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闕并沒有起身,而是低聲說了句“謝謝”。
容父對祝驚笑道:“驚兒你也知道,他這孩子從小脾氣就怪,你別往心里去。”
“不要緊。”祝驚意有所指地說,“希望以后他能好好保管自己的琴,別再輕易被人弄壞了。”
容父看了一眼容闕,眼中的不滿之色愈發明顯:“我給你個機會,你自己說,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清楚這琴有多珍貴嗎?”
容闕低著頭說:“父親,我不是故意的,是與人對決的時候不小心被人斷了琴身。事后我也試著修補,但實在沒有辦法......”
“不小心?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這也能找借口?!”容父不耐煩地打斷他,臉上微微猙獰,顯出怒意,“你說說,我給了你多少資源,人家驚兒那么優秀,一到幻意宗就進了內門,還當上了大弟子,你呢?!真是給老子丟臉,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說著,他從座椅旁拿出一條用獸骨做成的鞭子,只是隨手一抖,粗長的鞭子便在發出一道簌簌的聲響,簡直讓人無法想象若是打在人身上該有多疼。
容父提著鞭子,居高臨下地走到容闕面前。容母察覺到動靜,捏著花的手指頓了頓,朝那邊投去冷漠的一瞥,就斂了視線,不再多看。
而容闕一動不動,仍舊端正地跪在原地。
容父高高舉起鞭子,段寶銀的心也隨之被提了起來,懸在半空。
他真的會動手嗎?現在?就為了這點小事?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下一瞬,鞭子在空中劃過一道閃電般的殘影,如驚雷般落在了容闕的身上!
啪!
段寶銀的身子也跟著微微一抖。
一道又一道鞭打落下,容父的臉上現出暴戾之色,額間青筋充血凸起,吼聲也變大:“該死的東西,就該給你點教訓!”
容母仍在優雅地修剪著粉色的芍藥花,清脆的“咔嚓”聲在巨大的鞭子抽打聲下隱約可聞,更顯得眼前的畫面詭異壓抑至極。
容闕默默忍受著鞭打,鞭子被狠狠抽打在背上、肩上、手臂上、大腿上,他咬著牙一聲不吭,跪坐的姿勢被鞭子打歪,又重新坐直。
他的衣袍很快裂開,露出底下蒼白的肌膚。他的身上有數不清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彼此覆蓋的陳年舊傷上又添新傷,如猙獰的蚯蚓被一腳踩死,血色蔓延開來,順著他挺直的脊背流到地上。
不知道打了多久,等那一大捧粉芍藥全部被插好,血腥味已經完全蓋過了原本滿室的花香,容父也像是終于累了,氣喘吁吁地停下手。
等鞭打完容闕,他像是才想起在場的還有外人,對祝驚不好意思地笑笑:“讓驚兒看笑話了,都怪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祝驚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不要緊,棍棒底下出孝子,這是他應得的。”
容父顯然對此種言論頗為贊同:“驚兒說的是,我就是要讓他嘗嘗這種丟臉的屈辱。”
趁著兩人說話的功夫,一直低著頭的容闕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眸中陰鷙的恨意一閃而過。
而祝驚帶來的丫鬟也終于慢吞吞地將送來的古琴放好,祝驚笑道:“既然琴送到了,那驚兒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看叔叔阿姨。”
“好,驚兒真懂事,一路慢走。”容父溫和道,“對了,勞煩幫容闕請個假,我要他在家好好反思幾天。”
這就是要禁閉的意思了,祝驚了然,柔聲道:“我會向師尊轉達,叔叔放心。”
做完要做的,看完想看的,祝驚隨機帶著丫鬟滿意地離去。
容母插好了花,連看也不看容闕一眼,撇下一句“我先去休息了”就走出正廳。
她不在,容父也不愿多留,看著跪坐在地上的容闕,越看越覺得不順眼,覺得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把鞭子交給旁邊的一個小廝:“繼續給他點懲戒,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停下。”
小廝忙應了聲“是”,接過鞭子拿在手里。
容父最后瞪了容闕一眼,也就轉身離開正廳。
滿屋子的小廝丫鬟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也沒有多余的動作,那拿著鞭子的小廝則是走到容闕面前,恭謹地彎下腰:“二少爺,得罪。”
容闕沉默著,那小廝也不打算等他回答,而是抬高了手中的鞭子。
雖然姿態是低微的,但段寶銀看得清楚,他的眼中閃現出興奮之色,仿佛已經迫不及待。
他從小就被變賣,當了十幾年仆人,平時只有低聲下氣伺候主子的份。誰知自從來了容家,家主是個喜歡虐打兒子的,他也有了鞭打這些少爺的資格。
這么多小廝丫鬟里,就數他每次打得最狠最下勁,有些人可憐這二少爺,會刻意放輕些,他可不,也因此得了家主的青睞,現在打累之后都讓他來接替。
現在機會又來了,他可得再好好發揮一下!
扭曲變態的心思讓他幾乎要抑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他沉浸在平時無法企及的權力的喜悅中,完全沒有意識到,旁邊那個賣花丫鬟的表情已經冷了下來。
嗖!
那小廝速度很快,顯然是已經對此舉很是熟練,鞭子眨眼間就要落下,而容闕居然還是紋絲不動地跪坐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段寶銀恨鐵不成鋼地一咬牙,好歹也是和她一樣八字全陰的天選之人,挨打難道也不知道要躲嗎?!
眼看鞭子就要抽打在他已經遍體鱗傷的皮肉上,卻有人比鞭子的速度更快,容闕只見眼前那賣花丫鬟的腳尖一點,下一瞬,幾乎已經貼到自己身上的鞭子就被擊飛出去!
接著,那小廝也硬生生挨了一拳,整個人滾到一旁,吃痛地叫喚著,根本爬不起來。
逢此變故,周圍的小廝丫鬟均是驚呼一聲。
那摔了個大馬趴的小廝則是抬起手指向段寶銀,震驚道:“......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好大的膽子!我可是奉家主的命令——”
話還沒說完,段寶銀已經一腳踩在了他的腦袋上,往下用力道:“嗯?奉家主的什么命令?說說看?”
然而,那小廝一張臉都被擠壓到了一起,只能“嗚嗚”地呻吟,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
“滾出去。”段寶銀冷冷地掃了一眼正廳內眾人。
其他小廝丫鬟趕緊瑟瑟發抖地滾了。
廳內只剩下三個人,段寶銀拿起鞭子,往那小廝身上便開始毫不留情地抽,等抽得他暈過去,才停下來。
容闕前世跟自己再怎么不對付,也是她名正言順的對手,豈是他這種小人可以隨意羞辱的,段寶銀今日非幫他出了這口氣不可。
但容闕卻依然沒有動靜,臉上不見劫后余生的欣喜,有的只是一潭死水般的陰沉。
段寶銀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繼而走到他面前:“我幫你抽了他,你不解氣?”
容闕卻什么也不問,只是淡淡道:“你打了他,我父親也會叫旁人來打我,并沒有區別。”
“如果你是在擔心這一點,那大可不必。”段寶銀道,“難道做一回好人,當然要好人做到底,我當然有辦法讓你以后不受挨打。”
容闕垂著頭:“為什么幫我?你想要什么?”
段寶銀有點想笑,在他的眼里,幫他就必須有所圖謀?
不過既然他都這么問了,她也確實有一個好奇許久的問題。
段寶銀慢悠悠地問:“我想知道,你為什么只彈關山難覓?”
“就這個?”容闕終于抬起臉,眸中滿是難以置信。
“對啊,怎么,不方便告訴我?”段寶銀挑了挑眉。
“不是。”容闕馬上否認,然后沉默片刻,才道,“我剛開始學琴的時候,這是長姊教我的第一首曲子。我很后悔,當時沒能好好學,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在練習,希望能練得更好。”
段寶銀聽出了言外之意:“你的長姊已經不在人世了?”
容闕咬了咬下唇,眼中隱約能看到一點刻意被掩飾的哀痛:“是,父親母親都說是我命格晦氣,克死了長姊。”
段寶銀皺了皺眉:“看來你也相信他們說的話?”
“我不知道。”容闕低聲說。
“這你也能信,要是你命格真有那么晦氣,你父親怎么活得這么滋潤,還有這么大力氣打你?他們只是找了個蹩腳的借口拿你發泄而已。”段寶銀道,“你長姊的死與你無關,就算她現在化作鬼魂出現,也必然會親口說出和我一樣的答案。”
容闕見她說得篤定,不由得問:“你怎么能確定?”
本來段寶銀只是打算待會再去警告一下容父容母,讓他們別再對容闕動手,但在容闕說出只彈關山難覓的原因之后,又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容闕表現得不近人情,卻對寵愛自己的長姊有著近乎執念的懷念,這樣的人缺愛又渴望被愛,只要給他一點溫暖,他很容易就會死心塌地。
雖然有眾鬼供她驅使,但現在她有的活人幫手卻實在太少,如果能多一個助力,尤其是容闕這樣八字全陰的特殊之人,對她來說大有用處,絕對值得賭一把。
“我當然知道。”段寶銀微微一笑。
接著,她一轉身,衣袖間未散去的芍藥花香撲面而來,等回過頭來,那張臉已經變了一個人。
容闕睜大了雙眼,瞳孔微微顫抖。
居然是鬼翁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