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護短
翌日清晨, 寧家長輩親自登門向謝府提了退婚一事。
謝西泠親自招待的寧家人,還沒等謝相趕回府,他就已經將寧家人好生送了出去。
季氏雖然在府里,卻被謝西泠瞞的一點兒風聲都不知道。
直到退婚一事敲定, 她才得知此事。
季氏打翻了手里的杯盞, 眼里的恨意幾乎化為實質。
“早知如此, 當初我便不該選他”
“更不該將他帶回謝府!廢物!”
季氏大喊著奪門而出。
一路上的丫鬟見到她癲狂的模樣,不由地紛紛避讓,生怕觸了她的霉頭。
不多時,季氏便急匆匆趕到了前廳。
可廳里哪還有寧家人的身影?有的只是一箱箱嫁妝被抬走留下的土痕。
“謝西泠,你都做了什么!”季氏看著滿院狼藉, 眉頭緊皺。
謝西泠看著季氏,語氣平靜地說道:“母親,我已將寧家的婚事退了。”
“什么?”季氏聞言,頓時臉色大變, “你、你說什么?!”
“我說——我已將寧家的婚事退了。”謝西泠一字一句地重復道。
“你瘋了?”季氏怒不可遏,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母親,我清醒得很,我當然知曉自己在說什么。”謝西泠直視著季氏憤怒的目光, “云芙的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你……”季氏氣得渾身發抖。
“孽障!”她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朝謝西泠臉上扇去。
“住手!”就在這時, 一道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季云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季氏的手腕。
季氏的手僵在半空中, 難以置信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季云芙。
來人一身素雅的衣裙, 墨發間別著一支不打眼的玉釵,明明仍是那副絲毫不引人注目的模樣, 可她將謝西泠護在身后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季氏愣住了,她從未見過季云芙如此強勢的一面。
是的。
她竟然從一個小丫頭身上感受到了令人膽寒的威壓。
那目光那目光就像
季氏想了很久,忽地看向謝西泠,是了,就像她養不熟的那頭狼崽子。
她身子不由地泛起一陣冷意。
但她堂堂謝家大夫人,又如何會承認自己竟在晚輩面前漏了愜。
她當即回神,她死死地瞪著季云芙,面露兇意道:“你……你放肆!”
她指著季云芙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是什么東西,也敢攔我!”
謝西泠眉頭一皺,正欲開口,卻被季云芙輕輕扯住衣角攔下。
季云芙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而后重新看向對面的季氏,“姑奶奶,這門婚事,也是我想退的。”
謝西泠站在季云芙身后,看著她纖細卻堅韌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毫無保留地、不容置疑地護著他。
她似乎真的變了。
真的在,努力地盡她所能,保護他。
季云芙不卑不亢地迎上季氏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堅定:“姑奶奶你息怒,有什么事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說。”
“好好說?”季氏冷笑一聲,“我兒子都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當初便不該將你帶回謝府,就該讓你死在外面。”她看向季云芙的眼中滿是厭惡和鄙夷,“你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勾引我兒子!竟讓他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謝西泠的拳頭握緊,手背泛起青筋。
季云芙極輕地抿了下唇,不去在意對方刻薄怨懟的話,面上依然保持著冷靜:“不是勾引。”
“什么?”季氏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們彼此真心相愛,何談勾引一說?”
“真心相愛?”季氏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冷笑道,“你一個孤女,寄在謝家門下討活的乞丐,也配說真心相愛?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配得上我們謝家!”
季氏冷笑著別開眼,轉頭看向謝西泠,怒意依舊不減,“謝西泠,你是我的兒子,是相府嫡子,是謝家的未來!她季云芙算什么東西?你們之間身份懸殊,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姑奶奶幾次三番提及我二人的身份。”季云芙反問道。“可兩人成婚,結為夫婦,究竟是身份重要,還是心意重要?”
季氏幾次三番被她反駁,怒不可遏地大吼:“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兒!”
面容癲狂的姿態,哪里還有半分京中高門夫人的體面。
“這樣么?”季云芙平靜地嘆了口氣,“那我們就沒有什么好談的了。”
音落,她拽著謝西泠的手腕轉身就走。
身后,謝西泠唇邊不由自主漾起一抹笑。
走出兩步后,他拽著季云芙的手停了一步,似是想到什么,回頭看向愣在原地的季氏,不緊不慢道:“既然母親覺得我們二人礙眼,正好,我打算帶云芙離京。”
“離京?”季氏臉上抽搐起來,“謝西泠,你果真是瘋了,你離京要去何處,難不成你連謝家的百年家業、滿門榮譽,難道你都不要了?”怎么可能呢!她不信!
謝西泠冷冷勾唇,“我何時說過,我謝西泠要的是謝家?”
旁人苦心算計想要得到的東西,在他眼里從來都一文不值。
“季柔,當初你不該帶回謝府的人不是季云芙,而是我。”
季氏的身子猛地一僵,癱倒在地。
他
難道他都知道了?
*
季云芙只當謝西泠方才最后說的話是在為她鳴不平,他眼下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要離京?”季云芙皺眉問:“為何?”
她臉上的擔憂藏都藏不住。
謝西泠知曉她在擔心什么,食指彎曲不輕不重地刮了下她的鼻尖,“你呢,想不想回江南?”
“江南?”季云芙呢喃道。
“嗯。”謝西泠懶散應了聲,“我方才是說,帶你一起走。”
季云芙怔愣一瞬,隨及反應過來,“不對,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為何突然想要離開。”
“需要原因么?”謝西泠漫不經心道。
“需要!”季云芙難得地嚴肅,“謝西泠,如果只是因為我,我不想”
“不想什么?”謝西泠以吻封唇,“此事說來話長。”
他的決定并非沖動,而是早有打算。
從明昌帝原本想傳位太子時,他便有了想法。
而暗中扶持昭王上位,只是讓他的計劃延緩了一陣。
不同于明昌帝對他、對謝家的信任。雖然在奪權一事上,謝西泠幫了昭王,但昭王本人生性多疑,非但不會因此信任重用他。
反而會忌憚他。
何況,謝西泠不僅掌管著錦衣衛、詔獄,身后還背靠謝家。
謝家在朝堂之中盤踞勢力過大,加之他風頭太甚,若無取舍,恐會給不僅是他、還有謝家,都招來災禍。
這也是為什么,昭王在得知謝家的侄女要與寧家結親時,會設計阻攔。
昭王在朝中的權勢并不穩固,比起曾經的太子和英王,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根基,所以他不得不提防世家獨大。
此外,謝西泠明白,新帝除了有野心,同樣也是有勇有謀之人,于大晉而言,他會是一位明君。
而他自己歷經種種,早已厭倦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攀登至頂峰的人,更有勇氣從高處折返。
他已經嘗過了權勢富貴的滋味,如今也得到了心中最想守護的那一片凈土,所以往后余生,他只想守住屬于他的平靜安寧。
“所以并不只是因為我?”季云芙問。
謝西泠不置可否地點頭,“那你呢,想不想陪我去江南?”
說話間,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耳垂。
她方才將他護在身后時,他就想這么做了。
她面上情緒雖然藏得穩,可那一霎像是被熱水煮沸的耳尖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
她很生氣。
她看到季氏試圖掌摑他時,比曾經任何一次被人欺負時,都要生氣。
她惱怒時不僅耳尖會氣紅,連脖頸后的皮膚也是紅彤彤一片,細密的絨毛似尖銳的小刺一般立著,隨時都準備好了要扎人。
以前怎么沒發現,他的小姑娘居然如此護短。
謝西泠頗有些得意地偷偷翹起唇角。
指尖揉著她的耳垂,看著那片被他碰過的皮膚由白皙漸漸透出淡淡的粉。
不夠。
還想吻她。
像是察覺謝西泠灼熱的視線,季云芙躲閃著避了下。
夾雜著清冽氣息的吻最終克制地落在她的頸側。
季云芙紅著臉推他的下頜,“不行,一會兒我還要去見挽月呢。”
謝西泠啞著嗓子,淡聲問,“約好了?”
季云芙點頭,“她以為我是從山莊回來的。”
“嗯,遇刺一事沒告訴她,省得她擔心。”
“那玉墨那邊呢?”季云芙問:“說好要去山莊看她的,這幾日也沒顧得上同她知會一聲。”
謝西泠眸色稍怔,很快恢復平常,“玉墨那邊我會派人知會。”
季云芙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妥當,“不然我寫信同玉墨解釋好了。”
她偏頭看向謝西泠,“告訴玉墨應當無妨吧。”
玉墨心思穩重,左右他們二人如今已經脫離了危險。
謝西泠淡淡嗯了聲。
季云芙在桌案后坐下,手邊是綠岑適才研好的墨。
生墨的氣味有些刺鼻,她皺了皺眉頭,出聲喚來綠岑,“桌上的墨汁換過了么?”
綠岑點頭,“前天府里統一換了的,怎么了姑娘,可是新墨不太順手?”
季云芙搖了搖頭,將筆肚浸滿墨汁,吸滿了墨汁的狼毫油光發亮。
然而等她提筆后良久,卻遲遲沒有落下第一個字。
千言萬語,竟第一次不知該如何說起。
就在她猶豫如何下筆時,一滴墨猛砸下來,在素白的紙上暈染開一團濃黑的痕跡。
盯著那一點墨,季云芙的胸腔莫名閃過一絲煩躁的情緒。
第72章 告別
季氏鬧得厲害, 叫罵聲吵了半日,幾乎算是直截了當的撕破了臉。
許是覺得這下子徹底了失去了指望,也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若換做以前,季云芙大抵會充耳不聞, 隨意就揭過了。
可這一次, 她不愿再忍氣吞聲。
有些事注定無法兩全其美。
故而當天夜里, 季云芙去見了季氏。
這一面,便成了最后一面。當然,這就是后話了。
*
新帝登基,朝內局勢風云驟變。
首當其沖,便要數謝家嫡子辭官一事。
原以為謝相為此會大動肝火, 卻不知當天夜里謝西泠同他說了什么,之后謝相肉眼可見的消沉了數日,閉門不出,稱病連早朝都不上了。
如此半月, 謝相再出現在眾人眼前時, 竟是翻天覆地換了一副淡然模樣。
謝西泠笑說謝相此般乃是“頓悟”,謝家榮耀百年,其勢力在朝中盤根錯雜, 早已危及皇權,被天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新皇當政,正是血洗朝堂之際, 謝家若想保全百年基業,在此關頭只有激流勇退, 方能明哲保身。
否則他這個指揮使與謝家這個丞相, 總要有一端會引火上身。
謝西泠此舉,也是為了保全謝家。
除此之外, 便是謝西泠將季氏的一樁舊事辛密告知了對方。
而這樁陳年舊事究竟是何,謝西泠并未同季云芙細說,不過從當天夜里季氏就被悄無聲息地送往莊子上來開,季云芙心中也隱隱有了猜測。
“都妥當了?”謝西泠掀開簾子走進里屋,目光落在正規整物什的身影上,“我們由陸路轉水路,估摸著月余就能至江南一帶。”
季云芙聞聲回過頭去,“挽月那邊如何說,不鬧了?”
謝西泠難得皺了皺眉,季云芙便知其中還有隱情。
隨手擱下收拾到一半的妝奩,在謝西泠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手撐著下頜,彎著眉眼,笑道:“怎么回事?”
謝西泠睨她一眼,眉尾稍挑,“說與你姊妹情深,不論如何都要隨行去往江南。”
“那便帶上她。”季云芙忍俊不禁地接話。
謝西泠神情一頓,從鼻腔極輕地哼了一聲。
季云芙登時就從他的神情中品出一絲不甚情愿的意味,至于原因為何她輕咳一聲,用挽發的動作掩了掩耳鬢間不自然的紅暈。
她將目光一轉,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三分,“挽月玩心重,她的心思,無非是覺得眼下謝府我與玉墨皆不在了,一個人便待不住,且你我二人若離開,這兩年謝相總要將她相看人家,她心思不在這上頭,也不想早早嫁了人家過那困于后宅高墻的日子”
未待她說完,謝西泠淡道:“若是先前,她想同裴殊學經商也就罷了,但眼下既然要離開,謝家的事我自不好再插手。”
季云芙神色微凝,再看謝西泠,便見他輕輕搖了搖頭。
“那”
似是猜到季云芙還想問什么。
從上次季云芙意欲寫信向玉墨道明她沒能去往山莊的那天起,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刻意避著某些事沒再提。
正如那日夜里被墨汁攪亂的那封信,終究未再起筆。
“臨行前去山莊看一眼罷。”
季云芙點了點頭。
*
對于謝玉墨,季云芙心中一直有一道不詳的預感。
說是預感也不盡然,玉墨的病是大夫早早言明過的,早一日晚一日而已。
可真在輕紗帷幔后瞧見那張許久不見的蒼白面容時,季云芙仍是倏地落下淚來。
她的目光陡然一震,同時看向的,還有那在錦被下高高隆起的小腹。
床榻上的女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床邊伺候她的,是她的貼身丫鬟。
謝玉墨似是瞧不清人,亦或是意識有些模糊,茫然地瞧了身旁的丫鬟一眼。
丫鬟眼眶早已通紅,忍著淚,蹲下身小聲提醒道:“姑娘,是府上少爺姑娘來看您了,大少爺、三姑娘,還有云芙姑娘,都來了。”
“誰?”謝玉墨抿了抿泛白的唇畔,半晌,忽地哽咽地再度抬頭望過來。
“云芙、三妹。”這回聲音更堅定,也多了幾分中氣。
季云芙鼻尖一酸,朝著床榻上伸出手的女子將自己的手遞過去。
謝挽月眼淚霎時決堤般,捂著唇,同樣將手遞過去。
兩方指尖一碰,一端暖熱,一端隱隱泛著寒涼。
季云芙忍著胸腔中的酸澀將謝玉墨腋下的被子往緊掖了掖。
她喚了聲“玉墨”,對方許是沒聽清。
謝玉墨的貼身丫鬟站在床尾寸步不離的守著,再往外是這幾個月負責照料謝玉墨的大夫和產婆。
此刻大夫正擰著眉,不知同謝西泠說著什么。
她無心分辨,只啞然問道:“玉墨,玉墨她這樣多久了?”
謝玉墨病重乃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謝西泠曾說過,有謝家的大夫在,就算有朝一日她逃不開這一遭,卻也不會讓她受太多罪。
可現如今,床榻上的女子形銷骨立,意識渾濁,儼然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了無生氣,哪里還有半分人形。
聞言,大夫一頓,謝西泠也同時看過來。
視線相交,未等謝西泠開口解釋,就聽床榻上傳來一道細弱的聲音。
“云芙。”
季云芙連忙回頭。
“你別怪兄長。”謝玉墨霧蒙蒙的眸子露出三分清明,目光微垂,染上幾分柔和,“是因為我,皆是因為我執意要保下這個孩子。”
孩子。
對了,孩子。
謝玉墨竟有了一個孩子。
季云芙目光愣愣地順著她的視線往下移,定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謝玉墨的心思,她同謝挽月都再清楚不過,能讓她豁出命也要保全的孩子,想必只有周素問的。
可這孩子是何時有的呢?
季云芙腦子亂得很,是周素問回京后,被關押前的那段日子?想來也只有那段時間能對得上。
那周素問呢,他可否知道,謝玉墨懷了他的孩子?
一切無從知曉。
而唯一能解惑的人,此刻靜靜躺在榻上,滿目溫柔。
季云芙開不了口。
所有詢問在這一刻都顯得無足輕重。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選擇,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數。
就算季云芙早日知曉謝玉墨懷有身孕,她并非謝玉墨,也無從左右她的選擇。
她嘆了口氣,按著泛酸的鼻尖偷偷蹭掉眼角的淚珠,咽下滿腹的疑問。
大夫說謝玉墨快要臨盆,左右就在這幾日了。
如今謝玉墨同體內胎兒的命,全靠每日流水般的湯藥吊著。她身子太過孱弱,能否順利產下胎兒都是問題,至于她腹中胎兒的造化,那更是無人敢保證。
謝玉墨意識一陣清醒一陣模糊,模糊是多半,少有的清醒的時候,便會拽著季云芙和謝挽月兩人絮叨一些從前的往事。
除了第一日曾提起一次周素問和腹中孩子的事,之后幾天倒像是忘卻這一茬般,再未提過。
這日傍晚,謝玉墨依照大夫的叮囑喝下助產藥。
許是喝慣了苦藥,亦或是心里知曉這藥的用處,她便不覺得苦,總之,一碗湯藥下肚,她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季云芙拿了大夫提前準備好的參片讓謝玉墨含下。
“壓在舌下,莫要咽了。”
“我省得。”謝玉墨側著頭,望了榻邊的二人一眼,“我娘生我弟弟時,我是有記憶的,九死一生,不知吃了多少苦,那時我還想不通,人怎么能為了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豁出命去其實后來我也不大明白,直到”
季云芙靜靜聽著,沒說話。
屋里靜悄悄的,在謝玉墨停下時,便只剩時而炸響的“噼啪”火苗聲。
搖曳的火燭印在軒窗上。
昏黃的光像是向時光講述著一個明明滅滅的悠長故事,故事的小調將日子撥回從前的歲月。
“我還記得有一年,我同你和挽月還有兄長一同守歲,那樣的年,好暖。”
“今年,我不能再陪你們一同守歲了。”
“再無團圓了。”
謝玉墨的臉色原本是蒼白的,在她說完這句話后,不知是起了藥效,還是因何,她的臉色忽地紅潤起來,昔日暗淡的眸子也重新變得清澈而透亮。
她的聲音不再虛弱,清晰地顫抖著,令人心神一晃,“云芙,我曾勸你莫要留有遺憾,可我這一生,卻未曾勸醒自己。”
深夜。
隨著一道嬰兒細弱的啼哭聲響起,謝玉墨緩緩落下淚來,她說:“我后悔了,后悔竟從未說過一句,我心悅”
謝玉墨張了張唇,然而話說到一半,眼簾便緩緩垂落。
嬰孩被產婆抱了出去,啼哭聲從最初的孱弱,逐漸變得嘹亮。
在嘹亮的喊聲下,是壓抑的哭泣。
窗外不知何時泛起了大霧,迷蒙的白色,似帷幕般的雪,又如滿樹梨花,朵朵盛開。
倒真像是回到了曾經那個冬日。
只是今夜,歡聲笑語不復。
但熬過漫漫長夜,總能盼到朝陽冉冉升起。
季云芙握了握身側人的大掌,暖融融的溫度掩在衣袖下,在刺骨的寒夜里,有幾分不真實的慰藉。
第73章 你的嫁妝
江南連雨季都是溫婉的, 含蓄的如同在情人耳畔低語。
雨水敲擊瓦片,在青石板上落下,匯入一條條蜿蜒流轉的溪。
青墻烏瓦,小橋流水, 織成一副水墨緞畫。
兩人在三月初來到江南的一處小鎮, 這是第三日。
天氣在一場場細雨中由涼轉暖。
季云芙穿著一身淺青色長裙, 墨發用玉簪綰成一個簡單的發髻。她站在檐下,袖口輕輕拂過男子小臂硬挺的線條。
他方才正在屋內布置灑掃,袖口打卷還未散下,露出一截流暢的肌理。
屋里已拾掇的差不離,窗前擺放著季云芙晨起時新摘的小花。
無名野花, 淡粉色的,一簇簇點綴在青白的瓷瓶里,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季云芙靜靜欣賞了片刻,問謝西泠晚膳想吃些什么。
她們所住的小院在鎮南, 雨勢漸大, 不好再去鎮北的集市上采買新鮮的果蔬。
小廚房案上還剩下些昨日的菜,蘑菇倒是新鮮,就是綠菜有些蔫兒, 還有半塊豆腐泡在水里,搭配上今日隔壁鄰居送來的幾株小蔥,倒也能算作一道可口小菜。
兩人剛在鎮子上住下, 便有左房右鄰上門來打過招呼。
實在是兩人瞧著太過好看,且不是本地人, 尤其是謝西泠, 一聽便是京城口音,很難不引人注意。
“煲湯, 可好?”謝西泠開口道。
季云芙想了下,“豆腐湯?”現有的菜,她只能想到這個。
“隔壁街有一家賣雞的屠戶,雞骨湯如何?”謝西泠問。
季云芙頓了下,輕聲問:“表叔掌勺?”
謝西泠“嗯”了聲,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被猜到心中所想,季云芙也不窘迫,到底是做慣了閨閣小姐,就算下得廚房,也并非什么都能手拿把掐,諸如殺雞剁骨這樣的事,就是萬萬不行的。
這般想著,季云芙心中又起了別的打算。
雖說兩人入江南后,買下這處二進小院是想著過尋常百姓的小日子,然而太過簡樸也是不成的。
明日還是得招兩個下人來。
綠岑是她的貼身丫鬟,她自有別的打算,此外還得有個粗使丫鬟,最重要的是添個廚娘。
至于她和謝西泠,當然是有更要緊的事去做。
她打算開個藥鋪。平日里抓抓藥,幫婦女孩童看看診。
鎮子上的情況她早已打聽過,唯有城北邊上的一家醫館離鎮子還算近,但往返一趟到底不甚方便。
晚膳時,季云芙將自己的主意和謝西泠說了一通。二人商榷一番細節,便將此事定下。
自盤好鋪子后,季云芙有半月都在早出晚歸。
這日傍晚回到小院,凈過手后,季云芙在院子里的桌前坐下。
謝西泠將盛好的小半碗香米擱在季云芙面前,神色淡淡,“今日回來的倒是早。”
季云芙聽出他話里有話,笑道:“哪日遲了?”
“昨日,昨日你忙得連晚膳都沒吃。”
“哪有。”季云芙想,昨日晚膳是在鋪子旁的小面館吃的,她和綠岑兩人各點了一晚清水面,那老板娘見她就在隔壁開鋪子,還偷偷給她們那份臥了兩顆蛋。
不過這話她可不敢用來反駁謝西泠,他口中的“沒用晚膳”,準確說——是沒同他一道用晚膳。
這一點季云芙狡辯不得。
只得低著頭,囫圇地乖乖應下。
謝西泠哼了聲,夾了一筷子清炒時蔬在她碗里。
“這青菜炒的真好。”季云芙恰時捧場道。
“張嬸炒的。”
季云芙愣了一瞬,笑瞇瞇地也不尷尬,繼續道:“我說呢,比起表叔的手藝,是還差了些火候。”
聞言,謝西泠掀起眼皮朝她看了眼。
七分飽時,季云芙放下筷子。
謝西泠忽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頜。
“怎么了?”季云芙眨了眨眼。
“嘴角。”謝西泠捏著帕子擦過她的唇角。
季云芙被他突然靠近的舉動驚得耳尖一燙,連帶被他碰過的皮膚都染上了一層熱意,火燒火燎的。
連空氣都仿佛被炙烤的稀薄了幾分,她有些焦灼的別開眼,只等他將手收回。
注視著季云芙緊張的神情,謝西泠臉上的郁色忽地一掃而空。
他隨手將帕子往桌上一扔,手骨掌著她身下的凳子往自己身側一撈。
眉目舒展夾雜著晦暗不明的笑意,“怎么還這么緊張?”
“沒,沒緊張。”季云芙不自然地否認。
“隔壁的嬸子都說我們是‘夫妻’,哪有同夫君親熱還不敢抬眼的?”謝西泠慢悠悠的開嗓,“嗯,季云芙?”
季云芙漲紅了臉,伸手推搡了他一把。
說什么“夫妻”,明明還未正經將她娶過門,“嬸子問起你我二人的關系,我也不好說旁的,只能如此說。”
謝西泠輕笑一聲,“說起來,此事倒是我委屈了云芙,原本想著在京城謝家時便要娶你過門的。”
謝西泠話音頓了頓,季云芙神色稍淡,抿著唇沒應聲。
“惱了?”
“沒。”季云芙嘴硬道。
“當真?”
謝西泠又追問一句,這回季云芙沒再接話了,抬眸瞪了他一眼。
謝西泠迎著她的目光,無辜的眨了眨眼。
“帶你看個東西。”說著,謝西泠牽著季云芙的手,將人拽起來。
“什么呀?”
“待會兒看了就知道。”
謝西泠說著,已將人帶到西廂房門外。
季云芙睡在主屋,西廂房是謝西泠的屋子。
立在門外,屋內的光透著窗子斜滲出來,季云芙腳下一頓,略顯猶豫。
“看什么,還要去你的屋里。”暖黃色的光映照著少女緋紅的側臉。
謝西泠垂眸,視線落在她的發頂,而后漸漸下移,停在她的臉頰。
喉結滾了滾,沒說話,直接伸手將面前虛掩著的木門推開。
季云芙的視線不由自主追隨著門內亮起的光點看去。
屋里迎門的桌面上做了擺臺,兩端燃著紅燭,似是蓮花拖底,龍鳳呈祥的樣式。
她耳朵一熱,想起幾月前坐船來江南時,乘著夜風,在船頭甲板上說的醉話。
她孑然一身,婚事不想大操大辦,唯愿與所愛之人,在良辰吉日,靜拜天地,結為夫妻。
謝西泠牽著季云芙走進屋里,桌上擺著一個木匣子,他扣手點了點,“聘禮。”
“是我這些年的全部家當,與謝家無關,皆是我一手置辦的。”謝西泠緩聲道:“先前的大多田產鋪子地契那些都在京城一帶,離京時我已將多半都置換成了銀錢,還有些一時不好出手,留與謝九在京中代辦。”
他將匣子遞給季云芙,“里頭多是票據,在任一錢莊或分號都可取用。”
“云芙,今日,我連帶我的全部身家,一并交予你。日后,我便由你來管,可好?”
季云芙心跳的有些快,她打開匣子掃了眼,手腕顫了顫。
硬著頭皮道:“我可沒這么多嫁妝。”
謝西泠幽深的眸子凝著她的表情,唇角勾著笑,半晌,又從身后取出另一只匣子。
“打開看看。”
“什么?”季云芙有些不明所以,待到看清匣子里不輸于先前那只的駭人程度時,瞠目抬頭。
“嫁妝。”謝西泠說。
“我的阿云出嫁,我自然要為她備好嫁妝。”
第74章 腳傷
“嫁給我?”
季云芙咬著下唇, 低眸輕輕嗯了聲。
謝西泠聞言稍怔,似是未曾料到她應得如此干脆,須臾,眸底染上一層濃稠深色, “該布置在主屋的。”
季云芙紅著臉嬌嗔地瞥他一眼, “你這就想登堂入室了?”
“不行么?”謝西泠眼角壓著笑意, 故作無辜,“哪有新婚夫妻,還分房而睡的。”
“還還沒拜過天地。”季云芙提醒他。
不拜高堂,至少也要拜過天地才作數。
“自然。”
謝西泠當夜應得痛快,然而一連幾日過去, 卻仿佛將此事渾然忘之腦后般。
季云芙起初一連緊張了數日,每每回家,便要提著心探頭往主屋看。可每一次看去,屋內的擺設都與她離開時別無二致。
騙子。
季云芙心中的期待漸漸消散, 轉而生出了幾分氣惱。
她懷疑謝西泠是故意的, 故意吊著她的心思!
其實,若是那晚他再堅持堅持,她也不是不愿放他進主屋。
思及此, 季云芙面皮倏地一燙。
當真是墮落了!
第二日清晨,季云芙揉著睡眼醒來。
剛坐起身,目光便被屏風前掛著的大紅披風吸引去了視線。
她趿拉著鞋, 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那身奪目的嫁衣前。
大紅色緞子,暗紋是并蒂蓮的樣式, 上面金絲走線繡著龍鳳祥云。
伸手丈量了一下尺寸, 不似買來的成衣,倒像是為她量身縫制的。
季云芙心頭蕩起波瀾。
手不由自主地輕輕撫過那細密?*? 的針線紋路, 心中浮現一道大膽的猜測。
恰在此時,身后響起一陣叩門聲。
季云芙慌忙轉身,理了理耳鬢的碎發,清了清嗓子,道了句:“進。”
門被推開,綠岑捧著一扇木屜緩步走進來。
木屜正中央,擺放著一頂鎏金點翠鳳冠。
足抵紅蓮,紅衣素手,頭戴金冠,面若春桃。
銅鏡倒映出少女嬌俏的容顏。
門的另一側,同樣一身紅衣的男子手握紅綢,迎著霞光,啟唇道:“季云芙,我來娶你了。”
一直到頭頂的大紅蓋頭落下,季云芙仍有些置身云端的飄忽感。
眼睛一時半會兒無法適應黑暗。
季云芙坐在榻上,明明是自己的床榻,卻頭一次被她坐出了拘謹感。
綠岑讓她稍等,而后是一串輕巧歡快的腳步聲。
頭頂的鳳冠墜得人不敢搖晃腦袋,連脖頸都不由自主繃得直直的。
不多時,耳后頸后便滲出細密的薄汗。
季云芙不知曉謝西泠是否同她一般緊張。
正在她胡亂猜想時,去而復返的綠岑將一條紅綢軟緞塞進她手里。
意識到手中牽著什么,她不由自主豎起耳朵。
“姑娘,奴婢牽您起身。”
季云芙軟聲應了句“好”。
一開始摸黑走路尚且覺得有些難以適應,待走出幾步后,便發覺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難。
她邁著的步子逐漸變得大膽,正聽得耳邊響起一聲“小心門檻”,人卻來不及反應,腳下就踩著門檻絆了出去。
直到她一路被謝西泠抱著出現在自己的藥鋪,季云芙仍未從適才那股荒誕的情緒中緩過神來。
怎么就,好端端的,在大婚日將自己送進了藥鋪?
本想著低調的成個婚,這下好了,笑話鬧得整條街都知曉了。
正骨、包扎、上藥,季云芙全程都低著頭不肯說話。
離開時,更是整個人都埋在謝西泠懷里。
待回到小院時,天色已至傍晚。
季云芙坐在榻上,低眸看著包裹成粽子般的腳腕,張了張唇,又懊惱的閉上了嘴。
謝西泠忍俊不禁掃她一眼,半屈膝蹲著,將她腳上的鞋襪脫下。
“怎么了?”謝西泠問:“不高興了?”
季云芙皺著一張小臉,置氣地錘了下床,“明知故問!”
好好的一場婚禮,結果她們連天地都未拜成,還出了這么大一個洋相,她簡直無顏再出家門!
除去氣惱,更多的則是委屈。
她的目光下移,手指不自覺地蹭了蹭膝蓋那處明顯的剮蹭。
好端端的嫁衣,也被她這冒冒失失的一摔給毀了。
那片烏黑無論如何也蹭不掉,柔軟的錦緞被勾出了細絲,她瞧著又是一陣心疼。
這般垂眸一陣,眼眶便不覺染上熱意。
“怎么還哭了。”謝西泠見狀,含著三分笑意的嗓無奈地嘆了聲。
哄了幾句不見好,嬌氣的新婦反倒壓著委屈低低啜泣起來。
謝西泠干脆在她身側坐下,攬著肩膀將人擁進懷里。
“嫁衣破了,我再補補就是,若你嫌棄它,我再為你趕制一身新的。”
“那怎么能一樣!”季云芙癟嘴道:“好端端的大喜日子,都教我搞砸了。”
“這有何難,待你腳傷好了,婚禮再辦一次就是。”
音落,空氣忽地寂靜。
季云芙沉默地抬頭,似想從他的臉上辨認方才那番話的真假。
見他面容篤定不似玩笑,她驀地一陣啞然。
季云芙小幅度地白他一眼,嘟囔道:“哪有人成兩次婚的。”
謝西泠糾正她,“不是成兩次婚,而是同一人,辦兩次婚禮而已。”
“還‘而已’。”季云芙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驚得連傷心的情緒都散了。
半晌,又忍不住試探道:“若下一次,又發生了意外呢?”
“你若不喜,再辦第三次就是。”
“”
季云芙破涕為笑。
*
季云芙腳傷不便,夜里,謝西泠主動提出幫她沐浴。
她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如今二人是夫妻,便紅著臉沒再推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