能說什么呢,誰都拿路知行沒有辦法。

    她覺得自己看到姐姐還能回來,應該是要高興的。可剛剛情緒那么激烈,突然又往另一邊拉扯著要往高興上想,對于如今的她來說這樣的情緒轉折實在太困難。

    現在憤怒也沒了,高興也沒了,只剩下疲憊。

    像是一盆水遇上一簇火。最后只剩下輕飄飄的蒸汽。

    “唉,姐姐……”

    路知遙嘆息,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啊,妹妹。”路知行學著她的樣子感慨。

    路知遙無語了,又踢了她姐一腳就回臥室了。

    段子書在書桌前端坐著等她。剛才路知遙離開客廳回臥室,段子書跟著回臥室后她又離開臥室回客廳,段子書差點以為路知遙時在躲著她,緊張得不得了。

    這一次進屋,路知遙什么也沒說,直接爬上了床。

    段子書跟著也坐到床邊。

    她不想繼續拖下去了,事情好像總會越拖越麻煩,明明她們好像馬上就要把事說開了,突如其來的意外讓一切都戲劇性地平息了。

    段子書也很不適應這樣的轉折。

    她對路知遙說:“你生氣了嗎?不要誤解我,我只是覺得出去打個工能讓你更輕松一點。”

    “嗯。”路知遙悶悶地回答,“謝謝。”

    看上去彼此理解了的答案,可段子書不是傻子,她知道路知遙只是懶得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掰扯。

    “路知遙,咱們好好聊聊吧,不要吵架。”

    路知遙偏頭看了眼段子書,感慨了一陣子她那股認真勁。

    “可是我很累啊。”路知遙笑了一聲,“明天要回老家,車途勞累。我還要給家里人打個招呼,還得想想買什么禮物回去。很累的啊。”

    事情有輕重緩急,段子書也不能說自己的問題就比路知遙的家人更重要。

    “好吧。”段子書說,“早點休息。”

    路知遙打了個哈欠,慢慢躺回被窩里,面朝墻的那一側。她們同睡一張床很久,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路知遙總是背對著段子書入睡。

    段子書也躺了下去,她像往常那樣,面對著路知遙的背影躺下。

    路知遙沒有立刻睡覺,她在看手機。段子書可以看到手機的亮光,不過看不到手機的內容,即使可以看到,她也會規避對方的隱私。

    躺了一會,段子書緩緩地翻身,面對天花板平躺。

    她的兩只手在身上交叉,平靜地躺著。

    又過了一陣子,段子書慢慢、慢慢地往另一側翻身。兩人背對著背躺著。

    段子書閉上了眼睛,現在,她不再確定路知遙是睡了,還是依然在看手機。

    路知遙沒有睡,她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和高中比起來,變化差了很多嗎?”

    當然,沒有什么人是一成不變的,只有死人才能蓋棺定論。就連段子書自己也多長高了兩厘米。

    “嗯。”段子書如實回答。

    沉默了幾秒鐘,路知遙又問:“你會覺得后悔嗎?”

    沒有指出后悔哪件事,段子書想了想,很多事情的結果就算不符合預料,也算不上后悔。放棄學鋼琴是這樣,不想再畫畫也是這樣,段子書本身對它們就沒什么感情,就算放棄了,也還是沒什么感情。

    “除了和你吵架的那次,沒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真好。”

    路知遙這樣回答,讓人不清楚她在贊成什么。

    有了路知遙回應的段子書又把身子翻了回去,她面朝路知遙的后背:“我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嗎?”

    “得了吧,多一個人的車票好貴呢。”路知遙說,“你能自己買得起車票,我就讓你跟我一起回去。”

    段子書的工資早發過幾次,但扣除房租水電以及七七八八*的零碎,剩下的錢到手不久就花出去了。

    段子書沒覺得自己花錢多么厲害,她又不養車,結果事實就是,她不過是買點零食或者提高一下主食的品質,錢就從卡上消失了。

    推著購物車去超市逛一圈,拿上一兩樣日用品,誰知道為什么最后加起來價錢是那么高。

    “那我們手機上聯系,我給你打視頻。”段子書退一步說。

    路知遙答應了。

    “我們不要吵架。”段子書放低了聲音,如同睡前禱告一樣呢喃著:“有什么問題就講清楚,我等你冷靜下來。我們要好好的,我們會好好的。”

    還挺健康的感情觀,路知遙聽到后,自嘲地想到。

    第34章 放過自己

    下午要坐車回老家,但從早上起來就要開始準備。

    先給家里打電話,不出意外地得到了“現在回來干什么,怎么不過年回來”的責罵,但票已經買好了,退票是要手續費的,這樣的先斬后奏你不接受也不行。

    路知遙沒有和姥姥說離家十年的路知行也要回去,感覺好難解釋。她和上上輩的人之間有交流障礙,說起話來總像是用了兩種語言,很難理解彼此的意思。

    然后是買禮物,不用太貴重,超市里包裝精美的山雞蛋和花生油就行。念著快過年了要走親戚,還買了些小孩愛吃的東西。

    真不知道為什么要有這樣的禮節,平時家里缺了什么她不都從網上買了寄回去嗎。現在車馬勞累還得多提兩箱東西,就因為這個牌子老家買不到。

    路知遙怕冷,出門時穿得多了些,提著禮品來回走出了汗,一下子又燥熱起來。

    好煩,她想,回老家一點意思都沒有。

    路知行還要叭叭,回去就是給人面子,還買這些又沒用又不稀罕的東西增加配重干什么。

    路知遙也不知道為什么,但這是約定俗成的東西。

    她姐是不會幫她拎著的。“又不是我要買,也不是我要送。”路知行一身輕松,就背著個背包裝上兩件換洗衣物,比出游的小學生還輕便。

    出門前,路知遙給段子書轉了筆錢作為她的生活費。

    “你在家……唉。”

    路知遙想多叮囑幾句,剛開口就覺得累了。手里的東西那么沉,要一路從出租車下客處提到高鐵上,再從高鐵上提到汽車站,因為她老家那邊偏,不好打車。

    這么折騰下來,昨天的矛盾路知遙都懶得去計較了。

    “我會好好的。”段子書說,“我們手機上聯系,我打給你。”

    “你不覺得我們出門太早了嗎?”路知行說,“打車到高鐵站的話,距離發車還有一個小時呢。”

    “早點總比晚點好。”

    如果再晚一些出門,路知遙總是會害怕錯過發車,她會想到各種各樣的意外,然后坐立難安。還不如早點到地方,雖然要等著,至少不心慌。

    路知行世界各地到處跑,她對趕車這事再熟悉不過,知道沒什么可急的。

    不過今天她聳聳肩,沒多說什么。

    到了車站,就算是普通工作日人也很多。擁擠,離檢票還有半個小時,早已有心急的人前去排隊。路知遙穿著羽絨服,在開著暖氣的車站里有些熱了,可脫下來的話,手里東西太多,又拿不過來。

    煩得要命,路知遙拽著衣領,她想,煩得要死。

    “很難受嗎?”路知行難得來關心她。

    “是啊。”路知遙抱怨到,“又熱,又冷,手里的東西那么沉。”

    你要是能幫我一把就好了。她這樣想到,卻沒有說出口。路知行怎么會干這種活。禮物不是她想送的,她自然不會浪費力氣去拿。

    “我幫你舒緩一下吧。”路知行卻主動說。

    路知遙驚訝地看著她。

    “我有辦法。”路知行得意地保證到,“等會檢票的時候你就不會這么累啦。”

    檢票開始,人群往前聳動著,又悶又擠。路知遙轉頭看她姐,路知行示意她不用管地上的油和雞蛋。

    路知遙以為她姐要幫她拿,感動地隨著人群往前涌動著檢票。

    好不容易過了閘門,找到地標,現在沒有那么擠了。路知遙回頭看向路知行,發現她兩手空空。

    一句謝謝就這樣堵在喉嚨里了。

    “東西呢?”

    路知遙覺得臉上的肌肉在跳動。

    “扔上面啦。”

    路知行理所當然地說到。

    “這下你不光現在輕松了,下車的時候也不用提著那么沉的禮物去趕車了不是?”

    路知遙兩眼一黑抓住路知行:“有你這么幫忙的嗎!”

    “你就說輕沒輕松吧。”

    “那都是花錢買的!”

    “千金難買咱高興嘛。”路知行說完,又一臉神秘地拉住路知遙:“也不是沒辦法拿回來啦。”

    路知遙知道她旅途豐富,說不定有什么法子,便又忍著怒氣去聽。

    路知行說:“等會上了車告訴乘務員,會有人給你寄到家里去的。”

    “寄的話難道不要郵費嗎?”

    “嫌郵費貴的話就不要了。”路知行笑嘻嘻說到。

    “你……”路知遙氣得肝疼,她剛要回去拿,正好列車進站了。路知行挑得這個地方下車的人少,車門一開她就把路知遙推上了車。

    再下來不太現實,上車的人擠下車的人煩,只能順著人流往里走。

    但手上少了東西,倒也沒那么疲憊。

    “輕松了吧?”路知行還是那嬉皮笑臉的樣子。

    路知遙終于一屁股蹲在她的座位上,念叨著:“那是花錢買的東西,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安啦,安啦。”路知行拍拍腦袋,“妹啊,你要知道,那只是一桶油而已。人怎么能因為一桶油勒得手又紅又腫,肩膀疼個三天三夜,還要因為焦躁氣出個好歹來呢?”

    路知遙剛要說話又被按了回去,路知行哈哈地說:“現在已經不是一桶油能要人命的時候了。”

    “那也很貴,怎么能扔在車站。”

    “可你想想,把它帶回老家和扔在車站,這桶油對你來說有什么不一樣嗎。”路知行的胡話張嘴就來,“姥姥不會因為這桶油感謝你,無論是帶回去還是扔下,你都吃不到這桶油。對你來說,從買下這桶油的時候就意味著你要損失這么些錢了。”

    “但是比起把它帶回去,扔在車站至少能省些力氣。說不定你路上就因為這桶油肩膀脫臼,姐還幫你省了一筆醫藥費。”

    “你!”

    路知遙說不過她姐,打也打不過,還能怎么樣呢。

    “看風景,哇遙遙,快看啊。”路知行指著窗戶大呼小叫。

    列車剛剛啟動,還沒行駛多遠,外面是人工造的碎石斜坡,和平常在城里能看到的風景別無二致。

    路知遙只能掀白眼看她。

    不過,把那桶油扔到車站后,的確不用擔心把它放哪的問題了。

    頭頂上放行李的隔板,路知遙沒有那么大力氣把油放上去。如果乘務員不在身邊的話,也不方便喊人來幫忙。

    她最有可能把所有行李放在腿前,一路上都要蜷縮著雙腿,到站以后腿又痛又麻。

    但這不代表路知行就有理,白瞎了好多錢呢。

    高鐵上網絡不太好,路知遙閉目養神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站了。

    路知行精力旺盛,她沒有睡,目光炯炯地看向窗外。

    天已經黑了,遠處有點點亮光,不是星星,是散落在荒野的牧牛人居住的屋棚。

    “你見過漫天星海嗎,能分辨出銀河與星座的天空。”路知行問。

    在路知遙模糊的記憶中她是見過的,小時候的天比現在干凈些,能看到許多星星。

    “你一定沒見過,就算是小時候那些星星,也比不得天空本來的樣子。”路知行說,“如果你見過的話,一定不會愿意只停留在看不到星星的某處。”

    路知行看著窗外,感慨道:“我只是離開了它們那么一會,已經開始想念了。”

    “喂……”

    路知遙有氣無力地開口。

    你又想跑嗎。

    這句話,她沒有問出口。路知遙害怕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就算是為了我好嗎,”她說,“暫時把你的星星拋在腦后吧。你有那么多年的時間去陪伴星星,可留在你妹身邊的日子就這么兩天。”

    路知行笑了笑。

    她突然給路知遙講起了以前的事:“遙遙,我比你大了好幾歲,我見過意氣風發的媽媽。”

    母親在最輝煌那年生下路知行,她說研究學術,必須要知行合一。

    母親在最落魄那年生下路知遙,她說前路漫漫,看不到終點。

    “你知道她為什么不再繼續研究,而是回到了老家嗎?”

    “因為她忍受不了污濁的環境?”

    從姥姥的只言片語和母親的訴苦中,路知遙拼湊出了這樣的真相,她不確定地回答到。

    路知行搖了搖頭。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她是個自戀狂而已。”路知行說。

    路知遙沒有聽懂。

    “自戀狂早晚會毀掉自己的人生,如果不過得悲慘一點,她怎么陷入自憐自艾的自戀中。”路知行哈哈笑起來,“你以為她喝酒是為了排解苦悶嗎,得了吧,她看到自己那么值得可憐都快要爽死了。”

    列車入站,路知遙和姐姐隨著人群一起涌向門口。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路知遙說。

    路知行沒有繼續解釋:“遙遙,你只是她選中的傾訴對象而已,如果沒有觀眾,自娛自樂的戲碼早晚有一天會膩煩的。”

    “之所以選中你,沒有其它原因,只是因為你是她的女兒。”

    擠出列車,來到稍微寬敞的站臺上,凜冽的空氣讓人一瞬間清醒過來,擁擠著產生的燥熱與煩悶被冷空氣席卷一空。

    路知行抬頭看看天空,零星只有一兩顆亮點。

    “你比她要厲害多了,遙遙。”路知行說,“你能養活自己。”

    “和我說這些干什么。”路知遙瞪著她,“你得絕癥了?”

    “說什么呢小混蛋,不盼你姐點好。”路知行拍了她腦袋一下,“我就是想跟你說,放過自己吧。”

    “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搶,也沒殺人放火,多么良善一好青年。”路知行停下了步子,她朝路知遙送了個飛吻:“姐姐愛你,太累的話,就來找我玩吧。”

    說完,她轉身,跑向另一輛剛剛停靠的列車。

    一輛不知從何方駛來,亦不知去往何處的列車。

    路知遙愣愣地看著路知行的背影,在她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輛車已經啟程了。

    眼眶熱熱的,半天才回過神來。路知遙沖著站臺的乘務員揮手。

    “那里有人逃票啊!”

    第35章 放不下

    路知遙做了個深呼吸,泠冽的空氣讓人清醒。

    路知遙一直把冷空氣分為兩種。

    一種是很干凈的冷空氣,清冽的感覺會從鼻腔嗆到肺里,只有溫度零下的干燥地區才能有這種冷。冷得干干凈凈,冷得直白。

    一種是霧蒙蒙的冷,通常夾雜著灰塵和煙土的味道。

    不是城市里就是霧蒙蒙的冷,鄉下就必須得是干凈的冷。實際上,路知遙覺得村子里更常有的是第二種冷,這里前兩年還在用灶臺,冬天一燒火,空氣里飄著的就是炊煙的味道。

    嗆鼻的煙混合著冷,一聞到這個味道,就覺得要過年了。

    一路顛簸著,總算是到家了。

    開門的是姥姥,她往路知遙手里看了一眼,見空空如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側身讓她進來:“你媽媽睡覺呢,小聲點。”

    路知遙這才想起來,禮物丟在車站里,她可以在村上的超市買點東西。

    完全忘了呢,說起來,扔在車站的東西也可以叫段子書過來拿一趟。或者叫個跑腿送回家,費用比郵寄低得多。

    路知遙沒有想到花出去的那些錢,她感到了一股子破罐破摔的輕松感。

    不用和段子書解釋情況,麻煩她來一趟車站。不用叫一個跑腿服務,時刻關注進度,說不定還因為服務范圍太奇怪被拒絕。

    就像小時候起床比以往晚了五分鐘會很焦慮,但晚了一個小時那次,路知行幫她請了假一樣輕松。

    她呼氣,吐出一口白霧。

    小時候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喜歡兩根手指比做抽煙狀,然后呼出一口白霧假裝是煙霧。

    小孩子多少都會這么玩吧,沒有其它想法,只是覺得好玩。路知遙這么玩的時候也不耽誤她討厭村頭的二手煙。

    不過這樣的游戲只持續了一個冬天,老師說這樣不好。有模仿抽煙學壞的嫌疑。小小的她覺得很有道理,于是再也不這樣玩。如果有人在她面前這樣玩,她還要在心里鄙視。

    可這只是個小小游戲啊。

    “這個時候回來做什么。”姥姥問。

    “好買票,回來看看你們。過年加班錢多,還不好買票,就不回來了。”

    路知遙說話用的是方言。她們這些外出工作的年輕人回村如果不用方言,是會讓老人罵忘了本的。

    姥姥念念叨叨地回屋,路知遙也跟在了后面。

    院子里的大黃狗汪汪叫,趴在窗臺的花貓聽見聲音就跑沒影了。雞比較淡定,誰來了都照舊啄它的地。

    她看過一些鄉土文學,也上過網。很多在城市里感到疲憊的人,都想回到鄉村過清閑的生活。那些出世的詩人,語文卷子里閱讀理解的作者,還有她的母親,不都是這么想的嗎。

    但同樣是這片土地養大的人,路知遙對這里沒有任何感情。

    她想起鄉村,想起的不是肥肥的雞鴨,一望無際的田野,或者屋頂上的裊裊炊煙。

    她想起的是冬天上山割豬草,手被寒風和枯草割得血痕淋漓。她想到的是農忙時割不完的麥子,壓不彎的玉米桿,從早到晚甩著膀子砸花生。她記起的是每天去撿柴火,嗆得咳嗽點起的灶火。

    路知遙一遍遍干這些活,從她記憶的起點開始,她想的就是逃離。

    一定、一定要逃離這片土地。

    這里不是安適的歸鄉。

    她想那些愿意回來的人,一定不是干活的人。就算那人在文章里寫了再多農民從土地上耕種的內容,也一定只是妄想,從沒勞作過的人才寫得出那樣懷念的文字。連最嚴重的自虐狂都不會愿做農活。

    不是照顧一個菜園子那么簡單,是面對一望無際麥田的絕望。

    路知遙進了院子,家里有兩間房,一間亮著燈,一間暗下來。母親就在沒開燈的那間屋里睡覺。

    她突然想起了路知行的話,姐姐說母親是個無可救藥的自戀狂。

    母親為何愿意從大城市逃離呢,從令人敬仰的工作中脫離,來到這小村莊里混日子。

    姥姥回到主屋里,繼續編著筐子。近年來這些東西用得少了,只能靠大集才能賣出去,收不幾個錢。已經沒人種地了,她老了,干不動了。好在有個菜園,自給自足,也花不幾個錢。還有路知遙的接濟,日子這才能過下去。

    路知遙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姥姥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她很困難地瞇著眼:“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年到頭在外面跑,也不知道回來看看。”

    她當然覺得寂寞。女兒話很少,總是早早休息,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我媽倒是閑,”路知遙說,“那么早睡干什么,叫她起來也干點活。我看到鎮上藥店招抓藥的,她識字,也能做賬,讓她去應聘啊。”

    姥姥立馬維護起來:“你媽多不容易,別打擾她。她是做大學問的人,怎么能讓她抓藥去,讓人看了不笑話。”

    “也沒見她做出什么學問來。”

    姥姥不樂意了,一件件掰扯起她女兒當年多么風光,什么市里省里的領導都來了,什么全國最好的大學。

    “這也不妨礙她現在就在這小村子里喝酒混日子。”

    “你怎么回事,”姥姥震驚,“在外面聽誰的胡話學壞了。那是你媽媽,你怎么能這么說她,你該尊敬她。”

    “沒見她尊敬您啊。”

    往常,路知遙肯定不愿跟姥姥這么說話。她老人家年紀大了,思維固定,兩代人最好各過各的互不打擾,誰想完全說服對方都是對彼此的不尊重。

    但聊著聊著,她覺得有些生氣。

    一個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可以不必逼著自己努力到多么厲害,但至少要養得起自己。

    她一直是很理解母親的。

    因為對學術場失望而離開那里,放棄前半生的努力是需要勇氣的,不是誰都能受得了沉沒成本付諸東流。一定得是非常地失望才能離開。

    特別是路知遙自己放棄了學業和好工作,做著大多數人眼里看來墮落的事后,她更加理解母親。

    憑什么要把自己累死才能讓人滿意呢。

    但是,姐姐對她說,你比母親厲害多了,你能養得起自己。

    路知遙一直覺得自己不如母親,她學到吐血也考不上母親的學校,而且她也像母親一樣逃離了,沒有繼續學術生涯。她甚至沒能踏足學術領域,本科生搞的那些比賽,根本算不上科研。

    “你比媽媽厲害多了。”

    “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搶,沒違法犯罪,多好。”

    她看著姥姥瞇起眼睛干活,路知遙想以前的自己一定會幫忙的,可不知為何,她今天如此冷血地觀望了許久。

    如果姥姥逼母親出去找份工作的話,她不至于這把年紀還得編筐子。

    路知遙想到了一個詞語,一個絕對不該用在長輩身上的,無情冷漠,不忠不孝的詞語。

    活該。

    她喝了口水,壓下內心的思緒,像是怕被誰偷聽了想法似的心虛。

    段子書發來消息,問她到地方了沒,為什么不跟她說一聲。還問能不能打個視頻。

    路知遙不想她看見自己老家什么模樣,只說打個電話吧。

    電話接通,段子書很認真地說:“到了目的地要保平安,難道你覺得我不會擔心你嗎?”

    “能出什么事啊。”路知遙走到院子里。

    “什么時候回來。”

    “起碼過個三四天吧,畢竟過年不回來,在這呆一星期也正常。”

    隨便聊了點東西,路知遙恍惚地又想起路知行的話。

    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搶,已經足夠了。放過自己,不要逼得太死。

    段子書也已經可以自食其力,不偷不搶。

    如果她放過自己,是不是也得放過段子書。

    可是……

    一旦產生這樣的想法,路知遙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離開了她。這感覺,只有她當初下定決心聯系大學時兼職的奶茶店老板說要當正式員工時,才有過。

    放棄考研時沒有過,因為她還有退路,名牌大學的本科生,比上不足起碼比下有余,找個規模沒那么大的科技公司也算是學有所用。

    選擇辭職時也沒有過,因為她還可以面試其它公司,或者靠繼續再度考研也可以。

    只有她要做奶茶店正式員工時,才產生了這樣的失落感,因為她確定,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注定要放棄前半生的努力。

    現在,她又有了這種感覺。

    如果放過自己,也放過段子書,那么意味著,段子書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打著零工,做個普通人,再也不畫畫,或者僅僅會畫兩個簡筆畫小狗。

    段子書似乎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生活,她都覺得沒什么,為何自己心里有這樣大的起伏。

    她的大小姐,真真正正要一去不復返了。

    已經破產了的,甚至接受自己破產了的,只想過普通人生活的段子書。

    路知遙只是這樣想,她的聲音就哽咽起來。

    “怎么了?”段子書聽出端倪,她詢問到。

    “沒什么。”

    路知遙抬頭看天,因為縣城里入駐污染嚴重的企業的緣故,現在的天空看不到幾顆星星。

    如果段子書真的那樣過一輩子,當然沒什么值得譴責的地方。

    可我們的過去的,那些明媚的午后,那段最為放松也最幸福的時間,那樣的過去還算什么呢?它們終究只能存在于記憶了嗎?

    學業壓力還沒有壓垮她,獎學金更是讓路知遙頭一次體會到衣食無憂,和仰慕許久的女神在一起,不用擔心其它啰里八嗦的事。

    那時候,她的腰還不至于久坐就痛,她的體檢表還不至于讓她不忍直視。

    那么那么美好的歲月,那么那么美好的記憶,那么那么美好的段子書。

    路知遙一邊回答沒關系,一邊擦去眼角的淚。

    第36章 矛盾

    第二天上午,路知遙見到了晃晃悠悠起床的母親。

    母親三十歲就開始長白頭發,到了現在這個歲數,沒有染發的話已經是滿頭白發,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上許多。

    路知行要是見到這樣的母親,會很驚訝吧。

    酒精毀了她的身體,她衰老得太快了。

    路知遙看著她,竟看不出自己從前仰望的那個身影。

    母親不是一夜之間蒼老的,當然,誰都會有個老去的過程。但她的確是在一個極短的時間里,從一個不太精神的中年人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她發福了,在此之前路知遙以為母親老了也會是一個瘦老太太。脂肪堆積在母親的小腹和肩膀,她吃得少了體重卻增加起來。

    她剪短了頭發,那些已經不如年輕時茂密的干枯的頭發。

    責備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口。

    作為第二個孩子,她正年輕的時候母親已經衰老。誠然母親從很早以前就已經不事生產,但現在,她的確已經到了一個應該退休的年紀。

    路知遙無法像當初對待段子書那樣,強硬地讓母親去找份工作。

    她只是勸道:“去那老醫館里,給人寫上幾副字,又不累。”

    現在的村里文盲少了,單純識字已經沒有什么地位,但母親還寫得一副好字,又長了許多白發,在這種尊崇老人的小村子里也能輕松謀生。

    母親夾了一筷子用醬油腌過的雞蛋,搖了搖頭。

    姥姥抓緊說:“你媽都這個年紀了,何苦再為難她。”

    姥姥比母親大了二十歲,看起來卻更精神些。

    “根本不累啊,寫幾個字而已。”路知遙只能反過來綁架她媽,“好歹分擔些家用,不至于讓姥姥那么辛苦。”

    姥姥立馬維護道:“家里就你最年輕,哪有二十的孩讓五十的娘出去干活的道理。”

    這五十的孩還讓七十的娘出去干活呢。路知遙撇撇嘴想。

    母親也不管這一老一小爭論,夾起一條咸菜送粥。

    路知遙空閑的時候幫忙去醫館問了。醫館的主人肯定是出去讀過書的,知道路知遙母親學歷的含金量,也佩服她能寫得一手好字。說如果能請她來抄抄方子,網上是有些閑人會買的。到時候按分成算,就算賺不幾個錢,至少能幫忙交個保險。

    回來路知遙把這事一說,連姥姥都有些心動。

    可母親還是搖頭。對她而言既然不用寫這幾副字也能喝酒混日,干嘛還要去忙活呢。

    姥姥說:“平兒,去做做也未嘗不可。娘沒幾年可活了,這群小崽子們靠不住,你可得給自己謀生計啊。”

    母親倒是看得開:“給您老尋個好地方葬了后,我也隨便找條河跳了。”

    姥姥一聽,可是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喪起來,舍不得再讓她的平兒出去干活。

    路知遙一雙白眼快翻得眼皮抽搐,照她們家這個經濟水平,別說尋個好地方葬了,她姥路有榮女士死都死不起。她的平兒能從家里搜刮出火葬場的錢都算是勤勞一回了。

    所以她親自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她媽身后,問:“整天在家里坐著不無聊嗎?”

    “無聊不就出去了嗎,不出去不就是不無聊嗎。”

    路知遙覺得她們家有種一脈相傳的無解,偏偏只有自己沒遺傳到,所以注定要受氣。

    “干嘛就這么不想做啊。”

    路知遙小聲抱怨到。

    母親也好,段子書也好,自己為什么要多操出那么些心出去。提提手指就能做了的活,硬是不做。她們倒不擔心錢啊后悔啊之類的,只有自己這個座下大丫鬟鞍前馬后地擔心。

    路知遙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母親也隨口回應了她。

    “那多累啊……”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路知遙應激了般從凳子上站起來。

    “累?你嫌累?”

    她可以接受母親遭受打擊后自暴自棄,不然也不會忍讓了那么多年。在母親開口為自己辯解以前,路知遙就已經幫她想好了借口。

    無非是失望、疲憊,還有看開了。

    從高精尖人才到農村小老百姓,這樣的差距讓人精神錯落得了失心瘋都不意外,失去了努力的動力也在接受范圍之內。

    可是母親說什么,那多累啊?

    路知遙一下子就炸了毛。

    “誰不累啊,難道我不累啊?”

    母親抬起頭,用一雙混濁的眼睛看她,不明白路知遙為何突然這么激動。

    “你嫌累,你……那我,我就,啊?我就活該啊?”

    路知遙想起了很多。比如她年幼時為補貼家用編筐子,母親卻喝了酒呼呼大睡。她理解母親的苦楚,但不可能接受母親只是因為嫌累所以不做。

    她的話斷斷續續,聲音發抖。

    路知遙想從很多方面指責母親,但她這輩子都沒以這樣的姿態與母親對話,她以為自己終于能夠反抗,就像段子書一樣。

    可實際上,因為太過激動,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母親依然平靜地看著她,路知遙卡殼了,說不出話來了。她盯著母親那張衰老的臉。從這一成不變的表情上,她看出了一絲麻木。

    不是平靜,不是灑脫,不是遭受迫害后逃離的大徹大悟。是僵硬,是麻木,是被酒精侵蝕后的空洞。

    “……”路知遙頓了頓,“你還記得熱力學第一定律嗎?”

    母親麻木的臉上沒有出現裂痕,她沒有像路知遙想象中被迫離開自己熱愛領域的學者一樣,無論記得還是忘卻,總要因為當年的記憶被提及而流出熱淚。

    母親僅僅流露出些許疑問,不知道路知遙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你,你……啊,你……”

    “問這個干什么。”母親緩慢地把腦袋轉回去,捏起酒杯:“現在誰還用得上這個。”

    原來母親早就放過自己了。

    她一遍遍提起過去,不是惋惜那些被迫放棄的理想。就像路知行說的那樣,只是為了陷入自憐自艾的自戀。

    母親早就放下了,段子書也要放下了,路知行就沒拿起來過。放不下的,從來只有路知遙一個。

    所以她活了該一樣照顧著,哄著,仰臥起坐般在放下與放不下之間痛苦地搖擺。

    這么累,不就是活該嗎。

    母親永遠也不會重回學術場了,她哪來的根據去做不切實際的夢,以為如果有人能供養母親,也許她就能在空閑的時間里在草地上推演她的公式。

    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在學習上順風順水慣了,所以遇到困難后就果斷放棄了還要念念不忘自己成就的自戀狂而已。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原來那些繼承下來的夢都只是她的臆想。

    這么一看,自己也挺自戀的。路知遙想。

    母親沒有對她承諾過,是她自己覺得母親就是這么厲害的人,完美的受害的理想主義者。

    然后,慣著她,供養她,懇求她。讓我看看吧,讓我親眼看一次吧,你口中那個輝煌的歲月到底是什么模樣,我無法做到,所以請你讓我看一看吧。

    “我一直給你交著養老保險。”路知遙說,“還有五年就能提款了。”

    母親握著收音機,一邊喝酒一邊聽評書。

    “但是這五年,我不會再給你交錢了。”

    母親扭頭看她。

    “生活費也是。”路知遙繼續說,“我知道你這個年紀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但我開始供養你的時間太早了,就當是提前還上的貸款吧。我想換個大點的房子了。”

    “老二……”

    母親緩慢地開口,路知遙卻不想聽她說什么,轉身離開了院子。

    “我要回家了。”

    這青墻紅瓦的村子不是她的家,從有記憶開始路知遙想的就是如何離開。她喝不慣這里的水,太硬,裝水的缸子里有厚厚的一層水垢,她想要離開了。

    逃離,然后放過自己,像路知行那樣沒有任何束縛地度過一生。

    那些帶有禪意的小故事里總是這么寫的,主角因為某些不起眼的小事大徹大悟,終于參透人生的道理。

    可實際上,沖出院子被冷空氣激得打了個噴嚏后,路知*遙就已經感到后悔了。

    她從來沒那樣和母親講過話,融入進骨子里的東西沒有那么好改變。路知遙真正想看到的是母親能振作起來,戒了酒,哪怕只在這小小的村子里做個文化人也好。

    路知行怎么能那么隨意地說走就走,甚至踏上不知目的地是何方的列車。

    路知遙現在只覺得苦惱,她唯一能買到的車票啟程時間是凌晨四點。

    她給段子書打了電話,說:“我要回家了。”

    “明天?”

    “今晚。”

    “這么突然。”

    “很意外吧?”路知遙問。

    “很高興。”段子書回答。

    路知遙縮了縮脖子。夕陽西下,人隨著夜幕降臨變得感性起來,何況冬日寒風陣陣,更顯得凄涼。

    她有點想哭。

    通電話時,說的都是些不重要的東西。

    段子書說她在便利店買到一款便當,以便利店便當的水平來看,它已經是最不錯的那種。

    路知遙說她有一次非要好奇,憑什么一瓶牛奶能賣九塊錢,結果買來一嘗,并沒有過人之處。

    她坐著巴士往高鐵站行駛,從鄉鎮到了城市,平房變成了小樓,夕陽變成了夜幕。在車來車往的人間煙火中,路知遙終于感到了放松。

    于是她又想到了那個話題,放過自己,放過段子書。

    現在這樣,平凡普通地度過一生,不是很好嗎?

    別自戀了,你自以為是的為別人好,實際上只是麻煩,是自我滿足。

    放過她吧,也放過自己。

    可是到了車站,才發現凌晨的高鐵票不能立馬進站。路知遙和許多人一樣在站前廣場站里,等開始放人后擁擠著進去。

    喘不上氣。

    這個時候,后悔的情緒便又走上心頭。

    放不下啊,她的前半生累到吐血只為搏一個好未來,現在卻只能如此了。

    第37章 自娛自樂

    路知遙很羨慕路知行,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途。

    在人群中擁擠著進站時,她突然感到躁動,老大不小了卻產生了想要放肆一把的沖動。盡管她所謂的放肆,僅僅只是脫離計劃之外行事而已。

    她靠的不是開悟和灑脫,而是一時興起的熱血上涌。

    路知遙想,我暫時不要回家。耽誤不到任何人的想法,卻因為出格讓她心跳加速。

    她在車站門口等到檢票結束,打了輛車去找住宿的酒店。

    周圍的酒店都是滿客,半夜的冷風一吹,路知遙又開始感到后悔,心疼起退票的手續費和今晚的住宿費。如果沒有這次沖動,她明天上午就可以在家休息了。

    不過,沒有挽回的余地,反而讓她這種容易搖擺后悔的人不得不走到底。

    路知遙不著急回家的原因,是她突然想回高中看一看。

    離著農村老家最近的這座城市,就是她和段子書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從畢業后路知遙再沒回來過,今天,她突然想回來看看。

    找了家招待所住下,路知遙睡到上午十點。起床后看到了段子書的消息,問她什么時候到家。

    “我暫時不回去了。”路知遙說,“去高中看看。”

    大概是因為破產的原因,再回憶那片土地多少會讓人感懷,段子書沒有流露出多么興奮的情緒。

    但路知遙很高興,她甚至埋怨自己,為什么這么久都沒想過回來看望母校。

    她很少有這么雀躍的感覺,步伐也輕便起來。

    母校是私立高中,走得高端路線,連門口的保安工資發得都很高端。領著豐厚薪水的人自然拿得出耐心禮貌,聽說她是畢業生,就熱情地幫忙聯系起路知遙的班主任。

    反正路知遙那個工資水平,上班的時候可給不出什么好臉色。

    等待班主任過來的時候,路知遙后知后覺感到不安。

    她是特招生,成績好,私立高中的老師也是老師,對成績好還不鬧事的學生肯定是喜歡的。

    如果老師問起她近年來過得怎樣可就尷尬了,作為以優秀成績畢業的學生,路知遙現在的生活可達不到優秀的標準。別說和那些有錢二代相比了,就算和同是特招生的窮學生比,都是混得最差的那位。

    惴惴不安的心情擾亂著她,路知遙開始后悔了。

    她就該老老實實登上那輛列車,回家。

    或許更早的時候她就該后悔,她不該在面試上一言不發,作出那副高傲的姿態給誰看呢。

    這一刻,路知遙想不到做實驗發文章開組會的郁悶,仿佛讀研又是世界上最好的選擇了。她可惜起自己高中的努力,可惜起沒能拿到手的學歷。

    她覺得自己無言面對最看好她的老師。

    班主任過來了,好些年過去,班主任依然記得她,老遠就沖著她揮手。

    路知遙又想起自己什么禮物都沒有帶,兩手空空地越發尷尬起來。

    班主任模樣沒太變,只是長胖了一些,她笑嘻嘻地抓著路知遙的手寒暄,熱情得讓路知遙嚇了一跳。

    從前就算班主任看重她,畢竟也是師生關系,親近而不會親密,從沒有過身體接觸,別說這樣兩手相握。路知遙已經畢業了,班主任拿她當回母校探望的學生看,也當許久未見的朋友看。

    班主任沒有問她大學畢業后怎么發展,升學還是工作,現在過得如何云云。而是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半大孩子長成大人了。

    老師帶她四處轉轉,探望當年的授課老師,給當屆高中生說上幾句激勵的話。

    路知遙被請上講臺,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介紹給底下的高三生時,她是心虛的。

    “給孩子們點鼓勵。”老師調侃著說。

    路知遙環視教室一圈。這里大部分學生即使不用學習也能有一個很好的未來,而坐在最前排那位顯然也是特招生的學生,她目光閃閃,顯然在路知遙這位以高分畢業的老學姐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目標。

    路知遙覺得嗓子很干澀。

    她想,就是這樣一身沒有區別的校服,將有生俱來的階級差異暫時隱藏。

    太熱血的話怎么都說不出,她只是說,要保證身體,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說罷,從講臺上走了下來。

    那位特招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班主任還要上課,就讓路知遙自己四處轉轉,反正她進校的時候通過了安檢,又熟悉環境,不會出什么意外。

    能夠自由活動,路知遙想去的地方當然只有一個。

    從教學樓走出去,往西走,走過一座橋,盡頭往右看就是藝術樓,藝術樓的三樓末端就是她當初和段子書經常呆的空教室。

    往那走的路上,路知遙碰到了下課的高中生。

    盡管高中的時候覺得自己死氣沉沉,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那時候真有精力啊。早上五點就能起來,如果現在讓路知遙天天五點起,她第二天就找條繩拴房梁上了。

    她給段子書發了消息:“我到藝術樓了。”

    “那時候我們整日泡在那里。”段子書回她。

    “是啊。”

    只要沒課,路知遙就會過去。心臟在年輕的胸腔中碰碰跳,路知遙現在還記得那悸動的感覺。

    藝術樓外面沒有變化,內部的裝修卻大改過。那間空出來的教室現在變成了上音樂課用的教室,路知遙走到門口就聽到了里面傳來的鋼琴聲。

    她第一次來到這時,就是被段子書的鋼琴聲吸引。

    大門依然沒有關緊,里面彈琴的是老師,大約十一二個學生站在教室里唱歌。

    說點矯情的話,路知遙的眼眶有些熱,她想這就是昨日重現的感覺。那時候她還很年輕,比現在要年輕。更有活力,心臟可以砰砰地加速跳動,初戀的喜悅沖擊著她,每天都飄飄然喜悅。

    多么美好。

    從來沒有過那么強烈地想要重來,不是為了彌補學業上的錯誤,不是功利地想要買彩票大賺一筆。

    她只是想回到那年陽光正好的下午,她健康的身體,還有段子書,那樣完美的段子書。

    “你還記得嗎,校慶演出上你作為主持人在全校面前發言。”

    “記得,發言稿我改了好多遍才滿意。”

    “化妝老師提前好久給你化妝,期間你為了保持狀態一直端著。”路知遙來到西校區的廣場,校慶典禮就是在這里舉行的。

    “對,”段子書回憶起來,“我甚至連水都不喝,說實話,有些夸張了。”

    “你的搭檔就沒有你那么落落大方,排練的時候,我真怕他正式上場會給你添亂。”

    “他啊,確實,很沒用地家伙。”

    “哈哈。”路知遙笑了,“排練的時候我負責送水,來來回回的,真是累死我了。”

    “是嗎,還有這回事。”段子書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我都不知道。”

    路知遙停下腳步:“你不知道嗎?”

    路知遙在空教室對段子書一見鐘情,此后就想方設法地接近對方,加入學生會也是方法之一。不過她這種沒背景也不愛社交的小透明,進去也是打雜,和段子書沒有共事的機會。

    所以她主動攬下排練送水的活,就算可以用車搬運這活也不輕松,本來打算是請工人來做的。

    路知遙說,請工人的錢可以開給她,正好她是特招生,缺錢。

    她特地給采購的同學說定了礦泉水的品牌,據說段子書只喝一兩個牌子的礦泉水。

    “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是很熟吧?”電話另一邊的段子書說。

    對,她們那個時候的確不熟。路知遙做那些事的時候,似乎也不期待著段子書喝口水就能注意到她這個運水小兵,只是一廂情愿地想要在更近的地方看一看段子書。

    不過現在回憶起來,路知遙覺得有些好笑。

    段子書也不是只喝一兩個牌子的礦泉水,她只是有偏好,并且不喝涼白開而已。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你高二冬天的圣誕節收到的禮物里,也有我送的吧?”路知遙自嘲地問。

    “真的?”段子書問,“你送了什么?”

    “我也忘了,哈哈,只是記得送了你東西。”

    路知遙送的是一束黃白拼色的月季花。送段子書禮物的人有很多,路知遙不期望自己能被認出來,但她抱有著這樣的幻想。

    因為不久前,段子書提到她覺得拼色玫瑰很好看,又順手幫路知遙撿起過一支帶小熊掛件的圓珠筆。路知遙買不到拼色玫瑰,就用月季代替。她沒有在賀卡上署名,但畫了那只小熊,期待這樣的小巧思能吸引到誰。

    現在想來,只是精力旺盛的高中生玩著只有自己感動的游戲而已。

    一廂情愿地費時費力,說著不求回到只為感動自己,實際上會期待著能被注意,并且在沒有回應的時候感到失望。

    她又想起自己買的油和雞蛋,很沉,帶回去很費勁。但因為村子里沒有這個牌子,她就要在城里買。實際上,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老婦真的會在意牌子嗎?

    沉得她拿不動,沉得她燥熱。路知行對她說,是你自己要送,我才不幫你拿。

    姥姥在她拿回禮物的時候,不說什么感謝的話,在她空手回家的時候,也不會說抱怨的話。

    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非要在城里買什么油和雞蛋,費勁吧啦地帶回去。

    下雨了,當她把唯一的傘借出去時,想要收獲地就是感激涕零的謝意。就像小張那樣,雙手合十地叫她小路姐。

    其實我也是個自戀狂吧,期待著回報,強硬地付出。路知遙笑了。

    難怪這樣累啊。

    第38章 失望

    路知遙沒有在學校里多逛,她準備離開了。

    班主任抽出時間來送她,一路往校門口走去的途中,告訴她多回來看看。

    “看到自己曾經的學生回來,心里暖洋洋的。”班主任說。

    路知遙有點愧疚,她之所以選擇回高中看看,不是專門為了回來探望老師,而是想走一走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感懷一下當年的歲月。

    校門口要分別的時候,班主任又拉著她的手多聊了一會。

    “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這個問題終于還是問出來了,多么正常,見到許久未見的故人,當然會想關心她的近況吧。

    路知遙說:“我過得很好。”

    她沒想到自己可以這么輕易地瞎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微笑連剎那的僵硬都不曾有。

    該回去了。

    路知遙這樣匆匆地回到老家,又在列車即將檢票的時候下定決心回母校,除了路知行的突然造訪已經沖動外,逃避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她感受得到,自己和段子書之間的矛盾在加劇,如果那天路知行沒有那么湊巧地出現,她們一定會吵架的。

    就算段子書對她說我們不吵架,我們會好好的。路知遙也沒有那么健康的感情觀。

    她慌張地離開,希望時間能緩和矛盾。

    可惜的是,她悟性不夠,這幾天她想了很多,但終究不夠大徹大悟地放下紅塵紛爭。路知遙意識到了自己的毛病,也清楚她強加于人的期盼,可是她依然不能那么輕易地說,我們就這樣混一輩子。

    她還是常常想到高中的段子書,然后懷念,然后落寞,然后失望。

    現在不得不回去了,她們的關系會走向何處呢。和好、破裂,還是說繼續不明不白地過。

    路知遙給段子書發消息說,她已經進車站了,晚上就能到家。

    段子書回到,具體什么時候,我去接你。

    “不用麻煩了吧。”

    “我想去接你。”

    路知遙習慣了獨來獨往,高中時回家或返校就沒有人接送,她不覺得有什么。一個人的話,檢票就可以上前,到站就可以離開。不用叮囑誰,不用等待誰,反而方便很多。

    不過聽了段子書的話,她又覺得有些高興。

    上了列車,路知遙照常閉目養神,小睡一覺。差不多要靠站時她睜開眼,隨手看了眼消息。

    段子書很抱歉地說她沒法過去接人了,因為沒有衣服穿。

    沒有衣服穿?這樣的理由對路知遙來說很奇怪。

    沒有衣服穿的話怎么不說呢,只是出來到高鐵站接一下車的話,借她的衣服穿也可以吧。

    雖然段子書比路知遙高了一些,但冬天的衣服本來就長。長款當短款穿,又不是不行。

    但既然段子書已經道歉說沒法過來,路知遙就開不了那個口讓她穿自己衣服過來。本來沒指望有人能接車,不知為何現在卻感到了失望。

    列車到站,路知遙出門的瞬間打了個寒顫。好冷,降溫了。

    今年是個暖冬,冷得比之前晚些,有很長一段適合穿襯衣外套上街的日子。但冬天畢竟是冬天,暖冬也有冷的時候,這樣猛烈的降溫讓從偏南城市回來的路知遙防不勝防。

    她打了一輛車,回家。

    在門口掏鑰匙的時候,段子書就聽見聲音過來給她開了門。

    走得太匆匆,又幾天不見,在手機上聊天還算順利,猛地一見面,路知遙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看到段子書身上的睡衣有些輕薄,就問:“怎么不穿厚一點的那件。”

    段子書回道:“放到臟衣簍里,還沒洗。”

    “哦。”

    路知遙進門,換衣換鞋,準備把回老家換下來的臟衣服扔進臟衣簍里,明天洗了。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走之前是有矛盾沒解決的。路知遙不想讓段子書應聘便利店,但她離家之后,兩人再沒提這件事。

    實際上,這算是默認了。

    路知遙知道自己沒有立場一直阻撓。

    干擾對方人生規劃什么的,這真的很僭越。只要冷靜下來想想就知道,就算她們還談著戀愛路知遙也沒資格說什么,何況現在。

    她嘆了口氣,把臟衣服團成一團,想丟進臟衣簍里。卻發現臟衣簍里的衣服有很多,塞不下了,而且那臺小小的洗衣機一口氣也洗不下這些衣服。

    段子書就在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路知遙問她:“你一直沒洗衣服嗎?”

    “忘記了。”段子書說。

    路知遙回頭看她,覺得段子書至少要表示一下抱歉吧。她忘了洗衣服,路知遙的衣服就要輪靠著稍后才能洗,耽誤人的計劃。

    但段子書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忘洗了衣服而已,下次不要忘不久就好了。衣服洗一次五十分鐘,完全不會耽擱多少時間。

    只要不是出席活動要穿的衣服沒有被打點好,就算是家務保姆忘洗了衣服,也不算是工作失誤,說一聲記得洗就好,不會影響工資和獎金。

    所以段子書不覺得有什么,領錢辦事的忘做了都不算錯,她忘了,下次記得洗不就好了。

    但路知遙理解不了段子書的輕松。

    忘記洗衣服、忘記喂雞、忘記把凍肉滑開,這些都是天大的事,是要報到朝廷打板子的大事。就算忘記一次天不會塌下來,可還是要挨揍。路知遙當然不可能揍段子書,但她想,對方至少該道歉吧?

    看到路知遙的眼神,段子書想了想,回到:“你著急的話,明天我洗衣服先幫你洗吧。”

    本來今天時間晚了沒有太陽,氣溫還降得那么低,路知遙就是準備明天洗的。那么只要她明天先把路知遙的衣服扔進洗衣機,也就不算耽擱了時間。

    既然沒耽擱時間,那又有什么值得責備的呢?

    這樣的道理,路知遙當然也清楚。

    她只是感到奇怪。

    雞一時不喂不僅不會餓死,連下蛋都不會耽擱。可她就是挨了罵挨了打,坐在飯桌面前把眼淚掉進米飯里。

    不僅僅是在家,在學校也一樣。做策劃,寫方案,測數據,有什么失誤或者遺忘,即使根本造不成什么影響,難免會被訓斥。

    所以只要碰到類似的情形,她就覺得緊張。在混成奶茶店最老一批員工之前,路知遙連假都不敢請。

    她嘆了口氣。罷了,難道她能因為這點小事甩段子書臉色嗎。

    說實話,這又不是段子書第一次展現出和她不同的處事習慣了,在此之前,她不是感嘆一句大小姐不愧是大小姐就結束了嗎,怎么今天如此不爽地想了這么多。

    “你上班的時間是幾點。”路知遙主動問到。

    這個問題不問不行,她得想想衣服什么時候洗才能好好晾上,晚上吃飯是各管各的還是一起。

    “上班?”段子書頓了頓,“哦……便利店的事嗎,我沒有去應聘。”

    她解釋道:“我在網上刷了關于這家便利店的評論,很多人說店長太不講道理了,去那打工太受氣。”

    路知遙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段子書繼續說:“所以明天太陽好的話,我可以先幫你把衣服洗了。”

    她覺得太正好了,正好自己沒有工作要忙,所以忘記洗衣服也不會耽擱什么。那家便利店不在考慮范圍內,她還可以再找找附近其它招聘信息。

    “所以……”路知遙緩緩開口,“這幾天你一直在家里嗎?”

    “嗯。”

    路知遙深吸了一口氣。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這股情緒因何而起。

    “那么,你畫畫了沒有。”路知遙看向沙發后面的畫架,上面貼著一張空白的紙。

    這下,段子書的聲音都有些心虛。她雖然不懂路知遙為什么這么執著地想讓她畫畫,但她知道自己沒有畫的話路知遙會不高興。

    雖然知道會這樣,但還是沒有畫。說到底,段子書本來就不怎么喜歡畫畫。

    “沒有。”這種事不可能隱瞞一世的,與其模棱兩可不如承認。

    “路知遙……”段子書覺得自己得說點什么,不然路知遙離開了好幾天回家,把氣氛搞得那么僵可不好。

    她沒說出口的話頓住了,她看到眼淚從路知遙的眼眶中流出。

    眼淚這東西,越是稀少越讓人不安,段子書沒想到路知遙會哭,她一下子慌了神。眼眶一熱,段子書差點跟著一起哭出來。

    “我只是,我只是……”

    路知遙斷斷續續說著什么,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說什么。

    段子書說要出去找兼職,那時候路知遙是不樂意的。她不想段子書一輩子做這樣的工作,更想讓她去畫畫。

    可路知遙知道,自己無權干預那么多。在回老家的這幾天她不斷開解自己,也默認下了這件事。

    她想過,也許段子書一輩子都不會畫畫了,也許她們兩個一輩子也都這樣了。

    不愿意接受,可只能默認。

    但現在,段子書說她沒有應聘便利店。

    路知遙不是該高興嗎,也許一切還有轉機。

    可路知遙的情緒卻波動更大,心里憋了許多埋怨的話,還有不知為何產生的憤怒。

    在她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時候,雙手被段子書握住了。

    段子書的手微涼,因為她穿得有些輕薄。

    “別生氣,路知遙,我們不要吵架。”段子書的聲音聽起來要哭出來了,“冷靜一下,不要在情緒激動的時候說話。有什么不高興的,等冷靜下來我們慢慢把事情說開好嗎?”

    “我有哪里做的不對,冷靜下來再告訴我,我會道歉。不要發生高中那樣的事了。”她聲音哽咽地懇求著。

    第39章 自私

    太健康了,路知遙想。

    在段子書的視角來看,分明是自己什么都沒做錯她就發火了吧。都到這份上了,段子書居然不是委屈地質問你無理取鬧些什么,而是趕緊說我們不吵架,我們冷靜下來把話說開。

    像是突然暴露在陽光下的陰溝老鼠,路知遙感到了無措。

    但路知遙并不因此感到被理解了,情緒上頭的人看什么都是錯的,她呵呵地笑了兩聲。

    雖然沒有覺得感動,路知遙也相當擅長隱藏真實的情緒。她好像冷靜下來一樣,抽出紙巾擦了擦眼淚,坐在了沙發上。

    段子書緊貼著她坐下。

    做了數個深呼吸后,總算是能把話說出來了。這附和段子書所謂的冷靜下來聊聊,但路知遙知道,她沒有冷靜下來。

    “我哪里做得不好。”段子書撫摸著她的后背往下順氣,“我可能意識不到,你告訴我,如果是我的錯,我會道歉。”

    多么端正的態度,作為戀人的話可以歸到情緒穩定的ssr級。

    可路知遙就是覺得生氣。

    大概是因為,她不是那種冷靜穩定的人吧。

    “你不該……算了。”路知遙的話說了個開頭就結束了。她想,就算自己說段子書不該忘記洗衣服不該三四天在家什么都沒做,對方也不會覺得這是多么大的事吧,因為這確實不是多么大的事。

    如果放在以前,路知遙覺得自己最多會佯裝生氣,然后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她不會因為這么點小事對段子書生多大的氣。

    那么現在,為什么覺得如此惱火。

    她看看段子書的臉,多么漂亮,和高中時一樣讓她覺得完美。

    眼窩很深,鼻梁高挺,非常立體的五官,卻不會讓人覺得鋒芒太過。相反,下垂的眉眼讓段子書看起來一直有種抹不開的悲傷,就像是最催淚的青春疼痛文學的女主角。

    高高在上,卻憂郁,身處名利場卻格格不入。理想高尚,執著追求,耀眼得讓她挪不開視線的大小姐。

    “為什么沒有畫畫呢?”

    她不由自主問出口。

    段子書輕輕皺起眉頭,露出往常一樣淡淡的悲傷。她說,路知遙,我沒有那么喜歡畫畫。

    路知遙閉上了雙眼,她猜到了,她早猜到了,只是不愿去承認。

    她記憶中靠著窗臺明亮的陽光,舉起畫筆專注地創作的段子書并不喜歡畫畫。那么那些在她腦中加工過的,段子書因理想而更加投入的表情只是想象而已。

    “你很傷心嗎?”路知遙又問。

    “傷心?因為什么事?”段子書反問,“我有些緊張你生氣,但這應該不是悲傷。”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段子書的眼睛也看過來。那雙烏黑的眼眸十分明亮,就像是被淚水浸潤過。

    她并不因為遭受過嚴苛導師的指責,產生了心理陰影后無法繪畫而難過。段子書不喜歡畫畫,她那常年消不去的憂郁不是悲傷,而是路知遙的想象。

    那么,第一次見面時,段子書說她再也不會彈鋼琴了。

    那樣的容貌,那樣的悲傷,那樣無法言說的故事感,深深吸引了路知遙。

    “你喜歡彈鋼琴嗎?”

    不出所料的,段子書也搖了搖頭。

    悲傷來自于幻想,追求理想更是無稽之談,路知遙愣住了。

    她緊接著想起一件事,一件她刻意讓自己不要去想的事。

    段子書的那群朋友們,有很多是愛玩樂的刻板印象中的紈绔子弟。每日胡鬧混日子,小小年紀就在感情上糾纏不清。

    路知遙一直覺得段子書是因為家庭緣故不得不和她們交流,實際上段子書應該相當看不起這種人才對,她是清高的傲然的,與這群被養廢了的富二代們格格不入。

    但她們高中吵架分手的原因,就是段子書把錢往路知遙領口里塞。

    遺世獨立的高嶺之花可做不出這樣的事。

    就算段子書沒和朋友們一起混酒吧,她也沒有真心排斥這回事,也許在段子書看來,賞錢哄人開心是很正常的,哪怕是以這種不平等的姿態。

    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形象,也是假的。

    只有這張臉是真切的,那么她年少時的喜歡,僅僅是因為這張臉嗎?如此膚淺,如此可笑,俗套的一見鐘情,原來源于見色起意。

    所以,在段子書破產后找上門,那些值得她幻想的優點在日常相處的細節中一個個破滅后,路知遙開始變得對她沒有耐心了。

    像是忘記洗衣服這樣的小事,都值得她大動肝火地生氣。

    擦干了的眼淚再一次流出來,路知遙止不住地哭。

    “怎么了,怎么了?”段子書用手臂環住了她,把路知遙摟在懷里,用擁抱給予安慰。

    “你不能去畫畫嗎?”路知遙在她懷里蜷縮起身子,問到。

    “嗯……我不喜歡畫畫。”

    “可我很喜歡,我喜歡你畫畫的樣子。”

    段子書把路知遙摟在懷里,輕輕拍著路知遙的肩膀。她沒有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因為路知遙的語氣并不激動,聽上去已經冷靜了,只是在可憐兮兮地撒嬌。

    “你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我身上。”段子書想好好地解釋一下。她的前半生一直在母親的控制下,所作所為皆是出于母親喜歡。她之所以放棄能比現在更優渥的生活選擇留下,就是不想再受人指使。

    承擔她人的期望,是一件很沉重、很沉重的事,曾經壓得她無法呼吸,也無法尋找任何喜歡的東西。

    嚴苛的老師的確不在身后看著了,可是路知遙在。每次下筆都要考慮是否能贏得路知遙的喜歡,這樣的壓力也是段子書不愿繼續畫畫的理由之一。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路知遙突然起身,拽著段子書的領子把她按在沙發上。

    領口被拽得有些緊,呼吸變得沒那么暢快。

    段子書也有點不高興了。“路知遙,這是干什么?”她問。

    路知遙沒有回應,她只是松了松力氣,不再那么使勁地拉扯段子書的領子。

    “為什么這么喜歡讓我去畫畫呢?”

    段子書不理解。母親想讓她去畫畫,是為了讓她有個拿得出手的長處,聽起來更高大上一樣。但路知遙圖什么,想讓她以此謀生嗎,可是謀生的手段還有很多啊。

    “我很懷念……”路知遙說,“我懷念高中時陪在你身邊,看你畫畫的日子。”

    聽了這話,段子書不再生氣了,她也覺得心里有些觸動。

    于是安慰著說:“現在我就在這里啊,不用懷念過去了,我就在你面前,只是不畫畫了而已。”

    路知遙搖搖頭。

    “不一樣。”

    她松開了拽住段子書領子的手,趴在段子書身上,抽噎著說:“不,不一樣的。”

    “我懷念、我懷念的是……”

    她懷念的,不只是那個畫畫的段子書,而是承擔了她所有美好記憶的段子書。

    她懷念的是那天的陽光溫暖而又輕柔地撫摸在身體上放得感覺,她懷念的是忙里偷閑在空教室約會的時光,她懷念的是年少第一次心動無法克制的喜悅。

    她懷念的是年輕的身體,不必承擔生計的輕松,以及自己還沒有毀掉的未來。

    只是在她懷念的那個時刻,段子書在畫畫,于是為了重現腦袋里的場景,她想要段子書再度畫畫。

    和段子書的未來無關,她才不在乎段子書會不會后悔放棄前半生的努力。

    路知遙的眼淚越流越多,她無法抑制抽泣的聲音從嗓子里流出。

    她逼迫段子書畫畫,是為了一遍又一遍回味自己的過去。那時候她比現在精力充沛,走在學校或者回到老家都是成績優異的好孩子*,是未來之星,有著無比坦蕩的前途。

    我是不是和母親一樣的人。路知遙突然想到。

    姥姥之所以偏愛母親到一把年紀還在干活養家,就是因為在那個落后的時代,她一個人養育女兒備受謠言揣測。但這個女兒因為成績好,給她帶來了能夠上報紙的無上榮耀。所以她覺得,無論女兒做什么,她只要支持就夠了。

    母親之所以天天喝酒,找路知遙訴苦,也是因為她懷念當初自己多么風光,并且憐惜自己如今多么可憐。

    姐姐不想被家庭拖累,于是干脆地玩了消失,一個子也不會反哺。明明知道這樣的話,她從小被母親影響的妹妹肯定過不上舒坦日子。但又如何呢,路知行說她愛路知遙,這和她不想被路知遙拖累是兩回事。

    她也一樣,自顧自地通過一張臉腦補出段子書的許多優點。為了更好地回憶當初的自己逼對方去畫畫,強硬地付出然后沉醉在對方的感謝里,多做許多無意義的事情最后累了自己,便有了道德高地自憐自艾。

    不愧是一家人,身上流著相同的血。

    路知遙想。

    她們是如出一轍的自私的人。

    現在,一切都破滅了。她想象中段子書的優點一個個消失,展露出的這個真實的段子書,她真的會喜歡嗎?

    段子書的人格是獨立的,她為了自由甚至會反抗她的母親,但這不是一個自戀狂會喜歡的性格。

    她之所以因為小事對著段子書生氣,是因為虛假的喜愛都消磨了嗎?

    路知遙嫌惡浪漫的事,也聲稱自己不相信愛情。可實際上她內心的身處十分珍惜這份感情,因為她年少的時候有過如此美好的回憶。

    但現在,這些都是她的一廂情愿,段子書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對不起。”路知遙說,“我逼你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

    “路知遙?”

    得到了道歉,段子書卻本能地緊張起來。

    第40章 離開我家

    “對不起,是我逼你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路知遙說,“其實我能看得出來,你沒有那么想畫畫。”

    “路知遙……”

    “對不起,我擅自把你想得太好,給你造成了不該有的壓力。”

    路知遙仿佛看開了一般往旁邊一倒,不再壓到段子書身上。

    “其實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路知遙把眼淚擦去了,“眼睛里又沒有字幕條,我怎么能單純憑借你的眼神就猜測你在想什么,進而猜測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她呵呵笑了起來,像在自嘲:“對不起,是我該跟你道歉。”

    “路知遙,不要這樣……”段子書不安地想要說些什么,卻被路知遙打斷了。

    “離開我家吧。”

    段子書愣住了。

    路知遙看起來已經完全冷靜了:“我之所以收留你,就是想重復我不切實際的過去。對不起,逼你做了許多不想做的事,現在我想開了。”

    “我可能受夠了你那些壞毛病,我不適應你的生活方式。對不起啊大小姐,我已經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

    路知遙站起來去臥室,過了一會拿了一張卡回來,扔到茶幾上。

    “這是之前扣留在我手里的,你的那份工資。對不起啊,把你的錢攥在手里了那么久。”

    “路知遙。”段子書無法保持平靜,她一成不變的表情上出現裂痕:“你不應該道歉,這是我該付的。我,你,你真的,可是我……”

    她顯得語無倫次起來。

    “我算是理解了,”路知遙把卡推到段子書那邊,“人不會做完全不讓自己高興的事。”

    “我之前自己過得不怎么樣還愛給老媽打錢,奶茶店里打個工也不經意釋放善意,估摸著也是想滿足自己無處安放的自戀吧。”

    她看著那張卡:“還給你的工資也是,這算是最后一件。”

    路知遙躺進沙發里:“往后,我打算換一種方式讓自己爽。與其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別人身上,還不一定能獲得想要的回報,還不如干脆只照顧自己。”

    她想,自己自私就當自私地干脆點,別心里陰暗扭曲地自私了半天,身體上累死累活跟老媽子似的。

    往家里買的雞蛋米油不會被感謝,給母親打的錢也被視作理所應當。她付出就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感,如果體現不了的話,干脆別做了。省下錢花在自己身上,起碼百分百能爽到。

    段子書又哭了。

    這是第多少次了呢,重逢后路知遙才知道,原來段子書是那么容易掉淚的一個人。

    怎么能才意識到呢,段子書除了那些小脾氣外,本身也不是多么堅強的人,連續吃兩頓面條都能將她擊垮。

    想象中無所不能的清高大小姐,似乎從來都不存在。

    或者說,只能依托于她母輩提供的金錢與地位存在。

    美麗得能做苦情劇主角的面皮下,真實的段子書像個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還多出許多怪癖。她沒有多么遠大的理想,優渥的過去讓她曾經心比天高,但見識過現實后她很輕易便妥協。

    其實能夠認清現實,沒有在破產后還做著重新一鳴驚人的美夢,已經算得上是優點。

    她只是不是路知遙期待的段子書而已。

    所以路知遙向她道歉,然后說,離開我家。

    路知遙看著段子書不停掉落的眼淚,覺得她一定后悔了。

    但段子書是有退路的,她不是那種因為一次后悔的決定就必須終身抱憾的人。她可以回去找母親。她的母親專門過來勸她回去,即使免不了嘲諷她幾句,也一定會再收留她吧?

    就算多過了一段時間苦日子也可以重來,路知遙想,可自己再怎么后悔放棄保研名額也無濟于事了。

    今天已經不早了,段子書沒法立刻離開。路知遙抱了被子睡在沙發,就像段子書第一天到訪時那樣。

    不過,今夜注定難以入睡。

    路知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她又夢到了高中的時光,就像段子書第一天到訪時那樣。

    還是一樣明媚的陽光和加上濾鏡了一樣的溫馨畫面。夢里她第一次和段子書相遇,在空教室里段子書彈完一曲,對她說:“我再也不會彈鋼琴了。”

    只不過這次,段子書補充了后半句:“反正我也不喜歡鋼琴。”

    接著畫面一轉,學生會的會議上,幾個人因為策劃觀點不同爭執。段子書坐在中間,皺起眉一言不發。

    她抱怨道:“我只想快點結束這樣的會議。”

    然后到了畫室,段子書倚著陽光舉起手畫畫。她說:“只是因為母親想讓我學這個。”

    最后,是段子書與母親決裂的畫面。面對著母親所說“你早晚會后悔”的詛咒,段子書在桌子地下拉住路知遙的手,她說,我不會后悔。

    但是等她的母親離開,段子書轉頭對路知遙說:“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抱歉啊。真實的你我不一定喜歡,真實的我你也不一定喜歡。路知遙想到。

    她們有生俱來的差異沒那么容易抹除,太多的不同讓兩人無法習慣對方的生活節奏。過去路知遙帶了太多濾鏡,熱情得不像自己,如今她再也拿不出這份熱情,段子書也在破產之后展露了濾鏡之下的自我。

    難道這些感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嗎?

    路知遙是被段子書收拾東西的聲音吵醒的。

    段子書找出了她來時帶著的那個行李箱,薄荷綠,小小一個,裝不下太多東西。她就帶著這么小一個行李箱的物品,在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夜里出現在她家門口。

    但離開的時候,東西卻有很多,沒辦法一口氣帶走。

    總要有個取舍,因為天氣冷了,段子書主要拿了衣服。

    昨晚路知遙要她離開,看起來是冷靜之后的決定,但路知遙知道,自己那時候根本沒有冷靜。所有的情緒在胸腔里發酵,她其實不穩定到快要爆炸。

    只不過她這樣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假裝冷靜,因為你總不能在上司訓斥你的時候當面發火,隱忍得多了,連自己都以為當時是冷靜的了。

    睡過一覺后,情緒才真的沉淀下來。

    看著段子書收拾東西,一件件放進箱子里,為了照顧那不大的空間,必須得耐下心來把衣服疊好,路知遙感到有些不舍。

    段子書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哭。

    可路知遙沒有說什么挽留的話,她看著段子書,保持了沉默。

    她不想自己再苦哈哈地照顧誰了,沒人領情,也達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無論再怎么懷念過去,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誠然她這個年紀再去考研還不算晚,但路知遙累了,她知道從學校逃離的那瞬間起就再沒有力氣重來了。

    說是同居,但做飯家務,大部分還是她包攬的。大小姐上交的那點工資,她也不舍得用于房租水電生活費。

    路知遙受累習慣了,現在覺得膩煩了。

    她受夠了在大小姐身邊鞍前馬后的日子。

    路知遙沉默著看段子書裝滿本就不大的行李箱,這行李箱太小了,能裝多少東西呢,再怎么磨蹭,很快也就裝不下東西了。

    她來得時候沒有打招呼,走得時候也沒有說再見。

    外面下了雨。對于這個城市來說冬天下雨是不常見的,但今年是個暖冬,濕氣沒能凝結成雪,化作雨絲漫無目的地飄落下來。

    按照路知遙的經驗,冬天下雨后的第二天氣溫會驟降。

    要注意降溫啊,她想,卻沒有說出口。

    門被關上后,路知遙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身體都開始僵硬,她才想起還沒有吃早飯。

    燒了水,路知遙拿出一個雞蛋打在碗里,攪成蛋液,再把剛燒開的熱水倒進去。雞蛋液被沖成了雞蛋花。

    段子書沒來的時候,她一般就是這么吃。早上起來先沖好雞蛋花,放在那去洗漱。準備出門時溫度就涼了,不用放任何調料,一口氣喝了就行。

    主打一個方便。

    認認真真做飯太復雜了,何況一個人吃不是很劃算,能糊弄就糊弄。

    不過今天她還沒有銷假,不必去上班,也就不急著離開。路知遙給雞蛋花加了鹽和香油。

    等雞蛋花放到溫度適口,路知遙拿起來喝了一口。

    嗯,難喝。

    之前好像沒有那么難喝,是因為正經吃了一段時間早餐,她不太適應了。

    連喝個雞蛋花都能由奢入儉難,何況破產的段子書呢。路知遙想自己的確要求了她太多,那樣的大小姐本來對家務就不敏感,忘記洗一次衣服又算什么大事呢。

    所以,她們這才算是放過了彼此吧。

    路知遙感到很沉重。

    不是心理上的沉重,真的,她在生理上感到了沉重。四肢和腦袋都很無力,墜墜的,仿佛壓了千斤的石頭。路知遙不想動,也不想吃東西,反正雞蛋花又不好吃,就原模原樣放在了那里。

    她想起自己高中和段子書吵架分手那次。

    一開始當然是生氣的,然后就開始覺得后悔和心傷。

    她真的非常非常傷心,因為那時候非常非常喜歡段子書。她在沒人的地方哭泣,眼睛老是紅腫的。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集中注意力,在日記本上宣泄了一頁又一頁。

    就像她無法再感受到少年時期難以承受的心動一樣,路知遙也沒有感到當時分開后的歇斯底里。她的四肢和腦袋重重的,連悲傷都是這么隱晦。

    她懷念當初的歲月,最最懷念的就是初戀的心情,那種愿為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的喜歡,比起愛慕對象本身更讓人向往。

    終究不是當年了,再也沒有那樣鮮活的情緒,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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