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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床太小

    宋明稚覺得,慕厭舟這是在試探他。

    他雖然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綻,但是宋明稚對慕厭舟的觀察能力,向來都不曾有半點的懷疑。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不能慌張……

    宋明稚低頭,夾起了一筷子菜。他假裝思考片刻,認真回答道:“我想那人應(yīng)該不在遠霞縣吧,若是他真的在這里。那么,既然之前曾出手相助……現(xiàn)在也一定也會幫殿下的!

    話音落下后立刻低頭吃起了飯。

    慕厭舟也放下茶盞拿起了筷子,點頭道:“阿稚說得對!

    宋明稚的耳邊傳來一聲很低的笑。

    慕厭舟垂下了眼簾,輕聲說道:“他不會拋下我的。”

    他的聲音雖輕,語氣卻無比堅定。

    宋明稚的手指輕輕地顫了一下,險些將筷子丟在桌上:“對……”

    時間不早,慕厭舟終于低頭用起了飯,而經(jīng)過他的“提醒”,宋明稚則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這一回,隨齊王出京的自己,壓根連什么“帷帽”都沒有帶!

    見他不動,慕厭舟不禁困惑道:“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連忙搖頭,轉(zhuǎn)移話題道:“沒事,我只是在想,剛剛路過的那個村子……”

    慕厭舟笑了一下并沒有說話。

    而是抬起手將一筷子肉,夾到了宋明稚的碗里:“先吃飯。”

    慕厭舟的動作格外熟練,似乎早已在一日日相處中,習(xí)慣了時刻照顧著身邊的人,而宋明稚好像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照顧。

    “好!

    宋明稚默默在心中譴責(zé)了自己一下。

    終于埋頭吃起了飯來。

    只不過……

    垂眸看到碗里的飯菜。

    仍在糾結(jié)方才那件事宋明稚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真的沒有辦法,眼看著齊王殿下遇到危險,而無動于衷-

    遠霞縣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慕厭舟帶人處理,別苑里面逐漸熱鬧了起來。不多時,慕厭舟便用完午飯,帶著眾人離開此地,朝著周圍的村落而去。

    他這一忙便沒有再歇下來過。

    齊王離開京城,是為了處理正事,宋明稚隨行原本已經(jīng)是破例,自然不可能再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帶什么侍從。這一回,就連元九和阿瑯,都沒有隨行。與眾人猜想的不太一樣的是,沒人服侍后,身為“齊王妃”的宋明稚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適。

    ——他每日就待在別苑里曬曬太陽。

    偶爾在四處閑逛,偷聽嚴元博手底下的那群人,又在打什么小算盤。

    就這樣毫無障礙地適應(yīng)了簡單的生活。

    ……

    別苑那頭,花廳內(nèi)。

    遠霞縣所在的“樘州”的長史蔡友文,正在廳內(nèi)反復(fù)踱步:“……齊王殿下他整日早出晚歸,忙得團團轉(zhuǎn),看這樣子,似乎是要在遠霞縣這里大干一場!

    跟隨慕厭舟一道來到遠霞縣的戶部員外郎,也咬牙點頭道:“也不知道殿下他是中了什么邪,還真頂著太陽,自己走訪勘察災(zāi)情。哎……勘災(zāi)一事沒什么難的,最重要的不過是眼見為實。眼下,他已看過這里,我們上報起來,也必須斟酌著才是……”

    花廳的房梁之上。

    宋明稚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兩個人都是嚴元博的手下。

    他們話雖說的委婉,但是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嚴元博一黨瞞報災(zāi)情的小算盤,被齊王打翻了。

    宋明稚借著房梁的遮擋,低頭朝著地上看去:跟著慕厭舟,在這周圍跑了好幾天的樘州長史蔡友文,整個人看上去灰頭土臉的。

    這一刻,他正緊鎖著眉頭,一臉愁容地同對方說著慕厭舟這幾日的所作所為:“唉,大人有所不知。”

    蔡友文終于坐在了長桌邊,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一口喝掉后方才繼續(xù)道:“若是只看災(zāi)情就算了!齊王他還看了……糧倉!

    戶部員外郎瞪大了眼睛道:“糧倉?!”

    蔡友文不由壓低了聲音道:“按理來說,得等災(zāi)情勘查完畢后再行賑災(zāi)之事,但是齊王看了幾個受災(zāi)嚴重的地方之后,便說要先給這幾個地方的百姓發(fā)些賑災(zāi)糧。他是親王……他這樣說,我們哪有拒絕的道理?只能立刻派人去辦,沒想這一辦就壞了事兒了!

    桌那邊的人,似乎猜到了什么:“……數(shù)目不對?”

    蔡友文重重地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道:“對……齊王不知怎的,竟發(fā)現(xiàn)糧倉里的儲糧,和戶部那里登記的數(shù)目對不上!”

    花廳里面瞬間鴉雀無聲。

    兩人雖然沒有將話說明,但知道后世歷史的宋明稚,還是瞬間就明白了他們在擔(dān)憂什么——大楚朝堂上表面雖風(fēng)平浪靜,實際已近腹心內(nèi)爛。

    無論遠霞縣還是整個樘州,背地里必定是一筆爛賬,儲糧一事不但經(jīng)不起細查,甚至還有可能將嚴元博等人,也一道給拉下水來。

    陽光轉(zhuǎn)出了花廳。

    房梁上的光線,逐漸變暗。

    宋明稚離開崇京城的時候,并沒有戴帷帽,今日只用一條黑色布巾,遮住了面容與他那頭過分耀眼的金發(fā)。看見花廳里面不再像方才那樣明亮,宋明稚的動作還有注視,也變得愈發(fā)大膽。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戶部員外郎目光一晦,繼而沉聲道:“你說……齊王會怎么做?”

    蔡友文咬了咬牙道:“齊王乃先皇后之子,自幼便驕狂。他不知道朝堂內(nèi)這些彎彎繞繞,就算是知道……也不會放在眼里的。若我們用嚴丞相的名字壓他,他反倒可能越是和我們對著干。”

    慕厭舟的“惡名”顯然早已深入人心。

    宋明稚聽見蔡友文長嘆了一口氣,朝對方道:“大人,依下官所見,齊王一定會派人再查下去的!

    如今的戶部尚書還是杜山暉……

    若慕厭舟將此事報到朝廷去,杜山暉那老家伙,說的不定還會自己來查!

    到那個時候,可算是完蛋了。

    此事若是鬧大,一定會大傷嚴元博一黨的根基。

    戶部員外郎緩緩地閉上了雙眼,語氣無比沉重:“放心,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將此事說給嚴大人聽。你先想辦法攔著齊王,絕對不能讓他太快就這件事給捅出去!

    蔡友文立刻應(yīng)下:“是是是!”

    如今,災(zāi)情沒有勘察結(jié)束,眾人仍在忙碌,二人身份格外敏感,不能在這里耽擱太長時間。話音落下之后,那名戶部官員便一邊整理著衣袍,一邊站起了身來。

    見他要走,蔡友文沒有忍住多問了一句:“大人,若……若我攔不住殿下呢?”

    對方腳步一頓,壓低了聲音同他道:“萬不得已,就只能動手了……”

    他的話語間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狠意。

    蔡友文被嚇了一跳,臉上瞬間就沒有了血色:“他,他是親王!這可是大罪啊……”

    轉(zhuǎn)眼,另一人已經(jīng)走到了花廳門口。

    他攥緊了手心,朝著蔡友文低聲道:“若糧倉出事,定會查到你我二人的頭上,到時候必死無疑。既然橫豎都是一死,那還不如博上這一把!”

    蔡友文也反應(yīng)了過來:“是,是……大人說得有理。”

    話音落下之后,兩人便迅速離開了花廳,分頭消失在了別院之中。宋明稚又在房梁上等候了片刻,確定人已經(jīng)走遠后,方才輕輕從梁上躍了下來。

    他迅速取下就頭上的布巾。

    整理過衣襟后,便加快腳步,離開了這里。

    宋明稚確定……慕厭舟絕對不可能輕易放過這件事。

    將糧倉內(nèi)的情況上報給朝廷,對他而言只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而敢這樣做的慕厭舟,自然也知道嚴元博的手下,會是什么反應(yīng)。

    今日這番對話,他不必告訴慕厭舟。但是后續(xù)的事,宋明稚心中卻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嚴元博和他的手下,是不是真的會下殺手,若是要下殺手,他們又會怎么做呢?

    宋明稚抿了抿唇走進了屋內(nèi)。

    嚴元博若是動手,一定不會像梁王慕思安那般“小打小鬧”。

    最近發(fā)生的事,早已偏離了歷史的記載,但是熟悉這些人行事風(fēng)格的他,腦海中還是突然閃出了兩個字來——

    宮變-

    慕厭舟回到別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巳時。被曬了整整一日的遠霞縣,雖然不再像白天那么炎熱,但是徘徊在院中的夜風(fēng),仍透著一股悶人的暖意。

    前院里一片漆黑,唯獨正中的那間小屋,還透著一點昏黃的光亮。

    這明明是陣火光,卻在剎那之間驅(qū)散了徘徊在慕厭舟心間那陣燥熱之感。他不由放緩了動作,伴隨著“吱呀”一聲響動,輕輕推開了屋門。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巳時,宋明稚竟然并沒有上床睡覺。而是披著一件外袍,趴在桌案之上……聽見門口處的響動之后,他方才緩緩抬頭,揉著眼睛叫了一聲:“……殿下?”

    宋明稚的話語里帶著一股淡淡的鼻音。

    ——怎么看都像是,等自己回來的時候,等到睡著了。

    慕厭舟腳步不由一頓。

    心中生出了一陣莫名的情緒。

    他目光忽地柔和下來,同時放輕聲音道:“阿稚怎么坐在這里?”

    剛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宋明稚,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他放下肩上的外袍,給慕厭舟倒了一杯水:“殿下先等等,我去整理床鋪。”

    遠霞縣的別苑不大,屋子里的空間也稍微有一些逼仄,連帶的房間角落那張床榻,都小得可憐——若是放在王府,它只能算一個單人榻。宋明稚本該早早整理床榻,為慕厭舟騰出地方來的。但方才他竟一不留神睡了過去,將這件事情,忘到了腦后。

    宋明稚輕輕打了個哈欠。

    他快步走到床榻的邊上,和以往一樣取出幾床被子,整齊地排列在了榻中,將它分成了左右兩邊:“殿下先坐吧。”

    “好!

    慕厭舟垂眸朝手中看去。

    剛才倒好的溫水,還在晃動著、輕泛漣漪。

    慕厭舟嘴上說“好”,實際卻沒有按照宋明稚說的那樣坐在桌邊,而是瞇了瞇眼,朝著四周看去——這間屋子里面沒有什么華麗的裝飾,家具也都是最簡單常見的樣子。此時,屋內(nèi)只點著一盞普通的油燈,宋明稚則在燈下……俯身整理著床榻。

    慕厭舟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陣錯覺:此時的自己和宋明稚,就像是……一對普通的夫妻。

    他下意識攥緊了茶盞。

    原本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水面,突然又泛起了一陣陣漣漪。

    慕厭舟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走上前朝宋明稚搖頭道:“不用了!

    說話間,他的手已經(jīng)輕抵在了宋明稚的腕上。

    此刻,那陣早已經(jīng)發(fā)了芽、名為“不滿足”的情緒,突然間從慕厭舟的心中破土而出。他清清楚楚的意識到——

    自己早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假裝”。

    慕厭舟覺得,床榻中央的那床錦被有些礙眼。

    宋明稚動作一頓:“不用?”

    他一時間竟沒明白慕厭舟的話里是什么意思。

    慕厭舟沒有說話,而是朝著宋明稚笑了一下,走上前拿起了榻中的錦被。

    接著,方才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斑@里的床榻太小,被子就先不用了。”

    第52章 怪念頭

    宋明稚低頭朝榻上看了一眼。

    這張床榻原本就不大,擺了一排錦被之后,剩下的空間只夠兩個人平躺,就連翻身的余地都沒有。

    早就適應(yīng)了各種環(huán)境,在哪里都能睡著的自己也就罷了……自幼生活在鳳安宮中的齊王殿下,原本就很難習(xí)慣這樣簡陋的環(huán)境,更不必說他近日一直在外奔忙,比以往更需要好好休息。

    再擺一床錦被的確有些太擠。

    慕厭舟的目光也隨宋明稚一道落在了榻上,他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好歹留一個翻身的地方吧!

    他的語氣誠懇之中還透著幾分淡淡的無奈。

    的確不能讓殿下和自己硬擠……

    只不過,若是沒有被子擋著,那未免太過奇怪了吧?

    宋明稚將“糾結(jié)”二字寫在了臉上。

    慕厭舟的唇角微微一揚。

    記得宋明稚曾打過地鋪的他,直接走上前去,抱走了榻上的錦被,將它們放進了衣柜內(nèi),輕聲道:“好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在外跑了一日,有些困倦,不如早早睡吧?”話音落下,他已經(jīng)走回了榻邊。

    慕厭舟的聲音略帶幾分沙啞,聽上去的確非常疲倦。

    宋明稚不好再打擾對方休息,只能強行道:“好……”

    他默默咬緊牙關(guān):不就是睡個覺嗎!

    ……

    這張床榻雖然小,但挪走錦被之后,好歹有了一點多余空間。

    屋內(nèi)的燭燈,不知何時燃盡。漆黑中,宋明稚盡力朝著墻壁靠去,直到貼在墻上,方才將心落回嗓子眼里。同時默默地在心底安慰自己沒有關(guān)系——雖說那幾床錦被,被挪回了衣柜,但是自己與齊王之間的距離,其實與從前沒有多大的差別,兩人并沒有因此而靠在一起。

    宋明稚深吸一口氣,輕輕閉上了眼睛。

    努力地忽視著身邊人的存在。

    豈料,就在宋明稚生出困意的那一瞬……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了一聲輕響。

    ——慕厭舟緩緩轉(zhuǎn)過身,將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間。

    宋明稚:“。。 

    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就連心跳,也突然變快。

    宋明稚的眼睛早已適應(yīng)黑暗,他余光看見——慕厭舟此時正輕闔著雙眼,似乎早就已經(jīng)睡著了。他身體不知何時,已經(jīng)隨著翻身的動作,悄然占據(jù)在床榻的正中央。

    如今正是盛夏,夜里雖不熱,但是也與“涼爽”二字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宋明稚身上的被子,原本就蓋在腰下……慕厭舟的手格外修長,一只手便覆住了他的腰腹。

    ——宋明稚隔著那一層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了他的體溫。

    此刻,他甚至生出錯覺:慕厭舟似乎透過皮肉,觸碰到了自己的心跳。

    宋明稚下意識屏住呼吸,輕輕將手搭在了慕厭舟的腕上——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適應(yīng)之后,宋明稚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慕厭舟同床共眠,如今雖然沒了那幾床錦被,但他仍可以催眠自己不要關(guān)注。

    可是……腰腹間這只手,宋明稚就是想忽視也難。

    宋明稚屏住了呼吸。

    他試圖將慕厭舟的手從自己的腰間推下去。

    不想,剛觸到慕厭舟的腕上,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不習(xí)慣嗎?”

    他的聲音格外低啞,如同夢囈。

    ……殿下睡醒了嗎?

    這個時候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宋明稚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聲道:“是有一些,殿下……”

    他原以為慕厭舟會就此放手,怎么也沒有料到的是,對方竟低笑了一下,于他耳畔道:“沒事,習(xí)慣就好。”

    話音落下,竟還緩緩用力收緊了手指。

    慕厭舟啞聲道:“睡吧!

    說完這句話后他便沒了聲息,就像方才那些真的只是夢話一般。

    宋明稚:“……?”

    他徹底沒有了困意。

    等等,殿下剛才究竟是清醒了過來。

    ……還是在說夢話?-

    慕厭舟這一覺,睡得格外好。

    和他完全相反的是——宋明稚糾結(jié)到半夜方才入睡,醒來的時候,更是已經(jīng)到了中午。這時,慕厭舟早已帶著手底下的人離開這座別苑,去周圍忙正事。而他離開之前,還特意吩咐別苑內(nèi)的小廝,不要打擾宋明稚休息。

    這些小廝似乎誤會了什么……

    出宮之后,宋明稚鮮少吩咐下人做事,像打水洗漱這樣的小事,他都是自己來做的。

    然而這一日,小廝忽然變得格外積極。

    他時刻緊盯著宋明稚,無論宋明稚要做什么,都會沖出來大聲道“王妃好好休息”并將對方攔下。

    真是有苦說不出……

    京畿附近的災(zāi)情,已勘察得差不多了。

    慕厭舟果然如那日嚴元博手下兩名官員猜測的一樣,光明正大地派人將糧倉的情況,直接上報給皇帝——這日午后,負責(zé)送信的官員,便騎著一匹快馬,帶人離開遠霞縣,朝著京城的方向而去。

    慕厭舟好歹是一名親王。

    若非走到絕路,無論是嚴元博本人還是他的手下,自然都會盡量避免與他產(chǎn)生正面沖突。

    如果宋明稚猜測得沒錯的話,他們應(yīng)該會先下手,殺掉這個負責(zé)送信的官員,將矛盾摁死在襁褓之中。

    ……

    遠霞縣,現(xiàn)郊,未時。

    此時雖已經(jīng)過了正午,但是太陽仍然高高地掛在天際。陽光如巖漿一般,自天際傾瀉而下,將大地烤得滾燙。官道上別說是人和馬,就連一只鳥都沒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被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寧靜。

    幾名身著官服的男子,正頂著烈日朝西而去。

    然而,他們剛到這里,馬兒突然嘶鳴了起來,高高地揚起前蹄,試圖將背上的人甩到地上去。

    為首的名官員立刻拽緊了韁繩:“吁——”

    緊跟在他身后的侍從也跟著大聲喊道:“大人,地上有扎馬釘!”

    聞聲,藏在一旁樹上的宋明稚立刻將視線落了下去:他早就猜到嚴元博的人會在官道上動手,因此便提前守在了這里。

    宋明稚瞇了瞇眼睛——

    不過短短幾息,便有十余道黑影,從官道兩旁的密林中竄了出來,他們一個個黑布蒙面、手持利刃,顯然是有備而來,眨眼間便將幾名官員團團圍住……看他們的意思,似乎是要殺了這幾人,再貍貓換太子!

    宋明稚并不急著從樹上跳下來。

    他看到,為首的官員似乎沒有練過武,此時已經(jīng)被受驚的馬匹甩在了地上。見此情形,他立刻轉(zhuǎn)過身朝手下喊道:“快,回城!不要管我——”

    可惜,他到底還是說晚了半步。

    眾人早已經(jīng)被這群刺客團團圍住,逃都逃不出去了!

    見狀,隨行的侍從只得對視一眼,從腰間拔出了長劍,似是要與這群人拼個你死我活。金屬碰撞而生出的脆鳴,緊跟著回蕩在午后空曠的官道之上,冷白的劍光頃刻間便劈開道上的塵土,驚醒了樹上的飛鳥。

    宋明稚也在這個時候,將手抵在了腕上——

    他自然要出手,但是在這個時候和嚴元博的人硬碰硬,顯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宋明稚早早備好了銀針。

    此時,直接揚手,借助內(nèi)力將它們朝官道上擲了出去。

    “啊!”

    一根根銀針,宛如流星,自天邊滑了下來。

    還不等地下的人看清楚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它已深深地沒入了刺客的體內(nèi),甚至穿透他的身體,重重釘進了早已板結(jié)土地之中。

    “誰?!”

    顧不了那么多,刺客立刻握緊手中長劍,朝著一邊的樹枝上看了過去。但是,宋明稚并沒有給刺客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間,同樣用黑色布巾遮蓋著面容與長發(fā)的他,手下的動作一刻也沒有停止。

    頃刻間,幾名武功不濟、眼神不佳的刺客,已重重倒在了地上。

    見礙眼的人已經(jīng)清理完畢,宋明稚終于自樹上跳了下來。他從尸體的手中抽出長劍,直直地向著僅剩的那幾名,武功較為高強的刺客劈了過去。

    直至此時,那幾名官員終于意識到宋明稚是來幫他們的:“快快,大人快些起來!”

    侍從立刻躍下了馬車,將地下的官員拖上馬,同時拽緊韁繩,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遠霞縣而去——若叫他們活著回到遠霞縣,那么刺殺一事定會傳到慕厭舟甚至于天子的耳邊!

    見狀,僅剩的幾名刺客立刻對視一眼,轉(zhuǎn)身便要將他們攔下。

    就在這個時候。

    宋明稚趁著刺客分神之際,拋出了袖中僅剩的幾根銀針——眨眼之間,那幾根針便先后刺入了兩名刺客的胸膛中。

    這幾名刺客,原本就是州縣官員手下的人。他們的手段,比起宋明稚這個后世來的暗衛(wèi),還是差得太遠。

    兩人倒地之后,僅剩的那一名刺客,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恐。宋明稚半刻時間也沒有耽擱,再次出劍,朝著他刺了下去。

    不過短短幾息,官道上的情況便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眼見刺客倒地,宋明稚立刻回頭,看了一眼東邊——

    那幾名官員已經(jīng)逃到了遠處,要不了多久就能再次回到遠霞縣。

    見狀,他也不再多糾結(jié)。

    宋明稚直接丟下了手中那把劍,抬手整理好面前的布巾,接著便欲轉(zhuǎn)身施展輕功,趕在那幾名官員之前回到別苑。

    但宋明稚怎么也沒有想到……

    他這口氣剛松完沒過多久,竟又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與自己方才一般,從樹上跳了下來。他一襲青衣,眉眼含笑……不是齊王殿下還能是誰?

    宋明稚:“你……”

    齊王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他不是帶著人,去看糧倉了嗎?

    宋明稚的疑惑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幾乎瞬間,他便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詐了!

    他立刻將后面的話咽回了肚子,下意識便要施展輕功,繞過慕厭舟,回到遠霞縣?蛇沒等宋明稚動身,對方便已攔在了他的面前。同時,輕聲道:“我就知道你會幫我!

    宋明稚沒有出聲。

    他迅速轉(zhuǎn)過頭去,不讓慕厭舟看到自己的眼睛。

    同時,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象。

    官道兩邊除了幾棵大樹以外,就是被太陽曬成荒野的田地。直接跑回遠霞縣,或許有些太過明顯……而若不趁現(xiàn)在回城,等齊王回到遠霞縣,自己身份也會隨之暴露。

    一時間,宋明稚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只好壓低了聲音道:“你要做什么?”

    宋明稚余光看到,慕厭舟并沒有再向前走。

    對方笑了一下,停在了原地。

    同時垂下眼眸,將視線落在了自己方才握劍的那只手上:“別怕。”

    宋明稚的手指不禁一蜷。

    慕厭舟的語氣無比溫柔,臉上則寫滿了關(guān)切:“我并沒有別的意思!

    宋明稚警惕道:“那你……”

    慕厭舟的眼中閃過一絲擔(dān)憂:“我今日,只是想問問,你手上的傷恢復(fù)了嗎?”

    按理來說,此時正是危急關(guān)頭……

    宋明稚絕不應(yīng)該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但是此刻,他的心中竟生出了一個莫名的念頭,與奇怪的問題……

    殿下他對誰,都是這么關(guān)心嗎?

    第53章 去報恩

    宋明稚用力眨了眨眼,將這奇怪的念頭甩在了腦后——

    殿下現(xiàn)在或許是在懷疑自己的身份,故意這樣說的。而越是這個時候,自己就越不能自亂陣腳。

    宋明稚鎮(zhèn)定下來:“殿下怎么知道我手臂上受過傷?”

    慕厭舟笑了一下,并沒有賣關(guān)子:“因為當(dāng)日你一直用左手,所以便猜出來了。”

    果然如此……

    宋明稚默默咬牙,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

    上一回在鳳安宮中見到齊王殿下的時候,自己右手手臂剛剛因為刺殺一事而受傷,這樣的巧合,殿下就算是想不懷疑到自己的頭上都難。

    宋明稚雖然早就有猜測,但是聽到慕厭舟親口說出此事之后,他的心仍是重重一沉……

    齊王殿下果然觀察入微。

    雖說慕厭舟已經(jīng)在懷疑宋明稚的身份。

    但是只要沒有被對方抓住現(xiàn)行,宋明稚就不會主動承認——畢竟,慕厭舟向來多疑,他一時間很難向?qū)Ψ浇忉屒宄?自己是為什么會清楚鳳安宮中的布局。

    宋明稚不想因此而失去齊王對自己的信任。

    幾息后,他便壓低了聲音,強裝鎮(zhèn)定道:“謝殿下關(guān)心,傷已經(jīng)好了!

    慕厭舟笑了一下,懶聲道:“那便好!

    慕厭舟和宋明稚一樣,早就猜到了嚴元博一黨會在這個時候動手。他提前守在這里,既是為防不時之需,也是為了等候眼前人的到來……如果說慕厭舟之前,只是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的話。

    那么這一回,他便是坐實了猜測。

    ——宋明稚果然放不下自己。

    與慕厭舟的輕松不同,宋明稚的心情逐漸急切了起來。時間一點點過去,官道上的陽光依舊熾烈。這里距離遠霞縣不遠……方才那幾名官員,現(xiàn)在或許已經(jīng)到了別苑附近。想到這里,宋明稚的心中不禁愈發(fā)的著急:“殿下可還有事?”

    慕厭舟向前走了兩步,“的確有一件小事,”他看著宋明稚的背影,笑道,“你幫了我這么多次,我還未曾好好向你道過謝,也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

    宋明稚暗自松了一口氣,“我只是有一些看不下去嚴元博一黨的行徑罷了,”他迅速轉(zhuǎn)移話題道。“時間不早了,齊王殿下不去做正事嗎?”

    慕厭舟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色。

    終于像是被宋明稚提醒到一般,輕聲道:“的確,我該回糧倉處了。”

    呼……

    聽到這里,宋明稚總松開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攥緊的掌心。繼而裝作冷漠道:“好。”

    背對著慕厭舟的宋明稚不曾看到:慕厭舟的眼中漾滿了笑意。他習(xí)慣性用手指,點了點藏在袖中的匕首,臉上不見半點的急切。

    越到這個時候,就越不能心急。

    他從來都不打算揭穿眼前的人,而是……要讓對方自投羅網(wǎng)。

    就像慕厭舟說的那樣,糧倉的事情還沒有解決。他頗為“遺憾”地同宋明稚寒暄了兩句,終于轉(zhuǎn)過身去,施展輕功消失在了官道的那頭。

    不能繼續(xù)在這里耽擱時間……

    等到慕厭舟的氣息徹底消失后,宋明稚立刻咬牙,轉(zhuǎn)身朝著遠霞縣的方向而去。

    宋明稚沒有時間想其他有的沒,他只知道,若是再不回去,別說是齊王殿下了,外人也會懷疑他的行蹤。

    ……

    陽光將大地照得滾燙。

    官道那一頭的慕厭舟,輕輕瞇著眼睛,笑了起來。繼而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這有一枚他臨走之前,從地上撿來的銀針。

    慕厭舟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將一切握在手中,向來不喜歡“欺瞞”還有“秘密”一類會讓人感到不安全的東西。但是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并不好奇宋明稚究竟是為什么知道這么多,他只是不想對方在自己的面前,再有任何的偽裝。

    慕厭舟笑了一下,將這枚銀針收了回來-

    宋明稚翻墻回到別苑之后,立刻卸下了偽裝。

    不過,他并不著急去前院,而是和以往一樣待在屋內(nèi)。等到前院的雜音傳到耳邊之后,方才動身去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時候,慕厭舟也已“收到消息”帶人趕回了這里。

    方才遇襲的官員正在大聲講述著官道上的事,循聲而來的宋明稚,遠遠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有刺客——”

    “有人提前知曉了殿下的計劃,埋伏在官道兩邊,想要取我等的性命!”

    “也不知道是誰將此事泄露出去的……還請殿下嚴查啊!”

    聞聲,宋明稚立刻蹙起了眉,他加快腳步走到前院,無比嚴肅地走到慕厭舟的身邊,叫了一聲:“殿下。”

    慕厭舟回頭看了宋明稚一眼,并非常自然地將他的手牽在了掌心:“阿稚,你都聽到了?”

    這名官員的聲音頗大,宋明稚在來前院的路上,已經(jīng)將剛才的事從頭到尾聽了一遍,同時敏感地注意到——這幾個人故意在話語里之中,隱去了自己的存在,只說那群刺客,是死在了侍從的劍下。而慕厭舟也在第一時間,派人去官道上清理了“戰(zhàn)場”,將方才的一切毀尸滅跡。

    齊王殿下果然是早有準(zhǔn)備……

    宋明稚點頭道:“對,來前院的時候聽到了!

    為首的那名官員從馬背上掉了下來,摔得不輕。他的臉上有一大片擦傷,整個人看上去極其狼狽。

    宋明稚停頓片刻,擔(dān)憂道:“這位大人身上的傷……”

    慕厭舟不禁蹙眉:“傷?”

    經(jīng)宋明稚這么一提醒,慕厭舟終于后知后覺地將視線落在了那名官員的臉上,接著叫來郎中為他處理身上的傷口。與此同時,其他人已收到消息,聚到了前院。

    宋明稚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當(dāng)日自己在花廳中看到的那兩名官員——他們一個來自州縣,一個來自戶部。兩個雖都是嚴元博一黨的人,但明面上卻沒有什么太大的交集。此時,正咬牙與對方交換著眼神,臉上寫滿了驚慌。

    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

    自己找來的刺客竟然會死在侍從們的手中!

    “還請齊王殿下明察啊!”遇刺的官員驚魂未定,此時還在繼續(xù)道,“殿下剛說要將此事報給圣上,就有人動手行刺,這分明是不將您還有圣上放在眼里!”

    慕厭舟抿了抿唇,臉色有些難看:“此言有理!

    聽到這里,那個隨慕厭舟一起來到這里的戶部員外郎,終于忍不住開口:“殿下,依下官所見,不如先查清楚此事,等將這一切搞清楚之后,再上報給圣上?這樣呃,也會顯得殿下手段,呃……”

    他雖半天都沒有組織好語言。

    但是言下之意卻再清楚不過——遇到危險直接告訴皇帝,未免有無能之嫌,還是調(diào)查一番,將結(jié)果上報給朝堂最為妥當(dāng)。

    若今日在這里的人是梁王慕思安,他十有八九會這樣做,以免給皇帝留下自己“無能”的印象。但可惜的是,慕厭舟并沒有吃他這一套的意思……

    慕厭舟直接搖頭道:“不行,這事你讓我怎么查?”

    他這句話稱得上是理直氣壯。

    宋明稚默默地側(cè)身,藏起了眼中的笑意——不愧是齊王殿下,假裝起紈绔來實在是無人能比!

    戶部員外郎當(dāng)即瞪大了眼睛:“那殿下打算……”

    慕厭舟習(xí)慣性玩起了宋明稚的手指。

    同時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拔矣植皇巧底,有人著急這個時候行刺,自然是因為糧倉一事牽扯到了他的利益,且甩不干凈。既然如此,那我當(dāng)然是要早早將這件事上報給父皇,還有嚴大人,讓他們細查啊。”

    語畢,慕厭舟由轉(zhuǎn)身看向了宋明稚:“阿稚,你看我說得對嗎?”

    他的眼神格外亮,一看就是想在宋明稚這尋找認同。

    齊王妃是個西域人,他懂什么啊!

    聽到這里,嚴元博的手下額頭上瞬間冒出了一層冷汗——他們心急如焚,恨不得湊到慕厭舟的耳邊,大聲告訴這個朽木:此事牽扯的就是嚴大人的利益啊!

    慕厭舟的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里,按理來說他們不應(yīng)該再多嘴,以免暴露身份。

    但此事若是不傳出遠霞縣,他們還有可能在慕厭舟的面前耍一耍花樣,將他糊弄過去,或是找個替罪羊來。若是傳到京城,定會不受控制……戶部員外郎咬了咬牙,再次道:“那……殿下也可先找找線索,將它們一起上報給圣上?也不著急這一天兩天的!

    “對對對!”

    “大人說的沒錯啊,”他的其余同黨,也七嘴八舌地附和了起來,“這樣調(diào)查起來也更方便。”

    然而,慕厭舟沒有理會這群人的意思,他從頭到尾只在乎王妃一人的想法。

    聽到慕厭舟的話之后。

    宋明稚立刻配合他道:“殿下言之有理……我也覺得,這種大事還是第一時間上報朝廷為好!

    慕厭舟的眼前瞬間一亮:“好!那就這么辦!

    慕厭舟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吧?

    嚴元博一黨眼前一黑,差點就暈倒在了地上。

    慕厭舟看都沒有多看他們一眼,直接將那群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轉(zhuǎn)的官員扔到了九霄云外去,轉(zhuǎn)而朝身邊幾人吩咐道:“等會我再派百十號人,帶著你們幾個一起入京,我就不信這么多的人,還有人敢行刺?”

    慕厭舟垂眸笑了一下:“若這樣都敢,那他怕也不必被稱作‘刺客’了,直接叫‘反賊’更為妥當(dāng)!

    說著,便自身后將宋明稚擁在了懷中。

    他的語氣明明與平常沒有任何兩樣。

    但偏偏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周圍人的心中,生出了一陣寒意。

    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一日,遠霞縣發(fā)生了大事。

    慕厭舟并沒有再去檢查糧倉,而是留在了別苑之中,如自己所述那般,調(diào)派了百十號人,護送著那幾名官員去了京城。

    等他忙完這些的時候,天色也已經(jīng)大暗。

    盛夏天氣燥熱,眾人身上的衣服本就單薄,私下里更是怎么涼快怎么來。但是宋明稚和慕厭舟關(guān)系特殊,兩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慕厭舟私下一直穿的十分規(guī)整,像是不覺得熱一般。

    然而今日,也不知是天氣又變熱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慕厭舟忽然一改常態(tài)——

    宋明稚剛洗漱完回到臥房。

    走進門便看到,正在燈下看著信報的慕厭舟,衣著有些奇怪。

    淺青色夏衫的領(lǐng)口,并沒有像以往一樣收好,而是微微敞了開來。除了脖頸與鎖骨以外,胸前那一塊皮膚,也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燭火之下……他身上的肌肉線條格外清晰,一看就知道是有好好練過的。

    宋明稚的眼中閃過一絲羨慕。

    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移開了視線,避開了慕厭舟所在的那個位置。

    然而,坐在桌前的慕厭舟,卻在這個時候放下手中的信報,起身朝對方走了過來:“阿稚!

    宋明稚頓了頓,快步走到了榻邊:“怎么了,殿下?”

    或許是因為壓低了語調(diào),慕厭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他笑了一下,漫不經(jīng)心地朝宋明稚道:“我今日,又在遠霞遇到了那個人!

    他雖然沒有直說“那個人”是誰,但是宋明稚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個時候再裝傻,就有些不明智了。

    宋明稚頓了頓,彎腰收拾起了床榻:“這樣嗎……”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繞過宋明稚,斜依在了榻邊,正對著對方道:“我就知道他關(guān)心我,你覺得呢?”

    慕厭舟今日衣冠不整。

    宋明稚努力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同時假裝沒有聽懂對方的意思:“……殿下是想說?”

    慕厭舟從宋明稚的鬢邊撩起一縷長發(fā)。

    突然湊上前道:“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阿稚可愿幫我找到他?”

    宋明稚自然不能說讓他將這件事忘到腦后,便是最好的報答,只能咬牙道:“此事……我也不大清楚,殿下直接處置便是!

    慕厭舟突然笑了起來:“好吧。”

    聽到這里,宋明稚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陣不祥的預(yù)感。

    接著便聽慕厭舟停頓片刻,嘆了一口氣,頗為苦惱道:“既然阿稚不愿陪,那我只好想辦法,自己去報恩了!

    第54章 太敬業(yè)

    慕厭舟笑著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莫名有些心虛……

    就在他糾結(jié)著如何組織語言的時候,慕厭舟卻忽然將話鋒一轉(zhuǎn),朝他問道:“阿稚不熱嗎?”

    他的語氣略帶困惑。

    宋明稚:“……?”

    他隨著齊王的視線,一道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和輕敞著衣領(lǐng)的慕厭舟不一樣的是,宋明稚哪怕是夜里,衣著依舊整齊。他搖了搖頭,有些不解道:“不熱。”

    慕厭舟終于輕嘆了一口氣坐,在了榻邊。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明稚總覺得……齊王殿下的表情,似乎略帶幾分遺憾?-

    遠霞縣就在京畿。

    快馬加鞭,花不了多久時間。

    消息次日一早就傳到了京城,落在了皇帝的耳邊。

    糧倉一事,關(guān)系到國之根本,當(dāng)今圣上再怎么昏庸,都不可能不將它放在眼里。更何況,慕厭舟所派的那幾名大臣在官道上遇刺一事,還精準(zhǔn)地戳到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這一切,仿佛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穩(wěn)。

    這一來二去的,許久沒有好好上過朝的皇帝,竟然難得按時出現(xiàn)在了早朝之上。

    甚至還在第一時間,安排人去了京畿。

    帶頭的人正是戶部尚書杜山暉。

    ——而與他一起來到遠霞縣的,還有皇帝暴怒的消息。

    ……

    杜山暉年歲已高,不久前還受過傷。

    一行到遠霞縣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此時正在前院,與慕厭舟等人一道用晚飯。

    別苑的另外一邊,嚴元博的那兩名手下,又一次借月色聚在了一起。

    此時,樘州長史蔡友文,正急得團團打轉(zhuǎn),“……陛下怎么將杜大人給派到這里來了!他一向軟硬不吃,且和嚴大人不和,恐怕是一點余地都不會給我們留啊!”說到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朝另一個人問,“大人,您說……圣上派杜尚書來,會不會是已經(jīng)對嚴大人起疑心了?”

    嚴元博這些年稱得上“權(quán)傾朝野”。

    朝廷里的大小事務(wù)都要從他的手里過一遍。

    按理來說,遠霞縣發(fā)生了這種大事,皇帝應(yīng)該派他來這處理才對。但今日來的人……卻是一向都不討圣上喜歡的杜山暉。但凡是對朝堂有一些了解的人,都能從此事當(dāng)中,嗅到些許不同尋常的氣息。

    那名戶部員外郎,自然比他更清楚杜山暉究來這里意味著什么,他輕嘆了一口氣,雖然不愿承認,但還是咬著牙道:“大概是吧……”

    這座別苑里面種滿了青竹。

    由于多日沒有下過雨,此時竹葉已經(jīng)卷曲、發(fā)黃,變得格外脆弱。

    月光穿過竹枝的間隙,撒落一地。

    但是竹林中內(nèi)二人卻無暇欣賞周遭的風(fēng)景,只能在這里著急打轉(zhuǎn)。

    蔡友文一時之間有些拿不定主意:“大人?”

    戶部官員咬了咬牙:“事到如今,或許只有一個選擇了……”

    兩人的身家性命都被嚴元博緊緊地握在手中,若是不能將此事處理妥當(dāng),不但自己會死,甚至還會連累到家人。杜山暉不是個能糊弄的人,眼下……他們或許只能和慕厭舟等人魚死網(wǎng)破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如今別苑里人多言雜,指不定什么時候有人出現(xiàn)在這里。簡單交流過后,他們便匆匆離開了這片竹林。

    幾息后,一道雀藍色的身影,便自林間走了出來——宋明稚早已經(jīng)候在這里,將他們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完完全全-

    “吱呀——”

    慕厭舟推門,回到了臥房。

    還沒有站穩(wěn),便聽見宋明稚開口道:“殿下!”

    慕厭舟微微揚起了唇角:“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自床榻邊走了過來。

    抬眸確定慕厭舟的背后沒有人之后,方才走上前關(guān)起了屋門,接著轉(zhuǎn)過身去,將早就想好的話,朝著他說了出來:“嚴元博的人或許很快就會按捺不住,準(zhǔn)備動手了!

    慕厭舟蹙了蹙眉:“……同黨?”

    宋明稚不太確定,慕厭舟究竟知不知道嚴元博的手下,具體是哪幾名官員。事到如今,他便直接對方道,“我方才看到有人提前離席,聚在了竹林中,跟上去后,竟聽到了嚴元博的同黨密謀……”他移開視線,將自己知道的事情通通說了出來,“那兩人雖然還沒有確定,要在什么時候動手,但我猜應(yīng)該是最近!

    宋明稚的這通話說得有些著急。

    話音落下之后,他才注意到,此時自己和慕厭舟正擠在臥房門邊——宋明稚的身體,因為方才關(guān)門的動作而緊貼在屋門旁,他背靠著門扇,正對著慕厭舟,兩人之間只有一拳的距離。

    他甚至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宋明稚愣了一下,正欲側(cè)身繞過慕厭舟去別處說話,但是還沒來得及動,邊聽慕厭舟好奇道:“阿稚說的那兩個人是誰?”

    宋明稚回過了神來——

    對,自己還沒有說奸細是誰。

    自從來到遠霞縣后,慕厭舟便一直忙著帶手下在周邊勘察災(zāi)情,并沒有時間關(guān)注別苑內(nèi)的動靜。更無暇去辨別,這群人里究竟哪些是嚴元博的手下,以及分析誰才是他們的主心骨。

    宋明稚沒有半點賣關(guān)子的意思。

    已經(jīng)確定了奸黨都有哪些的他,迅速將剛才的念頭丟掉了一邊,朝慕厭舟道:“我今日是在竹林邊遇到他們的,其中一人是與殿下一道從戶部來到這里的戶部員外郎唐廣,另外一個人則是樘州長史。”

    說到這里,他心跳的速度都不由快了半拍。

    宋明稚抬眸,認真看向慕厭舟眼底:“還望殿下近日多多派人在暗中關(guān)注他們二人的動向。”

    月光透過窗上的絹紗,如一層薄紗,披在了宋明稚的肩頭。

    他的目光格外亮。

    只顧著告訴慕厭舟今日見聞的他,不小心忘記了對方曾說過的話——只要宋明稚目光足夠認真,在外人眼里,他便是一副深情的模樣。

    慕厭舟垂眸深深注視著他的雙眼:“好!

    說著,便輕輕抬起了手,下意識朝著觸向宋明稚正在隨呼吸的節(jié)奏而輕顫的睫毛。

    燭火將二人的身影印在了門扇之上。

    杜山暉剛走進院內(nèi),便看到——兩人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不知道說了什么,慕厭舟忽然抬手,朝著宋明稚的臉上觸去,似乎是要捧起對方的臉頰……

    杜山暉:“。!”

    向來古板的他,腳步瞬間一頓。

    慕厭舟方才吃晚飯的時候,讓杜山暉再休息一會,就去臥房找他詳細聊近日之事。然而杜山暉怎么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看到這樣一幕……

    這,這……齊王原來真的喜歡男人。

    還是說情不自禁?

    杜山暉與柳家還有賢平皇后的關(guān)系頗好,他早在慕厭舟小的時候,就知道對方不是什么真的朽木。

    此刻,他唯一確定的便是——

    齊王殿下不可能是裝給自己看的!

    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杜山暉,神情雖與平常沒有什么兩樣。

    但是眼底仍不由自主地閃過了一絲意:無意中撞破一件大事的他,一時間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就在他糾結(jié)的時候……

    眼前這扇門,已經(jīng)先一步,敞了開來。

    “杜大人來了?”

    慕厭舟的聲音將杜山暉的思緒拽了回來。

    無意中撞破慕厭舟好事的他,默默將視線移到了院子里。繼而,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看到一般道:“……是,不過齊王殿下若是有事的話先忙便是,下官并不著急!

    回答他的人是宋明稚:“遠霞縣的災(zāi)情尚待解決,如今,沒有什么事情比它更加重要。還請杜大人移步至屋中,同殿下詳敘!

    同時,不自覺抬手蹭了蹭臉頰。

    ——慕厭舟剛才借著“有睫毛”為由撫過此處。

    聽宋明稚這樣說之后,杜山暉終于收回了視線:“是,王妃!”

    說著便快步走上前來。

    如今,慕厭舟已經(jīng)“洗心革面”,杜山暉來找他聊的,又是朝堂正事,而非私下那些不能讓外人知道的話題。因此,他這一路走得正大光明,并沒有避諱別苑內(nèi)任何人的意思。

    夜里,蟬鳴逐漸弱了下來。

    意外撞見方才那一幕的杜山暉,直接靠正事轉(zhuǎn)移起了話題。他一邊走,一邊朝笑著站在門口處的慕厭舟道:“下官明日一早便要去糧倉,今晚到這里,主要是想提前了解一下遠霞縣與周遭幾縣的儲糧,大致都出了什么問題……”

    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他已坐在了桌邊。

    杜山暉能夠在朝廷中混這么久,自然也是有幾分心眼的。

    他沒有提方才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仍沒有忍住,在落座的那一刻,抬眸朝著宋明稚和慕厭舟二人看去——

    見杜山暉來此和齊王談?wù),宋明稚立刻自覺朝外退去。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跨過門檻,手腕便被站在門口處的慕厭舟輕輕牽在了掌心:“別苑里面黑漆漆的,阿稚出去做什么?”

    “我……”

    慕厭舟的這句話,雖略帶疑惑。

    但是他并沒有給宋明稚留下回答的機會。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經(jīng)微微用力,將人攬了過來,并自宋明稚的身后,輕輕將他抱在了懷中……慕厭舟這一連串動作,做得格外流暢,似乎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宋明稚:“……!”

    他不自覺抬手撫在了對方的手背上,二人配合的格外默契。

    想起杜山暉是慕厭舟的手下后。

    宋明稚下意識在心中感嘆道——齊王殿下未免太敬業(yè)了吧!

    同時,又忍不住在心底里,默默地困惑道:不過……真的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第55章 放不下

    “怦怦——”

    宋明稚的心輕輕地顫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夏夜太過炎熱,宋明稚的頭腦,竟難得昏沉了片刻。

    也不知道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慕厭舟談?wù)碌臅r候,已不再回避宋明稚。今日他更是直接俯身,輕輕將下巴搭在了宋明稚肩上,與杜山暉談起了旱災(zāi)一事。

    水沉香的味道,將宋明稚包裹了起來,他難得走了走神——

    宋明稚只隱約聽到,慕厭舟和杜山暉除了聊有關(guān)糧倉的事以外,還提到了“賬目表”,與“密信”。

    宋明稚等人居住這座別苑,并不是什么空宅,而是“樘州”某位官員的私宅。按照慕厭舟收到的消息……這座別苑的主人,也與嚴元博往來密切,他甚至還將自己與嚴元博一派交往來時留下的部分信件,存放在別苑之內(nèi)。

    杜山暉年事已高,剛才舟車勞頓過一番的他,需要好好休息。杜山暉沒在這里待太長的時間,從慕厭舟這里簡單了解過遠霞縣與附近幾縣糧倉情況過后,便離開了這間臥房。

    宋明稚終于慢半拍地發(fā)覺……

    慕厭舟自始至終,都維持著方才的動作,從身后將自己抱在他的懷中。

    奇怪……殿下不是很怕熱嗎?-

    京畿附近的旱災(zāi),仍然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入夜之后,蟬鳴已徹底散去,窗外也沒有一絲夜風(fēng)。枝上的樹葉靜止不動,空氣似乎也化作厚重帷幕,將整座遠霞縣緊緊包裹了起來。

    就連月色都不再清冷。

    沒有了那一排錦被后,慕厭舟徹底沒有了邊界感。

    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間,宋明稚則……在不知不覺中,習(xí)慣了身邊人的貼近,并隨著對方一道沉沉地睡了過去。

    直至深夜——

    向來淺眠的他,突然睜開了雙眼。

    房間外有亮光!

    不同于齊王府內(nèi)的酌花院,遠霞縣浙江別院的臥房,并沒有懸掛布簾。透過絹紗窗,便能望見窗外的月光……如今將要到月末,月亮正圓轉(zhuǎn)缺,按理來說月光不該太亮才對。但是宋明稚剛一睜開眼睛,便透過絹紗窗,看到了一小片刺眼的亮光。

    這是……

    宋明稚緩緩地皺起了眉毛。

    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他,大腦空白了片刻。幾息后,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窗外那陣光亮,并不是什么月光,而是火光!

    宋明稚:“……!”

    有人在別苑內(nèi)放火。

    宋明稚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沒料到,嚴元博一黨,竟然比他原想的還要著急些。

    嚴元博一黨清楚地意識到,糧倉的事情已經(jīng)徹底瞞不住了,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慕厭舟明日一早,就要帶杜山暉以及其他戶部官員去現(xiàn)場核對,屆時事態(tài)便會不受控制。思及至此,他們干脆連偽裝都不再偽裝一下。直接鋌而走險,選在今晚,于別苑之中動手。

    謀殺親王還有朝廷要員可是死罪……

    但是,像慕厭舟這樣會“多管閑事”的親王,只有一個。而除了戶部尚書杜山暉以外,朝堂上的其他官員,也再沒有一人能夠與嚴元博相抗衡。

    只要能夠成功殺了這兩人。

    后續(xù)的調(diào)查,自然會由嚴元博和他的手下來做。

    只要自己手底下干凈一些,不要留下什么把柄或是線索,那么到了那個時候,自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因此,他們就算冒著誅九族的風(fēng)險,也要在今晚,讓這件事情死無對證!

    不過短短幾息時間,宋明稚的腦海中便閃過了數(shù)個念頭。他咬了咬下唇,將這些事壓回了腦后。第一時間坐起身,朝慕厭舟道:“齊王殿下,別苑內(nèi)走水了!”

    在宋明稚話音落下的同時,窗外便有一道人影,一閃而過。

    ……

    著火的地方,距離宋明稚兩人所住的臥房不遠,由此可見,他們原本的計劃就是殺了慕厭舟。只不過這群人做夢也沒有想到,身為“齊王妃”的宋明稚,曾是一名暗衛(wèi),他對周圍環(huán)境的敏感程度,要遠超常人。

    別苑內(nèi)的火剛?cè)计饋恚蚊髦杀惆l(fā)現(xiàn)了異常。

    火光照亮了這一間臥房。

    話音落下的同時,宋明稚便看到了窗外的異樣:“誰——”

    說話間,他已赤著腳下榻,朝著門邊而去。怎料宋明稚的手指,剛觸到門上,稍一用力方就發(fā)現(xiàn):剛才那人在放火的同時,還將這間臥房從門外封死了。

    “當(dāng)心!”慕厭舟的聲音從宋明稚背后傳了過來。

    宋明稚轉(zhuǎn)身朝他看去:“殿下?”

    還不等他看清楚對方,慕厭舟竟已俯身,輕握著宋明稚的腳腕,將一雙軟履,替他穿在了足間。泛著寒意的指尖,于不經(jīng)意間,從他的腳背之上蹭了過去,帶來了一陣陌生的酥麻,自此蔓向周身。

    宋明稚無暇深思。

    下一刻,慕厭舟已于沖天的火光中,起身將宋明稚帶離了門邊:“當(dāng)心腳下!

    他緊抿著薄唇,眼底再無一絲笑意。

    宋明稚的身體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的余光,自從鏡中看見——或許是因為火光的映照,自己的耳尖竟然也泛起了一層淺紅。只不過……此刻窗外的火勢,已越來越大,宋明稚無暇去捕捉方才那一瞬心中奇怪的感覺,究竟來自于何處。

    他迅速收回了視線:“……好!”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嚴元博等人眼中的“朽木”慕厭舟,已經(jīng)用內(nèi)力震開了房門。

    他蹙眉看向門外,迅速說道:“火是從東邊燃起來的,正門方向暫無異常。阿稚先用輕功離開這里,等我將杜大人帶出別苑,就去與府外找你!

    嚴元博的人的確下了死手。

    這一晚明明沒有一點夜風(fēng),但別苑內(nèi)的火勢,仍在以堪稱恐怖的速度在這里蔓延……宋明稚猜,他們大概是倒了麻油。

    估計要不了一盞茶的時間,大火就會燒到他們二人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

    現(xiàn)在不是猶豫的時候,宋明稚立刻咬牙道:“是!

    宋明稚自然想要幫慕厭舟。

    但是自從上一世葬身火海起……他便開始畏懼火焰。理智告訴他,與其冒著幫倒忙的風(fēng)險留在這里,還不如迅速離開火場,不給殿下添麻煩。

    說話間,慕厭舟已替宋明稚整好了衣襟,將人送出了臥房——此時,火焰早已照亮了東邊的天空。

    火光明滅,喚醒了慕厭舟那雙冷茶色的眼睛。目光相匯的這一刻,他的眼中終于又有了一絲笑意,好似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讓宋明稚放下心來。

    可偏偏是這樣的目光……讓宋明稚的心重重一沉。他下意識抬起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用力抓住了慕厭舟的手腕:“殿下!”

    宋明稚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滿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擔(dān)憂,還有深深的不舍、關(guān)心,與……牽掛。

    熱風(fēng)吹進屋內(nèi),慕厭舟握了握宋明稚的手,讀懂了他的擔(dān)憂:“放心吧,阿稚!

    “是……”火光已經(jīng)蔓了過來。

    宋明稚沒有時間在這里繼續(xù)耽擱。

    他深吸一口氣,按照慕厭舟所說,施展輕功朝著別苑外而去。一時間,耳邊竟只剩下“噼啪”的聲音。

    與慕厭舟的那句:“別怕,等我!-

    嚴元博一黨不但如宋明稚猜測的那般,在府院內(nèi)倒了麻油,還特意在花園還有林間,放了幾把火。

    如今旱災(zāi)還未結(jié)束,樹木花草皆干燥、枯死一點就著。等宋明稚撤出別苑的時候,再回頭只能看見漫天的火光。

    “走水了——”

    “快,快派人去救火!”

    此時,住在別苑外圍的下人也已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們正大聲召集人一道救火,但是旱災(zāi)之下,別苑內(nèi)壓根就沒有多少儲水,甚至就連井水的水位也比往常低了很多,一時間竟是連一桶水都打不出來。

    緊隨宋明稚之后,也有好幾個官員從別苑內(nèi)逃了出來。

    宋明稚沒有與他們待在一起,而是遠遠看了眾人一眼,便朝著別苑外街巷的拐角處而去,迅速隱匿身形,站在這里,朝著別苑大門口看去——

    這座別院內(nèi)住滿了人,沒有一間空房。

    第一時間離開別苑的,大多數(shù)都是住在臨街房間內(nèi)的官員。

    宋明稚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樘州長史蔡友文——宋明稚此前曾經(jīng)觀察過,他住在別苑最深處。

    蔡友文能這么快從火場中逃離出來,便意味著放火一事,的確如宋明稚猜想的那樣,是由他和身邊人一道謀劃出來的!

    宋明稚咬緊了牙關(guān)。

    火勢越來越大,隔著一條街巷,都能感受到那陣沖天的熱氣。

    眼前這一幕,逐漸與百年后的皇宮重合在了一起……

    宋明稚身體在催促他離開此地,但他的手指卻違背本能,緊扣在了墻壁間,腳下更是沒有挪動半步。

    他絕對不能獨自離開。

    不遠處,蔡友文繞開了人群,朝著手下一名官員問:“……信可有處理好?”

    此時,火勢已大,為了確保手下能夠聽清楚自己的問題,蔡友文并沒有壓低聲音。他與手下的對話,就這樣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宋明稚的耳邊。

    “回大人的話,信全部都存放在臨觀齋里,”蔡友文身邊那人,正緊張道,“我放火前,已經(jīng)派人守在了臨觀齋周圍,并交代他們等密信和賬目燒光之后再離開別苑!若是有人去尋,便直接將其拿下,以確保萬無一失……”

    糧倉一事和密信關(guān)系到太多人利益。

    因此就算是火場,也有人愿意死守。

    宋明稚喃喃道:“臨觀齋……”

    同時默默回憶起了他們所說的這座書齋所在的位置。

    剛想起它在哪里,宋明稚的余光便看到——須發(fā)皆白、行動不便的杜山暉,已經(jīng)被慕厭舟身邊一名的侍從,從別苑內(nèi)背了出來。

    而剛才去救杜山暉的慕厭舟,卻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有出現(xiàn)在別苑門口。

    宋明稚:“……!”

    不遠處,蔡友文已經(jīng)揮手命人退下。

    想起他方才的話,宋明稚瞬間就明白過來——齊王殿下之所以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離開別苑,十有八九是去找蔡友文手下口中的“賬目”與“信報”了!

    宋明稚突然抬起眼眸,朝著別苑看去。

    這場大火來得實在太過突然,慕厭舟身邊的侍從,幾乎無法在第一時間,收到他的命令。

    更何況,密信等事關(guān)系重大,知道的人并不多。這群侍從恐怕也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更難第一時間施以援手。

    宋明稚那難道:“不行……”

    他絕對不能留慕厭舟一個人在火海之中。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座遠霞縣。

    宋明稚沒有半刻猶豫,咬牙繞過喧鬧的人群,越過高高院墻,朝著那片火海而去。

    第56章 一枚吻

    烈火如一條巨龍,咆哮著四處游走。

    上一世那些早已經(jīng)被宋明稚強壓在心底的畫面,也隨著眼前的大火,而浮現(xiàn)在心間。

    宋明稚的心跳重如擂鼓。

    閉上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后的鳳安宮中,聽到了烈火吞沒大殿與屋梁時生出的巨響。修剪平齊的指甲,深深刺進了掌心,宋明稚借刺痛感強迫自己睜開雙眼,用衣袖掩住口鼻,朝著別苑的最深處而去。

    這場大火是奔著燒死慕厭舟,還有杜山暉去的。別苑中并非四處起火,而是集中在后院中宋明稚和慕厭舟此前住的地方,與嚴元博一黨存放密信的“臨觀齋”附近。

    宋明稚努力避開了火場。

    別苑內(nèi)有一片假山小湖,他憑借記憶,用輕功越過早就因為旱災(zāi)而干涸的湖泊,直奔著臨觀齋而去。片刻過后,宋明稚終于遠遠地看到了那座原本臨水而建的書齋……

    此時,赤色的火焰已將臨觀齋吞入腹中。

    ……

    臨觀齋內(nèi),火光沖天。

    慕厭舟手握長劍、懷抱木匣,正被十余名披堅執(zhí)銳的守衛(wèi),堵在暗室內(nèi)。

    書齋內(nèi)藏著賬本與密信,蔡友文等人特意派人守在這里,等到大火將書齋里面的東西燒光之后再走,同時防著有人趁此時機前來竊取密信。

    雖說之前已經(jīng)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但是在慕厭舟的身影意外出現(xiàn)在此,并冒著大火沖進書齋中的那一刻,眾人的眼底,仍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震驚與慌亂。

    ……怎么會是齊王這個朽木!

    暗室內(nèi),慕厭舟握緊了長劍。

    樘州糧倉的賬目表還有密信量實在太多,大火雖然已經(jīng)燒掉了一部分,但下方還有不少沒有被烈火吞沒。

    他沒有任何猶豫,便像是不知道危險一步,自眼前的火海中取出了沒有燒盡的本冊,接著便趁著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之時破門而出——

    “嗤!”

    長劍深深沒入了慕厭舟面前守衛(wèi)的胸膛,對面的人還沒有從他會武功的震驚中走出,人已經(jīng)瞪圓了雙眼,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慕厭舟強咽下口中的鐵腥氣,手握長劍,自暗室內(nèi)沖了出來。

    見此情形,守衛(wèi)終于反應(yīng)過來,大聲道:“拿下他!”不過轉(zhuǎn)眼,幾人已將慕厭舟團團圍住。

    ——宋明稚趕到臨觀齋前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宋明稚:“。。 

    樘州當(dāng)?shù)毓賳T與嚴元博往來留下的書信,與糧倉的賬目表,都藏在這座書齋中,而這里也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書齋里的暗房被傾倒了麻油,房梁早不堪重負,并隨著一聲“轟”響,徹底被火光所吞噬。

    宋明稚一眼便看到……齊王的肩,似乎被屋梁砸到了,鮮血已經(jīng)順著他的肩,流向手臂,眨眼就染紅了半邊身體。

    形勢有些不妙……

    宋明稚緩緩放下了手臂。

    滾滾濃煙,立刻便裹著炙燙感,向他襲了過來:“咳咳咳……”

    赤紅,宋明稚的眼前,只剩下如血的赤紅火光。

    曾經(jīng)葬身火海的劇痛,似乎也隨著眼前的畫面,一道從他的腦海深處涌了上來。

    本能催使著宋明稚后退,遠離這座岌岌可危的書齋。但是,臨觀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還有慕厭舟肩上的那道尚在流血的傷口,卻催使著他冒著火光與濃煙,咬牙向前而去。

    就是這一刻——

    宋明稚取出了藏在袖中的石子。

    他手無寸鐵,就算武功高強也難敵利刃。

    宋明稚不能與書齋里面的人硬碰硬,唯一的選擇,就是將石子當(dāng)作暗器,遠遠地擲向臨觀齋。

    只不過……

    宋明稚的目光一晦。

    原主雖然有武功,但是并不懂暗器。

    反倒是自己借帷帽遮擋身形、面容,出現(xiàn)在齊王面前的時候,曾經(jīng)不止一次,正大光明地使用過暗器。

    齊王原本就在懷疑自己。

    假如,被他看到這一幕,自己的身份,必定會直接暴露。

    宋明稚咬緊了牙關(guān)。

    雙拳到底難敵四手,更何況慕厭舟身上還受了傷,此時的他,已逐漸陷入劣勢……沒有時間再糾結(jié)什么,宋明稚當(dāng)即將內(nèi)力注入了手中的石子之中,以此為暗器,朝臨觀齋內(nèi)擲去。

    臨觀齋里并不大,此時,大部分地方,早已經(jīng)被火焰所吞噬,守衛(wèi)全都聚在一處。

    宋明稚一口氣將手中的石子都拋了出去,它們隨著內(nèi)力散開,直接沒入了慕厭舟面前守衛(wèi)的身體之中。還不等那幾人反應(yīng)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人已經(jīng)沒有了聲息,倒入火海。

    慕厭舟驀地抬起了頭來——

    他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提起劍,殺掉剩余的幾名守衛(wèi)。

    而是抬眸,隔著火海,看向宋明稚。

    淺金的長發(fā)如瀑布一般披散在背后,此時正被熱氣,烘得上下翻舞。漫天的赤紅中,唯獨他的雙眼,是唯一的冷色。好像初春方才融化的溪流……剎那之間,便沖散了臨觀齋內(nèi)的燥熱。

    慕厭舟知道,宋明稚很怕火。

    之前住在酌花院里面的時候,他從來都不自己點蠟燭。但是此刻,宋明稚卻緊咬著下唇,閉上眼睛,沖進了火海之中——

    這一瞬,宋明稚的耳畔,僅余下烈火吞噬木質(zhì)房屋時發(fā)出的噼啪聲響。

    眼前則是重重幻象……

    他似乎又回到了鳳安宮,那日的火海中。

    宋明稚甚至生出了錯覺:這幾個月來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不過是自己葬身火海前的一場夢。

    可他卻還是屏住呼吸,沒有任何猶豫地沖向了幻象。

    與灼痛感一道而來的還有一聲輕喚:“……阿稚!”

    慕厭舟的聲音將宋明稚從幻象中拽了出來。再抬眸時,宋明稚已經(jīng)闖入火海,站在了慕厭舟的身邊。

    烈火中,守衛(wèi)們睜大了眼睛,甚至懷疑起了眼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頭暈眼花產(chǎn)生的幻覺:

    “齊王妃!”

    “他,他怎么可能在這里!”

    若說慕厭舟的出現(xiàn),勉強能夠理解,那宋明稚則完完全全在眾人的意料之外……這,這是什么情況?

    “拿著,阿稚!”慕厭舟沒有任何猶豫,便將手中的長劍交給了宋明稚。

    宋明稚立刻將它接入手中。

    繼而朝著面前的守衛(wèi)劈去——他的動作格外快,沖天的火光中,眼前的守衛(wèi)甚至還沒有看清楚宋明稚做了什么,長劍便已沒入他的胸膛。

    而頭頂?shù)牧褐,也在此刻發(fā)出了一陣重響。

    宋明稚:“……殿下,我們走!”

    他反手將長劍擲入最前方的守衛(wèi)體內(nèi),在臨觀齋內(nèi)掃出了一條血路。話音落下的同時,宋明稚已扶著慕厭舟,自這座書齋內(nèi)闖了出去。

    “轟——”

    就在二人離開這里的后一刻。

    大火終于將臨觀齋吞吃入腹,帶著書齋內(nèi)的所有人一道,墜入地獄之中。

    “咳咳……好。”

    此時,慕厭舟的半邊身體,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他調(diào)起內(nèi)力,隨宋明稚一道朝著別苑外而去……

    慕厭舟向來多疑,從不將性命交到別人的手中。但是這一刻,他卻并沒有關(guān)注前路,而是將方向,交給了宋明稚。同時,側(cè)身將視線落在對方的臉上。

    火焰裹著灰燼撲向了宋明稚。

    他雖然瞇起了雙眼,但仍有灰塵落在了那雙水藍色的桃花眼中,它在此驚起了漣漪,最終化作一滴淚水,劃過了宋明稚的臉頰……墜入了火光之中。

    這一瞬,慕厭舟忽然很想很想,吻掉他頰邊的那滴淚-

    此刻,別苑已經(jīng)徹底淪為火海。

    但宋明稚不再像來時那樣畏懼眼前的火焰。

    離開臨觀齋后,他立刻扶著身受重傷的慕厭舟,沿著自己來這里時走的那條路,朝著別苑外而去,將一切幻象,遠遠地甩在了腦后。

    片刻過后,便越過院墻,出現(xiàn)在了街巷中。

    ……

    與此同時,別苑大門外。

    樘州當(dāng)?shù)氐墓賳T正在門前那片空地上,急得來回踱步。

    為首的蔡友文正假裝驚慌道:“……你說什么!齊王殿下還沒有出來嗎?!”

    遠霞縣的縣令語氣頗為沉重:“回大人的話,下官至今也沒有見到齊王殿下和王妃的身影……”

    蔡友文踉蹌著向后退了兩步:“殿下與王妃,不會,不會……”

    他臉上的表情雖驚慌,但是心里比誰都清楚:宋明稚和慕厭舟被自己派人,關(guān)進了別院內(nèi)的那間臥房里,恐怕是插翅也難飛了!

    縣令沉默不語,只知道抬手擦拭額邊的冷汗。

    別苑內(nèi)的下人,雖然沒能夠找來水滅火。但是今日的火勢實在太大,沒過多長時間,大火幾乎燃盡了周遭一切可燃的樹木還有房屋,終于有了些減弱的傾向。

    隨著“噼啪”聲的逐漸變?nèi),蔡友文與縣令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周圍每個人的耳邊:他們雖然不是全都與嚴元博的同黨,但若糧倉東窗事發(fā)……身為地方官的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逃得過這一劫。

    聽到慕厭舟失蹤,甚至可能葬身火海的消息以后,地方官們皆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氣,同時故作驚慌地吩咐下人道:“這怎么行呢!快,快進去找。 

    下人面露難色,咬牙道:“是,是……”

    話音落下之時,他便欲轉(zhuǎn)身朝著火海而去。可沒等他踩著廢墟回到別苑,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下人瞪大了眼:“……王,王妃!”

    蔡友文猛地回過頭去:“什么?!”

    別苑外突然靜了一瞬。

    伴隨著火光的落下……

    天邊地色彩又回到了往日的墨藍。

    宋明稚扶著慕厭舟,離開了火海,一步一步回到了人間來。

    “來人,”不等眾人回過神來,宋明稚已開口喚來侍從,“替殿下診治——”

    不懂發(fā)生了什么的下人慌忙上前:“是,是!”

    接著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尋找郎中。

    蔡友文一臉驚恐地踉蹌了幾步,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手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密信,這…本該藏在書齋內(nèi)部的暗室內(nèi)才對!

    完了,這回全完了……

    蔡友文的大腦在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嘴里則不受控制地朝慕厭舟道:“齊王殿,殿下,火這么大您是……您是怎么…怎么逃離,呃……”

    這么大的火他為何能活著回來!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沒有直接回答蔡友文的問題。

    而是轉(zhuǎn)身去,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像是沒有聽懂對方在問什么一般,在宋明稚耳畔喃喃道:“咳咳……本王實在是放不下阿稚,心既有牽掛,怎么能這么早死?”

    “你說對吧,阿稚?”

    宋明稚下意識抬起了頭——

    剛才逃出火海的他,心臟還在不受控制的重重跳動,“撲通撲通”的聲響,大到要穿透耳膜:“我……”

    慕厭舟似乎并不急著要答案。

    就在宋明稚抬起頭的這一刻,慕厭舟終于笑著俯身。

    如方才所愿那般,輕輕地在宋明稚額間落下了一吻。

    第57章 信任你

    慕厭舟的動作格外輕。

    像一片雪花,毫無預(yù)兆地落在了宋明稚的額間。

    陌生的酥麻感,化作一陣細弱的電流,自這里流向四肢百骸。

    宋明稚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地顫了顫。

    就連呼吸也不由一滯。

    淡淡的水沉香氣,如一張網(wǎng)將宋明稚裹入其中,將滿街的焦煳味隔絕在外。低啞、微沉的聲音,終于隨著那一吻,落在了他的耳邊:“抱歉,讓阿稚擔(dān)心了……”

    慕厭舟語氣似乎與平常沒有什么兩樣,又似乎,透著此前未有過的認真。

    說話間,他已輕輕將宋明稚額間的碎發(fā),撩回了耳后。

    終究是沒有忍住,捏了一下對方的臉頰,心滿意足道:“好了,沒事了!

    在宋明稚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地方——

    他心頭那塊石頭,就這樣落了地。

    隨著別苑被燒光,大火終于熄滅。

    屋梁垮塌的重響與木材燃燒的噼啪聲都已消逝,別苑外的喧嘩聲顯得愈發(fā)清晰。宋明稚隱約看到,蔡友文踉蹌著跪在了地上。他一邊“哐哐”地磕著頭,一邊在嘴里說著什么,但是宋明稚的耳邊,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以外,竟然什么都聽不清楚。

    別苑外亂成了一團,可是慕厭舟眼睛里只有……方才還在兇巴巴找郎中的宋明稚,瞬間便愣在了這里。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磕磕絆絆道:“是,我……”

    似乎是忘記是被那一枚吻擾亂心神,突然忘記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了。

    遠霞縣的大火正一點一點漸熄滅。

    但是宋明稚的臉頰,卻在這一刻,燒了起來。

    上一世,進宮成為暗衛(wèi)以前發(fā)生的事情,早已經(jīng)隨著時間而變淡,這是宋明稚記憶里的第一個吻……

    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不過,還沒等宋明稚想好要說什么,便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拽回了飄遠的思緒:

    “殿下——”

    “殿下,郎中到了!”

    別苑里的下人,從遠霞縣那一頭,帶來了剛才被這場大火從睡夢中喚醒的郎中,高呼著朝此處奔了過來。吶喊聲頃刻間響徹了整片空地,引得所有人轉(zhuǎn)身朝他看去。

    回過神來,宋明稚重重地眨了眨眼睛,立刻站直了身來:“咳咳咳……”

    此時已是深夜,本就是人最困倦的時候,而方才的那一吻,更是讓宋明稚將什么裝不裝、演不演的,暫時拋到了一邊去。

    他用力扶住了慕厭舟,鼻間也在此刻,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臨觀齋暗室的房梁倒塌,重重地砸在了慕厭舟的肩上,被火焰燎燒過的皮膚,一眼看去血肉模糊……

    宋明稚的心重重一沉:“殿下,快找一個地方,讓郎中處理傷口吧!

    說著,他便回頭朝四處張望了起來——

    遠霞縣并不大,這座別苑正處于整座縣城最繁華的地方,它附近的部分建筑,也被火勢波及,此時燒得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

    看到這里,宋明稚忍不住后怕起來……

    最近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自己已知的歷史。齊王雖然有武功,但是無論他的武功多么高強,到底是血肉之軀。在去臨觀齋之前,沒有人能夠保證他能活著回來。

    宋明稚不禁恍了恍神。

    同時,默默地攥緊了手心。

    如今,大火已逐漸熄滅,方才驚慌逃出別苑的下人終于想起了點燈。不清楚剛才發(fā)生了什么的下人,還有剛被帶到這里來的郎中,也隨著宋明稚的視線,借著周圍的燈光,將目光落在了慕厭舟的肩上。

    二人都被慕厭舟肩上的傷嚇了一跳:“還請殿下快些坐下休息,這傷定要早早處理才是。 

    說著,終于回過神,小跑上前來攙扶慕厭舟。

    這時,鮮血已經(jīng)順著慕厭舟的手臂流淌下來,在地上積成一攤。然而,不同于周圍人的火急火燎,慕厭舟卻只垂眸淡淡地瞥了一眼傷處,好像不覺得痛一樣。接著,便將視線落回了宋明稚的身上,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離開這里去處理傷口。而是抬手,用指腹蹭過宋明稚的眼下——

    這正是方才那一滴淚,滑落的地方。

    慕厭舟輕輕笑了一下,低聲道:“還好,阿稚沒有受傷!-

    這一晚,宋明稚和慕厭舟住在了遠霞縣內(nèi)的一家客棧中。

    慕厭舟肩上的雖然只是皮外傷,傷口處理得也算及時,但是這從來都不是最致命的——慕厭舟體內(nèi)原本就不算安靜的蠱蟲,這一次,又因為內(nèi)力的過度消耗,而重新活躍了起來。

    慕厭舟的手指又一次輕顫。

    并于天將亮的時候,發(fā)起了低燒。

    宋明稚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慕厭舟冒死從臨觀齋的火海之中搶救出來的密信、賬目,都被他隨身攜帶,放在了這間客房內(nèi)。擔(dān)心被人盜走,或是毀壞,宋明稚始終緊盯著它。

    除此之外……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慕厭舟明明已經(jīng)昏睡了過去,但是手指卻一直緊緊地鉗在宋明稚的手腕上。

    宋明稚就算想離開,也沒有辦法離開。

    他就這樣與慕厭舟并肩,在榻上睜著眼睛躺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天亮后,方才因為走廊上腳步聲而起身——昨天夜里,小半座遠霞縣都毀于大火之中。

    親王遇險可不是什么小事。

    消息被連夜就傳到了京城,皇帝聽到之后勃然大怒,當(dāng)即便派人來到了這里。

    除了調(diào)查還有處理此事的官員外,此前曾為慕厭舟診過病的周太醫(yī),也和眾人一起,連夜趕到了遠霞縣。

    ……

    周太醫(yī)到的時候,宋明稚雖然已經(jīng)坐在了榻邊。但是他的手腕仍和昨夜一樣,被緊握在慕厭舟的手指間。

    “吱呀——”

    周太醫(yī)推門走進了客房,一眼就看到了兩人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還不等宋明稚想辦法掙脫手腕上的桎梏,起身同他問好,周太醫(yī)立刻擺手,極其“識相”地開口道:“王妃,快請坐!下官在殿下另一只手上診脈就好!”

    見他這么說,宋明稚只好略有些抱歉地朝他點了點頭:“好,麻煩周太醫(yī)了!

    周太醫(yī)立刻搖頭道:“王妃這是什么話?這都是下官應(yīng)該做的!

    說話間,周太醫(yī)已經(jīng)坐在了床榻前,像是沒有注意到兩人手上的動作一般,心無旁騖地為慕厭舟把起了脈來——

    慕厭舟的脈象,和此前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沒過多久,他便收回手轉(zhuǎn)身取來銀針。同時,稍松了一口氣,對宋明稚說起了崇京的事:“圣上聽說了殿下的傷勢,現(xiàn)如今……遠霞縣的事情已經(jīng)查得差不多了。按照圣上的意思,等到殿下狀態(tài)恢復(fù)一些,便可以將后續(xù)事宜交到旁人的手中,回到京城休息、養(yǎng)病!

    宋明稚輕輕地點了點頭,認真道:“好,等殿下醒后,我便會將此事說給他聽!

    就像周太醫(yī)說的那樣:遠霞縣的事情,已經(jīng)調(diào)查的差不多了,這里的問題皆已經(jīng)在慕厭舟的調(diào)查之中浮出水面。而后續(xù)只要能將相關(guān)人等處理干凈,救災(zāi)一事也就沒有什么再值得發(fā)愁。

    作為一名“朽木”慕厭舟沒有必要繼續(xù)帶著傷,在這里待下去。

    周太醫(yī)的動作格外迅速。

    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他已像往常一樣,將銀針刺入慕厭舟手臂里的穴位中,借此壓制起了慕厭舟體內(nèi)的蠱蟲。同時,有些嚴肅地蹙眉,朝宋明稚道:“殿下這回耗費的內(nèi)力實在是太多,未來……就算找到蠱母,解開蠱毒,也需要大量時間恢復(fù)、調(diào)養(yǎng)!

    宋明稚抿了抿唇:“我明白。”

    蠱蟲的存在原本就很傷身體,更別說慕厭舟還嘗試過借內(nèi)力壓制它們。按照宋明稚上一世的經(jīng)驗——等蠱毒解開后,齊王殿下或許仍會承受一定程度的反噬。

    原本還在糾結(jié)著如何向他解釋的周太醫(yī)愣了一下。

    他正要好奇宋明稚怎么會知道這些,但抬頭看到對方那頭淺金色的長發(fā),想起這蠱蟲來源的他,心中的疑惑便散了個干凈。

    也對……!

    齊王妃原本就是西域人。

    況且憑他與殿下的關(guān)系,就算他之前不知道這些秘密,殿下也會通通告訴他的。

    周太醫(yī)立刻點頭道:“好好好!”

    在外人看來,慕厭舟所受的都是皮外傷,昨夜已經(jīng)有郎中第一時間為他處理、包扎。雖說那郎中的醫(yī)術(shù)遠比不了周太醫(yī),但是處理外傷,還是沒有什么太大問題的。

    皇帝叫周太醫(yī)來到這里,是為了體現(xiàn)他對齊王的關(guān)心。

    而太醫(yī)也不好因為一個“簡單”的外傷,在這里耽擱太多時間。

    施過針后,周太醫(yī)便先行禮退出了此處。而就在他關(guān)上門的那一瞬間,原本處于“昏睡”中的慕厭舟,竟突然清醒了過來。

    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回頭看到這一幕,宋明稚眼睛不由亮了亮:“殿下?”

    他不自覺站起身,想要叫回剛才離開不久的太醫(yī),再來把一把脈,可是還未來得及向前走,便被腕上的束縛感,攔下了后面的動作。

    宋明稚回頭看到,慕厭舟緩緩坐起了身。他輕輕咳了兩聲,笑著搖頭道:“不急!

    宋明稚頓了頓,又坐了回來:“……好!

    經(jīng)過幾個時辰的休整,他早已將昨夜那些陌生的情緒拋到了一邊。見慕厭舟醒來,一件“大事”也隨之浮現(xiàn)在了宋明稚的心中。他猶豫片刻,緩緩開口道:“殿下,昨天夜里的事情……”

    慕厭舟垂眸朝他看去:“什么?”

    宋明稚抿了抿唇……昨日自己殿下面前使用了暗器。

    這與直接告訴對方,自己便是個曾經(jīng)戴著帷帽,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男子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

    冷靜下來,宋明稚必須正面此事……

    宋明稚的語氣,略帶幾分猶豫。

    暗器一事,或許能夠糊弄過去,可是慕厭舟原本就多疑……宋明稚真的沒有辦法向他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清楚鳳安宮的構(gòu)造,與打聽到嚴元博與同黨的密談。

    若齊王殿下就此不再信任自己,甚至生出疑慮,那該怎么辦才好?

    慕厭舟笑著看向宋明稚的眼底。

    宋明稚的心情忐忑,表情也不像平常那般鎮(zhèn)定,他努力組織著語言:“我并不是有意同殿下隱瞞……”

    豈料,還不等他將話挑明。

    慕厭舟的手指,已經(jīng)輕輕抵在了宋明稚的唇邊:“噓——”

    宋明稚驚訝地抬起眼眸:“殿下?”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看著宋明稚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不需要同我解釋什么……無論究竟是何事,阿稚只需要告訴我你想說的就好,若是不想說的話,那便不必說!

    宋明稚緩緩睜大了眼睛。

    他一時之間竟有些不敢確認,對方這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慕厭舟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讀出了宋明稚的擔(dān)憂一般,輕輕地搖著頭道:“阿稚只須知道,我永遠信任你,這就足夠了!

    第58章 你和我

    信任……

    慕厭舟的答案在宋明稚的意料之外。

    宋明稚的手指不由一蜷,視線則不知道為何,落在了慕厭舟的唇邊。

    昨晚的那枚輕吻,又一次浮現(xiàn)在了他的心間。

    明明只是一瞬間……可是,慕厭舟的嘴唇輕觸向宋明稚額頭的感覺,卻莫名其妙地烙印在了宋明稚腦海,始終揮散不去。

    一時間,竟然讓他忘記了驚訝與疑惑。

    宋明稚迅速移開了視線:“好……”

    伴隨著耳邊的那陣輕笑,他的額頭似乎又跟著發(fā)起了燙-

    遠霞縣不是什么養(yǎng)病的好地方。

    皇帝的人來到這里之后,便將賑災(zāi)一事全部接到了手中。

    慕厭舟在這里短暫休養(yǎng)了一天,便與宋明稚一道,回到了崇京城中。二人并沒有回王府,而是乘著馬車,直奔鳳安宮而去。

    他們到海宣殿的時候已近傍晚。

    宋明稚剛隨著慕厭舟走進殿內(nèi),抬眼便看見滿地的碎瓷,與一堆戰(zhàn)戰(zhàn)兢兢伏跪在地的宮女、太監(jiān)。龍椅上,一身明黃的當(dāng)今圣上,正用手指死死地抵著額頭……明明也就幾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面,可是他的模樣卻已大變,不僅鬢邊添了許多白發(fā),甚至就連眼角的皺紋,也變得格外深刻。

    看這樣子……

    皇帝應(yīng)該剛剛在這里發(fā)過火。

    一身緋袍的陶公公懷抱拂塵,高聲道:“齊王殿下,齊王妃到——”

    尖利的嗓音,刺穿了一殿的寂靜。聽到齊王進宮,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的宮女和太監(jiān)們,終于像找到了救星一般,長出了一口氣,偷偷抬起眼眸,朝著宋明稚和他身邊的齊王看去。

    皇帝的目光,也終于從這滿地的碎瓷片間,落回了兩人的身上:“齊王來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無比疲憊,但是話語里的怒意,似乎終于隨著慕厭舟的到來,而消散了些許。他攔下正準(zhǔn)備行禮的慕厭舟,隨口朝兩人道:“免禮,賜座。”

    聞言,陶公公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忙將慕厭舟和宋明稚,帶到了座位前。

    這并不是宋明稚第一次來海宣殿。

    與上一回相比,今日海宣殿內(nèi)最大的不一樣,或許就是……權(quán)傾朝野,并且深得皇帝信任的左相嚴元博并不在這里。

    “誒?”

    慕厭舟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朝四處張望了一下,像是一點也不在意當(dāng)今圣上的心情一般,哪壺不開提哪壺道:“父皇,嚴丞相今日怎么不在?”

    海宣殿內(nèi)眾人:“?!”

    殿下可真是口無遮攔。

    龍椅之上,皇帝剛才恢復(fù)一點的臉色,又因為慕厭舟的這句話而變得難看起來。同時,沉聲道:“莫要在朕耳邊提他!

    慕厭舟愣了一下,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似乎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發(fā)生了什么。但見皇帝面色不佳,慕厭舟終于有了些眼力見,他還立刻配合道:“哦哦,是,父皇!

    見狀,皇帝終于稍松一口氣。

    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慕厭舟問起了旱情。

    宋明稚微微抬眸,朝他看了一眼……

    皇帝的語氣雖然有所緩和,但是依舊緊鎖著眉頭。并時不時地,用手指按壓著太陽穴,顯然是還在頭疼。他雖然是在詢問慕厭舟旱情,卻時不時走神,似乎并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件事情之上。

    宋明稚猜,皇帝是在頭疼嚴元博的事。

    當(dāng)今圣上登基已經(jīng)有二十年時間。

    而在這二十年間,朝堂有一多半的時間都把控在嚴元博的手中,皇帝向來對他很是放心,將朝堂中的大事小情,全部都交到了嚴元博的手中,自己則當(dāng)個甩手掌柜。

    可是現(xiàn)在,京畿的旱情還有糧倉出的問題。卻在明里暗里提醒他——

    嚴元博就算沒有陽奉陰違,能被手下的人,欺瞞到這個地步,也證明他的能力有不小的問題。

    他的江山?jīng)]有想象中那么穩(wěn)固。

    而身為皇帝的他,也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繼續(xù)相信嚴元博等人了。

    龍椅之上,皇帝緩緩地垂下眼眸,他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肩膀上——慕厭舟的傷勢不輕,從右肩到手臂都打滿了繃帶。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皇帝……有人已經(jīng)大膽到了在京畿刺殺親王、毀尸滅跡的地步!

    皇帝不由氣急攻心,重重地咳嗽了起來:“咳咳咳……”

    正在同皇帝講述旱災(zāi)具體情況的慕厭舟不由一頓:“父皇?”

    皇帝擺了擺手,換了個話題:“那晚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火……”慕厭舟猶豫片刻,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父皇,實不相瞞,我當(dāng)晚早早就睡了過去,要不是阿稚注意到院外著火,叫我起來我恐怕……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慕厭舟的眼神,清澈之中略帶幾絲迷茫。演了二十多年紈绔的他,已經(jīng)將這個角色深深地刻入了骨髓,堪稱收放自由。

    話音落下,他便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宋明稚:“對吧,阿稚?”

    簡直是朽木得理直氣壯。

    宋明稚默默地在心中敬佩了慕厭舟一下。

    皇帝雖然原本就沒有報多少從慕厭舟口中,打聽出什么有用信息的期望,但是看到他這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心頭仍是忍不住直冒火氣。

    齊王殿下雖可以裝不知道,但是那一晚的狀卻不能不告……

    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宋明稚便明白了慕厭舟的意思:自己該向皇帝告狀了。

    “啟稟陛下——”

    宋明稚開口打破了海宣殿的寂靜。

    他忽然站起身來,走到了大殿前,不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他已朝皇帝行了一禮,并道:“那晚的大火,是從殿下所住的寢房旁燃起來的。并且,別苑中還殘留有麻油的氣味,這顯然是有人要置齊王殿下于死地!”

    話音落下,他又重重地朝皇帝行了一禮,堅定道:“還請陛下明察!找出究竟是何人,想取齊王殿下的性命。”

    那日的火除了要燒死慕厭舟以外,還是奔著杜山暉,與藏在別苑里面的賬目表而去的,這一點就連皇帝都已有所耳聞。但是宋明稚卻刻意沒有提其他的人事物,而是將話題全部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

    說話間,他的聲音,都受到情緒的影響而輕顫了起來。

    他的眼里只有慕厭舟一人。

    慕厭舟的神色微動:“阿稚……”

    他不由起身走向前,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將宋明稚從地上扶了起來,“抱歉,”慕厭舟將宋明稚擁進了懷中,低聲于他耳畔說道,“我不會再讓你擔(dān)心了。”

    宋明稚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將額頭,從慕厭舟的肩膀上蹭了過去,聲音里則帶著濃濃的擔(dān)憂:“殿下要說到做到才是。”

    斜陽從大殿外照了進來,在兩個人的身上鍍了一層金邊。

    慕厭舟笑了一下,他的語氣格外溫柔:“放心,我一定會說到做到……”

    兩人似乎忘記了自己現(xiàn)在究竟在何處。

    而海宣殿內(nèi)的宮女和太監(jiān),則忍不住低下了頭去,不敢打擾眼前這一幕。見此情形,站在皇帝身邊的陶公公立刻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殿下,齊王殿下……”

    慕厭舟總算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宋明稚。

    而皇帝緊鎖著的眉頭,終于在此刻,有了一點舒展開來的跡象——如今,梁王慕思安還在因刺殺一事,在府內(nèi)閉門思過,而向來深受他信任的左相嚴元博,身上已有了不容忽視的“污點”,放眼整個朝堂,似乎只有慕厭舟一個人,是信得過的。

    他雖不堪大用,被稱為“朽木”,但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容易掌控。

    想到這里,皇帝對慕厭舟又多了幾分信任。

    他徐徐放下了輕抵在太陽穴上的手指,朝宋明稚道:“放心,朕定會徹查此事!

    宋明稚立刻朝皇帝行禮:“是,陛下!

    而皇帝則在此時,將目光落回了慕厭舟的身上:“齊王最近幾日,就在府內(nèi)好好休息吧。身為皇子,不能只待在戶部那一畝三分地里。如今,戶部的事你已經(jīng)熟悉,再過上一段時間……便準(zhǔn)備準(zhǔn)備,去了解一下崇京的安防吧!

    崇京的安防……

    自從慕思安閉門思過起,禁軍便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

    按照本朝的慣例,禁軍向來是由皇子統(tǒng)轄的,聽皇帝的意思,他似乎是要將禁軍交到齊王殿下的手中了。

    宋明稚:“。!”

    慕厭舟停頓片刻,似懂非懂道:“是,父皇!

    接著便帶宋明稚一道朝皇帝謝起了恩。

    兩人的聲音,在同一瞬響徹了海宣殿。

    慕厭舟行禮道:“謝父皇恩典!

    宋明稚的聲音里帶著淡淡的述蘭口音,聽上去格外清晰:“謝陛下隆恩——”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手臂忽然被慕厭舟輕輕地撞了一下:“阿稚,你這稱呼實在生疏。”

    慕厭舟略有些不按照常理出牌,宋明稚不由愣了愣,朝著對方看去:“……生疏?”

    他有一點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慕厭舟笑著朝他點頭,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岸汲捎H這么久了,我們兩人是一家人,你自然是和我一樣叫‘父皇’啊。”

    一家人……

    海宣殿內(nèi),宋明稚的心莫名一動。

    他慌忙移開了視線,隨著耳邊那聲滿足的輕笑,朝著殿上的人行了一禮:“謝,父皇……”-

    慕厭舟體內(nèi)的蠱蟲又開始活躍。

    雖說進宮面圣之前,周太醫(yī)剛剛借著為他換藥為由,重新施針壓制了蠱蟲,但是進宮對他而言仍滿是風(fēng)險。還好,慕厭舟這回傷在手臂上,因此他雖有面露不適,手指也不由輕輕地顫了幾下,但并沒有人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只將它當(dāng)作慕厭舟的傷口還在疼。

    兩人在海宣殿內(nèi)沒待多久。

    慕厭舟便以傷口不適為由,帶著宋明稚離開了這里。

    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在了湖面上,遠遠地將整片湖泊,照得如綢緞一般溫柔。慕厭舟輕輕瞇了瞇眼睛,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宋明稚的手。見此情形,緊跟在二人之后的宮女和太監(jiān)也不由放慢了腳步,習(xí)慣性地給二人留出了空間。

    慕厭舟笑了一下,忽然笑著轉(zhuǎn)過身朝宋明稚看去:“阿稚!

    宋明稚側(cè)過身,認真地朝慕厭舟看去:“怎么了,殿下?”

    慕厭舟搖了搖頭,將一縷碎發(fā)撩到了宋明稚的耳后。接著,柔聲道:“方才我說的話,不要當(dāng)真!

    方才的話?慕厭舟在海宣殿內(nèi)的話,隨即浮現(xiàn)在了宋明稚的心間……

    齊王殿下是說叫皇帝“父皇”,以及“我們是一家人”這句話嗎?

    宋明稚心中雖然有一些不太確定。

    但還是立刻點頭,格外認真地說:“好,殿下。”

    但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一瞬,慕厭舟突然笑了起來。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宋明稚的眼睛,鄭重說道:“他不配‘父皇’這個稱呼,但是……你和我,我們是一家人!

    第59章 大意了

    一家人……

    這個詞對宋明稚來說,實在是陌生。

    在慕厭舟提起它之前,宋明稚甚至沒有什么“家人”的概念。

    他的腳步一頓,下意識重復(fù)了一遍:“一家人……”

    慕厭舟隨著宋明稚一道停下了腳步,他不再壓低聲音,而是光明正大地對宋明稚道:“自拜堂成親那日起,我們便是一家人。”

    兩人這番對話實在是沒有多少營養(yǎng)。

    聽到這里,跟在背后的太監(jiān)和宮女,都不由默默地在心底里,感嘆了一聲“幼稚”。

    齊王殿下卻像是對此毫無感知一般。

    他抬起手在宋明稚的眼前晃了兩下,鄭重其事道:“我明白了……”

    宋明稚總算被他晃回了神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將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部甩到了腦后,轉(zhuǎn)而疑惑道:“殿下明白什么了?”

    慕厭舟輕嘆一口氣,朝著宋明稚道:“阿稚是不是還在介意拜堂一事?”

    拜堂……

    殿下這是何意?

    宋明稚略有一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都怪我,”慕厭舟略有些懊惱道,“大婚當(dāng)日,我門的確有來得及拜堂,不過往后我們還可以找個日子重新補上,只要阿稚想……”

    宋明稚:“。!”

    自己不過跑了個神,齊王殿下怎么又說到了拜堂一事?

    這都是哪兒和哪啊。

    慕厭舟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周圍的宮女太監(jiān)們聽到,擔(dān)心他再說下去,兩人真的要重新拜一次堂,宋明稚立刻搖頭,假裝不好意思地說:“殿下,回家再說吧。”

    慕厭舟的唇角隨著“回家”二字輕輕揚了起來。

    他心情頗為愉悅道:“好吧!

    慕厭舟終于放過宋明稚一馬,重新牽起對方的手,向著鳳安宮外而去。

    跟在二人背后的太監(jiān)與宮女對視了一眼。

    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臉上卻寫滿了……哪里是王妃介意!明明是齊王殿下自己后悔,他因為裝病而沒能和王妃拜堂,這才在找機會,想要重新來一次吧!

    夏風(fēng)拂過湖畔垂柳,也不知道從何,處帶來了一陣淡淡的花香。宋明稚剛才放下心來,下一息,便聽到慕厭舟壓低了聲音,再一次用只有他們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輕聲說:“方才拜堂的那一番話,是認真的,阿稚不要誤會!

    說完,不給宋明稚深思的時間,便輕輕地捏了捏對方的手,將帶向了停在宮道旁的馬車。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與齊王恩愛非常,二人已經(jīng)沒必要再為此做戲拜堂。想到這里,宋明稚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對方了一眼……齊王殿下為什么要這么說?

    慕厭舟的話像一粒小小的石子,砸在了宋明稚心中原本平靜的湖泊中。

    漣漪一點點擴散開來,宋明稚的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閃出了兩個字來:喜歡。

    “……!”

    宋明稚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他立刻低下了頭去,可視線卻又落在了二人交握的手上。

    宋明稚明明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動作。

    可是此時,他的心跳,竟然因為這平常的不能在平常的牽手,而亂了半拍-

    這一年的夏季,終于在宋明稚和慕厭舟回到崇京后結(jié)束了。

    次日清晨,一場秋雨洗凈了積攢了數(shù)月的燥熱,一時間竟有些刺骨。雖說京城沒有什么田地,居住在這里的百姓也不像京畿附近眾人一般,對這場天災(zāi)有清晰感知,但是他們不可能不對這幾個月以來過分燥熱的天氣,沒有一點感覺。

    清晨這一場雨,非但沒有將百姓們困在屋院內(nèi),反倒讓他們走出家門,在外感受起了這難得的涼爽。

    齊王府側(cè)門外。

    宋明稚撐著一把紙傘,緩步走進了府內(nèi)。

    ……他回到崇京城后,暫作休整,便去了南市,同醉影樓里面的眾人,打探了老板珈洛最近這段時間的消息。按照醉影樓之中舞姬的說法,珈洛不久前剛剛托商旅向京城中送來一封書信,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蠱母下落,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夠趕回崇京城中。

    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慕厭舟體內(nèi)的蠱毒,這個秋季便能解開。

    只不過……宋明稚并沒有因此而放下心來。按照周太醫(yī)的說法,蠱蟲解開以后,慕厭舟仍需要大量時間恢復(fù)調(diào)養(yǎng),這個過程并不容易。

    侍從朝宋明稚行禮,將他迎進了府院:“參見王妃——”

    等他進來之后便欲關(guān)門。

    然而,還沒等侍從動作,宋明稚忽然開口道:“等等!

    侍從愣了一下,停下了動作:“是,王妃!

    宋明稚跨過門檻后,并不急著進府,而是轉(zhuǎn)身,朝著崇京城的長街上看去——齊王府外的長街上,只有零星幾個行人打著傘在遠處走動,一切都幾個月前那般安寧。

    回憶起自己去南市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宋明稚終于默默地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

    自己與殿下提前行動,將流民一事捅了出去。

    當(dāng)今世上絕對算不上一個好皇帝,他與“勤政愛民”這四個字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是卻沒有人比他,更加在意自己的江山坐得究竟穩(wěn)不穩(wěn)當(dāng);实壑獣院禐(zāi)與流民一事后,立刻便派人采取了行動,而嚴元博一黨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沒有像歷史上那般在這件事上謀私利。

    崇京城內(nèi)的流民,早已經(jīng)被集中安置了起來。

    而不是在街頭巷尾徘徊、乞討。

    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夠隨這一場秋雨,而回到故地。

    宋明稚不由握緊了手中的紙傘。

    眼前這一條安寧的街巷,于無聲之中告訴他:這一世,天下并沒有大亂,歷史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走向了另外一條宋明稚陌生,且安寧的大路。

    宋明稚手指的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

    他終于轉(zhuǎn)回身,朝著守在門前的侍從道:“好了,關(guān)門吧。”

    “遵命,王妃!”侍從立刻領(lǐng)命,緩緩合上了宋明稚眼前朱紅色的府門。

    宋明稚雖然一貫不喜歡有人在自己身邊伺候,并沒有太過排斥遠霞縣的生活。但是,相比起那座小小的別苑,還是寬敞的齊王府更舒服、自由一些。打聽完珈洛的動向回府之后,宋明稚原本打算好好休息一番。但他剛走到徽鳴堂外,便聽見遠處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響。

    就在他離開王府的時候,聽說慕厭舟受傷的紈绔,也第一時間趕了過來探病。

    此時正聚集在徽鳴堂內(nèi),同慕厭舟說著近日朝堂內(nèi)的大事——如今的慕厭舟,已經(jīng)不同于往昔,他不再像從前一樣關(guān)注京城里哪家酒樓好吃,紈绔們只好投他與王妃所好,硬生生地講起了正事。

    宋明稚還沒走近,就聽到有人高聲道:“你們別說,杜山暉杜大人可真是厲害啊!聽我爹說,他去了遠霞縣之后,花了一兩天時間,就將糧倉的事情查了個七七八八。說是有,呃……”

    說話的紈绔停頓片刻,終于想起了那個詞:“哦,對!說是糧倉‘概量不公’!”

    原本打算繞過徽鳴堂,回酌花院的宋明稚停下了腳步。

    緊接著,又聽到一名紈绔困惑道:“概量不公?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說,京畿那些州縣的地方官,在糧食入庫的時候,于計算上動了些手腳,或者是偽造出入庫的記錄……導(dǎo)致實際入庫的糧食數(shù)量少于記錄的數(shù)量,從而中飽私囊了唄!*”

    聽到這里,好奇此事動向的宋明稚終于轉(zhuǎn)身,朝著徽鳴堂內(nèi)走了過去。

    秋雨越下越大,黃豆般的雨點砸在樹葉之上,將它們打得“噼啪”作響,一時間竟然遮住了門口的鈴鐺聲。等到宋明稚走進徽鳴堂后,守在這里的元九,方才注意到他:“參見王妃!”

    聞聲,正廳里的紈绔也趕忙停下,朝著他行起了禮。

    不等宋明稚說“免禮”。

    徽鳴堂內(nèi)便傳來一聲:“阿稚來了?”

    慕厭舟的語氣,是掩蓋不住的驚喜。

    宋明稚將傘交到元九手中,緩步走進了西側(cè)的隔間:“對,殿下。”

    徽鳴堂西側(cè)兩間,是慕厭舟日常居住、睡覺的地方。此時他正在養(yǎng)病,并沒有像以往一樣在正廳會客,而是斜倚在床榻上,以一扇屏風(fēng),與正廳里的那幾名紈绔相隔開。

    慕厭舟放下手中的書,邀宋明稚坐在了自己的身邊:“來,阿稚!

    按理來說,兩人已經(jīng)同榻而眠了一段時間,單純并肩坐在一張榻上,并不算什么大事,宋明稚對此應(yīng)該適應(yīng)良好才對?墒墙袢眨驗槟絽捴壑暗哪且环挕蚊髦煽粗矍斑@張床榻,心中卻生出了幾分不自然來。

    慕厭舟疑惑道:“阿稚?”

    宋明稚立刻移開了視線。

    他努力從容走到了榻前,還沒有坐穩(wěn),便被慕厭舟半擁進了懷中。

    宋明稚“……!”

    屏風(fēng)外的紈绔隱約透過光,看到了慕厭舟的動作……有前幾次驚艷的他們,終于學(xué)會了“謹言慎行”,當(dāng)即裝作沒有看到一般,繼續(xù)起了方才的話題:

    “哦,還有密信!”

    “殿下上回冒險從火場中救出來的那東西,是當(dāng)?shù)毓賳T私聯(lián)京官的密信!如今,圣上正派人徹查其事,嘖嘖……京城說不定就要變天了!

    宋明稚剛坐穩(wěn)便聽到了他們這番話。

    他強行將注意力從背后齊王的身上,移到了屏風(fēng)那邊……相比起能力,皇帝更在意忠心。如今,皇帝已經(jīng)不再像之前一樣那么信任嚴元博,而朝堂中與嚴元博不屬一派的杜山暉,正在負責(zé)賑災(zāi)一事。若皇帝想在第一時間查清此事,那么他很大可能,會將這件事交到齊王殿下與禁軍手中。

    殿下與嚴元博一黨,恐怕要正面相擊了……

    宋明稚有些緊張地攥緊了手心。

    慕厭舟緩緩垂下眼簾:“嘖。”

    阿稚走神了。

    慕厭舟向來不是一個喜形于色的人。

    但是,站在門口處,能夠看到屏風(fēng)內(nèi)景象的元九,這一刻卻從慕厭舟的眼中看出了幾分清晰的“不爽”。齊王殿怎么看怎么像……有些不滿意王妃沒將他放在第一位?

    嘶,是不是我看錯了?

    正當(dāng)元九懷疑自己之時,慕厭舟忽然抬手,輕輕拔掉了宋明稚發(fā)間那支玉簪。

    淺金的長發(fā)瞬間如瀑布,披散在了宋明稚的肩頭。

    方才緊盯著屏風(fēng),思考嚴元博一事的宋明稚被他嚇了一跳,宋明稚不自覺轉(zhuǎn)過身去,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的身上。

    見狀,慕厭舟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他撩起一縷長發(fā),一臉無辜地朝宋明稚道:“你的頭發(fā)亂了。”

    宋明稚剛才在府外走了一趟,今日的這場雨實在太大,他雖然打了傘,但長發(fā)還是被雨沾濕且顯得有些凌亂。

    “殿下稍等,我去重新束發(fā)。”

    宋明稚頓了一下,立刻抬手想要接過發(fā)簪。

    但慕厭舟卻攔下了他的動作,頗有興致道:“我來!

    話音落下,他便隔著那扇半透不透的屏風(fēng),當(dāng)著一屋子紈绔的面,幫宋明稚梳起了頭發(fā)。

    紈绔:……大意了。

    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半年多時間過去,齊王殿下竟然還有新的招數(shù),在他們的面前展露恩愛。

    屏風(fēng)那頭的元九不禁踉蹌了一下……梳,梳頭?

    他確定——

    這絕對不是殿下計劃之內(nèi)的事!

    第60章 不能分

    慕厭舟出生的時候,當(dāng)今圣上雖然還沒有登基,仍被軟禁在崇京城的親王府里。但是自從慕厭舟有記憶起,他已是鳳安宮中被前呼后擁的三皇子了。像“束發(fā)”這樣的小事,完全不用他自己來做。

    殿下真的會給人束發(fā)嗎?

    元九有些懷疑地默默將視線落在了屏風(fēng)內(nèi)。

    宋明稚的發(fā)絲,似乎要比大多數(shù)人的輕軟一些。方才從雨中走來的他,發(fā)梢上還帶著幾分寒意,就像絲緞一般,披散在他的肩膀上。慕厭舟也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一把梳子,三兩下便將宋明稚肩頭的長發(fā)梳整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掌心之中。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去學(xué)了束發(fā),看上去竟有模有樣。

    徽鳴堂的西次間內(nèi)有面巨大的銅鏡,宋明稚透過那銅鏡,隱約看到了慕厭舟不顯生疏的動作,與認真的神情。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觀察,便被脖頸處的感覺吸引走了全部注意。

    徽鳴堂外大雨仍然沒有停下的跡象。

    屏風(fēng)那頭的紈绔,皆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一時間屋內(nèi)只剩下雨點墜地發(fā)出的“噼啪”聲。

    慕厭舟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隨口道:“沒有別的事了嗎?”

    聞聲,屏風(fēng)那一頭的人終于像想起什么似的,磕磕絆絆地同他說起了禁軍的事情。而慕厭舟則將視線,落在宋明稚的身上,專心致志地為身邊的人束起了發(fā)來。

    慕厭舟的手自宋明稚發(fā)間摩挲而過,癢癢的,麻麻的……

    宋明稚想辦法轉(zhuǎn)移注意力,卻只隱隱約約聽到他們似乎是在聊,皇帝有意讓慕厭舟統(tǒng)領(lǐng)禁軍一事。還沒來得及聽清楚后面的話,慕厭舟的指尖已隨著動作,于無意中自宋明稚的脖頸間蹭了過去,剎那間便帶來了一陣酥麻之感。

    宋明稚下意識攥緊手心,轉(zhuǎn)身朝著一邊的銅鏡看去——宋明稚向來不在衣著打扮上下太大功夫,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只是簡單將長發(fā)梳成馬尾,頂多會用一根長簪,固定在頭頂。因此,還沒梳幾下,慕厭舟便已替他整齊束好了發(fā)。

    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氣,他正欲起身:“麻煩殿下了,我……”

    慕厭舟笑了一下:“別急!

    他放下了手中的梳子,用手指撩起一縷碎發(fā),放在了宋明稚的耳后。慕厭舟的動作極其自然,似乎只是隨手之舉,但是手指蹭過耳尖時,生出的那一點點癢意,卻于頃刻間自這里蔓延至宋明稚的全身。

    慕厭舟剛放下手,宋明稚立刻自榻邊彈了起來:“好了,殿下!

    宋明稚這一聲略有些突兀。

    直接打到了屏風(fēng)外紈绔正在說的話。

    齊王殿下果然沒有在聽啊。

    紈绔甲乙丙。骸啊!”

    這群紈绔只愛吃喝玩樂,向來對正事沒什么興趣。聽到屏風(fēng)內(nèi)的動靜后,終于忍不住默默咬牙……下一回,再也不想來齊王府了!

    慕厭舟方才動作,明明算不上親密。

    但是元九卻怎么看怎么覺得不對勁,他立刻清了清嗓子,移開了視線。

    明明整間屋子里的人都因為他方才那般動作而坐立難安,可慕厭舟卻像是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yīng)一般,輕輕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等等,別著急!

    說著,便輕輕地展開了宋明稚的手心。

    宋明稚方才雖然攥得用力。

    但萬幸,修剪平齊的手指,并沒有在這里戳出什么痕跡。

    看到他手心上沒有傷之后,慕厭舟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同時叮囑他道:“下回當(dāng)心,別不小心傷到!

    說完又抬手將宋明稚額間的碎發(fā),輕輕地撩到了鬢邊去。

    他的手指也隨著這番動作,于無意中從宋明稚的額心蹭了過去——這正是遠霞縣那一晚的大火中,慕厭舟吻到的地方。

    宋明稚不禁移開了視線:“好,殿下。”

    接著,努力眨了眨眼睛,將再一次浮到心尖的記憶強壓了下去。

    此時,他的心中除了一點點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慌亂外,還有幾分陌生——受傷對于當(dāng)了一輩子暗衛(wèi)的宋明稚而言,稱得上是家常便飯。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痕,習(xí)慣了用傷口維持清醒與冷靜。

    而慕厭舟……

    是第一個會在意與關(guān)心他的傷的人。

    ……

    那日的大火將書齋與留在那里的侍衛(wèi)燒了個一干二凈。

    慕厭舟對外只說自己是運氣好,這才沒死在他們劍下,并憑借著火勢的阻攔,借著有利的地勢從那幾人的合力圍攻下逃了出來。

    死無對證之下,眾人只能慕厭舟說什么就信什么。

    旱災(zāi)的事鬧得格外大,京城里的百姓也在關(guān)注著此時的動向。因此,慕厭舟冒大火,從書齋中救出賬目和密信的事,沒幾天便傳遍了整座崇京。轉(zhuǎn)眼間,就連京城中的孩童,都知道了齊王的“英勇事跡”。

    而朝堂中人則一方面震驚他身上的變化,一方面馬不停蹄地帶著各種好東西,來齊王府中“探病”,最差也要在齊王的面前混個臉熟。

    ——如今,朝堂中人都聽說了皇帝有意讓慕厭舟統(tǒng)率禁軍一事,這在他們的心中,與將慕厭舟定為太子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慕厭舟如今還在府內(nèi)養(yǎng)傷,并不方便見客。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王府內(nèi)的珍稀藥材、奇珍異寶堆積成山。

    短短的幾天的時間,朝堂中叫得上名字來的人,都已經(jīng)在齊王府內(nèi)逛過一圈。

    唯一一個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便是左相嚴元博——皇帝如今非但不再像往常一樣信任他,甚至還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嚴元博雖然比任何人都想來王府內(nèi)找慕厭舟,但只能按兵不動,待在自己的府邸內(nèi)-

    崇京城這場秋雨一連下了幾日。

    等到雨停之時,空氣中已再無一絲燥熱之意。

    戌時,徽鳴堂。

    最后一個來找慕厭舟“探病”的官員,終于離開了王府。元九立刻將端來一碗湯藥送到了慕厭舟的手中——最近這段時間,周太醫(yī)經(jīng)常會借著“為齊王換藥”這個理由,正大光明來到王府,為慕厭舟施針,穩(wěn)定體內(nèi)的蠱蟲。但是,慕厭舟前段時間,消耗了太多內(nèi)力,蠱蟲也因此變得格外活躍。

    這不是一次兩次的診治,可以起到成效的。

    “咳咳咳……”

    慕厭舟接過湯藥,一飲而盡。

    一直待在徽鳴堂,陪慕厭舟一道見客人的宋明稚,走上前送上果脯。他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喚了一句:“齊王殿下!

    慕厭舟將果脯放入了口中,伴隨著那股酸甜的滋味問他:“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上前接過藥碗放在了桌上。

    同時,將視線落在了慕厭舟背后的床榻上,故作嚴肅道:“殿下身上有傷,一定要避免磕碰。我想……不如這段時間,我們先分開休息?等殿下身上的傷好后,再說其他?”

    為了方便養(yǎng)傷和診治,慕厭舟最近一直在徽鳴堂內(nèi)休息,宋明稚也隨他一道住在了這里。按理來說,徽鳴堂內(nèi)的床榻,要比遠霞縣那座別苑中的床寬敞不少,可是……本該習(xí)慣了同床共枕的宋明稚,只要一想到那日慕厭舟在皇宮中說的話,就會莫名地心虛。

    真是奇怪……

    宋明稚強壓下心頭的情緒,一臉真誠地朝對方看去。

    慕厭舟卻緩緩地蹙起了眉:“阿稚要回酌花院去嗎?”

    或許是因為宋明稚正心虛,他怎么聽怎么覺得慕厭舟這番話里,帶著幾分淡淡的……委屈?

    宋明稚立刻解釋道:“我怕不小心碰到殿下的傷處。”

    就在兩人說話之時,察覺出幾分不對勁的元九,已經(jīng)默默上前收走了藥碗,轉(zhuǎn)身退出了徽鳴堂,甚至還不忘貼心地為兩人關(guān)上屋門。

    宋明稚則假裝忙碌,倒了一杯溫茶,遞到了慕厭舟手中。

    慕厭舟接過了茶盞,并沒有喝。

    他忽然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眼底:“阿稚睡覺的時候,向來不會發(fā)出任何的動靜!

    宋明稚默默移開了視線:“我……”

    他覺得,齊王似乎看出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就在宋明稚糾結(jié),還能找什么理由與慕厭舟分開住的時候,對方竟輕嘆了一口氣道:“好吧,”

    齊王殿下同意了?!

    宋明稚對有些震驚地抬眸朝他看去。

    然而還不等他看清楚慕厭舟的表情,便見對方的手指又一次輕顫了起來。

    不,不是輕顫……

    慕厭舟一時間竟沒拿穩(wěn)手中的茶盞,“砰”一聲讓它掉在了地上。

    如今,大雨已停,輕響聲在傍晚顯得尤為刺耳。就連守在徽鳴堂外的元九,都沒能忍住轉(zhuǎn)過身輕聲問了一句:“殿下,您怎么了?”

    慕厭舟沒有回答他的話。

    而是將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咳咳……蠱蟲似乎又有些活躍!

    宋明稚:“。!”

    這幾日慕厭舟體內(nèi)的蠱蟲發(fā)作,的確沒有什么規(guī)律。

    宋明稚立刻放向了手中的茶壺,下意識將手指,輕搭在了慕厭舟的腕上,按照那日周太醫(yī)所講的那般,暫時用內(nèi)力為他安撫起了體內(nèi)的蠱蟲。

    只顧著關(guān)注慕厭舟身體的他沒看到:對方的眼底閃過了一絲笑意。

    慕厭舟的臉上,明明沒有半點因為蠱蟲而難受的樣子,嘴上卻一邊咳一邊道:“咳咳……阿稚回酌花院,的確能休息得更好一點。但是,近日我體內(nèi)的蠱蟲不怎么安分,咳咳咳……以防萬一,愛妃不如先留下來?”

    宋明稚的內(nèi)力,如被陽光曬熱的溪流一般,散向了慕厭舟的經(jīng)絡(luò)。

    著急為慕厭舟壓制體內(nèi)蠱蟲的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對方這番話。而慕厭舟則在這個時候,輕輕牽住了宋明稚另一只手,看著他的眼睛對他道:

    “怎么辦?”

    “本王現(xiàn)在好像有些離不開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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