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勸蘭君蘇姨媽夜聊
鶯兒不敢置信地叫出聲。
眼睛瞪得溜圓,隨即皺起眉頭,一定是曉月搞錯了。
“曉月,我們之前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嗎?韓昭是為了方便教繡娘們畫畫才換女裝的,她是男扮女裝的,不是女子!
上京前,她就告訴曉月,小賀老師其實就是韓昭男扮女裝的,小姐也默許了她的行為,覺得沒有必要瞞著曉月了。
所以,曉月那天看見穿女裝的韓昭,也沒有很驚訝。
如今,怎么又生出這樣的論斷?
曉月道:“你不信我?若是你仔細觀察,自然就會發現,韓公子和一般男子還是有些不同的!
一般人自然不會盯著一個人,仔細看她是男還是女。
只是她心思細膩,又因著先前疑惑,才會格外留意。
賀小姐和韓昭之前一番波折才心意相通,八成也是和這個有關系。
韓昭來京城后,換了女裝出去一趟,就有侍郎府的小姐來尋她。
且昨日逛萬佛寺的集會時,看韓昭熟悉的樣子,怕是自小就是在京城長大的。
那這李小姐,極有可能和韓昭就是舊相識。
鶯兒這才是瞎擔心一場。
鶯兒對曉月的話向來相信,曉月雖然不太愛說話,可的確也未曾騙過她。
但仍半信半疑,韓昭真是女的?怪不得扮起女裝那么像。
猛然間,她又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說小姐知不知道韓昭是女子?”
小姐若是不知道韓昭是女的,還和她成了親,那可太慘了!
曉月無奈道:“你昨日見她們親”說到這,她猛然咬住舌尖,把要說出口的“嘴”這個字兒又吞了回去。
這話實在有些羞,說不出口,她換了個詞兒。
“你昨日見她們親熱的時候。韓昭是穿女裝還是男裝啊?”
鶯兒回憶了一下,是女裝,還是小姐的衣裙。
曉月見她一臉頓悟的表情,道:“小姐那么聰慧,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哪像你,“姑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曉月在心里偷偷揶揄了一句。
“啊?小姐知道她是女的,還那樣。俊柄L兒的表情比她知道韓昭是女子還要震驚恐慌。
韓昭是女的,小姐喜歡韓昭,所以小姐喜歡女的?
跟了小姐十年,鶯兒竟不知道小姐還有這癖好。
曉月白了她一眼,“怎么就不能那樣了?你們小姐樂意就行。”
鶯兒神思恍惚,喃喃道:“也是,也是!
小姐樂意就行。
耳房里陷入沉寂沒多久,就從院子里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這次一定是小姐了,鶯兒回過神,忙起身去開門。
這次果然是賀蘭君。蘇姨媽家的小丫頭送她回來的,回來的這一路上沒有燈,小院前石板路并不寬闊,也無甚亮光。小丫頭提著燈籠,送賀蘭君一直到了家門口。
鶯兒開了門,跟小丫頭道謝之后,把賀蘭君迎了進來。
她現在還處于剛得知秘密的震驚之中,經曉月那么一點撥,雖然小姐只是去了趟蘇姨媽家,回來也和往日沒有什么區別,但鶯兒就是感覺哪里不一樣了。
賀蘭君見鶯兒呆呆地看著她,不禁疑惑問道:“怎么了?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鶯兒哪敢說為什么,收回打量的目光,搖搖頭,道:“沒什么,小姐,李小姐來了,在韓昭房間呢!
她在廚房的時候是想告狀來著,可現下這個樣子,告狀應該也沒有用了吧,但是她還是順嘴說了出來。
賀蘭君的目光自然落在韓昭的房間,西廂房里,亮著燈,關著門。
要是放上午那會兒。她可能心里還會疙疙瘩瘩。
可經過中午那么一遭,她心里的疙瘩被解開了。她確信,韓昭是李小姐的清妹妹,也是她的韓昭。
“行,我知道了,李小姐來找韓昭是有事要商量,我們不要打擾她們。”說著,賀蘭君就要越過西廂房,往自己房里去了。
“嘎吱”,關閉許久的廂房門終于被打開了。
韓昭一開門,正好見到站在院中的賀蘭君,笑道:“小姐,你回來了!
賀蘭君點點頭,目光又過她,向她身后的李映真微微頷首行禮:“李小姐。”
李映真也回了一禮。
見她們的架勢,賀蘭君問道:“李小姐,這是就要走了嗎?”
韓昭替她回道:“夜深了,我們商量的差不多了,真姐姐還是早點回去休息的好!
李映真道:“也不急于一時,以后恐怕少不了叨擾的時候了。”
話本寫出來也需要一些時間,還得來找韓昭商量。
賀蘭君笑道:“李小姐太客氣了,歡迎李小姐以后常來做客!
韓昭也高興道:“對,真姐姐以后常來!
賀蘭君剛從外面回來,知道路上黑,吩咐鶯兒找來個燈籠點燃,好送李映真回去。
巷子比較窄,李映真的馬車停在了巷子外面,韓昭自告奮勇,接過燈籠,要送李映真出去。
賀蘭君想了想,道:“我和你一塊兒送送李小姐吧!
韓昭自然沒有什么意見,李映真微微愣了下,心內想著*,賀小姐看來不僅是家境殷實之人,作為主人,堅持送客人出門,這待人接物也是極為有禮的。
門口的青石小路雖然不甚寬闊,但并排走三個人倒也綽綽有余。
韓昭走在中間,提著燈,賀蘭君和李映真分別在兩側,馬車停的并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
車夫也點起了油燈掛在馬車上,見李映真過來,從車上跳了下來,放下了上車凳。
韓昭把燈籠提高,照亮李映真腳下的地方,扶著她上了馬車。
從前受她照顧的小女孩,如今成長成了可以在細微處照顧她的人,李映真感慨又有些傷懷。
兩人道別后,馬車噠噠噠地行駛起來,韓昭和賀蘭君才轉身又回去。
韓昭右手提著燈,替右手邊的賀蘭君照亮眼前的路,笑道:“小姐怎么也要出來送送呢?”
莫不是還不放心?
賀蘭君輕哼一聲,道:“這路太黑了,我是怕你一個人怕黑,所以才好心來陪你。”
剛才小丫頭送她回來的路上,一路無光,只有幽幽的燈籠發出的昏黃的光,偶爾還有幾聲遠處傳來的狗吠,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安心些。
韓昭笑笑,“如此,倒謝小姐了,我就知道小姐最是心善了!
兩人并肩,借著微弱的光走在小巷子里。
李映真坐上馬車,又撩起車簾往回看了一眼。
清妹妹和賀小姐兩人已打著燈往回走了,幽幽燈光,映照著兩人的背影,她們似乎肩挨著肩,靠得很近。
冷不丁一看,仿若一對尋常夫妻。
馬車很快駛過巷口,李映真皺眉放下簾子,搖搖頭,為自己腦海中這詭異的聯想感到好笑。
回到院子,鶯兒接過燈籠,熄滅了,又收了起來,隨口問道:“小姐,你這去的可夠久的,蘇姨媽找你聊什么了,這差點都留你過夜了!
賀蘭君聞言頓了下,想到去姨媽家,姨媽跟她說的那些話,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她自是以為姨媽找她去是想詢問關于去李侍郎家的事宜,以及李小姐對她的態度。
所以一去姨媽家,不等姨媽問,她就自己聊起了這個話題,說些多謝姨媽牽線,李小姐對她的刺繡果然喜愛有加,以后說不定要時常往來之類的話。
這些話自然都不是真的,上午去侍郎府,本也沒有多長時間,全留給韓昭和李小姐話從前了,哪有半句說到關于刺繡的。
那本也就是個幌子。
以后和李小姐時常有往來倒是真的,不過不是她,是韓昭。
姨媽聽了自然高興,可也沒有放她走,依舊閑聊起來,從她父母近況如何?身體康健否?到她在京城住得慣不?飲食睡眠是否良好等等小事,聊了一盞茶的功夫。
這些閑話,賀蘭君初來京城的幾日,姨媽就已經問過她了,如今再問起來,賀蘭君也不得不再次回答一遍。
眼見話都要說盡了,姨媽面上難掩尷尬之色,低頭掀開茶碗杯蓋,把茶杯送到嘴邊,喝了一口茶,潤了下嗓子,才裝作不經意道:“聽昨日那小丫頭說,你院子里似是有個陌生人!
姨媽這話已說的委婉了,昨日來找賀蘭君的那個小丫頭,回來跟她回完信之后說,賀小姐院子里有個男子,瞧著和賀蘭君極是親密。
蘇姨媽頓時唬了一大跳。
上個月姐姐來信時可說了,這外甥女還尚未成婚。
如今在她這兒照看著,住的地方出現了個親密的男子,她可怎么跟姐姐交代?
蘇姨媽弟弟身份也不好貿然前去,真要有什么,雙方都尷尬,只能把賀蘭君叫過來,旁敲側擊地問道:“你那院子里住了幾號人?能住得慣不?”
賀蘭君聽完這話,才知道姨媽今日找她來,東拉西扯,閑聊許久的目的是什么。
她也不想把韓昭藏著掖著了,大大方方道:“姨媽,我的院子里現下住了四個人。你也知道,我帶過來的只有兩個女孩子,年紀也都比我小。我們三個,獨門獨院的,倒也有些怕,所以我就讓韓昭也過來住。要不然,她還得另花錢住客棧,那客棧還又小又冷,也不舒服,如今,她住在西廂房,還能幫我們做些事,倒也方便些。”
“原來是這樣啊!碧K姨媽松了口氣。
她自是見過韓昭,也知道等年后回去,兩人或許就成婚了。
那孩子看著也是個好孩子,不是什么野男人就行。
可隨即她又擔憂起來,兩人畢竟還尚未成婚,同住一個院子,要是情不自禁,鬧出些什么,也不好看。
于是又躊躇著,支吾著,不知該怎么開口勸。
于是又喝了一口茶,咽了下去,才道:“姨媽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你們這個年紀,有些事情難自禁,但你們還尚未成婚,還是得忍一忍才好!
此時只有兩個人,蘇姨媽真心為賀蘭君好,雖念著賀蘭君還是個未婚的女子,但有些經驗之談還是要說,免得小姑娘被人拿捏。
“你得端起架子,別她一哄,你就從了,這人呀,吃到嘴就不珍惜了。想什么,都得婚后做才行,那樣才能甜甜蜜蜜過好日子!
姨媽到底是市井混跡多年,說話不像讀書人那么文雅,雖然說話已經收著了,還是直白粗糙地讓賀蘭君悄悄紅了臉。
只能低頭,輕聲道:“姨媽,我曉得!
蘇姨媽見她羞得面帶薄紅,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小姑娘還要臉面呢。
這才結束了談話,吩咐了小丫頭送她回去。
賀蘭君此時站在院中,目光落在韓昭臉上,又下移到她的唇上,想到姨媽的話。
怎么告訴她們姨媽找她聊什么了?
難不成說,姨媽尋她過去,是勸告她,讓她和韓昭忍一忍?
第62章 冬冷夜圍坐烤番薯
迎著賀蘭君探究的目光,韓昭睜大無辜的雙眼,用眼神示意,問她怎么了?
賀蘭君收回目光,輕輕搖搖頭,而后對鶯兒道:“也沒什么,不過是一些家常閑聊,聊得起興也就忘了時辰!
鶯兒本也就是隨口問問,自然也不會刨根究底地再追問,伺候著小姐洗漱完,大家各自都睡去。
隔了兩日,李映真就把那日聽來的韓昭的經歷,寫成了一冊傳奇般的話本。
恐細節有誤,她又來找了一趟韓昭。兩人一個在宮里當公主伴讀,一個在永安府上工,依舊是只有晚上有時間。
這一次鶯兒沒有攔著了,兩人依舊在韓昭的房間內關門密謀,鶯兒自顧自的在廚房忙活。
廂房里,韓昭花了一盞茶的功夫讀完李映真寫的話本,撫卷贊道:“李姐姐果真文筆了得,縱使是我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經姐姐妙筆潤色,讀來也是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啊!
的確是寫的太好了,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前兩天跟真姐姐說過這些事情,只怕以為是什么新故事呢。
李映真笑道:“引人入勝就最好了,大家才樂意聽。我只怕有些細節寫的還不對,還得清妹妹校閱一遍,好增減改刪!
那日她也只是簡略記一記,怕有些情節記憶有誤,兩人又對著油燈,在稿紙上刪刪減減,修修改改了小半個時辰,有了最終的定稿。
“好了,等我把它修改完,就聯系博遠齋的掌柜的,讓她交給說書先生們,”李映真估摸了下,“興許一個月內就能傳播開來!
韓昭先前就見識過客棧里說書先生的口舌,對真姐姐推測的這個時間倒不做懷疑。
李映真整理著手中的書稿,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韓昭欲言又止,糾結了一番,還是輕聲道:“清妹妹,去皇帝面前告御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知道吧?”
撰寫故事的這兩天,她想了很多。她可以幫清妹妹,助力她去到圣上面前。
可是這并不是一條萬無一失的路啊,古往今來,忠臣良將,往往是以“文死諫,武死戰”為標榜,說到底,還是昏君無能,皇帝偏信奸饞臣子,才會使臣良將只能以命相搏。
如今圣上登基不到兩年,即使是明君,也未必會清理前朝冤案。
而清妹妹要告的是內閣大臣溫閣老,這條路無疑更加艱辛重重。
“極有可能,你會遭遇不測,就算這樣,你也要去嗎?”她私心其實并不希望清妹妹拿著證據直接去面圣,這樣太危險了。
韓昭的眼神在燈光下閃爍了幾下。
她知道真姐姐的擔憂,可她不得不這么做。
“我爹臨死前,以性命相托,讓我把冊子交給陶伯伯,讓他轉交給圣上!
“我可以不去,那樣我能繼續安全地茍活在這世上,可是我爹和我娘,還有府里的其他人,就要背負著叛國罪臣,畏罪自殺的罵名,冤魂繼續不得安息,陶伯伯和陶姐姐也會在寧古塔的苦寒之地,不知待到什么時候!
“我既答應了我爹,就要做到。從小我娘就跟我說,做人要信守承諾!
韓昭的聲音輕緩,卻又透著一股堅定。
頓了下,她接著笑道:“我知道真姐姐你的擔憂,可我也不一定會有事的,對吧?我爹和我娘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我的!
李映真見她心意已決,深吸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也會助你一臂之力!
她現在當公主伴讀,好歹也算個宮中女官,萬一要真有什么事兒,自當竭盡全力,護清妹妹一個周全。
兩人商議好,方打開房門。
鶯兒端著個筐,從廚房出來,正巧見著要出門的兩人,笑道:“李小姐,韓昭,吃烤番薯嗎?剛出灶的。”
她把手里端著的蔑條平底小筐往上舉了舉,給兩人看她剛烤好的番薯。
她自小在賀府長大,跟廚房的嫂子大娘們關系都很好,有的時候,廚房里做了一些小零嘴,例如烤栗子,烤番薯之類的,她也能淘到一份。
番薯這種東西價格便宜,烤起來也不費勁,往往是灶上熄火了,把番薯往還有余溫的柴火灰燼堆里一放,煨上那么一段時間就熟了。
她前幾日在街上買菜,好容易見到有賣番薯的,就買了幾個。今日做完飯后,就勢埋在了灶里。如今扒拉出來,烤得正好。
韓昭站在臺階上,往下看,只見鶯兒端著的蔑筐上放著五六個烤得軟軟的番薯,冷風里,時不時送過來一陣陣暖暖的烤番薯香氣,非常誘人。
她笑著應道:“吃,多謝鶯兒了!
又心里慶幸著,鶯兒對她的態度可算正常了。
前兩日不知怎么的,鶯兒的目光老落在她身上,時不時的,從頭到尾打量一遍自己。
被鶯兒盯得,她心里都有些發毛,還以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到她的事。
還好今天就正常了,又像從前一樣。
她轉頭又問道:“李姐姐吃嗎?”
李映真看著筐里的烤番薯,似乎表皮外面隱隱還有一層灶里帶出來的灰。
她自小家教嚴謹,極少吃外面攤上的東西。
僅有的那么幾次,還是小的時候,和她們姐妹倆一塊。
后來入了宮,陪公主吃飯,吃的又是御膳房里御廚們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這種市井的零嘴,她倒是有些心動了,于是矜持地點點頭。
“那一塊來廳里吃吧!柄L兒見兩人都點頭了,歡快地端著筐往正房客廳去,還把賀蘭君也叫上,“小姐,番薯烤好了,我們趁熱吃吧!
這樣冷的冬夜,吃烤番薯就得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
一群人落了坐,鶯兒想到在耳房刺繡的曉月,等她繡完過來,這番薯都得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撿兩個去給曉月,她又在刺繡呢。”鶯兒上手,從筐里撿了兩個番薯要送去耳房。
番薯還有些燙,拿在手里,燙得鶯兒嘴里“斯哈斯哈”的,她撩起上衣下擺,兜著番薯往耳房去了。
剛才在院中看的不是很清楚,現下屋里被燭光照得亮堂堂的,就能看到這番薯烤得恰到好處。
外面一層皮烤的焦脆,露出里面金黃流著蜜汁的番薯肉來。
韓昭從筐里挑了一個個頭適中的番薯,輕輕吹去番薯皮表面上殘留的灰燼,用點力氣掰開,把里面的番薯芯完全露出來,又往下撕掉一點皮,從筐里取了個小調羹,插/在番薯里,就手遞給了賀蘭君。
賀蘭君接過,輕輕“嘶”了一聲,似乎被燙到。
“燙到了嗎?”韓昭忙問道,這個番薯她剛才拿在手里,并未覺得太燙。
賀蘭君把烤番薯換了只手,甩了下另一只手,道:“沒事兒,就是有些熱!
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圍。
韓昭見她的確沒有被燙到,這才又從筐里挑了一只番薯,自己掰開來吃。
一旁的李映真有樣學樣,挑了個個頭小的番薯,掰開,取了個勺子,挖了一勺冒著熱氣的番薯肉,正要往嘴里送,就見韓昭把插/好調羹的番薯送到了賀小姐手里。
而賀小姐也自然地接過,仿佛韓昭是她家仆人一樣。
可后面兩人的語氣又親密地不似主仆。
李映真心下有種奇怪的感覺,又想著,看來在外多年,清妹妹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倒該為她高興。
她把一勺烤番薯送進嘴里,細細品嘗,的確是軟綿香甜。
溫宅。
書房里,熏香火爐子里,銀霜炭燒的正旺,暖香襲人,驅散冬夜的寒氣。
溫閣老在火爐前烤著火。
才十一月,溫宅就已經供上了暖,到底是年紀大了,不比從前年輕時火力旺。
曾經不可一世如他,也不得不承認,人還是得服老。
他垂目聽底下的人匯報。
待那人匯報完,他掀開眼皮,緩緩道:“前日送進宮的那個小玩意兒,小公主也不喜歡?”
底下的人躬著身子,恭恭敬敬道:“的確。聽說溫貴妃送去的時候,小公主倒是笑著的,瞧著是歡喜的,后來就撂桌子上,也讓宮女收進庫房去了。”
“行,知道了,下去吧,把小少爺找來!睖亻w老的話遲緩而平穩,嗓音像平時常見的老人,卻因著多年位高權重,讓底下的人不覺不怒自威。
他低著頭退出了書房。
不多時,溫弘文進了書房。
他進入書房的第一感覺,就是有些熱,不禁松了松衣領,涼快些,才給這位掌家多年的父親大人行了個禮。
“我方才聽宮里來的消息,說公主不喜歡你送的東西!
深夜叫他前來,竟然是因為小公主不喜歡他送的禮物?溫弘文覺得他爹真是小題大做!
以他父子倆的朝中地位,有必要對一個后宮中的小公主百般逢迎嗎?
求娶公主是他爹的意愿,又不是他的意愿。他年輕氣盛,自然喜歡那種溫柔小意的貌美女子。
公主雖然生得姿色不俗,但畢竟是皇家子女,真要娶回來,少不得他得像孫子似的伺候公主。
然而父親一直督促,沒奈何,他前段時間搜羅了個極品紅珊瑚,給公主當賀禮。
誰知公主竟然不喜歡,索性他直接尋了個街頭常見的竹編兔子,三十文買一對,又送了進去。
如今公主還是不喜歡。
“貴的不喜歡,賤的也不喜歡,公主倒的確是難伺候!彼p哼出聲。
“要我說,父親您就別打著娶個公主兒媳的心愿了,那皇室公主又尊貴在哪里?成日在后宮養尊處優,這天下重任,不還是父親您和我擔憂著嗎?”
溫閣老終于舍得從火爐子上轉移目光,瞥了一眼年輕氣盛的兒子,沉聲道:“以后這樣的話少說,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事自有皇上擔著。你我為人臣子,為皇上盡忠職守,自是本分!
年輕的時候他也像兒子一樣,不知天高地厚,險些釀下大錯,被人抓住把柄。
如今人老了,做事就圖個謹慎,為了以后能功成身退。
皇上恩寵,雖似先前,但他總隱隱覺得不安定,求娶公主,也只是圖個心安。
“公主那邊,繼續送,送到公主喜歡為止。”
這意思就是說,讓溫弘文一定要娶到公主。
見兒子仍舊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溫閣老又緩緩道:“公主你若是不喜歡,娶回來,供著就是了。有合意的,外面尋個宅子養著就是。”
溫弘文這才不情不愿地點頭告退。
溫閣老又專心地烤起火來。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今年的冬天怎么覺得格外冷些?
第63章 名聲揚李侍郎尋人
近些時日,京城的酒樓茶館的說書先生們,開始說起一個做花燈的工匠的故事。
說是在那江南富庶之地,有一個名叫安寧縣的地方。
此地有一戶姓韓的人家,祖上好幾代靠做花燈謀生,到爺爺這一代,某日,竟然遇上微服私訪的先皇到了江南地區。
先皇夜游,見他攤上賣的花燈甚是精美,連連夸贊。帝心甚悅,韓家的這位爺爺才知道自個竟遇上真龍天子了。
然而先皇當年微服私訪,連地方官員都不知道,安寧縣的人都以為這韓老頭子說見到皇上是吹牛。
這老者氣不過,立志培養孫子,接起韓家花燈的擔子,重振韓家花燈的榮光。
可不正巧,逢著今歲公主壽辰,朝廷從各地征調花燈手藝人進京趕制花燈,為公主籌辦一場千燈宴。
這韓老頭子雖然是寶刀已老,但始終未忘記要向眾人證明自家花燈無愧于皇上夸贊。
其孫子青出于藍,花燈手藝精湛,更是畫的一手好燈畫,在花燈比賽中,力壓敵手,神女飛天燈大放異彩,最終奪得這個名額,來到京城,為公主慶生。
“至于她到底能不能見到皇上,”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說書先生在臺上抑揚頓挫,手舞足蹈地演繹著這個波瀾曲折的故事。
臺下的人聽得聚精會神。
有些愛泡茶館的更是高興,可算換了個新故事,前些日子聽奇女子陶云安的故事,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這個故事倒新奇,甚至有些人還蠢蠢欲動,想著既然這個工匠已經到了京城,要是有機會,倒可以找她做盞燈。
說書先生說了將近一個月,韓家燈匠的故事幾乎滿城皆知了。
這一個月里,韓昭只能等著。
她也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干,依舊是日常去永安府上工,十日一休。閑時,帶賀蘭君、鶯兒、曉月幾個人游覽京城景色。
但其實也沒出去幾次,進入十一月之后,天就驟然冷了下來。
北風呼呼地刮著,外面枝干上的樹葉都被吹禿了,街上光禿禿的,也沒有什么好看。
漸漸地,連最愛熱鬧的鶯兒也懶得上街,幾人窩在家中,倒暖和。
前些日子,蘇姨媽又接到了一封信,從安寧縣寄過來的。
原來等家里的伙計回來了,二老才知道,女兒竟然直接留在了京城。
這一看,就是要在京城等著韓昭一塊回來,是指定回不來過年了。
賀老爺和蘇夫人又氣又無奈,蘇夫人也只好修書一封給妹妹,托妹妹照顧賀蘭君。
蘇姨媽看完信,心里暗道,外甥女千里追夫,膽子也忒大了。
又想著,果然是個主意大的,怪不得能把生意做好,畏手畏腳的可不是做生意的料。
現下賀蘭君放在店里寄賣的繡件賣得都極好,供不應求。
她合計著,若是若是外甥女在京城開個店,指定生意紅火呀。
開店這事,蘇姨媽也和賀蘭君商量過。
只是天太冷,賀蘭君初來京城,倒有些不適應。況且開店要籌謀的事情太多了,要尋個位置合適的鋪子,置辦門頭,店里裝飾,甚至還得再招一些繡娘,如此種種,恐至少得幾個月。
再來,安寧縣那邊的店鋪也得看顧,賀蘭君想著等來年春天開春了,再謀劃或許更合適。
她來京城,最主要是看著韓昭平平安安,能讓她安心,不再做噩夢。
等韓昭忙完給公主的壽宴,元宵節過了,不管她能不能見到皇帝,大概就都結束了。
那時,她再安心謀劃自己的事兒也不遲。
蘇姨媽把信看完又給了賀蘭君。賀蘭君自知自己做的也有不恰當之處,好言好語地央求姨媽替自己說些好話,又修書一封,給父母道歉,又勸慰一番,讓姨媽帶著一塊寄回安寧縣。
賀蘭君也收到了莫掌柜寄過來的信,莫掌柜在信里說,讓她放心,店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
新招的幾個繡娘也都上手了,店里的繡娘們繡得越發熟練了,產量也比先前要增多。
她需要的繡件也已托商隊帶過去了,估摸著年前應當能到。如果要在京城開店,考慮到要增加人手的事情,還得等她回來之后再做定奪。
莫掌柜還在信中說了另外一件小事兒。
李家小姐李智前幾日從外地回來了,提了一包裹的書,來店里說是給她的,莫掌柜說她不在,去京城了。
李智似乎不高興了,又提著包裹,氣沖沖地走了。
賀蘭君讀到這里,不禁輕笑出聲,眼前仿佛出現李智每次被氣炸毛,甩袖而走的樣子。
又想到,那書是她之前隨口說的,李智竟然信守承諾,真得從那么遠的地方帶了一大包書,倒難為她了。
賀蘭君想,這次從京城回去前,也去萬佛寺的集會上淘些稀罕東西送她吧。
韓昭看她對著從安寧縣寄過來的信笑,好奇問道:“小姐,是有什么好消息嗎?”
賀蘭君一本正經道:“好消息倒是沒有,就是我爹娘聽說我來京城尋你,不回家了,說等你回去,要打斷你的腿!
信里哪有這樣的話,只不過是她胡謅的。
蘇夫人怎么可能在信里說這樣的話?韓昭不信。
即使真說了,她揚起一張無辜的笑臉:“小姐舍得嗎?”
賀老爺和蘇夫人若果真要打斷她的腿,小姐一定會擋在她的面前的。
賀蘭君睨了她一眼,看她那恃寵而驕的樣子,輕哼了一聲,沒說話,繼續看信。
韓昭見好就收,繼續扒拉火盆中的炭。
京城比安寧縣冷得多,屋里早早就備上了火盆,燒的是無煙炭,炭火燒盡后,留下白色的灰燼。
冬日幾乎無雨,白日陽光充足,坐在臨窗的榻上,照著太陽暖烘烘的,又放上一個烤火盆,屋內就溫暖如春,完全隔絕外面的寒冷。
曉月也把繡筐挪到這邊,在日光下刺繡,鶯兒不知又從哪淘了個鐵架子,架在火盆上,在架子上擺上了苞米、番薯,花生一些小零嘴,要不然,那炭火空著也是浪費。
出門在外,到底條件簡陋,以前在家的時候,自有廚娘做精美的點心、湯羹,可她也不會做,只能委屈小姐,用這些小零嘴來打發時間。
賀蘭君倒覺得沒有什么,這樣溫馨簡單的日子也挺好。
趁著日頭陽光好的時候,她也會和曉月一塊兒繡繡花,看看書,晚上的時候能見著韓昭平安回來,不再做噩夢,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就很好。
侍郎府,書房。
李映真在外面敲敲門,得到里面人的應允,方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侍郎端坐太師椅上,面前攤著一本打開的書,書桌上一盞燭火明亮。
李侍郎一身深色氅衣,面容嚴肅,全然一副清修士大夫的模樣。
書房里裝飾簡單,只有整架子的書,沒有燒炭,也并不比外面暖和上多少。
李映真身上穿了件青緞披風,倒沒覺得多冷,給父親行了個禮。
李侍郎微微頷首,問道:“什么事?”
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可能不太對。但女兒特意來書房找自己,定是有事要商量。
李映真緩聲道:“公主生日在即,我瞧著朝中許多大臣都送來了賀禮,不知父親想好送什么禮物了嗎?”
李侍郎目光微沉,低下眼皮,著實思慮了片刻。
公主及笄的生日確是件大事。送什么,他倒的確沒有什么頭緒。
女兒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又特意來尋自己,想必是有什么想法,于是問道:“你有什么好提議嗎?”
李映真笑道:“我近日聽說,京城來了個燈匠,畫得一手好燈畫。而且這燈匠一家,忠心耿耿,上京來就是為著再見一次皇上。公主素來喜愛畫畫,且這燈匠如今就在永安府,父親不如找來這個燈匠,做個花燈,獻與公主。”
李侍郎為人嚴肅,閑著的時候并不逛酒樓茶館,自然也不知道京城的說書先生又說了什么新奇故事,只疑惑問道:“哪個燈匠?什么故事?我竟不知道!
李映真于是把經說書先生傳播開來的,自己編的故事,又說與父親一遍。
李侍郎聽完沉默半晌,點評道:“倒是個忠心的!
李映真笑道:“我說也是呢。所以才想著讓父親尋著人,做花燈送與公主。一來,討公主歡心,二來,這故事皇上若是聽了,指不定也會龍顏大悅呢。”
父親為官多年,雖然從未出過紕漏,能力出眾,但也一直沒有升官。
李映真總覺得,與父親從不討好上級或許也有關系。
李侍郎聽罷,點點頭道:“行,我知道了。”
既沒給出肯定的答案,也沒給出否定的答案。
李映真只能行了個禮,告退。
隔日,永安府。
龔令史在小房間內坐著,不住地跺著腳。
值守的這間房,是背陰面,夏日的時候還算涼爽,等到了冬日的時候,坐班就跟坐牢似的。
他那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撐買炭在屋里燒。幸好有個小手爐可以暖暖手,下半身就只能靠跺腳取暖。
忽然,門口的棉隔簾被人揭了開,龔令史抬頭一看,嚯,頂頭上司!
龔令史忙放下手爐,站起了身,讓座:“李侍郎,您怎么來了?”
李侍郎不知是一身正氣,火氣足,還是凍慣了,進這屋子也是看起來絲毫沒有反應。
落座后,道:“你這兒有個叫韓昭的燈匠嗎”
龔令史連連點頭,道:“有的,有的!
這人三天兩頭請假,他記得可清楚了。
李侍郎捋了下胡子,沉聲道:“去把她叫過來,我有事找她。”
第64章 凜冬至幾處習俗異
“大人稍等,下官這就去尋她過來!表旑^上司一發話,龔令史忙不迭地應聲,掀開簾子,出門快步往后面去。
十月份的時候,趁著天氣好,工匠們還可以在外面的院子里忙活的熱火朝天,如今外面冷風呼呼刮著,大家都進了屋里做燈籠。
龔令史進來的時候,大部分工匠都埋頭干活,有幾個人抬眼見著了龔令史,停下手,點下頭,打了個招呼。
大部分工匠都是老實巴交的手藝人,又不存在競爭關系,且龔令史自忖是個管永安府的小吏,平素也從不擺官架子,大家并不畏懼他。
龔令史找了一圈,才在角落見著韓昭。
宮里要做的花燈,每日也是有定數的。做完之后眾人也還得準備各自的花燈。
韓昭又動了心思,想著不如把之前被燒的燈籠再復刻出來,貓在角落里,做著要用到的機關。
龔令史越過眾人,終于來到韓昭面前,急切道:“韓昭,快跟我走,侍郎大人有事找你。”
韓昭手中刻刀一頓,抬起眼,看著一臉匆忙表情的令史,心道:終于來了,看來真姐姐的計劃要奏效了。
兩人一路疾走,很快到了值班房。
進了門,韓昭垂手靜立。
“大人,這就是韓昭。”龔令史走到李侍郎旁邊拱手道。
龔令史語氣有些忐忑,永安府是工匠聚集之所,平常頂多會有些宮里的匠人來。
他還從未接待過像李侍郎這樣級別的官員,不知道侍郎大人忽然來這永安府尋人,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侍郎輕輕抬眼,見著站在門口的韓昭,微微有些詫異。
尋常工匠多是五大三粗之人,可眼前這人,卻是個靈秀的少年,瞧著可不像個干粗活的。
他又想起昨日女兒說的,這個燈匠以燈畫見長。善畫之人心思細膩,鐘靈毓秀也說得過去了。
他心思微定,沉聲問道:“你籍貫是哪里?”
韓昭答道:“安寧縣!
“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過完年就十七了!
“家中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母都不在了,家中只剩一個爺爺。我家好幾代都是做花燈的!
李侍郎微微頷首,的確和昨日女兒說的故事是對的上的。
又抬眼看向一旁的龔令使,問道:“她說的可是真的?”
李侍郎查戶籍似的問韓昭問題的時候,龔令史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低頭候著,腦內拼命琢磨著李侍郎問這些問題是什么意思。
冷不丁被問到,忙從桌子上翻出之前的登記冊來,翻開好幾頁,終于找到韓昭的名字,一一對完,點頭對李侍郎道:“是和登記的一樣!
李侍郎見他慌張的樣子,道:“只是隨口聊兩句,你不必害怕*!
龔令史連連點頭稱是,依舊拘謹地候在一旁。
韓昭在桌前站著,耐心等著李侍郎接下來的話。他來這必不可能只是隨口閑聊兩句。
果然,李侍郎道:“近日我聽聞一則關于你的話本故事,聽說在京城廣為流傳,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他對韓昭露出一個笑來,那笑容很淺,在那張向來嚴肅的臉上更是淺到幾乎看不見,又緩緩道:“只是,我有些好奇,這故事是如何流傳開來的呢?”
韓昭嗅到一股隱隱的威壓。
她放緩了呼吸,笑道:“小人先前在“有客來”客棧住了一段時間,許是酒量差,一喝些酒,就愛跟那說書先生談天說地,差些把自己祖宗十八代的故事都說了,可能說書先生也覺得,我這遭遇可能有人愛聽,方寫成了話本,說了起來。”
龔令史也在一旁作證,她的確住過“有客來”客棧,還是他推薦的。
李侍郎呵呵輕笑兩聲,未知可否,不知信沒信。
龔令史一直懸著的心微微放松了下來,原來是為這事啊,聽起來是好事,不是壞事,那就行。
李侍郎又抬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輕人。
少年身姿挺拔,面容清秀。若不是穿了身粗布衣裳,倒是一副飽讀詩書的書生模樣。
所以,這人是怎么搭上自己女兒?
讓女兒為她謀劃,又是讓說書先生傳播她的故事,又是讓他這老父親選她的花燈獻給公主。
難不成,就為了圓她一個見皇上的心愿?
女兒究竟什么時候認識的這號人?
李侍郎盯著韓昭微微瞇了下眼睛,思索著。
昨日女兒的說辭,他一聽就知道有貓膩。
今日一查,果然那個故事又是博遠齋供的稿,和先前陶家孫女的故事套路如出一轍。
只不過,先前女兒幫陶家的孫女兒,他還可以理解,畢竟兩人從小姐妹情深。
可對著眼前的這個少年,來自遙遠的外鄉,他一時想不通其中的關聯。
“帶我去看看你做的花燈吧。”他道。
龔令史又忙在前面帶路,帶這位上司去后面的燈房。
“大人,這就是韓昭做的花燈!饼徚钍诽崞鹨呀浲旯さ囊槐K宮燈給李侍郎看。
宮里要做的花燈有很多種樣式,知道韓昭畫的一手好畫后,宮里的匠人師傅就讓她專做宮燈這一種樣式。
宮燈的骨架按照模子一套下來也不是難事,就是最后往燈壁上畫圖樣,卻并不是每一個匠人都有這本事。
李侍郎的目光落在了燈上,又仔細看了一眼上面的畫。
只是常見的梅蘭菊竹,或是一些富貴堂皇的花團錦簇之作,但細看下來,筆墨之處的確見些真功夫。
“你要獻給公主的花燈做的怎么樣?”李侍郎問道。
韓昭指了指腳邊剛起了個頭,連花燈骨架還未扎起來的零碎部件道:“小人正在做呢,想著要給公主做一個精巧的花燈,定是要費些功夫的!
李侍郎道:“那是自然。”
他目光掃了一圈,又道:“接著做吧!
說罷轉身出了燈房,龔令史雖然覺得這對話沒頭沒尾的,還是忙跟了上去,試探著問道:“大人,您找這韓昭是?”
李侍郎微微一笑,道:“也沒什么事兒,不過偶然聽了一故事,興致所至,你忙吧!
龔令史懦懦點頭,畢恭畢敬地送走了自己的上司。
回頭一想還是感到莫名其妙,又揣著手爐坐了下來,走了這么一大遭,身上倒是不冷了。
李侍郎走后,韓昭有些心不在焉。
多年未見,真姐姐的父親還和先前一樣。小的時候,她去找真姐姐玩,最怕的就是遇見李侍郎。
那時她還是個淘氣的孩子,自然怕嚴肅的大人,總是板著一張臉。
如今再見,他依舊肅著一張冷臉,似是沒什么變化。
她又仔細一回想,人終究還是老了一些,眼角眉頭還是添上了幾絲皺紋,歲月的風霜還是在臉上留下了痕跡。
李侍郎會舉薦她嗎?看他方才的態度,韓昭忽然有些不確定。
冬日天黑得早,等韓昭從永安府回到小院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
廚房里,傳來一陣陣的歡聲笑語,格外的熱鬧。
她轉身關門,走到院中,鶯兒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就今天這餃子呀,我一頓能吃十八個!
韓昭探頭,問:“今天吃餃子呀?”
曉月系了個圍裙,抬頭笑呵呵道:“今日是冬至,京城這邊好像都吃餃子,我們也入鄉隨俗,包了些餃子!
她正把桌子上包好的餃子一個個地拾進籮筐里。
鶯兒在灶前燒著火,對韓昭道:“馬上就可以吃了,你先洗手等著哈!
安寧縣冬至習俗是吃湯圓,離京多年,韓昭竟然忘了,京城這邊在冬至這日家家戶戶是要吃餃子的。
廚房里白色的水霧蒸騰,彌漫整間房,一個個飽滿的大餃子下了鍋,果然過了一會兒就煮好了。
鶯兒端著煮好的餃子和湯圓去了吃飯的廳里,那里暖和些。
冬至后就正式進入了寒冬。三個從南方過來的姑娘方才意識到,她們現在所經歷的寒冷還只是個開端,帶過來的衣服自然不足以支撐度過京城的冬日。
幸而蘇姨媽就是做布料生意的,做衣服倒也便宜。
于是三人又做了幾身冬日的過冬衣物。
雖然韓昭上京前就已經在安寧縣做好了,賀蘭君還是也給她做了幾件。
如今賀蘭君身上就穿著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坎肩背心,這近一個月來。窩在家中不怎么走動,臉上從前瘦削的線條都圓潤了些。
韓昭給賀蘭君盛了幾顆湯圓,在她耳邊小聲道:“小姐,你現在也好像一顆湯圓,看起來白白軟軟,彈彈的!
賀蘭君斜了她一眼,這是不是拐著彎說她圓了?
她摸了摸臉,好像是有些,看來以后鶯兒做的零嘴還是得少吃些。
侍郎府。
廚娘在冬至這一日,除了按照京城習俗,包了餃子,還做了一鍋羊肉湯。
李侍郎不是京城本地人,在他老家,冬至這一日是要吃羊肉湯的。
雖然李侍郎來京多年,但仍保留著這個習俗。府里眾人吃餃子,他也跟著吃些,再加一碗羊肉湯。
李家飯桌上向來少言少語。
李映真默不作聲地吃完幾顆餃子,抬眼看向對面低頭無聲喝羊肉湯的父親,想了想,還是出聲問道:“父親,要送公主的生日禮物,您想好了嗎?”
公主生日在正月,現下都冬至了,留給她和韓昭的時間只有一個多月了,她有些著急。
李侍郎面不改色,如常吃完筷子夾過來的羊肉,咽下肚后才道:“我已想好送公主什么禮物了,昨日你說公主喜歡畫畫,我恰巧有一副名家青陽山人的藏畫,倒是可以送給公主。”
李映真顧不得禮儀,追問道:“只送這個?”她昨日的故事是白講了嗎?
李侍郎抬頭,盯著女兒,目光如炬,“你還想我送什么?”
第65章 睹親密映真心怪異
此話一出,李映真就猜出父親已經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計劃了。
李侍郎放下筷子,對女兒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自小聰穎,連學堂夫子都夸贊你。但朝堂之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咱們一家子不求大富大貴,加官進爵,能安安穩穩地過好日子就足矣。不要想著用些小花招來討好皇上!
他去了永安府一趟,暫時未看出那少年的破綻。
或許真的只是女兒為他籌謀,想出個別出心裁的禮物來?
但萬事求穩即可,他不想出這個風頭。
看女兒沉默地低著頭,李侍郎緩和了下臉色,方才緩緩道:“至于陶御史的事,你也別再插手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回來。”
作為一個不拉黨結營的中立派,任何一方的風吹草動,他都得關注到。
夾縫生存,更得萬分注意。
溫閣老這一派把人拉下馬了,那另一派自然也會卯足力氣,想把人再撈回來。
他自然不想女兒摻和其中,但話也不能說的太明白。
“女兒知道了。”李映真點頭應道,心里對父親的話卻也沒有盡信。
這個計劃不通,看來還得及早找清妹妹另謀它策。
隔日,剛從皇宮出來,李映真就直奔賀蘭君的小院子。
韓昭在永樂府,還未回來。賀蘭君把她迎進上房,在內室臨窗的榻上坐著。
屋外的天,瞧著陰沉得很,空氣里冷得要滴水成冰。
厚棉布門簾隔著室外寒冷,火盆內炭火正旺,屋內倒是暖和。
這段時間,李映真來這小院好幾次,賀蘭君漸漸地也和她熟了起來。
但到底也只是見過幾次面的交情,雖然兩人都是和和氣氣的人,寒暄幾句后,話題漸漸地都圍繞起韓昭聊起。
畢竟兩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清妹妹——韓昭。
李映真說起清妹妹上學堂時的趣事兒,說她的書上空著的右下角被清妹妹畫了連環畫,那小人畫的活靈活現。
賀蘭君聽得津津有味。
李映真也好奇清妹妹在安寧縣的生活。
只聽清妹妹自己說了,倒還未從她人口中了解過,她在那邊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她更好奇清妹妹是怎么和賀蘭君認識的。
這個問題一出,賀蘭君回想起兩人初見的那個上元節,不禁輕笑出聲。
當時,她對韓昭印象可不好呢,鶯兒還罵她是個登徒子,得虧后來還有機會再見。
她笑得眉眼彎彎,道:“她呀,當時那張嘴說話可真讓人生氣啊……”
她剛開了個頭,院子里傳來了開門的動靜。
賀蘭君的目光瞬間望向窗外,欣喜道:“是韓昭回來了!
話音剛落,厚實的棉門簾被推開。
韓昭進了室內,抖了抖身上落的雪花,一臉興奮道:“小姐,外面下雪了,還挺大呢!
賀蘭君已經下了榻,走到韓昭面前替她撣了撣肩上,頭上落下的雪花,“什么時候下的雪呀?冷不冷呀?”
李小姐來的時候,還沒下呢。
韓昭身上的雪已經被抖落完了,還是作勢撣了撣,笑的一臉得意:“我這是小姐給做的新襖子,一點也不冷啊。”
又道:“這雪也就剛下的樣子吧,地上還沒積起來雪,要是下一夜的話,等明早那雪就得有被子那么厚了,到時候我給你堆個雪人啊。”
安寧縣可見不著這么大的雪,在那兒住這么多年,很少有大到能堆雪人的雪。
賀蘭君摸摸她的手,的確是暖的,笑道:“行,那我明早就等著!
放下手,又向內室揚了揚頭,道:“李小姐來了!
韓昭這才往內室的榻上看,見著李映真,欣喜道:“真姐姐,你來了!
李映真含笑點了個頭,拿起手邊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是進門的時候鶯兒端上來的,現在還是熱的。
太奇怪了,方才見清妹妹和賀家小姐在門口互動,之前那種詭異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她得喝口水冷靜一下。
“你們先聊,我去廚房看一看!辟R蘭君很識趣地把房間留給兩人密談。
也快到飯點了,曉月和鶯兒在廚房里忙活著晚飯。
韓昭幫她掀開厚重的棉花簾子,這才落座李映真對面,也就是方才賀蘭君坐著的地方,問道:“真姐姐,是有什么變故嗎?”
李映真壓下心頭的怪異情緒,正色道:“之前和你商議的計劃,看來沒有奏效,我父親不同意選你的花燈送給皇上,做公主賀禮!
韓昭默然,從昨日李侍郎的表情看,她就隱隱猜到了這個結果,此時聽到倒也沒有太大詫異,只是還是略微有些失望。
李映真又道:“既然父親不送,如今就剩一種辦法,我直接把你的花燈送與公主,我們曲線救國,徐徐圖之,或許也有見到皇上的一天。”
“或者你把你的證據交于我,我想辦法幫你送給皇上!
她日日在皇宮當差,見到皇上的機會怎么也比清妹妹這一介草民大。
韓昭斷然拒絕:“真姐姐,此事風險甚大,你能在幕后幫我,我已感激不盡,怎么好讓你直接出面!
她的證據呈上去,如若皇上真有心肅清奸臣,必會使朝野震動。
若未能成功,事情敗露,恐怕也會像當年一樣,慘遭毒手。
這個風險她自己擔著就行,不必再牽連其她人。
李映真也實在沒有好辦法了,只希望這曲線救國的方法能有用。
“那你就做一盞花燈,我作為賀禮送給公主。公主不喜歡那些奇巧玩意兒,倒是喜歡畫畫。你的畫我也見過,公主若是能見到,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韓昭也覺得這個辦法可以一試,“那公主喜歡什么樣的畫?”打定主意,她要先搞清楚公主的喜好。
沉思了一會兒,李映真道:“公主平日作畫,倒是不拘什么題材,花鳥蟲魚,山川河流都會畫,你就畫你擅長的好了!
她眉頭微皺,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我之前倒見公主常看一冊話本,說的是一個女將軍的故事,公主贊賞有加,清妹妹不如畫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軍于燈上,或許能更吸引公主!
韓昭點點頭,默默記下在心中。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眼見天色深了,李映真起身道:“我也該回去了。”
這會兒都飯點了,廚房里的香氣隱隱可聞,哪有這個點兒送客的道理。
韓昭拉著李映真的手,笑道:“真姐姐不如留下一塊吃吧,哪有飯點走人的呢?”
李映真搖搖頭笑道:“沒有派人回去說明,家中定還在等著呢。下次有機會,請你和賀小姐一塊吃飯。”
韓昭想到真姐姐家里冷著一張臉的李侍郎,也說不出挽留的話了,這不回家的確是不好,于是起身要送李映真出門。
掀開門簾,正巧,賀蘭君在門口要進來。
“這是要走嗎?馬上就可以吃飯了,不留李小姐一塊兒嗎?”見李映真斗篷都披上身了,賀蘭君不禁問道。
韓昭手里提著燈籠,答道:“真姐姐家規嚴,這次就不能留了。等下次我們找機會一塊吃飯。我先送真姐姐出門去!
“我和你一塊兒。”賀蘭君也不進去了,一副要和韓昭一塊兒冒雪送人的架勢。
此時,雪已經下得比先前要大了,鵝毛般的雪花飄飄揚揚地落下來,地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小姐,外面冷,我自己送就可以了,你先進去吧,”韓昭說著掀起了門簾,示意賀蘭君先進去,又對她道:“沒事,我不怕黑,你先進去啊!
賀蘭君只好進去了,簾子還沒放下,她就又折過身子,探出頭來道:“你等一下,我給你們找把傘。”
兩人出門,手里都沒有拿把傘。
韓昭想說這點雪算什么,她小時候,這樣大的雪是從來不打傘的。
不像江南的地方,下點鹽粒似的雪,剛沾身上就化了。
況且真姐姐穿著帶帽子的斗篷,遮得嚴嚴實實的,更不怕雪。
可還是在檐下等了一會兒,拿過賀蘭君遞過來的傘,笑道:“謝謝小姐。”
這才出門,送李映真去停馬車的地方。
韓昭提著燈籠,李映真就接過傘撐起來。
無人踏足的雪地里留下兩排腳印,又很快落上新的雪花。
李映真撐著賀蘭君遞過來的傘,猶豫半天,欲言又止:“你”
她想說:“你和賀小姐看起來關系極好!
好到看起來有些奇怪?伤忠尚,是不是自己的緣故。
分別八年的朋友,有了更好的朋友,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云姐姐的來信,也說在寧古塔和教她騎射的將軍夫人家的小姑娘成了好朋友。
許是沒有見到真人,所以才沒有眼前的這怪異之感?
“我怎么了?”韓昭偏過頭問道,一臉無辜。
李映真搖搖頭,把話又咽回肚里,才道:“賀小姐看起來,人很好!
“那是自然。”她家小姐自然是極好的人。韓昭笑的一臉與有榮焉,仿佛李映真夸的是她。
剛把話吞回肚里的李映真:“……”
*
重新謀定計劃后,韓昭在永安府就做完份內的宮燈之后,就開始琢磨著給公主做的花燈。
如今獻燈可能行不通,她琢磨著,之前被燒毀的那盞能動的嫦娥花燈倒也可以再做一個出來,到時在千燈宴上,保不準能吸引皇上的目光。
公主生辰在正月,趕趕工,時間也是來得及的。
她正沉浸在思緒里,琢磨著怎么安排這兩個花燈。
龔令史又急匆匆地來尋她:“韓昭,快跟我來,又有人找你!”
“誰來找我?”韓昭聞言,疑惑地挑挑眉,“又是李侍郎?”
難道李侍郎被真姐姐勸說,回心轉意了?
龔令史臉上不知是喜悅還是恐慌的表情,話說得飛快:“比李侍郎官還大,是溫大人找你,快跟我走!”
第66章 溫大人討巧助圓愿
韓昭瞳孔一震,脫口而出:“溫閣老?”
龔令史嚇得擺擺手,“哪能是溫閣老?是溫閣老的兒子——工部尚書溫大人!
他還好心給韓昭解釋,生怕她不懂,道:“咱們整個工部啊,就歸溫弘文溫大人管!庇执叽俚溃骸叭缃袼扇藖韺つ悖顺梢彩锹犃四隳枪适聛淼模憧煨└易甙伞!
經過上次李侍郎那一遭,龔令史有了經驗。
他昨兒也慕名去聽了,說書先生說得的確不賴。別看這個少年只是做個燈,那背后的故事可曲折離奇,又激動人心,他都聽的直喝彩。
能吸引來一位大人,就能吸引來第二位大人,也不知這趟差事辦完,他能不能沾點兒光。
龔令史心內亂想著。
韓昭腦內也思緒紛飛,不知溫家的人忽然來尋自己,究竟是聽了那故事,還是忽然發現了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跟著龔令史,快步往值班室去。
背陰面的值班室,一室涼寒,王群在屋里不停地踱步。
天冷,他也不樂意在外面逗留,但是能為少爺辦事,是他的榮幸。
更何況,細究起來,這趟差事也算是他自己求來的。
那日被賣肉的拿刀威脅后,他自是哭哭啼啼地去向干爹賣慘,想著讓干爹給他主持公道,找人給那兄弟倆一個教訓。
可誰知,一向對他疼愛有加的干爹,竟反而訓斥了他,讓他少打著自己的名號在外頭胡作非為,惹禍上身,抹黑溫家的名號。
如今府里一個兩個都煩著呢,萬事須得低調才好。
他一聽干爹話里的煩悶,當即擦干了硬擠出來的兩滴眼淚,貼心地問道:“干爹最近是有什么煩心事嗎?兒子雖不才,也想為干爹解一二煩惱!
管家為溫府操勞半生,無兒無女,能認王群當干兒子,就是看重他會看人眼色,慣會來事,于是就把溫弘文交待給他辦的,搜尋各色奇巧玩意兒送公主以討歡心說給王群聽。
王群一聽,樂了,“干爹,送禮物這個事,兒子在行呀,況且,您和府里的大人們,成日家忙些大事,這種小事讓你們操勞,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就交給兒子吧!
管家一聽,也在理,他也正愁呢,就把這事交給了王群。
王群走街串巷,又問了幾個相好的,送些什么給女孩家做生日禮物,倒真的搜羅了一大筐。
管家挑挑揀揀,送了幾樣給溫弘文,溫弘文又托貴妃娘娘送到公主那,但依舊也是被打入庫房。
這日他在茶館閑坐,就聽說書先生說的燈匠做神女花燈的故事,眼前一亮。
十幾歲的小姑娘,可不正是喜歡花燈的年紀。這還是一盞會飛的神女燈!
他心下就有了個主意,可是這燈匠在永安府,隸屬于朝廷的部門,他可沒有權利去找。
于是就托干爹轉達給了溫大人。溫弘文聽完之后,倒是對這個故事感興趣了。
先不說送花燈給公主,她喜不喜歡,單說這個工匠的故事,若是說給皇帝聽,豈不是一個很好的表忠心的機會。
自從新皇登基之后,父親一直覺得不安穩,要他說,自從大哥前幾年死后,老爺子似乎一下蒼老了十幾歲,這心境比從前,是大大不如。
王群正是拿了溫弘文的牌子來這永安府提人。
龔令史把人帶到,恭恭敬敬地對王群道:“大人,這就是您要找的韓昭。”
這聲大人聽的王群很是受用。
雖然他王群只不過是街上的一個混混,但運氣好啊,認了溫府管家做干爹,給溫大人辦事,連這朝廷的官吏也得彎腰喊自己一聲“大人”。
這感覺爽。
王群挺了挺腰板,道:“辛苦你了。”又對韓昭一抬下巴,道:“跟我走吧。”
韓昭進了房間,見到王群的第一眼,就認出他是那日在豬肉攤前,被嚇得落荒而逃的惡霸。
如今見他狐假虎威的姿態,韓昭沒動,沉聲問道:“不知找我是何事?”
王群一笑,嗓音尖利,“自然是好事,溫大人找你做燈給公主呢,跟我走吧!
說著動身往門口走。
韓昭立在原地,神色莫測。心里想著溫家的人找她是真要做燈?還是另有陰謀?
不容她多想,王群見韓昭不動,又催促了,“怎么還不走?”
韓昭一咬牙,即使是陷阱,她現在也不得不去了。
溫宅里。
溫弘文坐在上位,悠哉悠哉地端起沏的上好熱茶,揭開茶蓋,淺飲一口。
王群在一旁,弓著腰滿臉堆笑,“大人,這就是小人跟您說的那個燈匠,我剛從永安府領回來。”
溫宏文放下杯蓋,點點頭,“行,下去領賞吧。”
王群方千恩萬謝地退出去了。
韓昭垂首靜立花廳中間,方才進門的時候,她就瞟了一眼坐在上位的人。
男子看起來很年輕,不是溫閣老,想必就是龔令史說的溫閣老的兒子溫弘文。
溫弘文未發一言,她只能垂眸,靜觀其變。
“砰”茶盞被放下,在硬木案幾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爾后是從上位傳來的年輕男子聲音:“聽說,你爺爺曾經遇見過微服私訪的先皇!
“回大人,是的!表n昭回道。
這個小燈匠倒是個不卑不亢的,看起來很冷靜,溫弘文見多了遇著他,就慌得不會說話的小官小吏,見韓昭如此,到多看了她一眼。
“找你來不為別的,就是讓你做盞燈,送給公主!
果真是做燈,韓昭松了一口氣。
又裝作不解問道:“小人進京本就是為公主慶生,做燈而來,不知大人又為何特意尋小人來!
溫弘文笑了,到底只是個工匠,見識還是淺啊。
他道:“你也知道朝廷招你們這些工匠來,是為了給公主生日辦一場千燈宴。這么多工匠,做上千盞燈,皇上和公主,又怎么會主意到你做的是哪盞呢?”
“本官也是念你家幾代一片忠心,正如我和父親一樣,所以才想著圓你這個心愿,讓你的燈能送到圣上面前。”
韓昭低著頭,眼眸微閃,心內卻嗤之以鼻。
溫弘文這話,說是要圓她心愿,卻不過是借她韓家爺孫的故事,向皇帝表明溫家父子倆的忠心,的確是好一手阿諛奉承。
她揚起笑臉,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多謝大人,如果真能見到皇上,小人和爺爺都將感謝大人的大恩大德!
“只是不知公主喜歡什么樣式的花燈,小人好斟酌著去做!
溫弘文垂眸,思索不過片刻,道:“公主既是皇室子女,做這燈就應該富麗堂皇些,以示皇恩浩蕩,圣上仁慈!
公主喜歡什么他倒不在意,只要這燈能讓皇上開心,那才是重要的。
韓昭點頭稱是,正要告退的時候,忽然花廳外的下人通報一聲:“老爺回來了。”
韓昭渾身一僵。
溫閣老?溫儉仁?她終于要見到害她家破人亡的兇手了!
溫閣老邁步進了花廳,坐在上位的溫弘文站了起來,給父親讓座。
韓昭也應退到一旁,此時心緒激蕩,卻呆立原地,直視落座的溫閣老。
那是個兩鬢有些花白的老人,面上甚至看不出一絲兇神惡煞。
就是這個人殺了自己全家?韓昭握緊了拳頭,盡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憤恨。
“父親!睖睾胛男辛艘欢Y。
“嗯!睖亻w老點點頭,又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韓昭,問道:“她是誰?”
瞧著沒見過。
韓昭這才低下頭。
溫弘文道:“這是管家找過來的一個燈匠,如今在工部管轄的永安府下做工。父親您之前不是說,讓我給公主送她喜歡的禮物嗎?這工匠的花燈據說極是好看,做的神女花燈還能飛!
他又把王群跟他說的故事,撿重要的說給溫閣老聽,最后笑道:“這一家爺孫倆,豈不就像父親您和我一樣,一直追隨皇上嗎?”
溫閣老聽完,沉默半晌,倒是理解了兒子的意思,這哪是給公主送禮,分明是給皇上送,點點頭,道:“也行,送吧。”
沒有皇帝不愛聽臣子表忠心的。
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韓昭,瞧著倒是個聰明的,問到:“叫什么名字?”
溫弘文一時語塞,壓根沒記住韓昭的名字。
韓昭壓住情緒,拱手道:“小人名叫韓昭!
溫閣老微微抬了抬眼皮,一般工匠因為出身貧苦,沒讀過書,名字大多如二牛,鐵柱之流,這“韓昭”聽起來倒不像一個工匠的名字,又問道:“哪個“昭”?”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含冤昭雪的昭!
不受控制的話脫口而出,她應當控制自己,可面對這個殺害她全家的兇手,她實在做不到!
八歲時她給自己取這名字,就是為了提醒自己要為家人洗刷冤屈。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她只能咬牙忍著。
少年眉眼俊秀,又帶著一股英氣,目光如炬。
溫閣老恍惚,總覺得在哪見過她似的,半晌才贊道:“好名字!
又問道:“你籍貫是哪里?”
莫不是故人之后?
韓昭低下頭,掩下異樣目光,回道:“安寧縣。”
“安寧縣?”溫閣老呢喃一聲,“安寧縣的刁為民前段時間是不是送了一盞燈過來?就是你說的那盞神女燈?”
原來那盞燈沒有被送給皇上,而是到了溫閣老這,看來,刁縣令也是溫閣老這一派的人,韓昭在心里默默思量。
溫弘文又把管家叫來,管家記得清楚,“老爺記得沒錯,前陣子用船送過來的,就在庫房放著呢,老爺如今要看嗎?小的這就拿出來!
溫閣老擺了擺手,有些乏了,他如今這把年紀,對送上來的什么稀奇玩意也沒了興致,山珍海味也不如家常小菜吃著舒心。
溫弘文見父親有些疲憊,揮揮手對韓昭道:“你先下去吧!
又道:“燈做出來派人跟我說聲。”
韓昭沉聲應道:“是!
又抬眸深深盯了眼面前的溫家父子倆,方告退。
第67章 辨酸甜親嘗糖葫蘆
從溫宅出來,已是下午。
此時回永安府,到那兒也差不多到下工時辰,龔令史也未規定必須要回去。
韓昭回望一眼溫府大門緊閉的高門宅院,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方提步往家回。
回到小院的時候,天色還亮著,太陽還掛在西邊的天空上。
聽到動靜,鶯兒來開門,見是韓昭,還有些詫異,“今日怎么那么早就回來?”
往日差不多得等天黑了,她才能回來呢。
“今日那邊有事,早放了人。”韓昭隨口找了個說辭,又把手上拎著的一串糖葫蘆遞給鶯兒。
回來的路上,恰好見到路邊有賣糖葫蘆的。
前幾日下完雪,路上的積雪仍有殘留,灰磚白雪間,紅彤彤的糖葫蘆就格外地招眼。
天冷,賣糖葫蘆的大爺手揣在袖子里,扛著扎糖葫蘆的草垛子沿街叫賣,吆喝聲在干冷的空氣里悠遠傳開:“糖葫蘆呦,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呦”
韓昭一路心思重重,糖葫蘆從身邊過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這幾日小姐飯吃的少了,許是沒有胃口,買些酸酸甜甜的山楂球開開胃倒也好。
她叫住賣糖葫蘆的,給家里三個人各買了一串。
鶯兒接過糖葫蘆,歡喜起來,上次在萬佛寺吃過糖畫后,她就心念上甜甜的小吃,可后來上街買菜,愣是一次沒見過。
這冰糖葫蘆紅山楂外面裹著一層脆脆的糖漿,一看就酸甜可口。
她樂得一句“謝謝姑爺”又差點脫口而出,幸好開口前想到韓昭是女子,生生忍住了。
只脆聲道:“謝謝!”
到了內室,韓昭又把剩下的兩串分給賀蘭君和曉月。
曉月本坐在榻上繡著花,接過糖葫蘆,笑著道謝完,識趣給韓昭讓座,和鶯兒湊一塊兒,坐在火爐前的小凳子上吃糖葫蘆。
“怎么就買了三串,你怎么不吃呢?”賀蘭君看她手里空了,問*道。
韓昭在賀蘭君對面落座,笑道:“這糖葫蘆,我小時候都吃膩了,如今不想吃了!
其實是心情不好,沒有胃口吃。
鶯兒最近買的,做的小零嘴,賀蘭君已經有意少吃了,可這是韓昭帶回來的,她怎么也得嘗嘗。
賀蘭君咬下一顆冰糖葫蘆,舌尖先嘗到的是外層裹著的冰糖,甜絲絲,脆脆的,然后是合著里面山楂的酸甜的味道,讓人滿口生津。
韓昭托著腮,看著對面的賀蘭君吃糖葫蘆。
賀小姐儀態是極好的,即使是吃糖葫蘆這種小零嘴兒,看起來也是端莊秀氣的。
真好看,韓昭在心內感嘆,又想到不久后,若果真能見到皇上,到時生死難料,心內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賀蘭君品嘗這手里的糖葫蘆,余光瞥見對面的韓昭,雖然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但那笑未達眼底,不知道為何,她覺得韓昭看起來莫名有些愁緒。
她垂下眼眸,小聲跟韓昭抱怨:“這個山楂好酸呀!
“是嗎?我之前吃過的都挺甜的呀。”韓昭被這聲抱怨拉回思緒,放下手,看向賀蘭君手里那串糖葫蘆。
買的時候,那小販還跟她保證包甜,沒想到她也有被騙走眼的一天。
“不信,你過來嘗嘗啊!辟R蘭君微微皺眉,舉起手中的糖葫蘆對她道。
那糖葫蘆距韓昭還有些距離,她只得起了身,到賀蘭君面前,低下頭,湊到糖葫蘆上。
張開嘴,正要咬,賀蘭君忽然把手往回一縮,那糖葫蘆就又離遠了。
韓昭抬眼看她,賀蘭君眼里笑意盈盈。
賀小姐也會逗人了。韓昭一挑眉,遂順了她心意,追著那糖葫蘆而去。
嘴剛咬上一個糖葫蘆,忽然臉頰上就印上一雙柔軟的唇。賀蘭君低頭,在她臉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這下就甜了!辟R蘭君在韓昭耳邊小聲道,聲音里帶著輕輕的笑意。
韓昭頓了一下,牙咬著糖葫蘆,用了點兒力氣,從簽子上咬掉一顆糖葫蘆。
的確是甜。
她抬起頭,盯著賀蘭君帶笑的眼睛,緩慢地把糖葫蘆含在嘴里,一點點咬碎。
柔軟的口腔里,一時酸的,甜的,軟的,硬的混著,她牢牢鎖著賀蘭君的目光,喉頭微動,吞咽下去。
又伸出柔軟而紅潤的舌尖,輕輕舔去嘴唇上沾上的些許紅色的糖漿。
賀蘭君方才還笑著,此刻已面紅耳赤,明明只是吃個糖葫蘆,她卻被韓昭盯的身上冒出來些熱意,心頭小鹿亂撞。
忽然就有些渴。
韓昭低下頭,湊到賀蘭君耳邊,小聲道:“小姐,房里還有人呢。”
說罷轉身落座賀蘭君對面,露出后面坐在火盆前的兩個丫頭來。
曉月和鶯兒自然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但此刻恨不得自己是聾子,是瞎子。
方才小姐說糖葫蘆酸時,鶯兒還想轉身告訴小姐,她這個是甜的呢。
幸好還未開口,就被曉月捂住嘴了。
此刻兩人像兩只鵪鶉似的,背對著榻上兩人,縮在火盆前,默不作聲地吃著不知是酸還是甜的糖葫蘆。
賀蘭君方才就是想逗逗韓昭,讓她開心下。
這下好了,她倒是心情好了,自己鬧了個大紅臉,她瞟了一眼笑得狡黠的韓昭,佯裝鎮靜,拿起糖葫蘆繼續吃。
真可愛呀,韓昭托腮覺得心情都好了。
要是能日日見,就更好了。
靜默片刻,韓昭從榻上起身。
“晚飯不用等我了,你們先吃!
賀蘭君忙問道:“你要去哪?”
“我去找一趟真姐姐。”
事情有變,時日不多,還是得盡快找真姐姐商量。
她現在去侍郎府也不合適,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博遠齋。
真姐姐應當還在宮里,找博遠齋的掌柜聯絡,或許更合適。
到了博遠齋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了,店里也沒有什么客人,掌柜的在書架前整理被翻亂的書籍。
轉身,看見店里冷不丁的進來個人,倒嚇了一跳,而后才冷靜問道:“公子要買什么?”
韓昭抱歉地笑笑,道:“掌柜的,在下韓昭,還想麻煩掌柜的,幫我找下李映真李小姐,我有要事和她商量。”
掌柜的細細一打量,這人之前來過,行為有些異常。
不久后小姐就交給她一冊話本,讓她去找說書先生散播開來。
書中的主角就是她?
“你先坐著,我這就打發人去找小姐!闭乒竦牟桓衣〗愕呐笥,把韓昭帶到里面的一個隔間,又打發了一個店里的伙計去侍郎府等小姐。
李映真連家門還沒進,就被候在府外的伙計給攔住了,說是有個叫韓昭的找小姐。
從前幾次都是她去小院找韓昭,如今韓昭來尋自己,必然是有要事商量,她不敢遲疑,吩咐車夫調轉車頭,就去了博遠齋。
掌柜的如常閉了店。李映真趕到店里的時候,天色已黑。
進了隔間,立馬問道:“清妹妹,聽說你找我?”
韓昭給匆匆趕來的李映真倒了杯茶,才道:“真姐姐,我能見到皇上了!
“真的?”李映真眼前一亮,為韓昭感到高興,又不禁問道:“怎么回事?快跟我說說。”
韓昭緩緩道:“今日溫尚書到永安府找我,命我給公主做盞燈,要圓我見皇上的夢!
李映真臉上的笑容定住,慢慢冷下來,“怎么是溫家人?此事聽起來蹊蹺。會不會是個陷進?”
“我起初也是真姐姐這樣的想法?珊髞砺牅睾胛牡囊馑,是要借我韓家爺孫想見皇上的故事,來表溫家父子的忠心。應當不是個陷阱,只是巧合!表n昭道。
李斯沉思道:“如此,倒也符合溫黨一派的做法。聽說先皇在時,他們就慣會阿諛奉承,溜須拍馬。若真是如此,能助清妹妹一臂之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是一件快事!
韓昭輕輕吐了一口氣,來到京城這么長時間,終于有可以見到皇上的機會了。
李映真也松了一口氣,又叮囑道:“此事還得謹慎,清妹妹萬萬要小心。”
在溫黨眼皮子底下告御狀,她更怕清妹妹有個不測。
韓昭笑笑,道:“真姐姐放心,這一點我自會注意,只是我還有一點放心不下!
李映真問道:“是什么?清妹妹放心跟我說,我能幫上一定幫!
韓昭垂眸,道:“若我萬一有個不測”
就如先前很多次設想的那樣,這不是一條必勝的道路,她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只是還有一點放心不下。
李映真打斷她的話,“清妹妹不要說這不吉利的話,你一定會沒事的!
韓昭笑道:“我一定努力讓自己平安歸來,可是我萬一真有不測,也得早做準備,”
她頓了下,“若我回不來,還請真姐姐幫我照顧好賀小姐!
她在這世上能托付的人沒有幾個,想來想去,這事兒只能找真姐姐。
這話竟似臨終托孤,李映真眉頭一跳,心內怪異,猶疑著問道:“你和賀小姐”
“上京前,我答應賀小姐,若是能平安回到安寧縣的話,我會娶她!毙⌒〉母糸g內,韓昭的話輕聲而堅定。
李映真倒吸一口涼氣,從前那些詭異的感覺,在此刻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怪不得。
怪不得賀小姐會這么幫助清妹妹。怪不得兩人這么親密。
可是想到在她流落她鄉,艱難度日的時候,還有一個賀小姐幫著她,念著她,清妹妹不是孤苦一個人。
那點震驚又緩緩地變成了一種欣慰。
“真姐姐先前沒問,我也就沒有特意說!币娎钣痴嬉荒樥痼@,韓昭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李映真緩了緩思緒,鄭重承諾:“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也把賀小姐當我親妹妹看。”
又道:“賀小姐必然也是希望你平安回來的。”
韓昭默默點點頭,她知道,正因為她知道,所以才要做好萬全之策。
第68章 獻花燈面圣龍華殿
知道溫尚書找韓昭,是要做花燈獻給公主,龔令史連每日的定量宮燈也不讓韓昭做了,囑托她安心地幫溫尚書做好送公主的燈就行了,其余的他自來安排。
二十天后,韓昭就做好了花燈。
王群隔幾日就來永安府看一下進度,自是第一時間就稟告給了溫弘文。
溫弘文掐著時間一算,正好可以趕在年前獻給皇上。
官員們過年有十天的假,在過年前討個皇上的歡心,這個年過得也舒心。
等韓昭把做好的花燈送到溫弘文面前,他見著上面的畫,眉毛挑了一下,面上現出一絲不滿。
那燈上畫了一個揚鞭縱馬的紅衣女子,著一身騎射服,很是肆意灑脫。
跟他之前要求的富麗堂皇可以說是毫不相干。
他剛想說兩句,瞥了一眼低頭垂手立在一旁的韓昭,看起來很是恭敬。
算了,反正也是送給公主的,做成這樣也行,重新做,就得年后才能送了。
況且,父親說要把那盞神女飛天燈獻給皇上,那可比這盞小燈有意思多了。
“知道見到皇上,要說什么?做什么嗎?”溫弘文放下手中的花燈,意味深長地問韓昭。
“還請大人指教!表n昭拱手道。
還算是個聰明人,溫弘文覺得這個小燈匠還挺上道。就把見到皇上要做什么,說什么都教給韓昭一遍。
說到底,都是一些表忠心的話,韓昭一一聽著應下。
“記住了嗎?”溫弘文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水,潤潤嗓子,問道。
“小人記住了,多謝大人指點!
“行,下去吧,明日本官就圓你這個見皇上的心愿!睖睾胛慕掏炅,揮揮手打發人走。
韓昭拱手,低頭,“小人在此先謝過大人,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隔日,大寒。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韓昭在宮門外候著,等著皇上召見。溫閣老和溫弘文已進去多時。
龍華殿內,鏤空三層鎏金銅質熏爐里,瑞炭燒得正旺,不見火焰卻熱氣逼人。
宮人燒炭時會放上一些香料,此時室內暖香習習。
皇帝蕭啟坐在寬大的案桌前,聽溫家父子匯報近期朝廷內外的大事小情。
皇帝雖然是去年才登基的,但已經不年輕了。
他當了太多年的太子了。先皇白發人都送走了許多黑發人。
頭上再也沒有人壓著,整個國家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滋味,他也只剛剛體驗不到兩年。
房間中站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先帝在時就位極人臣的閣老。
一個是六部之一的尚書,年紀輕輕,看著以后大有作為。
蕭啟目光落在兩人身上,等溫家父子匯報完,悠悠開口:“還有什么事要說嗎?”
溫家父子對視一眼,溫弘文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臣最近聽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想斗膽說給皇上聽聽,以博皇上一樂!
蕭啟只簡短地回了個:“講。”
“這故事的主角,正是這次上京來為公主辦千燈宴的一個小燈匠!
溫弘文后來甚至也親自去茶館,聽說書先生講了這個故事。
此刻又刪去那些曲折的情節,只撿了韓家爺孫努力想再見圣上的部分說給蕭啟聽。
“哦,竟有這樣的故事!笔拞⒌,聽起來也感了興趣。
溫弘文笑道:“正是呢,皇上。我和父親還特意尋來了這故事里的那一盞神女飛天燈,讓安寧縣的縣令送了過來。如今已經到了,皇上要看一眼嗎!
“既然如此,看一眼也無妨!笔拞⑻а郏礈睾胛囊笄诘哪樱樕下冻鑫⑽⒌男σ。
“皇上,那工匠也為公主做了一盞燈,不若讓公主也一塊來看一看吧?”溫閣老出聲提醒。
兒子光顧著向皇上表忠心,顯然又忘了今日的主角還有公主。
“既是為公主辦的千燈宴,自是得請公主來看一看,”提起他最寵愛的小公主,蕭啟的臉上露出些真切的喜悅來,吩咐身邊的宮人道:“去把嘉熹公主請來!
小太監得令,很快跑到了公主的寢殿,傳達了這個消息。
蕭宜嵐聽完消息,面色如常,吩咐宮女替自己更衣。
李映真心下一緊,清妹妹前日才告訴她,獻給公主的花燈做好了,沒想到這么快,今日溫家父子就來獻燈了。
她緊張地直搓手,又忍不住在心內祈禱:老天保佑,清妹妹一定要沒事兒!
溫暖的龍華殿里,宮女們拉上厚重的帷幔,遮住窗外的天光。
幾個小太監抬著一盞一人高的花燈,進了殿里,放在屋子的中間,點燃了燈芯。
被遮住天光的室內,昏暗不明,幽幽燈火,緩緩亮起。
花燈壁上的圖畫,也漸漸清晰地展現在眾人眼前。
溫弘文仔細觀察著眾人的表情。
皇上嘴角擒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眼中神情似是欣賞。
公主倒是盯著燈籠看得認真,想必是喜歡的。
蕭宜嵐盯著燈籠,看的的確是認真。她也學畫多年,這樣的筆觸畫的仙女這么飄逸,又有一絲神性,這做燈之人畫工倒是極好。
“皇上您再等等,這燈還能動起來呢!睖睾胛脑捯魟偮,隨著燈內火焰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燈籠外壁緩慢地動了起來。
幾幅神女飛天圖接連閃過,飄飄若飛。
李映真是頭一回見到這盞燈,之前只聽清妹妹說她靠這盞燈贏了比賽。如今一見,自己寫的話本倒也沒有夸張。
她再細看,這畫上之人竟似在哪見過?
是賀小姐?她腦中靈光一閃而過,又想起兩人的關系,也是,清妹妹能在燈上畫上賀小姐,倒也不稀奇。
“倒是有點意思。”皇帝笑了起來。
蕭宜嵐也覺得,這個工匠倒真的是有些奇思妙想。
“你說朕賞她些什么好呢?”
皇上都要賞她東西了,看來這東西送對了。溫弘文忙道:“能為皇上效力,博圣上展顏,是她的榮幸,況且她家爺孫倆,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一句皇上的贊賞,如今她正在宮外候著,皇上不若圓了她這個愿?”
李映真捏緊了手中的帕子,低頭惴惴等著皇帝的答復。
“行,宣她進來吧!被噬蠠o甚所謂的聲音落在龍華殿里,李映真輕輕地松了口氣。
殿外候著的小太監得了令,立刻奔向宮門外去領人。
從宮門外到殿里,估摸著得一炷香的功夫。
溫閣老給兒子使眼色,溫弘文想起還有一盞燈沒送呢。
“微臣聽了說書先生說了這個故事后,特意找來這個工匠,也為公主做了一盞燈,還望公主喜歡!
蕭宜嵐聽到小太監說溫閣老送了盞燈,父皇招她去,就猜到有這么出。
客客氣氣地回道:“多謝大人!
宮女呈上韓昭做的那盞花燈,比神女飛天燈小巧精致許多。
蕭宜嵐瞥了一眼,目光忽然頓住,落在燈上畫的縱馬馳騁的紅衣女子身上,甚是詫異地看了一眼溫弘文。
此人送了這么多回禮,竟真有入了她眼的一次。
宮門外,天氣陰沉,韓昭瞧著似乎又要下雪。
雖然她穿的是新棉衣,但等了不知多久,身上寒意漸漸浸透衣服。
忽然有個小太監,出了宮門,左右瞄了一眼,又打量了她一眼,問道:“你就是韓昭?跟我走吧,皇上要見你!
跪在龍華殿的地磚上,手碰在地上,韓昭發現,這地磚竟是熱的。
皇宮里火墻燒著,屋里每個地方都是暖的,那暖意漸漸驅散了一些她候在外頭多時,身上的寒意。
“草民韓昭,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是昨日溫弘文怕她不懂禮儀,特意教她的。
“起來吧!被噬系馈
籌謀多年,終于見到皇上,韓昭忍住心內激動,深吸了口氣,鎮定地謝過皇上,方起身。
蕭宜嵐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韓昭,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眼。
方才那兩盞燈讓她倒有些好奇,做出這樣花燈的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只是個少年?瞧著年紀很小的樣子。
皇帝抬眼,瞧著站在殿中的俊秀少年,笑道:“你做的花燈很好,朕很喜歡!
他年輕時也是個好吟詩作畫的風雅之士,只是后來政務繁忙,沒有許多時間去精進。
見到有才之人,難免喜愛些。
“能得皇上喜愛,是草民的榮幸,從小爺爺就教導我,要力爭做最好的花燈,為有一天走到皇上面前,得一句皇上的稱贊!表n昭低著頭回道,口齒清晰,不卑不亢。
這是昨日溫弘文教她的話。
溫弘文默默點了點頭。昨天教的她都記住了,的確是個聰明人啊。
蕭宜嵐也不由得抬眼又看了韓昭一眼。
這少年的表現,鎮定的竟一點不像初次見皇上的。
李映真在公主身后,克制著自己不由自主看向清妹妹的眼神,可實在又擔心,不時瞟兩眼。
皇帝玩味地笑了下:“你爺爺倒忠心,聽溫弘文說,你爺爺曾經見過微服私訪的先皇?”
韓昭回道:“的確,先皇還曾稱贊爺爺做的花燈精美!
皇帝眼眸微閃,提起先皇,他也不由地想起已仙去的父皇來。
雖然父皇最后那幾年年邁多疑,但的確也曾有過父慈子孝的時候。
不由懷念唏噓,問道:“先皇還曾對你爺爺說過什么?”
韓昭:“先皇的確還曾對爺爺說了其它的話,可是這話,我只能對皇上一個人說!
話音一落,龍華殿內,眾人神情各異。
溫弘文一見這變故,不在自己預料之中的,立刻著急起來,不知這小燈匠要搞什么鬼,可在皇上面前又不敢太過造次,只能厲聲喝道:“放肆,皇上面前,豈容你提這種要求?”
溫閣老未發一言,探究的目光落在韓昭身上。
“咚”一聲,韓昭跪了下來,膝蓋磕在地磚上。地磚雖暖,卻也堅硬。
“是草民斗膽,可爺爺和我說,先皇跟他說的話,確實只能跟皇上一個人說,還請皇上成全!
韓昭頭磕在地磚上,身上的暖意也傳遞到懷中揣著的冊子上,閉了眼,視死如歸地等著上位之人的答復。
第69章 呈罪證驚魂歸家門
李映真站在公主身后,緊緊地攥著手中的帕子,擔憂的目光落在跪在地磚上的清妹妹。
殿中其余人不由地悄悄瞥向書桌后坐著的皇上,企圖從他臉上窺見一些天子心思。
畢竟這個小燈匠是夠大膽的。
皇上姿態閑適,放松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像閑話家常般,笑道:“愛卿那么緊張做什么?不過是說句話而已!
又對跪在地上的韓昭一抬下巴,道:“你先起來吧。”
韓昭站起了身。
溫弘文直覺事情朝著自己不可控制的局面發展了,心里不由慌張,怕韓昭跟皇上說什么不該說的,勸阻皇上道:“皇上,臣是怕她不知分寸,沖撞了皇上。留她一人和皇上,若她居心叵測,臣就罪該萬死了!
皇上瞥了溫弘文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笑道:“這工匠不是你們工部篩選的人嗎?若連你親自推選的人都保證不了安全。那看來,朕要考慮換幾個能堪大用的人到工部!
輕飄飄的一句話,嚇得溫弘文差點兒要跪下,急忙辯解:“皇上,臣不是這個意思。臣……”
“好了,朕只是說笑罷了,”皇上也不想再聽溫弘文的辯解,直接打斷他的話,道:“你們都下去吧,留她一個人。朕想聽聽,先皇究竟還說了什么!
皇上下了令,溫弘文再不情愿,也只能和眾人一塊兒出了龍華殿,殿門在眾人面前緩緩地合上,再看不見里面的光景。
蕭宜嵐退出前,和皇上告了退,直接回自己宮里了。
李映真想留下也沒有理由,只能憂心忡忡地跟著公主回去。
殿外天氣陰沉,寒風刺骨,小太監很識相地把溫家父子引到旁邊的偏殿候著。
龍華殿里,宮女太監都退了出去,此刻殿里只有穩坐太師椅上的皇上,和離案桌五六步遠的韓昭。
窗戶前的帷幔已被拉開,但外面天色陰沉,屋里也顯得昏昏暗,宮人已經把燭臺上的蠟燭都點燃,室內才又明亮起來。
“好了,現在就只有你和朕了。說吧,先皇還曾和你爺爺說了什么嗎?”皇上被吊足了胃口,他倒要看看這個小燈匠大費周章究竟要做什么?
韓昭此刻終于抬頭,直視皇上,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燃燒著兩簇火苗:“說之前,草民想說個故事給皇上您聽!
“最近一個兩個,倒都愛說故事”皇上笑道,竟難得有耐心,“說吧!
韓昭深吸口氣,爾后殿堂里響起她沉穩的聲音:
“此事要從八年前說起。那年春天,我家門口來了個小叫花子,爺爺看她可憐,收留了她,才發現那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然而沒幾天之后,那個小女孩就去世了。臨死前,她交給我一本小冊子,她說她家是京城的,她父親是京城高官,姓裴!
“裴大人因為這本冊子被奸人所害,一家人含冤而死,臨死前她讓我一定要把這本冊子交給皇上您,要不然她死都不安息。”
韓昭已從懷中掏出那本泛黃的小冊子,雙手捧著。
“我受人所托,既然答應了她,多年來不敢忘記,幸而有這機會來到京城,終于能見到皇上,完成她的遺愿,把這本冊子獻給皇上!
皇上的目光已落在韓昭捧著的那本冊子上。
那是一本成年人巴掌大的冊子,從紙頁上看,紙張厚實,質地良好。
只是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整本冊子泛著黃,卻很平整,應是被保存的極好。
韓昭捧著冊子,抬起腳,靠近桌子前,呈到皇上面前。
這個小燈匠此刻表情平靜,又透著股視死如歸的決絕,皇上抬頭掃了她一眼,心內倒真有些好奇,這小冊子上究竟是什么。
姓裴的京城高官,的確有那么幾個。
若是八九年前死去的,好像是有那么一個侍郎。
這人竟是來申冤的?
皇上接過韓昭手中的冊子,放在書桌上,掀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一些人名,后面跟著銀兩數量,像是一本禮金簿。
他又翻到第二頁,依舊如此。
只是,皇上眉頭微皺,發現這些名字好像都是本朝官員的名稱。
后面的銀錢數量從五百到五千,不一而足。
他又快速翻過幾頁,后面與上幾頁又隔了大半年,記載的更加詳細了: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青陽縣縣令五百兩,為其女謀進宮選秀名額。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慶元府府尹三千兩,調任廣華府府尹空缺。
金額到后面越來越大,甚至有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懷陽府知府三萬兩,舉薦其任巡鹽監察御史。
越到后面,那些官員名稱越是他時常能聽到的那些。
直到翻到后面有一頁,空著的一頁,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句話:天下誰為社稷忙,唯我一人溫儉仁。
那熟悉的字跡不用署名,他都能認出來。
他日日在內閣的票擬上見到。
那句話赫然是溫閣老的字跡。
真是狂妄的目無王法了,即使平常也不是沒聽過關于溫閣老的傳聞,真的親眼所見,皇上還是氣得猛拍了一下桌子。
韓昭心里被嚇了一跳,立馬跪了下來,“皇上息怒。”
皇上接過冊子之后,她就小心翼翼的去覷皇上面上的神情,眼見他從一開始的平靜,到快速地翻閱冊子,再到最后動怒。
韓昭被嚇了一跳,但心內也松了一口氣,動怒就好。
動怒,說明皇上還是被溫閣老的貪婪,張狂,目無王法而氣到。
皇上氣極反笑:“好一個溫閣老!”
又面色不善地問韓昭:“你呈上這個,就不怕朕殺了你滅口?”
“草民怕,可是草民答應過那個枉死的小姑娘,要把這個冊子送到皇上手里。她們一家人為了這本冊子,已含冤而死,草民也不想皇上再受到奸人蒙蔽!表n昭低著頭,說的話聽起來情真意切。
皇上冷聲:“你口口聲聲說的奸人,是溫閣老。你不知道溫儉仁在京城口口相傳,我大周可是在他肩上擔著的。”
韓昭初入京就聽小乞丐說過這樣的傳聞,可她不信哪個皇帝會愛聽這話。
“草民初來京城不知道這些傳聞。但草民自小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草民作為老百姓,只知道是皇帝在管理著這個國家,為人臣子,為皇上解憂排難是應當的。那是他職責所在。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而非溫閣老的天下。”
皇上面上神情舒緩,輕輕地笑了起來。
這個工匠年紀不大,口齒倒伶俐,長了一張能言善辯的嘴。
“那你呈上這本冊子,希望朕做些什么?”皇上問道。
韓昭答道:“草民只是一介愚民,不懂廟堂之事。若溫閣老真如這冊子所言,買官鬻爵,收受賄賂。草民只希望皇上不再受奸人所蒙蔽。裴家一家數口,因這冊子遭了不測,忠臣蒙冤,也望皇上能還他們一個公道!
八九年前的裴家,皇上仰起頭,思索一番。
想起來了,景德十八年的狀元郎,當時據說是通敵叛國,一家子畏罪自殺,全燒了。
當時他是吏部侍郎,吏部掌管官員調任,怪不得能拿到這個冊子。
“行,我知道了,你起來吧!被噬暇従忛_口,拉開右手邊的抽屜,把冊子塞了進去。
“所以,先皇跟你爺爺說的話是個幌子,你膽子倒是大,敢欺君?你知道該當何罪嗎?”皇上竟然還沒忘了一開始的目的。
皇上雖然說著問罪,但語氣并不嚴厲,韓昭一咬牙,真切道:
“先皇曾跟我爺爺說,他家里有個好兒子,幫他管著家,所以他才能放心出來玩。以后這個家,交到這個兒子手里,他放心!
人都已經死了,說沒說過誰能知道呢?
皇上聽完竟微微怔了下,爾后擺擺手讓韓昭起了身。
緊閉的殿門被重新打開,宮人魚貫而入,皇上的貼身太監端上來新泡好的熱茶。
兩人聊了那么長時間,皇上也該渴了。
韓昭站起身,這才覺出腿有些發軟,兩個膝蓋火辣辣地痛。
方才在石磚上跪了那么幾次,即使穿著厚,情急之下估計也是磕到了。
棉衣里的單衣緊緊地貼在后背,被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浸透了。
她喘了口氣,告完御狀,她沒有死,但皇上竟好似完全沒有收到罪狀一樣,若無其事地喝起茶來。
皇上喝了一口茶,見站在一旁的韓昭有些神思恍惚,對伺候的太監道:“給她也上一杯,好不容易來趟宮里,也嘗嘗這宮里的茶!
太監得令,很快又用托盤端著一杯新茶過來,呈給韓昭。
韓昭心不在焉的接過,胡亂喝了一口,也嘗不出味道好壞。
溫家父子又進了殿。
皇上抬眼,看見年邁的溫閣老和一旁年紀輕輕就官至正二品的溫弘文,笑道:“閣老好手段,的確尋了個人才。朕方才聽了一個格外有趣的故事。”
溫閣老道:“不知是什么故事?”
皇上搖搖頭,笑道:“那可是先皇說給我一個人聽的故事。”
溫閣老碰了個釘子,目光又落在一旁靜靜立著的韓昭身上。
這個人,得多留意下了。
“這也快要過年了,難為愛卿還一直搜羅這些賀禮!被噬限D身對太監道:“讓內務府找些好東西,賞給溫家父子!
又看了眼韓昭,接著道:“和這個小燈匠,回去和你爺爺說,朕極喜歡你的燈。”
溫弘文在偏殿等的抓心撓肺,生怕韓昭說了什么,惹皇上生氣,如今見皇上不僅龍顏大悅,甚至還讓內務府賞賜,也不由得喜悅,連忙道:“能讓皇上高興是她的榮幸,也是臣等的追求。”
皇上不置可否,揮揮手道:“今日也乏了,都告退吧!
幾人謝恩后方才退出。
出了宮門,溫宏文忍不住問道:“你和皇上都說了什么?”
好奇是人之常情,即使皇上說只能他一人聽,他也忍不住私下問。
韓昭出來,被冷風一吹,身上汗又涼了,裹緊了棉襖,道:“也沒什么,先皇和我爺爺說了他兒子的一些糗事。你也知道老人家和老人家會比較有共同話題的嘛,這種事情怎么好往外說。閣老若是跟我說,你十歲還尿床的事兒,你也不想我往外說對吧?”
溫弘文皺了一下眉,他可沒有十歲的時候還尿床,韓昭這話讓他聽著不舒服。但一想原來只是些糗事,便也不再打聽了。
陰沉了一下午的天,終于*在傍晚這會兒下起了雪。
小柳絮似的雪緩緩落下,落在紅色宮墻上的墻頭,落在宮殿屋脊和延伸出來的檐角,金碧輝煌的皇宮,染上了一點兒白。
溫閣老和溫弘文坐著轎子走了,韓昭冒著風雪往小院回,好在這雪也不大,走回去也不會濕了衣服。
回來的路上,總覺得身上空落落的,但仔細一想,比來的路上也只少了本冊子。
呈上了冊子,竟什么也沒有發生,韓昭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心內也空落落的。
快到家門的時候,她忽然隱隱覺得腹內有些疼痛,強忍著往家走。
等鶯兒來開門的時候,就見她面色有些慘白,看起來有些虛弱,忍不住問道:“你生病了,怎么上午出門還好好的,這會子成這樣了!
怕小姐擔心,見溫家人,去皇宮,她都沒跟小姐說,所以她們也不知道她今天去干什么了。
韓昭扒著門框,只覺得腹內好像墜了一塊石頭,痛得她想蜷縮起身子來,強忍著腹中疼痛,進了家門。
下著雪的冰冷天氣里,她冒出了一身汗,被打濕又干了的里衣此時又潮濕濕地貼在身上。
韓昭猛然想起,皇上最后讓太監遞給她的那杯茶。
那杯茶有問題?
所以皇上還是準備殺她滅口?她心內悲愴,自己已經做了這么多準備,還是難逃一死。
“小姐你快來呀,韓昭看起來不對勁呢!”鶯兒看韓昭神色有異,連忙叫賀蘭君過來。
賀蘭君聽了呼喊,忙出了房間,一見韓昭面色慘白的樣子,慌了神,跑到身邊扶住她。
“怎么了,這是?哪兒不舒服?”
韓昭疼的幾乎要暈過去,見著賀蘭君,想到自己先前許下的承諾,心內更加悲痛,咬牙說道:“小姐,對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娶你!”
疼痛讓她忍不住彎下腰,賀蘭君抱住她虛弱的身子,跌在地上,慌張地喊道:“鶯兒,鶯兒,快去請大夫!”
怎么回事,怎么就說下輩子的事兒了?
韓昭臉上汗珠直流,賀蘭君緊緊抱住她,掏出帕子給她擦汗,手直抖,低頭一瞥,猛然愣住,韓昭的衣服上竟洇出幾點血跡。
第70章 虛驚嚇啼笑鬧烏龍
“韓昭你不要嚇我,你怎么了?”賀蘭君摟在韓昭背后的手又緊了緊,把她拉向自己懷里,似乎生怕她一松手,韓昭就離她而去。
壓在心底的那個噩夢又浮現在腦!n昭渾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從賀蘭君的眼眶里洶涌而出。
小姐的懷里好溫暖呀,溫暖到她身上的疼痛都好像減輕了。
韓昭不由地往賀蘭君懷里縮了縮,又伸出手來,輕輕擦掉賀蘭君臉上掉下的淚珠。
她的手有些冷,可那淚珠好像更冷,擦掉一顆,又落下一顆。
韓昭輕輕喘了一口氣,道:“小姐,我今日終于見到皇上了。我爹讓我交給皇上的東西,我已經交上去了!
頓了下,她輕聲道,近乎悲傷的呢喃:“可是好像沒什么用。我好像馬上要死了!
她用力望向賀蘭君淚眼婆娑的眼睛。
這輩子若是能死在小姐的懷里,也算沒有遺憾了。
可是想到小姐要為自己傷心,她不僅身上痛,心也開始痛了起來。
賀蘭君眼淚流得更兇,捉住韓昭放在她臉上的手,抓的緊緊的,哽咽道:“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我已經讓鶯兒去請大夫了!
又沖著院子喊道:“鶯兒,鶯兒,快去請大夫!”
鶯兒早已經不在院子里了。
她見韓昭進門,差點昏倒在地,嚇了一大跳,小姐剛發話,她就慌里慌張地出門,去請大夫了。
大寒這日的雪還在下著,柳絮般的小雪越下越大,院里已經有了薄薄的一層積雪。
鵝毛般的雪花,輕飄飄落在院子當中緊緊相擁的兩人身上。
“唉喲,這是做什么呢?怎么大雪天的在院子地上坐著?”曉月聽院子里動靜不對勁,一時鶯兒驚慌失措地呼喚小姐,一時向來冷靜端莊的賀小姐也哭喊的慌張,忙放下手中的針,遲了一步,才出房間。
她一掀開門簾,就見到院子當中,賀小姐抱著韓昭坐在地上,身上已經落了一些雪花。
她忙走近兩步,一看韓昭的臉色不對勁,再仔細一看,衣服上竟有血跡,唬了一大跳,忙道:“小姐,快把人挪來屋里!
簡單的包扎她是會的,屋里也有些金瘡藥。
賀蘭君經曉月一提醒,這才醒過神來。
韓昭臉色這么蒼白,更不宜在屋外凍著。
她架起韓昭的一條胳膊,撐著她站起來。韓昭也不是全無力氣,靠著賀蘭君,勉強站直了身子,曉月見狀,也忙過來搭把手,扶著她,進了屋里。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韓昭被放在一張躺椅上。
賀蘭君蹲在她身旁,握著她的手,勉強止住淚,問道:“你哪兒疼?”
韓昭進了屋里,倒覺得稍微好了點兒,她忍不住想,這個毒藥好像藥性沒有那么大,只是,該疼的還是疼。
她輕聲道:“小姐,我肚子有些疼,還有些冷!
方才疼的出了一身汗,她也沒有力氣大聲說話了。
賀蘭君慌忙起身,去內室拿了張毯子,嚴嚴實實地蓋在韓昭身上。
“賀小姐,韓公子這是怎么了?”曉月看賀蘭君慌得六神無主,眼淚漣漣的樣子,不禁揪心問道。
“她沒事的,我已經讓鶯兒去請大夫了,她一定會沒事兒的!
這話不知是回答曉月的問題,還是安慰躺在椅子上虛弱的韓昭。
曉月嚇了一大跳,韓公子這是遭了不測?所以賀小姐才那么傷心?
可她又沉下心來,仔細一想,方才見韓昭,雖然面色慘白,但瞧著并無外傷。
身上是有血跡,可那血跡的位置,實在是巧合,且常見。
她皺了皺眉,看了一眼哭成淚人的賀蘭君。賀小姐會不會是關心則亂?
她躊躇了一下,遲疑地開了口:“韓公子,你上個月什么日子來的月事?”
雖然她知道韓昭是女子,可平時為了方便,都稱呼她“韓公子”。
韓昭和賀蘭君也一點兒沒注意到,曉月已經知道韓昭是女子這件事。
韓昭躺在躺椅上,感受腹中一抽一抽的陌生的痛感,難受地呼了口氣,聽著曉月的問題,疲弱地抬起眼,沒什么力氣地問道:“什么月事?”
曉月:“你還沒有來過?”
韓昭疑惑地問道:“來什么?”
賀蘭君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眼淚漸漸止住了,聽了韓昭的回答,更是愣了一下神。
按理說,這個年紀,女子大多已經來過初潮了。
她猛然又想起,方才見到韓昭身上的血跡,的確是在腹部以下。
曉月見她疑惑的神情,心里倒有幾分確定,于是跟她解釋道:“本草綱目上有說,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故謂之月信,月經!
韓昭仍舊一臉不解的樣子,這跟她現下身上的疼痛有什么關系。
曉月思索著該怎么用更直白的語言解釋,“就是女孩子家,到了一定年紀之后,每個月會從身下流血,若是受了涼,肚子也可能會痛,你現在是不是只有肚子疼?”
韓昭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的確,她從距離家一段路程就開始肚子疼,到現在也還是只有肚子疼,雖然那種疼像是肚子里有什么東西攪著腸子,但的確沒有擴散。
賀蘭君擦了下眼淚,揭開韓昭身上的毯子,掀開她外衣下擺,果然看見褲子上有一片血跡,洇到了外面的衣服上。
她仍不放心,伸手解開韓昭的腰帶,想確認下有沒有其他傷口。
韓昭此刻也顧不得肚子上的疼了,忙伸手按住賀蘭君的手。
怎么能在這里解她褲子!況且,褲子上都是血。
曉月識趣地忙轉過身,背對兩人道:“我去拿條月事帶,要不然公子去房間里確認一下。”
韓昭半信半疑,但進了這溫暖的房間之后,肚子里的疼痛好像的確有所緩解,身下也的確有血黏糊糊的感覺。
賀蘭君被攔住,也縮回了手,道:“我去給你拿換的衣服。”
方才她臉上都是汗,身上定然也濕了。
她覺得曉月說的應當是對的,理智才漸漸回歸。
從韓昭的房間給她尋了干凈的更換衣裳,曉月也拿回來一條月事帶,是新的,這個月剛做的。
方才情急,說些倒沒什么,如今再對著賀蘭君和韓昭,曉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賀蘭君就跟韓昭說該怎么用這月事帶。
韓昭聽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好像搞了個烏龍。
又想到方才,賀小姐要脫自己褲子,臉上不由的有些燒,在溫暖的室內,炭火一烘,熱意上來,蒼白的臉上都有了些紅暈,看著不那么嚇人了。
賀蘭君悄悄松了口氣,又看韓昭拿著月事帶不知所措,問道:“還是不會嗎?我幫你換?”
韓昭嚇了一跳,忙擺手,“會的,會的,我聽懂了!”
起身的時候,大概是心里的擔子被卸掉,也覺得比剛進家門的時候身上輕松了些。
脫下衣服,果然是來月事了。
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韓昭覺的肚子還是很痛,不由皺著張臉問道:“以后每個月都會痛這么一回嗎?”
又疑惑道:“你們都來了嗎?我瞧著你們和平常一般,也不像我這樣,疼的以為要死了!
曉月笑笑,道:“來的自然也有早,也有晚的,來了月事,就意味著是大姑娘了,也算喜事。不過這種事兒,大家也就私下討論那么幾句,誰天天掛在嘴邊呀。若說腹痛這回事兒,也不是人人盡有的!
賀蘭君把手里捧著的手爐遞給了韓昭,道:“八成是受了風寒,你揣著這個,暖一暖,好受點。”
又囑咐道:“近期不要沾涼水,注意保暖。”
韓昭一一點頭,記下。
月事初潮,的確是很新奇的體驗,但她很不開心。
若是以后月月痛上這么一回,那可真是遭了大罪了,她把手爐抱在懷里,熱意傳遞到腹部,輕輕舒了一口氣,真的好多了。
“小姐,小姐,大夫來了!”屋外忽然傳來鶯兒急促的呼喊。
她一路跑著去了離家最近的胡慶堂,進了店里之后,火急火燎地請了坐堂大夫往家來。
坐堂大夫是個有點年紀的大夫,一路被鶯兒催促地不停小跑著。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老頭怎么也跑不快,鶯兒心里著急得很。
她記得,小的時候她爹就是那樣臉色蒼白,暈倒之后再也沒起來。
雖然她有時會說韓昭配不上自家小姐,可是她也不想韓昭死。
坐堂大夫被鶯兒催的,跑到家門口,氣都沒有喘勻。
“病人在哪里?快帶我去!”
小丫頭說病人可危在旦夕了!
韓昭還是感到不舒服,身上虛弱得很。
院中幾間房就屬賀蘭君的房間是最暖和的,賀蘭君堅持讓她躺在自己床上休息。
屋里生著火盆,懷里揣著個湯婆子,暖暖和和地躺著。
雖然知道她已無生命危險,但賀蘭君還想求個心安,此時一聽到大夫來了,忙出了門,掀開門簾把大夫請了進來。
床上的簾子已經被放下來了,大夫喘勻了氣,伸手一搭脈,奇怪地“咦”了一聲。
這摸著可不像垂死之人的脈,這脈搏跳動有勁的很啊。
大夫又凝眉按脈,還是沒什么大毛病,于是開口問道:“這位姑娘什么癥狀?老夫瞧著沒什么問題啊。”
鶯兒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著急道:“她剛才回來的時候臉色慘白,都暈倒在地上,看著可嚇人了!
賀蘭君輕咳了兩聲,似是有些心虛,低聲道:“她肚子有些疼。”
“這樣啊,”大夫點點頭,他也看婦科,這話都言外之意他也懂。
但仍忍不住白了鶯兒一眼,這個病也能說成絕癥一樣,害他一把老骨頭差點兒跑斷氣了!
氣歸氣,他又仔細給韓昭把了脈,道:“許是最近心緒起伏,導致氣血逆沖,要靜心修養,我再開一些滋補調理的藥方,以后就可免于疼痛!
韓昭在床上,聽著心里大喜。
賀蘭君想著今日她去了皇宮,見了皇上,還冒著這樣大的雪回來,又是初次來潮,所有事情趕一塊兒去了,倒也難免。
遂謝了大夫,又讓鶯兒拿著銀錢,跟大夫回去取藥。
鶯兒聽大夫說韓昭暫無大礙,也放下心來。
等到拿著幾包藥回來的時候,她忍不住道:“小姐,你說這韓昭身體倒挺好的,她才進家門那樣,我差點以為她要死了呢。”
賀蘭君笑笑,沒有說什么。
方才鶯兒跟著大夫走了之后,韓昭就從帳中探出腦袋,捂著臉對她說道:“小姐,這事能不能不要告訴鶯兒呀?”
太尷尬了,鶯兒要是知道,以后指定會笑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