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別害怕
宋明稚的內力隨呼吸一道亂了一瞬。
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方才還如涓涓細流一般,在慕厭舟的經脈中游走的內力,已略微失控竄向了別處。宋明稚只一剎那便反應過來,收回了內力,但是他身邊的慕厭舟,仍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咳咳……”
宋明稚:“……!”
他立刻將手放了下去,“抱歉,殿下,”宋明稚被嚇了一跳,他無比緊張地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殿下可有哪里不適?需要我去找周太醫來府上嗎?”
宋明稚眼底里的愧疚即將凝為實質。
見狀,慕厭舟終于搖頭道:“咳咳……暫時還好,”他停頓片刻,終于無辜地看向宋明稚,“只不過,阿稚今晚恐怕必須留在徽鳴堂內了……若是稍后有什么異常,還得麻煩阿稚去找周太醫來。”
宋明稚當即點頭道:“自然!”
一人做事,一人當,方才出了錯的宋明稚,自然不能將慕厭舟一個人拋在徽鳴堂內。
見他點頭,慕厭舟終于停下了輕咳,假裝無奈地說:“實在是麻煩阿稚了。”
……
徽鳴堂里的東西,都因慕厭舟的喜好,沾染了淡淡的水沉香味。
如今,夏季已經悄然結束。
房間也換上了更厚的被褥,稍有些怕冷的宋明稚,整個人都埋進了被窩里,只將鼻子以上那半張臉露在外面……此時,他已經被那淡淡的水沉香味所包裹,就好似陷入了慕厭舟的懷中一般。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
宋明稚明明已經很困,但是半天都沒有睡著。
也不知道慕厭舟是不是發現了這一點——
他忽然輕聲朝宋明稚問:“述蘭的秋天是不是比崇京還要冷?”
齊王殿下問這個做什么?
宋明稚雖然出生在京城,從未去過述蘭,但兒時常常提母親提起那里。早已生出困意的他,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是,若是在述蘭,再過一個月恐怕就要下雪了。”
宋明稚的聲音因為困倦而帶上了幾分鼻音,慕厭舟笑了一下:“阿稚兒時如何過冬?”
過冬……
宋明稚并沒有這樣的經歷。
他只好借著困意含糊道:“……小時候的事情,已經有些想不清楚了。”
宋明稚以為慕厭舟會結束這個話題,沒有想到,對方竟然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既然阿稚想不起小時候的事,那我就和你說說我的。”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放緩了語調說道:“我兒時可比五皇子可憐多了,可惜阿稚沒有見過。那個時候,母后還有身邊的人,一邊盯著我讀書、習武,一邊時刻注意,看我有沒有裝出朽木的樣子來,行事稍有不妥便要挨罰……”
說來也怪,原本怎么也睡不著的宋明稚,竟然隨著慕厭舟的話,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同時,迷迷糊糊地想……齊王殿下為什么要同自己說小時候的事,只是因為他也睡不著覺嗎?
不知何時,宋明稚耳邊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
就在宋明稚以為慕厭舟也終于要睡著的時候,他的臉上忽然生出了一陣癢癢的感覺。
慕厭舟抬手偷偷捏了捏宋明稚的臉頰。
“怦怦,怦怦——”
宋明稚的心重重地跳了起來。
藏在被窩里的手指,不禁緊攥住了身下的床單。
剎那之間,困意全失-
最近一段日子,來齊王府“探病”的人實在太多。
如今,慕厭舟雖在有意接觸朝堂各方勢力,但是像這樣無聊的應酬,多了還是會讓人感到厭煩。
再加上,慕厭舟已經在王府內休養了好幾天,現在也到了應該出去走走的時間。
按照時間推測,醉影樓的老板珈洛到了快回到京城的時候,宋明稚這一日,早早便出門前往醉影樓打探他的消息,慕厭舟也跟著宋明稚一道離開了齊王府內。
如今的“齊王”,已不再是眾人心中那個朽木,慕厭舟也有意低調行事。兩人并沒有像上回一樣乘坐王府內的馬車,宋明稚甚至還有意遮住了自己過分有辨識度的長發。
一切都非常順利……
直到他們走出醉影樓,遇見盜賊的那一刻:
“抓賊啊——”
“快!有人搶錢!”
驚呼聲打破了上午南市的寂靜。
宋明稚剛走出醉影樓,遠遠就看到一個身穿灰衣,身材消瘦的男子,正朝著自己和慕厭舟所在的位置跑來。
他立刻蹙眉道:“殿下,當心!”
宋明稚的話音剛落,那個男子已出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此時,元九已經將馬車趕到了醉影樓前,眼看來不及繞過馬車,男子忽然咬牙朝著宋明稚和慕厭舟而來,并作勢要推開二人。乍一眼看去……眼前的人似乎只是一個慌不擇路的盜賊,但宋明稚卻一眼看出:來人似乎有武功,并且武功不低……
他慌不擇路朝著此處而來——
宋明稚話音剛落下,那名盜賊已經伸手朝著慕厭舟推去,同時大聲喊道:“快讓路!”
宋明稚不禁瞇起了雙眼,將視線落在了他的手上。灰衣人隨手向前一推,好巧不巧朝著慕厭舟的肩上落了過去,眼看便要碰到他肩上的傷處。
同在此時,慕厭舟也反應了過來:“阿稚,后退——”
他并沒有回手,而是迅速調動內力,想要移開腳步,躲開對方的動作,同時制造出盜賊沒能推穩的假象。
下一刻,變故突生。
慕厭舟剛剛側過身,便將手按在了心口處,手指竟也跟著微微顫了起來。
他并沒能使出內力。
宋明稚:“!!!”
這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
眼看那人的手,即將觸到慕厭舟的傷處,站在慕厭舟身邊的宋明稚,立刻用力將身邊的人朝著自己拉了過來。兩人的身體隨即緊緊地貼在了一起,而那名盜賊也沒能收住力,踉蹌著差點摔在了地上。還沒等他站穩,隨宋明稚和慕厭舟一道來南市的侍從便一擁而上,將他按在了地上。
宋明稚立刻轉身,悄悄將手按在了慕厭舟的腕上,壓低了聲音問:“殿下感覺如何?”
他的話音剛落下,遠處的盜賊便“哎喲”痛呼了一聲,并大聲道:“大人饒命,饒命啊!小的只是,只是一時間鬼迷心竅,還請大人們手下留情啊。”說話間,他已將不知道從哪里偷來的荷包扔在了地上,“砰砰”朝周圍侍從磕起了響頭。
他乍一眼看去與普通的盜賊沒有什么兩樣。
可是直覺告訴宋明稚,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簡單……眼前這個所謂的“盜賊”,武功不錯。他剛剛那一招,目的看上去竟像是……借著推搡的動作,等著齊王向自己還手。
練武之人都有直覺與本能。
大部分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回手,或許只有自幼便學著如何“裝朽木”的慕厭舟,才能做出其他的選擇。
想到這里,宋明稚的心不由一沉。
他轉過頭朝侍從吩咐道:“將他押回府內!”
“遵命,王妃!”
慕厭舟也在此刻重重地咳了起來,并低聲朝宋明稚道:“咳咳……舊傷似乎有些不妙,恐怕要叫周太醫來府上走一趟。”
說話間,他的嘴里竟生出了一陣淡淡的鐵銹氣。
慕厭舟嘴里說的雖然是“舊傷”,但宋明稚卻在觸到慕厭舟脈象的那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慕厭舟體內的蠱蟲,又開始活躍了,他方才便是因此沒能使出內力。
宋明稚咬牙道:“好。”
說著,立刻同慕厭舟一道登上了馬車,叫人將周太醫從宮中請了出來。
……
一個時辰過后,齊王府。
周太醫從慕厭舟的腕上放下手指。
他輕輕地撫了撫胡須,面色有一些難看,語氣也頗為沉重:“若我的推測沒錯,齊王殿下體內的蠱蟲,恐怕已經到心脈內了。必須盡早解開蠱毒,以防它危及殿下的性命。”
慕厭舟輕咳著放下了手。
不同于面色不佳的太醫,他似乎早已經料到了會有這樣一天。
慕厭舟并不著急說自己身體的事,而是放下了元九剛剛送來的信報,朝站在一邊的宋明稚道:“阿稚猜得沒錯,那名‘盜賊’的確是嚴元博手下派來的,目的便是試探我究竟有沒有武功。”
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
若是上回在山間遇刺、脫險,還能歸功于運氣,那么這一回遠霞縣的事,就沒有那么簡單了。嚴元博因為書齋的事,對慕厭舟起了些疑心,并為此而準備多日,就想借方才那盜賊的“無意”一推,逼慕厭舟使出武功。
宋明稚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他暫時沒工夫去管那名盜賊。
而是轉身朝周太醫道:“我今日已經問過,蠱母最晚這個月底便能送到京城來。”
周太醫想了想道:“來得及……只不過,解開蠱毒,也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情,在拿到蠱母之前,還要先提前服用湯藥,讓蠱蟲活躍起來……屆時,或許還需要在腕上放血。”
周太醫早已經知道,宋明稚對蠱蟲一事頗為了解。今日,他沒有再詳細為宋明稚解釋,而是提醒對方道:“最近這段時間,齊王殿下體內的蠱蟲,都會比以往更活躍。若是說風險的話,其實不算小……稍有不慎,就會危及性命,或武功盡失。”
作為太醫,這個時候他必須實話實說才對。
宋明稚點了點頭,咬了咬唇道:“好,謝周太醫提醒,我大概了解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太醫終于放下手,轉身從桌上提起了藥箱,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說,“已經半個多時辰了,我不便在王府里面逗留……過兩日再將抓好的藥帶來吧,這幾日,就辛苦王妃了。”
說著,便朝二人行禮向著徽鳴堂外而去。
宋明稚趕忙道:“這是我應該的。”
說話間,元九已經緩緩打開了徽鳴堂的大門,周太醫簡單同對方說了兩句,便快步離開了這里。宋明稚則轉身,朝著慕厭舟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盡是擔憂。
或許是因為方才周太醫的語氣太過嚴肅。
又或許,是為了穩定不知是慕厭舟還是自己的心神,宋明稚當即走到慕厭舟的身邊,安慰起了對方:“殿下,解蠱一事,雖然……”
豈料,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慕厭舟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阿稚。”
“殿下……?”
慕厭舟笑了一下,坐在桌邊的他忽然抬手,緩緩落在了宋明稚的腰間:“讓我抱一會。”
他的聲音悶悶的,額頭則隨著擁抱的動作抵在了宋明稚的腰腹間。
宋明稚的心跳,在剎那之間快如擂鼓。
他甚至生出錯覺——
慕厭舟能夠隔著皮肉,聽到自己的心跳。
幾息后,宋明稚沒有推開對方,而是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了慕厭舟肩膀上……
第62章 為了他
慕厭舟忽然用力抱住了宋明稚的腰,將他擁進了懷中。兩人的身體,在這一刻緊貼在了一起……秋夜的寒氣,于剎那之間被他攔在了身后。
隔著那件稍顯單薄的秋衫。
宋明稚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屬于慕厭舟的呼吸,還有體溫。
秋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宋明稚的耳邊除了雨聲還有秋風搖動鈴鐺的脆響以外,便只剩下來自慕厭舟的淺淺呼吸,還有不知道是誰的心跳。
一時間,宋明稚竟然生出錯覺——
此刻這世上似乎只剩下了齊王,與自己二人。
直到慕厭舟開口,輕輕朝他道:“方才那名‘盜賊’并未招供,消息是我手下的人,從嚴元博一黨身邊打聽來的。”
慕厭舟的聲音略有些低啞,宋明稚甚至能夠感覺到他說話的時候身體發出的那一點震顫。
他的耳尖不泛起了紅,接著又強行將注意力拉了回來。
“盜賊……”宋明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慕厭舟在同自己說什么,以及對方話里的意思:齊王殿下在嚴元博與他同黨的身邊,安排了人手。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慕厭舟說正事的時候,不但不再避著宋明稚,甚至像是有意將自己的“底細”透露給他聽。
宋明稚輕輕地點了點頭,努力將注意力放在了這件事上。
慕厭舟的手指,狀似隨意地在宋明稚的背上輕點了兩下,忽然朝他問道:“阿稚以為,此人應當如何處置?”
淺淺的酥麻感如同石子,落在了原本還算平靜的湖面上,驚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宋明稚的小半邊身體都因此,而生出了一陣陌生的感覺。
現在似乎不是談正事該有的樣子……
但是聽到他問,宋明稚還是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停頓片刻,朝對方分析道:“……依我所見,最好將那名‘盜賊’稍加懲處,便放離王府。總之,將他當作一個不小心沖撞了殿下的普通小毛賊就好。”
慕厭舟笑了一下,輕聲問道:“為什么?”
宋明稚努力忽視心底里那陣奇怪的感覺,“嚴元博派他偽裝盜賊試探殿下,就是想憑武藝這一點,確定殿下究竟是不是像傳聞與平日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個‘朽木’。假如殿下將他特殊對待,不就坐實了嚴元博的猜測嗎?”宋明稚停頓片刻,輕輕蹙起了眉道,“屆時,不但會引起嚴元博還有他同黨的警覺,甚至他極有可能將此事暗示給皇帝,這對殿下百害而無一利。”
宋明稚相信齊王殿下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果不其然,聽到他的話后,慕厭舟便低低地笑了一聲,朝他道:“阿稚說得對,此事便按照你說的這樣來處置。”-
齊王府內熱鬧非常。
不過短短幾天時間,便上演了數場大戲。
王府里的人確認“那名小毛賊只是不小心沖撞了齊王殿下”后,便按照律法將他交到了官府,由官府處置。不久后,禁軍的現任統領,也來到了齊王府中,與慕厭舟溝通密信一事。
——如今,旱災已經隨著秋雨的到來而結束,但是“賑災”一事才剛剛開始。
這場旱災遍及京畿十八個縣,甚至就連崇京城也受到了影響,賑災絕非易事。雖說有戶部尚書杜山暉坐鎮,可是此事絕不是他一個人和幾個心腹手下能夠做到的,更多的是需要地方官員的配合。
就連多年不理朝政的皇帝都清楚:
糧倉與遠霞縣的那場大火,背后藏著,的定不只有一兩個人而是牽扯眾多。如今,非但不是將他們連根拔除的好時候,甚至這樣做還會延誤賑災的進度。
因此,皇帝如今只是派慕厭舟與禁軍一道準備調查此事,并沒有讓他們直接動手。但是,這一點也不耽誤眾人清楚地意識到——等京畿附近的事情處理干凈以后,皇帝就要同這群人秋后算賬了。
……
秋雨連綿,寒意愈濃。
慕厭舟肩膀上的傷口,終于有了愈合的跡象。
慕厭舟雖然在名義上還只是戶部的一名閑官,但是皇帝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他去禁軍衙門報到,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養傷的理由已不能用太久……
而慕厭舟身體里的蠱蟲,也因為周太醫所開的湯藥,而變得格外活躍……解蠱一事,容不得再耽擱。
萬幸,解蠱的時間也終于到了。
崇京城,大雨傾盆。
現在明明已是巳時,可是崇京的天色,仍像清晨一般昏暗。本該斜斜掛在天邊的太陽,藏在了像棉被一般厚重的陰云的背后。細密如絲線的雨滴,為整座城市織出了一件紗衣,穿蓑衣行走在長街上的人,甚至要瞇起眼睛,才能透過如紗網一般的雨霧,看清楚前方的景象。
宋明稚借著雨勢,從側門離開了王府,一路騎快馬朝著崇京城外而去。他刻意隱藏了身形,直至離開崇京城,都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醉影樓的老板珈洛已經帶著蠱母,回到了中原,此時就在崇京城外。
珈洛并不知道身中蠱毒的人究竟是誰。
擔心橫生枝節,宋明稚決定自己去崇京城外,從珈洛的手中取來蠱母,回到齊王府。
“駕——”
馬蹄聲和著“噼啪”雨聲,響徹了整條街巷。身著蓑衣、騎在馬背上的宋明稚,微微收緊右手,抱住了懷中的陶甕,生怕里面藏著的東西,被大雨所淋濕。
他雖然單手抓著韁繩,但是這卻絲毫不影響馬匹的行進。
轉眼之間黑鬃的快馬,已經飛馳過崇京長街,朝著齊王府所在的那個方向而去,片刻就消失在了厚重的雨簾后,只留下一串串淺淺的水洼。
宋明稚并沒有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武功的意思。
他將馬系在了府外一家客棧內,轉而越過院墻,悄悄回到了府內。繼而將蓑衣換成傘,加快腳步,帶著陶罐走到了徽鳴堂的大門前。
甫一走進小院,宋明稚便隔著淡淡的雨腥氣,嗅到了一陣湯藥的苦香。還沒走到徽鳴堂,急匆匆朝前而去的元九,便看到了他的身影:“參見王妃!”
雖說元九早就知道,宋明稚已經通過醉影樓,找到了蠱母。可是直到這一刻,看到帶著陶罐朝徽鳴堂而來的宋明稚后,他這才將高高懸著的心,咽回了嗓子眼里。
宋明稚朝元九點了個頭,便跨過門檻走進了徽鳴堂的正廳。
此時,這里只有慕厭舟和幾名心腹,還有周太醫在。宋明稚剛走進正廳,便隔著雨幕聽見慕厭舟的聲音,隨著一陣輕咳聲,落在了自己的耳邊……
慕厭舟的聲音里,難得沒有了笑意,除了認真以外,還有幾分肅然之意:“后面的事,都安排妥當了嗎。”
宋明稚的腳步不由一頓。
他下意識停在了正廳內,隔著雨聲,去聽稍間內的人都在說什么。
慕厭舟的話音剛一落下,侍從立刻開口應道:“回齊王殿下的話,已經安排妥當了!”不同于慕厭舟話語里的平靜,侍從的聲音里,明顯能夠聽出緊張甚至恐懼。
“咳咳咳……”
慕厭舟又咳了幾聲,接著低聲道:“好,朝堂上的事情,杜大人自有定奪,本王便不再多說。你們只需記得,若是蠱毒沒能順利解開,對外便說……”
說到這里,慕厭舟忽然停了下來看,似乎是在思考,應該怎么安排才更為妥當。
宋明稚的心重重一沉。
解除蠱母需要蠱母,但無論是慕厭舟還是自己都清楚:他體內的蠱蟲,早就已經開始反噬。不是說有蠱母,便能夠保證解蠱萬無一失。
與之相反的是:此事失敗的可能性,或許要略大于成功。
宋明稚聽出來了……慕厭舟這是在向身邊的人,交代“身后事”。
宋明稚剛想到這里,慕厭舟的聲音便自稍間內傳了出來:“便說,齊王是因酗酒,而出事的。”
他的語氣格外平靜,可是宋明稚卻隨著慕厭舟這句話,緊緊地攥住了手心。
功名利祿固然重要,但是對這世上許多人而言“身后名”或許才是最重要的——這一點,就連許多圣人賢良,都沒有辦法免俗。放眼整個天下,凡是對朝堂大事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當今圣上是個昏君,并早將左相嚴元博,與其同黨看作“奸佞”。
若齊王真的出事……
世人便會知道他的難言之隱,而他也將恢復一世英名。
可是若是按照齊王所說的來,他只會在青史之上留下一段荒唐、唏噓的文字。
齊王殿下為什么要這樣安排?
宋明稚的心中莫名泛出了一陣酸意。
他舉步想要繞過屏風,反駁慕厭舟的話,可是還沒等他向前走,慕厭舟的聲音已再一次自屏風內傳了出來——不同于方才的嚴肅,他的聲音里突然多了些笑意,語氣竟也溫柔了幾分:“除此之外……連夜護送王妃回到述蘭,絕不能在京城逗留。”
回述蘭……
慕厭舟的話,讓宋明稚想起了幾個月前,二人在行宮的時候,對方也曾半開玩笑地同自己這樣說過。
宋明稚剎那之間,便從這只言片語中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當今圣上,只有兩個已經成年的皇子,假如齊王出事,那皇位必定會落在與他有著血海深仇的梁王慕思安的手心里。
現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齊王與王妃是一對神仙眷侶。
慕思安向來都是個小心眼的人。
屆時,他一定會狠狠地將多年來積累的仇恨,報復在自己的身上。
而除了慕思安以外,已經懷疑到自己頭上的嚴元博,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述蘭雖然只是個大楚的附屬國。
但俗話說“鞭長莫及”,無論慕思安與嚴元博有多厲害,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動自己這個述蘭小郡王……慕厭舟知道自己的武功,他清楚——只要能逃回述蘭,自己就能夠天高海闊,一世無憂。
而做這些事的前提便是……
皇帝不會像慕思安或是嚴元博般,記恨慕厭舟。
因此,他才會刻意吩咐手下,對外隱瞞這一切。
修剪平齊的指甲,深深刺入了宋明稚的掌心。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這回,他手指不但在掌心留下了一片紅痕,甚至還因為太過用力,而滲出了血來。
宋明稚卻似對此毫無所知一般,只知道抱緊另一只手中的陶罐。
——自從“盜賊”一事結束后,蠱蟲便已侵入心脈,此時慕厭舟不能用內力,也不知道宋明稚就在徽鳴堂的正廳里。
齊王殿下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在為自己的安危著想。
徽鳴堂外的雨聲,越來越大。
宋明稚將瓷罐緊緊抱在懷中,一時間,竟然聽不到除了慕厭舟以外任何人的聲音。
直到幾息后。
周太醫快步走出了稍間,去正廳內取藥箱。
他剛繞過屏風就看到了站在桌邊的宋明稚,同時開口,喚回了對方的注意力:“齊王妃?!”
宋明稚周身的血液,終于開始重新運轉。他將視線落在了周太醫的身上,朝對方點頭道:“太醫。”
說著,便快步走上前去,將手里的東西交給了對方:“這是蠱母。”
直至抬手的這一瞬間,宋明稚方才發現——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竟輕輕地顫抖了起來,不復往日的從容與鎮定。
自己在恐懼……
歷史早就因為自己的到來而發生了變化。無論是周太醫還是自己,誰也不能保證一定會發生什么。
出生于亂世的宋明稚早已見慣了生死離別,甚至還曾坦然赴死,可是就在這一刻……他竟然找回了被自己遺忘多年的恐懼。
宋明稚不想要慕厭舟出事。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并不是因為齊王殿下未來將會重整河山,或是成就千秋盛世,更不是因為自己早已經將他當作了未來的君主。
而是,單純因為自己的本心……
周太醫立刻抬手,將宋明稚的瓷罐接了過去。
宋明稚雖然對蠱毒稍有了解,但是他也并不是什么用蠱高手,留在徽鳴堂內,非但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反倒有可能幫倒忙。
宋明稚輕咬下唇,簡單朝對方道:“蠱母已經送到,后面的事情就麻煩周太醫您了。”
說著,便將蠱母交給了周太醫,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意料之外的是——
還沒有等他跨過門檻,離開徽鳴堂。
原本應該回到稍間內,或是整理藥箱的周太醫,忽然加快腳步跟了上來。
處事向來很圓滑的他,忽然開口,朝宋明稚說了句題外話:“齊王妃不進去看一看殿下嗎?”
“我……”
宋明稚正想說些什么,周太醫忽然抬手,撫了撫胡須。他放輕了聲音,略有些突兀地朝宋明稚感慨了一句:“齊王殿下,很在意王妃啊。”
第63章 學壞了
周太醫的話似乎只是無心之言。
卻像一點火星在宋明稚的心中,一點點蔓延了開來。
自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打擾齊王殿下,可是……宋明稚心底里的那個聲音,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想去看慕厭舟,陪對方一道渡過難關。
宋明稚攥緊了手心,緩緩地回過身來:“我……”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徽鳴堂內忽然傳來了一聲:“阿稚,不必。”
他的語氣略帶幾分驚訝,可是轉眼便又恢復了往日的從容。
聞聲,不只宋明稚,就連方才提議的周太醫,也略顯意外地轉過身,朝著徽鳴堂內看去。不過短短幾息,他便反應了過來——齊王殿下或許并不想讓王妃看到自己不那么光鮮的樣子。
周太醫的心中不由一驚:這還是齊王殿下嗎?!
西稍間內,慕厭舟笑著搖了搖頭。
他垂眸打斷了宋明稚的話:“解蠱只需要一個時辰。”
宋明稚不由點了點頭:“對。”
無論是周太醫,還是送蠱母來崇京城的珈洛,此前都曾說過——假如一切都順利的話,不過一個時辰,便能解開蠱毒。
“這段時間,勞煩阿稚守在府內,”慕厭舟略帶笑意的聲音,再次傳到了他的耳邊,“若是有人來府上,還要拜托阿稚替我應付一番。”
現如今齊王風頭正盛,今日雖然下著大雨,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官員來府上“探病”,或是有紈绔來這里找慕厭舟喝酒、閑聊——身為齊王妃,宋明稚的確是最適合處理這類事的人。
與方才交代“身后事”不同的是,此時的慕厭舟表現得像是不知道解蠱一事有多么兇險一般。他的語氣格外輕松,所講的事情,也不再是什么生生、死死。
宋明稚好像在這一刻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他不想自己為他而擔心。
徽鳴堂外的大雨,還沒有停下的跡象。
宋明稚不知道什么時候蹙在一起的眉,終于一點一點舒展了開來。宋明稚松開了手心,他轉過身隔著屏風,朝著徽鳴堂內看去。接著,輕輕地笑了一下,朝慕厭舟道:“好。”
“我在府內等殿下,”宋明稚的語氣平靜中帶著幾分不容忽視的堅定,“我們……一個時辰后見。”
慕厭舟笑了一下,輕聲道:“好,一個時辰后見。”
……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如今時間還早,在王府里大多數人的眼中,閑在府內養傷的齊王殿下,應該還在睡懶覺才對。
早已經習慣了他作息的下人,正像往常一樣在別處等待著他的傳召。宋明稚離開徽鳴堂后,便坐在了前院外的花廳內,假裝悠閑地用起了早膳來。
初秋還在下雨的清晨處處透著寒意。
唯獨花廳里的那個小泥爐上,溫著的奶酒,還在“咕嘟咕嘟”冒著泡。宋明稚披著件雀藍色的外袍,氣定神閑地坐在這里,一邊吃府內那幾名西域廚師做得早膳,一邊欣賞著窗外的雨景。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與平常沒什么兩樣。
可是,只有宋明稚知道:自己的心,早已經隨著窗外“噼啪”的雨聲,亂了個徹底。
一個時辰就要過去了。
可是徽鳴堂內,依舊沒有半點的聲息。
宋明稚不由攥緊了手中的金盞。
他默默咬牙垂下眼眸,想要隨便找一些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緩解過度緊張的情緒。可是還沒等宋明稚找到什么有趣的事,視線便落在了手里的奶酒中。
……做這些飯菜的廚師,是齊王殿下專為自己所找的。突然想起這件事的宋明稚,手指輕輕地顫了一下,杯中的奶酒,也隨著他的動作,在金盞中晃蕩起來。
宋明稚發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已經習慣了慕厭舟的照顧。習慣了……他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角角落落。
“咚,咚——”
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鐘聲。
崇京城內每天早晨都會用這樣的鐘聲來報時。
而就在鐘聲響起同一時間,隨宋明稚一道等在這里的元九,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了他一聲:“王妃,可要派人去看看?”
宋明稚緩緩握緊了手里的金盞。
他猶豫片刻,朝著元九搖頭道:“暫時不用。”
齊王府內人多眼雜。
從花廳到徽鳴堂尚有一段距離,若是被不知情的下人看到這一幕,說不定還會惹出麻煩,甚至……那些還沒有被遣散出王府的眼線,也會收到消息,并察覺到異樣。
這種事情是急不得的。
元九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站回了剛才的位置:“是……”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就像檐上的流水,嘀嗒著落地消失不見。報時的鐘聲也不知何時被大雨聲所淹沒,散了還干干凈凈。還不等宋明稚放下手中金盞,想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就聽到花廳外,傳來一陣稍顯凌亂的腳步聲:
有一名侍從撐著把油紙傘,冒著大雨快步朝這里走了過來。
如果宋明稚沒有看錯的話,他的背后似乎還跟著……一個太監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一身灰衣,身材矮胖,看上去身份不低。
鳳安宮里來人了?
宋明稚的心情瞬間緊張了起來。
按照珈洛的話,蠱毒一個時辰就能解開。如今他說的時間已經過去,可是徽鳴堂內仍然沒有一點動靜……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宋明稚:解蠱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順利,甚至有可能出了意外。
皇宮里的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今天早晨,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宋明稚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金盞,他調整表情,假裝困惑地朝著花廳外看去:“這位是?”
花廳再往后走不遠便是徽鳴堂。
看到這名灰衣太監,元九臉上的表情雖然分毫不變,但心中還是不受控制地打起了鼓來。同時,忍不住抬眸,朝著宋明稚看了一眼。
身著灰色錦袍的太監快步上前,朝宋明稚行禮道:“奴才參見齊王妃——”
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周遭寂靜,這名太監的臉上寫滿了“圓滑”與“不好對付”。
宋明稚默默地打起了精神,他朝對方點了點頭,“不必多禮,”同時略帶疑惑地朝來人看去,“不知這位公公,一大早來齊王府有何貴干?”他的神情與平常沒有什么兩樣。
元九默默地松了一口氣,將視線收了回來。
宋明稚話音落下,那太監立刻回答道:“回齊王妃的話,遠霞縣與附近幾個州縣,將最近這段時間賑災的情況和消息傳到了京城來。圣上讓齊王殿下稍后進宮,去海宣殿內,一道商談此事。”
宋明稚:“……!”
竟然是那昏君來找齊王入宮談正事。
這種情況此前從來沒有出現過,宋明稚沒有料到,第一次發生竟會是今日。
宋明稚迅速垂下眼眸,他思考片刻,隨口朝眼前那名太監問道:“圣上說沒說具體什么時候進宮?”
“回王妃的話,圣上沒有說過,”太監停頓片刻,搖了搖頭不確定道,“大概要等圣上用過早膳之后了。”
宋明稚點了點頭:“這樣啊。”
不同于齊王殿下,老皇帝是真的沉迷享樂。如今,朝堂雖內憂不斷,可是鳳安宮中仍然夜夜笙歌,那昏君本人并不急著上朝,所以也就不會早起。
聽到那太監的話之后,宋明稚終于將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他想了想,假裝隨口朝太監道:“好,你先回宮去吧,鳳安宮的事情我已經知曉,不過此時殿下還在休息。等到他起來之后,我便第一時間將此事告訴殿下。”
話音落下,太監忽然抬起了頭來:“啟稟王妃,奴才是照陛下吩咐出宮傳信,必須親口將消息,傳到齊王的耳邊。”他的態度格外堅決,并沒有離開王府的意思。
宋明稚輕輕垂下了眼簾:“公公的意思是?”
來人又行了一禮,朝宋明稚說道:“奴才只是想親口將此事傳給殿下,還請王妃不要誤會。”
這名太監來者不善……
他雖然不知道慕厭舟現在在做什么,但是從宋明稚的話語里面捕捉到“王妃不想要人見齊王”的信息后,他便立刻不依不饒了起來。
宋明稚蹙了蹙眉:“哦?你是要讓我叫殿下起來聽你說話?”
太監立刻磕著頭,誠惶誠恐道:“奴才并無此意,奴才只是……實在不敢違命,此事關系朝堂,若出什么差錯,奴才擔不起那個責任啊……!”
宋明稚讀出了他話里的意思:身處于京城,太監自然也聽過齊王與王妃恩愛的事跡。可朝堂之事畢竟意義非凡,來人也不確定,宋明稚能不能在這個時候,替齊王在大事上做決定。
——換句話說。
他不太清楚宋明稚的話到底管不管用。
此話也算合理,當今圣上無論寵幸哪一個妃嬪,都不會允許對方摻和朝堂之事……甚至就連當年的賢平皇后也不例外。
宋明稚已經將該說的都說了。
元九也跟著拖延起了時間來:“呵,你是覺得王妃說話不頂用嗎?”
宋明稚也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接著,慢慢站起身來,朝著窗外看去。
宋明稚笑了一下,語氣頗為自然道,“我與殿下是一家人,我的話自然就是齊王殿下的話,怎么?”說話間,他已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到了跪在地上的那名太監面前,沉聲道,“我就不能替殿下收信了嗎?”
宋明稚沒有低頭,甚至不曾垂眸。
他的語氣中略帶著幾分任性之意。
然而,落在眾人的耳邊,卻半點也不叫人厭煩。
畢竟,崇京城內人人都知道,齊王對王妃情根深種,他就算是任性也有任性的資本。
“可是……”太監還是不肯輕易離開,看他的樣子,似乎是要守在齊王府內,等慕厭舟“睡醒”,將話傳到對方的耳邊。
宋明稚默默地咬了咬牙。
在眾人心中,出身西域貴族世家的原主,原本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如今……自己既然已經背上了任性之名,那還不如任性個徹徹底底。
宋明稚連看都不再多看那太監一眼,隨口道:“陶公公怎么不在?”
那太監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同宋明稚解釋,可是還不等他開口問,站在廳內的人已直接朝元九吩咐道:“去將陶公公叫來,讓他來王府聽聽,看我究竟能不能替……”
話說到這里“齊王殿下”四個字已經到了宋明稚的嘴邊。
可是他并沒有將這四個字說出口來,而是停頓片刻,笑了笑繼續道:“替珩玉……說話。”
“珩玉”是齊王的表字。
宋明稚的話里滿是底氣,一聽便是被齊王寵在心上的人。
寒氣順著地磚,經膝蓋蔓向周身。
太監咬緊牙關,而同在花廳中的元九,已經高聲應下了宋明稚的話,快步朝著府外而去。
在他背后——
花廳外的眾人,終于在宋明稚目光掃來之前低下了頭去。
齊王妃這是恃寵生驕啊!
也不知道殿下平日里是怎么捧著王妃的。
宋明稚注意到了眾人的視線。
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現,而是微微蹙眉,任性道:“怎么?我和殿下之間,還要分個清清楚楚嗎?”
雨勢不知道什么時候小了起來。
宋明稚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回蕩在前院之中,甚至于落進了徽鳴堂內。
侍從搖頭如搗蒜:“不不不不……!”
宋明稚笑了一下,任性道:“那就好。”
說著,便重新端起金盞坐在了桌邊——齊王殿下今早不在自己身邊,自己便要接過他肩上的擔子,在眾人的面前演個明明白白。
而若是演的話,沒有什么比“恃寵而驕、無法無天”的王妃,更符合自己的身份。
宋明稚的五官原本就明艷。
平日里冷靜、從容之時,或許看不出什么。
但是今日,說起這些話來,簡直是將任性、驕縱這些詞寫在了臉上。
雖然有些不符合時宜。
但是元九的心中,還是冒出了一句話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第64章 要抱抱
桌邊的小泥爐,還在咕嘟咕嘟冒著泡泡。手捧著金盞的宋明稚,并沒有讓跪在地上的太監起來的意思。他輕抿了一口奶酒,隨口道:“不知這位公公,從前在何處服侍?”
宋明稚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
但是他的話落在眾人耳朵里后,卻被自動理解成了——齊王妃這是要記黑賬!
那名灰衣太監抬眸看了他一眼,用尖利的嗓音答道:“回齊王妃的話,奴才良全,平日里都在安云殿內當值。”
宋明稚喃喃道:“安云殿……”
“安云殿”是當今圣上的寢殿,也是他平日里的玩樂之所。能在這里侍奉的人,十有八九都與嚴元博有著或多或少的關系。
如今齊王殿下風頭正盛。
眼前這個名叫“良全”的太監在“得罪”了自己以后,仍舊一臉淡定,沒有半分的慌亂甚至于緊張……這明擺著是因為他的背后有人可靠。
那人除了嚴元博以外還能是誰?
不過轉眼的工夫,宋明稚便明白了眼前的太監為什么會無所顧忌地和自己對著干。
大雨雖已經停下,但是入秋后的崇京城,仍處處都是濕寒之意。
宋明稚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了濕意。但此刻的他,卻覺察不到一絲寒氣。
宋明稚問過良全之后便不再理會他。
轉而將人晾在一邊,抬眸朝著窗外看去。他一邊于心底默默地計算著時間,一邊估計著元九的速度:如今一個時辰已經過去,誰也不知道齊王殿下那邊究竟出了什么事……保險起見,元九一定會在路上拖延時間。
可是,齊王府距離鳳安宮實在太近。
就算元九有意拖延時間,也沒有辦法拖延太久。
等陶公公來到府上……一切就都不好說了。
泥爐里的炭火已經燃盡,銅鍋里的奶酒,不再像剛剛一樣不斷地咕嘟冒泡。見狀,守在一旁的下人,立刻按照慣例上前收走了桌上已經涼掉的早膳。同樣是在這個時候,跪在地上的良全,又一次緩緩抬起眼眸,他朝宋明稚行了一個大禮,小心問道:“王妃,齊王殿下還沒有醒嗎?”
話音落下之后,還不等宋明稚回答,他便苦笑了一下,朝著花廳內的人拱手道:“再過一會,圣上就要去海宣殿了,若是讓圣上等,恐怕不大好啊……”
良全臉上的表情,很是為難。
但是話語里的陰寒與探究之意,卻還是落在了宋明稚的耳朵里。
宋明稚冷冷地瞥了良全一眼,便將視線給收了回來。他自侍從手中接過熱茶,透過氤氳的熱氣,藏起了眸內的擔憂。
一個多時辰了……
齊王殿下那里究出了什么問題?
宋明稚并不怕眼前這個嚴元博手下的太監,此刻,他唯一擔憂的,只有慕厭舟的安危-
今早,齊王府內的氣氛稍有一些嚴肅。
花廳里的事情,沒過多久就傳遍了整座王府,如今人人都知道宮里來的那個太監,不小心觸到了王妃的逆鱗,將王妃的脾氣激了出來。
往來花廳的下人,動作都變得格外輕緩,生怕一不留神,惹得宋明稚不悅。
秋雨又下了起來,還未來得及生炭火的花廳里竟是寒意。方才氣焰還頗盛的良全,身體已經因為這陣寒意而發起了抖來。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王府的花廳外終于又一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齊王妃!”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陶公公的聲音穿過花廳前的游廊,落在了宋明稚的耳畔:“良全辦事不力,該罰該罰!”
說完,他便快步上前朝著宋明稚行了一個大禮——陶公公顯然已從旁人口中,聽說了宋明稚“發火”的消息。
陶公公是皇帝身邊的近侍,與齊王關系也算不錯,聽到他的聲音之后,宋明稚終于起身,朝著花亭前看了過去,“陶公公不必多禮,快先請坐,”繼而轉身朝剛才來到花廳的阿瑯吩咐道,“給陶公公倒杯茶來。”
陶公公連忙拱手再次行禮:“實在是打擾王妃了。”
說完,終于坐在了花廳內。
他抬眸默默地觀察了一眼宋明稚的表情,并沒有著急讓慕厭舟進宮說正事,而是試探性道:“良全他……”
宋明稚平常雖然不怎么讓下人貼身伺候,但是齊王府內的侍從都知道,他絕不是那種喜歡為難人的人。
方才自己的反應已經有些太過強烈,如今也該見好就收了。
宋明稚輕輕嘆了一口氣,稍微放緩了幾分語氣:“我和珩玉……齊王,是一家人,我的話就是齊王殿下的話。這一點就算殿下在這里,也不會否認。良全作為一個外人,一言一行實在是有些煞風景。”
說完,還輕輕地哼了一下。
他身上那股子嬌蠻之氣,也因此而顯得愈發清晰。
聽到這里,陶公公不由松了一口氣——看來王妃的氣,已經消了一小半。同時默默在心中,將宋明稚今日的行為,歸咎于他這是被齊王殿下給寵壞了。
“是是是!”
陶公公立刻剜了一眼良全,蹙眉道:“下回長點眼色!放眼整座崇京城,誰不知道齊王與王妃恩愛不疑,這種事情還要我教?”
良全咬牙,朝著兩人行了一禮。
而見宋明稚有消氣的跡象,還有正事要做的陶公公,終于將話題引到了別處。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轉過身朝宋明稚笑道,“王妃,現在時間也不早了……奴才剛剛出宮的時候,圣上已經醒來了,過上不到半個時辰,便會去海宣殿內聽京畿附近州縣的官員,匯報近日以來賑災之事。按照時間算,齊王殿下也該起來準備了,”陶公公臉上表情稍有些為難,“畢竟,不能讓圣上久等,您說是不是嗎?”
宋明稚嘆了一口氣:“陶公公此言有理。”
見宋明稚松口,陶公公立刻乘勝追擊道:“既然如此,不知可否勞煩齊王妃,去徽鳴堂內,提醒殿下一番?”
皇帝并不是勤政愛民之人。
今日聽詢賑災情況,對他而言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升了上來。
齊王殿下若是在這個時候掉鏈子,一定會引起皇帝的懷疑、不滿……
況且,陶公公已經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假如自己依舊不為所動,那也是將“心里有鬼”這幾個大字寫在了臉上。
宋明稚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的確不早了,”他一邊說,一邊緩緩地站起身來,朝陶公公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徽鳴堂內看看殿下,叫殿下起來先用早膳。”
陶公公立刻行禮道:“實在是麻煩王妃了!”
……
這座花廳與徽鳴堂相隔不遠。
坐在花廳里面,甚至能夠看到徽鳴堂前小院的院門。
宋明稚走出花廳后,立刻壓低了聲音,朝慕厭舟手下的一名侍從問:“齊王殿下現在如何?”
說話間,他不由攥緊了手心。
侍從輕輕搖了搖頭,朝宋明稚答道:“回王妃的話,徽鳴堂還沒有開門……現下,我也不知齊王殿下的蠱蟲究竟有沒有解開。”
秋雨“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走出屋檐之后,宋明稚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并沒有打傘。
雨滴落在了他的發間,順著綢緞一般的淺金色長發,滑向了脖頸,寒意在剎那之間自此蔓延向全身。
宋明稚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他放緩了腳步問:“解蠱花了多久?”
侍從的語氣頗為沉重:“一個半時辰了……”
宋明稚低聲念道:“一個半時辰。”
齊王殿下身上的蠱毒,能夠順利解開嗎?
雨勢忽然變大了幾分,侍從連忙從旁邊人的手中接過雨傘,將它送到了宋明稚的手中。紙傘擋住了宋明稚眼前的光亮。上一世的歷史,毫無預兆地再一次浮現在了宋明稚的心中……歷史上的齊王殿下,算得上是英年早逝。而這一切的根源,就是他體內的蠱毒。
也不知道歷史上的齊王殿下,究竟是沒有找到蠱母,抑或是……找到了蠱母,卻沒能順利解開體內的蠱毒?
宋明稚的心重重地向下墜去,好似天邊的雨滴一般,砸落在了地上。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個不好的可能……-
徽鳴堂前的小院外。
兩名侍從,正忍不住竊竊私語道:“……我之前一直聽人說,齊王妃人很好,沒想到他竟然是個恃寵而驕難伺候的主。”
另一人“嘖”了兩聲道:“也不知道齊王殿下知不知道他這一面。”
說話間,宋明稚已經打著傘走到了院前。兩名侍從立刻意味深長地交換起了一個眼神,閉上了嘴巴。
——周圍盡是雨聲,他們不覺得宋明稚能透過這雨聲,聽到自己方才的話。怎料到,就在兩人話音落下的下一刻,背后的院門,竟然“吱呀”一聲敞了開來。
侍從瞬間便瞪大了眼睛。
“咳咳咳……”
一襲青衣的齊王慕厭舟,緩緩推開院門走了出來:“恃寵而驕?”
慵懶、散漫的聲音頃刻間便傳遍了整座前院,落到了花廳之中。油紙傘下,宋明稚的腳步一頓,他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傘柄,一時間,竟然難以確定耳邊這熟悉的聲音,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直到慕厭舟再一次開口:“如果這就算恃寵而驕,那只能說……本王對阿稚,還是不夠好。以至于他就算發火,也沒有人害怕。”
“砰——”
紙傘從宋明稚的手中墜了下去。
重重地跌落在了這滿地的積水,與叫不上名字的落花之中。
他抬眸朝著慕厭舟看去:“殿下?”
連宋明稚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睛里,忽然因為慕厭舟的到來而漾出了濃濃的笑意。
在頃刻間,驅散了滿天的陰云。
慕厭舟眼前的天光,似乎也隨著對方這一笑,而變得明亮起來。
他笑著看向宋明稚:“方才不是還叫我珩玉嗎?”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懶倦之意,聽上去像是真的剛才從睡夢中醒來一般。話音還沒有落下,慕厭舟便輕輕朝著宋明稚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來。
宋明稚踏過滿院的積水與落花,快步向前緊緊地將自己送入了慕厭舟的懷中。他用力抱住了眼前這道淺青色身影,片刻過后,終于低聲道:“我還以為是錯覺。”
他的身體,正在輕輕地顫抖著。
慕厭舟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發頂。
冷茶色的眼睛里,滿都是化也化不開的溫柔。
慕厭舟低頭吻過宋明稚的發頂。
他一邊輕輕拂動著披散在宋明稚背后的長發,一邊放低聲音,在對方的耳畔安慰道:“阿稚受委屈了。”
宋明稚的聲音悶悶的:“殿下沒事就好……”
花廳里的二人看到了慕厭舟,此時皆起身朝這里走來向他行禮。
慕厭舟看都沒有看兩人一眼。他笑了一下,啞著聲道:“放心,未來我再也不會讓阿稚等這么久了。”
這是他的許諾。
第65章 酸酸的
良全的眼珠子,隨著行禮的動作滴溜溜地轉了一圈,臉色也變得格外難看。今日來齊王府前,嚴丞相特意派人叮囑他,一定要仔細觀察,看看齊王的身上究竟有沒有什么異常。
今日見宋明稚百般阻攔,良全還以為齊王是出了什么差錯,或是不在王府。怎料慕厭舟竟然光明正大地從徽鳴堂里面走了出來!
難不成他剛才真的只是沒有睡醒?
良全實在是有些想不通。
徽鳴堂前,慕厭舟終于將視線落在陶公公和他身邊的灰衣太監的身上:“不必多禮。”
兩人連忙應聲道:“是,殿下!”
不同于稍松了一口氣的陶公公,良全默默將自己的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不死心地觀察起了不遠處的他。和宋明稚猜測得差不多的是——在安云殿內當值的良全的確是嚴元博的人,甚至還是對方的心腹之一。
他平日里主要負責觀察皇帝近來的心情、喜好,與對朝堂之事的態度,并不時將此事報給嚴元博及其同黨。不久前,良全已經從嚴元博等人的口中,得知了慕厭舟的“反常”,今日見到慕厭舟后,良全立刻仔細觀察了起來。
宋明稚注意到了的良全的目光。
他微微用力,攥緊了手下屬于慕厭舟的衣料,一邊繼續著這個擁抱,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良全的視線。幾息后,壓低了語調,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在慕厭舟的耳邊問道:“殿下如今感覺如何?”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輕輕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肩背:“蠱蟲入侵心脈,并不好解開,因此耽誤了一點時間。不過現在,蠱毒已經順利解開,阿稚不必再擔憂了。”
宋明稚瞬間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籠罩在他心間的陰云,終于一點一點地散了開來。
宋明稚余光看到,行完禮后陶公公便帶著良全,退到了一邊去。他終于放下心來,微微用力推了推慕厭舟:“殿下,圣上召您進宮,似乎賑災一事有關。”
此事關系重大,不容易耽擱。
可慕厭舟看上去完全不著急,他握住了宋明稚輕抵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阿稚擔心我了?”
看慕厭舟的樣子,他的身體應該是沒有什么大問題,而方才被擔憂強壓下去的關心和急切,也在此刻一道涌上了心頭。
宋明稚抬眸看了慕厭舟一眼:“殿下說呢?”他的話語里甚至還帶著一點點的惱意。
慕厭舟眼底的笑意愈濃:“一定不會有下次了。”
宋明稚微微蹙眉:“真的?”
“真的,”慕厭舟輕輕地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道,“阿稚若不信,我們現在就回徽鳴堂內,我寫一封保證書給你?”
話說到這里,慕厭舟也不再壓低聲音。
他這番話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周圍人的耳朵里。
王妃哪里是恃寵而驕?
——他明明是被齊王殿下逼的!
遠遠看到慕厭舟攬著宋明稚的肩膀,轉身就要向徽鳴堂而去。站在不遠處的陶公公,終于忍不住輕咳幾聲,“咳咳……殿下,殿下!”陶公公看了一眼天色,不好意思地提醒道,“再不進宮,圣上恐怕會怪罪啊。”
聞聲,慕厭舟終于停下腳步。
他輕嘆一口氣,轉身朝宋明稚道:“好吧,那就改日。”
話音落下,他終于朝前廳而去,為進宮議事,做起了準備來。
……
說來也巧,五皇子近日也想見宋明稚。
昨天晚上他身邊伺候的宮女,剛剛在陶公公面前提到過這件事。方才陶公公離宮之前,又將此事告訴了皇帝——眼看旱災已經得到了妥善解決,皇帝的心情,也變得格外不錯。他索性大手一揮,命宋明稚與慕厭舟一道進宮,允了五皇子的請求。
崇京的雨還在繼續下著。
宋明稚與慕厭舟一道坐上了馬車,朝著鳳安宮的方向而去。直到這個時候,宋明稚方才生出了危機終于過去的感覺。他輕輕將手指搭在了慕厭舟腕上,在馬車上為對方整起了脈來——
慕厭舟的聲音稍顯低啞:“阿稚,脈象如何?”
身為暗衛,宋明稚本就略通醫術,最近一段時間還跟著周太醫學到了一些醫理。
宋明稚停頓了幾息,便認真回答道:“蠱毒雖然已經解開,但是心脈和內力依舊沒有恢復,表面的癥狀看上去與前段時間沒有太大的區別,”宋明稚緩緩將手放了下來,抬眸朝慕厭舟看去,“殿下恐怕還要好好休養很長一段時間。”
他鄭重道:“譬如,飲食上的確應該重新注意起來了。”
慕厭舟沒有直接回答宋明稚的話,而是垂眸看向身邊人:“阿稚擔心我?”
宋明稚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兩下:“自然。”
話音落下的同時,慕厭舟突然傾下身,朝宋明稚湊了過去。溫熱的呼吸,就像春風一般,撩過了宋明稚的耳邊——他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不過這一次,慕厭舟只是笑了一下。
他在宋明稚的耳邊低語道:“好好休息一下吧,從昨夜到現在,你還沒有好好睡過一覺。”說著便抬手,讓宋明稚的額頭輕抵在了自己的肩上。
馬車伴著嘀嗒雨聲朝鳳安宮駛去。
長街上空空蕩蕩,世上似乎只剩下了身邊的人與自己。
二人就這樣將頭抵在一起,不知在何時輕輕陷入了夢鄉-
想見宋明稚的人是五皇子。
但可惜的是,身為皇子的他課業實在繁重,且并沒有想到宋明稚今日竟然真的隨慕厭舟一道進宮了。
宋明稚到鳳安宮里的時候,五皇子正在“上課”。
他沒有打擾五皇子做正事,而是在五皇子宮中下人的陪同下,在這周圍閑逛了起來。
經過行宮里的那一鬧之后,五皇子的生活環境,改變了許多——這座名為“安浮”的宮苑內,既有秋千與蹴鞠這樣供他玩樂的東西,還有箭靶一類用來學習騎射的物品。
宋明稚上一世沒有怎么見過這些小東西。
——王朝末年,被擁立上龍椅的小皇帝只是一個傀儡罷了。
他打著油紙傘,拿起了回廊外面的蹴鞠,好奇地朝宮女問:“五殿下平常都是一個人玩這些的嗎?”
蹴鞠是中原特產,見宋明稚這個來自西域的王妃好奇,宮女立刻向他解釋了起來:“回齊王妃的話,蹴鞠一個人不好玩,五皇子平日都是和宮中的太監一道玩的。”
宋明稚點了點頭:“就在這里嗎?”
宮里忙道:“是的,王妃。”
宋明稚嘴里問的是蹴鞠,心里面好奇的卻是——齊王殿下小的時候,是不是也和五皇子一樣,在宮中和太監們一道玩過蹴鞠?除了它以外,殿下兒時可還有什么別的樂趣。
宋明稚剛想到這里,他手里的蹴鞠就被人從背后搶了過去:“阿稚——”
熟悉的聲音,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耳邊,“你什么時候對蹴鞠感興趣了,”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慕厭舟便在海宣殿內聽完了正事,出現在了宋明稚的眼前,同時看出了身邊人剛才的走神,“在想什么呢?”
宋明稚下意識抬手,想要從慕厭舟那夠到蹴鞠,他并沒有瞞著對方的意思:“我在想……殿下小的時候,是不是和五皇子一樣,曾和太監一道玩過蹴鞠?”
慕厭舟笑了一下,將東西藏在了背后。
說著,又向后走了兩步,朝宋明稚道:“自然,我玩得可比他好多了。”
慕厭舟的動作有一些突然。
宋明稚稍不留神,竟撞到了慕厭舟的胸前。
齊王殿下心滿意足地扔下了蹴鞠,將人攬在自己的懷中,坐在了回廊旁:“阿稚若感興趣,等回到王府以后,我教你就是。”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方才跟在宋明稚身邊的宮女,已經遠遠退到了一邊。確定這周圍沒有暗衛后,他立刻放輕聲音,朝慕厭舟問:“殿下,賑災一事怎么樣了?”
慕厭舟蹙了蹙眉,似乎是不想和宋明稚聊這些無趣的事情,但還是配合道:“有杜大人在,賑災一事進行得非常順利……和此前想的一樣,圣上今日正式命我統率禁軍,調查糧倉還有遠霞縣別苑里那場大火。”
一切正按部就班,向前發展。
但宋明稚仍沒忍住問慕厭舟:“殿下打算怎么做?”
慕厭舟笑道:“公事公辦。”
慕厭舟的回答在宋明稚的意料之中:
假如一切順利,他便要借此事,和嚴元博與其同黨撕破臉了。
若自己的猜測沒錯的話:被逼上“絕路”的嚴元博,恐怕馬上就要慌不擇路,甚至不惜鋌而走險與齊王殿下兵戎相見。
此事雖兇險,但是都在宋明稚意料之中,他的表情并不驚訝:“我明白了……”
五皇子就在宮中讀書,隨時都可能做完功課,來找自己和齊王。話音落下之時,宋明稚便從慕厭舟的懷里站了起來。同樣在這個時候,他的余光看到——慕厭舟背后的小太監,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
像是擔憂,又像是心虛與恐懼……
假如宋明稚沒有記錯的話,這個小太監就是方才隨慕厭舟一道去海宣殿的。
他為何要這樣看自己……
難不成方才皇帝還說了什么?
宋明稚想到這里,便將自己心中的疑惑朝慕厭舟說了出來:“殿下,除此之外,圣上還說什么了嗎?”
慕厭舟隨手將蹴鞠放回了花園中,他隨宋明稚一道起身。挑了挑眉道:“的確還有一事,”說著,便垂下眼簾,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臉上,壓低了聲音道,“如今圣上格外看重我,似乎……已隱約有了將我立為儲君之意。”
按理來說,這應當是一件好事才對,但是慕厭舟的語氣卻沒有那么輕松。
宋明稚點了點頭。
他沒忍住輕輕地咬住了下唇:“嗯。”
慕厭舟轉身看向回廊外:“他因此提到,想要再為我娶一位王妃。并且……還提到了皇嗣一事。”
宋明稚:“……”
難怪那名小太監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宋明稚的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了一陣淡淡的酸意。
就像是將一枚還未成熟的梅子咬破、含在了口中,酸意順著口腔蔓延著整個胸膛,一時間他就連呼吸也慢了半拍。
宋明稚努力將這奇怪的感覺壓在了心底,轉而走上前去,站在了慕厭舟的身邊,側身朝對方問道:“殿下打算如何?”
慕厭舟終于笑了一下,回過身去。
他伸了個懶腰,沉聲道:“我自然……自然當場便回絕了父皇。”
宋明稚的心里那陣奇怪的感覺還沒散去,對方又道:“不過——”
慕厭舟抬手將宋明稚鬢邊的長發撩到了耳后。
他緩步上前,輕輕將手托在了宋明稚的腦后,無比鄭重地朝對方道:“不過父皇還沒有放棄,因此往后我們二人還要一起努力,絕不能讓他棒打鴛鴦。”
第66章 只愛他
宋明稚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有意的……
慕厭舟的體溫,透過掌心傳了過來,他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低下了頭,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要在宋明稚的額間,落下一枚輕吻那般。
宋明稚的頭腦短暫的空白了一瞬間。
接著,迅速回過神來配合慕厭舟問:“應當如何努力?”
如今的朝堂已是一灘渾水,賜婚一事,只會將局勢攪得愈發亂。更何況……這個老昏君,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都不像是能賜出什么名堂的人。因此,無論是于公,還是于……那一點宋明稚自己或許都沒有注意到的私心,他都配合著慕厭舟演了下去。
這個時候,周圍的下人都已注意到了這里的動靜,并暗戳戳地將視線落在了兩人的身上。慕厭舟終于松開了宋明稚,接著緩緩地蹙起了眉,假裝認真思索道:“總不能我們生一個……”
齊王殿下的話實在有些嚇人。
宋明稚沒有忍住:“咳咳咳……”
不愧是齊王殿下……果然沒個正形。
聽到了這里之后,方才還一臉好奇的宮女和太監,皆無比牙酸地將視線挪到了別處。唯獨宋明稚,心中忽然忐忑了一下:如今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解開蠱毒之后,齊王定不會因此而突然駕崩,但是“皇嗣”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
——這必定會影響到朝堂的穩定。
也不知道慕厭舟是不是看出了宋明稚心中所想。
他剛想到這里,慕厭舟忽然轉過身去,挑眉朝著回廊那一頭看了過去,并恍然大悟道:“再說了,這不是還有他嗎?”
……他?
還不等宋明稚困惑地轉過身去,走廊的那一頭已傳來一聲清脆的:“齊王妃——”
剛才做完功課的五皇子慕關書,正被宮女牽著,一蹦一跳地朝著此處而來。他顯然是剛才聽說宋明稚和慕厭舟來到安浮宮的消息,臉上除了驚喜以外,還是驚喜。
可惜,五皇子的喜悅,并沒有持續多久。
他剛微微張開雙臂,朝宋明稚所在的位置沖來,還沒沖到目的地,人已經被慕厭舟一把撈了起來。
慕厭舟就像是剛才意識到這世上有慕關書存在一般,頗為稀奇地“咦?”了一聲,繼而一臉好奇地看向對方,認真問道:“你這幾日的功課,做得怎么樣?”
聽到“功課”二字,上一刻還在掙扎著擺脫慕厭舟魔爪的五皇子,瞬間安靜了下來。他結結巴巴道:“還,還不錯……”
慕厭舟笑了一下,帶著慕關書朝殿內而去:“正好,閑著沒事,讓本王檢查檢查你可有好好讀書。”
五皇子:“……!”
他的天瞬間黑了一半。
……
齊王雖有“紈绔”之名,自幼就沒有好好讀過書。但以他的學識,考起還是個小屁孩的慕關書來,簡直是大材小用。還沒有在桌邊坐多久,五皇子的眼圈便泛起了紅。他看上去格外的可憐,并時不時給朝宋明稚拋去求救的信號。
——齊王殿下對五皇子,似乎是有些太過嚴格了。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宋明稚端著一盤酥糖,走進了安浮宮的主殿里去。
看到他來,正愁眉不展的五皇子,終于眼前一亮,放下了手中的書本。慕厭舟也與五皇子一道,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手中,他皺了皺眉:“阿稚,這是給他的?”
慕厭舟的語氣,聽上去酸溜溜的。
宋明稚將酥糖放在了桌上,他朝慕厭舟笑了一下,搖頭道:“是我來賄賂殿下的。”
慕厭舟的眼中終于有了笑意。
不怎么喜歡吃甜食的他,拿起一顆酥糖放在了嘴里:“好吧,那今日就到這里。”
五皇子終于松了一口氣,朝宋明稚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不過……看著慕厭舟吃酥糖的樣子,還有唇邊的笑意,宋明稚忽然生出一點錯覺:齊王殿下……似乎比五皇子,還要更幼稚一些。
宋明稚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他忙拿起一塊酥糖放在了嘴里,并借動作,掩起了眸中的情緒-
皇宮不是隨便一個人想進來就能進來的地方,哪怕是身為“齊王妃”的宋明稚也不例外。
宋明稚來鳳安宮之前還有一些疑惑——
皇帝允許自己與齊王殿下一道進宮,難道只是因為五皇子的三言兩語嗎?
知道了海宣殿內發生的事后,他便明白了過來:
皇帝已經有了立齊王殿下為太子的意愿,“皇嗣”一事,自然也要擺到臺面上來議了。現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自己與齊王殿下琴瑟和鳴。皇帝怕是早就猜出齊王殿下會在第一時間,以自己為理由回絕他的提議,并早就做好了從自己這里下手,勸導殿下的計劃。
畢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帝自幼溺愛齊王。他不想因此事而與齊王鬧出不悅來,就算是裝,也應該裝出一副明理的樣子,來詢問一下自己的意見。
果不其然。
這天中午,皇帝便將宋明稚和慕厭舟留在了宮中,與自己一道用“家宴”。
當今圣上共有三名皇子,兩位皇女。
如今皇女皆已出嫁立府,宮中只剩下五皇子一個,與宋明稚二人一道去了安云殿內。
雨水滑下屋檐,流入了暗渠之中,安云殿前的空地上沒有積水,只有一片暗光。
最近一段時間,皇帝雖然仍像往常一樣不好好上朝,但意識到嚴元博在欺上瞞下之后,他總算將心思往朝堂正事上多放了一點。只不過……他的生活,仍然與從前一樣奢靡無度,一副昏君做派。
安云殿內,舞姬正隨樂曲翩然而舞。
殿內的矮桌上,擺滿了自天下各處送來的珍饈、美酒。
宋明稚行過禮后,隨著慕厭舟一道入座。同時用余光,朝著龍椅之上的人瞄了一眼——或許是因為京畿附近的旱情處理得非常順利,皇帝眉宇之間的疲憊感淡了許多,但是看向齊王的眼神中,還帶著一股不耐煩與濃濃的不悅感。
一看就知道,他剛才因為齊王殿下的“出言不遜”而發過火。
宋明稚并沒有觸皇帝霉頭的意思。
但是今日,皇帝擺明了就是沖著他來的。
今天中午只是一場臨時定下的“家宴”,并沒有什么繁文縟節,一行人剛剛落座,宮女便端著漆盤,走上前來布菜。而皇帝也在這一刻端起酒盞,狀似隨意道:“齊王妃。”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齊王殿下今早已經回絕了皇帝,這場“家宴”更多是奔著自己來的。
“是,父皇。”
經過了幾個月的鍛煉,宋明稚的演技雖然提升了不少,但他仍對自己的口才沒有太大的信心。聽到皇帝叫自己,宋明稚立刻起身離席,朝著龍椅上的人行了一個大禮,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緊張的情緒來。
皇帝并沒有和任何人多費口舌的必要。
他放下手中的酒盞,直接朝宋明稚問:“今早海宣殿的事,齊王應該都同你說了吧。”
宋明稚也沒有否認的必要。
他頓了頓,回答道:“回父皇的話,齊王殿下說過了。”
“嗯,”皇帝夾起一塊糕點,一邊吃一邊隨口道,“齊王年輕氣盛,對你一往情深,因此有所顧忌。你對此,可有什么想法?”
聽到這里,坐在桌案后的慕厭舟不由放下筷子,一臉緊張地喚了一聲:“阿稚!”
今天早晨皇帝給慕厭舟的暗示,已經足夠清晰。
他就差沒有直接告訴慕厭舟:只要他再娶側妃,解決了皇嗣的問題,就能成為當朝太子。
在擁有三宮六院,且為了登基而不擇手段的當今圣上看來,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哪知道慕厭舟竟然拒絕了他的提議。
不過……他知道自己這兒子頭腦向來就不清晰。
宋明稚雖然是一名異族,但是出身于貴族的他,也是清楚其中利害關系的。皇帝不信,宋明稚也會因為什么情啊愛啊的,放過這只到手的肥羊。
想到這,皇帝便放下筷子,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慕厭舟的長相,更像賢平皇后,但是眼睛的顏色,卻是從當今圣上這里繼承而來。
冷茶色且又因年老而變得渾濁的雙眼,看上去陰惻惻的,落在人的身上,便會叫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宋明稚輕輕地咬了咬下唇。
行完禮后,他并沒有起身,而是繼續跪在殿前:“回父皇的話,我……”
在來這里的路上,大概猜出皇帝目的的宋明稚,已經在心中排演過自己要說的話。
宋明稚轉身看了慕厭舟一眼,接著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道:“我不懂什么朝堂大事,我只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說完,他又重重地朝著龍椅上的人行了一個大禮,“述蘭沒有妃、妾,請父皇恕我實在無法接受殿下再娶側妃。”
宋明稚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在他開口的那一瞬間,就連樂師也不由自主停下了奏樂。大廳內瞬間安靜的針落可聞,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將目光,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只有慕厭舟的臉上,因為他這句話而恢復了笑意:“……我就知道你也這樣想。”
話音落下,慕厭舟竟然也繞過桌案,與宋明稚一道跪在了地上:“還望父皇成全!”
荒唐,簡直是荒唐!
皇帝緊緊地蹙起了眉。
他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述蘭在婚配一事上,的確不同于中原……哪怕是述蘭王本人,也只有一個王后。
但是就連遠在中原的他都知道:述蘭的王公貴族們,沒有少在背地里養美人。
齊王妃的腦子竟也不甚清醒!
皇帝的太陽穴一陣一陣泛起了刺痛。
見此情形,陶公公立刻小聲派人去候在這附近的太醫過來伺候。
宋明稚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出皇帝心情不佳一般,繼續朝他行禮道,“假如……假如父皇執意讓齊王殿下再娶,那不如先將我送回述蘭去……”他的語氣格外堅決,目光灼灼,“我這一世,只認齊王殿下一個人。同樣……也希望齊王殿下如此,還請父皇成全!”
安云殿內鴉雀無聲。
沒有人想到,齊王妃竟然比齊王殿下還要犟。
宋明稚手腕上的鈴鐺,隨著他行禮的動作“叮當”響了起來。清脆的聲音落在皇帝耳邊,非但沒有緩解他身上的不適,反倒讓他的頭痛得更加厲害。
見狀,陶公公終于忍不住走上前:“陛下——”
他忙上前給皇帝倒茶,并將已經到安云殿前的太醫給叫了過來。
而皇帝也終于在此刻擺手,朝著跪在安云殿中央的宋明稚道:“行了行了,你們兩個先退下吧,過上幾日再說此事。”
宋明稚咬牙道:“是,父皇。”
他的話音落下的同時,慕厭舟已起身將宋明稚從地上扶了起來,并垂眸看向他膝上:“腿疼嗎?”
慕厭舟只是隨口一問,卻讓皇帝的頭疼得更厲害了——不孝子。
宋明稚愣了一下:“不疼。”
他將手腕交到了慕厭舟的掌心,一邊搖頭一邊隨對方一道,轉身朝著桌案而去。
看到眼前這一幕,安云殿內的樂師,終于反應過來重新奏樂。而伴隨著這陣稍顯嘈雜的聲響,慕厭舟突然湊上前,在宋明稚的耳邊問了一句:“阿稚方才說的,可是真心話?”
宋明稚的手指輕輕一顫。
他下意識轉身,朝著慕厭舟看去。
但是這一次,慕厭舟似乎并不是為了要他的回答而來的。
宋明稚看到,慕厭舟朝自己眨了眨眼,抬手用食指抵在了自己的唇邊,擋回了那個連自己也沒有想好的答案。
他輕聲,在自己的耳畔道:“既然阿稚說,我就當真了。”
第67章 他的家
“當真”是什么意思……
宋明稚的腦海空白了一瞬,走到桌案旁的他,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落座。
直到不遠處樂師彈起琵琶,輕躍的樂聲方才叫宋明稚驚醒過來。幾個月來的點點滴滴,一時間全部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宋明稚完全沒有時間去仔細思考,他腦海里的那個聲音,已在此刻告訴他:齊王殿下似乎……心悅自己。
否則,殿下為何要將方才的那句話當真?
宋明稚輕輕地眨了眨眼睛。
水藍色的桃花眼,好似一潭湖水,將慕厭舟映入其中。
慕厭舟終于笑著,放下了輕抵在他唇間的手指:“坐吧,阿稚。”
宋明稚立刻垂眸移開了視線:“是,殿下。”
說話間,他已隨慕厭舟坐在了桌前,拿起了放在這里的那一雙筷子。
宋明稚雖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暗衛,可是從未認真思考過情愛一事。甚至于……就在幾息之前,他還不覺得此事與自己,有什么關系。此刻,宋明稚臉上的表情雖然從容,但是不小心從筷子間落下的桃酥,卻在無意之中暴露了他的心情,或許并沒有表現出來得那么輕松。
慕厭舟低低笑了一聲。
他沒有說話,而是也拿起筷子,將那一塊不慎回盤中的桃酥,夾到了宋明稚面前的小碗內。
宋明稚低聲道:“麻煩殿下了。”
并借低頭的動作,掩飾住了眸內那幾分不自然的情緒。
上一世宋明稚總是戴著帷帽出現在人前。
這一來二去的,他也習慣了將心中所想,寫在自己的雙眼內。
此刻,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慕厭舟的眼中。
——阿稚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不過此時他顯然還沒有想明白,他對自己究竟有怎樣的感情。
慕厭舟笑著道:“無妨。”
阿稚早已是自己的王妃。
這一點,無論是誰,也不可能改變……
慕厭舟向來懂得什么叫叫作“點到為止”,他放下桃酥之后,便轉過身去,換了一個話題同宋明稚問:“嘗起來怎么樣?”
宋明稚默默地松了一口氣:“很酥脆、香甜。”
慕厭舟也夾起一塊放到了嘴里,故意當著殿上眾人與皇帝的面道:“那就好,今日多吃一點,這回惹了父皇不悅,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他丟回憑州。”
他非但不因為剛才那番話后悔,甚至還做好了因此而被皇帝“發配邊疆”的準備。
慕厭舟的聲音不大也不小。
落在龍椅上那人的耳朵里,瞬間將他氣了個半死——逆子!
自己怎么能生出他這種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逆子來?
……
這場所謂的“家宴”并沒有進行多久,就因為皇帝的提前離席,而不歡而散。但是席上的眾人,卻表現仿佛對此一無所知——好不容沒有功課要做的五皇子只知道埋頭苦吃,慕厭舟更是故意將皇帝,氣了個半死。
午后,太監撐著一把油紙傘,送宋明稚與慕厭舟朝著宮外而去。豈料,還沒有等兩人離開鳳安宮,便在半道上遇到了一個許久沒有見過面的“老熟人”。
“下官參見齊王殿下,齊王妃!”
略顯低啞的聲音撥開雨簾,落在了宋明稚的耳邊。
他抬頭便看到,身著紫色官袍的左相嚴元博,正拱著手站在宮道那頭,朝自己和齊王殿下行著禮。
慕厭舟在傘下挑了挑眉,“嚴丞相?”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但是語氣仍與平常沒有任何區別,慕厭舟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好奇道,“嚴丞相怎么這個點進宮,難不成是找父王有什么急事?”
世人皆知,左相嚴元博曾是皇帝身邊的散官,由此混上朝堂的他,向來將皇帝的作息與喜好拿捏得格外清楚——皇帝每日用過午膳之后,都要睡上小半天,絕對不能在此期間,破壞他的心情。
嚴元博笑著放下手,朝宋明稚和慕厭舟所在的位置走了過來,“聽聞陛下前幾日頭痛,我正好尋得一位神醫,今日便帶他來替陛下診脈,”嚴元博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背后的江湖神醫一眼,接著便將話題轉到了慕厭舟的身上,“對了,下官剛才聽宮里的人說,殿下今日進宮,是有大喜事啊!”
圖窮匕首見。
自從糧倉和遠霞縣的事情發生以后,皇帝有意疏遠了嚴元博,而他為了避免皇帝在對自己產生疑心,更是強行忍住沒有在這段時間出現在慕厭舟的眼前。
皇帝的身邊都是他的眼線,嚴元博絕對是收到了慕厭舟二人進宮的消息之后,才早不早晚不晚帶著他所謂的“神醫”來這里與對方“偶遇”的。
慕厭舟愣了一下,假裝沒有反應過來嚴元博的意思:“嚴大人指的是?”
宋明稚隨著慕厭舟一道,將目光落在了來人的身上。他看到,嚴元博聽了齊王的話后,立刻再一次拱手答道:“自然是禁軍一事!”
慕厭舟笑了一下:“哦哦,嚴大人指的是這個啊。”
嚴元博原本應該去安云殿內找皇帝,但此時的他卻像是不小心將這件事忘到了腦后,轉而同慕厭舟說起了今早的喜事來:“不知道齊王殿下身上的傷恢復得怎么樣?有沒有定哪日,去禁軍衙門報到?若是有什么問題用得到下官的,下官定不會推脫。”
實際上,嚴元博早就已經懷疑到了慕厭舟的頭上,不久前還曾派人“驗證”過一番。但是如今兩人再次相遇,嚴元博的臉上,卻沒有顯示出一絲半毫的懷疑與戒備,仍和往常一樣,在慕厭舟的面前扮演著“熱心長輩”的角色,關心著對方。
“哦,這個啊,”慕厭舟笑了一下,無所謂道,“暫時沒什么問題,若是有的話本王自然不會同嚴大人客氣。”
“那就好!”眼看雨越下越大,一直待在這里閑聊也有些奇怪。嚴元博也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狀似隨意地感慨道,“齊王殿下手里的案子,可不簡單啊,也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宋明稚輕輕地抿了抿唇。
慕厭舟抬手將宋明稚向雨傘內拉了一下,確定他的身體沒有落在雨中后,方才朝嚴元博道:“自然是秉公處置。”
“好好好!”嚴元博笑了起來,“有齊王殿下這句話,我大楚朝堂和百姓,便能放下心來了。”
“嚴大人謬贊了。”
嚴元博像是終于注意到今天的雨勢一般,再次朝慕厭舟拱手道:“哪里謬贊?好了,哈哈哈今日時間也不早了,雨下得這么大,下官就不多打擾齊王殿下和王妃。殿下快些回府休息吧,下官也要去安云殿內見圣上了,改日定當好好朝殿下賀喜!”
慕厭舟擺手道:“好好,嚴大人快些去忙吧。”
說著,便帶著宋明稚一道,緩步消失在了雨幕的另外一頭。
片刻過后,便不見蹤影。
跟在嚴元博身邊的小太監,終于此刻抬頭道:“嚴大人。”
嚴元博緩緩地轉過了身來,一言不發地朝著安云殿的方向走去,與剛才判若兩人。
小太監一邊忐忑地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一邊問:“嚴大人,往后我們應當如何……”
“找慕思安,”嚴元博忽然停下了腳步,不屑道,“慕厭舟不識相,但是這朝堂天下,向來都不缺識相之人。”
話音落下之后,他終于冷冷地笑了一聲,舉步朝著安云殿而去。
梁王慕思安已被皇帝在府內幽禁了數月。
嚴元博突然提起他的名字,小太監想了一下,才想起“梁王”的名號。
小太監加快腳步跟了上去,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雨傘:“是,大人!”
他聽到,嚴元博再次開口,于大雨中悠悠說道:“我看相比起慕厭舟,還是慕思安更適合當這個太子……他至少不會說什么‘秉公而行’的笑話。”-
“咳咳咳……”
慕厭舟一上馬車便咳了起來。
宋明稚迅速將手指抵在了他的腕上,擔憂道:“殿下的脈象,又和前幾日一樣不穩了。照周太醫的說法,蠱蟲解開之后,殿下短時間內,會變得比以往更加嗜酒。但是這個時候,絕對要忍住不能再喝。”
除了嗜酒以外……慕厭舟遭到反噬的心脈,也會時不時生出痛、癢之意,與外傷愈合的時候,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段時間,慕厭舟的身體狀況依舊很危險。
慕厭舟輕輕點了點頭道,“放心,我會忍住,”他回握住了宋明稚搭在自己腕間的右手,“讓我牽一會。”
慕厭舟手上的力氣,不大也不小。宋明稚一邊回握住他,一邊將另一只手,覆在了慕厭舟的手背上,輕輕地摩挲了起來,試圖用這樣的動作緩解他的不適:“……好。”
馬車還在緩緩向前,雨滴“噼啪”地砸在了木質的車廂上。略顯嘈雜的聲響,在此刻將車內與車外,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慕厭舟忽然在此刻開口道,“今早的那些話并不是開玩笑,”他又輕咳了幾聲,同時蹙眉道,“若我恢復得不好,愛妃也不要在崇京城逗留,不如先回述蘭……等到中原的事情全部處理完畢后,我再接愛妃回來。”
說著,又輕輕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
今天早上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宋明稚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慕厭舟指的是什么——他向手下吩咐,若他今早不慎出事,便在第一時間護送自己離開京城回到述蘭。
宋明稚轉身看向慕厭舟,“我明白殿下的好意,但是……”他頓了頓,鄭重道,“但是我絕對不能拋下殿下,一個人離開。”
慕厭舟也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你不想回家?”
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意外與困惑。
宋明稚輕咬下唇,他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比起安穩度日,自己更希望齊王安然無恙。
他忽然朝慕厭舟笑了一下,低聲道:“我已將齊王府,當作了自己家。”
宋明稚此言并非玩笑。
這一世,他經歷的所有事情都發生在齊王府,發生在慕厭舟的身邊,宋明稚早已經在心中,將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
他的第一個家。
第68章 我們家
說完之后,宋明稚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聽上去有些怪怪的。若是放在上一世,甚至于不久之前……他都不會胡思亂想。
但是如今,宋明稚剛才意識到慕厭舟對自己的……并不是那么單純。再回想一遍自己方才那句話,臉上的表情也變得不再那么自然,心情更是難以回到從前的坦蕩。
宋明稚悄悄抬起眼眸,朝著身邊的人瞄去。
萬幸——
齊王殿下似乎并沒有多想。
慕厭舟輕輕閉上雙眼,格外自然地枕在了宋明稚的肩上,“既然如此……”他笑了笑,低聲道,“我就要更加努力了,定不能辜負阿稚的期許。”
溫熱的氣流順著慕厭舟的呼吸,纏在了宋明稚的脖頸間。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是手卻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慕厭舟握在了掌心。
“我睡一會,到家就起來。”話音落下,他便不再開口,似乎真的輕枕在宋明稚肩上睡了過去。
……
從昨天晚上開始,齊王府內眾人便在為解蠱一事而忙碌。宋明稚前后相加,已有十幾個時辰沒有好好休息。
馬車自側門回到了齊王府,宋明稚并不著急去徽鳴堂,而是先在酌花院內,換了一身衣服。簡單休整過后,方才打著雨傘,再一次前往徽鳴堂。
慕厭舟身上的蠱毒剛解,身體還在恢復,宋明稚仍然有些放心不下。
除此之外……嚴元博今日已經沉不住氣,出現在了解二人面前。以他的行事作風,想必要不了幾日,就會有別的動靜了,宋明稚二人必須早做準備才是。
“砰——”
一聲重響打斷了宋明稚的思緒。
剛走到徽鳴堂門口的他,不由加快了腳步,并隨著門上鈴鐺的輕響,快步走進了房間內。同時無比擔憂地抬眸,朝著西稍間看了過去:“齊王殿下?”
話音落下的同時,宋明稚的余光看到——
徽鳴堂內地磚的縫隙里,隱約透著幾絲猩紅,它的顏色雖然淺淡,可還是順著西稍間,一路蔓延到了正廳內。
除此之外,徽鳴堂里面的擺設,看上去也有些凌亂……像是被人翻動過的樣子。
徽鳴內,慕厭舟正斜倚在床榻邊,漫不經心地用絲帕,擦拭著指間的水珠。而他身側的桌案邊,還放著一把小巧的匕首。看到宋明稚來,慕厭舟便抬眸朝對方看了過去,同時笑著開口,喚了一聲:“阿稚。”
此時,元九正捧著一個盛滿了水的銅盆,略有些緊張地站在慕厭舟的身邊。他隨著慕厭舟一道,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身上,行禮道:“見過王妃。”
元九的表情略有一點忐忑,不像平常那般自然。
宋明稚朝著元九點了點頭,緩步走了進來。
徽鳴堂內的地磚,明顯已經被人清理過了一遍。
可宋明稚還是順著你周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氣味,與慕厭舟手上的動作,猜到了這里方才發生了什么:齊王府人多眼雜,單單是下人就有千人之多。不只皇帝曾經在齊王的身邊安插過眼線,嚴元博一定也曾在王府里,安排過自己的人手。
今天早上去鳳安宮之前,宋明稚和慕厭舟就已經料到,府內一定會有人按捺不住,趁著他們離開王府之際,來徽鳴堂內一探究竟。
現如今,看屋內的陳設還有地上的血跡,便能猜到個一二:不久前,有人曾在徽鳴堂內搞鬼,并被齊王殿下斬殺于此……只是,為什么不是殿下身邊的侍從處理此事?
宋明稚心里雖有一些疑惑,但只看了一眼,就將視線從地上收了回來。他沒有同慕厭舟賣關子,而是直接開口道:“殿下,我猜嚴元博那里最近或許會有所動作。”說著,便坐在了床榻對面的月牙凳上。
慕厭舟輕輕點了點頭:“愛妃所言有理。”
元九端著還帶有絲絲血跡的水盆,朝著徽鳴堂外走去。
離開的時候,他終究是沒能忍住,將視線落在了屋內二人的身上——自己已在齊王殿下身邊跟了這么多年,若是還看不出來殿下喜歡王妃的話,那真是白混了。
只不過,常人若是喜歡誰,定會努力將自己最好的那一面表現在對方面前。可是齊王殿下……他原本可以讓手下的人處理那名奸細,卻執意要親自動手,甚至還讓王妃看到了這一幕。
殿下過去從不會這樣……他今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九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好帶著一頭霧水,離開了徽鳴堂。走的時候還不忘轉過身,輕輕為兩人闔上屋門。
慕厭舟隨手將那張沾了血跡的絲帕丟向了火燭,轉身同宋明稚說起了今日的正事——他看出了元九的疑惑,但是并沒有半點解釋的意思。
慕厭舟擅長偽裝,且早已習慣了偽裝。
可是現在,慕厭舟非但不想再在宋明稚的眼前偽裝下去。
甚至,還想讓他看到、接受自己的另外一面。接受那個……或許不怎么光鮮的自己-
兩日后,召安坊梁王府外。
連下多日的秋雨終于停了下來,地上已有了落葉的身影。
此時,距離梁王被皇帝下旨幽禁在府內,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召安坊內眾人的心情,也從一開始擔心被皇室內斗而波及的不安與緊張,變成了平靜——他們早已經習慣了眼前這座府邸那大門禁閉的樣子。
召安坊內還算熱鬧,里面有不少的酒樓、茶館。
午時還沒有到,位于召安坊最深處的“天瑞樓”內,已經坐滿了人。一身淺碧色短袍的小店二端著茶壺,快步走進了二樓拐角處的一間雅間,朝里面的人躬身道:“請問客官可是要現在點菜?”
天瑞樓雖然不在南市,但也是崇京城內數一數二的酒樓。在這樣的酒樓內吃一頓飯,便要花去尋常人數月的積蓄。眼前這兩位客人……雖有一名頭戴帷帽,看不清楚面容,但是從他們身上的衣料就能看出,這倆人一定非富即貴!
只不過,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放著其他的雅間不去,選中了這間位于拐角處,風景不怎么好的房間。
小二心里雖然有些疑惑,但是在天瑞樓內待了多年的他,向來謹言慎行。小二將疑惑藏回了心底里,轉而“噼里啪啦”朝著兩人報起了菜名來。
他還未說完,就被其中那名頭戴帷帽的男子所打斷:“不必麻煩,隨意上兩道素菜與蒸魚就好。”
小二猶豫道:“這……”
素菜與蒸魚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他正猶豫著想要提醒眼前的人,便見對方將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低聲超自己道:“勞煩了,具體的菜就由你們安排吧。”
說話的同時,他不由抬眸,隔著帷帽朝坐在自己對面的另外一名男子看去。同時,輕聲叮囑道:“養病的時候,還是吃得清淡一些為好。”
這座酒樓建在梁王府對面的那條街道上。
宋明稚上一回去梁王府內刺探消息之前,就已經將它周圍的環境,打探了個清清楚楚——這間名為“天瑞樓”的酒樓,位于召安坊最高處。二層拐角處雅間,乍一眼看去并不起眼,實際上卻能看到大半座梁王府。
——自從慕厭舟知道那個時常戴著帷帽出現在他面前的男子就是宋明稚以后,宋明稚便將這一點說給了對方。
今日一早,齊王安插在嚴元博身邊的人傳來消息:嚴元博派人前往梁王府,有意與對方進行交易。得知此事后,慕厭舟便在第一時間,派人隨嚴元博的人一道入府,并帶著宋明稚來到這里,在天瑞樓內遠觀兩梁王府里的動靜。
小二眼前一亮:“是是是!”
別說是簡單的素菜與蒸魚,一錠銀子在崇京城外稍遠一些的地方,甚至能夠買到一座普通的宅院。小二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將銀錠收了起來,接著便欲問兩人的口味。
怎知……小二話音剛到嘴邊,就聽見那名身著青衣的公子低聲道:“多虧了你提醒,我差點忘記這些。”
他的語氣有幾分曖昧。
小二:“咳咳咳……”
原來是斷袖!
大楚民風開放,斷袖原本就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更別說當今齊王,不久前還娶了一名男妻。而自齊王之后,崇京城里娶男妻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眼前這兩人似乎也是如此?
小二迅速冷靜了下來,不敢多看兩人一眼:
他雖沒有在兩名貴客面前丟臉,但還是慌亂了一瞬,甚至不小心忘記了自己方才要干什么。
小二愣了愣,總算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從一邊的柜子上端來了一只酒壺。他走上前去,要為二人倒酒:“這是我們天瑞樓內自己釀的桃花酒!還請二位貴客品嘗。”
慕厭舟挑了挑眉,故意當著宋明稚的面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瓷盞,小二連忙走上前為他斟酒。
就在這一刻,宋明稚突然蹙眉,將手指抵在了慕厭舟的手前:“你現在不能喝酒。”
他的語氣格外嚴肅,似乎回到了幾個月前,剛剛與慕厭舟“相識”的時候。
誰知道,和在王府里面不一樣的是:聽了宋明稚的話之后,慕厭舟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放下手中的酒杯,反倒朝他挑了挑眉,垂眸看向兩人碰在一起的手指:“你這樣做,我的府君看到會吃醋的。”
“府君”便是如今崇京對男妻的稱呼。
不遠處,守在門邊的元九眸色隨之一震:
他就說……齊王殿下為何今早特意叮囑王妃出府的時候,一定要戴上帷帽。
原來是要玩這種游…游戲?
第69章 明白了
宋明稚眨了眨眼:“……府君?”
這個詞對宋明稚來說稍微有一些陌生,他沒能在第一時間明白慕厭舟的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秋雨剛剛停下,天邊萬里無云,陽光自天際傾斜而下,穿過窗戶落在了桌上。好像一張輕紗,覆在宋明稚與慕厭舟緊貼在一起的手指之上。
慕厭舟并沒有聽宋明稚的話,收回手中的酒杯。而是緩緩垂眸看向兩人的手指,接著笑了一下,像是發現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朝著坐在他身邊的宋明稚說,“……還不抬手啊?”他向頭戴帷帽的宋明稚挑了挑眉,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歡我?所以才會一直幫我。”
慕厭舟的語氣格外認真,就像他真的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宋明稚一般,仔細分析著對方的行為。語氣……也與幾個月前,二人剛剛相識的時候一模一樣。
宋明稚:“……!”
他終于明白了慕厭舟在做什么。
慕厭舟手中的酒杯里空空蕩蕩。
可是宋明稚卻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手指,坐直了身子。
——隔著一層帷帽,只有宋明稚自己知道,自己的耳朵尖也莫名其妙地發起了燙。
此時,還在包廂內沒有退出去的小二,早已經看得目瞪口呆,宋明稚的余光注意到他以后,好了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對慕厭舟說:“還請公子謹言慎行。”
齊王殿下在外,明明一向都是這樣不怎么正經的樣子。可現在……宋明稚卻總覺得,身邊的人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聽到宋明稚的話后,慕厭舟終于輕嘆一口氣,頗為“遺憾”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轉過身去朝著愣在這里的小二道:“好了,就按照我對面這位公子說的來,你先退下吧。”
小二終于回過神來,他迅速轉身放下了手中的酒壺:“是,是,公子!”
話音落下,便轉身離開了這間包廂。
而守在包廂門外的元九,也在此時朝里面的人行禮,退了出去——他可算看出來了,齊王殿下就是喜歡逗王妃。
王妃越是認真,他逗得便越是開心!
“真是奇了怪了……”
二十多年了,殿下怎么忽然變得如此幼稚?-
轉角處的包廂只容得下四五個人。
宋明稚和慕厭舟雖然沒有挨在一起坐,但是同在一間包廂的宋明稚剛端起茶杯,想借此機會,翻過方才那一頁,便清清楚楚地看到:慕厭舟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一張紙條,仔細看了起來。
假如自己沒有認錯的話,那張皺皺巴巴的紙條上面,好像寫著“柳氏祖墓,殺”這五個字……那不是幾個月前,自己給齊王殿下通風報信的時候留下的嗎!
“咳咳咳……”
宋明稚被嗆了一下。
他怎么也沒有料到,慕厭舟竟然將這張字條留到了現在來。
天瑞樓內的菜色主打精致,缺點就是上菜的速度并不快。宋明稚雖然只點了幾道簡單的菜,但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桌上仍然只上了兩道。
不過,包廂內的二人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嚴元博乃當朝宰相,在朝中擁有著深厚的勢力。負責在梁王府外,看守慕思安的守衛里面,就有他的手下。
宋明稚默默攥緊手中的茶盞,透過窗遠遠看到——嚴元博的人混在守衛之中,趁著輪換的間隙,進到了梁王府內。在他之后,齊王殿下手下武藝最為高強的侍從,也從自己之前指出的地方躍進了王府。
此時已是正午,窗外的陽光正是灼燙的時候。宋明稚輕輕地瞇了瞇眼睛,卻像不覺得刺眼般,一直注視著方才那兩人,直到他們消失在自己的眼前,這才收回了視線。
繼而轉過身去,同慕厭舟交換了一個眼神——
侍從已經跟上了嚴元博的人。
“客官,您的魚好了!”小二在此刻端著還冒著熱氣的瓷盤,推門走進了包廂,見二人還沒有動桌上的飯菜,他不由露出了一點困惑的表情。
宋明稚則在此刻自然道:“再添一副碗筷,稍后還有人要來。”
小二立刻了然道:“是!”
說著,便照宋明稚的吩咐轉過了身去。
——作為崇京城內知名的紈绔,慕厭舟向來都是“閑不下”的,他若真的整天將自己關在齊王府內,誰也不見,反倒會惹人好奇。
今日這一趟,宋明稚二人非但不打算瞞著任何人,甚至還叫來了一位“老友”來。
宋明稚此前只付了“定金”。
現如今,也應當履行承諾,將后面的錢付給珈洛了。
想到這里,宋明稚輕輕地垂下了眼簾。
珈洛雖然不知道蠱母到底是給誰用的,但是還要在崇京城內做邊緣生意的他,或許比自己和齊王殿下更想隱瞞此事。
更何況……如今,當今圣上雖已將齊王視作了未來的太子,但是直至此時,他仍不像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樣信任齊王——至少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為齊王解蠱的意思。
宋明稚雖然不太確定,歷史上的“楚文帝”究竟是因為什么而駕崩的。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等待之后,他心里也有了自己的猜測——就像最近一樣,皇帝對齊王只是表面信任,實際上一直沒有解開蠱毒。
而那昏君整日飲酒作樂,服用仙丹,身體早已經被徹底掏空。暴斃而亡的他,死前完全沒有來得及為齊王解開蠱毒。
這樣一個小心眼的人,怎么會放棄派人緊盯著齊王殿下與自己?
不用猜就知道,今日自己與齊王出府的消息,一定也傳到了他的耳邊。與其讓皇帝猜測二人的目的,還不如直接告訴他:今日這一餐,只是齊王妃帶著齊王一道,見同樣自述蘭而來的朋友罷了。
……
慕厭舟的手下動作很快。
店小二剛添完碗筷離開,一身侍從打扮的他,已輕悄悄退出了梁王府,回到了天瑞樓內:
“啟稟殿下王妃!”
侍從迅速拱手,朝兩人說道,“嚴元博的手下去梁王府,的確是為了在私下里聯系慕思安,向他表達自己有意助他宮變奪位之意!”侍從咬了咬牙,無比嚴肅地抬眸朝兩人看去,“嚴元博他,他意圖……借宮變,殺了齊王殿下,擁立慕思安登基,并讓當今圣上當太上皇!”
他的聲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卻像是有千鈞重一般砸在了宋明稚的耳邊……果不其然!嚴元博被逼上絕路之后,便打算借慕思安的名號,走上宮變的老路。
實際上從嚴元博的人離開梁王府的時間,已能夠猜出,他們雙方一定很快就達成了一致。但慕厭舟還是笑了一下,端起了茶盞,問道:“慕思安的意思呢?”
侍從回答道:“二人一拍即合……嚴元博讓慕思安少安毋躁,說…等到一切安排妥當之后,他便會再一次派人去梁王府,與慕思安溝通下一步的計劃。”
“好,”慕厭舟低聲道,“你退下吧。”
嚴元博在朝已有二十年,手中的勢力錯綜復雜。若他真的打算與慕厭舟拼個魚死網破,那事情絕不會像之前幾件“小打小鬧”那樣輕易了結。
可是聽到這里之后,慕厭舟的臉上非但沒有一絲半點的慌亂,反倒帶著濃濃的興趣與期待……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一天。
“是……”侍從愣了一下,退出了包廂。
與此同時,醉影樓的老板珈洛,也出現在了不遠處的樓梯上。
慕厭舟端起了手中的茶盞,他不急著在第一時間迎接這位來客,而是忽然朝宋明稚問道:“阿稚覺得,這一局誰會贏?”
……這一回,慕厭舟并沒有借著“旱災”與“流民”一事,朝已因此事大傷元氣的嚴元博發難。甚至于,他還沒有正式登基,成為大楚的皇帝。按理來說,他的勝算并不如歷史上那么大,可是宋明稚的語氣,卻堅決不能再堅決。
他停頓片刻,“自然是殿下,”宋明稚就像是在此刻看到了不遠處的未來那般鄭重道,“殿下定能肅清朝堂。”
這一回,慕厭舟也并未回他“盡力”。
而是輕輕地笑了一下,同樣“狂妄”道:“我也這樣覺得。”
……
“草民見過齊王殿下、齊王妃,”完全不知道包廂內二人正在商議什么事的珈洛,快步走了進來朝他們行禮道,“數月不見,殿下與王妃風采依舊!”
話音落下以后,他又朝宋明稚行了一個述蘭禮。
此時菜已經全部上齊,珈洛落座后,元九便為幾人關上了包廂的大門。
宋明稚與珈洛同是述蘭人,二人在私下見面的時候,說的都是述蘭話。
宋明稚起身取下了頭頂的帷帽,也朝對方回了一禮,并習慣性地用述蘭語同對方寒暄道:“這一趟奔波數月,實在是辛苦洛老板了。”
慕厭舟:“咳咳咳……”
珈洛雖然應下了宋明稚和慕厭舟的差事,但將蠱母帶到中原的他,前幾日仍有一些忐忑。現如今,好幾日的時間已經過去,崇京城內依舊沒有什么大事發生,他終于放下了心來,語氣也變得格外輕松:“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但可惜的是,珈洛的輕松并沒有持續幾息。
不過下一刻,他的耳邊便傳來幽幽的一聲:“阿稚。”
宋明稚愣了一下,回頭朝慕厭舟看去:“殿下?”
慕厭舟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聽懂二人在說什么的他,有些無辜地同宋明稚眨了眨眼說道:“你們說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我都要吃醋了。”
第70章 套路他
慕厭舟托著下巴,看向宋明稚。
然而,宋明稚還沒來得及說話,珈洛已誠惶誠恐地開口,用中原話道:“是是,是草民考慮不周!”
蠱母雖然是為了慕厭舟所尋的,但是明面上一直是由宋明稚交涉,并且打的也是他的名號。慕厭舟笑了一下,他輕輕挪動椅子坐在了宋明稚的身邊,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盞,朝珈洛說:“洛老板此行辛苦了,不如先讓本王先茶代酒,與阿稚一道,敬洛老板一杯。”
慕厭舟著重強調了“與阿稚一道”這幾個字。
珈洛早就已經確定:平常人說“吃醋”,或許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但齊王殿下一定是來真的!
他趕忙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盞道:“謝齊王殿下、齊王妃。”
看到珈洛面露緊張,宋明稚也端起面前的瓷杯,朝他道:“辛苦洛老板了。”
“報酬本王今晚便會派人送到醉影樓去,”慕厭舟一口喝掉了手中的清茶,他轉身看了宋明稚一眼,繼而笑著同珈洛道,“按理來說,本王應登門道賀才對……但本王聽說,洛老板雖然一直在崇京城內做生意,但是平日里幾乎從不離開醉影樓,于是,便和阿稚商量了一番,決定邀洛老板來這里,嘗嘗我們中原的飯菜……順帶也盡一盡地主之誼。”
慕厭舟這話說的,似乎已經將宋明稚與自己列在了一起,完全忘記了他與珈洛,才是一國人。
說完,慕厭舟還不忘朝宋明稚找起了認同來:“你說對嗎,阿稚?”
今日二人來天瑞樓,最大的目的應該是觀察嚴元博一黨的動向才是。慕厭舟的這番話,完全是他現編出來的。宋明稚頓了頓,也跟著應道:“對……還請洛老板品嘗。”
他非常自然地接下了慕厭舟的話。
——宋明稚早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與慕厭舟,列為了“同一派”,在本能中擦去了兩人之間的那條原本涇渭分明的界線-
齊王殿下雖然出手闊綽。
可是珈洛實在是有些受不了他故意在自己面前,與王妃卿卿我我的樣子。他吃過飯,收下了慕厭舟新添的謝禮之后,就隨便找了一個理由,回到了醉影樓中。
如今,慕厭舟仍在戶部掛著職。
他剛回到王府,便被叫到了戶部去,與同僚一道商議有關糧倉之事:
戶部尚書杜山暉還在遠霞縣沒有回來,但是這并不妨礙戶部正常運轉。慕厭舟這一去,便扎扎實實地忙了好幾日,甚至還從禁軍中調取了人手,一同調查。
大有要從這個方向入手查清糧倉虧空,與縱火案的架勢。
外人都說:兔子被逼急了也會咬人。
剛才死里逃生的齊王,一定不會放過差點害死他與王妃之人。而知道他再查下去會查到什么的朝臣,私下里卻已經慌亂了起來。
大楚朝堂表面看還算風平浪靜,實際上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
不久之后。
齊王府,酌花院。
桌上的火燭已經快要燃盡,慕厭舟仍披著一件外袍,坐在桌邊翻閱著名冊——前段時間,慕厭舟一直在徽鳴堂內養傷,解完了蠱毒之后,便重新搬回了酌花院內。
他嘴上說是因為這半年來住慣了這里。
但是元九猜:一定是因為酌花院內的床榻,比徽鳴堂的更小……!
如今早已是深夜,宋明稚一覺睡醒,便看見……慕厭舟剛才放下手里的本冊,朝著床榻處走來。
宋明稚緩緩地坐起了身來,他的聲音里還因為困倦,帶著幾分鼻音:“殿下,今日怎么這么晚?”
慕厭舟將外袍掛在了衣桁上,“抱歉,吵到阿稚了嗎,”他一邊走,一邊笑道,“戶部那邊的事情一切順利,但是……禁軍那里,卻不怎么配合。”
說話間,慕厭舟已經坐到了榻上。
宋明稚雖然是暗衛、知道后世歷史。
但是相比起朝堂大事來說,他顯然更加擅長暗殺竊聽,并且對此更感興趣。
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慕厭舟每一日回到齊王府,都要給宋明稚分享自己今日的所見所聞。此時,見宋明稚只點頭不開口,慕厭舟甚至還反問了一句道:“阿稚不再問問我,禁軍有沒有給我找什么麻煩?”
已經習慣了他這一套的宋明稚,配合地抬起了眼眸,好奇道:“禁軍都給殿下找什么麻煩了?”
慕厭舟心滿意足地拉開棉被坐了進來。
秋意漸濃,入了夜以后,天氣已漸漸有了初冬的蕭瑟與寒冷。
慕厭舟方才雖然披著外袍,但是身體仍被寒意所浸,他不自覺朝榻內靠了過去,輕輕將身體與宋明稚貼在了一起。繼而,心滿意足道:“多年來禁軍一直都由大皇子慕思安所統率,內部的情況,幾乎是當今朝堂一模一樣。”
他說著,便將宋明稚輕輕地向自己攬了一下,讓對方的額頭枕在了自己的肩上。
宋明稚點了點頭:“也對……”
想也能夠想到,禁軍內部一定有許多嚴元博的人。貪腐、內斗等等的情況,一個也不會少。
想到這里,他終于好奇道:“殿下說的‘找麻煩’,可是他們不愿配合殿下,仔細調查京畿附近糧倉的情況與縱火案?”
慕厭舟笑著點頭:“的確如此。”
能夠進入禁軍的,很多都是官吏之子,他們就算不是嚴元博的人,也與嚴元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毫不夸張的說,生活在崇京城中的人,沒有一個愿意得罪嚴元博。禁軍也因此不愿意配合慕厭舟,只想象征性調查之前的事情。
宋明稚點了點頭。
慕厭舟眼底閃過一絲不屑:“他們表面上忙忙碌碌,實際只是在磨洋工而已。這樣的人在禁軍內部,絕不算少數。”
無論是糧倉的問題還是縱火案,背后都牽連眾多。
齊王殿下的能力,宋明稚自然不會質疑,但是他也清楚,這件事絕對不是靠一個人就能完成的。
床榻之上,宋明稚緩緩地攥緊了手心。
聽到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轉過身去,極為認真地看向慕厭舟:“齊王殿下覺得……禁軍更喜歡在您手下辦事,還是在慕思安的手下?”
慕厭舟的目光一晦。
他的視線自宋明稚的眼眸,一點點滑至唇畔。
停頓幾息過后,方才微沉著聲問:“……阿稚的意思是?”
屋內的蠟燭雖然還沒有燃盡,但已有半晌沒有剪過,燈火也變得格外昏暗。此時,慕厭舟背著光坐在床榻之上,宋明稚并沒有看清楚對方臉上的神情。
剛才想到一件大事的他,忍不住咬了咬唇,嚴肅道:“我的意思是……禁軍很可能會被嚴元博還有慕思安等人策反。”
酌花院內安靜了一瞬。
宋明稚相信,慕厭舟一定也想到這一點:
且不說禁軍里面究竟有多少個人和嚴元博有所牽扯。大楚朝堂上的積弊太深,這上千名禁軍,一定也和朝堂上的大部分人一樣,習慣了混日子,而不是像最近這樣的忙碌。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宋明稚想到這里,呼吸也不由加快了幾分。長長的睫毛則隨著呼吸的節奏,如蝶翼一般輕顫。
慕厭舟終于沒有忍住,抬起手輕輕地觸向宋明稚的睫毛:“阿稚在擔心我嗎?”
最近這段時間,慕厭舟這種小動作,已越來越多。他一開始,或許還會找一個“阿稚臉上落了一根睫毛”的理由,如今卻是連理由,都不再多找了。
宋明稚想要躲避他的動作。
可是狹小的床榻上,已經沒有多余的空間。
此事關系到殿下的安危,他怎么能不著急?
宋明稚抬手,握住了那根在自己眼前作亂的手指,嚴肅地朝對方道:“自然,雙拳難敵四手,假如禁軍站在嚴元博那一邊,殿下打算怎么辦?”
說話間,不由坐直了身。
月華一般的長發自宋明稚的肩上滑了下去。
衣領也隨之微微敞了開來。
慕厭舟垂眸便看到……
正對著宋明稚面旁的燭光,照亮了他如白瓷一般細潤的皮膚,還有微微張合著的嘴唇,與握著自己食指的那只手。
慕厭舟艱難地移開了視線。
片刻過后,方才恢復往日的從容:“自然是去找廖將軍。”
宋明稚喃喃道:“廖將軍……”
這個名字,他已經有數月沒怎么聽過。
不過,停頓幾息后,宋明稚便想了起來——齊王殿下口中的“廖將軍”指的是他的好友、崇京城內那群紈绔之一的廖文柏的父親!
廖將軍在朝內雖然不算什么高官。
但他身負的,可是帶兵守衛都城的重任。
宋明稚突然睜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燭火如一顆孤星落入了宋明稚的眼中,將它照得格外明亮。慕厭舟深深看向宋明稚的眼底,唇邊也不自覺地染上了幾分笑意:“阿稚明白什么了?”
“廖將軍本是朝堂上少有的中立之人,只想明哲保身,”宋明稚終于放下了慕厭舟的手指,“可是,從不久前,廖將軍在京城外搜到馮榮貴的那日起,他便不可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嚴元博此人并不像在皇帝面前表現的那樣,是個“老好人”,實際上他不但記仇,而且睚眥必報。廖將軍雖然不是有意針對他,但是對方的所作所為,也足夠他狠狠地記上一筆了。
慕厭舟有些遺憾地看向宋明稚的手。
接著,就聽對方問:“殿下當初是故意的?”
當時廖將軍還不知道,寫誣狀、誣告戶部同僚受賄的馮榮貴,和嚴元博是一派人。更不知道,從自己“搜查”到馮榮貴的那一刻起,他已經與嚴元博站在了對立面。
慕厭舟笑了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順勢而為罷了。”
宋明稚的眼眸,變得愈發明亮:
看殿下的表情,他應該早就已經在暗中聯系廖將軍,向對方闡明利弊,將對方拉到了自己的陣營中來。
不愧是齊王殿下!
——我就知道,嚴元博這種只會巴結那昏君的跳梁小丑,絕對不會是他的對手。
宋明稚將自己的想法與心情,清清楚楚地寫在眼中。
慕厭舟也隨他一道坐直了身。
突然開口問道:“阿稚欣賞本王嗎?”
宋明稚立刻點頭道:“自然——”
他從上一世起,就崇拜欣賞對方。
“這樣啊……”慕厭舟眼中的笑意愈濃,他又問,“那阿稚,贊同本王嗎?”
宋明稚的語氣格外地堅定:“自然。”
運籌帷幄,大將之風,他怎么可能不贊同對方的舉動?
酌花院中的燭火,燒著燒著忽然發出了“噼啪”一聲輕響。慕厭舟并未停頓,他突然開口,朝著宋明稚問道:“既然如此……那么阿稚,喜歡本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