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來儀沒有忘記,貞端二十一年暮春,她和叔山梧便是在這一日初遇。
只是那一回泰叔為引開敵人與她失散,馬車險些滾落山谷之際,她被叔山梧救下。
叔山梧如同神兵天降,少年翩翩英姿成了她一見傾心的肇始。
鄭泰見鄭來儀這副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心下十分不忍:到底是難為了她,國公的掌上明珠何曾身處如此險境,方才一番強自鎮(zhèn)定,此刻親眼見到兇神惡煞的叛軍,定然是怕得不行。
他借助灌木的掩蓋,朝鄭來儀挪步,低聲寬慰她:“小姐別怕,有老奴在,定不會讓你有事!
鄭來儀目光從馬上那人年輕凌厲的眉眼上移開,默然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山林深處邁步。
鄭泰扭頭看一眼山道,猶豫了一瞬,也轉(zhuǎn)過身跟上。
正走了沒兩步,突然聽見一聲凄厲嘶鳴,是那持弓的士兵一箭射中了叔山梧的白馬,馬兒吃痛,前腿一彎,飛馳之勢頓時遏住。馬上人眼看便要隨著馬兒一同栽倒,虧得他身姿矯健,果斷松韁脫蹬,一手撐在馬背,借勢翻滾下了馬。
叔山梧在下墜時瞥一眼周遭地形,朝著灌木叢生的山林深處滾倒。
他落地后連續(xù)翻滾了幾下,便借著山石和灌木的遮掩暫時隱藏身型。那兩名追兵緊跟在后,已在山道上下了馬,各自手持明晃晃的長刀,朝著他落地的方向探了過來。
從鄭泰所在的角度,只能隱約看見十步之外,叔山梧被灌木遮蓋了大半的身影,他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怎么。
鄭泰迅速在心中判斷了一下形勢:雖然不知這被追的人是何身份,但被叛軍這么一路追擊,想必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人,這男子雖然騎術(shù)不錯,但以一敵二還是勝負(fù)難料,倘若不敵,他們勢必難逃池魚之災(zāi)。
想到這里,鄭泰偏過頭,對后方壓低聲音:“小姐,你繼續(xù)向前,找到山石樹木隱蔽自己,老奴去幫這兄弟一把——”
說罷正要起身,卻被身后鄭來儀一把拉住胳膊。
“別去!
鄭泰只當(dāng)她害怕,一邊繼續(xù)緊盯著前方逼近的敵人,拍了拍鄭來儀放在他臂彎的手背:“小姐別怕,那二人中一個是弓箭手,不擅長近戰(zhàn),我看這兄弟身手不凡,以我們二人未必敵不過,我——”
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鄭來儀竟戴上了冪籬。
“他打得過,你不要去!
她的聲音十分冷靜,按住鄭泰的手卻兀自緊了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鄭泰只好暫時按兵不動。
叔山梧單膝跪地,蹲伏在一顆合抱粗的古樹后。那兩名追兵距離他已經(jīng)不到五步,似是感覺到目標(biāo)越來越近,向前的腳步也下意識放輕放緩。
那兩人背靠著背,警覺地觀察著周遭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一時間除了樹葉在風(fēng)中相互摩挲的聲音,只能聽見枯木隨著腳步應(yīng)聲折斷的脆響。
叔山梧奉令連夜出城,一路輕裝刻意隱匿行藏,并沒有攜帶大型的兵刃。他伸手到腿邊,從靴筒中摸出匕首,無聲出鞘,刀刃在茂密的林葉中閃動著寒光。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幽深的叢林中更難發(fā)現(xiàn)刻意躲避的人影,他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弓著背,如同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獵豹,窺伺著敵人的狀態(tài),隨時準(zhǔn)備發(fā)起攻擊。
寒光一閃而過,鄭來儀的呼吸也隨之停頓了一霎,看著不遠(yuǎn)處那道熟悉的背影,聽見自己心跳如擂。
她能感覺到血液正在快速地涌向大腦,說不清自己此刻在期待著什么。
貞端二十一年,叔山梧向中原發(fā)出示警,率先擊退入侵關(guān)內(nèi)的叛軍先頭部隊,后來又隨霽陽守備軍一道將麒臨軍大部隊攔在霽陽城外,為大祈發(fā)起反攻提供了喘息的機會。叔山氏與段良麒在槊方?jīng)Q戰(zhàn),最終大敗叛軍,其父叔山尋成為了保下大祈社稷的頭號功臣。
這一年暮春,便是叔山氏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從發(fā)覺他們是被叛軍偷襲時,鄭來儀就明白敵人真正的目標(biāo)是誰。
她回想著叔山梧一路喋血,視線死死地定在他背影,心中涌起強烈的沖動想要立刻出聲。
她的手下意識攥緊,不,現(xiàn)在不可以。一旦暴露叔山梧的所在,眼下的安危暫且不論,段良麒已經(jīng)將北境防線撕開了一道口子,二十萬叛軍虎視眈眈意圖問鼎中原,大祈危在旦夕,身為先鋒部隊的叔山梧,此刻還不能有事。
老天讓她再活一次,不是讓她沖動犯蠢的。
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克制沖動作壁上觀,看他有無這個本事脫離虎口。
正出著神,前方不遠(yuǎn)處埋伏的身影突然暴起,叔山梧已然出手。
他躍起時揮出一把石子,驚得那兩個追兵以為是什么暗器,連連后退幾步。
叔山梧的判斷和鄭泰基本一致,首先向那個弓箭手下手。而對方的確并不擅長近戰(zhàn),退避的步伐明顯紊亂,尚未來得及站定,叔山梧的刀鋒已經(jīng)攻至面門。
同伴急忙上前從旁夾擊,長刀招招攻向叔山梧要害,他從容避開,卻也短暫地讓那弓箭手脫離了自己的攻擊范圍。
兩個敵人一左一右互相掠陣,三角陣型緩緩朝著鄭來儀二人所在之處移動。
鄭泰大氣也不敢喘,只握緊了鄭來儀的手,隨著戰(zhàn)圈的挪動加快后撤的腳步。那兩個叛軍越發(fā)有余,其中一個領(lǐng)先的分出空暇來朝后方一瞄,竟然發(fā)現(xiàn)了異樣。
“什么人在那里?!”
其余人均是一驚,叔山梧反應(yīng)敏捷,為避免腹背受敵,單手向后又揮出一把砂石,要逼躲在暗處的他們現(xiàn)形。
砂石沒有什么殺傷力,但他力道不小,勢頭直擊二人面門。鄭泰堪堪避開,鄭來儀卻被一粒不大不小的砂礫砸進(jìn)眼睛,低呼一聲,登時松了鄭泰的手。
叔山梧心中起疑,聽聲音竟是女子。他心念電轉(zhuǎn),初步判斷后方的二人應(yīng)該并不與叛軍一伙,心下多了幾分把握。
那兩個敵兵顯然也是這么想的,估計是遇上了躲藏在此趕路的平民,右邊持刀的那個心思敏捷,當(dāng)下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鄭泰他們所在的方向刺了過去。
到了這個時候,鄭泰再不能袖手旁觀,他抽出腰間佩刀向前疾沖,“當(dāng)”一聲扛住了對方的刀,咬牙將人擊退,而后迅速靠到了叔山梧的身側(cè),與他形成了互為防守之勢。
“兄弟,我助你一臂之力!”
叔山梧沒有說話,他身手本就較那二人高出許多,只是受制于兵刃無法近攻,此時有了鄭泰為僚,免去了后顧之憂,兔起鶻落間一刀搠倒了那弓箭手。
鄭泰心下一輕,笑贊道:“兄弟好身手!”
他與叔山梧背靠背一致對外,卻有種感覺,身后的人實則并不需要自己的保護(hù)。這人對敵時招招狠戾不留后路,并不太在意自身安危,有種獨狼般的孤傲,非同于軍中統(tǒng)一訓(xùn)練出來作戰(zhàn)的兵士,暗暗對叔山梧愈發(fā)好奇。
不遠(yuǎn)處鄭來儀背靠著一株大樹站著,看著戰(zhàn)場形勢悄然扭轉(zhuǎn),面上殊無半分喜色。
僅剩下的那名叛軍士兵雙手緊握著手中長刀,自己以一敵二,而對面氣勢高漲,情急下眼神不住亂瞟,瞄見側(cè)方樹下單薄的身影。
鄭來儀隔著冪籬,清楚地看見敵人充滿殺氣的眼神倏然轉(zhuǎn)向自己,而后一躍而起,挺劍刺了過來。
她似是被嚇傻了,明明對方離自己還有段距離,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小姐。
鄭泰急忙高聲示警,此時他已救援不及,徒勞地挺出一劍。
離鄭來儀更近一步的叔山梧如一只離弦的箭,斜刺里沖了出來。
若是他手中有刀,勢必能將對方兵刃格開,但匕首畢竟太短小,叔山梧在電光火石間改變了戰(zhàn)術(shù),“當(dāng)啷”一聲,飛出匕首擊落了離鄭來儀胸口只有半寸的刀。
下一瞬便擋在了鄭來儀身前,抬手扼住偷襲者的脖頸。
叔山梧五指箍緊,只聽對方喉骨“咔咔”作響,眼看就要斷氣,面上卻浮起詭異的微笑。
他心生異樣,下一刻耳后一陣勁風(fēng),竟是那方才被他搠倒的弓箭手,手持利刃朝他沖了過來。
“兄弟小心!!”鄭泰又是一驚。
鄭來儀冷眼看著叔山梧抬起手臂,硬生生接下了這一刀。
方才她已經(jīng)察覺弓箭手并未完全斷氣,而他同伴臨時起意攻擊自己,也是為了轉(zhuǎn)移叔山梧的注意力。
她閉了閉眼?上Я耍瑢Ψ竭@一刀并不致命。
她知道對叔山梧這樣的敵人,一旦錯失機會,就再難有活路。
果然,他以閃電之勢奪下對方手中的短刀,左手持刃利落地割開了對方的喉嚨,再一個反手刺入了另一人的心臟,一套動作如行云流水。
樹林中恢復(fù)了寂靜,暮色將深山籠罩,尸體掩進(jìn)了荒草,幸存者融入山林變成暗影。
叔山梧轉(zhuǎn)過身,與鄭來儀相對而立,她冪籬的輕紗因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輕輕拂動。
二人貼得很緊,她能清楚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
半晌,男人退后一步,在她面前單膝跪了下去。
叔山梧弓著身,伸著左手在雜草和土塊間摸索了一陣,突然有股淡淡的香氣逼近。
他動作微頓,窸窣聲響中,面前的少女蹲下身子,伸手到他身前半寸的土中,拔出了什么東西。
“在找這個?”她在問。
是他方才擲出的匕首。
叔山梧短促地勾了下唇角,真是燈下黑。
“多謝!
他伸手要接,還沒碰到,“當(dāng)啷”一聲,她手中的匕首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