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終章(上)
整片海岸線都被血色浸透了。
數不清的水行魔物尸體疊在海岸線上, 一個個的“砰”一聲爆炸后,便化為黑氣,消散無跡, 最后連那條青龍亦不例外——
魔物的身體是由最凝練的魔氣構成,就算是高階的龍形魔,也不例外, 一旦死亡,魔氣消散,“他們”也就重歸天地。
幾個修士似乎猶豫許久, 還是從遠處靠了過來, 為首的那個青年紅著眼睛道:“太宗主,云前輩他已經……就算您一直守著他, 他也會……也會……”
沈憶寒緩緩抬頭看著他,一對琥珀色的眸子里無悲無喜,看不出一點情緒。
青年看著他的眼睛,那未出口的半句話, 卻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說不出來了。
這兩位前輩, 雖然多年來彼此間始終待之以禮, 但他們之間……那樣的情份,那樣的牽絆, 卻是每一個長眼睛的人,都不可能看不出來的。
云前輩溘然長逝,太宗主怎么可能不痛?這種時候, 難道要他對太宗主說節哀保重, 否則若他也有個什么閃失,這島上的數百萬生靈便也要無枝可依了么?
未免太過殘忍。他想。
沈憶寒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你是想告訴我,就算我守在這里,不肯放手,阿燃也會化為魔氣,重歸天地,是不是?”
“可他不是魔物!
他的語氣很篤定,篤定到幾個后輩修士聞言,俱是眼中露出困惑之色,心生不解。
但沈憶寒沒有解釋,他只是看了看那個為首的青年——
這數千年間,妙音宗宗主已經換了太多個,他其實不太記得這孩子的名字,但卻從他眉眼間看出了幾分當初子徐的影子。
“你是個心軟的好孩子!彼p聲道,“但想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要學會的還有很多。”
青年微微一怔,抬起頭來,卻見太宗主的目光已從他身上離開,此刻正一個個的掃過他們之中的每個人。
眼前這些面孔之中,有不少也曾是少年天驕,也曾驚才絕艷,風光人前;此刻,卻都滿身血污、狼狽不堪,半點看不出從前的樣子。
他們之中,有昆吾劍派、長青谷、南北各宗、各大世家的子弟后人,也有他認不出來的新起之秀、或是散修之中的佼佼者。
“修界太平萬余年,各大門派安閑太久,怠而不覺,早已忘了求生原是一件多么艱難不易的事……會有今日的劫難,其實早見端倪!彼]了閉目,“人修之中,能留下你們,也算留下了一線生機,島上數以百萬的修士、凡人,是生是滅,將來皆要仰仗你們。”
修士們聞言,先是怔愣片刻,才漸漸有人反應過來沈前輩這話中的深意。
有人急道:“前輩,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等年輕,修為淺薄,如何擔得起這等重任?這些年,若非您與云前輩一力承擔,只怕我們早就死在魔潮之中……”
“你說的不錯,若非我與阿燃一力承擔,琴鷗島不會成為現今對人族而言唯一安全的地方。”沈憶寒打斷了他,“但如今沒了阿燃,難道你們就甘于讓琴鷗島淪陷?就甘于讓這島上數百萬人族星火,覆滅于一夕之間?”
“……”
“可是,即便云前輩不在了……只要仍有太宗主您主持大局,我們心中總能有個安定……”
“活下去,難道僅靠的是心中的安定嗎?”
“需要仰仗他人,寄于外物,這樣的安定就如同掌中握沙,早晚會消散殆盡,那不是真正的安定!
“不要去求、去等、去靠!彼粗呛⒆拥,“對我也好、阿燃也好,把你們曾經交付出的依賴、仰仗收回去,從今以后,也不要再依賴、仰仗任何人、任何物,人族星火相承萬余年,靠得從來不是這些,而是困境中從不泯滅的向生之心!
眾修士們怔怔看著他,鴉雀無聲,沈憶寒卻沒等他們回神,已抱著云燃起身,化作一道遁光,飛向琴鷗島后山禁地之中,聲音漸漸遠去。
“今夜過后,我會在島上留下一道結界,有此結界,十年之內,魔物無法上島,至于十年之后……琴鷗島是生是滅,便寄于諸君一身。”
當日夜里,琴鷗島上落下了一場桃花雨。
接天蔽日的桃花紛紛揚揚,飄散而下,溫柔的籠罩了整座海島,也零落成泥,覆蓋了那被血色浸染的海岸。
這一場花雨,數日不散。
自此以后,那些從前每日都要發瘋一般,對海岸發起侵襲的魔物們,竟然真的都好像迫于什么威懾,遠遠的退于琴鷗島海岸百里之外了。
等到眾修士心急如焚,終于將后山的禁制破除,闖入那間靜室時,靜室之中已經空無一人——
香案上唯余一柄長劍、玉笛,靜靜交疊相依。
*
沈憶寒對引他入夢的天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天與人道,仙與魔道,昌繁枯榮,覆滅滋長的答案——
不在孰枯孰榮,孰生孰滅,而在陰陽并濟,明暗相依。
有仙而無魔,則仙將不仙,有魔而無仙,則魔亦不魔,一界的法度自當如此,每當這二者失衡時,也既是失控來臨的前夕。
所以無論是夢境中還是夢境外,靈虛巨淵封印的松動,都是必然發生的。
只是在夢境中,因為他和阿燃的存在,仙魔之間的天平更加完全的倒向了一邊,于是天平徹底崩潰時,失控的也就更加徹底。
但失控也是一種重構,唯有崩潰后的失控,才能迎來新的秩序,不破不立,若琴鷗島上幸存的人修永遠站在那搖搖欲墜的天平上,雖可保朝夕安穩,夢中世界新的秩序卻也永遠不會到來。
朦朧之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深海,入夢前的那個聲音,再次在他耳畔響起。
“你認為你給出的答案,是正確的嗎?”
“如果我的答案不正確,元神寂滅之后,我就應該回不到這里了,對嗎?”
“……”那個聲音沉默了。
“我的答案是否正確,你掌控此界秩序數萬年,難道無法判斷嗎?”沈憶寒反問它,“還是我可以認為,你其實并不愿意承認這個答案才是正確的,否則又何必在夢境中試圖誤導我、吞噬我?”
“……”又是長久的沉默之后,那個聲音才道,“我被欺騙了,你并不是該被選中之人,你的入夢只是一場意外!
“我的使者該是人族之中的佼佼者,而你并不是他們之中最具天分,最為勤勉,也最有極致氣運的,你的答案即便能延續平行世界的榮祚,也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平行世界……”沈憶寒喃喃道,即便他從前并未聽過這個概念,可卻也還是在第一時間領悟了其中的含義,“所以……這的確并不是夢。”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頭看向周圍無邊無際的黑暗。
“你沒有辦法,否認我的答案是正確的——”
“正如我給出的答案,平衡不僅存在于仙與魔道之中,也存在于天與人道之間,當身為天道的你,開始干預人道時,你遭到的反噬、失控,也是必然發生的!
“但反噬我的并不是你們。”那個聲音冷漠的說,“我只是失去了對‘我’的一部分控制,讓它鉆了空子!
“那么,你為什么會失控呢?”沈憶寒一字一頓的再次反問那個聲音,“你不承認你的失控,這種行為就好像人修不肯承認當年強行將此界所有魔物匯集在靈墟巨淵下,一并封印,才招致了后來的失控一樣掩耳盜鈴。”
“如果在你的秩序下,萬物都非黑既白,非此既彼,仙道也好,魔道也罷,都對彼此水火不容,連人也在作為天道的你影響之下,愛不成便要恨,得不到便毀滅,你難道認為,這是一個正常的世界嗎?”
“正是因為你連你自己的‘一部分’,都不肯承認它的存在是合理的,它才會從你的規則之中分裂出去,脫離你的控制!
“我的秩序是你曾經的恩師給出的,它維持了萬年的太平,你從她的傳承中獲益匪淺,現在卻要否認她給出的答案,不覺得可笑嗎?”
沈憶寒愣了愣:“你是說……祖師婆婆?”
天道靜靜的回答:“她是人族之中真正的佼佼者,給出的答案絕不會有錯!
“……”
“你也無法反駁,對嗎?”那個聲音的語氣雖然沒有一絲情緒起伏,仍然那么幽遠空靈,高高在上,但沈憶寒卻能感覺得到,它在嘲笑自己。
“你的確一點也不了解人族!鄙驊浐o靜地說,“我的確從長樂女君的傳承中獲益匪淺,但是非對錯,在人的世界里,從來并非蓋棺而論,祖師婆婆驚才絕艷,可也并不說明她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人的一生中會有行差踏錯之時,再正常不過,正因為她也有錯誤的時候,才會被你引導在錯誤的路上愈行愈遠!
“我原本疑惑她那樣的絕代天驕,為甚么最后甘于作繭自縛,郁郁而終,原來是你……”沈憶寒笑了笑,“你說是她給出了答案,其實并不盡然吧?與其說是她給出了答案,不如說是你引導著她給出了你想要的答案,你的那‘一部分’曾經告訴過我,每萬年世界便會經歷一次‘道’的更替,可見你們的世界也并非全無規則可言,可以為所欲為。”
“你身為天道,卻有所偏私,難道是符合你們世界規則的嗎?”
“……”
“你就像我的那‘另一部分’一樣可惡,簡直毫無秩序可言!蹦莻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像是烏云之下按捺著暴風雨,“云燃、云燁……他們本來都可以成為我的踐行者,給出完美的答案,現在卻都被你毀了。”
“你說——‘可惡’?”沈憶寒道,“你看,你是不是又一次失控了?”
這次他話音甫落,周圍那無邊無際,深海一般的漆黑,忽然劇烈的涌動了起來,它們如濃云般翻滾著,仿佛下一刻就要撲過來,將沈憶寒的意識吞噬。
然而也恰在這一刻,一道白光忽然從濃黑如墨的世界之外穿透進來,照徹黑暗,與那些包裹著他的黑暗交纏在了一起。
黑與白激烈的在這片深海般的空間里撕扯著,再顧不得同樣容身于這片空間的沈憶寒。
沈憶寒沒有去看周遭那正在劇烈交纏融合的黑白,而是在其中飛快的穿梭起來,常試著尋找那個出口——
一定不會沒有出口。
果然終于在某一刻,他忽然感覺眼前華光大作,身體里傳來一股巨大的推力。
沈憶寒倏地睜開眼來,便感覺到五感似乎在一瞬間回到了身體之中。
眼前視野漸漸清晰,入目的是另一人胸前黛色道袍的前襟,熟悉的楓木氣息,幾乎在瞬間就盈滿了他的鼻腔。
云燃抱著他,正在疾奔。
他們腳下那塊巨大的陣石,此刻正在顫抖著,寸寸碎裂,陣石之中射|出耀目遮天的光芒,華光之中,黑與白激烈交纏,不停的流動變化,這塊陣石仿佛下一刻就要因為承受不住這樣巨大的壓力,碎成齏粉了。
他們終于離開了那陣石的范圍,云燃剛一放下沈憶寒,二人一句話也沒說,便緊緊相擁。
歷經數千載,他們自一場大夢之中醒來——
又終于在無聲的相擁里重逢。
*
常歌笑跟著諸派修士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
他師兄會和云真人抱在一起,本來倒也沒什么值得稀奇的,只是……這個抱在一起的時機,是不是值得商榷一下?
畢竟二人不遠處那塊巨大的陣石,好像隨時就要崩碎了。
這種時候總不能等別派的人出言提醒他師兄,常歌笑只好走上前去,掩拳不大不小的干咳了一聲,道:“師兄,此地方才華光沖天,不知是怎么回事?這塊巨石是……”
他話音未落,身后眾修士中的季劍主已經面色難看道:“這……似乎是靈墟大陣的陣石,此石一旦碎裂……”
話音未落,眾人只聞轟然一聲巨響,那塊陣石已經片片崩碎,其中華光迸射,直照天幕數刻不散,最后匯入云穹。
眾修士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除了各自飛身躲避陣石碎裂蕩出的靈流沖擊,竟然什么也沒來得及做。
沈憶寒從云燃懷中離開,對此倒是并不意外,他沒有多看那碎成齏粉的陣石一眼,也顧不得回答師弟,而是將目光飛快的在周遭掃視了一圈——
像是在尋找什么人。
常歌笑順著他師兄的目光看過去,微微一怔。
不遠處入目的是個動作奇怪,正俯身半跪著,雙手撐在地面的黑袍人,他背部劇烈起伏,似乎正在急促的喘|息著。
黑袍人明顯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緩緩抬起頭來,兜帽自頭上滑落,露出一張眾修士都十分熟悉的臉來——
賀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