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嗯?”
賀宴舟怔住了一會兒, 四肢仍是僵硬。
被窩里兩人之間的熱氣浮動著,相宜說的話,他有些聽不懂。
秦相宜從懷里伸出兩只手, 扒在了他衣領上,向后挎去:“把外衣脫掉, 這樣子睡覺不舒服。”
賀宴舟便木楞楞的任由秦相宜脫去了他的外衣, 他的體溫便更大限度的釋放出來, 燒得被窩里發燙。
秦相宜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拉著他的手輕輕拍著,柔聲說了一句:“睡吧。”便沉沉閉上了眼。
賀宴舟看她當真睡去了, 又有些不甘心浮上來, 卻再不敢吵她, 可他莫名其妙地進了她的被窩,如今被她拉著,竟就要這樣同床共枕了。
他心底激蕩不已, 能與姑姑在一張床上睡覺,是他肖想已久的心愿。
他縮了縮腰腹,不敢碰到她,又為男人的構造感到羞恥。
月上中天的時候,他終于消退下去所有不甘和欲念,內心平靜下來, 他的手仍還放在她的腰上, 感受著她小腹的起伏, 隱約還有她身體別的部位的起伏, 他就這么擁著她沉沉睡去,這一夜睡得格外安穩。
第二日一早, 千松推門進來叫姑娘起床的時候,看見床上多了一顆頭,險些嚇了一大跳,又看見地上垂落著的男性衣裳,姑娘在他懷里睡得很沉,千松平靜下來,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可思議,卻又順理成章。
好在春霽院本就偏僻,往常幾乎不會有人來,他們倆這看似大膽的行為實際上卻很理所應當。
千松不敢在房里多待,準備先去外面買早點回來,等他們醒來以后就可以吃。
千松從春霽院走出來,關上院門,準備出去,正好碰上過來找小女兒的戚氏。
千松自是低調路過順道行禮叫了聲:“夫人好。”
戚氏瞥了她一眼,本沒打算理她,似是想到些什么,又道:“正好你也跟你家姑娘說說這件喜事兒,我娘家今日就要帶著文德過來下聘了,婆母說了,這婚事一切從簡,就不必按著三書六禮的流程來走了,過幾日來一頂花轎把人抬走就是了。”
千松一臉莫名其妙:“我們姑娘不是說了不嫁嗎?誰能把她抬得走。”
戚氏頓住腳步,斜眼看她:“她說了不算數,兒女婚嫁向來是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聽她娘的趕緊嫁人,難不成想在家做老姑娘。”
千松氣急,想反駁,又想起屋子里還有人,不好將他們驚醒,便跺了跺腳,一氣之下跑了。
就由著她逞兩句口舌之快吧,千松心想,姑娘心里自有成算,不必跟她計較。
千松跑到街角買了早點,正要回府,路過藥店時,咬了咬牙進去又抓了一副藥,不管姑娘用不用得著,總要先備上。
一切都買好后,千松回到府中,進了春霽院。
那兩人已經醒了,如今正裹在被子里不知在做什么。
“早上好,宴舟。”
“早上好,相宜。”
千松站在屋外咳了兩聲:“姑娘,今天要進宮上值,該起了。”
秦相宜瞪大眼看著賀宴舟:“你,你是不是該去上朝。”
賀宴舟頭枕在她的枕頭上,搖了搖頭,皇上都不上朝,他上什么朝。
皇上雖不上朝,這青京城的一整個朝廷系統卻還是會照常到太和殿前點卯,集合在一處開個小會,賀宴舟不在的情況,這還是頭一次。
他今日睡得沉,恍惚間就睡過了,他看著懷里的溫玉,心里想著,怪不得皇帝不上早朝,換成他,他也不想上了。
千松把早飯端上桌:“不知賀大人愛吃什么,我在街角隨便買了些吃食,大人將就吃吧。”
賀宴舟擺擺手表示無礙:“辛苦你了,千松。”
他坐到床邊,剛把衣裳穿好,秦相宜半支著身子在里面,還未開始穿衣,賀宴舟剛跟千松說完話,又回過身去顧她:“你要么躺回去,要么起來穿衣服,這樣會著涼。”
千松小臉一紅,眼前這幅畫面當真是像自己的小姐和未來姑爺在一起同鴛帳,即將又要起來一起應付夫妻生活里的柴米油鹽。
這般想著,千松干活都賣力了許多,似乎是全將昨晚和姑娘的對話拋在腦后了。
若是賀大人真能娶了姑娘,姑娘自然就不用想著走了。
總之,怎么樣都好。
千松將從藥鋪里抓的藥放在桌上,賀宴舟見了忙問道:“這是什么藥?千松,你生病了嗎?”
千松看了眼秦相宜,臉紅紅的,不好說出這是什么藥。
賀宴舟見她看秦相宜,便更要抓住不放了。
秦相宜從床上起來,她也不知道千松抓了什么藥回來。
她關切地問道:“千松,你生病了?”
秦相宜俯身要從床邊夠鞋子來穿,賀宴舟蹲下身子,將她的腳握在手里,秦相宜沒能掙開,只能任由握著給自己穿鞋了。
千松道:“我沒有生病,姑娘,這藥是給你吃的。”
秦相宜看著千松的臉色,眨了眨眼,頓時明白了所有,現在更是啼笑皆非。
賀宴舟索性將千松手里的藥拿過來,打開看了看,用手撥著:“川芎、當歸、桃仁、紅花……這是?”
他識得藥材,卻不是很懂藥理,這幾樣藥搭在一起是治什么的他也琢磨不出來,千松支支吾吾不說話,去看秦相宜,秦相宜一張臉泛著紅,也不說話。
她伸手將賀宴舟手里的藥拿過來:“這藥我不吃,別問了。”
她眉眼翻飛瞥了眼千松,有些無語,千松訕笑兩聲,她還不是看這倆人都睡一個被窩了才去抓的這避子藥,姑娘愿意吃就吃,要是不愿意吃就算了。
千松覺得,賀大人也不像是不負責的男人,這么想著,她朝賀宴舟投去了幾個打量的眼神。
賀宴舟被她盯得怪不自在,人家實際上什么也沒干。
兩人坐到桌前,千松買了一疊包子、一疊脆油條、一疊蘿卜絲丸子回來,外加一大壺豆漿。
她伺候著兩位主子在桌前坐下吃飯,秦相宜怪不習慣的,她與千松兩人在的時候都是同坐一桌吃飯,比起主仆的關系,她們二人更是相互依靠的姐妹。
還沒等到她開口,沒想到賀宴舟倒是開口了:“千松,你一早上出去買飯辛苦了,你也坐下吃吧,我自己來就行。”
千松正拎著銅壺在給他們碗里倒豆漿,聽見這話一愣,賀宴舟卻已經奪過她手里的銅壺,給自己和秦相宜碗里倒豆漿。
他平時在家里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懷玉不會做那么多的事,青京城里像他這樣的公子,房里至少也有兩個小丫鬟伺候,賀家卻沒有這個規矩。
賀家男子配小廝,女子配丫鬟是規矩,男女不可混著來。
可以說在成婚之前,賀家男子都沒正經與幾個女人打過交道。
賀宴舟不習慣有人站一旁伺候他吃飯,秦相宜拉著千松坐下了,眼下看起來倒像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用完早飯后,兩人又約著一起進皇宮,陽光透過冬日的云層灑下來,空氣清冷而新鮮。
秦相宜今日索性連轎子也不坐了,跟賀宴舟一起叫著千松從后門出了府。
一行三人,難得的寧靜悠閑的早晨。
這兩人便沒有分開過,千松心里揣著事想說,一直沒找著機會說。
秦相宜與賀宴舟走到街上也是并肩緊緊挨著。
兩人靠得近極了,千松跟在后頭都看得心驚。
二人便是如此明擺著了嗎。
秦相宜的步伐輕盈,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
冬日寬大的袖籠垂著,倒讓千松猜測著里頭兩人的手是不是悄悄勾纏在一起。
青天白日里,二人自然地越靠越近,寬大的袍袖下,他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像是最簡單卻最溫暖的動作,默契而不言。
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化作日常,不需要用語言去表達。
兩人往皇宮走的路上,正好是散朝的官員往出走的時候。
倒有不少官員朝著賀宴舟迎面而來。
“賀大人,今日在朝中為何沒見到你?”
賀宴舟立著身子,攏在寬袍大袖下拉著秦相宜的手卻未松開,遠遠看去兩人只像是因站得近而衣袖相疊。
“我起晚了。”
面對同僚的問話,賀宴舟回答得理直氣壯,至于他身旁的女子,朝日的陽光打在她臉上,琳瑯之光,熠熠生輝,她一身綠色宮裝,滾邊鑲了一圈金線,整個人站在光下,美輪美奐。
“這位是秦掌珍,也要去宮中上值。”
那人便禮貌問好:“秦掌珍好。”
秦相宜不知道對方是何官職,便點點頭就算問好,目光低垂,安靜而從容。
只是在陽光下靜靜地站著,她像一朵被風輕撫的花,柔和中帶著一抹不言而喻的美麗。
她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也絕不像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應是哪家尊貴的夫人。
這一路碰到的人不少,賀宴舟都統一回復這一套說辭。
但他還牢牢抓著秦相宜的手。
秦相宜想抽回來時,又被他緊緊抓了回去。
微風吹過,衣角擺動,兩人的影子在地上交織成一片,緊密而溫暖。
眼下不能承認這一份關系,抓著她的手便是賀宴舟唯一的堅持。
她心頭涌上一股柔軟的情感,卻沒有說破,只是任由他這樣握著她的手。
進了皇宮,一如既往地,秦相宜去司珍房,賀宴舟去太和殿。
可今日賀宴舟在從司珍房到太和殿之間,還去了趟太醫院。
他口中報出早晨看到的藥材名稱。
太醫院的人卻告訴他:“賀大人說的這是避子藥的藥方,一般是在房事后用,可避免女子有孕。”
賀大人許是在查什么事情,太醫院的人不會多問他。
賀宴舟倒是就地愣住了,各位太醫就這么看著朗眉疏目的賀大人一張臉連同著一對耳尖發起紅來。
千松必是誤會了什么,才急匆匆趕著早晨出去抓了避子藥回來,賀宴舟心底倒真是不甘起來,昨晚過得未免有些寡淡。
他擺了擺手,從太醫院出來,心里是一種不上不下的感覺,又對千松的做法有些哭笑不得。
他哪里敢做那些啊,他所做的,深夜翻墻來看看她,已經是他最大膽瘋狂的行為了。
他心中涌上些許失落與無力感。
他們之間的距離從未真正打破。
一陣自己給自己的難堪過后,他的心思沉重起來,步伐仿佛承受著千鈞重負。
他要做的事情還實在太多,光是一個裴清寂,他怎么可能只滿足于將裴家抄家而已,姑姑經受的一切,他都要替她還回去。
如何搞垮一個裴家,對于一早在官場浸淫了多年的賀御史來說,不算什么難事,可對于清流賀家的賀宴舟來說,他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要整治什么人,他通常習慣擺證據講事實,可這一次他要搞陰的。
卻沒想到,在他下手之前,裴清寂先找上了他。
今日到太和殿前,朱遇清也在,看著賀宴舟的眼神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舌,仿佛即將要把他徹底吞吃入腹。
賀宴舟頂著那樣的眼神,到景歷帝跟前行了跪禮,接著替他處理起今日的政事。
大殿內的氣氛一如既往的壓抑,似乎是兩股力量在無聲地對峙。
“賀大人,你可知皇上現在最大的煩惱是什么?”
朱遇清在一旁陰惻惻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挑釁。
景歷帝在龍椅上閉眼休息,仿佛對外界的紛擾毫不在意。
賀宴舟捏著折子的手一僵,抬眸朝皇上看去,皇上能有什么煩惱呢,無非是又想用錢卻沒有錢用了。
朱遇清又道:“北方戰事消耗的錢糧自然是收不回來,不如就再苦一苦百姓吧。”
他說得大義凜然又理直氣壯,賀宴舟現在連生氣的余力也沒有了。
一雙眼淡然無波地掃向朱遇清,等著他接下來的發言。
對于挑釁賀宴舟這件事情,朱遇清早已駕輕就熟,他笑意微揚,接著說道:
“皇上,如今緩解困局的辦法臣想了幾個,無非是加重賦稅、征收徭役這幾種,皇上想要美人,不如先從西域美人改為派使臣到民間去搜羅貧民家的美人,但凡選中的,也算是幫貧民收納女兒,減輕貧民負擔了,這也是大好事一件。”
聽著朱遇清越來越離譜的發言,賀宴舟氣得想反駁,心中滿是憤慨。偏偏對方還挑釁似的看他,就像是專門為了激怒他一樣。
朱遇清知道,只要是為了百姓的事兒,就算賀宴舟知道是坑,也會去跳。
賀宴舟今日偏不開口說話了,他冷冷看著朱遇清,隨便他又出了些什么損招,無非就是想把他拉下去。
但朱遇清卻沒再說什么了,二人齊齊出了太和殿。
朱遇清道:“有個叫裴清寂的人想見你一面。”
“不見。”賀宴舟答得干脆。
冬日正午的陽光刺眼,二人站在大殿前,朱遇清略微落后他一步,站在他側后方說話。
大雪已經過了,青京城還未下雪,不光是青京城內,青京城以北都未降雪。
“是關于秦相宜的事情,他要你必須見他一面,否則你一定會后悔。”
朱遇清說得漫不經心,眼尾輕佻地挑起,只是充當了一個傳話的角色。
他與賀宴舟從小斗到大,賀家與朱家也一直在爭斗,在最初的氣消下去以后,朱遇清現在盯著賀宴舟的后腦勺,其實并未有太多一定要扳倒他的想法了。
厭惡賀宴舟,與賀家爭斗,幾乎是朱家人的本能。
朱遇清望著賀宴舟的側臉,神色復雜,心里只是在想,并且問出了口:“賀宴舟,不是,你還真跟秦家姑姑搞在一起了啊,這真不像你,你家里人知道嗎?”
他與裴清寂商議的事情,朱遇清今日在大殿上并未照著說,裴清寂想要賀宴舟的命,朱遇清在開口前猶豫了。
裴家在伊犁有幾座礦場,只是天高皇帝遠,礦場的產出景歷帝把控不了,每年礦場進獻給皇帝的寶石也只有區區幾箱。
但裴清寂告訴他,那些礦場每年的產出驚人,足以解決如今朝上面臨的所有危機。
朱遇清也不得不感嘆,裴清寂為了扳倒一個賀宴舟,連這個都能說出來。
裴家只是在京城的家被抄了而已,實際上背后財富巨大。
他要朱遇清向皇上一五一十說清楚裴家礦場的情況,再指派賀宴舟前去伊犁調查情況,為朝廷帶回巨額財寶。
朱遇清曾經想了很久,要怎樣才能讓皇上認為這趟差事非賀宴舟不可。
可他后來發現,幾乎不用想任何理由,這趟差事就是非賀宴舟不可。
沒有人能拒絕那么大一座金山的誘惑,除了賀宴舟,他如果去了那邊,真的會將那些財寶都帶回來,以解決朝廷的危機。
但是裴清寂的計劃是,賀宴舟一旦去了伊犁,就回不來了,礦場上要殺死一個人多的是辦法。
這件事情皇上知道一半,朱遇清建議皇上讓賀宴舟去西域運送一批美人回來。
在景歷帝心里,這是一件大事。
皇上心里在想著,怎么讓賀宴舟心甘情愿地出發。
朱遇清心里在想著,只要將礦場的事情說出,賀宴舟必會心甘情愿出發,他心里一定也想著要去扳倒裴家。
朱遇清不想讓賀宴舟死,但他與裴清寂的合作已然成型,上頭還有一個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皇帝。
賀宴舟沒有回答朱遇清的話,但他還是去見了裴清寂。
他想了解姑姑的所有事,裴清寂是他不得不見的一個人。
這人如今還敢跑到他跟前來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賀宴舟捏緊了拳,這次卻不打算用武力解決問題。
裴清寂在茶樓上坐著,整個人看上去氣定神閑。
賀宴舟來時,他正沖泡好了一杯清茶,緩緩推至對面的桌沿,毫不客氣道:“賀大人,請坐。”
賀宴舟也不客氣,掀袍在他對面坐下,紫色官袍還在身上,彰顯著他朝廷命官的身份,錦衣寬袖、玉冠帛帶,只坐于此處,便是風姿迢迢、天人之姿。
一個是公子世無雙,一個只是個普通的商人。
裴清寂從不在意這些外表上的東西,他穿慣了灰布麻衣,棉布束發,動作間仍無一絲一毫地退讓和膽怯。
他朝賀宴舟身前的清茶點了點頭,淡然道:“嘗嘗,你應該熟悉這個味道。”
賀宴舟看著他并不言語。
裴清寂自己端起茶杯品了起來,隨后閉上眼品味其中余韻,很是陶醉的模樣。
“相宜的茶技是我手把手教的,賀大人,喜歡嗎?”
裴清寂望向賀宴舟,眼神中帶著些興味,似乎很好奇對方的反應。
裴清寂抿嘴笑著,上次他與朱遇清一同去秦家時,唯有賀宴舟身前的茶不同,他一眼便能看穿。
這兩人的把戲實在是太明顯了。
裴清寂卻不熱衷于將自己看透的這件事情到處宣揚,因為秦相宜是他的,自始至終都是,眼前這位只是偶爾出現的一個小嘍啰而已,將賀宴舟打發走了,相宜還是他的。
本想直接讓朱遇清幫忙,把賀宴舟調到伊犁去,可裴清寂實在有些舍不得自家那些礦山,也害怕遭到賀家的報復。
他決定再給賀宴舟最后一次機會,只要賀宴舟愿意退縮,裴家愿意與賀家交好。
賀宴舟放在桌下的手捏緊了拳,但面上仍是波瀾不驚,這人便就這些招數嗎?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茶,這臟東西怎可與姑姑的茶相比。
賀宴舟來此,只是為了多了解一些相宜的事情,至于裴清寂能使出來的招數,他想他還應付得來。
“除了她的茶以外,你知道她身上還有那些東西是我的嗎?”
賀宴舟抬眸淡淡望著他。
“她的肩上、背上、腰上、臀上、腿上……都是我給她留下的痕跡,賀大人見過了嗎?”
裴清寂眼尾挑起,看他的神色,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
“賀大人不會還沒見過吧,嘖嘖,可惜了,我是為賀大人可惜,你這么憐惜她,連脫下她的衣服都不敢,可知道她的身子早就臟了,不值得你這般憐惜。
第42章 第 42 章
賀宴舟捏著拳看他, 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如今倒是更加慶幸自己沒有碰過姑姑,在成婚之前他絕不會碰姑姑。
這是他與姑姑之間的事情, 與裴清寂無關,賀宴舟腦子尚還清醒。
裴清寂挑了挑眉, 沒想到這賀宴舟還不愿意退縮。
“裴清寂, 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裴清寂在猶豫, 在觀察對方的神色。
他想知道賀宴舟對相宜的感情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賀宴舟,我會把你們倆的事情告知眾人,我這個前夫說的話,大家會信。”
賀宴舟仍是不動聲色, 敢作敢當是賀家人的擔當, 就算這件事情被所有人知道以后會更難將婚事推進下去, 賀宴舟可以脫離賀家,獨自背上罵名,與姑姑在一起。
裴清寂看著對方的臉, 心里一緊,難得的開始發慌,可對方越是這樣,他越是嫉妒得想要發瘋。
賀宴舟憑什么對相宜有這么多的占有欲,越是這樣,裴清寂越不要讓人知道這件事, 相宜是他的, 永遠都是。
“那么, 要是你不離開她的話, 她就會死呢?”
裴清寂的神情越發陰厲起來,他是個瘋子。
賀宴舟死死瞪著他:“裴清寂, 你沒有機會動手的。”
裴清寂忽然笑了笑:“誰說我要自己動手,是律法會殺了她。”
裴清寂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座椅上,忽然輕松了許多。
“賀大人還不知道吧,相宜曾經殺過一個人,后來她親手將那人給埋了,我如果將這件事情說出來,她會死的,賀大人,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你離開相宜,我會愛她照顧她一輩子,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的這個秘密。”
裴清寂說得輕松,現在換成賀宴舟去觀察他的神色了。
判斷他是否在說謊。
可惜的是,裴清寂認為自己沒有在說謊,自然面上也沒有漏洞。
“賀大人不信的話,可以去昌蘿山下挖,人就埋在那兒,對了,你知道埋的那人是誰嗎?”
賀宴舟心里飛速轉過了一百種思緒,他想的是,以賀家的能量能否將這件事情給壓下來,賀家雖是清流,從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可像是殺了一個人這樣的事情,能掀得過去嗎?
賀宴舟看起來穩如泰山,實際上已經快要想瘋了,他會去皇上跟前跪三天三夜,也要把這件事情掀過去。
“那人是誰?”
裴清寂盯著他笑,忽然不想說了,他將手橫叉在胸前,道:“賀御史,在宮內當值的女官殺了人,歸不歸你管啊,應該安個什么罪名上去啊,鐵面無私、光明磊落的賀大人,不會想要包庇她吧。”
賀宴舟不欲再與他說下去,裴清寂的底牌應該也就是這了,他心里以下定決心,這件事情他能幫相宜掀過去,不就是用權勢壓人嗎,大不了他去找朱遇清取取經。
賀宴舟從座位上站起來,掀袍就要離去。
裴清寂卻突然道:“那人是彩云公主。”
“你說什么?”
“我說,被秦相宜親手埋在昌蘿山下的人,是當今圣上的大公主,彩云公主。”
裴清寂站起身,立在他身后,在他耳后幽幽說道:“賀大人,現在知道怕了嗎?只要我把這件事情說出來,皇上會要了她的命的,你賀家再有權勢也沒用。”
賀宴舟忽然轉過身,眼眸里兇相畢露,是任何人都未曾見過的賀宴舟,他湊在裴清寂耳邊,用極小的聲音道:“我賀家正發愁要不要換個皇帝呢,裴清寂,多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會讓你知道我賀家的權勢。”
說完,賀宴舟將官袍一甩,大步邁了出去。
關于景歷帝的罪狀,賀家隨隨便便就能立出一大堆來,但換朝不是一件低風險的事情,而無論君主是誰,背叛君主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這個風險不是指的對賀家的風險,而是對整個江山的風險。
皇帝本身大多數時候只代表著一個意向,并不重要。
景歷帝登基十五年以來,賀家還算兜得住底。
離開了裴清寂所在的茶樓,賀宴舟心開始砰砰直跳起來。
彩云公主失蹤一年,現在算起來,正好是相宜與裴清寂和離的時候,那么一切都對得上。
賀宴舟按下陣陣心慌,頂著午后的太陽,腿陣陣發軟,相宜啊相宜,你到底是如何從裴府脫身出來的。
在回宮之前,他牽了匹馬快速奔向昌蘿山,他也弄不清楚心里的想法,實在是太亂了。
按照他本來的計劃,他此時應當向皇上提議辭行了,現如今他卻走不了了。
他不能眼睜睜將相宜留在京里。
來到昌蘿山下,這里叢林遍布、漫山遍野的,他無從尋找。
白冥冥的陽光將這里的一切照得刺眼,賀宴舟伸手擋著光,另一只手撥開雜草,當真開始找尋起來。
他的思緒十分復雜,絞在一塊兒像一團亂麻。
彩云的音容笑貌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那是個極明媚的小姑娘,說起當時她離開皇宮的原因,雖說不能確定,但賀宴舟隱約知道,是因為皇上想要將她嫁給自己,彩云不愿意才跑的。
皇上的原話是:“朕看這京城里沒有比賀卿更好的男兒了,朕最愛彩云,當然要給彩云找最好的男子相配。”
賀家怕再出現類似的事情,趕著籌備給賀宴舟挑一個家世普通的媳婦。
他與彩云關系還可以,在皇宮里常碰面,跟皇上不同,彩云是個很開朗善良的小姑娘。
賀宴舟一邊撥開雜草,一邊回想著。
宮里無人敢說,已經失蹤一年的彩云極有可能是死了,他今日乍然得知這個消息,心里說不難受是假的。
他一邊嘆著氣,一邊找尋著每一個凸起的小山包,相宜她力氣小,身子也弱,那么細的一根手腕,扛著鋤頭必然挖不出多么深的坑,很可能只是趕著黑夜隨意將人埋在了某個隱秘的角落,才至今沒有被人發現。
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相宜揮舞著鋤頭一下一下,將彩云埋進地底的模樣。
賀宴舟出現了亦正亦邪的一面,他一邊悼念著彩云,一邊想著要如何將這件事情徹底掩過去。
就算是裴清寂要說,也要講證據,怕只怕皇上怒火攻心之下,不講證據直接要將人處死。
待他找到彩云后,會將她重新挪一個安全的地方。
可找了一下午也無果,賀宴舟站直身子,在冬日眼光的烘烤下,竟順著額頭流下了一滴一滴的汗。
他看了看日頭,該回宮了,要去接相宜下值,晚上再來挖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駕著馬又回了皇宮,手指間一直在發顫。
秦相宜正在給自己的兇器簪子嵌寶石,司珍房內是一片歲月靜好,千松拿著燈燭替她照亮一些細節處。
“姑娘,賀大人來了。”
千松舉著燈燭小聲說道,秦相宜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還是那道紫色身影,背對著站在窗外,就那么靜靜等著。
她看著他寬闊的肩背出了會兒神,又柔柔笑著回到了眼前的工作中。
蕭司珍走到她身后,知道她在做什么。
“相宜,你想好了?準備什么時候走。”
秦相宜看了眼窗外,笑著道:“盡量多陪他一陣吧,待到我實在待不下去的時候,你也知道的,我母親打算將我嫁人了,秦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蕭司珍抿了抿嘴唇,拍著她的肩道:“有任何需要的,隨時找我。”
秦相宜埋頭又靜靜做了一會兒,將簪子別在頭上,司珍房的人逐漸散去,她走到賀宴舟身后。
“宴舟。”
她的聲音柔婉,她的面目溫和。
賀宴舟轉身靜靜看著她,道了聲:“姑姑,走吧。”
前后無人,秦相宜主動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撓了撓,賀宴舟垂頭朝她笑了笑,握緊了她的手。
賀宴舟是觀察力頂尖的人,秦相宜也是。
“宴舟,你的衣擺上怎么有泥,你去哪兒了?”
賀宴舟道:“哦,是陪皇上逛御花園的時候沾上的。”
秦相宜搖了搖頭,將手抽出來:“不對,就算是下雨天,你的衣擺也不會沾上泥,更何況只是逛御花園而已,宴舟,你騙我。”
能讓賀宴舟顧不得衣服沾上泥的事兒,一定不輕。
賀宴舟垂頭無奈地看她:“相宜,你沒有秘密嗎?”
秦相宜愣了愣,她有秘密啊,橫亙在她身體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就是她的秘密,但她將衣領束得又緊又高,將這個秘密牢牢埋在衣領之下。
賀宴舟看到了她眼里的躲閃,心臟抽著疼,他希望她能直接告訴他她所有的秘密,而他會一一幫她擺平,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秦相宜垂著頭,自己也有秘密在身,那便不好再對賀宴舟刨根問底了。
她會錯了賀宴舟的意,賀宴舟也會錯了她的意。
既然他不愿說,那便不問了吧。
賀宴舟有些失落,胸腔里空落落的,看著她移開視線,接著往前走,心里實在是揪著疼。
“姑姑不再關心我的衣擺為何沾泥了嗎?”
秦相宜搖搖頭,眉目婉婉如畫,她說:“我關心啊,宴舟愿意說就說,不愿意說我就自己猜。”
還是那副溫婉動人的樣子,她是從來不跟他置一點氣的,這么一句話,像是服軟。
可她又是絕不會主動去說自己的秘密的。
賀宴舟卻讓步了,他也從不會與她置氣,就算她至今仍不信任他。
“相宜,我去了昌蘿山。”他定定看著她。
秦相宜止住腳步,心底咯噔一聲,有些慌亂。
雖說一早就預感裴清寂所說的是真的,可現在賀宴舟見了她的神色,從此心里多了個無底深洞,叫他再不能安眠。
替她掩過彩云這件事,對彩云包括他自己何嘗不是一種背叛。
在舊友、公道與她之間,他無條件選她。
秦相宜眼睫微顫,索性眨了眨,目如清水,抬眸看他,水光瀲滟,原來他說的是這個事兒。
秦相宜倒是松了一口氣。
賀宴舟同樣看在了眼里,轉而心里升起了更大的疑惑。
“宴舟啊,你去昌蘿山做什么?”
他低頭看她,姑姑的眉眼婉約似水,卻朦朦朧朧、如隔云端,看不真切。
“姑姑,你心里不是都清楚嗎?”
他問得冷淡,實際上蜷在一起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掌心,唇角似揚微揚地在笑。
秦相宜眉眼看了他許久,帶了些試探與觀察,她眼眸眨了眨:“你說的是彩云公主的事情嗎?你見過裴清寂了。”
賀宴舟聲音有些啞,沒人知道他心里正承受著什么,他伸手從側面握住了秦相宜的脖子,大拇指蹭過她的臉頰,她臉上細白的肉被他捏住掐痕,耳垂上墜著的琉璃鐺,撞在他拇指上,在他指間亂晃。
“不止,姑姑,還有你身上的傷,我今晚提劍去殺了他吧,殺了他后,你帶我去找彩云,我將她換個地方埋,替她好好壘一個墳。”
郎君逼得近極了,狠厲的目光打在她臉上,言語卻十分冷靜沉著。
秦相宜怔忡片刻,所以賀宴舟所有事情都知道了。
美人垂目,紅了眼眶,眼睫上似有光芒閃過。
郎君一顆心便徹底慌了,他的手撫在她頸側,堪堪能握住她一整個脖頸,將她半張臉頰埋入掌中,任由自己克制不住的力氣將她掐出紅痕。
可他仍溫聲軟語地說:“相宜,有我在,這些事情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別怕。”
秦相宜歪頭由他的手掌托住她的臉頰,一片溫軟嫩滑溢在他掌間,賀宴舟心化了一片。
秦相宜身子軟軟地朝他身上倒去,兩人齊齊跌在墻邊,現在倒是他被她按在墻上了。
這光天化日的,或者說,天色漸沉,宮里的人如今都各有各的去處,點燈的點燈,擺膳的擺膳,這條路倒是寂靜得出奇。
秦相宜紅唇朝著他挪去,在賀宴舟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便含著他的唇開始吸咬起來,發出悶悶的“嚶哼”聲,似乎極為動情。
她眼眶還發著紅,眼尾垂下長長彎彎的睫毛,睫毛上還掛著晶瑩。
賀宴舟雖心里發疑,卻還是受下了這個吻,他緩閉上眼,腦中思緒雜陳,她卻在忘情啃咬著他的嘴唇,一浪接著一浪的來。
美人紅唇香軟,忘情又忘我,鼻中哼出的“嚶哼”聲越來越重,就要將他拆吃入腹了。
賀宴舟沒動手也沒動嘴,就那么抵在墻上任由她吻著,幾次想抬起手,都還是作罷。
美人挪開唇,額頭相抵,氣息相撞,她的胸腔因動情而起伏著。
“宴舟,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嗎?”
她的頭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像一只依人的小鳥,她不露聲色地問他,軟綿綿的聲音有些嬌嗔黏稠,倒像是真要依偎他了。
賀宴舟喉結微動,嗓音越發啞起來,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閃爍著光。
“嗯,都交給我就好。”
他的聲音沉而啞。
明明剛過弱冠之年,卻像是突然扛起了極大的責任。
嗯,男人本就該扛起責任,扛起自己女人的責任。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秦相宜勾唇笑著,她的手撐在他胸前,指尖微勾,在他胸前繞起圈圈。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賀宴舟的理智回來了一些,眼眸中浮現出的迷離變成了正色。
“你說。”
看著懷中的女人,賀宴舟胸腔內涌起一股保護欲,他想,他一定會護著她,不管她做了什么。
“宴舟,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
賀宴舟伸手幫她挽過耳邊碎發,喉結滑了一下,眼眸漸沉,嗓音喑啞:“我知道,你是姑姑。”
是他第一眼看過去就會敬慕的人。
“要是我就如裴清寂所說的那樣呢?”
賀宴舟攬著她的纖纖細腰,遠處又有腳步聲傳來,二人尋了處無人的角房躲了進去。
進來了以后,房間狹窄,光線昏暗,氣味干燥。
倒是忘了,他們躲什么呢,二人只要分開站著就好了。
可他們現在還抱在一起,她的腰肢遠不似他曾以為的那樣筆挺如松,摟到手里才知,是多么的纖軟,窈窕玲瓏、盈盈一握。
進而又想起裴清寂所說的,她圓圓翹翹的臀,這般想著,賀宴舟的手便一寸也不敢亂挪動了,手下凹凸有致的弧度已經令他禁不住遐想。
他湊她耳邊,唇溫滾燙,幾乎是咬著她耳朵在說話,氣聲道:“姑姑,那你是嗎?”
秦相宜身體僵著,好像感覺,賀宴舟巴不得她是那樣的。
賀宴舟從不行差踏錯,他認定的,如何都是對的。
秦相宜是什么樣子,他都全盤接受。
秦相宜眼睛定定看著他,里面似有深深漩渦,引著他自愿淪陷,一步步走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是一間幽室,傍晚的光線昏暗到了極致,只能看見她皮膚上一段一段的白。
秦相宜輕輕推開他,二人交纏的氣息逐漸拉遠,這個過程很長。
她后退了幾步,在窗外光線正好能透進來的位置站定了,那昏昏亮亮的日月交替的光正好打在她身上,將她渾身勾勒出一層圣光,清冷又迷人。
她定定看著他時,似乎在判定,這個男人是否會永遠忠誠于她,她的結論是,他會。
她莞爾道:“宴舟,今晚來找我,我會把那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你。”
賀宴舟終于松了一口氣,但緊接而來的,是他又高高懸起的一顆心。
秦相宜站在他夠不著的位置,忽然背過他去,解下了衣襟,一層一層的繁瑣裙裝相繼落地,直到剩下最后一層白得透光的襯裙。
賀宴舟聽得見自己沁入骨血的沉重呼吸,而最后一層,秦相宜脫得干脆。
她的肩背光滑,隨著襯裙滑落,她的身體一絲一絲被展露在他眼前,不留一寸余地。
他倒吸一口涼氣,冬日涼氣入肺如刀割。
她的腰間掛著一根絲帶,粉紅色的,就在腰窩處空懸著。
細腰、圓臀……筆直修長的雙腿。肩背白皙如雪,宛若雕刻出來的曲線,是仙境中的圣女。
肌膚在瑩瑩光照下,透著珍珠的白潤,除了其中橫亙著的,傷痕。
秦相宜其實身材并不纖瘦,從那層層疊疊的板正宮裝里釋放出來的,是極致的肉韻,體態嬌盈滿,肌雪柔光盈處,似玉膩香如霧。
賀宴舟的手在顫,她離他不遠,但又很遠,他一步也不敢靠近。
她是這樣的直白坦誠……
帶著某種悲愴而堅韌的美感。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他的呼吸沉重卻不急促,窗外的寒風被隔絕在外。
他的心似乎被狠狠撞擊,一下一下的,叫他抓心撓肝兒。
她的身體如同一幅畫,溫柔卻冷漠,誘人卻遙遠。她站在那里,仿佛是一個謎。
他無法觸及她。
美人如花隔云端,催心肝……
從肩背到臀,再一路往下,有些消散了的,有些仍留有舊痕的,一覽無余。
而秦相宜這一舉動似乎并不是為了引起他的憐愛。
她雙手抱住肩,輕輕撫摸著自己,“宴舟,這便是我心底里最大的秘密了,你還心悅我嗎?”
她側著頭,目光看向虛無,又似在看他。
而賀宴舟終于邁動了他那扎根在地上的雙腿,緩緩朝她走進,走到伸手便能觸到她的位置。
他先去拉了她放在肩上的手,用手指撫了撫她側著的臉頰,她仍是背對著他的。
他的手從她指尖滑落,落到了她的背上,秦相宜不知道他觸到了什么地方,她的背脊被引起陣陣的顫栗,沿著他的指尖。
她的肩膀圓圓的,有些肉,背脊卻凸出了骨頭,她的腰側凹出了兩條彎彎的弧線,越發顯得臀圓翹的肉韻。
后來,他俯下了身子,而她背上的觸感,從他微涼的指尖變成了滾燙的濕熱。
他在吻她,沿著背脊,一寸一寸的吻她。
那溫熱滾燙的觸感令她一寸一寸的酥麻,可她,喜歡極了。
他看到她從眼眶里落下的熱淚,垂在肩頭。
他緩緩伸手放在她的肩上,又繞過他的肩,環抱住她,手放在她的胸前,緊緊將她鑲進了懷里。
秦相宜受不住他的吻,她輕顫著喚他:“宴舟……”
賀宴舟將她抱得更緊了,像是要勒進骨血里一般。
她身前的觸感光滑,是絲綢的緞面,薄薄布料下的觸感柔軟而蓬松,而這一次,他沒有僵硬,也沒有刻意地避開,就只是那么,環抱住了她,而不在意自己手掌下的事物。
又或者說,他在意了,可他不想避開了,任由那些事物溢出他的掌心。
她所有的體溫都在緊貼著他發燙,他們從未如此親密,他在她身上烙上了每一枚吮吻,漫布她全身的傷痕,他毫不避諱地觸碰她,正如她所展現給他的那樣。
夜幕降臨,跟她走在一起,像是一腳踏進了深淵,是與賀宴舟往常絕不相同的一條路,但他走上來了,他緊緊跟在她身邊。
第43章 第 43 章
秦相宜在前面走著, 他們繼續沿著這條宮道緩緩前行,賀宴舟的視線始終落于她之上,現在他比她落后了半步。
他的手背上凸著青筋, 秦相宜剛剛第一次知道,賀宴舟的力氣很大, 大到足夠將她揉碎, 他克制那些即將要迸發出來的力量的模樣, 十分動人。
秦相宜端著手,一如既往地淡漠神情,好似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過,她的眼底很空, 除了直視賀宴舟時會有的婉婉笑意以外, 其余時候都是空空泛泛的。
在拋開所有的情緒過后, 他們如今走在沒有遮掩的宮道上,賀宴舟不得不想起彩云的事情,她說, 剛剛他看到的那些是她最大的秘密,那么彩云呢?
秦相宜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彩云公主的事情,因為她答應過彩云公主,一定不會將她的去向說出去。
可是秦相宜不想對賀宴舟說謊,她需要一些時間來總結自己要說的話。
兩人緩步走著,前方突然兩列軍士急急跑過, 皆穿盔帶甲, 望之森然。
皇上跟前的王公公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賀大人, 賀大人留步。”
若是往常, 看到這樣的情形,賀宴舟必是要回太和殿一趟的, 他今日卻不想,他想跟著姑姑出宮去,一直這么走下去,一步也不分開。
奈何趕在出宮前王炎過來攔住了他:“賀大人,皇上有請。”
這位大太監的身子俯得極低,從沒有對賀宴舟如此恭敬過,可見事態之急迫。
賀宴舟無奈回過身,不緊不慢地對著秦相宜:“姑姑,你先回去,抱歉,我今日又不能送你了,那件事……你別急,我會處理好的。”他指的是彩云的事情。
兩人站在宮門后,秦相宜有些著急,看后面人來人往的樣子,她有些后悔不早些跟賀宴舟說清楚了,她面上急切,她想現在就把事情說了。
她面目慌張,賀宴舟朝她點了點頭,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便被王炎推著走了。
秦相宜望著賀宴舟離去的紫袍身影,第一次責怪起自己的隱瞞。
“宴舟!宴舟!”她急匆匆喊了他兩聲,在這莊嚴肅穆的宮門口,聲音顯得突兀又急躁。
賀宴舟轉身看她,不顧王炎的催促,耐心等著她說話。
秦相宜感覺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攀上她,有打量、有疑惑。
而她頂著所有目光走到了賀宴舟跟前,兩人的距離挨得極近,王炎撇開頭,自覺保持靜默。
賀宴舟眉眼溫和,周圍來往的侍衛沒能擾亂他的專注,注視愛人的神情。
“宴舟,”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氣,咬著舌尖湊他耳邊小聲道:“彩云就在北境,還好好活著,我們上月剛通了信,她如今不叫彩云,叫雪傲穹。”
她幾乎是咬著他耳朵說出來的,當著所有人的面。
說完,她退了兩步,目光沉沉看著他,宴舟是自己人,她決不能隱瞞他的,彩云要的只是遠走高飛,再不要有人去打擾她的生活。
她不知道告訴賀宴舟這些有什么用,但她有一種預感,她還是說了。
賀宴舟進了太和殿,殿上氣氛壓抑得叫人窒息,朱遇清站在景歷帝身旁。
“南方出了一支農民起義軍,聲勢浩大猶如蝗蟲過境,眼下正直奔京城而來,閣老,你可有辦法。”
賀宴舟掃向一旁的父親,賀朱兩家盡數在此。
農民的生活太苦了,苦久了自然會反,這早已是賀家人意料之中的事,好在農民確實沒有多大的威力。
朱遇清道:“皇上,農民連飯都吃不飽,掀不起多大的事兒來,依臣看,不過是虛張聲勢,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出兵鎮壓起義,以免有損我朝天威。”
現在兩面夾擊之下,祖宗基業、皇朝根基皆是搖搖欲墜。
別看景歷帝面上如何焦急,實際上,他心里穩得很,已經在私自想著,等起義軍真的打過來了,該帶著他的后妃和哪些親信往哪個方向跑。
朱遇清瞥了眼賀宴舟,道:“皇上,當務之急是立馬籌備軍資,聽聞裴家在伊犁還有極大的幾座礦山,每日可產千金,不如叫賀大人親自去一趟,待籌集了軍資,一切問題可解。”
到現在為止最大的問題還是錢的問題。
朱遇清所提,正是他一早與裴清寂商量好的計謀,現如今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將賀宴舟推出去,朱遇清躲過了賀家父子投過來的目光,垂頭瞥向一旁。
景歷帝聞言,心覺甚好,順便再叫賀卿幫他帶美人回來,便望向賀宴舟,賀閣老也在此,倒讓景歷帝不好直接下旨指派賀宴舟了,須得閣老同意才好。
賀宴舟站出來,果斷道:“皇上,臣愿為求和大使獨自前往北境止戰。”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賀文宣看著立于高堂之上站得筆直的兒子,有些驚訝。
賀家自然不會任由皇上想把賀宴舟派到哪兒去就派到哪兒去,而賀宴舟如今說的這話,也完全沒有與家里商量過。
賀宴舟早已做了這般打算,只有先將北方戰事停了,百姓才能慢慢休養生息,好起來,否則就算國庫有再多的銀子也是全部堆到戰場上去,南方農民的問題也根本無法解決。
閣老垂下眸,盯著大殿的地面,沒有發言,表明他默認了這件事。
景歷帝和朱遇清皆是一愣,朱遇清本來的目的是將他調到伊犁去挖礦,景歷帝的私心是讓賀宴舟去伊犁順便給他把西域美人帶回來。
賀宴舟偏偏說了另一條路出來。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他這一趟,理論上講,是沒有危險的。
可那畢竟是戰場。
閣老不言,景歷帝自然也沒什么好說的,面容幾番疑惑、掙扎過后,問了一句:“賀卿,你確定?”
“臣確定,即刻出發。”出于某種私心,賀宴舟本就已經已經拖了很久了。
求和這樣的事情,非得文官去做才行。
在談判這件事上,賀卿既然愿意去,那自然是皆大歡喜。
“賀卿,你是好樣的,朕相信你一定能辦好這件事。”
皇帝雖說仍為美人感到有些可惜,但賀宴舟的決策是大勢所趨,公認的真理,皇上不好不同意。
賀文宣目送兒子一路往北離去,馬蹄濺起風塵,幾乎一刻不停,心中喟嘆不已。
賀宴舟在離開之前,時間緊迫,實在來不及親口找相宜告別了,他還有幾個必要的人要見。
大理寺梁泰便是其中一個,他們是多年的好友,但非必要不相見,兩人走的道不同,賀御史雖說負責收集官員罪狀呈交大理寺,但他并不認同大理寺的處刑手段。
梁泰知道,宴舟找自己,必定有要事。
只見對方急匆匆從馬上下來,一身風塵。
“梁兄,我又要事,即將出京一趟,勞煩你幫我盯著裴清寂,一旦他有什么動靜,立刻將他拿下。”
梁泰愣了愣:“可這沒有證據的事情,我如何能拿下他。”
賀宴舟緊抿著唇,聲音堅定:“你只管將他拿下,我會給你證據。”
梁泰注視著賀宴舟的神情,賀御史變了,他的神情里是一種暗示,一種認同大理寺陰暗手段的暗示。
梁泰應了這件事,賀宴舟當即上馬飛奔遠去。
時下,景歷帝正在淑妃宮里,剛才在朝上的煩惱全都一掃而空了。
眼下只有璨璨燈燭、翠繞珠圍、美人搖顫的美好景象,還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天大的事情,不也有賀大人去辦了嗎。
王炎跪在帝側,為他捧著香爐,景歷帝喜歡用人來捧著香爐,本想叫幾個小太監來辦這事,王炎忠心,說要自己來。
皇帝身邊折磨人的小事情數不勝數,王炎都甘心包攬了,皇帝對他格外寬容些,屬于是如果哪天到了需要棄城逃亡的時候,也必須要帶上他的那種程度。
但皇帝知道,有賀家撐著,天不會塌下來。
“愛妃,這危急關頭,朕才知道,賀家才是良臣吶。”
淑妃道:“若是秦總兵在,北境那些蠻夷早就被打跑了,哪里還會拉拉扯扯打上這么久,把國庫都耗干了。”
這乍一說起秦家來,景歷帝望著床帳,不免又想起許多。
他有些自責:“朕把賀卿的未婚妻許給別人了,賀卿會不會怪朕,要不,還是把秦家女還給賀卿吧。”
淑妃妖嬈嫵媚地躺在他懷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皇上這么變來變去的,有損皇上威嚴,不好。”
淑妃往他懷里拱了拱,做出一副極為崇拜皇上威嚴的小妃子模樣。
正在下面跪著捧香爐的王炎,眼珠子轉了轉,忽道:“皇上,奴才剛剛看見,賀大人與秦家那位姑奶奶關系甚是密切,倒像是……倒像是……”
皇帝瞅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倒是什么你說呀。”
“倒像是早有私情……,那耳鬢廝磨的模樣,嘖,奴才這殘缺身子看了都發酥。”
皇帝本來被酒色浸染的渾濁眼眶就那么亮了一瞬,不得不說,得知賀卿竟然與秦家姑姑有私情的這件事情,使他有些興奮。
“呵,朕還以為,賀家一家子都是老古板呢,這老古板搞起花樣來,比起朕來還要不遑多讓。”
淑妃從皇上身上起來,小心揣摩皇上的意思,她實在是摸不準景歷帝。
皇帝恍惚間又想起了秦雨鈴的那張臉,秦雨鈴生得那般美,她姑姑定也是極品美人兒。
眼下皇帝正要用賀宴舟做事,心里頭也想對賀宴舟好點兒。
“既然他喜歡秦家姑姑,那就把秦家那姑奶奶賜給他做妾吧。”
王炎笑呵呵地:“皇上英明。”
淑妃卻道:“皇上,賀家有規矩,不納妾的,您這一招怕是又要惹惱太傅了。”
皇上聽到這話,有些生氣,他家孫子都搞出那么不正經的事情了,一家子還假惺惺立個不納妾的規矩,真是一家子假正經,裝得令人生厭。
“哼!既然是他們自己家定的規矩,那也怪不得朕了,朕本只是想對賀卿好一點兒。”
“明日就叫內閣擬旨,將賀宴舟與秦家那姑奶奶,對了,她叫什么名字?算了,這不重要,將他們二人賜婚,就說,是朕為他們二人的情意深受感動,務必要湊成這一對佳偶。”
景歷帝現在心里有雙重快感,一是想到自己為賀卿做了件好事,二是賀家那一家子老頭肯定要氣慘了。
“淑妃,宮里許久沒辦百花宴了,你辦一場吧,把京里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叫來,在御花園里好好熱鬧一場,對了,秦家的也要叫上。”
淑妃垂頭無奈領了是。
皇上揣著什么心思淑妃一清二楚,可青京城里能來皇宮里參加宴會的,都是官家的小姐,他就算想,也不可亂來。
可唯獨那個秦家……秦家現在的滿堂女眷可沒有一個上得了臺面的家主撐腰。
淑妃不知道,自己宮宴那晚隨手指了一下的秦雨鈴,竟就這么深深扎進了皇上的心里。
她當時指向秦雨鈴,不過是想借機把話題引到給賀宴舟賜婚上。
現在皇上陰差陽錯又愿意給他們二人賜婚了,反倒是把秦雨鈴給盯上了。
賀宴舟騎著馬,城門大開為他讓路,現下已經行出二十里路,早已遠離了京城。
秦相宜在春霽院里等了很久,沒能等來賀宴舟。
她心情沮喪,宮里必是出什么事了,幸好她將該說的話都說了,必不會叫他擔憂。
賀宴舟一貫讓人安心,她想,他會及時送信來的。
千松在一旁守著她:“姑娘,賀大人今天應該不會來了,咱么先回去休息吧。”
“千松,你明日一早就出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是出何事了。”
千松應下,將秦相宜攙著回了房。
竹影纖纖,燈燭晃晃,秦相宜站在一鼎燒了銀絲炭的爐子前寬衣。
一整個秦府,如今恐怕也只有她的屋子里用上了碳爐,畢竟時日還沒到最寒冷的時候,不是最金貴奢侈的人家,都還未開始燒炭的。
秦相宜不缺這點銀錢,這一身嬌貴的習性還是裴清寂給她養成的。
往常每年,她在裴府過得再不好,外表看去都是光鮮亮麗,每年往秦家送的禮更是堆成山,連帶著老夫人和哥嫂一家都過得很好,往年秦府里早一個月也燒上炭了。
現在戚氏掌家,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開始安排這些呢。
秦相宜回了娘家以后,自己屋子里有什么好的,也免不了要往母親屋子里送一份。
她自己本身俸祿不低,嫁妝又多,雖說這里面大部分都是裴清寂給的,但她花起來也不心虛。
現在春霽院的雜物間里還儲滿了今冬要用的銀絲炭呢,該給春芳堂送去的時候,秦相宜卻攔住千松。
“千松,咱們以后只過自己的日子,什么東西都不要往春芳堂送了。”
說起來,她這一月當真沒再給公中交過份子錢,也沒吃過家里一口飯。
戚氏恨得牙癢癢,卻也拿她沒有辦法,心里想著反正馬上就能將她嫁到自己娘家了,到時候她的嫁妝還不是隨戚家分配。
江老夫人現在在春芳堂里,正安眠呢,忽的被冷醒了。
趕緊叫來身邊的李嬤嬤:“嬤嬤,是不是突然降溫了,多加了層被子,怎么還是冷呢。”
李嬤嬤連忙來查看她:“老夫人,時節到了,沒辦法,您今晚先熬一熬,明天我就把炭爐子安上,等用上炭,屋子里就不冷了。”
老夫人蠕了蠕嘴:“這才十一月份,哪至于,是我身子骨老了,扛不得凍,你也別去找老大媳婦要錢了,你去我箱籠里拿些銀子出來,明日就安置炭爐子吧。”
老夫人裹在被子里受凍,又斟酌了一會兒:“勝哥兒那兒也要用上,你就拿我的銀子去辦。”
李嬤嬤有些猶豫:“老夫人,那些是您的……”攢了半生的體己錢,棺材本。
江家原本并不富裕,也不是青京城里的人,秦老將軍本也不是什么富貴之家出來的,老一輩成婚的時候,大家都是平民子弟。
后來秦老將軍上戰場去了,留了個秦天柱在家里,由江老夫人一個人教養長大,她的夫君常年在外,她不僅要每日提心吊膽的,害怕丈夫哪天突然戰死沙場了,還要拉扯一個兒子。
兒子出生的那天,江老夫人也是一個人生下的孩子,西北戰事激烈,她的丈夫實在回不來。
也因此,秦天柱的性格與他母親十分相似,沒有父親教養的孩子,懦弱是天性,他不學武,只從了文。
在秦天柱長大后,讀了書又幾乎快到該娶妻的年紀時,秦老將軍剛好受了功勛,成了將軍,后來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舉家搬到京城了,江老夫人也成了青京城了最風光的將軍夫人,
江家也順勢搬到了京城,開始逐步經營起自己的勢力來,現在看起來,倒比秦家還要風光些。
后來西北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秦總兵在家里待了很久,期間與妻子有了女兒。
江老夫人懷秦相宜的時候,丈夫一直陪在身邊,可謂是將關懷做到了極致,女兒出生以后,也是受盡了萬千寵愛,不僅有父親一直陪伴在身側,還有滿京城的權貴上門祝賀她的滿月。
江老夫人當時雖也被人追著捧著,她抱著懷里金玉包裹的女兒,可她一顆心卻怎么也舒服不起來,想起自己曾經在土瓦房中獨自一人撫養兒子的艱辛,便覺得現在收到的一切都不夠。
尤其是女兒收到的一切,她倒覺得,兒子真是吃了大虧,要是她先生了女兒,后來才生的兒子就好了,兒子得到再多眾星捧月都是應該的。
秦家在京城也沒有什么根基,都是從鄉里出來的人,江老夫人雖成了官夫人,見戚氏商戶門楣也覺得高貴極了,那戚家的千金小姐穿著渾身衣裳都是錦緞做的,當即同意了這門婚事。
殊不知戚氏本就是想著秦家一家子是從鄉下搬到京城里來的,沒什么見識,那秦天柱一看就好釣上鉤,沒想到一釣還真上鉤了,兩人私相授受了好長一段時間,兩家才說了親成了婚,兩方都覺得這是一門極好的婚事,都覺得自己高攀了。
誰知道老將軍沒活多久就死了呢,戚氏覺得自己嫁到秦家的福總共也沒享幾年。
秦相宜幾乎完全是被父親帶大的,從小母親就不怎么愛管她,母親總是說:“以前你父親常年不在家,我帶你兄長已經費了全部心神了,你該心疼母親,恰好把你生在了秦家如此繁盛的時候。”
秦相宜的成長過程中,雖然父親時不時地還是要出趟遠門,但京里的伯伯夫人們,都愛照拂她,她幾乎從未察覺過,母親對她,其實是有些厭惡的。
兒女愛父母是天性,秦相宜雖然沒從母親那里得到過多少愛,但她愛母親。
后來她到了適婚年齡,父親雖然想替她好好操持婚事,那時候卻已經身體不大好了,在她嫁人后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出嫁前她確信自己一直在被愛著,所以和離的時候她的堅信自己回了娘家會繼續被愛,現實卻給了她一個巴掌。
她出嫁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就是哥哥娶了嫂嫂,嫂嫂在家也會看父親的臉色,待她極和善。
結果現在,全都變了一副臉了。
秦相宜在溫暖如春的屋子里由千松脫下衣服,千松望著她的身體細細審視著。
“姑娘,又淡了些了。”
月光灑進窗棱,照在她身上,肩背上的肌膚瑩瑩如玉,若是忽略掉上面那些隱隱若現的傷疤,就如一條光華如練的粉光絲綢,美輪美奐。
越是如此,千松越是滿目憐惜,姑娘本是多潔白光滑的皮膚啊。
秦相宜本身卻不是太在意,能消下去最好,消不下去就算了,她會接納自己,這些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是她完美又幸福的前半生被打碎的信號,昭示著,自此,過去的幸福與美好都已經消失了。
千松仔細地給她抹上藥膏,又覆上厚厚一層乳膏,這些東西雖然沒什么大用,但用了總能給個安慰。
“聽聞北境永澤國有一種藥膏,可以祛除一切疤痕,連缺了一塊肉的刀傷也能撫平,姑娘,咱們以后若有機會去北境,得到那種藥膏,就好了。”
秦相宜垂著頭若有所思,她輕輕點了點頭:“這樣也好,若是要嫁宴舟,我還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的。”
他會一下一下輕吻她的傷痕,將她擁在懷里,告訴她:“我接納你的所有,姑姑。”
他對她的身體愛不釋手,而她也心甘情愿被他撫弄。
她的傷痕不止遍布在背部和臀部,還有前胸和腿根。
而他一一吻遍。
千松淺淺笑著,見姑娘又拿出一沓子從司衣房要來的白鶴絨,動起針線來。
“姑娘這是要做什么物件兒呢?”
秦相宜本是不善針線的,但手巧的人,要是用心想做了,也能做得好。
“冬日里年紀大一些的夫人腿腳冰涼是常事,用白鶴絨做一對護膝套在腿上,又輕便又保暖。”
千松愣了愣,猶疑道:“姑娘這是做給……老夫人的?”
秦相宜笑著搖了搖頭:“是給賀夫人的。”
她雖然與賀夫人相處得不多,但是賀夫人是個極好的人,不需要再多相處就能知道。
從初見面起,賀夫人就完全接納了她,不僅一直照顧她,在宮宴上,毫不吝嗇地給她介紹所有曾經攀不上關系的夫人小姐,一直站在她身后用手臂支撐著她。
秦相宜第一次感覺到,有人像父親一樣,在皇宮里告訴她,她背后有人撐腰。
“不管最后能不能做得成家人,我想對賀夫人表明一份心意。”
第二日一早,千松還未來得及出門去打探消息,賀夫人已經派人找上了門來。
賀夫人跟前的丫鬟來得低調,并未驚動秦家人,已經將秦相宜請了出去。
“秦姑娘,我家夫人托我來告訴你一聲,賀大人有圣上派的急事要去北境一趟,許是一個月都未見得能回來,你也不必擔心,若有難處,可隨時上賀府大門。”
第44章 第 44 章
丫鬟口齒伶俐, 三兩下將主人家要她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
秦相宜還未曾反應得過來:“北境?那邊不是正在打仗嗎?”
丫鬟也不知其中緣由,便道:“正是為了此事去的,公子去得急, 皇上后面派了一對兵馬跟上去的,姑娘, 我只知道這么多。”
秦相宜回過神來, 見那丫鬟要走, 又伸手拉住她:“你等等,我有一樣東西托你帶給你家夫人。”
那丫鬟疑惑著回頭,秦相宜將千松送過來的一對鶴絨護膝遞給她,是她昨晚連夜做好的, 倒是不難做, 只是鶴絨珍貴, 司衣房也沒有多少,秦相宜性格和緩溫柔,司衣房的同僚都喜歡她, 便愿意留給她一些好東西。
那丫鬟去了東西走后,秦相宜站在屋檐下發了很久的呆。
他昨天……走了啊。
秦相宜本來也在籌備著,該從司珍房辭去職務,挑個時間遠走高飛了。
可后來賀宴舟那樣待她,賀家人也那樣待她,她便打算一直待到不能再待下去為止。
對于她能嫁入賀家的這件事, 她還是不太愿意相信, 與其寄希望于別人, 不如自己給自己找好退路。
“北方在打仗, 千松,我真是擔心他。”
千松扶住她:“姑娘, 今日該去宮中上值了。”
拋開別的不談,她與賀宴舟之間本也就像是由一條極細的、幾乎隱形的絲線穿起來的,若沒有哪一方去刻意維持,便是隨時可能會斷掉的。
賀宴舟說走便走了,秦相宜雖不怪他走前未說一聲,卻還是忍不住在想,若是沒有賀夫人好心前來通知她,賀宴舟就算哪天突然消失了,她也無從得知呢。
這根線很脆弱,讓她知道了,她是她,賀宴舟是賀宴舟。
他們兩人從一開始就是不被世俗所容得下的關系,任他們之間有再好的交情,再彼此心心相印,也不會將這條線再塑造得結實一些。
秦相宜轉身朝宮里的方向走去,千松急匆匆跟上。
她的步伐有些輕飄飄地踏在地上,情緒有些低落,無從找尋。
千松亦步亦趨跟在身后,不知道為什么姑娘突然這樣低落了。
“姑娘,不必太擔心賀大人,咱們還照常過咱們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實在不行,提前先到蕭司珍那兒辭了官,往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便好。”
秦相宜恍惚道:“我的家在哪兒呢?”
她或許曾把賀宴舟當成她的靠山了,她在這世間踽踽獨行時,好似有了些安全感。
小時候的那些性格有些蹦出來了,秦相宜有些察覺到,就比如,她說話再不像之前那樣溫順,做事也大膽了許多。
可是賀宴舟一走,她一顆心又癟了下去,心慌得很。
她剛一走到宮門處,天上又飄起雨來,今天走得急,千松都還未來得及帶上一把傘,多為秦相宜披上一層斗篷。
現在雨淋下來,還怪冷的。
她兩手抱著肩,忽然覺得這世間沒有比自己更可憐的人了。
“咱們快些走,走到司珍房就好了。”
宮道兩旁的墻都沒有檐,躲雨都沒處躲,還好這雨下得小,不像夏日的雨那樣,瓢潑下來一瞬間將人淋得濕透。
就是那一絲一絲的涼意,順著人的衣領往里鉆,透心涼得刺骨。
秦相宜走著,頭上忽然多了一把傘,她心里一顫,有些驚詫,這把傘她認得,是宴舟的傘,宴舟常常舉在她頭頂的那一把。
可她一回頭,見著了一個她不認識但常常站在宮門口守衛的侍衛。
紀達一板一眼地為她撐著傘:“秦掌珍,接著往前走吧,卑職會一直在您身后撐著這把傘的。”說完,他掏出懷中的另外一把傘扔給千松,賀大人一開始就給他留了兩把傘。
千松惶惶接過,有些怔愣。
至于侍衛,無論下雨還是暴雪,都是光禿禿站在外面值守的,此時自然也是露在外面,只支起一只手舉傘,秦掌珍到哪兒,傘到哪兒。
秦相宜疑惑著,可沒有雨點打在身上,冷氣散了些,她也不必再將雙手抱著肩了,可還是冷。
走了一會兒,紀達又說:“等等。”
眼下正到了賀宴舟平時的值房,他們往常常路過的。
紀達從里面拿了一件斗篷出來,巧的是,正是秦相宜曾穿過的那件,賀宴舟的斗篷。
“給,你自己披上吧,還有這個。”
秦相宜披上斗篷,賀宴舟的氣味環繞上來,剛剛的那些低落情緒,便都不在了,因為宴舟還在,他們之間的那條線很明顯,并不是隱形的。
秦相宜從紀達手中接過一個暖手爐,這個暖手爐倒是用粉紅色的緞面套上的,做得精致可愛極了。
“這是?”
紀達道:“這個也是賀大人留下的,特地交代了他值房里的同僚,每日將這暖手爐灌好熱湯,等著卑職來取,秦掌珍,有卑職在你不必擔心,卑職很靠譜的,保證比賀大人還靠譜。”
紀達拍了拍胸脯,一副自信的樣子。
千松笑著道:“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比賀大人還要靠譜。”
紀達道:“卑職要是不靠譜,賀大人也不會在臨走前單就囑咐了卑職,卑職比賀大人靠譜的地方就在于,我知道宮里每一列宮人的去向,我帶著秦掌珍走,秦掌珍在這宮里照樣不必害怕遇到任何人。”
紀達說著說著,也不自稱“卑職”了,他私底下與賀宴舟的關系是真好,宴舟要他幫忙,他自然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秦相宜抿嘴笑著,忽然就高興起來了,在這冷寂的冬日雨天里,她的笑如春風吹裂冰湖,如第一朵桃花綻開花瓣,周邊萬物皆黯淡了顏色。
紀達看得一愣,垂頭嘀咕道:“怪不得宴舟這么放心不下她。”
秦相宜繼續往前走著,紀達在她身后打著傘,手臂伸得筆直。
她當真沒再被淋到一絲雨,她的肩上披著賀宴舟的斗篷,便周身都被他的氣味、溫度環繞著,手上的粉色手爐絲絲蔓延著溫暖,一直蔓延到她周身上下,渾身泛起一股暖融融、酥麻麻的感覺。
她從沒否認過自己心里對賀宴舟的“臣服”,就算他不告而別,在她心里,他仍是她愛如珍寶的少年郎。
姑姑會一直□□舟。
但有那么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孤苦無依的時候,人見人嫌、無人愛她,她會將自己貶進泥里,就像裴清寂每次罵她那樣,她的外表越是清貴端莊,心底里便越是自卑自賤。
她差點又要走進那絕路里去了,賀宴舟不在。
可她現在忽的又被捧進云端里了,她被溫暖和關心包圍著,從自卑自賤到自尊自貴之間,只差一個賀宴舟。
秦相宜捧著暖呼呼的手爐,忽的,紀達又從懷中掏出另一只手爐來,往千松懷里一扔,千松又一次被迫接住了他扔過來的東西。
“這是我早上出門時我妹妹塞給我的,你拿去用吧,這宴舟也真是的,傘倒是準備了兩把,手爐怎么不知道準備兩個。”
秦相宜抿嘴笑著,紀達說得是,不過,她自己的丫鬟,當然得她自己照料。
現在想想,早上出門走得急,還真是她不對,自己心情不好,連帶著千松也跟著遭罪。
秦相宜覺得,往后自己要多學學如何照顧人才是,照顧人和照顧自己,本也是一體的。
她想起賀夫人所說的紀家,歪頭問道:“紀大人的妹妹是紀靜嗎?”
紀達眼睛一亮,笑道:“秦掌珍認識我妹妹?”
秦相宜道:“算不上認識,見過一面。”
轉眼間已經到了司珍房,紀達收了傘,說了聲:“待秦掌珍下值,卑職再來接。”
姿態做得恭敬,倒跟賀宴舟剛開始的時候一模一樣,但是沒宴舟做得那么漂亮、那么賞心悅目,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眉眼彎彎朝他笑。
秦相宜回了紀達端端正正一禮,該做的禮數要做到位的。
紀達受了禮,轉身的時候臉都紅了一片。
宴舟這姑姑也太好了,他跟她相處這么一段距離,往常那大嗓門都夾了起來,只敢溫言溫語地跟她說話,如今人家朝自己端端行了一禮,他的臉都快紅到脖子根兒了。
害,也不至于,宴舟叫他幫這個忙,也不是沒給他好處,宴舟的原話是:“盡你所能地關照她,除了我明確指出的這幾點以外,送人必須送到家門口,其余的,你看著辦,總之做得越全面越好,你做了什么事都記錄下來,等我回來給你計分,十分升一級,我回來到皇上面前拿功勞給你換。”
這清流賀家出身的賀宴舟如今也開始拿官職換利益了,紀達真是想感嘆一句:美色誤人!
秦相宜在司珍房內,安靜地完成今日的活計。
在用鏟刀雕刻一只手鐲上的蓮花時,一直以來極端平靜的心突然跳了跳,不告而別的賀宴舟的面貌又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
他……應該會好好回來的吧。
要是不能呢?
秦相宜當真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她能承受嗎?
賀宴舟對她而言無非是憑空出現的一個人罷了,她喜歡他,也依賴他,更欣賞他,或許,她把這些稱□□,宴舟值得被她愛,姑姑會□□舟,相宜也會□□舟。
可在這個過程中,她未曾真正對他升起過占有欲,若是賀宴舟哪天離開她了,這是一件她早有預料的事情。
千松焦急拉起她的手,又急又怨道:“姑娘!”
秦相宜恍然回神,原來是鏟刀戳到手了,戳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往外冒著血,染紅了鐲子上的蓮花。
她怔怔望著千松,忽道:“千松,我疼。”
千松心疼極了,捧著她的手,蕭司珍拿來藥箱往桌上一放:“你們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先止血。”
千松把秦相宜的手遞到蕭司珍手里,蕭云意手腳麻利地幫她處理好傷口,無奈道:“又不能給我干活了。”
千松瞥了姑娘一眼,這點傷還不至于干不了活。
但秦相宜卻點了點頭,理所當然道:“是啊,干不了活了,我疼著呢。”
千松聞言有些詫異,可緊接著而來的,她意識到了,姑娘會說疼了!
姑娘受了傷會眼巴巴地望著她!
千松心軟了一地,好姑娘,不干活就不干活了,本來也想找蕭司珍辭職了。
蕭云意瞪著她:“知道你心里想著情郎呢,坐在這兒玩兒吧。”
知道疼了是好事,蕭云意也頗有些感慨。
轉眼往窗外一看,早上那侍衛又來了,蕭云意打開門,盯著他:“你有何事,還未到司珍房散值時間。”
紀達眼巴巴將裝著糕點的食盒遞過去:“勞煩,代賀大人給秦掌珍的。”
東西塞進了蕭司珍手里,只得接過。
于是剛剛受了傷的秦相宜,如今又有香甜軟糯的栗子糕吃了,千松還給她泡了杯茉莉花茶相配,將姑娘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轉眼到了該下值的時間,秦相宜跟千松收拾好東西,一出門又碰見了站在門口的紀侍衛。
紀侍衛站得板正,一路將秦相宜送至宮門。
出了宮門,秦相宜自己走便是了,轉頭又碰上了懷玉。
懷玉被公子丟下了,沒能跟上去,現在眼巴巴地蹲在宮門口等秦相宜。
“懷玉,你在這里做什么?”
懷玉道:“我在這里等姑娘,公子特地囑咐的,帶您去新家,對了這是鑰匙。”
懷玉從懷里掏出一把鑰匙,恭恭敬敬呈給秦相宜。
秦相宜有些疑惑:“這是什么鑰匙?”
懷玉道:“新家的鑰匙。”
“新家?”
懷玉指著東街的方向:“諾,就在那邊那條街上,熱鬧著呢,公子特地為您買的新宅子,公子說了,您若愿意,隨時可以搬過去住,不會有人質疑什么的。”
秦相宜還尚未反應過來,今天一天,賀宴舟看似走了,卻是無處不在,他看似不告而別,實際上,卻處處為她留下了記號。
被懷玉引著上了轎,她坐在轎籠中,跟著左搖右晃,街邊的煙火聲逐漸入耳,秦相宜忽然撫上自己的肩,她有一瞬間覺得賀宴舟離她好遠了,可他又告訴她,他一直在她身邊,要是她肩上的印記還在就好了,賀宴舟留下的牙印,總是那么容易消散。
秦相宜忽然想,賀宴舟要是狠狠咬了她一口就好了,至少現在那印記還在。
直到轎子一路往東街最熱鬧的地方駛去,那棟自己一早就喜歡上的宅子映入眼簾。
秦相宜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與宴舟,當真是知己。
懷玉揮揮手,叫人放下了轎子。
“就是這兒了,秦姑娘,請下轎吧。”
懷玉此次只是帶她過來認認門,往后秦姑娘就知道公子給她布置的家在哪兒了。
懷玉引著她進門,少不得要昂首挺胸將公子做的布置都自豪地給她介紹介紹。
進門處便是一座假山做嶂,須得繞過它才能看見里面姹紫嫣紅的一片天地,前廳是極花團錦簇的熱鬧景象,不像秦相宜平時為人,她卻喜歡極了。
越往里走,便越是清幽,一景一木皆是古樸雅致,簡單中卻蘊含著奢華。
景致過渡有致,走到臥房時,環境便完全沉入了幽靜中,任宅外街聲鼎沸,也鬧不進這里來。
再看臥房內的布置,金絲楠木嵌螺鈿的鏤空處泛著七彩光輝的拔步床、珊瑚細腿的八角幾配上兩條珊瑚圓椅、八仙八寶紋的梳妝柜……倒像是把她一整套嫁妝配齊了似的。
一旁還倚著張貴妃榻,秦相宜坐在上面不自覺地腰肢一軟往上一靠,神色懶媚地四處打量著。
懷玉別開頭道:“秦姑娘,此處您大可放心住進來,這宅子掛的是賀家的名兒,我們夫人說了,必要時候您可對外稱是賀家的遠房表小姐,有什么事情我賀家擔著就是了。”
千松臉上笑逐顏開,姑娘這不是就有靠山了么,秦家也不必回了。
秦相宜面上掛著笑,這里的每一樣大大小小的布置,都是用了心的,宴舟必是仔細揣度了她的心思來布置的,她心里自然歡喜。
可是……像如今這般,她倒是像他養的外室了,既然沒有名分,她如何好住進這里呢?
懷玉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秦姑娘,不瞞您說,這宅子的事兒確實還瞞著我們賀家幾位族老呢,我知道您心里有難處,但我們公子的心意便是這樣了。”
說完,懷玉垂下頭,公子是極希望對方好的,不管這宅子在外人眼里看來是什么意思,公子的初心必是一派赤誠。
秦相宜掃去腦中思緒,是啊,盡管她住進這里像極了世俗所言的外室,可她心里卻堅信,宴舟與賀夫人絕無此意。
再說了,若是真要她做外室……秦相宜心里想著,如果那人是賀宴舟的話,她也沒什么不愿意的。
這般想著,她倒是忽然咯咯笑起來,真想不到宴舟養外室的樣子:她是他金屋藏的嬌,而他每晚背著正室夫人偷偷溜到她這里來,為的卻不是吟詩論道、談心賞月,就單單是為了和她春宵一度,貪她的香。
秦相宜明知他不是這樣的人,卻止不住開始幻想起來,若真是那樣的賀宴舟,對她而言也真是迷人得很。
他若要與她春宵一度,她又何嘗不想與他春宵一度,她想看著那個方正不阿的君子是如何在她的千水裙下肆意風流,又是如何與她鴛鴦被里挽春風。
懷玉走后,秦相宜軟軟倒在賀宴舟為她布置的鴛帳里,嗅著桃紅色的錦被,紗帳遮住她的視線,在她眼前晃啊晃,逐漸神離恍惚。
她塑起來的風骨塑久了,倒真的以為自己是那般脊骨挺直的人兒了。
如今嬌怯倚簾,無限風情,眼波溶溶含著情,秀媚如云若可餐……才是真的她。
日子過得很快,秦相宜當真與千松一起,陸陸續續將春霽院里的東西都搬進了棲云館。
奇異的是,她已經好幾天沒回秦府住過了,秦家全家人竟無一人察覺。
秦相宜本還想著,該怎么跟母親說,把這件事情糊弄過去,畢竟家里人也不一定會同意她沒名沒分地搬出來。
尤其是嫂嫂會說:“你本來就名聲差,給我們家丟臉了,現在還要搬到別人家去住,更不害臊了。”
秦相宜幾乎能想到她會說什么。
好在她搬出來的這段時間,家里人還真就沒有察覺到什么。
她不缺銀子花,她把那些本來應該交給公中的銀子,直接交到了會仙樓。
會仙樓是青京城里最大的酒樓,飲食卻不是很貴,至少像秦相宜這樣階級的人物,頓頓吃是沒什么壓力的。
她干脆叫千松遞銀子在會仙樓訂了一日兩餐,每頓還專門有人送過來。
巧的是,這個花銷跟她之前每月交給嫂嫂的數額一樣。
住在棲云館的日子很閑適,賀家每日會派下人前來打掃,想她一個人住在這里,養一屋子下人也不合適。
應該是賀夫人安排的,秦相宜心里揣著滿腔的感激,在司珍房干活都麻利多了,她想著,空余出的時間再給賀伯母做套頭面。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著,她雖然心里很想賀宴舟,但平日里卻被各種各樣的事情填滿了,司珍房的工作很忙,棲云館周圍的生活很熱鬧,棲云館有時候會來客。
今日是賀夫人親自來的,往常她身邊的丫鬟常來,給她帶些消息或是什么的,也更加坐實了棲云館里住著的人的身份是賀家遠房的表小姐這一點。
“伯母,您來了。”
秦相宜坐在前廳的院子里,這里被賀宴舟修得花團錦簇,也不知他是從哪里得來的這樣多能在冬日里開花的植物。
花團中間是一張石桌,配著四根小圓凳。
冬日里天冷,秦相宜讓千松將這幾個小圓凳上都綁上了厚厚的一層粉紅色蓬蓬帶花邊的棉花墊子,坐在上面軟軟的,人很快就暖和起來了。
秦相宜端坐在其中一個圓凳子上,一襲白裙曳地,整個人清雅又高貴,她親手烹了茶,或許是抱著些在賀夫人面前表現的心思。
在旁人看來,她是何等的端莊美人,就像古畫里的仕女,長發圍腰,長裙曳地,而她斟茶的動作柔而緩,聲音如同觀音仙樂:“伯母,請用茶。”
賀夫人知道她是個不錯的孩子,可每次一見到她,總會又被她驚艷一回。
泡個茶而已,這一套一套的動作就是見多識廣的賀夫人也看得呆了。
她本來在想,兒子為什么獨獨就喜歡她,秦相宜的氣度確實不凡,一身風骨看上去也是兒子會喜歡的。
可是賀夫人現在不禁在想,她兒子所喜歡的,會不會單純就是相宜的美色呢。
瞧這皓腕纖纖、膚容凝雪,雖說坐得筆直又端正,可那腰肢窈窕,似垂堤細柳。
是絕世而獨立的佳人。
賀夫人看得都有些羨慕自家兒子了,哪個男人不好美色,娶了這樣的妻子回家,宴舟往后必定是夜夜銷魂了。
這般想著,賀夫人笑得越發柔和了,握住秦相宜的手,連連表達自己的喜愛:“相宜啊,宮里的旨意下來應該也就是這兩日的事兒了,伯母尋思著,要不要去你家見見你母親呢?”
第45章 第 45 章
當初賀家向秦雨鈴提親的時候, 賀夫人想也沒想過要去,就到時候下聘的時候見一面就行。
賀家重禮數,但也不會輕易把禮數做得太過。
賀夫人不知道為什么秦相宜會愿意搬出來, 也不知她家里是何情況。
但若對未來新婦滿意,合該與對方母親商量的。
秦相宜道:“伯母, 我與我母親, 實不相瞞, 我不愿再見我母親了。”
她話說得不遮不掩,就算被賀夫人質疑身為女兒的孝道,也要實話實說。
要論孝道,自有兄長盡孝。
若是賀夫人會因此對她有什么看法, 她也認了。
賀夫人聞言遲滯了一下, 卻沒再深問。
“那你的意思是, 你們倆的事情完全由你自己可以做主?”
秦相宜面容嚴冷,點點頭:“是。”不知是從何而來的魄力,但的確如此。
賀夫人表示了解了, 這才想起今日來意:“對了,我今日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秦相宜面色恢復如常,眉黛溫柔,潤人心田。
“北境那邊傳回來的消息,說宴舟已經順利抵達了,如今已經入了我方大軍的營帳, 了解戰況, 不日就會出發到永澤國將領處談判, 就我跟你說話的這會兒, 還不知情況進行得如何了,我一收到消息, 就惦念著過來告知你一聲。”
秦相宜怔愣片刻,有些遲疑,這個消息算不上一個好消息。
賀夫人又道:“你不必擔心,兵交使在其間,是古之通義,戰場上誰都可能有危險,宴舟卻不會。”
秦相宜點點頭:“伯母說的,我懂的。”
賀夫人站起身,也不再與她多言,自己今日來這一趟,本也只是為了告知她一聲這個消息,沒想到相宜烹的茶實在好喝,倒讓她多說了幾句。
“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的,我瞧你臉上肉倒是圓潤了一些。”宴舟走之前,特意往家里傳了信,要賀夫人務必照管好秦相宜,要不然賀夫人也不至于三天兩頭派人往她這里跑。
再是未來的兒媳婦,現在不也還不是呢么。
賀夫人起身欲歸,秦相宜趕忙輕盈地移步上前,微微欠身:“伯母慢行,晚輩恭送。”
賀夫人臨走時還忍不住看她,二人相送至門前,秦相宜雙手交疊于腰側,福身時腰肢彎折的弧度優雅自然,倒跟她在宮中作為掌珍時行的禮不同,如今卻是,小女兒神態畢現。
賀夫人走后,心中也是思潮起伏,喜歡她得緊,現在就算沒了兒子的吩咐,她也止不住地想照管著這姑娘。
還有兒子臨走前留的最后一句話,賀夫人雖然沒當一回事,卻還是止不住在想,宴舟當時說:“母親,如果我,如果我回不來了,您也幫兒子照管她,至少將宅子留給她,護她好好活著就行。”
賀夫人對他這話嗤之以鼻,哪至于那樣啊,可還是為兒子這一腔真心感到心驚。
秦相宜既然自稱了“晚輩”了,那便是直白地承認了,她跟了賀宴舟。
她的輩分高,若不是因為賀宴舟的關系,她與賀夫人當是平輩。
可這一句“晚輩”叫得,她心里也甜滋滋的。
秦相宜獨自回了棲云館,不得不說,這座宅子可真是好啊,她與千松獨自二人住著,紀達侍衛還時不時前來巡視一番。
紀侍衛明明是守皇城的,如今還兼管了守棲云館前面半條街的范圍。
紀達可不白干,他將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都記在小本本上呢。
本以為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下去,等著賀宴舟回來,天下大定之時,再慢慢商討他們的婚事。
秦相宜對這件事不急,她的年紀早就過了適婚年紀了,到最后這事兒不成,她也早就打算好了,與千松一起浪跡天涯去,這天下總有一個部落容許獨身女子安家。
可是忽有一天卻等來了,母親的呼喚。
說來也是可笑,秦相宜搬出家去這么久,家里竟無一人察覺,這終于察覺的一天,卻是戚家興致高昂地抬來了花轎,倒多虧江老夫人一再強調事情要辦得低調,否則這兩家結親的喜事怎么可能傳不到正在東街住著的秦相宜的耳朵里。
江老夫人知道自己女兒不愿意嫁,索性也沒提前跟她說具體的日子,就連紅嫁衣也是花轎都來了才急匆匆叫人送到春霽院,想的是一口氣給她換上嫁衣兩個老嬤嬤一邊攙一個架著人就往花轎上走。
她想,女兒應該也不是完全不愿意嫁,被人推著搡著的,還來不及考慮太多,也就嫁了。
可這日清晨,一行人端著嫁衣浩浩蕩蕩來春霽院的時候,卻發現人和物都已經空了,這里哪還有什么新娘子。
江老夫人心里慌了,好好的一個女兒,人呢?
“老夫人,你家的新娘子呢?”
戚家請來的媒婆問道。
江老夫人囁嚅著嘴唇:“我也不知道啊,人呢?”
她女兒人呢?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去哪兒了呢?
江老夫人少了個女兒,賀家卻多了位在棲云館住著的表小姐。
戚氏道:“相宜是不是進宮上值去了,先別急,派人到宮門口去問問。”
江老夫人就怕當天堵不到人,婚期特地選的司珍房的休沐日,今日只要沒有宮妃特意把人叫過去,都不會進宮上值的。
“你說得對,先叫人去宮門口問問,人要是在宮里,就去把人堵回來。”
這花轎都來了,聘禮也下了,婚書也簽了,人怎么就不見了。
江老夫人心里慌著,慌的卻是,不知該怎么向戚家交代。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決定將女兒嫁到戚家的這件事情,也不需要她自己的同意,眼下婚書已簽,女兒便是戚家的人了。
戚氏進了春霽院,人不見了她不慌,倒是第一時間搜尋起秦相宜的嫁妝來。
秦相宜的那幾十箱子嫁妝,從裴家帶回來時,戚氏就一直看得心癢癢。
人不在了不要緊,嫁妝得先帶到戚家去。
秦相宜本也沒在春霽院里放過嫁妝,她的嫁妝里但凡值錢一些的東西,一直寄存在錢莊里,家里只有幾個空箱子。
眼下她的嫁妝全都在棲云館里放著,也沒別的原因,棲云館如今十分安全,是她真正的家。
秦家派人去宮里問自然也是無果,秦相宜今日確實休沐。
“她一個女子,除了宮里和家里,還能去哪兒呢?”
“婆母,報官吧。”
“你說什么?”
戚氏指著春霽院里空蕩蕩的庫房:“人沒了東西也沒了,相宜肯定不是趕早出去了,必定是出事了,當務之急只能報官了。”
一個女子失蹤了這樣的事情,官府會接手,但不會去找,京兆尹每日要處理那么多的事情,從何去管一個女子的失蹤案。
但是能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秦相宜終于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坐在棲云館內品茶的時候,得到了千松從外面帶回來的信息。
“外面都在傳,你失蹤了。”
秦相宜笑著道:“你說什么?我每日還在見客呢,誰會說我失蹤了。”
她的確每日還在見客,但她住在這里的事情只有賀夫人與賀宴舟身邊的人知道,除此之外,蕭司珍也知道。
“是老夫人,和你丈夫報的官,現在滿城皆知你失蹤了。”
秦相宜笑出聲來:“我丈夫?你指的是我前夫吧。”
千松正色道:“不,就是你丈夫,姑娘,老夫人自作主張,與戚家簽訂的婚書都已經遞交戶部備案了。”
怎么說呢,還沒有上花轎拜堂的,就不叫夫妻,但是在衙門那兒,就算是夫妻了。
千松說話說得還怪詼諧的,說完坐到秦相宜對面,撐著臉托著腮與她對望著。
看來這件事情在他們兩個心中,都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嗎?老夫人到衙門去報案的時候,正好碰到了前來宣圣旨的太監。”
秦相宜嘆了聲氣,她早已經從賀夫人那里得知了皇上將要賜婚的事情,事到如今,她與宴舟的婚事當真就這么艱難嗎?
“然后呢?”
千松道:“兩方人馬撞到一起了呀,太監正宣旨呢,說皇上要給你和賀大人賜婚,這時候你那姓戚的‘丈夫’掏出婚書來,說你是他的妻子,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奪走,老夫人氣得臉都綠了。”
聽到這兒,秦相宜有些想笑,卻又實在笑不出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現身去挽回自己與宴舟的婚事。
可她母親親口說她失蹤了呀,她要是現在從賀家名下的棲云館不明不白地蹦出來,對任何一方都是一種背刺。
賀家好心給她提供立個安身之所,她不能做這種事。
她母親既然說她失蹤了,她現在就只能失蹤到底。
秦相宜可沒忘了,她有靠山的,她的靠山是賀家。
這事兒鬧得滿城皆知,賀家怎么會不知道。
至于那勞什子婚書,要撕碎也不過是賀家一句話的事兒。
秦相宜頭一回感知到,自己傍上賀宴舟,還真是傍對了。
賀夫人是趕在黃昏前來找她的。
“我觀你神色,倒還算悠然自得。”
秦相宜悠悠抬眸望向賀夫人,眼睫微顫:“勞伯母擔心了,我就是知道伯母會替我解決這件事情。”
她話說得直白,整個身心卻都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之中,呼吸沉沉地望向賀夫人。
賀夫人也不怪她直白,她盯著她的眼,秦相宜剛剛還悠然自得,坐在石凳上做茶,現在眼眶倒是發起紅了,微顫的眼睫上隱約冒出一二滴幾不可查的晶瑩。
她的眼神殷切:“伯母……”帶著些依戀。
賀夫人嘆了聲氣,道:“我算是知道你為何說不愿再見你母親了,世上也確實沒有這樣的母親,我本還奇怪,為何你搬來這么久,你母親竟不說什么,唉,算了,你索性也別回那個家了,現在你再回去,就成別人家的媳婦了。”
一滴清淚從她頰邊滑落,順著白皙如玉的肌膚緩緩淌下,在下巴處稍作停留,最終滴落在灰色石桌上,洇出一小片淡淡的濕痕。
“伯母知我苦衷。”
她伸手拂去下巴上的淚痕,胸腔內是震撼與感動交織的奔涌,倒是不得不落下淚來。
賀夫人握著她的手:“你住在這兒,本也是借的賀家表小姐的名頭,干脆你往后就是賀家表小姐,我娘家姓張,往后你也姓張,就叫……”
賀夫人歪著頭想了想,“就叫,張念薇如何?”
這名字取得嬌俏,賀夫人覺得,甚合她心意。
她娘家張家遠居溪川,是溪川的大族,表小姐張念薇千里迢迢來京里探親,與賀家長孫情投意合、結成連理,這一套故事真是合理得不能再合理,去他的皇帝賜婚,現在不稀罕那個。
秦相宜不能再回秦家去,這一連串的丑事發生,她就算有了皇上賜婚,也不好再嫁給賀宴舟了。
更何況,那宣旨的太監,連圣旨都沒讀完,被那一團亂麻的景象嚇得連忙回宮去了,空留秦家老夫人跪地悔恨。
賀夫人道:“‘薇’字是一種花的名字,寓意女孩兒心思細膩、容貌姣好,且有著堅韌的性格。”
她又錘了錘手道:“怎的我早沒想到這一招呢,不對,還是應該先問問你,你可愿意脫離秦家,從此世上再無秦相宜,只有張念薇了。”
秦相宜心臟劇烈跳動著,凝望著賀夫人熱情殷切的目光,她點了點頭,自己也未曾想過,這會是事情的發展方向。
‘秦’姓是父親的姓,乍然變成姓張了,還有些不習慣:“不過,伯母,我往后該稱您什么呢?”
她與賀夫人同姓,便該稱她為……姑姑。
“該叫我姑姑,你還是秦相宜,我們都知道你是相宜,但外面那些人不知道呀,不過何必在意外面那些人呢?”
賀夫人寬慰她道。
秦相宜便掀起裙擺,正正當當行了一個跪拜大禮,正式磕了頭:“姑姑。”
起身時,已是滿臉熱淚,她沒有想到,自己竟就這樣重生了。
是真的重生。
她再也不是和離婦秦相宜了。
看著她滿臉熱淚,賀夫人也是百感交集,自己這個決定做得突然,還未告知家中人,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是秦家人自己報的失蹤,賀家這邊接手處理起來倒也方便。
“相宜,我最后再跟你確認一遍,世間再無秦相宜了,你可能接受?”
秦相宜既然失蹤了,就再也不要回去。
那個秦相宜早已滿身瘡痍,世人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評價她,她沒什么可懷念的。
見她點了頭,賀夫人道:“我會向京兆尹說清楚……咬死你失蹤了這件事情,張念薇的戶籍我會盡快辦好。”
是說秦相宜死了還是說秦相宜就是失蹤了,話語在賀夫人舌尖打了個轉,還是說成失蹤了,她身為一個母親,不敢想象另一個母親得知自己女兒死亡的心情。
雖說她并不知道江老夫人是什么性情,但她身為母親,實在是做不到這件事。
更何況,大家都在青京城內生活,張念薇和江老夫人,遲早有一天要碰見的。
到時候江老夫人知道了相宜已是張念薇,是官府留了名的張家張念薇,也不敢糾纏,但卻知道了自己女兒還好好活著。
賀夫人覺得,不管江老夫人到時候是欣慰還是怨恨,她自己都已經做了同為一個母親能做的。
秦相宜剛剛也在猶疑,直接讓官府通報自己已經死亡,事情要來得干脆得多,沒有后患,可是……母親縱是再傷她的心,她也不愿這么去傷母親。
她朝賀夫人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她的心緒起伏,這就要變成另一個身份了嗎?
賀夫人又道:“我會往我娘家去信,坐實你的身份,旁的便不用擔心了。”
賀夫人起身要走,既然后續的事項已經敲定,她便沒什么好多說的了,趕緊去把事情辦好才是要緊的。
賀家是掌權勢的大族,張家在溪川勢力也不弱,偏偏兩家都從未想過利用權勢來辦成些什么事。
像是平白給人安個身份這樣的事情,賀夫人還是第一次干,可她心里也一清二楚,這樣的事情辦起來,對賀家來說太簡單了。
就是到皇上跟前去說,皇上也不會有什么意見。
說辭圓來圓去,圓成了這么一套:
“張家十多年前走失的幼女找回來了?一路找到了京城她姑姑那兒?”
“是的,就是這么個事兒,你這兒能辦嗎?孩子挺可憐的,在外頭漂泊了半生,賀夫人……額,也就是她姑姑,準備就將她養在京城了。”
戶部掌管戶籍的官員,一聽到是賀家的事兒,那還有什么不能辦的。
秦相宜在當天下午就拿到了自己的新身份文書,看著上面寫著的姓名,淚滴不禁從眼角滑落。
張念薇……張念薇,賀夫人給她起的名字叫張念薇,是一個寄予了美好祝愿的名字。
張念薇,年十八,于十三年前走失,期間被清白人家收養長大。
雖說身世坎坷了一些,但運氣很好,那戶人家十分善良,正是京郊王員外家,家有千畝良田、成群牛羊,奴仆也是成群,張小姐一直被精心呵護著長大,王員外待她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賀夫人還特地帶她跟王員外見了一面,王員外是京郊有名的大地主,面相和善,對賀夫人極為尊敬。
兩方見了面,算是把這件事情的邏輯徹底圓了。
張念薇雖然年幼走失了,但還是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一個,王員外親口所說:“我閨女可是藏在深閨里嬌養著長大的,你們當然沒見過。”
張念薇的事情鬧得不大,賀家找回一個表小姐而已,大家都不太關心。
反而是秦家姑奶奶失蹤的事情,被江老夫人一嚷嚷,眼下已是滿城皆知。
失蹤就失蹤吧,失蹤的背后卻還有兩樁婚事,一樁就不說了,另一樁卻是皇上親自賜婚,兩樁婚事撞到一起,這可不得了。
那太監回宮回話的時候,手都嚇得哆嗦,但還是一五一十將事實說了個清楚。
景歷帝嘆了聲氣,也不猶豫:“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朕自然不能拆別人的姻緣,這圣旨作廢也是情有可原。就是朕,現在怎么看這秦家和戚家有些不爽呢?這戚家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江老夫人覺得女兒失蹤之事有疑,一定要鬧到官府去請官爺查明真相。
可惜現在著一整條線上的官員都被賀家交代了口信,哪里會在意這個案子呢。
賀夫人可是說了:“賀家不喜歡秦家,以后秦家的案子都不許辦。”
如此一言便輕輕將事情揭了過去,秦家在真正的權力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就在女兒找不回來的時候,之前傳來的圣旨又被正式宣布作廢了,江老夫人的一顆心吶,當即碎成了碎片,如今再看戚家,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她指著媳婦鼻子罵道:“要不是你一直催促著要將相宜嫁給你庶弟,相宜如今已經是皇上賜的婚事了。”
戚氏叉著腰,她不怕婆母,這個家如今已是她的天下,若不是還有一層孝道壓著,她早就不想管這個老不死的了。
“賀宴舟之前是我女婿,就算皇上真要給他們倆賜婚,你老臉上好意思嗎?我倒是懷疑,相宜早跟賀宴舟搞上一腿兒了,真是不害臊,現在皇上已經宣布圣旨作廢,你閨女就算再回來,也不可能再嫁到賀家去了。”
裴清寂這陣子忙于應付之前被抄家帶來的余韻,雖然皇上下旨他們家還是皇商,可生意還是受到了波及。
在他得知秦相宜失蹤這個消息之前,他率先得到的消息是:秦相宜嫁給戚文德為妻了。
裴清寂從成堆的賬本里抬起頭來,獨自坐在陰暗的書房里,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因他的情緒而變得凝重壓抑。
手中緊握著的茶杯,被他攥得指節泛白,濺出幾滴,洇濕了桌上的賬本,可他渾然不覺。
秦相宜竟敢嫁給別人?或者說,那人竟敢娶她?
眼中燃燒著的怒火仿佛要將這夜色吞噬。那火焰跳躍閃爍,似是要沖破眼眶的束縛,無盡的不甘如潮水般在胸腔中洶涌澎湃。
他的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每一次的咬合都像是在發泄著內心深處的憤懣。
“賤人!” 他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聲音低沉卻充滿了怨毒。
猛地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擲向墻壁,“砰” 的一聲巨響,瓷盞破碎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茶湯沿著墻壁緩緩流下,宛如猙獰的淚痕。
蟄伏已久的溫潤外殼逐步碎裂。
他霍然起身,雙手握拳,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腳步急促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那顆破碎又不甘的心尖上。
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相宜與那戚文德新婚之夜相依相偎的畫面,嫉妒如同毒蛇一般噬咬著他的靈魂,讓他幾近瘋狂。
眼角竟悄悄滑下了一滴淚。
第46章 第 46 章
“戚家, 戚文德……”他的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扭曲的冷笑。
戚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一條世間最陰狠的毒蛇盯上了,到手的新媳婦跑了, 戚家眾人現在正垂頭喪氣著,猶豫著要不要上秦府把聘禮要回來。
江老夫人坐在春芳堂的木椅上, 呆呆望著前方, 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宜已經失蹤三天了,外頭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她這個做母親的,如何能不擔憂呢。
她的面上是一種夾雜著懊惱與心痛的復雜神情, 相宜可能是自己走的, 她心里隱約有這么一種揣測。
好好的女兒, 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她心里隱隱作痛,她的相宜啊。
這孩子就這么說走就走了,擔憂與心痛之余, 江老夫人心里對她十分失望。
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可真是絕情啊。
雖說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將相宜與賀宴舟湊在一起的,老夫人心里也有多番設想,心想,這孩子若真跟賀宴舟有事兒,干嘛不早說呢。
今天, 賀宴舟還沒從北境回來, 賀家宣布了一件事, 要將剛找回來的表小姐許給自家長孫, 這表哥與表妹的親事,走到哪兒去說也是合情合理的, 表哥與表妹,天生是絕配。
再聯想起之前皇上賜婚的事情,眾人心想,是不是賀家實在是怕了皇上了,這才趕緊給自家孫子安了個中規中矩的婚事。
戚氏走到春芳堂,道:“婆母,官府不立案,您得將事情的嚴重程度說清楚呀,相宜身上帶著那么大一筆嫁妝銀子,再找不回來人可怎么辦吶。”
江老夫人抬眸瞪向戚氏:“你就一點不擔心她人如何了?怎的張口閉口都是銀子。”
戚氏也不心虛,站直了身子,微微揚起下巴,嘴角卻又微微上揚,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嘲諷著什么。
她雙手交疊在身前,手指上的金戒指在日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婆母,相宜人是不見了沒錯,可現在吃虧最大的是戚家呀,人家可是平白丟了一個媳婦兒,您現在有什么好發愁的呀,既不用操心相宜了,還有三個前程大好的孫女兒。”
“說起銀子來,您也別怪我張口閉口都是銀子,鈴兒馬上要嫁人了,兩個小的緊跟在后面眼巴巴地望著,還有勝哥兒,勝哥兒年紀還小,可往后科舉、娶妻、入仕,哪一點不需要銀子打點。”
戚氏揣著手,把話說得實在是有理有據,老夫人本來還對她惱恨,這兒媳婦真是冷血無情。
戚氏卻覺得,婆母的女兒都跑了,婆母可不是徹底落在她手了嗎。
秦相宜再如何不爭不搶,人家可是每天要去宮里上值的女官,也是看在自己母親的份上愿意讓著家里人,她不想讓她母親為難。
戚氏不光討厭秦相宜,她更討厭婆母,現在這母女倆拆開了,一個老不死的東西在家里還有什么話語權?
秦天柱一向懦弱,小時候跟著老夫人在鄉下長大,沒什么見識,如今更是什么事都聽妻子的。
戚氏的手里不光有三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她早就認為自己才是一家之主了,江老夫人又哪里能想到,家里只是少了一個秦相宜而已,格局竟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
戚氏說著說著,老夫人覺得,自己確實沒那么多哀傷擔憂的情緒在了。
相宜從出生起,身邊人就喜愛她,喜愛得多了,老夫人就覺得,自己得少喜愛她一點,憑什么都喜愛她呢,可有丈夫盯著,她也不得不做好一個母親該做的,久而久之,她真的覺得自己愛孩子了,事事都是為了她好。
現在被戚氏這么一說,老夫人復盤了一下自己如今的處境,兒子做官,三個孫女出落得漂亮,老大已經要嫁人了,嫁的是京里數一數二的高門,剩下兩個肯定也差不到哪兒去。
至于她唯一的煩惱,人生里唯一的污點——和離歸家的女兒,現在已經消失了。
這么說起來,她還有什么好發愁的呢。
戚氏手指上戴著的金戒指晃得她眼暈,兒媳婦正笑著,秦家的日子一天天在往上走,真好。
戚氏看著婆母逐漸對自己和顏悅色起來,兩人皆是平和喜樂。
“戚家要帶走聘禮就帶走吧,不過,若要把聘禮帶走,就得去戶部先把婚書一筆勾銷了。”老夫人如此說著,自己既然沒收到聘禮,自然也不愿將十月懷胎的女兒寫到別人家去。
把事情商量完,婆媳倆就這么決定了,往后就當家里沒這個人了,皆大歡喜。
正要臨走時,戚氏又問:“那要是……人后面又回來了呢?”
失蹤了一陣子又回來,那可真是再一次把名聲臭到家了,江老夫人光是想了想,就覺得不能接受。
皇上那邊的婚事沒了,女兒回來要么又回娘家來待著,要么到戚家去。
江老夫人沉思著,腦中閃過一道思緒,卻又不愿說出來。
她囁嚅著嘴唇,自己這樣是否,有些太無情了。
她閉上眼,可是這么一大家子還需要她守護,媳婦說得沒錯,家里還有三個前程遠大的孫女,還有一個孫子,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割舍掉的。
更何況外頭人說的話不中聽,她女兒身上實在是有太多事情交織了,天生就是外人的笑柄。
在睜開眼時,老夫人心里仿佛經過了極激烈的掙扎,渾濁的老眼周圍布滿了皺紋,臉上縱橫的溝壑漸深,極艱難地嘆了聲氣,說道:“三日后,要是再沒找到人,就對外宣稱,她死了吧,再到戶部去把她戶籍銷了,往后她若是再回來,也不是我秦家的女兒了。”
這個決定做得艱難,可江老夫人不得不做,她到祠堂里給丈夫上了柱香:“夫君,你別怪我,咱們家終歸還得靠兒子,靠孫子。”
與此同時,秦相宜在棲云館內開辟了新的堂屋,為父親打造了一座新的牌位,是被打磨得锃光瓦亮的檀香木,香氣清幽,用金絲勾了邊,慈父名諱幾個大字更是找賀太傅親手寫的。
如今將這牌位供奉在棲云館堂屋內,秦相宜恭恭敬敬上了香磕了頭。
“父親,女兒不孝,但是女兒新生了。”
秦相宜失蹤的事情終是鬧得全城皆知了,但與她相熟的人都提前得了信。
今日棲云館來的客正是蕭云意。
“你說不來就不來了,之前的活兒還沒做完呢,淑妃娘娘的頭冠也才做了一半。”
秦相宜道:“你拿過來我繼續做就成了,這都是小事。”
秦相宜端端立在廳堂里,招招手叫來千松:“去街上打點酒來,還有,買半只燒鵝回來。”
棲云館住著真是方便,一出門什么都有,那些酒肆茶樓皆是通宵地開著,一整個青京城沒有哪里比她這里熱鬧了。
秦相宜自從“失蹤”以來,就一直未曾出過門了。
坐在前廳里,一邊飲茶,便能感受到一門之隔以外的街道上:
茶肆中茶香裊裊,不時傳出文人墨客的高談闊論聲與爽朗的笑聲;
酒樓里酒旗飄揚,珍饈佳肴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還有鼓聲、樂聲,人們談笑作樂的聲音……
而棲云館宛如這片繁華喧囂中的一處靜謐港灣。
館內庭院深深,假山怪石錯落有致,潺潺的流水繞過石間。
皆是賀宴舟精心之作。
幾株紅梅在墻角傲然挺立,即使在熱鬧的街市旁,也能守住一份屬于自己的清幽。
屋宇之上飛檐斗拱,雕紋精美,日耀其下,影落獨特。
這繁華與靜謐的交織,恰似她如今的心境,雖身處塵世,卻能超脫于紛擾之外,在這棲云館中,靜守著自己的新生。
蕭云意道:“你如今渾身的氣質真是瀟灑,我都有些羨慕你了。”
她坐在躺椅上搖來搖去,長裙曳地,樹上的花瓣灑了一地,點綴著她的白裙。
冬陽煦煦,透葉斑駁,碎影灑身,暈淡金芒,宛如披紗,益顯超塵,類仙子矣。
蕭云意笑著,緩步朝她走過去,在她旁邊的躺椅上也躺下:“待賀宴舟回來,你們這表哥表妹的,就該談婚論嫁了吧。”
表哥與表妹成婚,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秦相宜掩在書下的面容淺淺笑著:“你這話說得我還怪不好意思的,我大他這么多歲,如今也成了表妹了。”
“可不是么,張念薇今年十八歲。”
蕭云意的話音還有些酸酸的:“你容貌生得好,如今扮起十八歲少女來,竟也毫不突兀,倒像是真的十八似的,何不干脆就真當自己是十八呢?過往的那些年就當是一捧煙,散就散了,都是夢。”
她就這么倒在棲云館的搖椅上搖啊搖,仿佛沉入了一場美夢,直到外界鋪天蓋地地傳起來,她死了的消息。
是她母親親口所言的,秦家人如今已經到戶部銷了她的名,世間再無秦相宜。
果真是斷得干脆,秦相宜透過陽光灑下來的斑駁碎影,怔愣了很久,方才回神。
“我母親這是……不要我了?”
她當初搬出秦府時,從未想過那竟是個訣別,她來來回回搬了很多次,卻一次也沒見上母親一面。
如何能叫人不悲傷呢。
第二日一早,賀夫人趕著晨霧就來了:“今日要進宮赴百花宴,你快收拾收拾。”
倒是一點也沒給她傷春悲秋的時間,賀夫人收留了自己娘家的侄女,秦相宜現在算是賀家人,進宮赴宴得跟著賀家走。
“可是……宮里許多人怕是認識我。”
秦相宜有些遲疑。
賀夫人道:“你現在是張念薇,頂著同一張臉遲早要見人的,我賀家咬死了你是張念薇,就沒人敢說你不是。”
賀夫人說得言之鑿鑿,秦相宜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抱上一棵大樹了。
更何況,秦家人自己咬死了秦相宜已經死了,現在就算要拆穿她,也沒有辦法。
她從衣櫥里挑了件衣服出來,賀夫人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柜子里另一條顏色鮮艷的裙子拿出來:“記住你現在的年紀,你才十八。”
張念薇與秦相宜,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秦相宜怔愣間,已經被賀夫人拉著做到了梳妝臺前。
她不僅嫌她的衣裳穿得深沉,還嫌她的發髻盤得老氣。
將她的頭發徹底拆了,又將自己身邊的丫鬟叫過來:“給她盤一個雙垂髻,現在小女孩兒都愛這種發髻。”
秦相宜愣著,雙垂髻,自己自出嫁后,就再未梳過這樣的發髻。
“再去把我匣子里那支蝴蝶戲珠簪子拿來,還有那對紅寶石耳環,襯她這膚色正合適。”
丫鬟們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賀夫人則在一旁親自指揮著。她拿起眉筆,輕輕地為相宜描眉,口中念叨著:“這眉毛可得畫得彎一些,瞧著才更有神采。”
接著,又挑選了一盒淡淡的胭脂,在秦相宜的臉頰上輕輕暈染,將她一張臉抹得紅撲撲的。
這乍然往鏡子里看去,兩腮桃紅,少女眉眼彎彎的嬌俏模樣呈現眼前。
“伯母,我已經許久未用過這般艷色了。”
賀夫人端詳著鏡中的美人,二人視線在鏡中相撞,美人微怔間,嬌羞垂下了頭,兩腮起了薄紅。
金蝶戲花步搖垂在她鬢邊,頂端是一只振翅欲飛的金蝶,蝶身微微顫動,仿佛下一秒就要翩然起舞,下方墜著幾串小巧的金鈴鐺和晶瑩的珍珠流蘇,走起路來,鈴鐺輕響,珠翠搖曳,盡呈俏皮靈動、華貴綺麗之態。
她頭上的珠釵還遠不止于此,賀夫人似乎熱衷于給她打扮。
“王員外家何等豪橫,必是將閨女養得花枝嬌俏的,你現在是我賀家的表小姐,以后可不能再那么素淡。”
秦相宜癡癡望向鏡中的自己,竟比以往還要明艷動人。
粉面暈紅,恰似春日桃夭初綻,兼具少女之靈動嬌俏之態,亦不失大家閨秀之溫婉嫻雅之范。
“既然都收拾好了,那咱們就趕緊進宮赴宴吧,也好讓所有人看看,咱們賀家的表姑娘姿容絕世。”
這是她成為張念薇以來,第一次出門,賀夫人察覺到了她的緊張,握緊了她的手,給她安慰。
秦相宜道:“伯母,可曾聽說我母親做的事了,如今外面人皆以為相宜已死,我怕這消息傳到外面去……”
賀夫人愣了愣,便懂她說的意思:“是你想得周到,我會盡快派人到北境去,率先告訴宴舟這個消息。”
秦相宜聽得心內激蕩:“伯母,都怪相宜給您添麻煩了。”
“好孩子,這些話都不必說了,走出了這個門,你得叫我姑姑。”
過去的事情,都不必再提了。
走出棲云館的大門,是天光大好,一派繁榮的景象,而賀家的表姑娘就住在棲云館內,甫一出門,就引來了多方打量的目光。
而秦相宜,也正式邁入了她的新身份——張念薇。
百花宴在御花園舉行,由淑妃主持,來的都是女眷。
皇帝坐在離御花園不遠處的高臺上,可盡攬下方景象。
他本也只是為了讓宮里熱鬧熱鬧,才叫淑妃辦了這個百花宴。
還有就是,他想再見一面令自己魂牽夢縈的美人——秦雨鈴。
“聽說,賀家新認了個表姑娘。”
淑妃剝葡萄的手一頓,柔柔笑道:“是呢,剛把侄女找到,賀夫人可寵愛她得緊呢,聽說,當場就說了要把表小姐許給賀宴舟呢。”
皇帝點了點頭,賀宴舟還沒回來,現下正要討好賀家,那荒誕的賜婚既沒有賜成,又得罪了太傅,皇帝心里很苦惱。
“那表小姐剛被找回來,以前必是吃苦了,封她個郡主當當吧,也好寬慰賀家。”
倒是秦家那個秦雨鈴,祈雪宴上遙遙一眼,心中雖覺她甚美,但也不至于是他要拋下皇帝的臉面違背自己賜婚的旨意搶來的女子。
可這些天,他腦子里卻總是浮現出那人的側臉,他本也只看到了一個側臉而已。
還有隱隱約約的,秦雨鈴投向他的,敬慕又向往的眼神。
淑妃坐在一旁,悄然打量皇帝的神色。
江老夫人心里是又悔又怨,本想就這么算了,就當是丟了個女兒,可相宜已死的消息一傳出來,往常老將軍的那些舊友竟又冒了出來。
她尋常怎么不知道相宜竟還有這么多人關心呢。
可那些人鬧著說一定要來祭奠一番將軍的二小姐,不得已,秦府西院兒又搭了個靈堂出來,好供人祭拜。
如此也好,就算相宜又回來了,看見這,也不敢再回來了。
就在此時,戚家發現自己家的生意忽然遭到了多方打壓,急急忙忙找到戚氏那里。
“妹妹,你那兒還有銀子嗎?家里現在正危急著呢。”
往常秦家再有多的銀子,也被戚氏填給娘家了,如今是真沒有多少了。
可是娘家的事情她不能不管呀,本來她是一直虎視眈眈盯著秦相宜的巨額嫁妝,可現在秦相宜跑了,戚氏心里也有主意,公公留下來的一大筆銀子,肯定還在婆母手上。
鈴兒要出嫁,丈夫要升官,處處都要打點,有的是理由從老夫人那里摳銀子。
“哥哥放心,妹妹會替家里籌錢的。”
再不濟,等鈴兒去了朱家,也能從朱家摳錢出來呀,秦家一家子定是要往上走的。
“愛妃,你覺得朕壞不壞。”
淑妃嫵媚地倒在他懷里,神情誘惑:“臣妾覺得皇上壞得很呢。”
景歷帝握著淑妃的柔夷:“愛妃,朕指的不是這個壞,你明白嗎,朕……”
皇上有些癡癡地望著御花園的方向,淑妃順著目光看過去,正是秦家三姐妹來了。
三姐妹今日穿得倒是珠翠滿頭、錦裳繡帶。正是戚氏從老夫人那里摳來的銀子置辦的。
老夫人身邊的李嬤嬤還一直說:“當年老爺將這銀子交給您時,千叮萬囑要您留著傍身……”
老夫人想著,自己本就失了女兒,往后半生便都得指望兒子兒媳了。
戚氏得了銀子,自是喜笑顏開:“您老就等著享福吧,要不說您老命好呢。”
百花宴上,賀家表小姐姿容出眾,由賀夫人引著與眾女和眾夫人見過了面。
“賀夫人真是好福氣啊,宴舟本就是人中龍鳳了,現在又來了個溫婉靈秀的侄女兒,我都等不及要看他兩人站一塊兒了,定是壁人降世、世間罕有。”
聽了這話,賀夫人自是樂得合不攏嘴。
秦相宜見狀心想,自己得了賀家的好處,往后更不能給賀夫人丟臉才行,她頭一回為自己的容貌感到沾沾自喜,被人夸著,臉上難免起了紅暈。
見前面有小姐們圍在一起投壺,秦相宜緩步上前湊熱鬧。
看著手里被塞進來的輕飄飄的羽箭,一看就是小女孩兒玩的樣式,她忽然笑了,今日必要拿下魁首。
不光是為賀夫人爭光,她自己心底的那股好勝勁兒也上來了。
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氣,抿唇,輕輕挑起眉毛,微微屈膝,隨即抬手,一箭飛出。
羽毛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在陽光下閃著光,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箭頭穩穩地插入壺口,正中紅心。
而她身上的粉裙也隨著動作擺出一朵花兒一樣的幅度,在陽光下漂亮極了。
“哎呀,真是厲害!”幾位小姐發出一陣驚嘆,鼓掌稱贊。
就在此時,送旨的太監到了,園內眾鶯鶯燕燕便都跪地聽旨。
誰也不知道今日怎的突然來了圣旨,都跪在地上面面相覷。
“封——溪川張家張念薇,為永寧郡主——”
皇上的圣旨還是一如既往地,十分簡陋,夸也不夸一句。
秦相宜愣了一會兒,才發覺是在叫她,是啊,她是張念薇。
秦相宜抬頭接旨,“秦”是父親給她的姓,“相宜”是母親給她的名,如今都不算數了。
她樂意做這個張念薇。
在她抬頭的時候,眾目仰視著她,有羨慕也有嫉妒。
秦雨鈴跪在最后面,看到那張臉時,生生愣住了。
秦雨汐和秦雨嫣正要張口說:“那不是姑姑嗎?”
秦雨鈴捂住了她們的嘴:“我們的姑姑已經死了,亂說話當心被抓起來。”
可那,可那明明就是姑姑啊。
小孩子看人不是看的人的氣質和打扮,看的就是五官。
秦雨鈴心想,家里不想要姑姑,姑姑也不想繼續做姑姑,兩方都滿意的事情,何必去拆穿呢。
更何況,就算她現在出來拆穿,又有什么用呢。
秦相宜眉心最明顯的那顆痣,如今已被花鈿覆蓋,她背后還有賀家和郡主的身份撐腰。
賀家書房內,太傅正端坐著,這時,外頭有下人進來報信兒:“族長,有好消息,剛從北境快馬運回來的信。”
太傅展開信,正好今天大家都在這里。
太傅雖然年邁,聲音卻仍是中氣十足:“好得很,信上說,宴舟已經順利與北境永澤國和談,兩方已經止戰,大軍不日就要回朝,而宴舟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有人當即道:“宴舟出馬,哪里還有什么不行的,他可是我們全族用心培養出來的孩子。”
太傅嘿嘿笑著:“咱們手心里捧著的天之驕子,馬上也要成婚了,好事一樁接著一樁的來,今年除夕,我賀家定要熱熱鬧鬧的大辦一場!”
“等來年再把他們二人的婚事一辦,我也能早日抱上重孫子。”
書房里一眾長老其樂融融,完全沒有把外頭此時鬧得沸沸揚揚的秦相宜的死訊放在心上。
賀夫人派去北境報信的人,雖是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卻還是不知道,賀宴舟在完成任務后,獨自脫離了軍營,牽了馬正日夜兼程地往回趕。
第47章 第 47 章
張念薇容貌恰如其名, 溫婉如春水,清麗如桃花。肌膚白皙如凝脂,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佳人。
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微微彎起, 像是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蕾,帶著些許柔弱的羞澀。
可她與秦相宜不同的點在于, 秦相宜是含蓄內收的, 而張念薇是張揚明艷的, 或許她的本意并不是張揚。
但這樣一位從賀家帶出來的粉裙少女,有著與生俱來的出眾美貌,還剛被封了郡主,不可能不張揚。
秦相宜成了張念薇, 張念薇的人生要光明正大的明媚。
她展顏笑著, 笑得比春日里的牡丹還要艷麗, 當秦雨鈴怔怔朝她看去,兩人目光對上的時候,秦雨鈴竟說不出話來了。
她不好意思去稱呼那位眾星捧月的女子為“姑姑”。
盡管, 那明明就是她姑姑。
裴清寂在酒樓喝了個爛醉如泥,在做好對戚家的一系列報復規劃并讓下人去逐步執行之后,他在酒樓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撕心裂肺。
嘴里不停喊著:“相宜,相宜……”
他真的好愛她……
他知道自己以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那都是因為他愛她啊……
雖說一年前相宜逼著與他和離了, 可在他心里, 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
看著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酒壇, 他拿起其中一片鋒利的碎片, 往手腕上比劃了比劃。
曾經相宜手腕上常出現這樣的傷口,他看著心疼, 卻不愿意放她離開。
在每一個他提不起來的深夜里,看著心愛的女人獨自對影自憐,自己卻無能為力,他便會陷入瘋狂。
他甩著自己:“這軟東西,給我硬起來啊!給我硬起來!”
可他無論怎么歇斯底里,都還是沒用,他紅著眼眶,只能將多余的力氣發泄到她身上去。
裴清寂身邊的小廝找了很久才找到爛醉如泥的他。
“公子,不好了,夫人她,夫人她,她死了!”
裴清寂渾濁的腦袋瞬間清醒過來,他抓住小廝的衣領,目眥欲裂:“你說什么?你說夫人死了?”
“公子,是秦家老夫人親口所說,千真萬確,秦府偏門都擺上靈堂了。”
裴清寂聽了這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身邊小廝慌了神,連忙推了他兩把。
裴清寂瞬時起身:“不行,我要親自去秦府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是我的妻子,永遠都是!”
小廝想拉他沒拉住,公子如今這樣貌看起來不像是個正常人,他害怕公子做出些收不了場的事情出來。
裴清寂如今的樣子,誰又能攔得住呢。
他從酒樓里撲騰出來,往秦家飛奔而去,卻被一列軍士擋住了去路。
“我們是大理寺的,跟我們走一趟。”
裴清寂渾身酒氣,迷迷糊糊間就被帶走了。
梁泰心想,宴舟說的是,裴清寂一旦有任何動靜,都要立刻將他拿下,他如今從酒樓上狂奔出來算不算動靜?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拿下再說。
裴清寂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一個醉鬼就這么被扭送到大理寺,這幅畫面竟出奇的和諧。
那小廝慌慌忙忙沖出來,看著前面兩列鐵骨錚錚的帶刀士兵,嚇得一動不敢動。
轉過身撒開腿往裴家跑去。
梁泰招呼一行手下把裴清寂一路壓到了大牢里,既是將他當成罪犯抓起來的,那么待遇自然也跟牢里的罪犯一樣,盡管梁泰并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兒。
“先把他架起來。”
沒罪的人進了這里,也非得吐出自己的幾樁罪來不可。
裴清寂仍是醉醺醺的模樣,被人拉拽了兩下,竟直接暈死了過去。
梁泰坐在典獄長席上,皺眉打量著他。
自己就這么把人抓進來,肯定不行,上頭問起來說不過去。
賀宴舟走得急,也沒給他留多的信息。
梁泰招了招手,示意先把人弄醒。
便有人提著一桶剛從井里打上來的冷冽冰水往他身上一潑。
瞬間,裴清寂清醒過來,他只感覺全身處處有一陣劇烈的刺痛,仿佛每一根神經都被冰針狠狠扎刺著。水流迅速滲透了他的灰布衣衫,冰冷的寒氣如鐵,緊緊包裹住他全身的皮膚,使之再也不能動彈。
梁泰端起熱茶抿了一口,斜眼看他,這才哪兒到哪兒,這只是牢里里最普通的使人保持清醒的手法罷了。
裴清寂想蜷起身子,四肢卻被牢牢捆在架子上,困頓的大腦目前還來不及思考過多,只顧得上躲避這滲入骨髓的劇痛,他咬緊了牙關來抵御這股寒氣。
身上濕透的冬衣再也起不到溫暖的作用,反而變成了拖在他身上的冰冷的盔甲,將他焊在這名為刺骨嚴寒的牢籠中。
身邊的手下放了張紙在梁泰面前,梁泰提起筆隨意蘸了墨:“說說吧,都犯了些什么事兒?”
裴清寂被痛苦占據的大腦分出了一小部分,他這才打量起自己的處境來。
“這是哪兒?”干涸又粗糙的嗓音流淌出來,還有些天真的意味在其中。
梁泰不耐煩地放下筆,看來今日是問不出什么了,還是等宴舟回來再說吧。
他起身欲走,裴清寂尚未摸準形勢,一旁的手下上來問他:“大人,給這人怎么招呼。”
梁泰垂頭想了想,開口道:“每天先給他來一套最基本的,就獄里每天早晨提神醒腦的那一套,其余的等賀大人回來再說。”
賀宴舟歇馬于京城三百里外的驛站,他騎的戰馬一日可跑百里,計程三日,便可返回京城。
自他離京這月余以來,驅馳不輟,鞍馬勞頓。
這驛站偏僻靜謐,他獨自在二樓的破舊房間內歇息,倒有心思思及姑姑了。
他的眼睛亮得如同夜里的星辰,一眨不眨地盯著京城的方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被他的喜悅感染。
與相宜自初遇那天起的所有事情,如同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中反復輪轉、揮之不去。
在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姑,可姑姑在最后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他了,他心里頗為感激。
正因如此,他在北境才得以見到彩云一面,從此心里大定。
彩云如今不叫彩云了,叫雪傲穹。
一想到這兒,賀宴舟輕笑,從前只覺得彩云比起尋常女子來說,要頑劣得多,一點也沒有女子的溫婉模樣。
如今才知道,原來她的志向如此遠大。
北境之地,仿若被天地拋棄的荒野邊陲,狂風如怒獸,卷攜著冰冷的雪粒與沙粒呼嘯而過,每一下都要割裂他的臉。
賀宴舟一個文官,實在是有些經受不住,一襲使臣的紅衣站在雪地里搖搖欲墜,他費力地極目遠眺,卻看到了一個伴著蒼鷹出現的,渾身被狐皮包裹著的像一頭熊的女人。
原來彩云如今已經是邊疆外一個小部落的首領,賀宴舟進了她的部落簡直哭笑不得,笑話她這就是換了個地方過家家,還不如跟他回京城做公主。
雪傲穹有些疑惑:“賀宴舟,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她一路跑到這里以后,唯一還在通信的就是秦相宜了。
可相宜答應過她,不會將她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后來她知道,這姓賀的竟然跟相宜搞到一起了。
賀宴舟聳聳肩:“沒辦法,她如果不說的話,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她倆真像兩個離家出走的小孩兒互相瞞。
在離京三百里的客棧里,賀宴舟一邊想著一邊發笑,后來在他與永澤國皇子的談判中,彩云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他如今心焦渴,唯盼早日歸京,擁相宜入懷,他要將自己的心意一五一十地說清楚,要她也說出承諾——終身相伴之諾。
至于裴清寂,他發誓,這次一定要整死他,還顧什么仁義道德。
這驛站在荒郊野外,賀宴舟連日趕路,已經許久未整理過儀容。
驛站的樓體十分破舊,木門嘎吱作響,門上的鐵環生了銹,開合時總是發出陣陣低沉的回響。
他倚在窗邊往樓下看去,門口兩側栽著幾顆枯萎的柳樹,偶爾有風吹過,枝葉沙沙作響。
樓下有人在喝酒,有些吵鬧,一種混合著酒氣、柴火氣、野草味的空氣迎面而來。
賀宴舟皺了皺眉,準備把窗戶關上,讓馬好好歇一晚,他明日繼續趕路回京城。
由于他走得太快,皇上派去一路保護他的軍隊,一次也沒跟上他過。
角落里燭火閃爍,昏黃的光芒讓一切看上去朦朧不清。
睡一覺吧,睡醒了繼續趕路。
他抱著劍,倚在窗邊的橫榻上,就這么閉上眼陷入了淺眠。
他的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一直來不及清理,如今看上去,倒像是個行走江湖的劍客,不修邊幅。
可他很快又被驚醒了,因為他聽到樓下那些商人嘴里談論到了一個名字。
“說起秦家,真是可惜啊,當初我還跟著老將軍上過西北戰場,不過我只是一個小兵,嘿嘿。”
“秦家有什么可惜的,我只是為老將軍感到可惜,當初最疼愛的一個幼女,就這么跟著他去了。”
“我記得當初那幼女出生的時候,我還去秦家喝過滿月酒呢,老將軍將她抱在懷里,疼愛極了。”
賀宴舟睜開眼,霍然站起身,提著劍就往樓下沖去。
他那因連夜未能休息好的雙眼布滿了血絲,看上去駭人。
底下一桌圍著篝火喝酒的商人,聽見動靜紛紛抬起頭來看他。
只見對方雖說面容有些不修邊幅,但也比他們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要精細多了。
對方身上穿著貴族階級穿的那種錦服,手上還提著劍,可這面上的表情,倒像是想殺人一般,可仔細看去,里頭燃著的哪里是怒火,分明是哀傷。
“這位兄弟,你有話好好說,先把劍放下。”
賀宴舟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的青筋凸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半天才張嘴將話問出口。
“你們剛剛說的秦家,是哪個秦家?”
一個大漢手指指向外面:“就,就京城里那個秦家,還能有哪個秦家。”
“哦,秦家怎么了?”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問話的聲音倒還正常,如果他的牙齒沒有咬得咯咯作響的話。
那幾個長著絡腮胡的大漢看到他有些害怕。
“就,就,秦老將軍家的二小姐病亡,我們一行剛從京城里出來,他們家還擺著靈堂呢。”
很多人認秦家還是以老將軍為主,并不在意秦家已經有了孫輩,叫老將軍的女兒還叫著二小姐。
賀宴舟握著劍柄的手因過于用力而指節泛白,他顫著聲音道:“消息可屬實?”
“千真萬確,她母親親口所說,若不是我們急著趕路,當時定要去給二小姐磕一個的。”
賀宴舟提著劍往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重,腳步卻有些踉蹌。
嘴里還念叨著:“姑姑,姑姑。”
那些商人對視一眼,嘆著氣道:“許是認識二小姐的人吧,唉,說來也真是唏噓,上次進京還聽說她和離的消息,這短短的時間內竟然……唉。”
“沒什么可唏噓的,如今世道亂,高門里死了位小姐倒是稀罕,可這京城外,哪家哪戶沒死過人。”
人命本來就脆弱,就算是高門里錦衣玉食養著的小姐,也抵抗不過閻王爺收命。
幾個人聊到半夜,回了房間擠在一張大通鋪上休息,這件事情終究不會在他們心里揣多久。
畢竟死人這樣的事情,隨處都在發生。
賀宴舟此時已經騎著馬跑出了很遠,進了山路。
墨云蔽月,夜色入濃稠墨汁,沉甸甸地壓在荒野之上,蓋在他的心頭。
那些人說的話,他不敢相信。
所有信息都能對得上,是他承受不住的結果。
馬蹄聲疾,如驟雨狂敲大地,在他高高甩起的馬尾后一路濺起煙塵。
他的面容實在疲憊,一襲黑袍在疾風中獵獵作響,他的眼眸被沙子迷了眼,磨得刺痛,但他一刻也不敢停。
雙眸緊盯著黑暗,仿佛再快一點,跑得再快一點,就能將這夜色看穿,尋出一條光明來。
早知道,早知道自己就學著朱遇清那樣做個紈绔了,他只要一直守在她身邊,管那些百姓和江山做什么呢。
他心中的信仰,從小就被樹立起來的信仰,逐漸崩塌,他再也不信那些“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他只要他的姑姑……
韁繩在他手中繃得筆直,磨破了他的掌心,裂開了他的虎口。
馬兒的每一聲嘶鳴,四蹄騰空,每一次落地,都將他高高地拋起,再重重地踏在土地上。
在這十二月的嚴寒中,汗水濕透了馬背,也浸濕了他的衣衫,二者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他不知道用盡全力,這匹馬兒最終能到達什么地方,可他一刻也不敢停。
無論如何,他要親眼見到她。
值此小年良辰,賀府上下張燈結彩,上下一片歡騰,一早就熱熱鬧鬧忙活起來。
朱門銅環,皆系紅籌,隨風輕擺,秦相宜一早晨起來心情大好,由千松穿戴著來了賀府。
這幾日她每天清晨早早地就到賀夫人面前陪著,賀夫人要教她管家,更要帶著她見客。
今天一早坐到梳妝臺前,千松打開她的梳妝匣子,里頭多了許多各式各樣小姑娘戴的釵環首飾。
又拿出一條桃紅色的裙子給她穿,秦相宜盯著裙子擰眉:“千松啊,這裙子你又是從哪兒給我翻出來的。”
正是當初千松和賀宴舟都要她穿上去宮宴,她卻沒穿的那一條。
后來好像被宴舟帶走了,秦相宜也記不太清了。
千松笑呵呵把裙子往她身上套:“姑娘之前說,這裙子是小姑娘穿的,如今再穿已經不符合年齡了,可是,姑娘現在就是十多歲的小姑娘啊。”
秦相宜有些無奈,卻也笑著任由千松給自己把衣裳穿上了。
這條裙子實在艷麗至極,小姑娘穿穿倒沒什么,若是婦人穿了,定要叫人說成是妖媚惑人。
一襲桃紅色齊胸襦裙,恰似灼灼夭桃綻于春日枝頭,明艷而嬌柔。
裙身以細膩錦緞織就,繡滿繁復花紋,金絲銀線勾勒出的牡丹綻蕊吐芳,蝶舞翩躚其間,栩栩如生,隨著她的蓮步輕移。
腰間束一條鵝黃絲帶,盈盈一握,絲帶末端垂著叮當作響的銀鈴,伴隨步伐輕輕晃動,發出清脆聲響,如環佩叮當,與她頭上簪著的步搖交相輝映。
一頭烏發如墨云,高挽成兩團垂在耳側的髻,分別別上一支鏤空雕花的金蝴蝶步搖,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搖曳生姿,光芒閃爍在發間,宛如星辰點點。
鬢邊配著幾朵粉色桃花狀的花鈿,盈盈欲墜,與她面上的淡淡紅暈相映成趣。
千松對自己的這一套成果滿意極了。
來了賀府,今日賀夫人在前廳正忙著。
府內庭前,高掛著的紅燈籠散發著暖煦的光,在白日里并不明顯。
飛檐拱斗上日照金光,丫鬟小廝們穿梭其間,面上含笑。
園內露天,闔家圍坐。
太傅端坐主位,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目光慈愛地看著滿堂兒孫。
秦相宜一來,賀家眾姐妹就將她拉到一桌坐著,這段時日,她們的關系已經處得很好了。
如今圓桌上擺著花籃,欣榮拉她坐下。
“表姐,來跟我們一起插花。”
女眷們一片歡聲笑語,幾位夫人圍坐在一旁,籌備著一會兒祭灶神。
“今冬的瑞雪還未降臨下來,真是愁人啊。”
“小年了,就別說這些喪氣話了。”
正說著,忽有人抬起頭抹了抹臉,剛剛臉頰上閃過一絲冰涼。
有些難以置信。
又抬頭接了接,這次卻是看見了真正的六角雪花。
雪花極小一片,六角的紋路十分好看。
一點,又一點,直到終于確定地大喊出來:“下雪了!下雪了!”
眾人便紛紛從手中的事情中脫離出來,抬頭望天。
雪花來得漸次徐徐,一片、兩片……無數片。
直到一片白茫茫的如柳絮飛舞的景象映入眼簾。
這才敢真的確定:“瑞雪降臨了!”
闔家老少正言笑晏晏之時,只見庭前蒼穹之中,雪花紛揚而下。
庭前高掛著的紅燈籠,在那暖煦的光暈映照下,多了點點碎瓊亂玉,為這朱紅翠綠的庭院添了一抹素雅純凈之色。
秦相宜微微仰頭,任由雪花輕撫臉龐,偶有雪花落于睫羽之上,恰似凝霜。
太傅亦起身,踱步至門口,望著這漫天飛雪,捋須笑道:“此乃瑞雪兆豐年之象,看來新歲必是祥和豐饒。”
秦相宜也笑著,跟著點點頭,對于她來說,新的一年一定也是極好極好的一年。
賀宴舟下馬的一瞬間,那匹曾在戰場上熠熠生輝的戰馬便徹底倒下,余生再也沒能起來。
可它以最快的速度,將賀宴舟送回了京城。
他來到秦府門前站定,此處并無什么異樣,秦家的人還在正常生活著。
他又繞到偏門,位于秦府西側幽靜之處,一座素色的帷幔自梁枋垂下,將靈堂的空間籠罩其中。
此處白色的帷幔四處飛舞,隨著次漸落下的雪花,拂到他的臉上,如霜雪般潔白。
烏木制成的靈柩擺放在正中,靈柩前的牌位上字跡清晰,逝者名諱及其生卒年月深深映入了他的眼簾。
賀宴舟再也無法欺騙自己,連日以來的滄桑與勞累一下子涌上心頭,他滑跪到了地上。
是鋪天蓋地的絕望,仿若一具被抽取了靈魂的軀殼。
那曾為相宜熱烈跳動過的心臟,此時的每一下收縮都帶來鉆心的疼痛。
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體微微顫抖,他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卻干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溢出破碎的嗚咽。
在極致的痛意襲來之時,他忽的想到了什么,那是一種不甘。
他忽然有了一些力氣,他站起身,走至靈柩前,將手放在了靈柩尚未封死的烏木蓋子上。
他閉上眼,知道此舉對相宜不好,很不好。
可他不得不這么做,如果不打開再看她一眼,他將永世不得安寧。
“相宜,相宜……”
他的口中便只會說出這么一句。
“對不起,姑姑。”
兩行熱淚隨著那細碎的嗚咽滑落在棺槨之上,浸濕了烏木。
任由絕望將他吞噬殆盡。
往后余生,他竟也不知道自己該為什么而活著了。
就在他雙手用力即將要推開烏木蓋子之前,靈堂外傳來了腳步聲。
賀宴舟手滯了滯,尚能維持片刻清醒。
秦雨鈴恰好路過此處,又聽見靈堂內有人在嗚咽哭泣的聲音,想是又是哪位祖父的老友前來悼念姑姑了。
姑姑自己的好友都知道實情,會來此地悼念的也只有還惦念老將軍當年之情的人。
既是祖父以前的熟人,那必定是非富即貴的,秦雨鈴心里想著,自己正好前去結實一番。
結果卻看見了淚還沒有擦干凈,一只手放在棺槨上的,賀宴舟。
她頓時感到有些尷尬,畢竟是她的前議親對象。
賀宴舟,怎么是……這副模樣……
賀宴舟垂著頭沒說話,也沒做出別的動作。
秦雨鈴愣了愣,奇怪地看著他:“你不知道?”
賀宴舟抬眼看她:“知道什么?相宜她……到底是怎么沒的。”
這話他問得艱難,可他不得不問。
秦雨鈴神色復雜,指了指門外東邊的方向:“賀公子回家去便知道了,你們家最近正認了個表小姐,你母親張羅著將她許配給你呢。”
秦雨鈴將事情串起來,幾乎很快就想通了這整件事,也不知皇上突然將自己改賜婚給朱遇清,有沒有賀宴舟的手筆,原來他早就跟姑姑搞在一起了。
賀宴舟擰眉看著秦雨鈴,不懂她在說些什么。
秦雨鈴上前去護住棺槨:“賀公子,你就信我一次吧,就現在,趕緊,回你自己家去!”
賀宴舟第一次直視秦雨鈴的眉眼,他看得無比認真,他心中滿是疑惑,卻還是沒道理的,信了她的話。
他將手放下棺槨。
抬步朝外走去。
他本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在此之前,他唯獨知道自己該拼命往回趕。
在看到靈柩與牌位的那一刻起,他竟不知自己余生該如何度過了。
眼下有一個人給他指路,盡管那個人說的話沒道理極了。
可他還是莫名奇妙地聽了。
回家的這一路走得漫長,因為秦家的靈堂如同有一根絲線連在他身上,叫他回去。
同時又有一根絲線連在家里,叫他回家。
就連祈了許久未能下下來的雪,此時也落下來了。
他未曾發覺,直到頭發上匯集了一層白花花的霜,順著頭頂冰涼浸骨,驚得他一哆嗦。
賀府如今闔家其樂融融,太傅一開口,底下的小輩們一個接一個地說著漂亮話兒。
“說起來,宴舟也該快回來了,按照信上說的腳程,應該也就三日內了。”
聞言,秦相宜垂下頭,有些隱隱的期待與擔憂。
她抬眸望向賀夫人道:“姑姑,您派人給宴舟遞的信,可遞到了嗎?”
賀夫人猶豫著道:“哎喲,我倒是忘了這茬兒了,主要是聽老爺子說,我派人遞信過去的時候,宴舟已經出發往回走了,這要么兩方在路上碰到,要么就是錯過了。”
秦相宜怔怔的,要是沒能把信兒遞給他,宴舟聽到了另一個消息,可怎么辦呀。
賀夫人安慰她道:“沒事兒,天大的誤會,等他回家看到你,也就消了。”
如今家里一派熱鬧繁榮,若是宴舟早些回來就好了,一家子熱熱鬧鬧地過個小年,再迎來瑞雪,便是再有什么煩惱也該消了。
秦相宜垂下頭摳著手指,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她不愿宴舟有一刻的傷心,一點也不要。
說起來,都怪她母親,她明明只是失蹤而已,若不是母親要鬧,她連失蹤都不算。
秦相宜摳著手指,一片焦急之心,已經好久沒為生母生過氣了,現在又氣得跺腳。
旁人不在意這個,她卻知道,宴舟若是聽到她死了,怕是會瘋。
她都不敢想。
眼見著雪落得越來越大,賀夫人招呼著家里的晚輩長輩:“好了好了,咱們挪到廳堂里去玩兒,就別在這里淋雪了,當心著了風寒。”
秦相宜收了思緒,將手揣在狐皮暖袋里,也準備起身往回走。
一時間,賀府老者走在前方,撫著長須,笑聲爽朗,后面跟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輩,幾位小姐互相推讓、笑聲清脆,從瑞雪紛揚走到滿室溫馨中。
秦相宜墜在女眷后頭慢吞吞走著,千松墜在她身后攙著她,主仆倆都裹著毛茸茸的兔毛披風,將一張嬌嫩小臉埋在絨毛中。
她這段時日長胖了不少,如今臉圓滾滾的。
外頭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這人風塵仆仆,身上的錦袍滿是塵土,原本鮮亮的色澤覆上了一層霜土,邊角處甚至有些磨損,衣角在風中微微擺動。
發冠還算端正,可幾縷烏發凌亂,曾經整齊束起的發髻也松散了許多。
臉龐上帶著灰塵,難掩眉眼里的疲憊,滿是血絲的目光,忽的迸發出欣喜之光,猶如夜空中最閃耀的星辰。
灰塵掩著的眉修長而舒朗,在這大雪紛飛的時節,恰似春山含翠。
“相宜,相宜……”
他的聲音實在是有些嘶啞了。
他的腳步也實在是有些踉蹌了。
秦相宜站在即將要步入廳堂內的門檻前,掌著欄桿看他。
無數的雪花橫亙在他們中間,雪花砸在她的發髻上,打在他的臉上。
賀宴舟注視著相宜的眉眼,再不敢挪開一分。
呼嘯的風吹起她的衣袂,似蹁躚蝶翼,領口與袖口皆鑲著潔白的兔毛,那柔軟的絨毛在風中微微顫動。
小桃紅在漫天飛雪中肆意飛舞。
如今粉面嬌俏,她的睫羽上逐漸覆上了白瑩瑩的雪花,壓低了她的眼眸,她輕顫著,看不真切來人。
來人也看不真切她。
她未施過多粉黛,卻眉如遠黛,唇若點櫻,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恰似暖陽,溫暖而動人。
他看她的神情便是眷戀。
一寸不敢放過。
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如夢似幻的景象,所有的疲憊與滄桑在這一瞬間被拂去。
在她柔柔朝他綻開笑意的時候,他胸腔內仿若擂鼓般的回響齊鳴,叫他此生再不敢忘。
第48章 第 48 章
他小心翼翼將她渾身的每一個細節收入眼底, 她挽起的發,她上揚的唇角,她揚起的衣袂, 她睫毛上的雪,她臉頰上的紅……
她不一樣了, 可賀宴舟說不出來她是哪兒不一樣了。
他的嘴角上揚, 眼中淚水如同決堤般涌出, 迫不及待朝她大步走去。
腰間玉佩撞得叮當作響。
在他即將要觸及她的時候,他忽然收住了所有因情緒而奔放的肢體。
唯有嘴上還喃喃著:“相宜,相宜……”
這兩個字始終繞在他的舌尖,這幾日輾轉流連。
他還是怕, 要是碰她, 她就消散了怎么辦。
相宜怎么會穿著小桃紅的衣裙, 站在他家里,就這么等著他。
這如夢似幻的場景,倒真像是一場夢。
他實在是害怕夢醒過來, 連日的辛勞與奔波,他幾乎沒有任何睡眠,神情早已恍惚。
若有分不清夢與現實的情況也是有的。
他就那么頓住了,眼里滿是哀傷與小心翼翼。
秦相宜往前邁了兩步,伸手捧住他的臉,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茬, 胡茬上掛著細微的沙粒, 摸起來有些粗糙, 刮得她手疼。
她在心底嘆了聲氣, 看他這樣子,她真是心疼啊。
“宴舟, 別哭,一切都還好好的呢。”
她拉著他往回走,這漫天風雪越下越大,真是迷人的眼。
她一直被暖爐烘著的手輕輕牽起他。
賀宴舟一顆心快要融化。
姑姑不嫌他手臟,也不嫌他手糙。
他那粗糙又黑乎乎覆著灰土的手掌磨著她嬌嫩的肌膚。
他好壞啊。
他被她牽著走,熱淚奪眶而出,一滴接著一滴的掉。
他嗚咽著道:“姑姑,我,我看到你的靈柩了,我真的以為,我真的以為……”
一個大男人,聲音啞成這樣,又軟成這樣,真是會撒嬌。
秦相宜心里無奈,誰叫她有個那樣的生母呢,她嘆了聲氣,她要慣著宴舟的。
或許本來對生母只是無感了,如今又添了層厭惡,那些人真討人厭啊。
“別哭了,宴舟,你看我不是還好好地站在這里嘛。”
她的笑容是春日綻放的花,她嬌嫩的手不僅愿意牽他的手,還愿意撫摸他的臉,姑姑撫摸得溫柔極了。
像是能包容萬物般包裹住了他的臉。
她耳垂上的珍珠潤盈潔白,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散發著柔和的光澤,綿綿而悠長。
他這才發現,她如今滿頭珠翠輝輝,一頭烏發再不是一絲不茍的發髻,而是兩縷蕩在耳邊的垂掛髻。
她的步搖會隨著步伐打出清脆的叮當聲。
她的臉蛋圓嘟嘟的,粉嫩嫩的。
雪很快將地面和屋檐覆蓋上了白茫茫一片,乍眼望去,真是蒼茫。
所有人都避到廳堂里面去了,唯有他們二人還在外頭站著。
這又冷又寂的氛圍,在秦相宜將他拉進廳堂里的瞬間,一股暖意撲面而來。
“看看這是誰回來了。”相宜柔婉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他怔怔去看,她笑得明艷,語氣倒比他這個賀家人還要熟稔。
廳堂內溫暖如春,炭爐子到處擺著,高懸的雕花燈燭灑下柔和而明亮的光,八仙桌上擺著的各式瓜果、羊羔美酒的香味彌漫著。
女眷們身著綾羅,發髻上簪著的金步搖隨著動作晃動,穿梭其間。
“是大哥回來了。”
“可是大哥,你怎么是這副模樣?”
賀欣榮言笑晏晏的望著哥哥,賀宴舟只覺得一進了這里面,渾身舒暢。
而相宜就在他的身側站著,與家中女眷的模樣一般無二。
她長胖了,如今臉圓圓的,身上衣裳華貴。
賀夫人從里面出來,見著他兩眼放光:“這就回來了?我以為還得兩三日呢,回來了就行,你先回房梳洗梳洗,換身衣裳再來拜見老爺子。”
這是規矩。
賀宴舟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家人們都在,包括相宜。
賀夫人見兒子這副模樣,簡直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這不都到家了嘛,有什么好委屈的了。”
賀夫人勉為其難地把兒子攬進懷里安撫了一番,嘆著氣道:“唉,本是派了人過去給你傳消息的,我們都不知道你竟回來得這么快。”
賀宴舟止住淚,他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不好看。
可是他一想起自己這幾日經歷了什么,就真的委屈。
張今瑤拍著兒子的背,杏眼瞥了眼一旁站著的秦相宜:“先別哭了,有好消息,你瞧瞧你,身上這么邋遢,去好好更衣,完了再來見過你表妹。”
賀宴舟愣了愣,表妹?他記得秦雨鈴跟他說,家中打算為他和表妹定親。
“母親不可。”他一臉慌張,舌頭打結,話也說不出來。
賀夫人笑著,還真就要瞞他一瞞,將他硬生生推給了一旁候著的懷玉:“去,將他洗涮干凈了再帶出來,別嚇著表妹。”
賀宴舟一臉慌張地被懷玉推著走,他去看相宜,相宜卻仍是站在那兒笑意盈盈地看他,雙目澄澈明亮閃爍著靈動的光。
賀夫人對兒子狠心,姑姑對宴舟可不狠心。
她瓊鼻秀挺,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春若櫻桃,隱在毛茸茸的兔毛圍領里,她歪著頭,輕咬下唇,似是有些害羞,她微微屈膝,及其惹人憐愛地叫了他一聲:“念薇見過表哥,表哥安好。”
她的小桃紅裙子被開合的門拂起衣擺,她腰間系著的絲絳繡著精致的蝶紋,也隨風飄起,她身姿婀娜,烏發梳成的雙垂髻簪著幾枚珠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雙眸羞怯含星。
就在那一瞬,懷玉關上了門,將表哥與表妹徹底隔絕。
賀宴舟是被懷玉推著走的,他的神情仍是恍惚,原本深邃有神的眼眸此時空洞茫然,只隱隱有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在眼底閃爍。
他的腳步虛浮,這巨大的驚喜讓他的雙腿失去力氣。
他伸手抓著懷玉,微微顫抖著,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整個人沉浸在這難以言喻的情緒中,久久難以自拔。
懷玉是強制性將他扒光了,再將他整個人按進浴桶里的。
良久,才聽到公子口中說出話來。
公子的聲音很滄桑,必是極疲憊了。
他說:“懷玉,這段時間都發生了哪些事?”
懷玉拿起絲瓜瓤給他搓背,嘖嘖,這泥都裹了好厚一層。
“公子,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熱氣緩緩彌漫上來,一路的風霜終于得以消解。
賀宴舟微微仰頭,靠在桶沿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極其微弱地用鼻腔“嗯”了一聲,示意懷玉接著講下去。
他實在太累了,到現在,他終于信了這不是夢,他終于得以安寧的、愜意的,聽聽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懷玉一邊替他清除身體的污垢,一邊給他講:“說起來,公子走后,本來皇上也下旨給你們賜婚了的,無論如何公子都該跟秦姑娘在一起的。”
“哦,不對,秦姑娘如今不叫秦相宜了,叫張念薇,跟夫人姓,也就是公子你的,額,表妹。”
懷玉只是個小廝,講述一件事情總是這么沒邏輯,若是以前的賀宴舟,定要叫他停下,按照事情發展的邏輯順序重新講。
可他沒有睜開眼,反而將手揣到了胸前,挪了挪在浴桶里的身體,將自己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態,唇角微微勾起,說了句:“繼續。”
懷玉搓澡搓得更起勁了。
“公子離開后,我只是按照公子所說的那樣,將下值后的秦掌珍從紀侍衛那里接過來,將她帶到棲云館去看看,告訴她,那個地方她可以住,是公子特意為她準備的,可是沒想到秦姑娘就那么搬過去了,令我們都意想不到的是,秦家人竟沒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她搬出秦府了。”
賀宴舟嘴唇緊緊抿著,相宜家中的情況,似乎從未對他說過,他其實,并不知道她在家中過得艱難。
懷玉又接著道:“這還不是最離奇的,要我說啊,公子你一回來看到是這樣的情形,難以理解是正常的,這其中但凡有任何一件事情的荒誕程度弱了點,最終都造不成這個結果。”
賀宴舟擰了擰眉心,懷玉講話不僅沒邏輯,廢話還多。
好在他今日極有耐心,盡管表妹還在等著他。
一想到這兒,他唇角又開始勾起來了
懷玉將他亂糟糟的頭發一點一點梳下來,仔細清理。
“公子您知道秦家人是怎么發現秦姑娘不在了的嗎?嘿!竟是因為秦家老夫人給秦姑娘說了門親事,結果等花轎都抬來了,新娘子卻不見了……”
賀宴舟揣在胸前的手忽然換了個姿勢,他將手把在浴桶邊上,手臂上沿著脈絡的青筋凸起。
他微微揚起下巴,往常那一派正氣又清明的雙眸忽然變得狹長,閃爍著幽冷的光,嗓音低沉而沙啞:“還有這事?那門親事又是誰家?”
這事情一套接一套的,懷玉本就有些理不清思緒不知該先從何處說起了,好在有公子提醒他。
“哦哦!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來好多!那門親事就是秦家如今當家夫人的娘家,戚家。戚家那個叫戚文德的,笑死我了,當初皇上賜婚的旨意都下來了,那戚文德拿著秦家老夫人跟他簽好的婚書大喊:我才是秦相宜的丈夫!”
說到這兒,懷玉專門停下來,瞅了瞅公子的神情。
賀宴舟還算淡定,目光卻叫人膽寒。
這些敢攀附相宜的人,都該死。
懷玉的思維又發散了出去:“說到這個,那戚家如今也有人在報復他們,公子一定想不到,輪不到您親自出手,戚家自有裴清寂收拾,裴清寂最近把戚家的生意搞得很慘,戚家人已經開始拆東墻補西墻了,估計秦家如今僅剩的家底也要被戚氏搬空,也未必能堵住虧空,不得不說,裴清寂此人,手段還是挺狠的,誰惹了他,他一定將人往死里整。”
懷玉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公子臨走前特意交代他,除了看好秦姑娘以外,還得把裴清寂給看好。
“不過那裴清寂已經被梁大人抓進大理寺了,說到這兒,公子,梁大人那邊還等著您呢,說是現在實在沒有證據,那姓裴的就是個滑不溜秋的泥鰍,說話滴水不漏,若是再找不到證據,就只能將人給放出去了。”
賀宴舟輕笑兩聲:“這大理寺辦案,未免有些太講道理了,沒有證據還不會編造證據嗎?那么多只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他們不會用嗎?”
懷玉被公子這陰冷笑聲嚇得一抖:“公子,你往常不是還說,大理寺辦案不講道德嗎?你還寫過一篇長文痛斥他們,說重刑之下必有冤獄。公子一直提倡對待罪犯教化大于懲罰,如今怎的,怎的……”
賀宴舟往常確實是站“法施仁義、刑秉寬仁”這套準則的,不光是他,賀家所有人都是這一派的教徒,皆因賀家祖上的那幾本傳世著作中所寫,賀家世代所傳承的,就是這樣的思想和文化。
被懷玉細心清理過的墨發肆意地散落在肩頭,幾縷發絲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透著一絲危險。
他舉起手掌:“懷玉,比起堅持我過往以為是對的東西,不如真正掌控些什么。”
修長的手指蒼白而骨節分明,而緊接著展現的是他蓬勃的生命力。
“我只是不想,再繼續做個書上教導的那種好人了。”
他靠一己之力止了北方的戰役,挽救了數萬生民,讓整個國家得以休養生息。
他做這些從不是為了邀功,而是發心就是如此。
他做事情不論對錯,只論發心。
懷玉聽不懂公子的話,便又接著往下講,不過,接下來該講到什么了來著?
賀宴舟抵在浴桶邊上,側頭便能望見窗外的雪,良久,他張口,話音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相宜她……怎么會病亡呢?”
外頭的人都以為她病亡了,秦府甚至還有個靈堂,這也是賀宴舟見到靈堂便深信不疑的原因。
這件事情如何能是假的呢?或者說,憑空怎么能編造這么一件事情出來呢?這太荒唐了。
懷玉嘆了聲氣,又接著跟他說:“說來話長……”
夜色逐漸籠罩下來,天空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綢緞,大片大片的雪花毫不吝嗇地紛紛揚揚飄落,不過半天時間,地上、檐角上、樹枝上、花瓣上,已經堆積起了厚厚的雪層。
人只要站在外面待上一會兒,頭發就會變得花白。
賀府內燈火通明,到夜幕降臨時紅紅的燈籠才凸顯出它的喜慶來。
仆人們開始穿梭于各個角落,忙碌而有序地籌備著小年夜的晚宴。
賀宴舟由懷玉梳洗干凈,懷玉重新為公子墨緞般的長發冠上玉冠,穿上通身無一絲褶皺的華服,腰間佩上價值連城的玉佩和禁步。
珠玉相撞,清脆悅耳,他很快穩住了身形,端的是陌上人如玉,與生俱來的矜貴。
朱紅燈籠高懸,明亮的光暈照在熠熠生輝的賀府門匾上,滿府洋溢著節慶氣氛。
賀宴舟來到正堂,桌椅都已經擺放得規整,桌面鋪陳著繡工精巧、花紋繁復的錦緞桌布,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雅致碗筷以及剔透玲瓏的酒杯。
往常賀家縱是年節時候,又何曾這樣隆重過。
再看來往丫鬟仆從皆是笑嘻嘻的,看來老爺子今年給的紅包大。
他唇角綻開溫潤的笑,再往前看去,家里人都在,今日人到得很齊。
姐姐妹妹們都聚在一處玩鬧,相宜也在其中,二人目光穿過廳堂驟然對視,又悄然挪開。
他知道她在這兒,她永遠都在這兒,她已經是他的家人了。
賀宴舟便笑著,提袍走到老爺子身邊去。
“爺爺,孫兒拜見。”
老爺子已經知道他回來了,見他到自己跟前來又是一副相貌堂堂的模樣,很是欣慰。
“回來了就好,這一路可還順利?”
他看著孫子,倒覺得宴舟此行下來沉穩了不少。
“回爺爺,一切都很順利。”
太傅滿意地點點頭:“我知道你的能力。”
賀宴舟頷首,站到一旁去。
“爺爺,謝謝啊。”
老爺子愣了愣,看了他一眼,笑道:“謝我做什么?該謝你母親,這些事情都是她安排的。”
賀宴舟嘴角噙著笑意,再也沒有放下來過。
“爺爺我也該謝謝的,若不是您同意,這事情辦起來恐怕沒那么順利。”
老爺子斜睨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賀宴舟唇角輕揚,一抹淺笑若隱若現:“那爺爺,我什么時候可以成婚?”
老爺子被他幾句話哽塞住:“你,你表妹才十八歲。”
賀宴舟笑意更加泛濫,險些藏不住了,他垂下頭,耳尖紅紅的。
“十八歲已經可以成婚了。”
祖父這分明是在找借口,就不要他這么快如意,可他難道不值得擁有最好的嗎。
“你表妹反正已經在家里了,你就與她再好好相處相處,看看合不合適,晚兩年再成婚也沒什么的。”
賀宴舟低下頭:“爺爺,求求你了,我現在就想成婚,就現在。”
老爺子就想逗逗他,他自己也想早點抱曾孫子。
他撫須“嘿嘿”一笑:“你要成婚,今晚恐怕不行,總得先把三書六禮的流程給走完吧。”
太傅本也不想叫孫子著急,這事兒啊,定要辦得叫他滿意才行。
今日來的客多,不光是賀家住在老宅里的幾房,還有以前分出去的不少親戚,得了族長的信兒,今日都會來。
外間逐漸熱鬧起來,賀宴舟能聽見里面那些姐姐妹妹們嬉鬧的聲音,燭光將她們的身影打在窗紙上,他能分辨出哪一道是相宜的。
爐火將所有人的臉蛋烘得紅撲撲的,他母親身著綺麗華貴的衣裳,正在指揮仆從進行最后的餐前布置。
雪依舊輕盈地落在賀府的屋宇、樹梢以及庭院的每一寸土地上。
將這一片溫馨歡愉的氛圍襯得愈發美妙動人,在這小年夜的漫天風雪中,賀府沉浸在濃濃的團圓溫馨中。
賀宴舟陪著祖父,見了一波又一波的客。
郎君身姿挺拔如松,不停地拱手作揖,動作利落、君子之儀:“伯伯好、伯母好。”
聲音清朗,讓人聽來心生愉悅。
他做起這樣待客的事情來游刃有余。
是最謙遜有禮的郎君。
而他一回頭,便知愛人在何處。
“聽說今瑤找回了侄女,如今養在膝下,也叫出來給我們見見。”
賀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張念薇就是秦相宜,只有以老爺子為主的一小部分人知道。
這件事情的影響始終不好,不好叫人知道真相。
不過也沒關系,無人會抓著真相不放。
秦相宜被賀夫人帶著走出來,正正好立在賀宴舟身旁。
兩人并肩而立,都是家中最小的后輩,一個風姿卓越、一個溫婉可人,真是天造地設、郎才女貌的一對兒。
表哥身姿修長挺拔,表妹亭亭玉立在旁,身著桃紅色羅群,如盛開的桃花般嬌艷動人。
表哥朝她一笑,表妹便害羞地垂了頭。
賀夫人笑著向眾人介紹道:“這就是念薇。”
任誰看了這金童玉女的美好畫面,都不得不夸一句:“今瑤真是好福氣。”
賀家早傳出消息,要給表哥表妹訂婚,這兩人是一對兒,已經是公認的了。
到了飯點,大家全都圍上圓桌去吃飯。
秦相宜坐在小女孩兒們這一桌,賀宴舟坐在郎君們那一桌,兩人隔桌相望。
老爺子坐在主桌上,率先舉起酒杯:
“諸位,值此盛宴,老夫心內甚喜,看這廳中滿堂祥瑞,愿吾家子弟,于仕途上秉持清正,忠君愛國,為社稷盡忠效力;
亦盼吾家女眷,溫婉賢淑,宜家宜室,福澤滿門。
且祈愿四海升平,百姓安樂,吾等齊心,共守這盛世之景,盡享太平之福,令家族榮耀,世代相繼,綿延不絕。”
眾人皆舉杯同祝。
太傅又斟了滿滿一杯酒,剛剛一番話說下來,已經有些熱淚盈眶了。
“另,今日我賀家長孫,宴舟,剛從北境回來,不負家族所望,值此良辰吉日,老夫便親自做主為他與他表妹張家念薇訂婚,待明年春暖花開之日完婚。”
第49章 第 49 章
此話一出, 秦相宜倒成了在場最驚訝的那一個了。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抬眼,卻見賀宴舟目光灼灼正盯著她。
除了他們二人以外, 所有人都在為這門親事祝賀。
縱是賀宴舟,也從未想過自己與姑姑的婚事能夠來得這樣正大光明。
所有人都在為他們祝福。
剎那間, 周圍的一切喧囂都化為烏有, 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彼此,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隔著珍饈佳肴、杯盞交錯遙遙相望,雖未言語,未近咫尺,目光交融里傾訴著無數情愫。
玉樹瓊枝, 熏爐溫帳, 酒力漸濃春思蕩。
隔著酒盞, 秦相宜定了定神,賀宴舟凝視著她,嘴唇在動, 他在說些什么。
她便認真注視他,讀懂他的唇語。
可他說了很大一段,她以為他或許只是想對她說兩三個字而已。
秦相宜讀過的書不多,但是她卻看懂了賀宴舟說的。
一字一句,他的神情專注而虔誠,他的默讀唇語, 卻在她的腦海中激蕩, 那股情緒是那么強烈, 那么震撼, 叫她永生難忘。
他說的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 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決。”【1】
秦相宜后來在想,他何故對她會有那般強烈的情感,她其實,并不是多好的一個人。
她甚至可以說,賀宴舟以往所喜歡的,她的那些特質,她都是裝的。
可是命運將她帶到這樣的境地了呀,上天是有在善待她的呀。
待酒鼾耳熱,這場宴席也到了該散的時候了。
“過幾日再上門拜年。”
“慢走。”
秦相宜也是要走的那個,她目前還住在棲云館。
好在棲云館離賀府并不遠。
賀宴舟主動走到她身旁,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朝她伸出手:“表妹,我送你。”
他伸手將她扶上馬車,在一旁騎馬護送,就像他往常每日送她回家一樣。
不過這次,是他送她回他們共同的家。
棲云館內的一草一木,皆是出自他手建成,是他所有心意的結晶。
月光輕柔地灑在青石板路上,賀宴舟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袍,衣袂隨風輕拂。
賀府門口聚集的眾人,皆是看著這一對表兄妹贊嘆不已。
賀夫人走到大門前,賀宴舟剛上了馬。
賀夫人忽的對他道:“宴舟,快去快回。”
賀宴舟騎在馬上望著母親,抿著唇,輕微點了點頭。
賀夫人便放了心。
宴舟是家里最聽話懂事的后輩,家族禮儀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傳承。
馬車開始行駛起來,秦相宜獨自坐在這通體奢華的馬車之中,她輕撩開勾勒著繁復花紋的窗簾,往外看去。
宴舟騎在馬上,如往常一樣,她能看見他起伏的背影。
她抿唇笑著,便覺得再沒有比如今更幸福的時候了。
很快就到棲云館了。
賀宴舟翻身下馬,將她從馬車上扶下來。
那溫溫熱熱的手掌掌住她的一瞬,她才恍然驚覺,宴舟回來了。
她垂下頭,想起,他回來以后,他們至今還未好好說過話,唯有剛剛無聲的誓言在她耳邊回響。
千松已在棲云館門前等待,見著賀宴舟眼前一亮。
“賀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千松的聲音里滿是驚喜。
賀宴舟朝千松笑了笑,千松一怔,賀大人月下容顏,真是……縱是見了再多次,也不得不感嘆,他一襲月白長衫,行走間清風相隨,君子端方,暖徹人心。
他從馬上拎下來一盒子胭脂鵝脯,遞給千松:“你今日沒來吃席真是可惜,祖父已經為我與表妹訂婚了,你今后叫我姑爺便是。”
話說得平淡,聽起來沒什么太興奮的語氣。
可千松回他:“可不行,還未正式成婚呢,稱不得姑爺。”
千松只拎著吃食望著姑娘笑,沒想到姑娘的婚事竟進行得這樣順利。
再看姑娘的表情,定是藏著滿腹心事要與她說。
秦相宜走到千松身邊,堪堪挨著棲云館的門檻,就要邁進去了。
她望了眼賀宴舟,柔聲道:“表哥,我就先進去了,明天見……”
賀夫人都叫他快去快回了,定是不要他在這里多耽誤的意思,他也是答應了的。
可這賀宴舟,也不走,就那么跟著表妹進了棲云館。
他黏在表妹身后,寸步不離,千松拎著食盒回自己院子去了。
眼下沒人了,他又叫她:“姑姑。”
秦相宜身子一僵,她向來遭不住他這樣叫她。
她站在院子里,不敢回頭,但他逐漸逼近的呼吸打在她的后頸,拂動了她的碎發。
棲云館的院落被修建得繁花似錦,美得像一幅畫。
夜里的月光籠罩下,繁花反倒更艷。
她鬢邊的發絲隨著微風輕輕搖晃,賀宴舟的下巴硌在了她的肩上。
他撒著嬌:“姑姑,你想我嗎?”
緊接著是他的兩根手臂,從后面往前伸過來,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越來越多的頭發垂下來,頸間傳來的溫熱觸感讓她心頭一顫。
腰被他箍得更緊。
秦相宜伸手拉住他:“宴舟,你勒得我有些緊,松開些吧。”
他往常溫柔極了,也不似這般呀。
他卻不聽,只將頭埋在她頸間喘著粗氣。
那氣息越來越重,秦相宜心里想著,他好不老實。
他將手往上挪,挾住她的下巴,命令道:“把頭轉過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秦相宜當真將頭側轉過去,正好對上了他的熱氣。
她的眼眶微微發紅,將要落下淚的模樣,她輕咬嘴唇,紅彤彤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櫻桃,即將要被咬破,泵出汁水。
他似是無視了她的楚楚可憐,伴著一聲吸氣重重含住了她的唇,肆意啃吸,好不憐香惜玉。
手上動作卻是不停,穿過她的披風在她腰上不停游走,將將要碰到上方。
他又松開嘴,命令她:“進屋去,把衣服脫了。”
在他松開她的短暫片刻里,秦相宜嘴唇通紅一片,像是剛被蹂躪了一通,眼角當真掛上了淚珠,要掉不掉的樣子。
偏她還配合他的很,他叫她進屋去,她就當真往屋子門口走去,打開了門。
他叫她脫了衣服,他又緊接著跟了進來。
屋子里暖和多了,爐子里一整天都燒著碳。
裴清寂留給她的嫁妝很多,秦相宜以前不愿多花那些錢,現在卻樂意花得很。
她日常生活奢靡,尤其是現在。
滿頭珠翠,價值能供尋常人家生活一輩子的紅寶石,只是她鬢邊做配的花鈿。
只是如今那些價值連城的珠釵,全都松松斜斜了下來,在她的云鬟霧鬢之下歪斜插著。
她轉過身癡癡望著賀宴舟,此時像個拿不準主意的小女人。
她將手放在衣領的系帶處,用惹人憐的眼神詢問,真的要脫嗎?
賀宴舟月白色的身姿仍舊挺拔如松,就那么看著她,雙眸深邃如幽潭,猶如寒夜星辰,牢牢鎖定目標。
秦相宜背過身去,也不是沒在他跟前脫過,他要看就給他看好了。
秦相宜巴不得他多看呢,只是……
她心一橫,手一扯,衣領上的系帶應聲而解。
小桃紅就那么蹦了出來。
賀宴舟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親手替她解了剩下的衣帶。
唯剩一件粉色肚兜。
他道:“姑姑還真愛粉色,看來我為姑姑準備的這張床,一定極合姑姑心意。”
秦相宜隨著他的目光扭頭看去,她的床上,有粉色的床帳,粉色的被面……
她確實喜歡。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輕啄她的唇和臉。
在她還未察覺的時候,背后唯剩的系帶被解,一塊兒絲滑的布料就那么劃走了,隨后便是一只肆無忌憚的手到她身前。
他的手掌很大,卻沒有她父親的手掌那樣糙,但還是微微帶了些糙礪感。
是握毛筆的手,握得住毛筆,卻握不住她。
唇還未分離,他似是要黏上她的唇瓣似的,她躲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
掌間不停地溢出,他不停地包攬,他要全部包攬,可東西滑呀,又滑又滿,四處往外溢,包得住這邊,包不住那邊,哦對了,還有一個,那便是兩只手都要用上了,縱是兩只手都上陣,也不能完全包攬任何一個。
秦相宜被他又親又搞得心軟軟,腰軟軟,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嘴唇又被他堵著,一口氣也不讓歇地索取香甜,便只能從鼻腔里時不時發出“嗯”的聲音。
那個“嗯”,究竟是滿足還是抗議,秦相宜也搞不清楚。
她索性將腰往前貼,腰窩狠狠地彎出一道弧線,貼緊他。
“宴舟,好不公平。”
她忽的扭頭挪開唇,他的唇擦著她的臉頰而過,手里動作未停,她躲得開一處,躲不開另兩處。
他問她:“哪里不公平?”
問得冷靜,他的手像是不受他支配似的絲毫沒有停頓。
她未著寸縷,滿頭珠釵具散,掛在鬢邊搖搖欲墜,細碎的雕花步搖隨著她的喘息微微晃動,雕花處勾著幾縷發絲,花瓣似要凋零,在風中顫抖,讓人心生憐惜。
美人抬手欲撫鬢邊亂發,她輕咬下唇,眼中滿是懊惱,他卻還衣冠完整,公子如玉。
發釵凌亂難掩她天生麗質,這不經意的失態,叫人移不開眼。
賀宴舟從前不敢動姑姑。
他是君子,君子心里所想的,與實際所做的,應該要一致才對。
所以他就照著心里所想的做了。
他腰間的禁步和玉佩在動作間相互勾纏,碰撞出極混亂的聲響。
她給他做的禁步如今就緊緊貼在她的大腿上。
他騰出一只手,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
“姑姑,沒有什么不公平的,我叫你脫光了衣服,只是為了給你上藥。”
他兩只手都挪開了,又開始一本正經地打開藥瓶。
秦相宜一陣錯愕,癡癡仰躺在床上,白花花一片,他剛剛那一番侵蝕,真是無情。
她躺在床上挪了挪頭,挺了挺身子,花蕊纖細柔弱,那被揉掐得粉嫩的花瓣舒展傲然,面容愈發嬌艷。
美人腮邊殘留的淚漬與脂粉混合,雙眸里夾著靈動光彩,眼角眉梢皆是風情與嬌俏,叫人既想狠狠蹂躪,又不禁心生憐惜。
賀宴舟喉結動了動,拍了拍她的腿:“背過身去。”
秦相宜“哦”了一聲,聽話地背過了身。
凌亂的發絲橫亙在背上,賀宴舟不厭其煩地撩開她的頭發。
秦相宜靜靜聽著他的呼吸,他當真就只是在給她涂藥而已了。
“宴舟出行千里,可念奴?”
她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
賀宴舟指尖微頓:“想。”
賀宴舟從棲云館出來,月已上中天。
他卻仍未回家,而是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他捏緊了掌心,姑姑的觸感猶在掌心,叫他沾之上癮,永遠不能戒除。
幸好,幸好,姑姑已經是他的了。
二人站在大理寺門前,梁泰一臉無奈:“這深更半夜的,你為何非要將我叫起來,明日天亮了再來不行嗎?”
“再說了,牢里又不分什么白天黑夜,那些犯人只能見到黑暗,見不到陽光的,要我說,你就好好回去睡一覺,明日再來搞他。”
賀宴舟抬步往里走去:“來都來了,話那么多,再說了,明日是明日的事,今日是今日的事,我今天必須先把他整一頓。”
梁泰跟著他進去:“你的意思是,你明天還要來?”
“對,我每天都來,你把牢房鑰匙給我一份。”
賀宴舟走進這陰暗潮濕的牢房,月白色錦衣像是絲毫不怕被弄臟似的,如他往昔一般,潔白溫和。
此處陰暗潮濕,一踏進這里,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空氣里彌漫著腐臭的氣息。
梁泰道:“真想不到賀家那光風霽月的長孫竟然有一天會來我這兒,我這牢房看起來都亮堂了不少,搞不好,那些犯人以為你是來救他們出去的。”
賀宴舟立在牢房前,一扇扇厚重的鐵門緊閉著,門上鐵條橫豎交錯,銹跡斑斑,宛如猙獰的獠牙。
血腥氣襲來,也不是墻上的東西是銹還是血。
賀宴舟周身散發著一種清正之氣,他立身于世,行得正、坐得直,每一步都將大地踏出錚錚回響。
牢房里陸續有人被驚醒,見是梁大人來了,還以為是天亮了。
便又開始哆嗦起來,天一亮,這些獄卒換了班,馬上就要給他們來一套清晨例行操作——一桶冰水了。
這冬日里的一桶冰水澆在身上,竟比酷刑還要疼,活像生生剮下一層皮來。
走至最里面的一間普通牢房,賀宴舟看到了被困在狹小囚籠中身形蜷縮的裴清寂。
“其他犯人我不管,你只管給我他這間的鑰匙。”
裴清寂在牢里待了幾日了,他算是這里面過得最輕松的犯人。
但他仍沒逃過每日的例行潑水,再加上他被困在狹小囚籠之中,幾乎難以伸展四肢,如今已是神情萎靡。
雖然他現在蓬頭垢面,頭發如雜亂的枯草,原本那張還算清秀的臉龐,如今眼睛深陷下去,緩緩轉醒。
這幾日一直沒人理他,除了每天清晨會有人來潑他一身冰水以外。
如今忽有腳步聲邁進來,他下意識以為是每日清晨來潑水的人到了,連忙蜷縮成一團,用背朝向來人,盡可能將身體與冰水的接觸面降到最低,盡管這樣做徒勞無功,那些水遲早會浸透他的全身,無一處逃得掉。
賀宴舟腳步站定,看著這個身體一邊抽搐著一邊做出防御姿勢的男人,偶爾還有幾聲微弱的呻吟,似是在哀求這無盡的痛苦早日結束。
賀宴舟眉頭緊緊擰起,又強迫自己松開。
人都已經到他手里了,任他怎樣都行。
可他一想到姑姑曾與這個男人在一起,他就,他就……
瞧他那副可憐模樣。
見許久未有水潑過來,裴清寂緩緩松開了蜷著的身體,轉身朝上方看去。
許是他家里人終于要將他撈出去了。
他不免有些欣喜。
可緊接著的,他的嘴角逐漸往下,眼底疑惑。
“賀宴舟?”
他的聲音蒼老了許多,如今聽起來十分沙啞。
賀宴舟高高在上的俯視他,眼神清澈如鏡湖,毫無雜質與陰霾,與人對視時,似能直直照進人心深處。
裴清寂只閃過了一絲叫賀宴舟撈他出去的念頭,賀宴舟是好人,會撈他出去。
但他很快回過味來,自己好端端的突然被抓進大理寺監牢,這些人至今也不能說出他到底犯了何事,他很聰明,如今賀宴舟站到他面前來,豈不正是說明,是賀宴舟要整他。
賀宴舟往后瞥了眼梁泰:“叫個獄卒進來幫我。”
梁泰被他那一閃而過的眼神嚇了一跳。
但賀宴舟很快恢復如常。
來了兩個獄卒,梁泰叫他們:“聽賀大人吩咐。”
“是。”
賀宴舟招了招手,指著囚籠里蜷縮著的裴清寂,他現在這樣也太舒服了。
“沒有架子嗎?先把他架起來。”
裴清寂雙目血紅,卻還是對賀宴舟保有一絲幻想。
“賀大人,賀大人!我沒犯事,你不能抓我,賀大人如此這般不講法理,豈不是背叛了你賀家滿門清流。”
賀宴舟做到典獄長席上,抬眸看他,那一貫溫潤的眼眸里忽然閃出了陰惻惻的光。
雖穿著一身月白色衣袍,卻叫人害怕。
裴清寂雙手雙腳都被固定在了木架子上。
賀宴舟又叫人挪了個炭盆進來,那炭盆底下配有支架和輪子,方便隨時挪到有需求的牢房,確保烙鐵隨時出于熾熱狀態,那滾輪在地面上滑動的聲音深入骨髓,裴清寂這幾日已經聽過無數遍,隨之傳出的,是慘叫。
那炭盆滋滋冒著火花,滾燙熱氣撲騰而出。
裴清寂有些慌,忙道:“賀宴舟,你不能這么做!你這是犯法的,咱們倆之間本身也沒有仇沒有怨。”
賀宴舟手往炭盆上伸了伸:“真是怪冷的,端個炭盆進來暖和多了。”
他將手烘熱了又收回來,望著掌心發了會兒呆,忽嗤笑道:“誰說我們之間沒有仇怨了,你虐待我妻子多年,我如今要加倍報復回來。”
裴清寂面容有些扭曲,他實在是不想受刑:“相宜不是死了嗎?賀大人,我求求你,之前的事情算我錯了,你把我放出去,我立刻到相宜墳前去磕頭。”
裴清寂都忘了思考相宜為何會是賀宴舟的妻子了,不過無論事實是怎樣,他現在都要求賀宴舟,討好賀宴舟。
他說是他的妻子,那便是他的妻子。
“賀大人,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賀宴舟從座椅上起身,從獄卒手里接過烙鐵,這是一個由前方尖銳三角和后方的方形悍成的烙鐵,以滿足不同部位的施刑需求。
他將烙鐵放在裴清寂身上比劃了一下,那人當即嚇尿了,他比劃的正好也是那處。
比劃完了,才正式將烙鐵放進炭盆里加熱。
賀宴舟一句話不說,裴清寂感覺他是認真的。
“賀宴舟,你瘋了嗎?”
賀宴舟怎么會是這樣的人。
裴清寂感到難以置信的同時,緊接著而來的是巨大的害怕。
他面龐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二羅,雙眼瞪得紀達,死死盯著握在賀宴舟手里的,正在炭盆中炙烤這的烙鐵。
他嘴唇劇烈哆嗦著:“賀宴舟,我裴家是皇商,你不能動我,皇上不會準你動我。”
烙鐵寒光閃爍,他這幾日已經無數次問道皮肉被燒焦的滋滋響聲與刺鼻氣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在炙烤烙鐵的這個過程中,賀宴舟很有耐心,他本是見不得這些的,可若是這東西施展到裴清寂身上,他就期待極了。
姑姑,宴舟替你報仇。
裴清寂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緊緊貼在后背,在那烙鐵逐漸變紅的過程中,他呼吸都幾乎停滯,簡直受不了這種煎熬。
不過賀宴舟沒讓他等太久,在烙鐵全部變紅的同時,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將烙鐵完完整整印到了裴清寂的□□。
夜里,一陣嘶吼如決堤的洪水從他喉嚨深處噴涌而出,劃破了整個大理寺牢房的死寂,將所有犯人驚醒,尖銳得如同夜梟啼鳴。
他的雙目瞬間充血,原本就突出的眼珠幾近爆裂,布滿血絲的眼眸中滿是極致的痛苦與恐懼。
額頭青筋暴起時,如一條條蜿蜒扭曲的蚯蚓,隨著嘶吼聲劇烈跳動,他不可思議地望著一臉平靜的賀宴舟。
至此他才真的信了,賀宴舟會動手。
賀宴舟手臂用力,青筋凸起,他用力地拿烙鐵往他□□摁,面上卻無任何表情。
裴清寂此處本就無用,不如遲早給他廢個干凈。
裴清寂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四肢瘋狂掙扎扭動,鐵鏈與地面碰撞發出“哐哐”巨響,和著嘶吼聲交織成一曲慘烈的樂章。
第50章 第 50 章
汗水如瀑布般從他身上傾瀉而下, 混著淚水模糊了雙眼,卻沖不淡那蝕骨的疼痛。
裴清寂張大嘴巴,持續地咆哮著, 似是向這份殘酷討要一絲憐憫。
梁泰抵在門框上,“嘖”了兩聲。
“宴舟, 你這犯人不行啊, 就這區區一個炮烙之刑, 叫這么大聲,簡直太弱了。”
烙鐵不再滋滋冒煙的時候,賀宴舟收回了手,淺笑著:“我會一步一步將他鍛煉成牢房里的老油條的。”
他放下烙鐵, 收回了手, 他的指尖微顫, 緊接著的是一種快感涌上心頭。
賀宴舟握了握拳,好讓剛剛因過度用力而有些僵硬的手恢復。
他坐在座椅上,半張臉隱于黑暗, 剩下的半張臉沒有任何表情。
梁泰見慣了這些,自然沒什么感覺。
可賀宴舟的后勁兒才剛上來,他需要一些時間緩和。
他對這件事情本身并無多大感覺,但他看著裴清寂奄奄一息的模樣,眼眸深處閃爍著興奮與貪婪。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他嘴角上揚,勾勒出一個弧度, 那笑容卻沒有半分溫度。
“天快亮了, 給他澆一桶冰水, 別叫他裝死。”
賀宴舟從牢房內走出來, 終于見到天光,他的月白色錦袍上沒有沾上一絲一毫的污跡。
梁泰提醒他:“裴清寂到底犯什么事了?裴家人三番兩次找上大理寺, 再來我可就兜不住了。”
裴家是皇商,不是可以任意欺凌的小老百姓。
雖說不知道為何好兄弟忽然轉變了性情,但他們這些“濁流”,也有一套處事準則,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只是這套標準不是按照道德來界定的,而是各憑本事來界定。
賀宴舟要硬生生壓過一個裴家,還是壓得過的,可若是始終沒有確切證據,賀家不占理,賀宴舟未必兜得住。
雖說裴清寂曾經試圖殺害過彩云,但彩云現在還好好活著,她并不想被人找到,無法出來作證,更沒有她的尸身可以出來作證。
這件事情賀宴舟安不到他身上去。
天徹底亮了,牢房內開始傳出一陣陣慘叫。
賀宴舟對梁泰道:“把你這兒所有犯人的卷宗調一份給我,我會把裴清寂的罪證編造出來。”
賀宴舟雖然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但他若是要做,那必定是熟練極了。
裴清寂人雖然進來有幾天了,但他之前做的布局還在持續起效。
戚家如今生意上的漏洞越來越多,如同緊繃的弦,本來東拼西湊還能盤得動,現在卻搖搖欲墜,只能依靠借款勉強將生意維持住。
戚氏的哥哥又一次找上了她的門。
“妹妹,你手上還有沒有錢,家里急用。”
戚氏皺眉:“哥哥,我上次不是剛給過你一筆嗎?”
“家里現在困難,若是不填銀子進去,之前的一切就都白費了,咱們家還倒欠人家好多呢……”
“害,說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現在若是沒錢繼續維持,咱們家就徹底完了。”
戚氏怔怔道:“怎會如此……”
可她沒辦法呀,哥哥都這么說了,她必須得替家里籌錢呀。
想到老夫人之前隨手就讓李嬤嬤給她的一匣子白銀,戚氏心里想,婆母那里一定還有多的錢。
老人家攢了大半輩子,怎么會沒錢。
“哥哥放心,妹妹一定想方設法替你籌錢。”
送走了哥哥,戚氏心里在想,這下可用什么辦法再問婆母要錢吶,鈴兒的嫁妝也置辦得差不多了,雖說不算多氣派的,但也算體面。
看著從官場里回來的丈夫,戚氏心生一計,丈夫的官職這么多年沒動過了,也該動彈動彈。
若是以要為丈夫打點上司的理由去找老夫人要錢,老夫人應該不會不給的。
今日是“秦相宜”的頭七,西院兒搭的葬禮臺子終于能收起來了,戚氏想起來就晦氣。
隨便找幾個人,抬著空棺材拖到山上去下葬了便是。
可沒想到,今日送葬的賓客竟來了這么多。
江老夫人出來看到這么多以前的熟人,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都是老將軍以前的友人,沾的還是那時候的光。
“說起相宜啊,她小時候我還抱過她,竟就這么沒了。”
江老夫人記得眼前這位夫人,正是她給剛滿月的秦相宜送了一副長命鎖。
江老夫人當時看到那掛在女兒胸前的長命鎖,心里頗為不爽,兒子出生的時候,哪有那個呀。
“相宜真是可憐啊,自她出嫁后,我們也沒有見過面了,唉,聽說她后來又和離了,真是紅顏薄命。”
此時京郊某個綠草如茵的莊子里,賀家幾個姐妹約了京里交好的公子小姐們出來打馬球。
今日雪停了,太陽燦爛得很,照得草坪上金燦燦、綠油油的。
賀家本就是個大家族,人口多,大家又交友廣泛,這樣一來,今日京城里但凡叫得出名號的公子小姐們便都來了。
秦相宜上回在宮中百花宴上就奪了投壺的魁首,又被皇上封了郡主,今日更是引人注目。
大家都免不了要品鑒品鑒這位剛出現在京里的郡主的風姿。
秦相宜穿著一襲淺綠色的騎裝,衣料是質地上乘的云錦,在冬日陽光的映照下,是極其吸人眼球的活潑又尊貴的少女。
腰間束著一條藕荷色的錦帶,不僅勾出她不盈一握的少女腰,更添了幾分靈動嬌俏。
下身著的馬褲利落又干練,腳蹬一雙黑色小皮靴,靴面上鑲嵌著幾顆圓潤的珍珠。
頭戴一頂小巧的軟氈帽,帽檐微微上翹,幾縷烏發從帽檐旁垂下,隨風輕撫她粉嫩的臉頰,念薇小姐明眸善睞、眉眼如畫。
她手持一根精致的馬鞭,鞭桿以紫檀木制成,鞭梢則是柔軟的絲絳,系著一顆小巧的金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當她玉手輕挽馬鞭,身姿挺拔地站于駿馬旁,真是叫人移不開眼。
小姐們全都躍躍欲試,想要到球場上一較高下。
秦相宜站在此處,便又許多往常見都未曾見過的年輕公子上前來。
“郡主剛回京中,應是頭一回打馬球。”
秦相宜捏著鞭子,挑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
“郡主,這匹馬對小姐們來說有些太高了,那邊有些小馬駒,用不用在下幫郡主重新挑一匹。”
“表妹。”
這一聲“表妹”,嗓音溫潤如春風化雨。
賀宴舟一來,圍在秦相宜身旁的公子們便散了。
誰還不知道就在昨晚,賀老太傅當中宣告了賀宴舟與郡主張念薇的婚事。
秦相宜朝賀宴舟望去,那人眉眼彎彎,如松如玉,一襲青色衣袍,昂然而立。
果然是她的,世間最好的宴舟。
賀宴舟回府重新梳洗了一番才來的。
剛剛賀夫人看著趕著清晨才遲遲歸家的兒子,差點想打他一頓。
“還未成婚呢,這成何體統!”
賀家的規矩尚在,像他這樣的,按家規得打一百鞭。
賀宴舟樂意喜歡誰都沒錯,可若是婚前做這些事情,家里那些族老是真的會發怒的。
“母親,我見朋友去了,久了未見,一聊起來就聊了個通宵,并未在棲云館久留,兒子發誓。”
張今瑤眼瞅著兒子,觀察他許久,兒子的品性她知道。
“既然回來了,就快去收拾收拾,今天天氣好,她們約著要去京郊打馬球,你也去。”
賀宴舟溫柔笑著:“是要去陪著表妹的。”
“表妹,會騎馬么?”
賀宴舟一手扶著馬,極溫柔地問道,他的眼眸恰似一泓秋水,澄澈而明亮,流轉間盡是柔情蜜意。
秦相宜望進那樣的眼里,仿佛世間所有美好都能倒映其中。
可她笑意盈盈轉過身,翻身上馬:“駕!”
馬鞭飛舞,很快將表哥拋在身后。
草原廣闊無垠,湛藍天空是一塊寶石,與綠意綿延的草地相接,手持韁繩,玉手纖纖,她是天與地之間的精靈,她駕馭棗紅色高大駿馬的身姿矯健,烈烈奪目。
剛剛那些試圖教她的公子便都瞪直了眼。
賀宴舟站在后面輕笑,她可是將門出身的女子。
當馳騁至草原高處,她微微側身,回首遠眺,風撩起她的衣袂,咧咧作響,叫人移不開眼。
賀宴舟便牽了匹馬出來,上馬朝她追去。
陽光傾灑在開闊的馬球場上,剛剛抽好簽列成雙方的騎手們已列陣以待,氣氛輕松鬧騰,男男女女聚在一塊兒,不過是打著玩兒。
不巧的是,表哥表妹竟分別在一隊。
秦相宜眉眼彎彎,恰似月牙兒:“表哥,等會兒可不要讓著我呀。”
她與身旁的女伴輕聲交談,賀宴舟看到她肩膀微微抖動,似乎在討論一些戰術問題。
隨著一聲號角吹響,雙方便都動起來。
秦相宜率先朝著馬球奔去,手中球桿揮舞得虎虎生風,賀宴舟朝她駛去,試圖截下她的去路。
秦相宜眼眸銳利,瞪向他,不慌不忙,輕夾馬腹,□□良駒心領神會,側身一閃,巧妙避開鋒芒,同時揮動球桿,精準地將馬球揮向己方隊友。
隊友接住球后,奮力前沖,又被對方多人包抄,幾匹馬互相擠撞,騎手們身體前傾,球桿在空中交錯碰撞,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馬球被擊飛,直直朝著場外飛去。
賀宴舟見狀,毫不猶豫驅馬轉向,朝馬球追去。
后面隊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秦相宜緊隨其后,她在馬背上俯身探身,幾乎與馬背平行,手臂伸展到極致,就在馬球即將落地的瞬間。
兩根球桿精準的相撞,互相勾住。
秦相宜厲目望向賀宴舟,忽然咧起嘴,聲音很嬌的叫了一聲:“表哥~”
秦相宜收回球桿,精準地往馬球上一勾,將球穩穩帶了回來,順勢轉身,再度沖向對方球門。
賀宴舟沒再追上去,他垂下手中球桿,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就中計了呢。
此時,對方防守愈發嚴密,球門附近騎手們緊密排列,筑起一道人墻。
秦相宜目光堅定,毫無懼色,雙腿夾緊馬腹,在接近球門時,瞅準對方防守的一絲破綻,高高揚起球桿,用盡全身力氣揮擊而出。
馬球入炮彈般呼嘯著飛過眾人頭頂,直入網底。
剎那間,隊友們跳著歡呼。
秦相宜騎在馬背上喘著氣,揉了揉發疼的手腕。
還真是太久沒騎過馬了,就這么淺淺活動一下,累得遭不住。
她狠狠喘息著,將手覆在胸腔上,心跳劇烈得一下一下錘在她的掌心,心跳聲震耳欲聾。
這是生機與自由的聲音。
她一邊喘息一邊笑著,雖然自己已經趕不上小時候了,可是這么打一場下來,真是酣暢淋漓,她終于覺得,自己真正活過來了。
她還年輕啊,往常總有人說她和離歸來都一把年紀了,可是她現在心跳得雀躍,回首處,表哥遙遙望著她。
她還年輕,她的人生,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今日朝堂上殿中群臣皆在,因著賀宴舟立了大功剛回來,皇上難得的也上朝了,想要當中獎賞他一番。
賀宴舟正式向皇上述職,自己此行前往北境種種。
皇上大喜,自是要給他封賞。
“朕聽聞你就要與你表妹成婚了,朕還特意賜了她一個郡主的身份,才好配得上朕的賀卿。”
賀宴舟磕頭道:“待與表妹成婚后,定來叩謝皇上大恩。”
景歷帝注視著賀宴舟的神情,打量他怎的沒有傷心呢,聽說他的舊情人死了。
不過也是,男人理解男人,女人嘛,沒了一個還有別的。
除此之外,今日朝堂上還有一件事情。
吏部的徐大人,忽然出來啟奏:“陛下,如今吏部缺幾位賢能之士,臣遍尋朝堂,有一人才能出眾,堪當此任,此人名叫秦天柱,任職于翰林院,臣以為,派他進吏部定能不負圣望。”
徐大人眨了眨眼,沒辦法,收了他家的錢,雖然給的不多,左右要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戚氏為著這事兒,可是從老夫人那兒又敲了一大筆銀子出來,說是要給丈夫打點官職,其中一大筆銀子都給娘家拿去了,一小部分進獻給了徐大人。
錢給的不多,徐大人這番話說得生硬,一臉坦然。
皇上又沒收到好處,憑什么聽他的。
可皇上捕捉到了他的姓:“秦天柱?”
是秦雨鈴的父親嗎?
賀宴舟站出來,仍是那一身正氣的模樣,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又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皇上,臣知道此人,此人在經商一事上頗有天賦,不該去吏部,該去戶部,臣正好有一門差事可以派他去辦。”
皇上目光溫和地落在賀宴舟身上:“賀卿快說。”
“臣調查得知,裴姓皇商在西域有大量的礦山,每日可產千金,不如將秦天柱作為使臣派往西域,嚴查裴家,將屬于朝廷的礦山歸還給朝廷!”
朱遇清扭頭奇怪地看著賀宴舟,他怎么抄他的招。
只要是如今的賀宴舟說出的話,皇上便沒有不同意的。
“那邊依賀卿所說吧,那秦天柱但凡少帶回來一顆金子,朕拿他是問!”
旨意下到秦家的時候,戚氏臉都快笑爛了。
是皇上親自安排的差事,而不只是吏部的一紙調令。
“夫君,你只要把這件事情好好完成了,回來必定是風風光光的呀,升官進爵指日可待呀。”
江老夫人皺著眉,有些不安心,自己花出去那么多銀子,就換回來一個這?
那西域偏遠又艱苦,兒子這一去,沒個一年半載的回不來。
江老夫人年紀大了,如何能不擔憂。
秦天柱拿著圣旨道:“皇上叫我即刻就出發,夫人,你替我收拾行裝吧。”
戚氏是歡歡喜喜地把丈夫給送走的,如今這家里更是她說了算了。
秦相宜一死,家里果然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唯一叫人煩惱的就是,娘家的情況仍是一點兒也沒好起來,那么多銀子投進去,竟是一點兒用也沒有。
可真讓人發愁啊。
戚氏一扭頭,怒目瞪向江老夫人:“婆母,都怪你,你要是早多拿些銀子出來,咱們多打點一些,夫君也不會一下子被派那么遠。”
江老夫人退后了兩步,被戚氏那眼神有些嚇到,這人怎的突然變了副臉孔。
李嬤嬤趕緊護在身前:“夫人,你怎么能對老夫人這么說話。”
丈夫都已經走了,戚氏也不裝了,她老早就不想管這老不死的了,現在憑什么還好好跟她說話。
“婆母,我勸你乖乖聽話,你要是不聽話,當心我將您老草席子一卷,直接丟到大街上去。你兒子已經走了,你女兒也已經死了,你又能找誰訴冤呢?你也該看清楚局面了,搞清楚這個家現在由誰做主。”
江老夫人看著完全變了個臉色的戚氏,手指指著她:“你……你……你這個惡婦!你這是不孝!當心我把你告到官府去!”
戚氏笑著道:“你告呀,你要是告了,不光我恨你,鈴兒恨你,你的孫子更會恨你。”
戚氏兩手往胸前一揣,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江老夫人面如死灰,可她沒想到接下來還有更過分的。
如今府里的下人本就換了一波了,這些人不光是先前不認秦相宜為主子,戚氏一喊,他們連老夫人也不認。
老將軍留下的老人,除了一個李嬤嬤外,早就不在了。
戚氏大手一揮:“去,把春芳堂里里外外給我翻個底朝天,把所有銀子和值錢的東西都給我翻出來。”
秦天柱一走,這戚氏真是完全變了一副模樣,簡直與之前判若兩人,連理也不講了。
沒一會兒,戚氏面前堆了高高一座財寶山。
“我就說嘛,公公當年打了那么多場勝仗,回回圣上都有賞賜,那么多財寶都去哪兒了?原來真是被你藏著的。”
江老夫人氣得心肝兒顫,偏偏她跟李嬤嬤兩個根本阻止不了這些人。
她丈夫留給她的東西,憑什么被說成是她藏的。
“婆母,你也別怪媳婦兒,家里還有這么多口人呢,你一個人藏著這些好意思嗎?”
江老夫人滿臉絕望,除了罵她,什么也做不了,這戚氏怎的突然變得這樣壞呀。
“待天柱回來,我一定向他一五一十說清楚你這個毒婦的罪名!”
戚氏笑起來:“呵呵,婆母,你倒是提醒媳婦了,夫君回來之前,你這個老不死的也該死了,到時候他回來了,我會讓他多給你上兩炷香的。”
江老夫人氣得雙手直發抖,她布滿皺紋的臉此刻漲得通紅,胸脯劇烈起伏著,一雙渾濁的眼透著怒火,卻沒有任何攻擊性。
她在想,自己明明盼著日子越過越好的,和離的女兒不在了,兒子升官了,孫女有了好婚事了,現在為何又變成這樣了?
兒子一走,戚氏突然就變了副臉色,江老夫人一臉的難以置信,不過這個毒婦可不會給她反應過來的時間,當即就把春芳堂抄了個底朝天。
戚氏翹著手指,一邊叫人收拾春芳堂,一邊往手上涂著紅蔻丹:“婆母,要我說啊,你早該多仰仗著相宜的,相宜若是還在,媳婦也不敢這么對你。我是可惜相宜沒嫁進我戚家,相宜若是嫁進了我戚家,你們娘倆,才真叫被我牢牢掌控,踩在腳下了。”
老夫人怒罵道:“你嫁進我秦家,也是我秦家人了,你怎么敢!”
春芳堂收拾得差不多了,所有之前的物件兒都已經翻出來了,連老夫人當年入了京城新做的被面也沒有放過。
“你這把年紀了,睡這么好的床做什么?我看柴房就挺適合你的,不如你從今天開始,就搬到柴房里去住吧。”
江老夫人顫抖著身子,滿心盼著兒子能趕緊回來替自己主持公道,拍著大腿道:“兒啊,你啥時候回來啊,我可咋活喲。”
戚氏“哼”了一聲,沒再管她,叫人搬著東西走了。
李嬤嬤上前攔住她:“夫人,你這么做也太過分了,你這般虐待婆母,告到官府去是該被殺頭的!”
江老夫人握著自己頭上的發簪,有人在奪她頭上的發簪。
“這是我夫君親手給我做的,你們不許搶,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天理了!”
不光是發簪,這里的所有東西,都是老將軍留給她的。
老將軍走前,除了女兒,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
“往后你守好這些財寶,安心度過晚年。”
是獨守空房多年替他養大兒子的妻子,老將軍不得不將積年攢下來的圣上賞賜都留給她,才好放心的去。
“你們不許搶,這都是我夫君留給我的啊。”
戚氏言語刻薄,這才哪兒到哪兒,她手上多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吵死了,堵住老東西的嘴,將她關到柴房里去,還有李嬤嬤,一并關進去。我勸你們老實點,要是真敢去報官,我就掐死你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