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終章(中)
賀蘭庭做了一個夢。
雖然是夢, 他似乎不應該有任何記憶,但即便回到襁褓之中,心頭也始終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在涌動, 始終揮之不去——
他不能再選錯一次。
有一個選擇似乎在將來的不遠處等著他,而他只要選錯,就會悔恨終生, 萬劫不復。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長大,等待著那個不知究竟是什么的選擇到來,卻始終沒有等到。
這個夢中, 他仍是賀蘭仙島上身份最為貴重的少年郎, 是所有賀氏子弟羨慕嫉妒的對象。
修士得子不易,賀老門主修為已臻大乘, 卻仍然生下了他,當然視之如寶,這份貴重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
因為他的降生,賀家幾條旁支徹底沒了等有朝一日賀老門主羽化登仙后, 在賀蘭仙島上分一杯羹的指望,倒是都對他恨之入骨——
這些其實沒什么, 他好像早已經對別人的怨恨、嫉妒、疏遠習以為常, 因為他是一個太過幸運的孩子,生來便擁有一切, 所以難免被那些不幸的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賀蘭庭習以為常的同時,有時候也不免為自己的平靜感到一些奇怪,就好像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些了一樣。
但他全部的平靜, 最后都終止在了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賀老門主對這個老來獨子十分寵溺, 幾乎稱得上有求必應,唯有一件事, 不是只需他開口懇求,便能應允的。
他想見母親。
一個孩子對母親的孺慕之情幾乎是天性,尤其是在被其他孩子嘲笑是個沒娘的可憐蟲時,他總是本能的想尋找曾經將幼年的他抱在懷中溫柔呢喃的那個港灣。
他知道他有娘,幼年時那個紅衣女子明朗的笑容、掌心撫摸在他發頂的觸感……即便只是一些殘存在記憶之中的片段,也總在夢中徘徊不去。
“娘”這個字,對賀蘭庭而言,漸漸變成了一個美好的符號,一個象征著這世界上并非沒有人愛他的精神寄托。
十五歲那年生辰,父親終于出關,他便立刻抓住機會,懇求著再見母親一面。
“不是爹不肯依你……”賀老門主聽他提起此事,神情不知為何,有些微妙的復雜,但很快那種難以捉摸的情緒,便在他眼底一閃而逝,“幾年前你娘便已經因為身子不好走了,那時你還太小,爹不忍心告訴你!
賀蘭庭呆呆的從殿中出來,等回了居處,他仍然無法將剛剛從父親口中聽到的話咀嚼下咽。
“公子……”一直跟著他的仙侍面露不忍,似乎猶豫再三,終于低聲道,“您真的那么想見夫人么?或許……或許現在不像您當年見過時那樣,您也依然……”
“你知道我娘在哪里?”賀蘭庭的眼睛驟然迸發出光亮,站起身來死死的拽住了那個從小伴著他長大的小仙侍,“她沒死……她沒死對不對?我要見她,求求你了云枝,我一定不會讓父親發現的!
小仙侍咬了咬牙,抬目看著他良久,終于答應了他。
“好吧,公子,云枝的命當初是你救的,既然公子想好了,我就帶您去見夫人,只是公子……您一定要做好準備,夫人她現在……可能……”
云枝帶他去了一處偏遠的小島上,這樣的小島在主島外的群島之中,有千個萬個,若不是有人引路,這座平平無奇的小島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打開房門的時候,賀蘭庭看到一個滿頭枯槁白發的背影。
那個背影聽到房門打開的吱呀聲響,也沒有動彈一下——
賀蘭庭漸漸走近,看見她那形銷骨立的肩膀,勉強將一件褪色到幾乎看不出本來模樣的暗紅羅裙支撐了起來。
饒是如此,他喉嚨干澀,心下滿是不可置信,卻仍然無法說服自己和眼前的女人相認。
那人終于緩緩轉過臉來,卻是一張眼窩深陷、雞皮鶴發的干枯面容,直到她也同樣看清他的模樣時,渾濁的雙眼終于漸漸恢復了一線清明——
“我道是誰……”女人嗬嗬怪笑幾聲,“原來是你這個孽種!
她發瘋一般撲了過來,將這個被自己孕育出來的孩子掐著脖子,死死按在地上,其實她的力氣并不大,賀蘭庭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掙脫……
但他沒有。
他睜著眼睛,努力的看著她,想要辨認那雙眼白早已渾濁不堪的眼睛里正在釋放的情緒——
沒有溫柔慈愛,晏晏笑語,只有刻骨的恨意。
“孽種……孽種……”她一邊掐著他的脖子,一邊極盡惡毒的咒罵著,“你們會遭報應的!你們會眾叛親離……你們會不得好死……下十八層地獄……”
云枝努力把她拉開,這才扶著賀蘭庭踉蹌著站起身來。
他并沒有傷害那個女人,但盡管如此,那女人仍然好像失了所有的力氣似的,再也爬不起來,只是伏在地面上,一忽而怪笑,一忽而咒罵,沒再追上來。
房門又一次合上了,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修士之間難以孕育子息,當年,門主為了留下血脈,自各島尋來了很多天資上佳,卻從未修行過的女子,但天意弄人,最后懷上公子的不是她們,而是夫人……”云枝的聲音低低的,“夫人是賀氏旁支送上來服侍門主的仙侍,天資卓絕,門主本來有意收她為徒,但不知怎么的……夫人竟然懷上了公子您,她那時已經有筑基修為,門主為保公子平安出生,只能將夫人的修為一層一層拔除,又用各種天材地寶,靈力溫養她的經脈,使她能以凡人之身誕育子息……”
“你在跟我開玩笑么?”賀蘭庭啞聲道,“賀家是玄門正統……如此行徑與魔修何異?父親……父親他怎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
云枝垂頭,默然不語。
賀蘭庭衣袖下的拳頭緊了緊,最后又終于頹然無力的松開了。
他閉了閉目:“就算……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父親難道就這樣把她留在這里便算了?既然當初能用靈力溫養她的經脈,為什么不能一直溫養下去,要讓她變成現在這樣……”
“她已是凡人,壽數天定,哪有能以外物長久延壽的道理?”云枝搖頭,“門主不想見她……留下她的性命,已是念在她生下了公子的情份上了……”
賀蘭庭腳步有些不穩,但還是離開了那座小島。
回了居處,還沒進門,他便扶著門框吐了個昏天暗地。
隨著那個美麗的符號一起轟然崩塌的,還有對腳下這片土地為數不多的那點歸屬感——
現在這里的每一粒沙瓤,都讓他覺得惡心至極。
他忽然想,那個選擇……那個選擇呢?
如果現在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一定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毀了這里,毀了這片惡心的地方,然后他要把這一切都忘了……連帶著那個曾經在他夢中流連的、屬于所謂“母親”的溫柔舊影……那個徹頭徹尾為了欺騙他而生的謊言。
但預料之中的選擇,始終沒有到來。
他日復一日的等著,那個選擇卻不肯來拯救他……
他被拋棄了。
麻木的沉淪和清醒的痛苦之中,他竟然只能被迫選擇后者。
他既無法挑戰父親的權威,質問他當年發生的一切,也無法改變腳下這片土地的過去、現在、將來。
午夜夢回之中,糾纏著他的還是那個紅衣身影,有時溫柔明媚,叫他沉醉,有時歇斯底里,讓他恐懼。
他死在心魔叢生的雷劫下,再次醒來時,一切恍如隔世,身體里有兩個聲音在叫囂。
他什么都想起來了,云燁曾經幫他忘記的一切,他想逃避的一切,在那場大夢之中,全都無所遁形。
云燁似乎瘋了。
這個掌控著他身體一半控制權的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賀蘭庭能感受到他的那另一半意識之中,全是失控的憎恨和毀滅的欲望。
他努力的控制著云燁,可卻抵抗不了被他的念頭影響。
少年人的臉上一分為二,左邊是痛苦掙扎的人面,右邊的卻露出青鱗和獠牙,那右眼之中只剩下混沌,半邊臉徹底扭曲成詭異的模樣。
他喉中一會兒發出似獸類一般的低吼,一會兒又零碎的痛苦絮語起來。
有修士道:“他這是……魔化了還是瘋了?”
那少年抬起眼,兩只赫然不同的眼睛在人群之中看見了熟悉的影子,右眼之中瞬間迸發出滔天的恨意。
幾乎來不及看清,下一刻那少年已經瞬間移動身形,出現在人群中央。
修士們俱是面色大驚,各自去摸自己的靈劍法器:“諸位小心!”
但自始至終,那少年都只是沖著一個方向去的。
常歌笑看出他的目標似乎正是自己師兄和云真人,一時來不及多想,已經凝聚靈力在掌心,竭盡全力的擊出一掌——
他這一掌原本只是為了延緩對方攻勢,豈知那人影分明看見他閃身出掌,卻竟然分毫沒有躲閃,就那么不偏不倚的迎了上來,將這一掌吃了個結結實實,被生生震飛出數十丈開外。
賀蘭庭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卻還是緩緩扭頭,看向了遠處那個在他視野中已經有些模糊的人影……
那一襲紅衣,那么張揚明朗,就像他夢中才會出現的那個影子。
他想要努力看清對方的面容,可只有一邊還仍能勉強視物的眼睛,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他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使視線重新聚焦。
只是這么一剎那的恍神,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就被另外一個人的意識徹底奪走,那個身影,也成了賀蘭庭不知究竟是短暫還是漫長的人生之中,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常歌笑仍是驚的不輕,他這一掌打得倉促,根本沒來得及竭盡全力,何況先前的賀蘭庭與云燁連他師兄和云真人都要勉力應付,怎么會被自己這一掌打成這樣?
震驚之間,遠處地上那少年的面容,已經徹底被他右臉的那種可怖模樣蔓延,他嗓子眼里發出一聲低吼——
然而還未等他的身上真的發生那種沈憶寒和云燃都十分熟悉的變化,云燃指尖一點,一道赤白二色交織的鋒銳劍罡已經激射而出,瞬間便洞穿了云燁的眉心。
于是云燁身上即將發生的異變,也就隨之戛然而止,身體砰然倒地。
那位神刀門的郭少門主也在人群之中,此刻無人敢輕舉妄動,他倒膽大,竟然兩步沖上前去,探了探地上的云燁,隨即便起身又驚又喜道:“這賊廝當真死了!”
沈憶寒面色復雜,半晌才道:“他本來……便已是強弩之末。”
眾修士聽聞此言,皆不疑有它,都理所當然的以為是沈宗主和云真人此前將這魔頭斗得只剩強弩之末。
楚玉洲嘆道:“此賊作惡多端,如今終于算是有個了結了,只是這處本是靈墟大陣一處陣眼,如今這里的陣石碎裂,即便我等將其修補,靈墟的封印也不可能再似從前那般固若金湯了。”
自然是不可能再似從前那樣固若金湯的,畢竟知道如何將七絕五滅陣恢復如初的,在場的只有一個沈憶寒。
但他看了看此刻已經烏云消散,萬丈霞光重新穿透層云的天空,卻什么也沒說。
這個世界已經迎來了新的答案——
他想,這既是逆子的答案,也是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