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闕還呆呆地跪在原地,段寶銀已經朝他伸出了手。
籠著一袖花香的粉色衣裳中伸出她白皙細長的手,容闕看著那只比自己的要小上許多的手,卻莫名覺得那之中蘊含著無窮大的力量,似乎真的能將他從不見天日的黑暗中拉出去。
鬼使神差地,他小心翼翼地覆上那只手,柔軟的觸感通過掌心一路直達胸腔內,他感到連自己的心都軟了幾分。
段寶銀接住他的手,把他扶起:“八字全陰是世上最好的命格。”
容闕的喉嚨動了動,喃喃:“......最好的命格?”
“當然了,我和你一樣,也是八字全陰,天生在鬼道就是天賦異稟,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段寶銀直直看著他的雙眼,“我們這么有緣,你要不要考慮做我徒弟?”
容闕的瞳孔放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真的可以么?”
他既然會加入亦正亦邪的森羅教,段寶銀就知他不會像某些自詡名門正派的人一樣對鬼道避如蛇蝎,容闕的回答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嗯。”段寶銀微微一笑,“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
下一瞬,容闕堅決地說完,就一撩衣袍重新跪坐在地,仰著脖子對段寶銀又喚了聲,眼睛亮晶晶的:“師尊。”
段寶銀滿意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哎,乖。”
原來有徒弟是這種感覺,聽一聲“師尊”,感覺自己突然變得好厲害。
鬼道不像五大宗的法術,需要用心法才能修煉,當時師父是直接傳授給她和段寶令的,只要她想教容闕,隨時都可以做到。
容闕八字全陰,境界不低,又已經有修習法術的經驗,學起來一定很快。
她正想在新收的小徒弟面前露兩手,讓他露出更加崇拜的表情,就聽見門外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有人往這邊匆匆忙忙趕來了。
正廳內的兩人對視一眼,都噤了聲。
段寶銀走到剛才那昏迷在地的小廝身邊,一巴掌把他拍醒了,然后對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根本沒有理會他作何反應,再一個手刀將他重新砍暈。
隨即她雙手一結印,只在眨眼之間,她就變成了師父的模樣,分毫不差。
化形第三重剛剛啟動,門就被人從外面打開,出現在眼前的是容父,后面則跟著一排小廝丫鬟,是剛才從正廳逃出去的那一批。
為首的容父在看到段寶銀的那一剎那,整個人仿佛受了當頭一棒,虎軀一震,才剛踏過門檻,就立即將門合上,把一眾小廝和丫鬟全都擋在了外面。
顯然,他已經認出了段寶銀,或者說,他認出的是“段疏”。
容父雖然和段疏相比算是小輩,但因為曾在幻意宗修習,自然也知道同一宗門出過的鬼翁,也在幻意宗內看過段疏的畫像。
幾十年過去,雖然眼前的段疏比畫像上蒼老了不少,臉上多了許多皺紋,頭發也變得斑白,但身材五官卻沒有變化,容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人!
正是在仙門銷聲匿跡幾十年的鬼翁,段疏!
當然,不能排除眼前人是使用化形法術的騙子,江湖這些年來喬裝成鬼翁的人招搖行騙的不在少數,容父雖然心中大駭,但還是勉強維持了冷靜。
之所以將小廝丫鬟們都擋在外面,是因為不知為何,他總有種直覺,此人真不一定是冒牌貨......
他的倒霉兒子他自己清楚,天生八字全陰,和那老不死的鬼翁一樣,都是兇神惡煞的命格。萬一,萬一真是段疏看中了他兒子......
“來者何人?閣下可知,擅闖私宅是要付出代價的!”容父先聲制人,面上絲毫不露怯,厲聲喝道。
段寶銀看他剛才的舉動就知道他已經認出了“段疏”,笑道:“哦?真要算起來,你還是老夫的小師弟呢,怎么,連你師兄都認不得?”
容父冷冷道:“閣下說的話,容某聽不懂,還請閣下莫要再打啞迷。”
段寶銀沒有接話,而是兀自走到那昏迷的小廝旁邊,薅著他的頭發將他提了起來,小廝感到自己的頭皮都快被扯下來了,硬生生疼醒,不住對容父尖叫:“家主,家主救我!!”
“他叫什么名字?”段寶銀看向容父。
容父皺了皺眉,還是配合地回答了:“來福,沒有大名。”
什么名字都無所謂,這名字是常見的奴才名,不用問都知道該怎么寫。
“你叫來福?”段寶銀將他又提高了些,“嗯?說話!”
來福還在哭喊:“放開我!放開我——是!我是來福!放我下來,求求你了!!”
“小師弟在懷疑我的身份?那我不妨用這個來福證明給你看。”段寶銀皮笑肉不笑道,“攝魂。”
話音剛落,原本不斷掙扎的來福頓時沒有了動靜,像個人皮袋子一樣掛在段寶銀的手上,與此同時,一朵煙灰色的魂魄從他的天靈蓋緩緩浮了出來。
跪著旁觀了全程的容闕眼中掠過一抹驚艷與向往。
容父則是嚇得臉色大變,再也維持不住剛才強裝的鎮定,也沒辦法再安慰自己說眼前的這個段疏是假的,豆大的冷汗冒出,手也忍不住開始發抖。
他下意識后退一步,好歹沒有失態地直接逃走,也沒有口不擇言,只是張開嘴,發出反胃的聲音。
“別這樣,影響食欲。”段寶銀捏起那鬼火形狀的魂魄,放進嘴里嚼了嚼后咽下,“你雖然窩囊,倒是會生,看你也不怎么稀罕這好兒子嘛,那不如老夫替你先收下做徒弟。”
接著,她又陰森森地看了容父一眼:“今天的事你知道該怎么善后吧,如果哪里做得讓老夫不爽了,第一個拿你開刀!”
容父哪里還敢說別的,只語無倫次道:“好,好,是......”
段寶銀見他識相,也不再說別的了,只是對著門外一指。
容父膽戰心驚地退出去,把門關好,然后,段寶銀就聽到他將宅院內的家仆全部遣散的聲音。
段寶銀重新把容闕扶起,正要帶著他大搖大擺地離開,就聽他說了聲“等等”。
“師尊。”他低聲道,“我還有事要立即與你說。”
段寶銀問:“什么事?”
“是關于你師父的。”容闕蹙著眉,“你上次也去了森羅教的集會,應當知道,教主現在正在尋找水月鏡的其他碎片,而其中一片就在你師父手上。教主與他從前是師兄弟,互相認識,有過接觸,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一定范圍內,教主在通過連接他的夢境確定他所在的位置。”
涉及到師父的安危,段寶銀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教主會不會通過夢境傷到我師父?”
“教主的能力我也不太清楚,但直接通過夢境傷害到你師父應該是做不到的,大概是因為境界差距的緣故,否則他早就動手了。”容闕的目光沉沉,“不過,你既然已經用那個琥珀蜘蛛進入他的夢境,他已經能夠連接你的夢境,你的境界遠不如他,會發生什么都有可能。”
說著,他垂下眸,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師尊,我雖身在森羅教,但也不愿見你被人利用,我有些擔心,教主會拿你對付你師父。”
隨著容闕的一番話,段寶銀的心跳越來越快,腦袋也因巨大的恐懼和不安而產生一陣陣眩暈。
雖然他的模樣不像是在撒謊,但段寶銀還是確認道:“容闕,你說的是真的?”
問話時,她悄悄發動了真言。
“是我個人的猜測,但可能性很大。”容闕道,“容闕不敢欺瞞師尊。”
真言告訴段寶銀,他說的是真話。
容闕似乎又想到什么,表情也變得焦灼起來:“不僅如此,只要你再入睡,他只要有心,就能在夢境中引導你回憶過往,包括今日所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段寶銀愣了愣:“那你......”
“我不要緊,森羅教中,幻意宗的內門弟子只有我一個,我對他還有用,至多是施以懲戒。”容闕立刻說,“但我害怕,他等不及讓你拿到千篆宗的水月鏡,就會立刻找上你師父,讓你作為人質。”
段寶銀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到了這樣近乎無解的危急關頭,她反而越發冷靜,只是道:“我還不急著睡覺,這樣,我先把鬼道的幾個常用的法術教給你,然后,我就去找教主。”
容闕聽了她的打算,也是一怔:“......師尊,我......”
“不相信我?”段寶銀笑了笑,“步深,他是叫這個名字吧?知道了他的名字,那就好辦多了,等下等我教你剛才那招,你就知道了。”
就算教學過程被人從夢中窺探也沒關系,旁人只是觀看,是學不會的,鬼道法術雖然不需要心法,但也需要有經驗的人親自傳授才行。
雖然不免會泄露使用條件,不過,在睡覺前把那個步深解決不就萬事大吉了。
段寶銀解除化形第三重,視線從容闕身上轉到旁邊那瓶粉色芍藥上,走過去取出一枝,當做教學道具,遠遠的拋給容闕。
容闕下意識伸手接住芍藥,花香迎面撲來,正如少女袖間的芬芳,令人聞之心醉。
抬頭,粉衣少女也帶著滿身花香走近兩步:笑盈盈道:“乖徒弟,我們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