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季云芙讓謝府的馬車先行一步,獨自一人沿著護城河外的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
夕陽西下,落日垂暮。
她仰頭望了望天,積壓在心頭多日的情緒凝成滾燙的淚珠。
她死死攥緊手心,閉目咬牙,沒讓淚水落下。
忽然,耳邊傳來“噗通”一聲巨響。
她下意識循聲望去,只見一道青衣殘影沒入湖面,女子發(fā)髻被水波沖散,墨發(fā)如瀑浮在面上,轉眼便消散下沉。
季云芙心一緊,便聽遠處追來一年輕女子,撲在河堤上慟哭失聲。
“月娘,你糊涂呀!你還如此年輕,還至于為了一個男人尋死覓活!”
“月娘!”
來不及思索前因后果,只因著心底說不起道不明的一絲情緒,季云芙難得沖動一回,踢掉繡鞋,助跑幾步猛地朝著那女子跳湖的地方一躍而下。
身后的哭聲頓止,似也被她的行徑驚到。
緊接著,岸上女子發(fā)現季云芙在水中宛若游魚,來去自如,登時便意會她是下水救人去了!
她趕忙在岸上配合,同水中的季云芙示意方位。
不多時,季云芙便將那落水女子推上岸。
冰涼的湖水拂過面頰,帶走了她眼角的痕跡。
季云芙泡在刺骨的湖水中,心中酸澀無比,曾幾何時,便是因著幾遭落水,壞了身子,而斷了她的姻緣。
過往的經歷她無法逃避左右,但今日下水救人,她也絕不后悔。
身若浮萍,她靜靜仰面,隨波沉浮,口鼻被湖水淹沒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裴燃遠遠追來的狼狽身影。
但轉眼間,她又好似透過如鏡碧波看到岸上負手而立的另一人。
那人眼眸深沉似淵,讓她隨波逐流的身子不由一震,心緒重歸清明,她連忙屏息沖破水面,浮了上來。
岸上紅衣女子也連忙接應,將她扶上河堤。
適才那跳湖的青衣女子此刻失神落魄坐在堤上,紅衣女子向季云芙行禮道謝后,不由分說便沖上前,重重掌摑在尋死女子的臉上。
“月娘,你糊涂啊!”
季云芙穿上鞋襪的功夫,聽明白其中原委,原是青衣女子受歹人欺辱,毀了名聲,不好出嫁,故而才有了方才輕生的一幕。
她肅來不是愛多管閑事之人,這一點或許是受謝西泠影響頗深,但今日看著眼前與自己有幾分“同病相憐”的年輕女子,她突然就想走過去。
“起來。”季云芙聽見自己的聲音。
“為了一個污了你名聲的歹人,尋死覓活,你若當真覺得屈辱至此,活都活不下去,何不與他一道魚死網破,將他也拉入地域?我也不是勸你強撐,只覺得若有一人該死,那也不該是你。這世間待女子本就多涼薄,活的艱難,可但凡還有一絲生機,便也得挺直脊骨走下去。”
*
關于季云芙同裴燃之事,謝西泠鮮少過問,也從不插手干預。一路走來,他自認問心無愧,一切始于長輩對晚輩的關懷愛護,卻也怕言多必失,暴露自己卑劣的私心。
可越是如此,他恪守于兩人身份,隱忍克制,爆發(fā)的這一刻便越是難以自控。
他覺得自己或許瘋了。
不是這一瞬,而是早有預兆。
他清楚自己教養(yǎng)長大的侄女絕不會因為一個男人尋死覓活,然而當他親眼看到她雙眼放空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心還是抽痛到難以自抑。
莊玄曾說,他對府上的表侄女關心過甚。
他清醒時,又何嘗不知。
旁人所窺見的,也不過是他萬般隱忍后不小心泄露出的萬分之一。冰山一角下究竟藏了怎樣一座龐然大物,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思。
季云芙已是他所見過的,最堅韌的女子。高門落魄,天之驕女一夕間墜入塵埃,可她卻從不抱怨。在京中數年,面對無數流言蜚語,也不曾在旁人議論時露出難堪和窘迫,她的脊骨永遠筆直。
她不怕非議落在身上,做不了嬌花,便去做雜草瘋長。
可方才某一瞬,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徹底失去她。
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勸說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季云芙絕不會為區(qū)區(qū)一樁婚事,為一個不值得的男子輕生。
他只是她的表叔,他不該多管,更不該生出任何趁虛而入,或其他不該有的妄念。
除去裴燃,這世間還有許多好郎君,他定能為她覓來更稱心如意的一個。
可想這話時,他的心卻像被湖水包裹,密不透風的冷意浸地他難以喘息。
謝西泠坐在馬車里,一路默默跟在季云芙身后。
她想支開眾人獨自冷靜,他便恪守本分絕不上前打擾。
直到馬車拐到距離謝府不遠處的一條街,隔著車窗,他看到身后一男子踉蹌地追上季云芙。
除了裴燃,還能是誰。
他的手不安分地牽上季云芙的手,最初她還在躲避,后來不知他同她說了些什么,她忽地不再掙扎。
只見她從善如流披上了對方遞給她的披風,他小心翼翼將她抱上馬,他的手握著她的腰,久久不曾離去,她也未曾拒絕。
若目光有實質,謝西泠該是將某人的手盯穿一個窟窿。
謝九坐在車頭噤聲不敢言,良久,才低聲試探道:“主子,還繼續(xù)跟么?”
他跟去做什么?看那小子如何詭計多端挽回她?還是看她們重歸于好?
雖然打心底覺得他二人再無可能,但謝西泠心中還是生出一絲不確定,萬一呢?
萬一她就是心軟了呢?
良久,他只道:“回府。”
他僅僅是她的長輩,無權左右她的選擇,即便裴燃花言巧語,即便她答應嫁入裴府,他也不該去管。
他照舊徑直去到書房,桌案上堆積的是他熬夜都處理不完的公務,足夠他騰不出心思卻想旁的。
他點上油燈,端坐在案前,懸腕在一份密報上批注了幾個字,忽地眼前一暗,浮現出佛前少女細腕空懸,恭敬認真地寫下幾行字的畫面。
他知曉她筆下的祈福全與另一男子相系,皆與旁人息息相關。
回過神后,他覺得定是這書房中的光線太暗了,才令他走神。
于是他起身,將房中其余幾盞燈依次點亮。
心也像是因此變得敞亮,那些陰暗的心思盡數被光明驅散到角落。
他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在案前坐下。
沒等提筆,門外響起動靜,謝九遞上暗衛(wèi)的線報。
紙上事無巨細,詳細記錄了裴燃方才接走季云芙后,發(fā)生的所有事。
除去二人的談話暗衛(wèi)不敢湊近去聽,其余,連裴燃替季云芙整理釵發(fā)這樣的小事都記錄在冊。
謝西泠看完,將冊子擱在一旁,繼續(xù)處理手中公務。
但他沒同謝九說將暗衛(wèi)撤回來,便是默認他們繼續(xù)盯著。
謝九默不作聲退下去,對于主子的心思,絲毫不敢置喙。連謝西泠失神,手中拿的是昨日已批注完畢的書冊這一點,他也不敢出聲提醒。
隔了約莫一個時辰,窗外響起雨打枯葉的躁亂聲響。
謝西泠受其所擾,不由蹙眉望向窗外,筆鋒狠狠摔在筆架上,墨色暈染開來。
“人還未歸來?”
“還未。”
問完這句,謝西泠又沉默了下去。
半刻之后,暗衛(wèi)第三次呈上線報。
線報所述,二人被困于郊外的寶靈寺。他猛地想起,漫天飛雪下,寶靈寺外,兩個旁若無人緊緊相擁的身影。
初次相逢,那小子便盡顯登徒子的輕浮之色,今日在山上,還不知他又要使出怎樣的手段。
可當日她也甘之如飴,未曾推開他不是么?
那今日呢?
謝西泠知道自己不該去揣測這些事,可他此時就是難以自控,陷入一場無法逃脫的偏執(zhí)怪圈。
他站在窗前,吹了吹冷風,妄圖以此讓自己恢復冷靜。
可越站得久,他便忍不住想,裴燃絕非良人!他已是辜負了季云芙,又憑什么還這般厚顏無恥利用二人過往的情誼試圖挽回!
那裴家也是龍?zhí)痘⒀ǎ崛甲约憾际莻黃口小兒,又如何照顧她?
他將人養(yǎng)得那般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知書達理,才情過人,難不成是給他裴家眾人磋磨糟蹋的?
謝西泠揉碎線報,惡狠狠丟出窗外。
對了,他該去接她才對。她定是被困在雨中,毫無選擇,才不得不同那小子暫待一處。
是了,她從沒有過更多的選擇,所以這么多年才只能苦苦守著那一人的約定與誓言。
他心中思緒一定,連忙跨步往外走,剛走出兩步,就變成了疾步而行。
他沖入雨幕,顧不得撐傘。乘馬車太慢,他選擇了更快的騎馬。
郊外有謝家的莊子,他可將人帶到莊子上暫避一夜。至于旁人如何,不是他該操心的,他只需照顧好自己的人就是。
他從不是什么大善人。
駿馬在暗夜中冒雨疾馳。
謝西泠一口氣登上山,由暗衛(wèi)領路,尋到寺內后山的小院。
寶華寺無對外供寺廟香客留宿的客房,但如遇意外,比如今日這樣的大雨,也能騰出一兩間禪房供人落腳。
但他們二人眼下卻在同一間。
屋內燭火將兩道身影照在窗上,從外看,就像兩人緊緊相依似的。
謝西泠想過千百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料到眼前這種。
他從未想過,她會這般輕易地原諒裴燃,更未想過兩人會有如此快的進展。
心中恪守的身份與信念,忽地如雪山崩塌,將他砸的后退一步。
他以為自己能夠坦然接受她的一切選擇,可到頭來,他發(fā)現一切不斷重復的箴言,不過是麻木自己的欺騙。
他從不曾真正只安于以長輩之身,默默守在她身后。
“嘭”地一聲。
他用力推開眼前緊閉的木門。
那一瞬,他心中噴涌而出一股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狂喜。
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
玉山將崩。
然后,他看清了對面屋里的人,以及聽到了身后熟悉的音色。
隔著雨幕,前所未有的旖旎縹緲。
“表叔?”
屋內的,不是她和裴燃,不是她和任何旁的男子。
她在自己身后。
他忽地轉身,準確無誤扣上那條細腕,一言不發(fā),拉著人往山下走。
屋內,與小沙彌同處一室正在給季云芙打掃房間的裴燃目睹全程,一瞬間血氣逆流,唇舌間嘗到腥甜的滋味,但口中苦澀比不及心中苦澀之萬一,看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他的心仿佛也隨她而去了,留在胸腔的,只剩再不會跳動的血淋淋的窟窿。
謝西泠一路將人帶下山,自走出廟門后,他便主動接過季云芙手中的油紙傘,替她繼續(xù)撐著。
若換了尋常,季云芙一定能察覺謝西泠此刻的情緒不太對勁。
可眼下她心思繁重,心中委屈難忍,便未曾發(fā)現端倪。
下山時,雨漸漸停歇。
謝西泠將人抱上馬,他則牽著僵繩,往莊子上走。
抵達莊子時,已徹底入了夜。謝九提前來打點好了一切,二人直接入住即可。
莊子不大,兩人屋子比鄰,謝西泠將人送到門口,卻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
生平第一次,他徹底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并決心付諸于實踐。
在侄女仰頭望向他忽然落淚之時,他卑劣地,充滿私心地,將人擁入懷中。
這般動作,仿佛已在腦海行過千萬遍。
他一手緊緊扣著她的腰肢,一手按著她的腦袋將人壓在胸口,這樣的姿勢早已超過叔侄的界限。
“哭過便好了。”
“云芙,忘記他好不好?”
“以后我來照顧你。”
他看著遠處巍峨的高山,枯葉飄落,似在這人間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他將愛意揉進風月,從此山河可表,天地可鑒。
而懷中人卻毫無防備,更不懂他話中直白的真意早已越過紅線。
季云芙傻傻地點頭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