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季云芙?jīng)]等來裴燃,卻等來裴家向周家下聘的消息。
聽到這條消息時,她比自己預(yù)想中還要平靜。
右臂脫臼,這幾日都是左手拿湯匙用膳。謝家姐妹得知消息后,幾乎長在秋梨苑,謝西泠來得不算勤,但也是每日都能見到。
唯獨裴燃,這個當(dāng)事人,自七夕日后就像是徹底于人間蒸發(fā)一般。
說他消失也并不貼切,大街小巷都是他與周家嫡女結(jié)親的傳聞。或許,只是季云芙見不到他而已。
“不重要了。”季云芙說。
說這話時,她不免憶起往昔。
三年前,裴燃千里走單騎,同她說:“阿云,等我來娶你。”
山腳下,他背她走過泥濘的路,牽著她的手,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幾日前,他言辭鑿鑿篤定他此生只娶她一人,懇求她:“你再給我些時日。”
情之一字,瞬息萬變。
回憶如墓,淡薄如素。
季云芙打算忘掉這一切,可裴然卻忘不掉。
他躺在床上,手指反復(fù)地摩擦著隨身攜帶的荷包,腦子里全是季云芙的一顰一笑。
為什么,事情突然變成了這樣?
連他也不清楚,他只是在七夕那日出門前,喝了一杯母親遞來的茶,再睜眼時,周子瑜就躺在了他身旁。
他并不蠢,自然想到一切與母親脫不了干系,可正因如此,他才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發(fā)泄。
他永遠忘不了第二日醒來,憤怒地讓周子瑜滾后,母親跪在他床前的模樣。
她只是想要一個能為裴家傳宗接代的兒媳,偏偏季云芙子嗣艱難。
當(dāng)初季家鬧出丑聞,一夜間家破人亡,他本想連夜去尋季云芙,卻被母親以死相逼被迫留在家中。
彼時他雙手空空無能為力,而此時此刻,昔日的窘迫無疑與今日的困境再一次貼合。就算他考取功名成功入仕,也仍舊無能,什么都做不了。
他當(dāng)然喜愛季云芙,可孝字當(dāng)頭,子孫延綿與家族存續(xù)的重?fù)?dān)像一座巍然大山重重壓在他彎曲的脊骨上,他難以呼吸,說不出一句駁斥母親的話。
一股森然的冷意如秋末的哀風(fēng)般從他尾椎一路襲入后腦。
枯黃的秋葉一碰即碎,無聲宣告著他曾對季云芙許下的山盟海誓,裂開一道狼狽的口子。
他再無法,履行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凡夫俗子爾。
裴燃這般輕嗤一聲。不過如此。
他無顏去見季云芙。
仰面將荷包蓋在臉上的那一瞬,他想。
那日阿云將荷包遞給他時,曾說不讓他看,看了便不靈了。
他不信。
今日再看,只覺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萬般因果,皆是他的報應(yīng)。
*
坊間傳聞,裴燃與周子瑜二人將在來年春日完婚。
然而,這條消息傳到季云芙耳朵里才過去十日,裴家夫人余氏,便親自找上了季云芙。
對方一言不發(fā),拽著季云芙的手就要當(dāng)眾下跪。
近來外出,謝九每日都隨行左右,這才及時攔住余氏。
再看余氏,季云芙簡直覺得她不可理喻,逼迫裴燃,裴燃還需忍著她。
可她季云芙為何要縱她?
她擺手示意謝九不必阻攔,就站在回春堂臨街的大門處,不躲不避,揚聲道:“余夫人想跪便讓她跪,非親非故,何必去管。”
話落,她也不管余氏臉色如何,徑直越過人往外走。
見狀,余氏這下終于急了,再不敢使那些下作手段,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放低姿態(tài)去求季云芙,“季姑娘,算我求你了,就讓我同你說一句話,成不成?”
季云芙置之不理,繼續(xù)往前走,準(zhǔn)備上馬車回府。
余氏見她不為所動,又搬出裴燃母親的身份威脅她。
聞言,季云芙忽地停下腳步,目光極冷,“余夫人,你也說了,你是裴燃的母親,你我非親非故,所以你威脅不到我。”
余氏未曾料到季云芙竟如此油鹽不進,按她所想,應(yīng)是裴燃與周子瑜有了肌膚之親,裴燃主動提出負(fù)責(zé),向周家提親,而季云芙一個孤女唯有認(rèn)命,求著裴燃將她一并娶進家門。做一房妾室已是便宜了她,難不成她還真要因著裴燃另娶正妻就不嫁了?不嫁裴燃,她還能嫁誰?
可為何眼下一切都事與愿違?
裴燃是答應(yīng)了娶周子瑜,可他連日來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不吃不喝,怕是沒等到府中辦紅事,倒要先辦上白事。
那季云芙更是不可理喻,她有意給對方臺階下,又是往謝府遞帖子,又是托人捎信,已從最初納她為妾,退讓到可以平妻的身份讓她與周家大小姐一同進府,她還有何不滿意?
若說今日之前余氏還覺得季云芙是在故意拿姿態(tài),可方才一見,對上那雙冷到?jīng)]有一絲溫度的眼眸,她才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所以余氏才會出此下策,憋出見面下跪那一招,未曾想偷雞不成蝕把米。
眼見對方就要登上謝府的馬車,余氏是真的慌了,當(dāng)即哭出了聲,“季姑娘,一切都是我的錯,你怪我我無話可說,可燃兒是無辜的,今日你若不去救他,他就沒命活了呀!”
她將自己與周子瑜聯(lián)手設(shè)計,給裴燃下藥一事統(tǒng)統(tǒng)告知季云芙,也顧不上此事若被周家知曉,又將導(dǎo)致怎樣的后果。
她這個做娘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去死啊!
*
裴燃當(dāng)然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近日來倍感疲乏,加之胃口不好,才想休在家中歇緩一陣子。
所以,當(dāng)他因口干舌燥,正欲翻身下塌為自己倒一杯涼茶時,連自己也未曾想到會眼前一黑,徑直朝著大門的方向倒下去。
恰在此時,面前沉重緊閉的房門忽地打開一個口子,一縷光爭先恐后闖進來。
緊接著,他抬眼看到了那個,連做夢都不敢去夢的人。
秋風(fēng)襲來,她垂落的目光如薄霧般縹緲清淡。
四目相對,他聽到自己慌張不已的心跳。
“阿……”阿云。
往日再自然不過就能喚出口的名諱,此時卻似沙礫般膈在喉嚨口,疼的他心都在抽搐。
季云芙彎腰,將人從地上扶起來。
她抓著他的袖子,本欲抽離,他卻不肯再松手,固執(zhí)地握緊她的手。
“你來了。”他的聲音很輕,久不曾言語,令他此時張口的聲音有些粗啞難聽。
季云芙看著扣在她手腕上的大掌,不動聲色蹙了下眉頭,復(fù)又松開。
她沒說話,只是將他帶到桌前坐下。
半晌,見他仍未有絲毫松開自己的意思,出聲提醒,“你不松手,我如何給你倒水?”
“不,不,不用你來。”裴燃頓了一瞬,連忙松開她,慌忙去拿桌上的杯盞,結(jié)果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拿穩(wěn)。
季云芙從他手中接過茶壺,倒好水后將茶杯遞給他,“喝吧。”
裴燃看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小心謹(jǐn)慎,在從她手中接過茶杯時,甚至露出一絲受寵若驚。
季云芙移開目光,沒有多看。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裴燃連味道都沒有嘗出,嘴里唯有苦澀。
他捏著杯壁,許久,才鼓起勇氣問:“你今日怎么來了。”
七夕那日發(fā)生之事似乎成了他的逆鱗,就連他自己都不敢、也不愿再觸碰。
他避左右而言其他,很難說,開口之時他的心中是否仍殘存幻想。
季云芙目光飄向門外,院內(nèi)秋葉枯黃,墜了滿地,卻無人打掃。
“今日在回春堂外碰到了你母親,她說你如今不太好。”
季云芙一番話說得實在委婉,同時也給足了余氏和裴燃顏面。但裴燃是何等聰慧之人,幾乎是一瞬間便明白——來這里并非她本意,而是他母親又同她說了什么。
裴燃屏住呼吸,鼓起勇氣,問出那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我們是不是......再無可能了。”
季云芙愣了一瞬,目光看向他。
驕傲如裴燃,透徹如裴燃,她以為在他消失的這段時日,兩人已默契地達成一種共識,那就是前緣已盡。所以,她從未想過他會被困于這個問題的答案。
季云芙?jīng)]說話,沉默地又替他倒了一杯水。
裴燃看著手中涼透的茶水,心也涼得發(fā)顫。
良久,他聽聞對面人緩緩起身,似是整理了一下裙擺,柔聲細(xì)氣同他說:“裴燃,打起精神來,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做。”
他追求在仕途上發(fā)光發(fā)熱大展宏圖,期待能成為庇佑家人的家主,他活得肆意瀟灑,生活不僅有風(fēng)花雪月還有縱馬高歌,他的生活有太多太多,故而,季云芙就像是他坦途中的一片美麗風(fēng)景。是閑時的逗弄風(fēng)月,是醉后的怦然心動,是他午夜夢回中幻想寧靜后宅下的賢妻良母,但也僅僅如此,她只是他璀璨煙火中的一簇火苗。
她熄滅了,還會有別的煙火點亮他那片浩瀚星空。
裴燃的耳邊忽然靜了,只有她起身離開的堅定步伐聲。
一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亂快速涌上心頭,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yīng),沖上前死死拽住了她細(xì)瘦的手腕。
“阿云。”
“云朵。”
“你別走好不好。”
裴燃胡亂解釋著,生怕她走出這一步,兩人便再無來日可談,“那日我中了藥,一切并非我本意,我向你保證,就算我娶了周子瑜,此生也絕不會再踏入她的房中一步。”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那日真的是意外,你相信我。”
季云芙的話音依舊平靜而溫柔,她緩緩回身,拂去裴燃的手,“裴燃,可你覺得,那樣公平么?待我公平么?”
“你若真的想對我好,便早該同你母親表明立場,而不是一味縱容退讓,搭上了另一個女子的清白,卻要讓我為此妥協(xié)。裴燃,這對我太不公平了。”
“你怎知我沒有同母親說清自己的心意,我......”
季云芙無法否認(rèn)他的付出,只是昔日的他若有今日果決狠毅之萬一,余氏也未必敢賭這一局。
正如余氏今日能低聲下氣使盡渾身解數(shù)求到她面前,一切不過是為了她的兒子。
“不重要了。”
他的神色既哀傷又委屈。
“云朵,求你了,你別不要我......”
“裴公子,過往不可追,來日猶可待。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向前看吧。”